在古代因中状元笔记英国遭疯抢喜极乐疯的人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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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孽海花 
前言  在中国小说史上,《孽海花》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文学名著。它的出版, 曾于20世纪初期的文坛引起轰动,在不长的时间里,先后再版10余次, “行销10万部左右,独创记录”(范烟桥《孽海花侧记》)。专家的评论亦 颇为热烈,著名小说研究专家蒋瑞藻在《小说枝谈》中,转引《负暄琐语》 的评论说:“近年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种,固自不乏佳构。而才情 纵逸,寓意深远者,以《孽海花》为巨擘。”一代古文大师、著名外国文学 翻译家林琴南,对之推崇备至,“叹为奇绝”。鲁迅对此书亦多有褒扬。然而, 不同的声音亦复有所闻:胡适以为:“《孽海花》一书??但可居第二流”。 一部小说不仅引起一般读者的广泛兴趣,以至一版再版,并且招来诸多文化 名人评头品足,这确乎是一件极有趣的现象。我们今天的读者,尽可以放开 自己的眼光去鉴赏,去评判。为了有助于朋友们阅读,不妨对作者的经历, 成书的过程,以及小说诸般特征略作评介如下:作者曾朴,初字太朴,后改 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病夫国之病夫等。江苏常熟人。生于1872年, 卒于1935年。他生活的年代,恰是中国社会充满了动荡与变革的时代。  而曾朴又是一个生性敏感、热心国事之人,因此而随时代大潮的激荡 而沉浮。他19岁即考中秀才,次年中举,可谓少年得志,名震乡里。转年 即赴京应试,却因试卷墨污而名落孙山。随即捐官内阁中书,留京供职。越2年,爆发了甲午海战,中国一败涂地,被迫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 关条约》。消息传来,国人震惊。曾朴怀抱忧国忧民之志,难耐内阁中书的闲散空旷,立志进入外交界,以实现“为国宣劳”的人生理想。为此,而入 同文馆学习法文。至1896年,负责外交事务的总理衙门招考章京,曾朴 虽以“异才”而闻名京师,却因不为内阁衙门保举而不得应试资格。其壮志 难酬,悲愤至极,拂袖出京而去。次年,至上海创办实业,适逢谭嗣同、林旭等维新志士聚集沪上,谋划变法革新。曾朴为之所动,与谭、林诸君朝夕相聚,筹谋新政。1808年,应康有为、梁启超相召,谭、林等北上京师。 曾朴则因父亲丧葬琐事尚未料理清楚而滞留沪上。不久,变法失败,谭、林 诸君殉难。曾朴闻讯不胜惊恐,迅即由泸返乡。乡居期间,与开明士绅丁祖 荫、徐念慈、张鸿等人,倡导新式教育,虽遭顽固势力百般阻挠,但最终还是冲决各种阻力,创办了常熟第一所小学。又自办日文讲习班,聘日籍教师任课。1903年再赴上海,经营茧丝业,因受外丝倾销的冲击,折本而罢。 次年,转入出版业,创办“小说林社”,出版中外小说。1907年又创办《小说林》月刊。1908年因资金周转不灵,出版社被迫关闭。即在曾朴 从事出版业的同时,亦未曾中断政治活动,他曾参加张謇、孟昭常等人为中心的预备立宪公会,积极倡导君主立宪制。到1909年,清政府已处四面楚歌的境地,曾朴却应大官僚端方之聘,进入两江总督衙门,做了幕僚。次 年,又因端方保荐,以候补知府身份,先后在杭州、宁波任职。辛亥革命后, 被选为江苏省议员,又历任官产处处长、财政厅厅长、政务厅厅长等职。直 至国民革命军北伐至江苏,才终止了官场生涯。1927年重操旧业,创办“真善美”书店,并出版发行《真善美》杂志。至1931年,复以资金不能流转而歇业。随即由泸返乡,4年后结束了他坎坷曲折的人生历程。这里特别需要说明的是,终其一生,始终热衷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著述达数10种之多,而尤以《孽海花》蜚声中外,艺术魅力历久而不衰。  《孽海花》的成书过程,亦如同它的作者人生历程那样,复杂而又曲 折。第一、二回发表于1904年留日青年在东京创办的《江苏》杂志第8 期,而作者并不是曾朴而是金松岑。金氏以爱自由者为笔名刊发两回之后, 又写成4回,遂以6回书稿寄送好友曾朴商酌。  曾朴以为题材尚好,只是格局过于狭隘,建议作大的修改,使之“尽 量容纳30年来的历史”。金氏以为写小说非己所长,则顺水推舟,任由曾朴去修改、续写。曾朴遂埋首案头3月余,得20回(含对金氏6回彻底改 写)。1905年由日本翔鸾社分两集出版发行。至1930年,续写至35回,其中前20回于1928年由真善美书店再版,依然分作两集。后15回则由《真善美》杂志陆续刊发。1931年将此15回的前10回结集, 由真善美书店出版,是为第3集。继而,又将3集合为一册出版。简而言之, 合刊后的版本为30回,后5回并未放入其中,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5年出版的宝文堂本,1956年出版的上海文化出版社本,以及1959年上海中华书局本,都是30回本。直到1962年,中华书局才将 后5回作为附录增入出版,是为增订本。《孽海花》内容繁富,时间跨度大,如何从总体上把握它的本质特征?作者对其创作意图的剖白,对我们颇有启发。《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曾云: “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30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 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时期内飞 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连系的一些细节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由是观之,作者试图在这部小说里容纳30年历 史的本质内容,并表现出它的发展趋势。质而言之,就是要把《孽海花》写 成一部历史小说。而所谓历史小说,已经不同于我国传统意义上的“历史演 义小说”,历史演义小说,即历史的通俗化;而这里所说的历史小说,是具有近代意义的新概念。其基本特征是:“把奇妙和真实”结合在一起,塑造“个人与社会历史命运更紧密结合的人物”,表现历史的本质和趋向,最终 “把小说提高到历史哲学的地位”(引号为卢卡契言论)。应该说,《孽海花》 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堪称具有近代意义的历史小说。这自然与作者对 法国文学特别是对大仲马、雨果的历史小说具有颇为精到的研究不无关系。《孽海花》所表现的30年历史内容,亦即同治中期至光绪后期这一特定历史阶段政治和文化的变迁史。 就政治演变而言,小说以同治中后期为背景,或隐或现地表现了光绪前、中期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发展历程:从中法战争到中俄领土争端;从甲午 海战到台湾军民的反抗侵略;从洋务运动到维新派兴起,以至资产阶级革命领导的广州起义的失败。同时,作者更注重表现诸多政治事件的内在联系及其发展趋势。诚如作者自云:“这书写政治,写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德宗和 太后的失和,所以写皇家的婚姻史,写鱼阳伯、余敏的买官,东西宫争权的 事,都是后来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的根源。”小说中的光绪皇帝生性懦弱, 完全被慈禧太后所挟制,即使册立皇后,亦没有丝毫的决定权。慈禧将自己的外甥女塞给光绪立为皇后,以为耳目,而光绪所宠爱的姑娘只好屈居皇妃之位,从此东、西宫争宠的闹剧愈演愈烈。东、西宫争宠,实质是光绪与慈禧争权的表现形式。后来,外间传言,鱼阳伯行贿皇妃,谋上海道肥缺。慈 禧就借机大打出手,立刻廷杖皇妃,并降之为贵人。因此而引起帝后失和。 由此而后的戊戌政变、义和团运动直至清王朝覆亡,都与帝后失和相关联。 不过,戊戌政变及以后的事件都在拟写计划之内,而并未付诸实施。  小说是如何表现30年来思想文化的变迁呢?作者在《修改后要说的 几句话》中对此亦有明确的揭示:“写雅叙(聚)园、含英社、读瀛会、卧 云园、强学会、苏报社,都是一时文化过程的足迹。”从雅聚园的描写中, 可表现出同治时期一般读书士子的精神风貌,国家已处岌岌可危的境地,而 他们对此却麻木不仁,对世界大势几乎是一无所知,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考究 做八股文的要诀,陆菶如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然而,时代风云的激荡毕竟 促使读书士子阶层发生分化,某些思想敏锐的通达之士,开始睁眼看世界, 除举子业之外,亦注重经史百家的学问,而且对西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 在第2回有关雅聚园的描写之后,叙及金雯青中状元衣锦还乡、乘轮船途经 上海小住。有洋务派著名人物冯桂芬来访,见面一番寒暄之后,即以长者口 吻勉励雯青说:“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 不尽可以用的??我看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 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 他,那才算得个经济??”一番话足以振聋发聩,直令状元郎茅塞顿开。随 后,金雯青又应邀赴一品香会客,席间听薛淑云(影射薛福成)、王子度(影 射黄遵宪)等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学艺”,不由暗自惭愧,想 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 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 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哩!”由此意味深长的心 理剖白,可见在上海这等开放的城市,学西法、识洋务在知识界已成为时尚。 时代毕竟前进了,传统的词章考据之学,已远远不足以敷用,洋务思想应运 而生,盛行于世,思想文化演变之迹甚明。