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叫凤子裕小说岳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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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游小说主人公名字叫柳三变,求网游小说的名字,主人公是一对兄妹,柳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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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战岳云不再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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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 花行(中篇小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桃花滩的水土养美人坯子。
白沙江和琵琶溪从远古流来,从远古以来就凝着的花县一隅的山旮旯里流来,在林氏町汇合,沉积出一片肥沃的三角洲。据说,旧时桃花滩的桃花一落,白沙江好几十里便涨起来粉红的桃花潮。至于现今,桃树是有的,只疏疏地伫立在河滩。无论如何形成不了当年的气候来。但乡下人原没有循名责实的闲情。他们只知道桃花镇是个好口子。尤其是桃花镇的“二月八”,简直成了域人一年一度的节日盛会。那时节,天半阴半晴,云半浓半淡,山半遮半显,路半干半湿。沾衣欲湿的二月八时节的早春烟雨,轻染着成千上万的佝偻提携、裙袂花伞,从四面八方的大路小路、山路水路向桃花镇聚集,徐徐地在横跨在白沙江的镂着麒麟狮象的九拱古石桥上流,在勾连着桃花镇和小对河街之间平卧在枇杷溪之上的平板旧石桥上流,在桃花镇的大街小巷中流,不是清明,确乎有点《清明上河图》的光景。而河滩上那不多的疏落的桃花,恰恰成了烟雨中绽放着的几抹玫瑰色的阳光。
这当儿,桃花滩的女孩子就特别俏。娘爷怂恿他们俏。一二亲友登门,还要扫一下地掸一下墙。桃花滩的“二月八”,接待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成千上万的客人,能不图个门面?你那软绵绵的米粉嫩生生的豆腐会馊,你那光溜溜的酸菜缸子凉森森的竹制床板会馊,谁去推销呢?自然是女孩子。她们的樱桃小嘴,是沾着蜜糖来到这个世间的。后来,娘爷又给她们的小嘴调进了那么多的香料。桃花滩的娘爷很会这一手活计。还有她们的得天独厚的眼睛,笑靥,桃花颜色的脸,经过桃花水月久年深的浸泡濡染,无一不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轻薄人说,桃花滩“二月八”人多,有一半是来看桃花妹子的。
桃花滩附近有一所乡办初中,坐落在桃花镇东北里许的地方,是林氏宗祠改建的。还有一所县办高中,坐落在桃花镇西南面的一个缓坡上,距桃花镇三里多路。桃花观旧址就在缓坡的山窝里。这些到现今都成了模糊的传说,只有近年来破土的公私工程日益增多,人们偶尔从地底下掘出几块伏着蜈蚣的断残的青砖,旧时林氏宗祠的十殿阎君的泥塑和桃花观的木鱼声,才会在域人的红白喜事的酒席上重新鲜明一阵。
桃花是桃花滩的美人坯子。
桃花家在小对河埠头的拐角处。爹是个走南闯北的退休在家养老的船工。身板高大,过门总要低头弯腰,常埋怨木匠泥古,做门划定宽高尺寸的时候不能改一改,七十多岁了。娘是典型的乡下那类吃苦耐劳的“精明型”。年纪和个头都比丈夫矮一大截。闲来抽支把烟。但那绝非派头,绝非泼辣,那是休息,是算计,是思想。闲绕的烟圈中往往出算计出思想。在乡下,这算计和思想同精明原是同义语。
五兄妹之间,桃花排满。她下地的时候正是“二月八”。烟雨中桃花滩的桃花正开成几抹玫瑰色的阳光。六十多岁的爹老年得女,为自己的不衰竭的精力而自豪。从桃花江九拱石桥指挥过往的船回来,即兴给她一个“桃花”的名字。
初中,桃花读的是通学。每天早晨,常常帮衬着家里人在早市上卖点葱蒜黄瓜之类的小意思。那是她爹在养老的日子里漫不经意的作品。桃花的菜卖的并不比别人便宜,但净挑子快。因为她的声音就是葱蒜黄瓜,又香又甜,脆生生能嚼出水汁来。很引起女伴一阵嫉妒。然后赶去上学。常常是一件桃红色的上装,出现在大街小巷粘乎乎的眼光下。桃花不毛底,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她要赶上老师点名,又引起女伴的一阵嫉妒。
有一阵子,桃花叫阿花。这里有一个小故事。初中毕业那期,桃花出落得益发风姿娉婷了,胸脯也满起来。中考临近,桃花住进学校加班复习迎考。一天下午,桃花从球场下来,去到青年班主任住房外半间洗头发。她的头发很长,束得也特别。三分之二斜挽过耳根披在胸前,三分之一挽过脑后。这么一脑头发伺候起来就很需要时间。时令正是初夏,新购的桃花色的弹力紧身服更加促成桃花胸是胸臀是臀的。正在里面睡觉看小说的青年班主任,早在立柜的穿衣镜中将她也当小说看了。一阵燥热,一阵心口痛。桃花洗完头发,把片仔癀洗发香波还到青年班主任里间的书架上,一眼瞥见青年班主任正在看她,心口顿时揣着了一只兔子,突突发跳。但桃花毕竟是桃花滩见过世面的女子,很快就镇住了自己,全不觉似的。就在这时,她听到青年班主任急促的心跳,一只手向她的腰肢楼过来:“阿花。”蛛丝一样的轻柔。桃花仰起脸,见青年班主任木着眼神,要死的样子。桃花感动得不知所措。突然笑声格格地一个军礼:“我打扰你看小说了。”转身,回眸,飞给青年班主任一个够甜一辈子的笑靥。走了。头发飘逸成一面黑色的旗帜。不知是那个促狭鬼有意或无意间偷看到了这一幕。自此,那青年班主任走到哪里,背后都能听到一声“阿花”,蛛丝一样轻柔。针扎一样刺痛。“啊花”这名字也就传开了。
好在不久就是暑假。不久桃花也就上了高中。这个小插曲也就很快被老师们淡忘了。
桃花家里人口多,经济不宽裕,读的仍然是走学。比初中路程远了。桃花学会了骑单车。濛濛的春雨中,一把小花伞,一个红衣少女,一道浅浅的车辙,一首抒情诗,写到桃花江的九拱旧石桥,写到柳眼惺忪的那段笔直的公路上。远了,融入了桃花时节的林氏町。融入了多雨的连人的思绪也被淋得湿漉漉的早春时节的江南。
高中课程重,桃花常常拉下来加夜班。好些个雨夜,桃花上完晚自习回去,门外早是杜甫《喜雨》中的那句“野径云俱黑”。桃花的文学感觉很好。看到桃花犹豫的样子,女伴们说:“来,今晚和我来咬耳朵!”真的,桃花不走了,留下来同女伴在枕头上说体己话。有时还互相搔起胳肢来,笑声格格的。窗外夜巡的分管学生就寝纪律的超龄团委书记李勋就喊:“女同学更要自觉。”
李勋四十岁后便开始谢顶。三面带青山,中区一块黄土。配了假发之后,顿时年轻了许多。曾打过辞职不干团委书记的报告,只因平行的职位都已满员而搁下了。好在党员团委书记年龄可以放宽到四十五岁以下。当然李勋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对自己精神容易疲乏,坐着就打瞌睡的毛病是早有觉察的。而且近年来常拉稀。好几回屁一放稀就跟着来。但李勋正在积极治疗。检查结论,是慢性肠炎。他思想正统,也许是长期分管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养成的习惯,凡事爱打听,小道消息极广。
有好长一段时间,桃花住在教务主任苏国平的房里。苏国平五十多岁,教桃花的物理,原籍在杭州。只因在大学读书时逐着现在在桃花镇医院上班的这个漂亮老婆,便弃城市而走乡村。医院与桃花家仅一枇杷溪之隔。桃花的两个姐姐都曾经在他的手下读过书,且住在他的房里,算老交情了。如今,桃花娘又把桃花托管给了苏国平,苏国平便让桃花住进了自己的单人间。桃花娘一千个感谢,一万个放心。
然而李勋书记很悬心。虽说是你晚晚下班都要回到漂亮老婆那里去,风雨无阻,二十几年一贯制,但世事难测,人心难说,况且现在是开放的年代!谁知道你半道儿转不转回来?转回来一钥匙捅开房门怎么办?
