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小说主角是镇江市长朱晓明儿子的儿子,在读高中,是个花花公子,这什么书?

遍地伤花(中篇小说)
&&&&&&&&&&&&&&&&&&&&&&&&&&&&&&&&&&载《作品》2011年5月下半月刊
周克又开始失眠了。
还不到九点钟,周克就躺在了床上。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为了不把枕套弄湿,他将双手垫在了脑袋下面,然后开始凝视墙上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一个少女,抱着一只陶瓷瓶子,身体很健康地裸露着。这是一幅名画的复制品或仿制品,挂在墙上已有两年。周克一直不知道画的名字,因为想象水瓶里装的是水,他暗自把画命名为抱水瓶的少女。
客厅里不时传来令周克头晕的打斗声与说话声。随着轻微的一声“啪”,电视机给关上了,陈碧玉走进了卧室。披散着的头发如柔软的水草,覆盖了周克的整张脸。他顺从地闭上眼睛,由一种黑暗进入另一种黑暗。周克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黑暗的深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身体依然在不断地往下沉。这种下沉,带有一种危险的快意。
周克睁开眼,正想和陈碧玉换个位置,她却单方面地停止了接吻。她伸出食指,贴着自己的嘴唇嘘了一声,然后把手指按在周克的嘴唇上。这个手势,包含着两个意思:以示安静;以示一切结束。周克轻轻地咬住她的手指,觉得拍打着身体之岸的潮水正在无望地退下去。过了片刻,他的牙齿松开了,陈碧玉把手抽回来,摸了摸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紧挨着周克躺下。
临睡前,周克去拉窗帘。那时天上还有月亮,粘满了尘土,灰头灰脸的,像是几个月没有洗澡。现在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叮,叮叮,叮叮叮”地落在不远处的一间铁皮屋子上,彷佛有一个失恋的少女在百无聊赖中用勺子敲打着玻璃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沙沙沙”。周克枕着手,凝神听,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抽出一只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一看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二点。
周克失眠了,陈碧玉却睡得异常安稳。他想翻个身,又担心会吵醒陈碧玉。那么,是翻身,还是不翻身?这是周克的问题。比起“活着,还是死去”,这个问题看似微乎其微,却足让周克无法入睡。失眠了又只能独自面对漫漫长夜,这并不比经受死亡要轻松。
周克决定南下广东到这个城市来定居,是在两年前。
他现在住着的房子,是外祖母留给他的。周克的外祖父在周克的母亲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母亲是外祖父与外祖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惟一的一个。她后来也恋爱了,离开这个生活多年的城市,远嫁湖北。她和周克父亲相处得不错,算得上恩爱,可惜周克来到世上还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去世了。一个出世,另一个死亡,同样的事竟然接连发生在两代人身上,很难解释,只好认为是命。也是因为这,周克外祖母后来一直没有再婚。她在去世前就立了遗嘱,要把身后的房子还有一小笔存款都留给周克。那时周克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内心充满彷徨,正好趁此机会南下。
周克搭乘火车从湖北到达广州,然后转汽车继续前行。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年纪在十七岁左右的女孩,十七岁,这可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女孩刚上车,周克就注意到她了。她身着粉红色的短裙,外加一双大头鞋,鞋面上绣着一只大大的唐老鸭。那是一双童鞋模样的鞋子,穿在女孩的脚上,显得很不相衬。她不再是孩子,而是出落成少女了。异常饱满的身体使得她看上去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树。从侧面看,她脸部的轮廓非常漂亮,高挺的鼻子线条流畅,尤其好看。