然而,洋务思想自有其先天的不 足,它只承认西方各国的船坚炮利及科技的进步,而无视其政治体制较之封 建专制亦同样具有的进步性和优越性。这种轻本而重末的致命弱点,随着时 代的推移而愈益为人们所认识。代之而起的则是以政治体制变革为实质内容 的维新变法的思潮。到18回有关“谈瀛会”的描叙,就十分清晰地表现了 这一思想文化变迁的足迹。从第2回写金雯青衣锦还乡、途经上海聆听薛淑 云、王子度的洋务高论,到18回叙及金雯青由俄返国途经上海参加“谈瀛 会”,其间经历了20余年的时间,这期间思想文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康有为的维新变法思想开始在社会传播,同时,从洋务派中亦分化出一批具 有变法思想的改良派。“谈瀛会”上,依然是薛淑云、王子度一班人,而其 政治见解较20年前大有进步。“谈瀛会”的中心话题是:“吾今自强之道, 究以何者为先?”围绕此论题,各抒高见。或以为力争外交权为急务;或以 为当以练兵为首要;或以为发展经济为基础;而最具说服力的论辩,则是以 为必以政体变革为第一。而此论实际上最终成为诸名士的共识。毫无疑问, 它属于改良主义的新思潮。  小说写到第29回,所反映的时代背景,已是19世纪末期甲午海战 之后的情状。北洋海军乃洋务运动的产物,海上一场恶战,竟不抵岛国日本, 几至全军覆没。这沉痛的教训给思想文化界以极大的震动,通达之士为之猛 醒,他们清醒地意识到:政体不变革,单是办办洋务,终究是难以拯救衰敝  的祖国。这种以变革政体为核心内容的维新思想,在甲午海战之后颇为盛行 一时。与此同时,更有一些思想激进的知识分子,他们以为清朝政府已经腐败透顶,顽固派势力在朝廷占居绝对优势,以和平的方式去变革政体,只不 过是浪漫的幻想,最终难以付诸实践。那么,他们的政治主张又当如何呢? 第29回叙及革命派领袖人物杨云衢(影射杨鸿飞)的演讲辞,从而明确揭 示了革命派政治主张的本质内容:“现在的中国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着从前野蛮的革命,无知识的革命。以前的革命,扑了专制政府,又添一个专制政府,现在的革命,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共和的政府。”很显然, 这种以“推翻专制,建立共和”为核心的政治主张,比之于维新思想来得更 为激烈,亦更为切实!但是,在小说所描写的那个特定时代,革命派思潮尚 未风靡社会。第29回叙及革命中坚人物陈千秋只身赴沪,试图联络同志,发展革命力量,而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偌大一个上海,竟难觅知音。且不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浪子以及惟知买进卖出、胆小怕死的商贩,即使“大 家推崇的维新外交家王子度,也只是主张废科举,兴学堂;众人惊诧的改制 新教王唐猷辉(影射康有为),不过说到开国会,定宪法。都是扶墙摸壁的 政论,没一个挥戈回日的奇才”。陈千秋的忧愤,既表达了对维新派切中肯棨的批判,又反映了革命派思想尚缺乏知音的时代特征。革命派思潮风行于世,那是戊戌变法失败之后 的事情,然而,《孽海花》并未及此便匆忙收场。总之,循着作者的笔触,不难寻绎出30年间政治、文化的演变史,从而,使小说具有了“历史哲学”的意味和境界。虽然,小说中不乏对清延 腐败的揭露和谴责,然而,它只是在反映政治文化变迁史过程中的附带而已。 因此,《孽海花》终究是一部“历史小说”。只有把握了它的这一本质特征, 对这部小说的理解就会深入一层。当然,历史小说并非历史教科书,即使它取材真实,人物亦历历可考(据考证,小说中人物有生活原型者达270余人),但是,绝不可把它与 历史生活本身等量齐观。它毕竟是一部精心结撰的“奇妙与真实”结合的文 学作品,作者以状元郎金雯青(影射洪钧)与名妓傅彩云(影射赵彩云)的 婚姻生活故事为情节主线,将30年间重要历史事件的侧影及其相关的趣闻佚事,加以剪裁提炼,熔铸成篇。  《孽海花》的结构颇具独创性。作者曾对此作过极为形象而确切的比 喻。“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 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 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从头开去,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 我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地)推展出各种形象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孽海花》作为历史小说,刻划人物性格吸取了我国古代“良史”的实录精神。同时,又 借鉴了《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的讽刺手法,以写实笔法评说 事件、权衡人物。即使对威毅伯(影射李鸿章)这样的人物,亦绝非一概骂 倒,既写他在甲午海战中负有“因循坐误”的历史责任,又不是把失败的全部责任统统归咎于他,西太后挪用“一国命脉所系”的海军经费,威毅伯又如之奈何呢?既写他害怕开战的胆怯心理,又写他的知己知彼、老成持重。既写他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因而遭到国人唾骂,又从深层次写出 签约的根源在于国家的贫弱。总之,在作者笔下,威毅伯不是一个被简单化、 脸谱化了的人物,而是一个具有历史真实感的艺术形象。  《孽海花》在艺术方面,亦多有不足之处。其结构虽云工巧,独创性 亦显而易见,但是,把30年间历史重大事件连结于金、傅婚姻生活故事这 条主线,终难免有牵强之处。然而,所有这些终究是白玉中之微瑕而已。第一回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金殿才人,平康佳丽,间气钟情吴 苑。輶轩西展,遽瞒着灵根,暗通瑶怨。孽海飘流,前生冤果此生判。 群 龙九馗宵战,值钧天烂醉,梦魂惊颤。虎神营荒,鸾仪殿辞,输尔外交纤腕。 大千公案,又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  却说自由神,是哪一位列圣?敕封何朝?铸象何地?说也话长。如今 先说个极野蛮自由的奴隶国。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布未辟,麦哲伦不到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海,叫做“孽海”。那海里头有一个岛,叫做“奴乐 岛”。地近北纬三十度,东经一百八十度。倒是山川明丽,花木美秀;终年 光景是天低云黯,半阴不晴,所以天空新气是极缺乏的。列位想想:那人所 靠着呼吸的天空气,犹之那国民所靠着生活的自由,如何缺得!因是一般国民,没有一个不是奄奄一息,偷生苟活。因是养成一种崇拜强权、献媚异族的性格,传下来一种什么运命,什么因果的迷信。因是那一种帝王,暴也暴 到吕政、奥古士都、成吉思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 查理士、路易十六的地位;那一种国民,顽也顽到冯道、钱谦益的地位,秀 也秀到扬雄、赵子昂的地位。而且那岛从古不与别国交通,所以别国也不晓得他的名字。从古没有呼吸自由的空气,那国民却自以为是:有“吃”,有“着”,有“功名”,有“妻子”,是个“自由极乐”之国。古人说得好:“不 自由毋宁死。”果然那国民享尽了野蛮奴隶自由之福,死期到了。去今五十 年前,约莫十九世纪中段,那奴乐岛忽然四周起了怪风大潮,那时这岛根岌 岌摇动,要被海若卷去的样子。谁知那一般国民,还是醉生梦死,天天歌舞快乐,富贵风流,抚着自由之琴,喝着自由之酒,赏着自由之花,年复一年,禁不得月啮日蚀,到了一千九百零四年,平白地天崩地塌,一声响亮,那奴 乐岛的地面,直沉向孽海中去。  咦,咦,咦!原来这孽海和奴乐岛,却是接着中国地面,在瀚海之南, 黄海之西,青海之东,支那海之北。此事一经发现,那中国第一通商码头的上海——地球各国人,都聚集在此地——都道希罕,天天讨论的讨论,调查的调查,秃着几打笔头,费着几磅纸墨,说着此事。内中有个爱自由者闻信, 特地赶到上海来,要想侦探侦探奴乐岛的实在消息,却不知从何处问起。那 日走出去,看看人来人往,无非是那班肥头胖耳的洋行买办,偷天换日的新 政委员,短发西装的假革命党,胡说乱话的新闻社员,都好像没事的一般,依然叉麻雀,打野鸡,安塏第喝茶,天乐窝听唱;马龙车水,酒地花天,好一派升平景象!爱自由者倒不解起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地过了数日。这日正一个人闷闷坐着,忽见几个神色仓皇、手忙脚乱的人奔进来嚷道:“祸 事!祸事!日俄开仗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正嚷着,旁边远远坐着一人 冷笑道:“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早已都不保了!”爱自由者听了,猛吃一惊 心想刚刚很太平的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快!不知不觉立了起来,往外就走。 一直走去,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忽然到一个所在,抬头一看,好一片平阳 大地!山作黄金色,水流乳白香,几十座玉宇琼楼,无量数瑶林琪树,正是 华丽境域,锦绣山河,好不动人歆羡呀!只是空荡荡、静悄悄没个人影儿。 爱自由者走到这里,心里一动,好像曾经到过的。正在徘徊不舍,忽见眼前 迎着面一所小小的空屋。爱自由者不觉越走越近了,到得门前,不提防门上 却悬着一桁珠帘;隔帘望去,隐约看见中间好像供着一盆极娇艳的奇花,一 时也辨不清是隋炀帝的琼花呢?还是陈后主的玉树花呢?但觉春光澹宕,香 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爱自由者心想,远观不如近睹,放着胆把 帘子一掀,大踏步走进一看,哪里有什么花,倒是个螓首蛾眉、桃腮樱口的 绝代美人!爱自由者顿吓一跳,忙要退出,忽听那美人唤道:“自由儿,自 由儿,奴乐岛奇事发现,你不是要侦探么?”爱自由者忽听“奴乐岛”三字, 顿时触着旧事,就停了脚,对那美人鞠了鞠躬道:“令娘知道奴乐岛消息 吗?”那美人笑道:“咳,你疯了,哪里有什么奴乐岛来!”爱自由者愕然道: “没有这岛吗?”美人又笑道:“呸,你真呆了!哪一处不是奴乐岛呢?” 说着,手中擎着一卷纸,郑重地亲自递与爱自由者。爱自由者不解缘故,展 开一看,却是一段新鲜有趣的历史,默想了一回,恍恍惚惚,好像中国也有 这么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情;自己还有一半记得,恐怕日久忘了,却慢慢写了 出来。