“苏主任,你碍于情面不好叫林桃花搬出去,由我出面动员她挪出去如何?”李勋半开玩笑半当真。
苏国平主任脸一沉:“难怪你早衰!邪人才先往邪路上想。我的满女都比林桃花大。告诉你吧,省得你神经紧张,我那婆娘有一个登记卡,晚晚登记我的出勤情况。日清月结。林桃花最知事,最怕鬼,晚晚都有陪睡的女伴。还是检点你自己同小姨妹的关系吧。就隔着那么一层门帘,你睡外半间,她睡里半间,晚上红与黑鬼晓得!”一顿话说得李勋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我看啦,你们还是别把被窝蹬烂了。”说话的是语文老师江水寒,“到时候老婆知了音耳朵造孽。”江水寒出来打圆场。
三个人都打起哈哈来。
江水寒四十多岁,担任理科(重点班)和文科班的语文,还带一个校园文学社。戴着一副中度近视镜,平时不苟言笑。妻子凤子对他时有不满:“你怎么老是沉着脸?”江水寒说:“不是沉着脸,是沉着思维,是在想问题。你见到谁在想问题时候嬉皮笑脸的?”凤子说:“你到底想些什么呢?”江水寒说:“这就难说了。大至日月星辰,小至花草虫鱼,远至盘古,近至眼睫。你叫我怎么说呢?”凤子骂一句:“书痴!”凤子是农村户口,儿子跟在他爸身边读高中以后,她就把家中的责任田包给了堂弟,自己到学校来做了临时工,在学校食堂上班,他们的那个男孩,与桃花同在文科班。
桃花确实有陪睡的理科班的同学,然而那个同学很快对她嘀咕起来:“她怕有神经分裂症。”原来,一天晚上,被复习题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同学,服了安眠药再数上好一阵数后才得以入眠,突然被桃花一脚蹬醒。“什么事?”同学问。“好事好事。”桃花说。“什么好事?”“你起来就知道了。”同学披衣趿鞋同桃花来到窗口。“你看外面!”桃花说。“外面怎么啦?”同学大惑不解。“你睁大眼睛看。”桃花说。同学睁大眼睛。“你还没有看到?”桃花说。“你到底要我看到什么呀?”同学说。“多好的月光!”桃花说出谜底来。同学又好气又好笑,照桃花的腰肢就是一拳:“你发癫了!赔我的睡眠。”桃花很认真:“这样美好的夜晚,我喊醒你来分享,你还有意见?”
“她是有点神经质。”苏主任说。
“她杂七杂八的书籍和电影看多了。”李勋说。
“桃花会成为诗人的。”江水寒说。
有一种不宣于口而照于心的成见:大凡选读文科的学生都是些“跛脚鸭”(偏科生),且女生多,且漂亮的女生多,且漂亮又属情种的女生多。科任教师去上课,看起来一片赏心悦目,但落实到升学率,由此涉及到升学奖,由此涉及到晋级晋薪,便要退缩起来。但也有自告奋勇去任文科班班主任和课程的,那一般是刚刚分下来的青年教师。在他们想来,反正要有几年“冒职”;在学校想来,反正文科班“走不了人”,有教学经验和没教学经验结果一样。桃花编在文科班。班主任是一位青年数学教师。
毕业会考过后,一些毕业考试过关升学考试无望又不肯提前回家仍呆在学校复习迎考的学生难免无事生非。故校长在教师大会上一再强调,学科辅导放在中上面,以提高升学率;思想工作放在中下面,以优化教学环境。桃花的班主任心眼灵,立即在班上组织办手抄报。以期通过那些自筹资金购回来的八开一张的麦秸白纸,里里外外释放出学生中被压抑着的那股洪水猛兽般的青春的狂躁与热情。于是报题五花八门、插图五花八门、笔名五花八门的手抄报一沓又一沓地飞到了江水寒这位文学社的指导老师的案头。桃花就是因为文学梦,才同他来往起来的。
“‘冰清’是你?”这天,语文组的评课会散后,江水寒叫住了从门口经过的林桃花。
“嘻。”桃花坐在江水寒对面的沙发上,双膝并拢,双肘抵住膝头,双手托住两瓣桃红色的脸腮。大眼睛上的睫毛一挑一挑的。随时准备倾听的样子。
“《桃花行》。”江水寒细味着那张极为朴素的手抄报上署名“冰清”的诗。说实话,他不相信是眼前这个语音像蛛丝一样纤弱的女生写的,“哪里来的体验呢?”
“桃花江埠头送别来的体验。”桃花将并拢的双膝和双肘放松了一下,笑声中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有个表哥,在部队,我们已经通了两年信了。”“哦,为兵哥哥而作啰。”
江水寒又问她读过哪些诗歌。桃花说读过台港一些女诗人写的诗歌,尤以席慕容的最多。
“哦。”江水寒会意地笑笑,“诗稿暂时留在这儿吧,我给你找找出路。”江水寒说。桌子上剩着上课人买来招待评课同事的水果。“你吃桔子吧。”
桃花顺手将一个桔子的橙黄的皮剥下来,又将桔子瓤掰开,一丝一丝地剔着桔络。
“这桔络其实不用撕去,中药里有一味药就叫桔络,止咳的。”江水寒说。
桃花突然想起了江水寒的胃病:“你的胃病好了么?”
“好些了。”江水寒说。
“你要加强锻炼,早晨要跑步。”桃花把一瓣剔净了络网的桔瓣递过来,一个笑眼也递过来。
听到“你”,江水寒已有点不自在,再见这情景,不由得一震。但随后也就释然起来:现代的高中生就是这个样子。摆摆手:“我自己来吧。”拣起一个桔子,“你有些文学细胞,或者叫诗的气质。诗有点‘林黛玉’。苏主任也说你有时太伤感了。当然,伤感是一种深沉,一种美。”
“也不知为什么,总喜欢心灵体验。睡在床上总喜欢自己同自己对话。还喜欢关灯兀坐。有次苏主任进门来,拉亮电灯,见我独个儿坐在那里,好生奇怪。有段时间,我真怀疑自己染上了精神分裂症了。你看我的思路正常么?”
“正常,至少我以为正常。至于别人的感觉,我管不到了。你飞翔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只是你飞得非常自己,非常天真,人家才有那么个感觉。在他们看来,要给感情包上一层外壳,才能放飞。那就是正常。苏主任说你的诗题材窄,出路窄,还是有些道理的。你受台港作品影响较深。大陆刊物吝啬给这类情诗的位置。”
桃花忽然要向江水寒借书看。
“没有什么书。”江水寒说。
“你桌上不是书吗?”
“《普希金文集》、《浮士德》。我看你还是读席慕容、涂静怡的诗合适。我这里也有。”
“我就是要借得你心痛。”桃花忍住笑,白了江水寒一眼,书已在手里了,“你支持我写诗么?”
江水寒笑笑:“若不想考学校,就索性写下去。但你不是想考学校吗?还是先捞个饭碗,吃了饭再来写诗吧。”
“正是!我的娘爷也这样想呢。”桃花回到位子上,又给并拢的双手和双膝放松了一下,“可我考学校是毫无希望。我的数学最糟糕。”
“别这样悲观。”江水寒欠欠身子,“不过,往坏处想想也好。要是考不上学校,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打算到姐夫那里去学弹琵琶。”眼神忽闪忽闪的。
江水寒笑出了声:“浪漫主义,纯属浪漫主义!你想当那个天涯歌女是么?你同苏主任的关系不错,要他对数学老师讲一讲,给你开开小灶,补补数学课。”
“我看数学就要找人‘扯皮’。”
“你说什么?”
“头昏,心口闷,非找人扯痧不可。”
“哈哈!”江水寒笑得藤椅咯吱作响。
停停,桃花突然问江水寒:“我几次到你房里来,李勋书记就跟着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江水寒一阵沉默,又哈哈大笑起来:“说明别人对我们很关心嘛!”
“什么事这样开心,说出来也让我笑笑。”李勋书记踱进门来,他就在斜对面的团委办公室坐班,早窥得桃花进门有二十五分钟了。
“桃花在说笑话呢。”江水寒说。
桃花把“扯皮”的话再说了一遍,李勋书记也笑了。
高考过后,学校便放暑假了。阴了几天后,中午太阳更加蒸人,蝉死呀死呀叫成一片。农民在抢收早稻,田里倒下去的禾手子等待脱粒,田垄上放着一袋袋毛谷。烧稻草的烟弥漫在空中,天又昏又暗。这天,江水寒在桃花镇车站看到桃花,白遮阳帽,白t恤衫,白短裤,白网球鞋,一副远游打扮。还有苏主任和苏主任人已半老风韵犹存的婆娘在候车。一问,桃花要到潭州的姐夫那里去。她拉开提兜,捧给江水寒一捧鲜枣。
“你不在家中帮助娘爷抢收抢种,却去向姐夫学弹琵琶,怕太阳晒啰。”江水寒拣一颗枣子送进嘴里。
“嘻!”桃花大眼睛上的眉毛一挑一挑的,“就是的。”
车子启动了,桃花探出车窗,向江水寒招手。
“别忘了来信。”江水寒说。
“一定写信来。”桃花说。
但桃花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人一分开就凉。”江水寒常常这样想。
转眼到了下期开学,江水寒收到了一张12元的稿费汇款单:江水寒转林桃花收。江水寒到阅览室查出刊有桃花诗歌的那张报纸,向苏主任打听桃花现在的地址。苏主任只知她在潭州姐夫处,没记下地址。江水寒托苏主任把稿费单和报纸转交给桃花的家中。
这天下午,江水寒路过桃花镇的小对河,对着桃花家中喊:“林桃花——”
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看上去很精明,审视着江水寒。江水寒忖定是桃花娘了。
“林桃花回来没有?”