一路上,周克常常佯装在看窗外的风景,以便让双眼可以不时落在女孩身上。行至中途,女孩起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周克不再觉得她像树,而是像一只生活在热带雨林里的兽。周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脸。脸部的皮肤娇嫩,还过分的白,甚至能看清那细细的血管。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搭架在一个如此成熟的躯体上,同样显得很不相衬。
不知道是女孩还是“不相衬”这个词,唤醒了周克的很多记忆,让周克想起他母亲,还有他的继母与父亲,想起他多年来的生活。一同醒来的,还有一个词:错位。因为周克一直生活在错位当中。比如说,周克从小就渴望能有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母亲却在他出世不到一个小时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后,周克跟着父亲生活。身处单亲家庭的他从小就渴望能有一个母亲,哪怕是一个继母。一个家庭,如果缺少了一位母亲,无疑是徒有其形。然而,直到周克过了十岁的生日,他先前所冀望的继母才在他的生活中若隐若现,继而水落石出。
继母身材适中,有一张温和的脸,心肠不错,可以信赖。只有这样的女性,才适合走进周克的家,和周克,还有周克的父亲,组成一个新的三口之家。可惜的是,这个三口之家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在周克对继母有了依恋的时候,继母意外地有了她自己的儿子。
周克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那个孩子相遇是在孩子满月那天。刚从一个海滨城市回来的他见到继母时,继母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衣服,脸色红润,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继母让周克想起他在王尔德的一本童话书里见过的青鱼。善良的青鱼。能看懂人心思的青鱼。多么好的青鱼。周克突然满怀感伤地发现,可以让他依恋的继母已经悠悠远去,成为一个童话般美丽缥缈的存在。至于那个孩子,他穿着一套粉红色的衣服,头部的颜色和衣服的颜色接近。他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亲爱的母亲怀里,恰似一只放在热水里煮熟了的龙虾。
周克出神的时候,他父亲兴冲冲地从厨房里闪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刚冲好的奶。他正沉浸在再次做父亲的喜悦里。继母微笑着对周克父亲说,孩子和哥哥周克很像。周克的父亲一直保持着笑容。“是的,很像,很像呢。”答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更灿烂了。周克正静静地品味着他父亲的笑容时,继母突然起了身,伸直臂膀,把那个孩子递给了周克。“来,让哥哥给抱一下。”继母的声音异常柔和,却不容拒绝。周克只得伸手去抱那个孩子。抱住他的那一刻,周克皱了一下眉头。怀中的那个孩子,不知道比一只虾要重多少倍,也比其他的孩子要重得多,像是用铅灌制而成的。
那个孩子原本非常安静,到了周克怀里却开始浮躁不安。两只小手突然像垂死的龙虾的爪一般挺直了;粉红色的脸也成了酱紫色,因为用力过度而拧成一团;孩子突如其来的哭,同样让周克觉得很难堪。周克恨不得把他像扔垃圾一般扔掉。好在孩子的母亲并不在意,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笑着说,孩子认生。周克对继母说了句“我不会抱孩子”,赶紧把他还给了继母。回到母亲怀里的孩子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周克和那个孩子都如释重负。