正写着,忽然把笔一丢道:“呸,我疯了!现在我的朋友东亚病夫, 嚣然自号着小说王,专门编译这种新鲜小说。我只要细细告诉了他,不怕他 不一回一回的慢慢地编出来,岂不省了我无数笔墨吗?”当时就携了写出的 稿子,一径出门,望着小说林发行所来,找着他的朋友东亚病夫,告诉他, 叫他发布那一段新奇历史。爱自由者一面说,东亚病夫就一面写。正是: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 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端的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列位不嫌烦絮,看他逐回道来。第二回 陆孝廉访艳宴金阊 金殿撰归装留沪渎  话说大清朝应天承运,奄有万方,一直照着中国向来的旧制,因势利 导,果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列圣相承,绳绳继继,正是说不尽的歌功颂 德,望日瞻云。直到了咸丰皇帝手里,就是金田起义,扰乱一回,却依然靠 了那班举人、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元勋,拚着数十年汗血,斫着十几万头颅, 把那些革命军扫荡得干干净净。斯时正是大清朝同治五年,大乱敉平,普天 同庆,共道大清国万年有道之长。这中兴圣主同治皇帝,准了臣子的奏章, 谕令各省府县,有乡兵团练平乱出力的地方,增广了几个生员;受战乱影响, 及大兵所过的地方,酌免了几成钱粮。苏、松、常、镇、太几州,因为赋税 最重,恩准减漕,所以苏州的人民,尤为涕零感激。却好戊辰会试的年成又  到了,本来一般读书人,虽在离乱兵燹,八股八韵,朝考卷白折子的功夫, 是不肯丢掉,况当歌舞河山、拜扬神圣的时候呢!果然,公车士子,云集辇 毂,会试已毕,出了金榜。不第的自然垂头丧气,襆被出都,过了芦沟桥, 渡了桑乾河,少不得洒下几点穷愁之泪;那中试的进士,却是欣欣向荣,拜 老师,会同年,团拜请酒,应酬得发昏。又过了殿试,到了三月过后,胪唱 出来,那一甲第三名探花黄文载,是山西稷山人;第二名榜眼王慈源,是湖 南善化人;第一名状元是谁呢?却是姓金名汮,是江苏吴县人。我想列位国 民,没有看过登科记,不晓得状元的出色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 二之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 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 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培根、法国的卢 骚呢?话且不表。  单说苏州城内玄妙观,是一城的中心点,有个雅聚园茶坊,一天,有 三个人在那里同坐在一个桌子喝茶;一个有须的老者,姓潘,名曾奇,号胜 芝,是苏州城内的老乡绅;一个中年长龙脸的姓钱,名端敏,号唐卿,是个 墨裁高手;下首坐着的是小圆脸,姓陆,名叫仁祥,号菶如,殿卷白折极有 工夫。这三个都是苏州有名的人物。唐卿已登馆选,菶如还是孝廉。那时三人正讲得入港。潘胜芝开口道:“我们苏州人,真正难得!本朝开科以来,总共九十七个状元,江苏倒是五十五个。那五十五个里头,我苏州城内,就 占了去十五个。如今那圆峤巷的金雯青,也中了状元了,好不显焕!”钱唐 卿接口道:“老伯说的东吴文学之邦,状元自然是苏州出产,而且据小侄看 来,苏州状元的盛衰,与国运很有关系。”胜芝愕然道:“倒要请教。”唐卿道:“本朝国运盛到乾隆年间,那时苏州状元,亦称极盛:张书勋同陈初哲,石琢堂同潘芝轩,都是两科蝉联;中间钱湘舲遂三元及第。自嘉庆手里,只 出了吴廷琛、吴信中两个。幸亏得十六年辛未这一科,状元虽不是,那榜眼、 探花、传胪都在苏州城里,也算一段佳话。自后道光年代,就只吴钟骏崧甫 年伯,算为前辈争一口气,下一粒读书种子。然而国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至于咸丰手里,我亲记得是开过五次,一发荒唐了,索性脱科了。”那时候唐卿说到这一句,就伸着一只大拇指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时候世叔潘 八瀛先生,中了一个探花,从此以后,状元鼎甲,广陵散绝响于苏州。如今 这位圣天子中兴有道,国运是要万万年,所以这一科的状元,我早决定是我 苏州人。”菶如也附和着道:“吾兄说的话真关着阴阳消息,参伍天地。其实我那雯青同年兄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是不消说。史论一门纲鉴熟烂,又不消说。我去年看他在书房里校部《元史》,怎么奇渥温、木华黎、 秃秃等名目,我懂也不懂。听他说得联联翩翩,好像洋鬼子话一般。”胜芝 正道:“你不要瞎说,这不是洋鬼子话,这大元朝仿佛听得说就是大清国。 你不听得,当今亲王大臣,不是叫做僧格林沁、阿拉喜崇阿吗?”胜芝正欲说去,唐卿忽望着外边叫道:“肇廷兄!”大家一齐看去,就见一个相貌很清瘦、体段很伶俐的人,眯缝着眼,一脚已跨进园来;后头还跟着个面如冠玉、 眉长目秀的书生。菶如也就半抽身,伛着腰,招呼那书生道:“怎么珏斋兄 也来了!”肇廷就笑眯眯地低声接说道:“我们是途遇的,晓得你们都在这里, 所以一直找来。今儿晚上谢山芝在仓桥聘珠家替你饯行,你知道吗?”菶如点点头道:“还早哩。”说着,就拉肇廷朝里坐下。唐卿也与珏斋并肩坐了,不知讲些什么,忽听“饯行”两字,就回过头来对菶如道:“你要上哪里去?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菶如道:“不过上海罢了。前日得信,雯青兄请假省 亲,已回上海,寓名利栈,约兄弟去游玩几天。从前兄弟进京会试,虽经过 几次,闻得近来一发繁华,即如苏州开去大章,大雅之昆曲戏园,生意不恶; 而丹桂茶园、金桂轩之京戏亦好。京菜有同兴、同新,徽菜也有新新楼、复 新园。若英法大餐,则杏花楼、同香楼、一品香、一家春,尚不曾请教过。” 珏斋插口道:“上海虽繁华世界,究竟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 如写字的莫友芝,画画的汤壎伯,非不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 气。比到我们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杨咏春的篆字,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 之分了。”唐卿道:“上海印书叫做什么石印,前天见过得本直省闱墨,真印 得纸墨鲜明,文章就分外觉得好看,所以书本总要讲究版本。印工好,纸张 好,款式好,便是书里面差一点,看着总觉豁目爽心。”那胜芝听着这班少 年谈得高兴,不觉也忍不住,一头拿着只瓜楞荼碗,连茶盘托起,往口边送, 一面说道:“上海繁华总汇,听说宝善街,那就是前明徐相国文贞之墓地。 文贞为西法开山之祖,而开埔以来,不能保其佳城石室,曾有人做一首《竹 枝词》吊他道:‘结伴来游宝善街,香尘轻软印弓鞋。旧时相国坟何在?半 属民廛半馆娃。’岂不可叹呢!”肇廷道:“此刻雯青从京里下来,走的旱道 呢,还是坐火轮船呢?”菶如道:“是坐的美国旗昌洋行轮船。”胜芝道:“说 起轮船,前天见张新闻纸,载着各处轮船进出口,那轮船的名字,多借用中 国地名人名,如汉阳、重庆、南京、上海、基隆、台湾等名目;乃后头竟有 更诧异的,走长江的船叫做‘孔夫子’。”大家听了愕然,既而大笑。言次, 太阳冉冉西沉,暮色苍然了。胜芝立起身来道:“不早了,我先失陪了。”道 罢,拱手别去。肇廷道:“菶如,聘珠那里你到底去不去?要去,是时候了。” 菶如道:“可惜唐卿、珏斋从来没开过戒,不然岂不更热闹吗?”肇廷道:“他 们是道学先生,不教训你两声就够了,你还想引诱良家子弟,该当何罪!” 原来这珏斋姓何,名太真,素来欢喜讲程、朱之学,与唐卿至亲,意气也很 相投,都不会寻花问柳,所以肇廷如此说着。当下唐卿、珏斋都笑了一笑, 也起身出馆,向着菶如道:“见了雯青同年,催他早点回来,我们都等着哩!” 说罢,扬长而去。  肇廷、菶如两人步行,望观西直走,由关帝庙前,过黄鹂坊桥。忽然 后面来了一肩轿子,两人站在一面让它过去。谁知轿子里面坐着一个丽人, 一见肇廷、菶如,就打着苏白招呼道:“顾老爷,陆老爷,从啥地方来?谢 老爷早已到倪搭,请唔笃就去吧!”说话间,轿子如飞去了。两人都认得就 是梁聘珠,因就弯弯曲曲,出专诸巷,穿阊门大街,走下塘,直访梁聘珠书 寓。果然,山芝已在,看见顾、陆两人,连忙立起招呼。肇廷笑道:“大善 士发了慈悲心,今天来救大善女的急了。”说时,恰聘珠上来敬瓜子,菶如 就低声凑近聘珠道:“耐阿急弗急?”聘珠一扭身放了盆子,一屁股就坐下 道:“瞎三话四,倪弗懂个。”你道肇廷为什么叫山芝大善士?原来山芝,名 介福,家道尚好,喜行善举,苏州城里有谢善士之名。当时大家大笑。菶如 回过头来,见尚有一客坐在那里,体雄伟而不高,而团圞而发亮,十分和气, 一片志诚,年纪约二十许,看见顾、陆两人,连忙满脸堆笑地招呼。山芝就 道:“这位是常州成木生兄,昨日方由上海到此。”彼此都见了,正欲坐定, 相帮的喊道:“贝大人来了!”菶如抬头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常州贝效亭名佑 曾的,曾经署过一任直隶臬司,就是火烧圆明园一役,议和里头得法,如今 却不知为什么弃了官回来了,却寓居在苏州。于是大家见了,就摆起台面来,  聘珠请各人叫局。菶如叫了武美仙,肇廷叫了诸桂卿,木生叫了姚初韵。山 芝道:“效亭先生叫谁?”效亭道:“闻得有一位杭州来的姓褚的,叫什么爱 林,就叫了她吧。”山芝就写了。菶如道:“说起褚爱林,有些古怪,前日有 人打茶围,说她房内备着多少筝、琵、箫、笛,夹着多少碑、帖、书、画, 上有名人珍藏的印;还有一样奇怪东西,说是一个玉印,好像是汉朝一个妃 子传下来的。看来不是旧家落薄,便是个逃妾哩!”肇廷道:“莫非是赵飞燕 的玉印吗?那是龚定庵先生的收藏。定公集里,还有四首诗记载此事。”木 生道:“先两天,定公的儿子龚孝琪兄弟还在上海遇见。”效亭道:“快别提 这人,他是已经投降了外国人了。”山芝道:“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投降呢? 总是外国人许了他重利,所以肯替他做向导。”效亭道:“到也不是。他是脾 气古怪,议论更荒唐。他说这个天下,与其给本朝,宁可赠给西洋人。你想 这是什么话?”肇廷道:“这也是定公立论太奇,所谓其父报仇,其子杀人。 古人的话到底不差的。”木生道:“这种人不除,终究是本朝的大害!”效亭 道:“可不是么!庚申之变,亏得有贤王留守,主张大局。