“你找她吗事?”
“她回来没有?”
“你找她吗事?”
江水寒再问一遍,老女人也再问一遍。
江水寒有些不快:“我是林桃花的老师,她有一首诗在报纸上发表了,报社寄来了稿费单,我给了苏主任,要他带给桃花,她收到了吗?”
“哦。”老女人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这回班主任登门,肯定是给桃花送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没想到是这样一点不关痛痒的小事。但老人出于礼貌,还是笑了一下,“哦,麻烦你了,进屋坐进屋坐。”看到江水寒犹豫不决,老人又加上句,“我正碰到一件怪事,想问问你们老师呢。”
江水寒屁股刚一着凳,桃花娘一手递过茶,一手递过一沓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证书一样的红本本来。江水寒接过一看,红底烫金的硬壳封面上,大都印着“学前沿技术,谋高薪职位,拿大学文凭,享国际声誉”的整齐的排比短语。打开一看,里面的白底黑纸的文字也大同小异:何梅秀同学:恭喜你已经被我院(校)录取。下面是朱红大印,下面是入学须知收费标准所需证件乘车路线联系方式并“千万不要上当受骗”云云。
“何梅秀是谁呢?”江水寒抬起眼来。
“就是我这个老婆子!”桃花娘摊开双手。
江水寒笑喷了茶。
“十七八岁的女儿等待录取通知书冒得,六、七十岁的快要死的老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个又一个飞来,这到底是回吗事呢?”
江水寒抹掉嘴巴边笑出的茶水,向老人解释:“这是民办学校争抢生源带来一些学生的恶搞。”原来这些民办学校每到上半年公办学校中考、高考之前,都要激励他们那个学校在校的老生为母校作‘贡献’,把公办学校落选的学生拉去他们学校,充实学额,按‘贡献’人数设置奖金,抵交学费。并要老生预填下届将拉去的新生的表格。于是一些吊儿郎当的老生便把他们的同学、亲朋戚友的名字、地址填了上去,以应付班主任的发动催交。招生办公室的人怕别的学校抢了先,便按表上所填,抢先发了预录通知。年年如此,今年也自然如此。
“你有没有亲戚的子女在民办学校读书呢?”
“有啰。”
“你老人家不知道,连坟墓里的枯骨也有录取通知书呢。”
“吗是些咯短命鬼啰。”老人哭笑不得。
“都是大短命鬼教出来的。”江水寒说,“他拉不到新生,你硬要他先交‘贡献’表,他还不把他的、别人的爷爷奶奶甚至太公太婆的名字填上去。”
“应了古话:‘一代不忠,带坏儿孙’。”老人感叹着。
转眼已是初冬,降过几场小霜之后,桃花镇通往桃花读高中的那所学校的公路的两旁的树木的色彩日见其黄红错杂,在阳光中油画般的鲜明起来。这天下午,江水寒正对着办公室的窗口远目遥岑,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啊,桃花,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桃花选定角落边一张矮靠椅坐下来。脸比在校时白胖,偏头发,两腮红红的,仍是眼睛圆圆地看人。灰色的长披风下套着一件青地白斜纹内衫,青色的小喇叭裤,黑色的皮鞋。两只膝头并着,两手托着腮,手肘抵在膝盖上,身子前倾,仿佛随时洗耳恭听别人说话似的。
“琵琶毕业了吧。”
“嘻!”桃花露出一对酒窝儿,“我在姐夫那儿复读,一百三十多个人一班,现在散摊子了,上面不准办复读班。你们这儿呢?”
江水寒估计她是想回母校复习的。其实,她那个数学基础,复习不复习结果都一样。“这儿?上面也说不办,但怕影响在校复习生的情绪,信息暂时没有下传。其它几所县办高中都把复习班藏到校外去了。我们学校一时没租到合适的地方,暂时留在校内。反正现在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先砍。”
桃花挑挑长睫毛,把手平放在膝盖上,两只脚换成一个交叉式:“我没有向你写信,也没有向任何人写信。我的姐夫不准我写,他要把我隔绝起来,让我潜心复习。我也没收到任何人的信。”
“哦。”一丝微笑掠过江水寒的嘴角,“我原觉得你应该向我写一封信。你的那首《桃花行》发表在《湘阳日报》文艺副刊‘雁阵’上,收到报纸没有?”
“什么?”桃花很惊讶。
江水寒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还不晓得。哪月哪日?”
“你去姐夫那里不久,八月初头吧。我到房里去查一下日记。”
桃花跟到楼上。
“你看,都写在这儿。”
桃花凑过头来,看到那几行记载,惊喜地看着江水寒:“谢谢你,老师。”
“苏主任没有告诉你?”
“没有,他是怕我陷入写诗,分了复习的心思。”
“你问苏主任去要报纸吧。”江水寒又忽地补充一句,“哦,这时候他怕下班回家去了,你到医院去找他,他老婆在医院。”
江水寒没来得及问她下一步怎么办,桃花便告辞走了。他送她到走廊上,只见桃花扯起衣领把大半张脸捂住后,跨上单车走了。江水寒望着桃花融入那条色彩斑斓的公路,突然明白:那扯起的衣领不是挡风,是怕旧日的老师同学一眼认出她来。大凡落第的学生,尤其是女生大都如此,能回避就回避。“她不会到这里来复习。”江水寒想。
深秋的太阳暖绵绵地照着桃花镇。一马平川而又空旷的林氏町的田野上,堆着数不清的稻草垛。江水寒总觉得它们像古代的城堡。他的思想总容易在这时候散步,散向时间和空间的无极。晴空下有几朵白云,悠然散淡。
楼梯上出现苏国平的半截身子,接着全身都出现了。看那目光,分明是向江水寒的房间走来。江水寒从窗前书桌边的围椅上站起来。
“对不起,老江。”苏国平扯着杭州腔,“你托我转给桃花的报纸我没有给她本人,寄给了她的姐夫。姐夫怕她分了复读的心思,一直瞒着她。”
“哦。”江水寒皱皱眉头,“这有什么分不分心思的。照这样,一日三餐饭也分了心思,不要吃了。这样封闭她,效果会适得其反。”
苏国平又笑笑:“你不知道,她以前好长一段时间,心思都被外界因素扰乱了。她思想好复杂的。”
“她怎么不在姐夫那儿复习却回来了呢?”
“乡政府招聘合同制青年女干部。家里通知她回来了。社会风气和人事关系这么复杂,她上面又没有人,不一定会录用,所以在事情没有办成之前,她对外人都瞒着。”
江水寒恍然大悟,又猜到苏国平这向老往乡政府跑,老找那个什么胡书记,十之八九是在为桃花疏通关系。
苏国平走后,桃花就来了,提着两瓶酒。
“这是何苦呢。”
“酬谢酬谢。师母呢?”
“在食堂上班去了。”
江水寒搬过一把折叠椅给桃花,桃花已坐到沙发上去了,与坐在围椅上的江水寒斜对着。托着脸腮的双手抵在并拢的双膝上。样子很优美。
“在我姐夫那儿,我遇到一个青年诗人,已出了几本诗集了。他听到我的谈话,说我有诗的气质,好些语言像诗。后来我写了几首诗给他看,他认为不是我写的。我供出来你是我的老师,省作协的。他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学?’我说:‘他为我向报社推荐过一首诗《桃花行》,杳无消息。’”
“于是他就说:‘你那老师怕是吹牛吧’。”江水寒代桃花说出下一句。
“没有,没有。”桃花笑起来。
“尽管《桃花行》不显眼,但这是你作品变成铅字被人承认的第一回。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江水寒显然语带鼓励。
“也许是吧。”桃花说。
桃花终于向江水寒透露了这次回来的目的。
“你觉得有多大的把握呢?”