继母接过周克父亲手中的奶瓶,试了试瓶中的奶。周克父亲把牛奶调配得很好,无论是温度还是浓度,都无可挑剔。继母开始给那个孩子喂奶,他早已经饿了,刚接触到奶嘴就很享受地吃了起来。周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蠕动着的嘴唇,静静地看着嘴角那滴溢出来的奶,心里难过极了。
新生的孩子,新来的孩子,轻而易举地瓦解了周克自以为稳固的三口之家。继母说,孩子和周克很像。言外之意是想让周克觉得,这个四口之家是合情合理的,和此前的三口之家一样充满温馨,甚至更加温馨。然而,一个孩子是不会有两个母亲的。周克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处在家庭之外,而且将继续处在家庭之外,永远处在家庭之外。他是无家可归的。
后来,周克总是尽量避免在那个三口之家出现。
周克父亲和继母一样,都有一张温和的脸,不怎么喜欢说话。出于对周克母亲的怀念和尊重,他只让周克把他的第二个妻子称作“阿姨”。继母对“阿姨”这个称呼并不介意,不过说起周克母亲的时候,她总是称之为“生母”,而不是“母亲”。她想让周克知道,“母亲”这一词条有两个基本含义:生母和继母。
在父亲和外祖母那里,周克曾见过一些他生母的照片。周克曾梦想成为一个诗人,似乎很多诗人都有一个不幸福的家庭,都有一个不幸福的童年。波德莱尔六岁丧父,七岁母亲改嫁。马拉美五岁失母,此后妹妹和父亲相继去世。爱伦·坡也是很早就失去了生母,留给他的惟一记忆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周克的生母留给他的,却是一些照片。照片上的生母和电影明星章子怡很像。她们的眼神,都是虚弱与野性同在。周克外祖母给周克讲过不少关于周克生母的事情,周克父亲在缅怀过往岁月时也会偶尔提起她,别的亲戚也常常把周克母亲的名字穿插在唏嘘中,可惜的是,所有的这些都没有为周克搭建起一个立体的母亲。
周克认同这个说法:不是亲历的就不是可信的。从周克能够意识到“我是周克”开始,他就是个经验主义者。他拒绝借用旁人的记忆、错觉、想象和经验来建构他生母的形象。这就使得周克对他生母的了解,并不比对章子怡的了解更多一些,也不比对他继母的了解更多一些。对周克而言,生母的面容如此苍白,如此空洞,以致他根本无法唤起对她的爱,哪怕是一丝丝的爱。
可奇怪的是,那天在南下的车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很爱母亲。南下的旅途就好像一根脐带,重又接通了周克和母亲的联系。他是爱她的,爱得那么深,刻骨铭心,结果连心都变形了,连感受和表达的方式都变形了。说不爱,那不过是一种徒劳的掩饰,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罢了。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暖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就好像他母亲在吻他。坐在身边的那个女孩,善解人意地递了一张纸巾给他。周克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痛快地哭一场,可理智制止了他。
到达那个南方小城后,周克并没有马上到他外祖母的房子去住,而是住在他的大学同学顾长风家里。那所房子太老了,也有太多能唤醒种种记忆的事物,周克决定先
顾长风带了几个朋友来吃饭。他们给周克带来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幅名画的复制品或仿制品,还有一盆茉莉花,一株很大的仙人球。来客当中有顾长风的女朋友徐娅,还有徐娅的同学陈碧玉。陈碧玉和周克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有些像,脸部的皮肤都很娇嫩,很白,能看清细细的血管。同样是一张孩子的脸搭架在一个成熟的躯体上,显得很不相衬。南方的女孩子其实很少这种类型,周克一下子遇到两个,也是巧合罢了。另外还有几个当地的诗人,都是顾长风的朋友。其中一个叫周阳,在市文化馆工作,很健谈。知道周克也写诗,他当即提议大家朗诵诗,还一定要周克带头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花花公子的漂亮衬衫》。朗诵完毕,诗人纷纷鼓掌,然后继续喝酒。空气中酒精的气息越来越浓,诗人们接二连三地醉倒了在沙发上。周克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脚却越来越轻,像是被一堆柔软的羽毛给托了起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徐娅面带迷惑地告诉他:昨晚他梦里哭了,哭着喊妈妈。