那时兄弟也奔走 其间,朝夕与英国威妥玛磋磨,总算靠着列祖列宗的洪福,威酋答应了赔款 通商,立时退兵。否则,你想京都已失守了,外省又有太平军,糟得不成样 子,真正不堪设想!所以那时兄弟就算受点子辛苦,看着如今大家享太平日 子,想来还算值得。”山芝道:“如此说来,效翁倒是本朝的大功臣了。”效 亭道:“岂敢!岂敢!”木生道:“据兄弟看来,现在的天下虽然太平,还靠 不住。外国势力日大一日,机器日多一日;轮船铁路、电线枪炮,我国一样 都没有办,哪里能够对付他!”正说间,诸妓陆续而来。五人开怀畅饮,但 觉笙清簧暖,玉笑珠香,不消备述,众人看着褚爱林面目,煞是风韵,举止 亦甚大方,年纪二十余岁。问她来历,只是笑而不答,但晓得她同居姊妹尚 有一个姓汪的,皆从杭州来苏。遂相约席散,至其寓所。不一会,各妓散去, 钟敲十二下,山芝、效亭、肇廷等自去访褚爱林。菶如以将赴上海,少不得 部署行李,先唤轿班点灯伺候,别着众人回家。话且不提。 却说金殿撰请假省亲,乘着飞似海马的轮船到上海,住名利栈内,少不得拜会上海道、县及各处显官,自然有一番应酬,请酒看戏,更有一班同 乡都来探望。一日,家丁投进帖子,说冯大人来答拜。雯青看着是“冯桂芬” 三字,即忙立起身,说“有请。”家丁扬着帖子,走至门口,站在一旁,将 门帘擎起。但见进来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光景,白须垂颔,两目奕奕有神,背脊微伛,见着雯青,即呵呵作笑声。雯青赶着抢上一步,叫声景亭老伯,作下揖去。见礼毕,就坐,茶房送上茶来。两人先说些京中风景。景亭道: “雯青,我恭喜你飞黄腾达。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 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昔孔子翻百二十国之宝书,我看现在读书,最 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他,那才算得个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月,京里开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推步及各国语言。论起‘一物不知, 儒者之耻’的道理,这是正当办法,而廷臣交章谏阻。倭良峰为一代理学名 臣,而亦上一疏。有个京官抄寄我看,我实在不以为然。闻得近来同文馆学 生,人人叫他洋翰林、洋举人呢。”雯青点头。景亭又道:“你现在清华高贵,算得中国第一流人物。若能周知四国,通达时务,岂不更上一层呢!我现在认得一位徐雪岑先生,是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大儒。一个令郎,字忠华,年纪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雯青方欲有 言,家丁复进来道:“苏州有位姓陆的来会。”景亭问是何人,雯青道:“大 约是菶如。”果然走进来一位少年,甚是英发,见二人,即忙见礼坐定。茶 房端上茶来。彼此说了些契阔的话,无非几时动身,几时到埠,晓得菶如住 在长发栈内。景亭道:“二位在此甚好,闻得英领事署后园有赛花会,照例 每年四月举行,西洋各国琪花瑶草摆列不少,很可看看。我后日来请同去吧。” 端了茶,喝着二口,起身告辞。  二人送景亭出房,进来重叙寒暄,谈及游玩。雯青道:“静安寺、徐家 汇花园已经游过,并不见佳,不如游公家花园。你可在此用膳,膳后叫部马 车同去。”菶如应允。雯青遂吩咐开膳,一面关照帐房,代叫皮篷马车一部。 二人用膳已毕,洗脸漱口。茶房回说,马车已在门口伺候。雯青在身边取出 钥匙,开了箱子,换出一身新衣服穿上,握了团扇,让菶如先出;锁了房门,嘱咐了家丁及茶房几句,将钥匙交代帐房,出门上了马车。那马夫抖勒缰绳,但见那匹阿剌伯黄色骏马四蹄翻盏,如飞地望黄浦滩而去。沿着黄浦滩北直 行,真个六辔在手,一尘不惊。但见黄浦内波平如镜,帆樯林立。猛然抬头, 见着戈登铜像,矗立江表;再行过去,迎面一个石塔,晓得是纪念碑。二人 正谈论,那车忽然停住。二人下车,入园门,果然亭台清旷,花木珍奇。二人坐在一个亭子上,看着出入的短衣硬领、细腰长裙、团扇轻衫、靓妆炫服的中西士女。正在出神,忽见对面走进一个外国人来,后头跟着一个中国人, 年纪四十余岁,两眼如玛瑙一般,颔上微须亦作黄色,也坐在亭子内。两人 咭哩呱啰,说着外国话。雯青、菶如茫然不知所谓。俄见夕阳西颓,林木掩 映,二人徐步出门,招呼马车,仍沿黄浦滩进大马路,向四马路兜个圈子,但见两旁房屋尚在建造。正欲走麦家圈,过宝善街,忽见雯青的家丁拿着一张请客票头,招呼道:“薛大人请老爷即在一品香第八号大餐。”雯青晓得是 无锡薛淑云请客,遂也点头。菶如自欲回栈,在棋盘街下车。雯青一人出棋 盘街,望东转弯,到一品香门前停住上楼。楼下按着电铃,侍者上来问过, 领到八号。淑云已在,起身相迎。座间尚有五位,各各问讯。一位吕顺斋,甘肃遵义廪贡生,上万言书,应诏陈言,以知县发往江苏候补。那三个是崇明李台霞,名葆丰;丹徒马美菽,名中坚;嘉应王子度,名恭宪:皆是学贯 中西。还有一位无锡徐忠华,就是日间冯景亭先生所说的人。各道久仰坐定, 侍者送上菜单,众人点讫;淑云更命开着大瓶香宾酒,且饮且谈。忽然门外 一阵皮靴声音,雯青抬头一看,却是在公园内见着的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望里面走去。淑云指着那中国人道:“诸君认得此人吗?”皆道不知。淑云道:“此人即龚孝琪。”顺斋道:“莫非是定庵先生的儿子吗?”淑云道: “正是。他本来不识英语,因为那威妥玛要读中国汉书,请一人去讲,无人 敢去,孝琪遂挺身自荐,威酋甚为信用。听得火烧圆明园,还是他的主张哩!” 美菽道:“那外国人我虽不晓得名字,但认得是领事馆里人。”淑云道:“那孝琪有两个妾,在上海讨的,宠夺专房。孝琪有所著作,一个磨墨,一个画红丝格,总算得清才艳福。谁知正月里那二妾忽然逃去一双,至今四处访查, 杳无踪迹,岂不可笑呢。”众人正谈得高兴,忽然门外又走过一人,向着八 号一张。顺斋立起来,与那人说话。这人一来,有分教:裙屐招邀,江上相 逢名士;江湖落拓,世间自有奇人。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 领事馆铺张赛花会 半敦生演说西林春  却说薛淑云请雯青在一品香大餐,正在谈着,门外走过一人,顺斋见 了立起身来,与他说话。说毕,即邀他进来。众人起身让座,动问姓名,方 晓得是姓云,字仁甫,单名一个宏字,广东人,江苏候补同知,开通阔达, 吐属不凡。席间,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 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 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 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 息哩!”想得出神,侍者送上补丁,没有看见,众人招呼他,方才觉着。匆 匆吃毕,复用咖啡。侍者送上签字单,淑云签毕,众人起身道扰各散。雯青 坐着马车回寓,走进寓门,见无数行李堆着一地。尚有两个好象家丁模样, 打着京话,指挥众人。雯青走进账房,取了钥匙,因问这行李的主人。  账房启道:“是京里下来,听得要出洋的,这都是随员呢。”雯青无话, 回至房中,一宿无语。次早起来,要想设席回敬了淑云诸人。梳洗过后,更 找菶如,约他同去。晚间在一家春请了一席大餐。自后,彼此酬酢了数日, 吃了几台花酒,游了一次东洋茶社,看了两次车利尼马戏。  一日,果然领事馆开赛花会。雯青、菶如坐着马车前去,仍沿黄浦到 汉壁礼路,就是后园门口,见门外立着巡捕四人,草地停着几十辆马车,有 西人上来问讯。二人照例各输了洋一元,发给凭照一纸,迤逦进门,踏着一 片绿云细草,两旁矮树交叉,转过数弯,忽见洋楼高耸,四面铁窗洞开,有 多少中西人倚着眺望。楼下门口,青漆铁栏杆外,复靠着数十辆自由车。走 进门来,脚下法兰西的地毯,软软的足有二寸多厚。举头一望,但见高下屏 山,列着无数中外名花,诡形殊态,盛着各色磁盆,列着标帜,却因西字, 不能认识。内有一花,独踞高座,花大如斗,作浅杨妃色,娇艳无比。粉须 四垂如流苏,四旁绿叶,仿佛车轮大小,周围护着。四围小花,好象承欢献 媚,服从那大花的样子。问着旁人,内中有个识西字的,道是维多利亚花, 以英国女皇的名字得名的。二人且看中国各花,则扬州的大红牡丹最为出色, 花瓣约有十余种,余外不过兰蕙、蔷薇、玫瑰等花罢了。尚有日本的樱花, 倒在酣艳风流,独占一部。走过屏山背后,看那左首,却是道螺旋的扶梯。 二人移步走上,但见士女满座,或用洋点,或用着咖啡;却见台霞、美菽也 在,同着两个老者,与一个外国人谈天。见了雯青等起身让坐。各各问讯, 方晓得这外国人名叫傅兰雅,一口好中国话。两位老者,一姓李,字任叔; 一即徐雪岑。二人坐着,但听得远远风琴唱歌,歌声幽幽扬扬,随风吹来, 使人意远。雪岑问着傅兰雅:“今天晚上有跳舞会吗?”傅兰雅道:“领事下 帖请的,约一百余人,贵国人是请着上海道、制造局总办,又有杭州一位大 富翁胡星岩。还有两人,说是贵国皇上钦派出洋,随着美国公使蒲安臣,前 往有约各国办理交涉事件的,要定香港轮船航日本,渡太平洋,先到美国。 那两人一个是道员志刚,一个是郎中孙家谷。这是贵国第一次派往各国的使 臣,前日才到上海,大约六月起程。”雯青听着,暗忖:怪道刚才栈房里来 许多官员,说是出洋的。心里暗自羡慕。说说谈谈,天色已晚,各自散去。    流光如水,已过端阳,雯青就同着菶如结伴回苏。衣锦还乡,原是人 生第一荣耀的事,家中早已挂灯结彩,鼓吹喧阗;官场卤簿,亲朋轿马,来 来往往,把一条街拥挤得似人海一般。等到雯青一到,有挨着肩攀话的,有 拦着路道喜的,从未认识的故意装成热络,一向冷淡的格外要献殷勤,直将 雯青当了楚霸王,团团围在垓下。好容易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直奔上 房,才算见着了老太太赵氏和夫人张氏。自然笑逐颜开,阖家欢喜。正坐定 了讲些别后的事情,老家人金升进来回道:“钱老爷端敏,何老爷太真,同 着常州才到的曹老爷以表,都候在外头,请老爷出去。”雯青听见曹以表和 唐卿、珏斋同来,不觉喜出望外,就吩咐金升请在内书房宽坐。原来雯青和 曹以表号公坊的,是十年前患难之交,连着唐卿、珏斋,当时号称“海天四 友”。你道这个名称因何而起?当咸丰末年,庚申之变,和议新成,廷臣合 请回銮的时代,要安抚人心,就有举行顺天乡试之议。那时苏、常一带,虽 还在太平军掌握,正和大清死力战争,各处缙绅士族,还是流离奔避。然科 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一听见了开考的消息,不管多垒四郊,总想及锋一 试。雯青也是其中的一个,其时正避居上海,奉了赵老太太的命,进京赴试。 但最为难的,是陆路固然阻梗,轮船尚未通行,只有一种洋行运货的船,名 叫甲板船,可以附带载客。