“我也说不准我有多大的把握,但我一定要参加竞争。我有几个有利条件:一,我脑袋不笨。胡书记几次找我个别谈话,我都能揣摩出他的心思,他处处在暗暗地考察我。我每次回答,都赢得了他会心的笑容;二,我的嘴不笨。胡书记向身边的人透露过:‘这个学生妹子知道的事还蛮多呢,善解人意,且能说会道。’;三,我有高中毕业证书。报名的大多是初中毕业;四,我不说了。”
“我替你说,人长得不错。”江水寒朝后一仰,一手抱着脑顶,一手拿下眼镜,哈哈大笑起来。
“嘻!”桃花脸上飞过两片桃花,“还看得上眼啰。现在,我想请你再给我加一个击败竞争对手的砝码。”
“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找到那份报纸。”
“我敢说,报名的这五、六十个妹子,没有一个的文章见了报。她们有的连信都写不通呢。”
“想得绝!”江水寒拍着大腿。其实,他根本不相信那十几行诗的力量,但桃花这么充满信心,他怎么好泼冷水。他说:“这‘精神文明’有了,还有‘物质文明’呢。”
桃花扑哧笑出声来:“我会请他们吃饭的,我会送礼的。别人用得起,我也用得起。酒饭如粪土,招干值千金。但现在还不能请酒送礼,只能暗示性地许愿,要顾及影响。”
“好好一个写诗的清纯女子,也世俗起来了。”江水寒笑得藤椅也发起议论来。
“你不是说先吃饭后写诗吗?我已经对胡之政书记说了我有诗歌上了报纸,他要眼见为实。”
“可报社只寄稿费单不寄报纸的。我给苏主任的那张报纸是我从阅览室查出来的,学校再找不到了。”江水寒停停,“苏主任也太小思想了,一张报纸会给你复读带来什么干扰呢。写信要你姐夫寄过来吧。”
“不一定还保存在。”桃花思忖有顷,“况且胡书记要在这两天拍板了,寄信已来不及了。我只有向他把这情况说明白。”
“他能相信?”
“他不相信也无妨。竞争条件上没有这一条,只当参考而已。我对他说过,报名的多,你一定要保证公平公正竞争。”
“他怎么说?”
“他笑了笑。”
“他自然不能对你许什么愿啰。”江水寒像忽然想起似的,“乡政府还有那么多干部,他一个人拍得了板?”
“他在乡政府是个铁腕人物,一手遮天,副书记形同虚设,办事人员更没有言答,仿佛个个得了失语症。人也长得很帅,很有风度的。”
“他以前认识你吗?”
“应该认得我。我在这里读了三年高中,一辆单车来来去去,从乡政府门口经过,他总看到几回吧。听说这次招聘女干部,他曾向人打听过我的下落,家里才写信要我回来的。”
“机缘!成功=志气+能力+外物+机缘。”江水寒又一次重复他对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观点的发挥公式。王安石对成功的因素只讲到志力物,他江水寒在教课时补充了机缘,这是成功的第四个因素,“你遇上机缘了。”
“江老师,食堂晚餐快开完了。”李勋查学生宿舍卫生经过江水寒的房门口,象顺便提醒江水寒别误过晚餐似的。他住在前栋四楼,江水寒住在后栋二楼,他早就在后窗口觑得桃花进门有二十五分钟了。
桃花和江水寒交换了一下眼色:“你看!”
&苏主任在专心整理物理实验器械。也许教到电学一章了吧,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电器。他治学是严谨的,做人是干巴的。干巴得像那些物理定义和公式。他不多说话,但到关键处,话却是很陡峭的。一般场合,不带感情色彩,像他推导物理公式不带感情色彩一样。他在教师中的人际关系也都是等距离。以他为圆心,以恒定长度为半径,划一个圆,就是他的人际圈。教师说,校长安排他登记出勤是一绝。这事谁也不肯干,得罪人,苏国平不怕。桃花之于他,只有尊敬、感谢,而于江水寒,却是亲热、话多。桃花有时觉得这感情太奇怪了。她尽可能往文学爱好相同这方面靠,但并不能全部说服自己。她时时警告自己,江水寒已经有了妻小。而于李勋,桃花则认为他鸡肠狗肚太多。他没有任课,专管学生思想、纪律、卫生、盯梢、过舌。从这里打听点消息告诉那个,从那个打听点消息告诉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却有那么多女人的小思想。老是怕人看不起他。桃花带着这么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来到苏主任所在的物理实验室门口。
“报告!”桃花给苏主任背影一个军礼,明显地想让苏主任生动一下。苏主任以为是隔壁教室一个迟到的学生要进教室了,没有反应。
“报告!”桃花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声音明显地憋着不满:你心里只有变阻器,安培计,没有人。
苏主任没有回头:“等一等。”
桃花像着了一盆冷水,但她立即原谅了苏主任。她本来先要到江水寒的住所去,这个军礼原是为江水寒准备的,有了那么一种念头之后,便先奔苏主任来了。
“什么事?”苏主任终于装配完一个电学实验,回过头来。
“自然不是坏事。”桃花嗔了苏主任一眼,“感谢你老人家鼎力促成,我已经被乡政府录用了,后天下午四点请您到我家喝酒。”
“就我一个人?”苏主任问。
“当然不只你一个人,还有乡政府一摊子人,还有几个授过我课的班主任、老师,还有几个亲朋戚友……请您替我转告江水寒老师,到时候请他赏脸同来。”
“嗯。”苏主任继续作他的实验。
“你要记得。”桃花又叮一句,停停,“你搬这些东西不腻烦?”
“你说什么?”苏主任露出吃惊的眼光,“腻烦?什么是腻烦?为什么要腻烦?”
“看来你一定会忘记,还是我亲自去请一下。”
桃花来到江水寒住楼前那株法国梧桐树下,法国梧桐在风中瑟瑟作响,不时飘下几片叶子来,在风中旋转,在地面旋转,逗得校园一个清洁工老头追着扫。“简直是一首诗呢。”桃花想。
“江老师今天不在家。”
桃花猛一抬头,说话的是团委书记李勋。
“他不在家同我有什么关系。”桃花没好声气了。
“你找他,我告诉你还不好?”李勋陪着笑。
“您怎么知道我找他?”
“我是这么猜想的。”
“学校这么多人,您就猜想我一定找他。我看您从学生宿舍下来,正来找您呢?”
“找我?”
“找您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
“帮我转个团组织关系。”
“转到哪里去?”
“转到乡政府去。”桃花看到李勋书记一脸迷茫,说:“我已经被录用为乡政府的合同制干部了。”桃花挤挤眼,“后天下午四点,请书记赏脸放驾,到我家来喝杯酒吧。”
“听说了,这个喜当然要道。”李勋的眉毛低了一下,脸顿时又暖出冬日的阳光来。
江水寒来到桃花家里的时候,她请的客还没到一个。厨房的那个斜眼厨师正在切菜,灶下一片清冷,江水寒无疑成了吃请最积极的一个。他一阵后悔。原来是那块广州牌手表的短针松了。桃花娘说桃花上街请乡政府的那班人去了。约定是下午5:00。江水寒此时才明白桃花家里约的是晚餐。她怕他们迟到,故意提前了一点钟。桃花娘泡上一杯茶递过一支长沙牌烟来,说“长沙”已涨到三块二了。桃花爷个头很高,脸很长,比桃花娘显老得多,桃花在长相上像娘。老人用一种过尽水上风浪后的平静心态同江水寒攀谈着。江水寒处处用一个退了休的老船工的形象看他。
江水寒打量着桃花的家。三间五式的两层红砖房还只完成主体工程,栏杆和玻璃都还没没有装,显然是缺少资金。屋里空空洞洞无甚家什。堂屋只摆了四套桌凳,显然没有大请客。少顷,桃花回来了,邀江水寒到楼上坐,说楼上安静。江水寒由桃花领着,来到楼上的一间厢房,也是空空洞洞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沙发。墙壁没有粉刷,露出凸凸凹凹的灰浆路子。贴着几张画,其中周公解梦一张贴在显要的位置上。江水寒知道这是桃花的卧室。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桃花坐在一把竹椅上,用她那惯有的坐姿轻音乐一般同江水寒闲谈着。她说她爱在这楼上伫立,对着桃花江凝望,作种种梦幻之想。尤其在月光洗照的时候,如梦的月色会把自己轻轻地托起来,飞到好高好远的地方。那时候她好感动,为自己的梦幻感动,为自己能为梦幻感动而感动。她还说她正在读普希金,读歌德,恨死了打搅她的人。每日定量读,怕读快了一时没有读物供上来。她终于谈到了胡之政书记。
“他人好,威信高。”桃花向江水寒加茶水。
“无亲无故,能这样秉公办事,在时下已经不多见了。”江水寒弹了一下烟灰,“你对他怎么表示?”