此后几天,这一伙人经常碰面。陈碧玉并不写诗,她刚刚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也还没有找到工作。她之所以和这群人混在一起,是因为她和徐娅是同学。
周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那张脸长得实在漂亮。周阳说他像法国天才诗人兰波,徐娅和陈碧玉则觉得他像好莱坞演员里纳奥多。徐娅还开玩笑说,陈碧玉和里纳奥多一起演《铁达尼号》的女主角温丝蕾特也挺像的,应该和周克一起比翼双飞。当时周克并没有这样的想法,至于陈碧玉有没有,那就不清楚了。
不管怎样,在往后的那一个月里,他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其中有一次,周克、顾长风、徐娅和陈碧玉一起去看电影。买到的座位是分成两组的,徐娅很不客气地将陈碧玉和周克安排在一起。电影里,葛优扮演的是一个抛弃妻子、谎话连篇的角色。影片以悲剧性的情节开始,慢慢朝喜剧的方向铺陈。陈碧玉看得很投入,周克却经常走神。这场电影让他想起了读大学时的一次恋爱经历。
周克刚进大学不久就认识了一个叫小麦的女孩,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欢乐的时光。这种欢乐,后来被一个意外破坏了:大学二年级那年,小麦怀孕了。这次宫外孕最终导致小麦的子宫被切除,小麦从此失去了成为母亲的可能。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她经常会重复地做一个情节大致相同的梦。梦中的那个孩子有张拼图般的脸,一半是周克的,一半是小麦的。小麦常常梦见那个孩子朝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妈妈,你跟我来。那个孩子用冰冷的手拉着小麦,让小麦跟随他/她走到一片空荡无人的野地里,让小麦伸手去摸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盒。那是他/她的小棺材,里面装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出于恐惧,小麦听从了那个孩子的意思,顺从地把手指伸向了那个物体。天啊,真是冰冷彻骨!指尖刚刚触到那个物体,小麦就感觉到一股寒气从指尖涌了进来,整个身体都冻僵了似的。小麦赶紧把手移开,结果那个孩子生气得要命。他/她用同样冰冷的目光望着小麦说,妈妈,不要这样,你不能这样。这是我的血肉,你怕什么呢?是你把它抛弃的,你怕什么呢?不要怕,你伸出手去摸一摸。再说了,你以后都不能有别的孩子了,你的身体已经被刀叉给掏空了。你还是伸出手,摸一摸我的血肉。
第一次对周克讲述这个梦的时候,小麦的牙齿一直在格格作响,周克则忍不住想跑去洗手间。从那以后,周克就常常失眠,常常瞒着小麦吃安眠药。他们也很少再有身体接触,每一次试图努力,周克总会觉得那种快意中包含着无法预见的危险,小麦也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这样熬了一年,他们还是分手了。如果不是因为看这场电影,周克可能不会想起这段经历,而一旦想起,他就觉得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
电影散场以后,周克负责送陈碧玉回家。时间尚早,他们去酒吧坐了一会。他要了一些酒,也就两瓶啤酒吧。以周克平时的酒量,这是完全受得住的,可那天他竟然喝醉了。他晃到酒吧的洗手间里,想吐,可进去后大脑和双腿就不听使唤了。周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扶了出来,送上了车。再后来的事,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才意外地发现,陈碧玉正躺在自己身边。她把身子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她自己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
周克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个夜晚留给他的全是一些无用的信息。至于那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周克一个都没有记住。