雯青不知道费了多少事,才定妥了一只船。  上得船来,不想就遇见了唐卿、珏斋、公坊三人。谈起来,既是同乡, 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气相投,一路上辛苦艰难,互相扶助,自然益发亲 密,就在船上订了金兰之契。后来到了京城,又合了几个朋友,结了一个文 社,名叫“含英社”,专做制艺工夫,逐月按期会课。在先不过预备考试, 鼓励鼓励兴会罢了。哪里晓得正当大乱之后,文风凋敝,被这几个优秀青年,各逞才华,大放光彩,忽然震动了京师。一艺甫就,四处传抄,含英社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公车士子人人模仿,差不多成了一时风尚。曹公坊在社中 尤为杰出,他的文章和别人不同,不拿时文来做时文,拿经史百家的学问, 全纳入时文里面,打破有明以来江西派和云间派的门户,独树一帜。有时朴 茂峭刻,像水心陈碑;有时宏深博大,如黄冈石台。龚和甫看了,拍案叫绝道:“不想天、崇、国初的风格,复见今日!”怂恿社友把社稿刊布。从此,含英社稿不胫而走,风行天下,和柳屯田的词 一般。有井水处,没个不朗诵含英社稿的课艺,没个不知曹公坊的名字。不 上几年,含英社的社友个个飞黄腾达,入鸾掖,占鳌头,只剩曹公坊一人向 隅,至今还是个国学生,也算文章憎命了!可是他素性淡泊,功名得失毫不在意,不忍违背寡母的期望,每逢大比年头,依然逐队赴考。这回听见雯青得意回南,晓得不久就要和唐卿、珏斋一同挈眷进京,不觉动了燕游之兴, 所以特地从常州赶来,借着替雯青贺喜为名,顺便约会同行,路上多些侣伴, 就先访了唐卿、珏斋一齐来看雯青。  当下雯青十分高兴地出来接见,三人都给雯青致贺。雯青谦逊了几句。 钱、何两人相离未久,公坊却好多年不见了,说了几句久别重逢的话,招呼大家坐下。书僮送上茶来。雯青留心细看公坊,只见他还是胖胖的身干,阔 阔儿的脸盘,肤色红润,眉目清琉,年纪约莫三十来岁,并未留须,披着一 件蔫旧白纱衫,罩上天青纱马褂,摇着脱翮雕翎扇;一手握着个白玉鼻烟壶, 一坐下来不断地闻,鼻孔和上唇全粘染着一搭一搭的虎皮斑,微笑地向雯青道:“这回雯兄高发,不但替朋侪吐气,也是令桑梓生光!捷报传来,真令人喜而不寐!”雯青道:“公坊兄,别挖苦我了!我们四友里头,文章学问,当然要推你做龙头,弟是婪尾。不料王前卢后,适得其反;刘蕡下第,我辈 登科,厚颜者还不止弟一人呢!”就回顾唐卿道:“不是弟妄下雌黄,只怕唐 兄印行的《不息斋稿》,虽然风行一时,决不能望《五丁阁稿》的项背哩!” 唐卿道:“当今讲制义的,除了公坊的令师潘止韶先生,还有谁能和他抗衡 呢?”于是大家说得高兴,就论起制义的源流,从王荆公、苏东坡起,以至 江西派的章、马、陈、艾,云间派的陈、夏、两张,一直到清朝的熊、刘、 方、王,龙竑虎竑,下及咸、同墨卷。公坊道:“现在大家都喜欢骂时文, 表示他是通人,做时文的叫时文鬼。其实时文也是散文的一体,何必一笔抹 倒!名家稿子里,尽有说理精粹,如周、秦诸子;言情悱恻,如魏、晋小品, 何让于汉策、唐诗、宋词、元曲呢!”珏斋道:“我记得道光间,梁章钜仿诗 话的例,做过一部《制义丛话》,把制义的源流派别,叙述得极翔实;钱梅 溪又仿《唐文粹例》,把历代的行卷房书,汇成了一百卷,名叫《经义》,最 可惜不曾印行。这些人都和公坊的见解一样。”唐卿道:“制义体裁的创始, 大家都说是荆公,其实是韩愈。你们不信,只把《原毁》一篇细读一下。” 一语未了,不防菶如闯了进来喊道:“你们真变了考据迷了,连敲门砖的八 股,都要详征博引起来,只怕连大家议定今晚在褚爱林家公分替雯兄接风的 正事倒忘怀了。”唐卿道:“啊呀,我们一见公坊,只顾讲了八股,不是菶兄 来提,简直忘记得干干净净!”雯青现出诧异的神情道:“唐兄和珏兄向不吃 花酒,怎么近来也学时髦?”公坊道:“起先我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那褚 爱林不是平常应征的俗妓,不但能唱大曲,会填小令,是板桥杂记里的人物, 而且妆阁上摆满了古器、古画、古砚,倒是个女赏鉴家呢!所以唐兄和珏兄, 都想去看看,就发起了这一局。”珏斋道:“只有我们四个人作主人,替你洗 尘,不约外客,你道何如?”雯青道:“那褚爱林不就是龚孝琪的逃妾,你 在上海时和我说过,她现住在三茅阁巷的吗?”菶如点头称是。雯青道:“我 一准去!那么现在先请你们在我这里吃午饭,吃完了,你们先去;我等家里 的客散了,随后就来。”说着,吩咐家人,另开一桌到内书房来,让钱、何、 曹、陆四人随意地吃,自己出外招呼贺客。不一会,四人吃完先走了。  这里雯青直到日落西山,才把那些蜂屯蚁聚的亲朋支使出了门,坐了 一肩小轿,向三茅阁巷褚爱林家而来。一下轿,看看门口不像书寓,门上倒 贴着“杭州汪公馆”五个大字的红门条。正趑趄着脚,早有个相帮似的掌灯 候着,问明了,就把雯青领进大门,在夜色朦胧里,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 径,两边还隐约看见些湖石砌的花坛,杂莳了一丛丛的灌木草花,分明像个园林。石径尽处,显出一座三间两厢的平屋,此时里面正灯烛辉煌,人声嘈杂。雯青跟着那人跨进那房中堂,屋里面高叫一声:“客来!”下首门帘揭处, 有一个靓妆雅服二十来岁的女子,就是褚爱林,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雯青瞥 眼一看,暗暗吃惊,是熟悉的面庞,只听爱林清脆的声音道:“请金大人房 里坐。”那口音益发叫雯青迷惑了。雯青一面心里暗忖爱林在哪里见过,一面进了房。看那房里明窗净几,精雅绝伦,上面放一张花梨炕,炕上边挂一幅白描董双成象,并无题识,的是苑画。两边蟠曲玲珑的一堂树根椅儿,中 央一个紫榆云石面的百龄台,台上正陈列着许多铜器、玉件、画册等。唐卿、 珏斋、公坊、菶如都围着在那里一件件地摩挲。珏斋道:“雯青,你来看看, 这里的东西都不坏!这癸猷觚、父丁爵,是商器;方鼎籀古亦佳。”唐卿道:“就是汉器的枞豆、鸿嘉鼎,制作也是工细无匹。”公坊道:“我倒喜欢这吴、晋、宋、梁四朝砖文拓本,多未经著录之品。”雯青约略望了一望,嘴里说着:“足见主人的法眼,也是我们的眼福。”一屁股就坐在厢房里靠窗一张影 木书案前的大椅里,手里拿起一个香楠匣的叶小鸾眉纹小研在那里抚摩,眼 睛却只对着褚爱林呆看。菶如笑道:“雯兄,你看主人的风度,比你烟台的 旧相识如何?”爱林嫣然笑道:“陆老不要瞎说,拿我给金大人的新燕姐比, 真是天比鸡矢了!金大人,对不对?”雯青顿然脸上一红,心里勃然一跳, 向爱林道:“你不是傅珍珠吗?怎么会跑到苏州,叫起褚爱林来呢?”爱林 道:“金大人好记性。事隔半年,我一见金大人,几乎认不真了。现在新燕 姐大概是享福了?也不枉她一片苦心!”雯青忸怩道:“她到过北京一次,我 那时正忙,没见她。后来她就回去,没通过音信。”爱林惊诧似地道:“金大 人高中了,没讨她吗?”雯青变色道:“我们别提烟台的事,我问你怎么改 名了褚爱林?怎样人家又说你在龚孝琪那里出来的呢?看着这些陈设的古 董,又都是龚家的故物。”爱林凄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好在金大人又不是 外人,我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孝琪那里出来的,不过人家说我卷逃,那才 是屈天冤枉呢!实在只为了孝琪穷得不得了,忍着痛打发我们出来各逃性命。 那些古董是他送给我们的纪念品。金大人想,若是卷逃,哪里敢公然 陈列呢?”雯青道:“孝琪何以一贫至此?”爱林道:“这就为孝琪的脾气古 怪,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人家看着他举动阔绰,挥金如土,只当他是豪华公 子,其实是个漂泊无家的浪子!他只为学问上和老太爷闹翻了,轻易不大回 家。有一个哥哥,向来音信不通;老婆儿子,他又不理,一辈子就没用过家 里一个钱。一天到晚,不是打着苏白和妓女们混,就是学着蒙古唐古忒的话, 和色目人去弯弓射马。用的钱,全是他好友杨墨林供应。墨林一死,幸亏又 遇见了英使威妥玛,做了幕宾,又浪用了几年。近来不知为什么事,又和威 妥玛翻了腔,一个钱也拿不到了,只靠实书画古董过日子。因此,他起了个别号,叫‘半伦’,就说自己五伦都无,只爱着我。 我是他的妾,只好算半个伦。谁知到现在,连半个伦都保不住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雯青道:“他既牺牲了一切,投了威妥玛,做了汉奸,无非为的是钱。 为什么又和他翻腔呢?”爱林道:“人家骂他汉奸,他是不承认。有人恭维 他是革命,他也不答应。他说他的主张烧圆明园,全是替老太爷报仇。”雯 青诧异道:“他老太爷有什么仇呢?”爱林把椅子挪了一挪,和雯青耳鬓厮磨地低低说道:“我把他自己说的一段话告诉了你,就明白了。那一天,就 是我出来的前一个月,那时正是家徒四壁,囊无一文,他脾气越发坏了,不 是捶床拍枕,就是咒天骂地。我倒听惯了,由他闹去。忽然一到晚上,溜入 书房,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无。我倒不放心起来,独自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 门口偷听时,忽听里面拍的一声,随着咕噜了几句。停一会,又是哗拍两声, 又唧哝了一回。这是做什么呢?我耐不住闯进去,只见他道貌庄严地端坐在 书案上,面前摊一本青格子,歪歪斜斜写着草体字的书,书旁边供着一个已 出椟的木主。他一手握了一支硃笔,一手拿了一根戒尺,正要去举起那木主, 看见我进来,回着头问我道:‘你来做什么?’我笑着道:‘我在外边听见哗 拍哗拍的声音,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敲神主!这神主是谁的? 好端端的为甚要敲他?’他道:‘这是我太爷的神主。’我骇然道:‘老太爷 的神主,怎么好打的呢?’他道:‘我的老子,不同别人的老子。我的老子, 是个盗窃虚名的大人物。我虽瞧他不起,但是他的香火子孙遍地皆是,捧着 他的热屁当香,学着他的丑态算媚。我现在要给他刻集子,看见里头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错误的,我要给他大大改削,免得贻误后学。从前他改我的 文章,我挨了无数次的打。现在轮到我手里,一施一报,天道循环,我就请 了他神主出来,遇着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两下,错误的三下,也算小小报 了我的宿仇。’我问道:‘儿子怎好向父亲报仇?’他笑道:‘我已给他报了 大仇,开这一点子的小玩笑,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我道:‘你替老太爷报 了什么仇”’他很郑重地道:‘你当我老子是好死的吗?