“送他的烟和酒,全都托人悄悄地退回来了。”他对那人说,“她家里困难,我又不是没有烟抽,没有酒喝。我要是徇私情,有人已许下我几千元了。他等会儿会来的,你看看就知道。”
江水寒觉得在这儿等饭吃很别扭,便说,“同你讲清楚,我已经看过你的父母你的窝了,就是说目的已经达到,吃不吃饭都一样,我还要到镇上办一件事情。”
桃花亮晶晶的眼光直射江水寒;“你真的看得起我就不要走,吃了饭再上街。”为了消去时差,江水寒说:“我到街上办完事就来。”
待江水寒到桃花镇转悠一圈再回到桃花家时,桃花请的客人除李勋之外,都到齐了。桃花在压水机下冲洗碗筷,水哗哗地流着,桃花蹲在水花的背后。
“你把薯片条剪长了,四个团盘料三个团盘装完了,还有一个团盘空一格怎么办?”桃花娘从楼上下来对桃花说。
桃花瞪了娘一眼,意思是这样的话怎能当着客人说。“我剪错了你就再别做声了,我来想办法。”
坐席的时候,江水寒谦让地把乡政府那几张陌生的面孔让在上手。他按照桃花提供的人物外貌特征,忖定坐在上位左边那张方面大耳的四十七、八岁的男子就是胡之政书记。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妹子同他挂角。妹子有几分漂亮,眉间有颗黑痣,一笑两个酒窝。说话时同书记交换着眼神。江水寒揣定她是桃花所说的阿娇了。两年前胡之政书记录用的合同制青年女干部,尚没有转正。她曾经问过桃花:“你经常跑的那个江老师是老年老师还是青年老师?”桃花说:“老年老师怎样,青年老师又怎样。他既不是老年老师,又不是青年老师。他是中年老师,他的妻子在学校食堂做临时工。”
桃花向江水寒介绍:“这是胡书记。”
“哦,久仰。”江水寒点点头。
“这是江水寒老师,教我的语文。”
胡之政毫无反应,只顾同那妹子说话。江水寒觉得受了轻视,自悔不该坐到这席来,想挪一下桌子,又觉得这样反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只当毫不介意。菜一道一道上来了,江水寒觉得主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料子足,味也鲜。但这些人吃一道挑剔一道,不是这道菜的料子不是这样配,就是那道菜的正宗味道没煮出来。江水寒闷闷地吃了一餐饭,没向他们打招呼,第一个离了席。“这些人吃喝得高了胃口。”江水寒觉得今天很晦气。
江水寒回来,在校门口碰到李勋。
“你今天怎么不去?”
李勋笑笑:“林桃花前天本意不是请我。只是碰到我,情面上过不去,顺带说一句罢了。”
“哎——”江水寒跳下单车,“你这个人……七弯十八拐!”
八
自从那次同李勋发生不快之后,桃花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学校露面。江水寒只能间或从苏主任口中打听到她在乡政府试用的一些消息。苏主任先是叙述:“她说她初到社会上去很别扭,乡政府的人事全不像学校单纯,人们一个个城府好深。说那些干部太太好会搬弄是非,她对每一个太太既不敢冷也不敢热,热了这一个得罪了那一个。她说她下乡去爱同群众唠嗑,胡书记告诉她:不要把自己的底子亮给乡下人。要装一点架子,你是乡政府的人了,不再是学生了……”苏主任拿着教师考勤册用笔头敲打着江水寒名下的“○”(到)“&”(缺席)“△”(请假),然后点评,“她同我讲了蛮多,初入社会,当然有些不习惯,这是正常现象唦。官太太?一个乡干部,好大的官啰。你任她们去讲唦,你做好你的工作就是唦,你要适应环境唦,总不能要环境适应你啰……”
江水寒说:“她有点神经质。”
“做社会工作嘛得像写诗啰。”苏主任讲起了另一件事,“那天她来找我,见面就哭,说,‘苏主任,我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吗事呢?原是我们学校二食堂承包人雇佣的一个临时工,一个因流氓罪入狱刑满释放出来的跛子,原同桃花认识,见到桃花便涎着脸说脏话,讥笑桃花没考到学校,桃花气不过,便揭了那跛子的旧底,跛子便在桃花的胸口一阵乱擂。我对她说,‘跛子不属学校管,这事你要告诉地方政府或派出所。’我只能找承包人讲一下,‘你不要请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学校的二食堂来。’听桃花说,这个跛子还在很多女生面前动手动脚。”
“她告诉乡政府了吗?”
“她告诉了胡书记。”
“胡书记怎么说?”
“胡书记说要严肃处理,要赔礼要罚款。”
“陪了礼罚了款没有呢?”
“承包人把跛子辞退了。人都不见了,到哪里去找他赔礼罚款?我对她说,社会上什么人都会有。碰到这类人,你不理睬就是了。你和他去计较,他猢屎马尿搞惯了,牢都坐过了,谁都不怕,你计较得清场。你告诉政府派出所,他们也没这大的精力来处理,好多杀人案子还冒破呢?可她老是哭,说她长这么大了,娘爷指头都冒弹过她一下。甚至在开会的时候也忍不住哭。弄得开会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她看到别人都看着她,就捂着脸冲出去了。大家更觉奇怪。后主持人作了解释,会场才安静下来。你看!”
“哎,娘边女。在别人看来是小事,在她看来是大事啰。”江水寒停停,“一切都会习惯的,习惯了也就自然了。”江水寒为苏国平记错他一次缺席争执佐证过一阵以后,感叹地吟诵起来,“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他正在教《红楼梦》节选。
快到阳历年底。这天下午,江水寒去桃花镇补单车胎,见旧石拱桥上站着一堆人,似乎在看桥下的什么东西。原来是两个青年小伙要把一条木船划到上游去,到了桥的拱洞便却使不准劲,惹得岸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干着急:“篙子往左边抵,往左边抵!”两个同时往左边抵,船头又碰到了右边的石墩上。“往右边抵,往右边抵!”两个同时往右边抵,船头又碰到了左边的石墩上。“哎,莫用咯么大的力啰,莫用咯么大的力啰!”两个同时松了劲,船又打起横来。惹得桥上桥下的人笑成一片。这时桥上的一个老者说:“一个人一心一意,两个人两心两意。我看你们两个一个撑篙,一个干脆耍。两人同时用力,既不知道船过桥拱到底要用好大的力,又不知道对方用了好大的力,自己再补上好大的力,你们撑到明天下午去也过不了这个桥洞。”老者又看看桥上桥下的旁观者,“你们笑到明下午去都有笑的。”结果,船一下子穿过了桥洞。江水寒一看,发话的老者正是桃花的爷。“到底是老撑船师傅。”人群中有人说。江水寒欲走,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江老师。”“桃花,你也在这儿!”“上街替乡政府买招待香烟,经过这里。”
一辆货车从桥上驶过,桃花把脸转向一边,躲过货车卷来的一阵黄尘,再回过头来:“我们到那边说说话好吗。”
他们走到堤边的一丛杂树下。
“我在乡政府呆不久的。”
“怎么回事?”江水寒很惊讶,“你不刚刚被招聘上来么?刚开头就要煞尾了?”
“胡书记找我工作上的岔子。”桃花咬咬嘴唇。
“他怎么会找你的岔子?你不是他提上来的么?他怎么会自己否定自己?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桃花欲言又止。半响才透出一点弦外之音,“我不肯像阿娇那样,单独到他房里玩。他的女儿都读高中了。”
江水寒拧了一下眉毛:“他找你的什么岔子?”
“乡政府计划生育的账务原是阿娇管的,一塌糊涂。快到年终,上面来查账,胡书记一把交给了我。我刚接手,时间仅限一天,那里弄得清楚。上面在总结大会上点名批评了我们乡,他就把我叫到办公室狠训。”
“你先要把问题提出来。你可以说,你要加强力量,我刚接手,一天要补上一年甚至几年的工作,我办不到。你不增派力量,出了漏子,上面追究起来,我不负责,我丑话说在先了。”
“我哪里晓得这样设防啰。我就像刚才那两个撑船的小伙子一样,没有经验。有了经验,也未必敢说,胡书记身边那么多人,总有几个有经验的唦,好多话都不敢说。况且我初进社会,一个弱女子。”
“他批评阿娇没有?”
“骂了,还是当着大家骂的。训我时没有别的人在场。”
“那就纯粹是为了工作唦!胡书记分清了责任轻重唦,看你初入社会,不更事,给了面子唦!工作上不去,上司骂人,纯属正常。”
“老师,你有所不知,骂阿娇是戏,给我们看到。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也有人明白的。”泪在桃花的眼眶里打转。”
“你多心了吧?”
“没有。”
“你顶了他没有?”