陈碧玉起床穿衣服的时候,周克没有看她。直至她离开房间,周克才发现,淡绿色的床单上有一些血渍,看上去像三朵梅花。叶片凌乱的梅花让周克有一个错觉:陈碧玉是从那几朵梅花中跑出来的,现在她又消失在已经枯萎的梅花当中了。
周克独自坐在床上抽了很多烟。仙人球静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种缺乏力量的笨重。陈碧玉送的那盆茉莉竟然开了几朵白色的小花,正散发着迷离的淡香。四周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可是周克并不觉得开心。
那天下午,周克约了陈碧玉。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约她出来,毕竟发生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至于约她做什么,该怎样表态,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在陈碧玉也没有要他表态,甚至什么都没有说。他约她,她就跟他出来,如此而已。他们两个人静静地绕着那个小城的河堤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陈碧玉实在走不动了,才提议休息一会。他们开始静静地望着河水。周克发现,不远处的水面上漂着一只死老鼠。它鼓胀着肚子,腹部朝上,顺水而下,彷佛是在仰泳。离死老鼠不远处有一只安全套。它耷拉着脑袋,浮在水面上,极像一条垂头丧气的狗。落水狗。
周克又提议他们继续向前走,陈碧玉说,那就去防洪大坝那里坐一会吧?周克说好的。他们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考虑到那段时间河岸常常有人被抢劫,陈碧玉建议换一个地方。周克问,想去哪里呢?陈碧玉想了想,说,不如还是去酒吧?照旧是去昨晚那间。周克要了酒,还是不说话,陈碧玉就有些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酒刚送上来,陈碧玉仰首就喝了很大的一杯,看得周克两眼发呆。陈碧玉又喝了一杯,周克就觉得自己的眼角好像在抽搐。陈碧玉又喝了一杯,还打了个嗝,说,你也喝啊,今天怎么不喝?说话的语气弱弱的,好像又很强硬。周克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们一共喝了六瓶青岛,这次竟然都没有醉,起码都还能走路。没过多久,天就开始下雨。他们淋着雨往前走,倒觉得喝酒后头脑反而更清醒了。身体照旧是很疲乏,大脑却有些兴奋。
中途,陈碧玉的脚崴了一下,好在她的手在匆忙中拉住了周克的衣服,这才不至于摔倒。她靠在周克身上,抬起脚,低头看。被水浸泡得有些泛白的脚,多了一道细细的口子,鲜血从里面红墨水似的不断地渗出,瞬间就被雨水稀释了。
“我的脚被玻璃渣子给扎伤了,走不了路了。”陈碧玉忍不住哭了。
“那我背你吧。”
周克俯下身去背陈碧玉,她哭得更厉害了,突然狠狠地捶了一下周克的肩膀。捶完后好像解气了一些,哭的强度也慢慢减弱。她还不时伸手来擦掉落在周克脸上的雨水。雨一直在下,落在他们四周,也落在他们身上,一股清凉笼罩着他们。周克想问陈碧玉是回她家还是到他家,可是没敢问。最终他决定先背她回自己家,因为她家实在太远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后,周克本想赶紧把陈碧玉放在沙发上,却发现上面堆满了书,只好把湿漉漉的陈碧玉放在了床上。潮湿沿着干涸蔓延,很快地,床也变得湿漉漉了,像一艘靠在岸边的船。周克又替她把鞋子给脱了。黑色的鞋子随意地躺在地上,恰似两块刚刚被打捞上岸的贝壳。血早已经止住了,脚上的伤口虽然小,但清晰可见。整只脚比先前显得更白,更柔软,极像一尾被刺伤了的鱼。
陈碧玉的头发仍然是湿的,落下的水滴瞬间就进入了床单内部。不知什么时候,陈碧玉把脸藏在了水草般浓密的头发里。
&“还疼吗?”
透过头发,周克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躲藏在洞穴里的眼。陈碧玉是一只兽,被围困的小小的兽,在渴求突围的兽。陈碧玉的双眼将周克的思绪拉到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境地。