他是被满州人毒死在 丹阳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样的病,喜欢和女人往来,他一生恋史里的人物, 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无奇不有。他做宗人府主事时候,管宗人府的 便是明善主人,是个才华盖世的名王。明善的侧福晋,叫做太清西林春,也 是个艳绝人寰的才女,闺房唱和,流布人间。明善做的词,名《西山樵唱》; 太清做的词,名《东海渔歌》。韵事闲情,自命赵孟睢*管仲姬,不过尔尔。 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酒酣耳热,虽然许题笺十索,却无从平视一回。 有一天,衙中有事,明善恰到西山,我老子跟踪前往。那日,天正下着大雪, 遇见明善和太清并辔从林子里出来,太清内家装束,外披着一件大红斗篷, 映着雪光,红的红,白的白,艳色娇姿,把他老人家的魂摄去了。从此日夜 相思,甘为情死。但使无青鸟,客少黄衫,也只好藏之心中罢了。不想孽缘 凑巧,好事飞来,忽然在逛庙的时候,彼此又遇见了。我老子见明着不在, 就大胆上去说了几句蒙古话。太清也微笑地回答。临行,太清又说了明天午 后东便门外茶馆一句话。我老子猜透是约会的隐语,喜出望外。次日,不问 长短,就赶到东便门外,果见离城百步,有一片破败的小茶馆,他便走进去, 拣了个座头,喊茶博士泡了一壶茶,想在那里老等。谁知这茶博士拿茶壶来 时,就低声问道:“尊驾是龚老爷吗?”我老子应了一声“是”。他就把我老 子领到里间。早见有一个粗眉大眼、戴着氈笠赶车样儿的人坐在一张桌下, 一见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请他坐。我老子问他:“你是谁?”他显出刁滑的神 情道:“你老不用管。你先喝一点茶,再和你讲。”我老子正走得口喝,本想 润润喉,端起茶碗来,啯都啯都地倒了大半碗,谁知这茶不喝便罢,一到肚, 不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头晕,硼的一声倒了。’”爱林正说到这里,那边百灵台 上钱唐卿忽然喊道:“难道龚定庵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给他们药死了吗?”爱 林道:“不要慌,听我再说。”正是:为振文风结文社,却教名士殉名姬。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且听下文细表。第四回 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 康了困名场歌郎跪月  话说上回褚爱林正说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晕到了,唐卿着慌地问。 爱林叫他不要慌,说我们老太爷的毒死,不是这一回。正待说下去,珏斋道: “唐卿,你该读过《定庵集》。  据他送广西巡抚梁公序里,做宗人府主事时,是道光十六年丙申岁。 到十八年,还做了一部《商周彝器文录》,补了《说文》一百四十七个古籀。我做的《说文古籀补》,就是被他触发的,如何会死呢?”公坊道:“就是著名的《己亥杂诗》315首,也在宗人府当差两年以后哩。”雯青道:“你们不要谈考据,打断她的话头呢!爱林,你快讲下去。”爱林道:“他说:‘我 老子晕倒后人事不知,等到醒来,忽觉温香扑鼻,软玉满怀,四肢无力,动 弹不得。睁眼看时,黑洞洞一丝光影都没有。可晓得那所在不是个愁惨的石 牢,倒是座缥缈的仙闼。头倚绣枕,身裹锦衾。衾里面,紧贴身朝外睡着个 娇小玲珑的妙人儿,只隔了薄薄一层轻绡衫裤,渗出醉人的融融暖气,透进 骨髓。就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也不抵拦,只觉得处处都是腻不留手。那时 他老人家暗忖:常听人说京里有一种神秘的黑车,往往做宫娃贵妇的方便法 门,难道西林春也玩这个把戏吗?到底被里的是不是她呢?就忍不住低低地 询问了几次。谁知凭你千呼万唤,只是不应。又说了几句蒙古话,还是默然。 可是一条玉臂,已渐渐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地昵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 一出爱情哑剧。虽然手足传情,却已心魂入化,不觉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 正酣适间,耳畔忽听古古的一声雄鸡,他老人家吓得直坐起来,暗道:“不 好!”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怪,原来他还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家里书室中 的床上。想到:难道我做了几天的梦吗?茶馆、仙闼、锦被、美人,都是梦 吗?急得一迭连声喊人来。等到家人进来,他问自己昨天几时回来的。家人 告诉他,昨天一夜在外,直到今天一亮,明贝勒府里打发车送回来的。回来 时,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大家半扶半抱的才睡到这床上。我老子听了家人的 话,才明白昨夜的事,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狯,心里自然得意,但又不明白自 己如何睡得这么死?太清如何弄他回来?心里越弄越糊涂,觉得太清又可 爱、又可怕了。隔了几天,他偶然游厂甸,又遇见太清,一见面,太清就对 着他含情地一笑。他留心看她那天,一个男仆都没带,只随了个小环,这明 明是有意来找他的,但态度倒装得益发庄重。他鼓勇地走上去,还是用蒙古 话,转着弯先试探昨夜的事。太清笑而不答。后来被他问急了,才道:“假 使真是我,你怎么样呢?”他答道:“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术太大, 把人捉弄到云端里,有些害怕了!”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来。”他也笑 道:“我便死,也要来。”于是两人调笑一回,太清终究倾吐了衷情,约定了 六月初九夜里,趁明善出差,在邸第花园里的光明馆相会。这一次的幽会, 既然现了庄严宝相,自然分外绸缪。从此月下花前,时相来往。忽一天,有 个老仆送来密缝小布包一个,我老子拆开看时,内有一笺,笺上写着绢秀的 行书数行,认得是太清笔迹:我曹事已泄,妾将被禁,君速南行,迟则祸及。 附上毒药粉一小瓶,鸩人无迹,入水,色绀碧,味辛,刺鼻,慎兹色味,勿 近!恐有人鸩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当,可以醒迷。不择迷药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别矣,幸自爱! 我老子看了,连夜动身回南。过了几年,倒也平安无事,戒备之心渐渐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阳,在县衙里遇见了一个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当 日的赌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摇了两夜的摊。一夜回来,觉得不适,忽想 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声“不好”,知道中了毒。临死,把这事详细地告诉了我,嘱我报仇。他平常虽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亲,我从此就和满人结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庚申之变,我辅佐威妥玛,原想推翻满清,手刃明 善的儿孙。虽然不能全达目的,烧了圆明园,也算尽了我做儿的一点责任。 人家说我汉奸也好,说我排满也好,由他们去吧!’这一段话,是孝琪亲口 对我说的。想来总是真情。若说孝琪为人,脾气虽然古怪,待人倒很义气,就是打发我们出来,固然出于没法,而且出来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个姓汪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这里。他一般的给了许多东西,时常有信来问长问短。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还不肯出来见客。我是没法,才替他手脸。我原名傅 珍珠,是在烟台时依着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爱林是小名,真名实在叫 做畹香。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雯青听完这 一席话,笑向大家道:“俗语说得好,一张床上说不出两样话。你们听,爱 林的话不是句句护着孝琪吗?”唐卿道:孝琪的行为虽然不足为训,然听他 的议论思想也有独到处,这还是定庵的遗传性。”公坊道:“定庵这个人,很 有关于本朝学术系统的变迁。我常道本朝的学问,实在超过唐、宋、元、明, 只为能把大家的思想,渐渐引到独立的正轨上去。若细讲起来,该把这二百 多年,分做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开创时期,改是顾、阎、惠、戴诸大 儒,能提出实证的方法来读书,不论一名一物,都要切实证据,才许你下论 断,不能望文生义,就是圣经贤传,非经过他们自己的一番考验,不肯瞎崇 拜;第二时期,是整理时期,就是乾嘉时毕、阮、孙、洪、钱、王、段、桂 诸家,把经史诸子校正辑补,向来不可解的古籍,都变了文从字顺,第三时 期,才是研究时期,把古人已整理的书籍,进了一层,研求到意义上去,所 以出了魏默深、龚定庵一班人,发生独立的思想,成了这种惊人的议论。依 我看来,这还不过是思想的萌芽哩!再过几年,只怕稷下、骊山争议之风, 复见今日。本朝学问的统系,可以直接周、秦,两汉且不如,何论魏、晋以 下!”珏斋道:“就论金石,现在的考证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会风俗上, 不专论名物字画了。”于是大家谈谈讲讲,就摆上台面来,自己请雯青坐了 首席,其余依齿坐了。酒过三巡,烛经数跋,掞今吊古,赏奇析疑,醉后诙 谐,成黄车之掌录;尘余咳吐,亦青琐之轶闻。直到漏尽钟鸣,方始酒阑人散。  却说公坊这次来苏,原为约着雯青、唐卿、珏斋同伴入都,次日大家 见面,就把这话和雯青说明了,雯青自然极口赞成。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应 顺天乡试的,不能迟到八月,好在自己这回请假回来,除了省亲接眷也无别 事,当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装,说定在上海会齐。