“你看我会顶他么?我只是哭。”
“莫哭啰,有话讲出来啰。‘男儿有泪不轻弹’,借用计划生育宣传时的一句套话,‘男女都一样’啰。”
“老师,你有所不知。有些事讲出来,传出去,洗不清了。人们对有些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你对付这事吗又咯有经验?”江水寒笑起来。
“世间有些事不需要经验,无师自通。”桃花破涕为笑。
江水寒站在阳台上,习惯地把学生就寝前的喧闹声甩到背后。他看到寒月在天,桃花江两岸农家的灯光疏落。远近几声犬吠,更显出林氏大町的旷远静寂。阳台栏杆上盛开着的两盆白菊悄然无声。
“在放松啰。”李勋查过学生就寝纪律来到江水寒的住房门口。
“哟!李书记。”江水寒回过头来,“教师住房和学生寝室混在一起还是不好。晚就寝早起床的吵闹声对教师的干扰很大。”
“有利有弊。”李勋踱进房来,“利,有利学生管理。有教师看着,学生吵吵打打自然要收敛一些。弊,就是你讲的了。”
“还不是刚开始好一点,到后来一样。你读过《黔之驴》唦,老虎刚见到那头驴子很害怕,‘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益习其声’,便知驴的底里了,‘技止此耳’。最后驴子还不是被老虎‘断其喉,食其肉’。学生思想问题没解决,教师睡到寝室去也是空的。他们已经知道老师不过喊一喊‘不要吵了’,‘
技止此耳’,还能拿他们怎么着,所以照吵不误。况且有的教师连喊都不喊。最终受害的还是想夜里做点事的教师。”
“学生对老师断喉食肉怕还不会吧。”李勋笑起来,“要说‘益习其声’,那也是双方的。教师‘益习’学生吵打之声,不也会慢慢习惯么?到后来就能闹中取静,闹中备课阅卷。”
“怎么不是断喉?‘唇焦口燥呼不得’,喊断喉。只差食肉了。其实弄得教师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自然消瘦,也等于食肉。闹中取静?你把课堂搬到桃花镇集贸市场去吧,那里够闹的。”
“我知道,先生是想晚上写点东西。这样吧,下期开学我建议后勤处给先生换间安静一点的新住房。《矛盾论》讲了,任何‘一般’中都有‘特殊’。哎,我这里给你一个题材啰。桃花乡政府前天晚上出了一个特大新闻你听到没有?”
“无功于校,不敢特殊化。”江水寒正正眼镜,“听说了,未知详细。你都打听来了啰。”
“差不多是这样吧。”
李勋坐到白铁火炉边,向江水寒娓娓道来——
“胡之政同阿娇的不正常关系由来已久。还是在阿娇到乡政府做合同制干部之前,胡之政在她那个村组蹲点的时候就开始了。阿娇家建房用的钢材木材水泥什么的,都是胡之政在扩建乡政府的用房时一并买来的,用车送去的。那时的阿娇年方十八,出落得清水芙蓉似的。端茶送水递毛巾,围着胡之政团团转。后乡政府招聘合同制青年女干部,胡之政便把她安排在乡计生办公室管理账务。
“胡之政每次安排工作,外派的都是别的同志,阿娇则稳坐乡政府看守机关。天底下哪有读不懂的关系?到后来,每当胡之政宣布工作安排时,会上的人便以目示意。
“前年,乡政府新建了一栋四层生活用房,在分配房子的时候,胡之政把自己和阿娇安排在第二层。他住东端一号大单人间,阿娇住在东端四号单人间。林桃花去后,住在东端五号单人间。
“胡之政在乡干部会议上不止一次地打招呼,要紧缩开支,并身体力行,这栋新楼由他亲自掌握开关箱的钥匙。
“前天是阳历年,第二天元旦放假。天黑前,乡政府的干部都回家去了。奇怪得很,所有的干部,包括家属都走了。仅留下的两个值班人员后来也被胡之政临时派了差事。这一来,偌大一个乡政府院子,便留下了一个空巢,只路灯守营。十点过后,天下起了小雨。有心人透过新住房楼前的巨大的樟树叶冠的缝隙,看到四号房窗口有灯光亮起来。这时,从东端一号房出来一个人影,腰猫到走廊栏杆以下,进了四号房。灯熄灭了。后来,灯时亮时灭。过了约莫半个钟头,只听到里面一个男声虎啸龙吟般地‘啊’了一下,有一个人轻手蹑足上了楼,走到四号房门边,在门外咔嚓一声落了锁……”
李勋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他听到走廊上有居高淋下的撒尿声,估计是哪个无聊的男生怕冷,就地解决难忍之苦了。他正要抓一个出来以一儆百,因为楼前已尿气熏天了。那个清洁工老头每天都在冲洗,每天都在骂,每天都在诉苦,说三百元一个月他不干了。
“莫啰!”江水寒拖住已经站起来的李勋的衣袖,“你要人性化管理,要让人家把尿撒完唦。”李勋说:“等他撒完,钻进寝室,钻入被窝,我还抓得到?好多次,明明看到撒尿的家伙钻进了那个寝室,进去一看,个个鼾声如雷。”
江水寒扑哧一笑:“这次放人一马啰。你要设卧底学生干部唦,何苦事必躬亲,抓来抓去抓不着,反使撒尿的家伙心里发笑。”
“谁!”李勋重新进入新闻情境,“四号房里一个惊慌的男声。”
“‘你开门便知道了’ !楼道上一片粗重的齐喊声。
“里面的男子暗喊糟糕,想夺门而逃,门被反锁了。
“里面的男子急了,挥起一脚,咚的一声脆响,门页的下半部的木板碎散到走廊上,露出一个门洞。
“里面的男子俯首就要从门洞里窜出来,说时及,那时快,只见外面的一个男子顺手捞起两块受伤的木板死死地夹住了他的脖子。
“里面的男子抬头一看:他的副手乡党委副书记站在他的面前,背后还有乡政府的今晚他以为全都回家去了的干部。有的捂着嘴笑,有的背过脸去笑,还有人继续上楼来,是邻近的群众。
“副书记俯首一看,匍匐在他膝下的正是平时在乡政府颐指气使、不容他置喙的胡之政书记。
“‘有话到我房里去说好吗?’胡之政赤着上身,穿着短裤叉站在人群当中,声音很恳切。
“‘还是在这里说好一些,到你房里就难说了。’副书记尽量压低声音,“其实也没得多说的。老胡,我们参加革命工作多年,也共事多年,不是不晓得贪污腐化来不得。你今晚吗做庄咯事出来了啰。我先晓得是你,我不会上楼来,现在弄得双方都不好意思。’副书记说完下楼去了。”
“后来呢?”江水寒问。
“后来?”李勋故意刹住,“后来,你去推想吧。”
“讲完啰,讲完啰。”江水寒催促着。
“后来?立即有一个中年女干部进门去稳住阿娇。阿娇正蜷曲在被子底下哭。女干部说‘不错已经错了,来日方长,今后的路走好就是了。’好在阿娇近年来受了新潮的影响,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极端,不久就平静了。当晚,女干部陪着她睡。昨日副书记派人送她回去了,不知向她的娘爷编了一个什么理由,对了,是病休一段时间。
“副书记当即把这事电话报告了区委和县纪委。区委来了一辆小车子,胡之政随小车到区委交代去了。
“其实,这次‘捉双’都是副书记一手安排的。乡政府的人并没有回去,只是离开一下。胡之政精明一世,糊涂一时。”
“要是我们李勋书记就捉不到啰。”江水寒笑起来。
“那要向你学习。”李勋也笑起来。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江水寒发表他的分析,“一,胡之政如果没有经济问题,顶多换个地方。如连带着经济问题,就不好说了。现在男女关系不是要害问题。二,副书记会成为第一把手。三,阿娇可能会辞退。”
李勋说:“极是,只是男女关系问题一般会带出经济问题。报上见得多了。”
雪不大,地面未能全部盖住,透出些力不能及的地图似的漏块。凤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阳台上她昨晚用扁丝袋遮护的那两盆白菊。还是冻伤了,很觉可惜。她把它们端到房间的一角。天灰灰的,静静的,在酝酿鹅毛大雪。
早饭后,有人敲门,凤子去开门,“啊,是你!”凤子去倒茶,桃花却径直走到那两盆白菊面前:“怎么,你的白菊这时候还有花?师母,你照护得太好了。乡政府的白菊早干枯了。”“这是你送的,昨晚也冻伤了。”“不要紧,有根,明春又会发芽的。江老师呢?”