等周克回过神,陈碧玉已用一只手箍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背上。周克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坐到床上去,陈碧玉顺势抱住了他。一张小小的脸轻轻地贴住周克的颈部,让周克闻到了类似于热带雨林的气息。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抱水瓶的少女。那个裸露着的身体似乎正散发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热,周克甚至能感觉到那水瓶的重量。那是一只装满水的陶瓷瓶子,灼热,瓶内的水那么满,快要溢出来了。周克焦躁地看了看少女的眼,又觉得那就是陈碧玉的眼。
周克低下了头,正好看到躺在房间角落里的仙人球。它身上的刺长短大致相等,此时都在努力地向外伸张,伸张,伸张。在灯光的映照下,茉莉叶片的颜色更深沉、更鲜活、更丰盈,彷佛随时都会溢出,脱离叶片的结构,成为独立的存在物。那些绿叶间又多了几朵白色小花,似乎在呼唤,在呐喊,在喘息。其貌不扬的花,此时此刻也充满能量,正肆意地散发着香气。茉莉的香味是如此的浓,在封闭的房间内浓雾一般弥漫着,甚至还渗进了周克的身躯,和滚烫的血液融为一体。一种危险的快意,在周克体内冉冉升起。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满是蝴蝶,正在迷乱地冲撞着,连斑斓的羽翼都撞伤了,还是无法飞出去。过了一会,那快意还在。周克倒觉得安全了。茉莉的香味越来越浓,使得他们的身体都失去了应有的重量。那些被围困的蝴蝶,终于冲破了周克的胸膛,开始随着暖风飞向蔚蓝色的天堂。
有时候,时间是可以被遗忘、被忽略、被掩盖的。暖暖的风终于过去了,那些快活的蝴蝶也累了,纷纷降落到地面上。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周克觉得封闭的房间内再一次飘起了一阵雾,浓雾覆盖了一切,也包括时间。雨仍然在下,并不大,室内也能听到雨滴滑落的声音。心脏和心脏在跳动,一样的节律,闹钟似的嘀嗒、嘀嗒、嘀嗒。周克静静地听着,听雨,听心跳。
可供睡眠的船温暖、柔软,周克很放松地顺流而下,漂向黎明。陈碧玉也是的。雨还没有停,一滴一滴的眼泪似的在城市上空轻轻地落着。
第二天早上,陈碧玉醒得要比周克早。她的身体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她自己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周克也跟着醒了过来。雨早已停了。饱满而结实的阳光透过阔大的树叶,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房间内。房子外面有几株芒果树,正好是芒果成熟的季节。成熟后的芒果遍体金黄,散发着特殊的清香。有几只麻雀站在窗外的树上啾啾地叫着,不时扑腾着翅膀啄食金黄色的果肉。几只金色的大蝴蝶也在悠悠地拍动着翅膀,在绿叶和果实之间穿行。
他们静静地望着落在彼此眼睛里的阳光,周克心胸里的蝴蝶又苏醒了,开始翩翩地飞舞。陈碧玉则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只鸟,披着一身色彩绚烂的、柔软的毛,正用翅膀拍打着身体的牢笼。他们心神领会地把身体藏在了被子下面,再次躲在了阳光的背后。陈碧玉有一张孩子脸,她的皮肤照旧是属于孩子的。周克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热爱这个身体。它通体透明,如此纯粹,没有任何杂质。这个身体彷佛没有过去,有的只是现在,以及值得期待的将来。它可以让周克忘记他的过去,进入忘我状态。它不给周克带来任何负担,却给周克带来无穷无尽的欢愉。周克情愿永远躲藏在阳光后面,永远躲藏在这个身体后面。
此后一连几天,周克和陈碧玉很少外出。周克很愿意把自己封闭在那个有茉莉花香的空间里,那里是一个快乐王国,一个唯美的小世界。他喜欢和陈碧玉一起躲藏在世界轻的一极。
直到每月都要到来的暗红色潮汐开始拍打陈碧玉的身体之岸,周克才暂停了和陈碧玉的短暂而又频繁的身体接触。他们常常穿着拖鞋在傍晚穿过广场,在那个南方小城漫无目的地走路。
有一天傍晚,下着雨,街灯提前亮了,世界既潮湿又模糊。陈碧玉走进了一间女性用品专卖店,周克则站在灯光闪烁的店门前等她。他身后有一块广告牌,上面的广告语家喻户晓:做女人挺好。这样的细节似曾相识。以前,周克也是这样站在女性用品专卖店前面,站在“做女人挺好”前面等待小麦。每次进女性用品专卖店,小麦常常会抱怨说,做一个女人太麻烦了。自从经历了那次手术,这种麻烦省却了,小麦却一点都不开心。现在的她会不会比从前快乐?