匆匆过了一 个月,那时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过,新凉乍生,雯青就别了老亲,带了夫人;唐卿、珏斋也各携眷属。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两个书僮,最为潇洒。大家到了上海,上了海轮,海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雯青、唐卿、 珏斋三人,不消说都已托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公坊弄得 左右为难,索性一家都不去,反一个人住到顺治门大街的毗陵公寓里去。从 此,就和雯青、唐卿、珏斋常常来往。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着实热闹,而且这一班人,从前大半在含英社出过风头的,这回重到首都之区,见多识广,学问就大不同了。把“且夫、尝思”,都丢在脑后,一见面。不 是谈小学经史,就是讲诗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罗金石。雯青更加 读了些徐松龛《瀛环志略》,陈资斋《海国见闻录》,魏默深《海国图志》, 渐渐博通外务起来,当道都十分器重。还有同乡潘八瀛尚书、宗荫龚和甫尚书,平常替他们延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晓得结识了多少当世名流!隔了两年,菶如竟也中了状元,与雯青先后辉映,也挈眷北来。只有曹公坊 考了两次,依然报罢。本想回南,经雯青劝驾,索性捐了个礼部郎中,留京 供职。  在公坊并不贪利禄之荣,只为恋朋友之乐,金门大隐,自预雅流;鞠 部看花,偶寄馨逸,清雅萧闲的日月,倒也过得快活。闲言少表。如今且说那一年,又遇到秋试之期,那天是八月初旬,进秋天气,雯青一人闷坐书斋,一阵拂拂的金风,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扑进湘帘。抬头一望, 只见一丸凉月初上柳梢。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进场的日子,晓得他素性落拓, 不亲细务,独身作客,考具一切,只怕没人料理。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热心的, 便立时预备了些笔墨纸张及零星需用的东西,又嘱张夫人弄了些干点小菜, 坐了车,带了亲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备一下。刚要到公寓门前,远远望见 有一辆十三太保的快车,驾着一匹剪鬃的红色小川马,寓里飘飘洒洒跑出一 个十五六岁、华装夺目的少年,跳上车,放下车帘,车夫儿声“得得于于”, 那车子飞快地往前走了。雯青一时没看清脸庞,看去好象是个相公模样,暗 想是谁叫的呢?转念道:“不对,今天谁还有工夫叫条子呢!嗄,不要是景 龢堂花榜状元朱霞芬吧?他的名叫薆元,他的绰号叫‘小表嫂’。肇廷曾告 诉过我,就为和公坊的关系,朋友和他开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一 声‘表嫂’,谁知从此就叫出名了。此刻或者也是来送场的。”雯青一头想着, 一头下车往里走。长班要去通报,雯青说:“不必。”说着,就一径向公坊住 的那三间屋里去,跨上阶沿就喊道:“公坊,你倒瞒着人在这里独乐!”公坊 披着件夏布小衫,趿着鞋在卧室里懒懒散散地迎出来道:“什么独乐不独乐 的乱喊?”雯青笑道:“才在你这里出去的是谁?”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 是什么秘事给你发觉,原来你说的是薆云!我并没瞒人。”雯青道:“不瞒人, 你为什么没请我去吃过一顿便饭?”公坊道:“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 要请你呢!”雯青笑道:“到那时,我是要恭贺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挂名,洞房 花烛了。”公坊道:“连小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还冤我瞒你!你不过金 榜挂名是梦话,洞房花烛倒是实录。我说考完请你,就是请你吃薆云的喜酒。” 雯青道:“薆云已出了师吗?这个老斗是谁呢?老婆又谁给他讨的?”公坊 只是微微地笑,顿了一顿道:“发乎情,止乎礼,世上无伯牙,个中有红拂, 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罢了。”雯青道:“这么说,公坊兄就是个护花使者了。这 个喜酒,我自然不客气地要吃定。现在且不说这个,明天一早,你要进场, 我是特地来送你的。你向来不会管这些事,考具理好了没有?不要临时缺长 少短,不如让我来替你拾掇一下,总比你两位贵僮要细腻熨贴些。我内人也 替你做了几样干点小菜,也带了来。”说时,就喊仆人拿进一个小篮儿。公 坊再三地道谢,一面也叫小僮松儿、桂儿搬了理好的一个竹考篮,一个小藤 箱,送到雯青面前道:“胡乱地也算理过了,请雯兄再替我检点检点吧!”雯 青打开看时,见藤箱里放的是书籍和鸡鸣炉、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 锤等。  三屉槅考篮里,下层是笔墨、稿纸、挖补刀、浆糊等;中层是些精巧 的细点,可口的小肴;上层都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预备得整整有条, 应有尽有,不觉诧异道:“这是谁给你弄的?”公坊道:“除了薆云,还有谁 呢?他今儿个累了整一天,点心和菜都是他在这里亲手做的。雯兄,你看他 不是无事忙吗?只怕白操心,弄得还是不对罢!”雯青道:“罪过!罪过!照这样抠心挖胆地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迦陵的紫云、灵岩的桂官,算有此香艳,决无此亲切。我倒羡你这无双艳幅!便回回落第,也是情愿。” 公坊笑了一笑。  当下雯青仍把考具归理好了,把带来的笔墨也加在里面。看看时候不 早,怕耽搁了公坊的早睡,临行约好到末场的晚间再来接考,就走了。在考期里头,雯青一连数日不曾来看公坊,偶然遇见肇廷,把在毗陵公寓遇见的事告诉了。肇廷道:“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们苏州人。那妮子向来高着眼孔,不大理人。前月有个外来的知县,肯送千金给他师傅,要他陪睡 一夜;师傅答应了,他不但不肯,反骂了那知县一顿跑掉了,因此好受师傅 的责罚。后来听说有人给他脱了籍,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场失意,也 该有个钟情的璧人,来弥补他的缺陷。”于是大家又慨叹了一回。  匆匆过了中秋,雯青屈指一算,那天正是出场的末日。到了上灯时候, 就来约了肇廷,同向毗陵公寓而来。到了门口,并没见有前天的那辆车子, 雯青低低对肇廷道:“只怕他倒没有来接吧!你看门口没有他的车。”肇廷道: “不行会不来吧!”两人一递一声地说话,已走边寓门。寓里看门的知是公 坊熟人,也不敢拦挡。两人刚踹上一个方方的广庭,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 正照在两棵高出屋檐的梧桐顶上,庭中一半似银海一般的白,一半却迷离惝 恍,摇曳着桐叶的黑影。在这一搭白一搭黑的地方,当天放着一张茶几,几 上供着一对红烛、一炉檀香,几前地上伏着一个人。仔细一认,看他头上梳 着淌三股乌油滴水的大松辫,身穿藕粉色香云纱大衫,外罩着宝蓝韦陀银一 线滚的马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在后影中揣摩,已有遮掩不 住的一种婀娜动人姿态。此时俯伏在一个拜垫上,嘴里低低地咕哝。肇廷指 着道:“咦,那不是霞郎吗?”雯青摇手道:“我们别声张,看他做什么,为 甚么事祷告来!”正是:此生欲问光明殿,一样相逢沦落人。 不知霞郎为甚祷告,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 开搏赖有长生库 插架难遮素女图  话说雯青看见霞芬伏在拜垫上,嘴里低低地祷告,连忙给肇廷摇手, 叫他不要声张。谁知这一句话倒惊动了霞芬,疾忙站了起来,连屋里面的书 僮松儿也开门出来招呼。雯青、肇廷和霞芬,本来在酬应场中认识的,肇廷 尤其热络。当下霞芬看见顾、金二人,连忙上前叫了声“金大人、顾大人”, 都请了安。霞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个玉媚珠温的人物,吹弹得破的 嫩脸,勾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颦,靥红展笑,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 不觉看得心旌摇曳起来。暗想:谁料到不修边幅的曹公坊,倒遇到这段奇缘; 我枉道是文章魁首,这世里可有这般可意人来做我的伴侣!雯青正在胡思乱 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问道:“你志志诚诚地烧天香,替谁祷告呀?” 霞芬胀红脸笑着道:“不替谁祷告,中秋忘了烧月香,在这里补烧哩!”阶上 站着一个小僮松儿插嘴道:“顾大人,不要听朱相公瞎说,他是替我们爷求 高中的!他说:‘举人是月宫里管的,只要吴刚老爹修桂树的玉斧砍下一枝 半枝,肯赐给我们爷,我们爷就可以中举,名叫蟾宫折桂。’从我们爷一进 场,他就天天到这里对月碰头,头上都碰出桂圆大的疙瘩来。顾大人不信, 你验验看。”霞芬瞪了松儿一眼,一面引着顾、金两人向屋里走,一面说道: “顾大人,别信这小猴儿的扯谎。我们爷今天老早出场,一出场就睡,直睡 到这会儿还没醒。请两位大人书房候一会儿,我去叫醒他。”肇廷嘻着嘴, 挨到霞芬脸上道:“是儿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曹老爷变了你们的?我倒还不 晓得呢!”霞芬知道失口,搭讪着强辩道:“我是顺着小猴儿嘴说的,顾大人  又要挑眼儿了,我不开口了!”说着,已进了厅来。肇廷好久不来,把屋宇 看了一周遭,向雯青道:“你看屋里的图书字画、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 洁,不像公坊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了,这是霞郎的成绩。”