“给毕业班补课去了。放了寒假,高一高二的学生走了,毕业班留下补课,要到过小年才放假。”
说话间,江水寒一头雪屑进来了,门口扑进来一阵寒气,“许久不来啦!”江水寒抖着衣袖上的粉笔灰。
“来了几次,每次敲门,你都不在。你又教毕业班?”
“推不脱。校长要我再带一年,说都让新手上毕业班的讲台,不踏实。苦命。”江水寒走到洗脸架边洗着满手粉笔灰,“天寒地冻吗课补的啰。想读书的,在家中也会读;不想读书的,留在这里也人在心不在。上面也不准这样搞,重复教育,不听。你补我不补,吃亏了。校长说,哪个教师不补课,明年考不好哪个负责。哪个能负这个责!今天吗好事登门了?”
“来看看老师和师母。”桃花打量一下房间,“这里的一切都没变。”
“人变老了啰。”凤子说。她拿出花生瓜子,“你以前也在这里走,帮我洗衣扫地,见什么做什么,嘴甜手勤,一声一个‘师母’。你看我老了么?”
“没老,比以前白胖了。”
“太阳是少晒一些了,可事情也不轻。”
“凡是自己称老的人,都想别人说她年轻。”江水寒没容凤子回嘴便转向桃花,“你们乡政府出的那件事最终吗发落?”江水寒擦干手,坐到火炉边。凤子狠狠挖了江水寒一眼。
“老胡还在县纪委接受审查,主要是查经济问题。那事明摆着,还有吗查咯啰。现在还没作处理,挂起在那儿。纪委很奇怪,当了这么多年的乡党委书记,竟没有一个人为他说情的。原来被他刷下去的乡干部已被副书记请回了。副书记暂时代理书记。阿娇,听说还会来的。”
“阿娇冒得事啰?”凤子问。
“你要她有事是不啰?”江水寒白了凤子一眼,“已经有胡之政为她承担责任了唦,哪个个打到好些?”
“那可以乱来啰,开放总冒得咯样开放法!”凤子反白了江水寒一眼,“一个妹子咯样不守规矩还要得!”
“哪个说可以乱来啰,县纪委在查办胡之政唦。你去纪委要他们把阿娇也打翻在地啰,再踏上一只脚啰。”
“要这个合同干部指标抵死?不当就活不成?”
“你不要她要唦,在农村太阳难晒唦!”江水寒转向桃花,“这事对你没有坏处。”
“可也没有好处。”
“你压力没有了唦。”
“可人家说我是胡书记提拔上来的呢,是胡派人物呢。所以那晚的行动他们没有告诉我,怕我走漏风声。认为他同阿娇那样,未必不同我那样。再,我上来的时候,挤下去一个乡干部的女孩,现在这个乡干部又红起来了。”
“你对胡之政到底怎么看?”
“能力、魄力都有,方法还欠缺,得罪了很多人……”桃花说,“他正年富力强,不应该栽在这件事上。毕竟东方同西方观念不同。”
“你为他惋惜啰?”
“怎么说呢,”桃花停停,“还是那句俗话吧,‘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对我,原是提拔过的,我不好说他的坏话,实话说,我去看过他。”
“你还有点人情味,或者说君子之风。知人论世,贵在持平。”
“我想写一篇小说,”桃花顺手拿过江水寒书架上的一本《小说选刊》,“把我这几个月看到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写起来,不过要等我离开这个地方才能写。”
“我等看你的小说。”
“阿雨来信了吗?”桃花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突然问起她那个同班同学。阿雨本来成绩不差,但英语是个短科。后来受到几个不读书的同学的影响,也不读书。自觉高考无望,便没有报考,跟人到南方打工去了。弄得江水寒很恼火。
“来信叫苦呢。”凤子说,“在一个养鸡场种草,天天晒太阳,人都像个黑雷公了。他以为外头好耍,咯下他晓得‘利害’两个字了。在家中你哪说得他听,简直是横冲直闯。”
“他还会回来复读么?”桃花问。
“他呀,你还不晓得你那同学,犟得很,他要这样做,十二头牛也拉不回来。”凤子说。
“人不到黄河心不死,马不到乌江不回头。他到了黄河到了乌江也不死心不回头。”江水寒说。
“你们就由他去闯荡吧。男的不比女的。”
“也只得由他了,不闯祸就万福。”江水寒说。
“他道德底线是很牢的。”桃花说,“你们什么时候说儿媳?”
“这个样子谁来?自己口还糊不到。”凤子说。
“他总心高气傲,瞧不起人啰。”
“想等他户口解决再说。户口正在办理中。”
“他还只有二十来岁,迟一点也要得,这么说,他还没有说朋友啰。”
“没有,你给他访一访,说一个吧。”
“你是口空。”江水寒瞪了凤子一眼。
桃花不做声了。
“你这事讲好了吧。”凤子又问。
“说了一个,普通工人,讲不大拢。他走不进我的世界,我也走不进他的世界,我现在对所有的男人……”桃花说到这儿,欲吐又止,“不怕得罪江老师,都讨厌!”
“哈哈!”江水寒仰天大笑,“说得绝!”
凤子一震,但还是笑了起来:“赌气的话不算,你们什么时候说上的呢?”
“去年吧。”桃花停停,“外表倒还拿得出。也不能说他不好,他一到这儿来,就替我收拾房间。也不知道我吃什么,反正见到街上有那样东西就买来。也不能说他不理解我的个性,我一发愣,一想事,一写东西,他就走开了。我现在觉得好孤独的。”
“九全十不全,头头牛耕田。”凤子起身去洗菜,“乡下人买牛,选毛色,选口齿,选身段,选骨架,选尾巴,选四蹄,最后选脚步。说后脚能踩到前脚的印子背犁才走得快。想想极有道理,后脚能踩到前脚已经踩出的现洞里,拔脚自然快得多。但这样的牛,五百头中还只有头把……”凤子话犹未完,只见桃花捂着嘴巴笑起来。凤子自觉失言,“嗬!师母老糊涂了,嘴巴走火了,你别见怪。”
桃花打住笑:“没哩,道理是一样的。完美总不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所以,婚姻多少将就着过。你选人家,人家也在选你。”凤子泼着洗菜水。
“我想选一个工薪高的老公,解决衣食住房用度物质生活问题;再找一个智商高的男朋友,解决说话理解交流精神世界问题。”桃花笑起来。
“会有麻烦!”江水寒打着否定的手势。“用你们的话说,‘你想得美’。”
“有时,我好想自杀,真的。”桃花看着大惑不解的师母,“我觉得死并不可怕,死是一种解脱!”
“日头才出山,荷花才出水。你莫蠢,你受了吗委屈!”
“是啦,死是一种美丽。”
“这个我不懂,你同你老师去讲。在这里吃中餐。”凤子到厨房去淘米,“我只晓得一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不,我还要到苏主任那里去。”桃花说。
“吃了饭去不迟。”江水寒又问,“你读过顾城的诗吗?”
“读过。”桃花说。
“那你应该知道顾城先杀妻后自杀的悲剧。顾城很孤独,他想和自然搞做一起,物我同一。他的妻子很有艺术修养和文学天赋,始终对他不冷不热,也是他自杀的原因之一。这里有他们的照片。”江水寒起身去拿一本《深圳青年》,却不知谁拿走了,“他是老诗人顾工的儿子,人很帅,妻子也漂亮。他把人和自然,艺术和生活搅到一处,怎么能活下去呢。生活在艺术的天地里,对艺术是好事,但对艺术家本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人和物还是要扯开。水中的桃子谁要摘下来吃,谁就先掉入水中。所以,看,应该看水中的桃子,图个灵光;吃,还是吃岸上的桃子。哪怕有些毛糙。我看你呀,桃花……”
桃花半响无语。
上课铃响了,江水寒站起来:“我还有课,你再同师母聊聊。”江水寒夹着教案出了门。
门外,风雪漫天。
&太阳透过灰铅色的云层,映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刺眼的光芒。寒假补课的学生刚刚下课从那埋没脑顶的资料堆里走出来,仿佛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旦放回自然之后,尽情地呼吸着轻松自由的空气鸣叫飞跃。他们一个个在雪地上嬉戏着追逐着,互相撒着雪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桃花经过他们去找苏主任时这么想。
苏主任仍住在桃花曾经住过的校园最后面的那栋五十年代砖木结构的旧楼里。当年的红色油漆门窗,栏杆早已斑驳脱落了。再后面,是围墙。这里的唯一优点就是安静。学生不来,行人不至。除了偶尔几声鸟叫之外,其余的时间便是风声、雨声、阳光声和月光声。江水寒曾想用他那个新单人间换了苏主任这个旧单人间,苏主任也同意了,但凤子不肯:“你想当和尚,我不想做尼姑。”江水寒说:“你晓得什么?那后窗外有围墙,墙外有杂树,墙上有猪婆藤,风雨晴晦,月夕花朝,鸟语虫韵,享受得很呢!围墙下还可以种菜。”
桃花来到苏国平房门口,苏主任正侧着身子,一只手伸进窗内,用一根小竹竿在挑着什么东西。阶檐下有一胶桶泡湿的衣服。原来是苏国平刚才换衣服时,把平时系在裤头上的房门钥匙忘在桌子上了。房门锁栓是活动的,他出来时习惯性地带了一下门,他习惯性地以为钥匙还在裤头上。他用小竹竿挑了一阵,钥匙串从桌上掉到地上,此后便越挑越挑不着,钥匙越来越离他远了。
“从后窗爬进去。”桃花说。
“后窗插了内栓,除非砸烂一块玻璃,把栓拔上来。”苏国平说。
“不用。”桃花绕到后窗,轻轻地揭下一块小粘膜,一只手伸进去,拔上内栓,推开窗页,跳进房间开了门。
“你怎么知道那地方是粘膜贴的洞。”
“我在这房间住了三年,当然知道。那个冬天,后窗没关,风吹砸了玻璃一角,我用粘膜贴上去的。这点小事我当然用不着告诉你。”
“习惯惹出的麻烦。”苏国平笑起来,“你不来,我今天还不知挑到哪时候去。”
桃花说:“老师,一件事搞不成,要换个角度思维。”
桃花坐到檐下的一把竹椅上,替苏国平洗起衣来:“这冷的天也换衣服,师母没给你洗?”
“今天有太阳。”苏国平又把房门钥匙吊到裤带上。“师母,她忙。这晌天寒地冻,医院病房都住满了,哪还有时间替我洗衣,有时她的衣服还要我替她代劳。”
“我想离开乡政府。”桃花说,“想到你为我争取这个合同干部指标费了很大的力,又不好开口。”
“离开乡政府?”苏主任很惊讶,“你开玩笑!”
“除了已经同你说过的人际环境不好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待遇太低。每月工资,包括补助,就那么七八十元,除去伙食费,添件把衣服就没有了;再,我的户口没有解决,随时都有解聘的危险。而要解决户口,就要关系和钱,恰恰这两者我都没有。”
“你离开乡政府易得,那个编制马上有人抢。问题是你离开乡政府到哪里去?”
“我去南方打工!”桃花拧干衣服,倒掉那桶说不出颜色的洗衣水,又到水龙头下去接水,“我觉得我应该比现在这种生活状况要好些。”
“打工?你以为外面好玩?”苏国平不以为然,“你去问问你那个打工的同学,打工是一种什么生活状况。男孩子出去还安全一点,一个女孩子去打工?你没看到报上登的,骗色骗钱,好多陷阱,防不胜防。好多打工的女孩上当受骗落难,人都回不来呢!乡政府待遇低,但工作稳定,故乡故土,人熟地熟,至少安全。待遇低,日后工资有加嘛。打工工资是要高一些,但消费也高。这事要听听你娘爷的意见。不要头脑发热。”
“娘爷应该尊重我的意见。任何体验都不能代替。比如说,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好心对一个未婚女子说:‘结婚冒味,我劝你打消找男人的念头。’那个女子会听她的吗?所以,尽管天下夫妻不和,反目成仇,离婚多多,但俫崽妹子还是要恋爱要结婚,不会因噎废食。”桃花把一件衣服拧成绳索状,“你这大半生算是一帆风顺了。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这个学校教物理,天天做着备课上课阅卷的重复了千万次的事情,做得像实验室的那个老钟摆,也就是你说摆的‘等时性’,‘等时性’,除了‘等时性’还是‘等时性’。同事和领导都说您兢兢业业,几十年如一日,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事业上。你在大会上发过言领过奖戴过花甚至上了电视,你心满意足志得。但恕我直言,你除了钟摆的‘等时性’你什么也没有了,活了等于白活。”桃花自已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舶来的这些想法,老早想找到一个倾诉的突破口,没想到竟是苏主任,竟是此时此境。
“够啦够啦!学生腔,学生腔!”苏主任皱着眉头,打着运动场上裁判叫停的手势,又换上笑脸,“我不在这里同你空谈‘形而上’的人生哲学了。要谈‘形而上’的人生哲学就是,人要趋利避祸。为什么都要体验一下呢?体验得来吗?难道生病、住院、开刀、得癌症、车祸、水灾、旱灾、火灾、地震,都要体验一下才算人生丰富吗?谢天谢地,此前我一样都没碰上……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直接说吧,你什么时候走,先告诉我一声,让我对乡政府的人有个交代。”
“要是不走呢?”桃花把拧干的一件衣服晾到搁在两株苦柬树丫中的竹竿上,给苏主任一个深浅莫测的笑靥:“要是不走呢?”
一阵干冷的风吹过来,几片枯叶掉在阶檐下。
一晃过了十年。
十年后农历三月中的一天,退休一年多的已搬进县城新居的江水寒接到李勋的一个电话,说第二天是苏国平主任七十晋一大寿,在桃花镇华天酒楼摆酒,委托他这个工会副主席向寿者圈定的二十多个离退人员和在职人员发出邀请。这是互给面子的事。江水寒当即答应明日去赴宴祝寿。江水寒知道,苏主任退休已十一年了,老伴故去以后,曾有人牵线为他续弦,听说女方很漂亮,只是有轻微智障。双方接触过一段时间以后,女方认为苏主任这人没有什么情趣,不浪漫,而且出手不够大方,便拜拜了。如今,苏主任住在他在桃花镇一个单位上班的大儿子处。第二个儿子在县城工作。苏主任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
太阳穿过灰白色的云层,映照在林氏町无边的油菜花上。油菜花正在旺盛的当儿,黄得热烘烘的。阡陌上绿茸茸的春草穿插其间。黄与绿牵扯着,纠缠着。由深及淡,由清晰及模糊,延伸到天的那一边。那边,是起伏的春山,在灰白的天幕上仅仅只有一点大意。春山之下的成片的崭新的民居,仿佛是泡在雾海中的艋冲斗舰。
江水寒第一感觉是桃花镇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又变了一个样子。九拱桥加宽了一个车道,路面铺上了柏油。两旁种上了花草。已出现了高层建筑。临白沙河两岸的风光带,正在建设之中。听说要突出地方特色,让桃花滩名副其实,遍植桃树。中午,太阳已有了热力。江水寒穿不住毛线衣了。
所谓华天酒楼就是以前学校来客经常在这里订餐的月光酒店。以红烧水鱼出名,是一个夫妻店。没想到一下子长出了一座高楼。人也多了,客也多了。酒席设在地层的一个内厅里,一式摆了十二桌。在灯光和红地毯交相辉映的气氛中,餐厅女主持人致辞。苏国平主任站在台子正中,满面红光。两对儿子儿媳及孙辈们陪站着。奇怪的是林桃花也站在中间,身边一个头上扎着蝴蝶结、身上穿着红背带裙、白腿裤的可爱的小女孩。音箱播着生日快乐歌。蛋糕上点着小白蜡烛。寿者大儿子说感谢的话。寿者吹灭小蜡烛暗许心愿。开宴之后,来客鱼贯而前向寿者祝酒。
“林桃花怎么也站到寿者家庭成员中去了呢?”江水寒问邻位的李勋。
“苏主任认林桃花做干女儿。他没有女唦!”
“难怪林桃花今天的言行举止都是主人家庭成员的做派!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南方打过几个月工,又回来了。说乡下有乡下的好处。况且现在乡下与城市的差别越拉越少了。现在乡政府上班,仍做她的计生工作。怎么,你刚离开学校就对她模糊起来了?”
“不,苏主任退休之后,她似乎就不来学校了,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那个小女孩就是她的小孩,已读学前班了。”
“她老公呢?”
李勋环视四周:“没有来。”
“还是她原来说的那个吗?”
“中间动摇了一下,最后还是成了眷属,现在南方搞‘物流’,有钱呢。”
“她还写不写诗呢?”
“没听说,怕是没有写了。”李勋停停,“你还在笔耕不辍啰?”
“怎么说呢?”江水寒有意转换话题,“那个阿娇呢?”
“有情人终成眷属,和胡之政结了婚,也有了孩子。”
“胡之政呢?”
“啊呀呀!”李勋因酒过三巡而兴奋起来,“撤销乡党委书记职务,后停薪留职,自创酒业,如今已是个拥有千万资产的酒业公司老板了。塞翁失马,未为非福。人有本事,哪里都是路!”
“看来我们这一代人都老了。”江水寒感叹一声,放眼窗外。窗外,春熙遍野,桃花滩一带,花事正繁,一片粉红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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