雯青笑道:“不知 公坊几生修得这个贤内助呀!”霞芬只做不听见,也不进房去叫公坊,倒在 那里翻抽屉。雯青道:“怎么不去请你们的爷呢?”霞芬道:“我要拿曹老爷 的场作给两位看。”肇廷道:“公坊的场作,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霞芬道: “不这么讲。每次场作,他自己说好,老是不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 连房都不出了。这回他却很懊恼,说做得臭不可当。我想他觉得坏,只怕倒 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要请两位看一看。”说完话, 正把手里拿着个红格文稿递到雯青手里。只听里边卧房里,公坊咳了声嗽, 喊道:“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谁说话?”霞芬道:“顾大人、金大人在这里看 你,来一会子了,你起来吧。”公坊道:“请他们坐一坐,你进来,我有话和 你说。”霞芬向金、顾两人一笑,一扭身进了房。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 的声音,又低低讲了一回话,霞芬笑眯眯地先出来,叫桂儿跟着一径往外去 了。这里公坊已换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纱长衫,头光面滑地才走 出卧房来,向金、顾两人拱拱手道:“对不起,累两位久候了!”雯青道:“我 们正在这里拜读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么你这回也学起烂污调来了?”公 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抢去,望字纸笼里一摔道:“再不要提这些讨人厌 的东西!我们去约唐卿、珏斋、菶如,一块儿上薆云那里去。”肇廷道:“上 薆云那里做什吗?”雯青道:“不差,前天他约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肇 廷道:“霞芬不是出了师吗?他自立的堂名叫什么?在哪里呢?”公坊道: “他自己的还没定,今天还借的景和堂梅家。”公坊一壁说,一壁已写好了 三个小简,叫松儿交给长班分头去送,并吩咐雇一辆干净点儿的车来。松儿 道:“不必雇,朱相公的车和牲口都留在后头车厂里给爷坐的,他自己是走 了去的。”公坊点了点头,就和雯青、肇廷说:“那么我们到那边谈吧。”于 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门,来到景和堂。只见堂里敷设的花团锦簇,桂馥兰香, 抹起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铺上双龙戏水的层绒地毯,饰壁的是北宋院画, 插架的是宣德铜炉,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中间已搬上一桌 山珍海错的盛席,许多康彩干青的细磁。  霞芬进进出出,招呼得十二分殷勤。那时唐卿、珏斋也都来,只有菶 如姗姗来迟,大家只好先坐了。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 肩。肇廷提议叫条子,唐卿、珏斋也只好随和了。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 秋菱,唐卿叫了怡云,珏斋叫了素云。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销英气, 酒祓清愁;尽旗亭画壁之欢,胜板桥寻春之梦。须臾,各伶慢慢地走了,霞 芬也抽空去应他的条子。这里主客酬酢,渐渐雌黄当代人物起来。唐卿道: “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 的。”雯青道:“说的是。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后,认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 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 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论的,以兄弟的愚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 挥翰临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吉金乐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赋诗填词, 文章尔雅,会穆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北地庄 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仑樵佑培,闽县陈森葆琛何如呢?” 唐卿道:“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长沙王忆莪仙 屺,也都是方闻君子。”公坊道:“旗人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的是标标的  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成伯怡呢。”雯青道:“讲西北地理的顺德黎石 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服两庄,是用世之才。 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庄仓樵 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四人正在议论得高兴, 忽外面走进个人来,见是菶如,大家迎入。菶如道:“朝廷后日要大考了, 你们知道么?”大家又惊又喜地道:“真的么?”菶如道:“今儿衙门里掌院 说的,明早就要见上谕了。可怜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了,得了这 个消息,个个急得屁滚尿流,玻璃厂墨浆都涨了价了,正是应着句俗语叫‘急 来抱佛脚’了。”大家谈笑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辞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谕,着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雯青不免告诉 夫人,同着料理考具。张夫人本来很贤惠、很能干的,当时就替雯青置办一 切,缺的添补,坏的修理,一霎时齐备了。雯青自己在书房里,选了几支用 熟的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原来调墨浆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 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 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 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闲言少叙。  到了大考这日,雯青天不亮就赶进内城,到东华门下车,背着考具, 一径上保和殿来。  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到了殿上,自己把小小的一个三折迭的考 桌支起,在殿东角向阳的地方支好了,东张西望找着熟人,就看见唐卿、茶 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却坐在自己这一边,桌上摊着一本白折子,一手遮 着,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在那里不知写些什么。雯青一一招呼了。忽听东首有人喊着道:“寿香先生来了,请这里坐吧!”雯青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寸丁的矮子,猢狲脸儿,乌油油一嘴胡子 根,满头一寸来长的短头发,身上却穿着一身簇新的纱袍褂,怪模怪样,不 是庄寿香是谁呢?也背着一个藤黄方考箱,就在东首,望了一望,挨着第二 排一个方面大耳很气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说道:“仑樵,我跟你一块儿坐吧!”雯青仔细一看,方看清正是庄仑樵,挨着合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宝廷,暗想这三位宝贝今朝聚在一块儿了。不多会儿,钦命题下来,大家咿咿哑哑 地吟哦起来,有搔头皮的,有咬指甲的,有坐着摇摆的,有走着打圈儿的; 另有许多人却挤着庄寿香,问长问短,寿香手舞足蹈地讲他们听。看看太阳 直过,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寿香还不着一字。宝廷道:“寿香前辈,你做多少了?”寿香道:“文思还没来呢!”宝廷接着笑道:“等老前辈文思来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样,交白卷了。”雯青听着好笑,自己赶 着带做带写。又停一回,听见有人交卷,抬头一看,却是庄仑樵,归着考具, 得意洋洋地出去了。雯青也将完卷,只剩首赋得诗,连忙做好誊上,看一遍, 自觉还好,没有毛病,便见唐卿、珏斋也都走来。菶如喊道:“你们等等儿,我要挖补一个字呢!”唐卿道:“我替你挖一挖好么?”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补好了。雯青看着道:“唐卿兄挖补手段,真是天衣无缝。”随着肇 廷也走来。于是四人一同走下殿来,却见庄寿香一人背着手,在殿东台级儿 上走来走去,嘴里吟哦不断,不提防雯青走过,正撞了满怀,就拉着雯青喊 道:“雯兄,快来欣赏小弟这篇奇文!”恰好祝宝廷也交卷下来,就向殿上指着道:“寿香,你看殿上光都没了,还不去写呢!”寿香听着,顿时也急起来,对雯青等道:“你们都来帮我胡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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