暗红色潮汐依然在拍打陈碧玉的身体之岸,她打算回一趟家。她让周克和她一起回去,去见见她家里人,周克推托了,说下次再去。
不久前,周克大学的班主任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他赶紧往学校寄一份就业证明。
周克毕业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工作却还没有着落。周克有大半的同学也还没有找到工作,自然让班主任万分着急。早在毕业前,他就告诫大家:中文系的学生不好就业,因此一定要抓住机遇,迎接挑战,坚持先就业后择业的原则。班主任一次一次地重复这口号,除了因为他真的担心学生的就业问题,还因为他要担忧学院就业率的高低以及他个人政绩的好坏。由于周克这样的学生迟迟不能就业,班主任只得像往年一样故伎重演:让学生们先想办法“办理”就业证明,再继续寻找工作岗位。
陈碧玉回家后,周克给顾长风打了个电话,问有关工作的事情,还把班主任的意见说给顾长风听。
“他妈的,都还没有找到工作怎么就能办理就业证明了呢,这不是要人造假吗?为人师表,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我见过无耻的,但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周克也讨厌造假,不过他更讨厌让学校和班主任觉得自己是个负担。
&“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学校名气不大吗?他妈的,还好意思咄咄逼人呢。”
顾长风又说道。
周克听着觉得挺有道理的,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首先是自己没有本事考上好大学,这怪不得谁。再说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也有已经就业了的。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这么一想,周克的心就软了下来。还没有找到工作就已经是往学校和班主任脸上抹黑了,连学校要一张假的就业证明也不能做到,就真是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对顾长风说,造假就造假吧,现在整个中国不都是这个样子吗?对付过去算了,咱们也省心。
第三天,陈碧玉回到了周克身边。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跳进了周克怀里。
“你猜猜看,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陈碧玉故作神秘。
“不知道。”
陈碧玉离开周克的怀抱,把袋子打开了。原来是一袋糖果。周克这才想起陈碧玉和他说过,她妈妈是开糖果店的。她带回来的糖果有好几个牌子,都不错,可惜周克不喜欢吃。
“我的牙齿不好,不能吃太多糖。”
周克实话实说。看到陈碧玉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一天吃一颗还是可以的。”
陈碧玉很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剥了一颗大白兔奶糖,递到周克嘴边。周克张开嘴,正要吃,陈碧玉的手突然撤了回去。她咬住糖果的一端,仰起头,得意洋洋地望着周克。周克忍无可忍,开始和陈碧玉争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克终于争抢到了一个甜甜的吻,而她嘴里的甜蜜让周克忍不住继续充当强盗的角色。
除了糖果,陈碧玉还带来了一包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收集起来的糖纸。由于条件得天独厚,陈碧玉喜欢收集糖纸。
&“你喜欢这些糖纸吗?”陈碧玉问。
“喜欢。”
“那归你了。”
“行啊。”
“不过给你之前,我们先做个游戏。”陈碧玉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周克有些迷惑,问陈碧玉,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将一张糖纸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目光迷离地望着他。受到了莫大鼓励的周克就这样亲吻陈碧玉,糖纸在他们的嘴唇之间吱吱地响,仿佛封闭的空间内有一只小老鼠在欢快地叫着。小老鼠的可爱形象使得陈碧玉禁不住把头偏离了原有位置,避开周克的嘴唇,“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笑,陈碧玉嘴唇上的糖纸就如一片羽毛,轻轻飘起,然后缓缓下落。周克未等它完全着地就搂住陈碧玉并开始吻她,和她奔向世界的轻的一极。
暗红色的潮汐已经退下去了,周克却没有继续把他和陈碧玉封闭在确定的快乐王国里面。有人给陈碧玉介绍了一份做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她很高兴地上班去了。可周克的工作还没有落实,外祖母留给他的那笔钱也快用得差不多了,周克陡然觉得自己的压力大了起来。为了寻找工作,他每天都在那个南方小城流连。
在这期间,周克和顾长风见了几次面。顾长风告诉周克他曾到文化馆找过周阳。顾长风在不少重要的诗歌刊物都发表了诗歌,希望能凭这进入文化馆。知道他的来意后,周阳笑了很长时间。
“老兄啊!你以为现在还是80年代,还能像余华那样凭几篇文章就能成为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啊。现在可是政治挂帅,经济唱戏。说经济挂帅,政治唱戏也行。甭管谁挂帅,谁唱戏,文化都是不受重视的。说什么文化搭台,这早已经成了戏话了。文化倒台才是事实。没有钱没有权的话,光凭本事我们这你是进不来了,你可知道在这单位,除了我和另外两个真正能干活的编辑外,其余的都是皇亲国戚。别说我,可是连文化局局长都没有办法安排人进来,只有市长有这个权力。”
碰了这样结实的壁,顾长风免不了又是一阵臭骂。
此后不久,顾长风和周克一起参加了一次当地报刊的招聘。那里招聘记者与编辑,他们表现得都还不错,最后却被另外两个有后台的人挤掉了。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越想越郁闷。在等公交车的时刻,顾长风赌气说,我们还不如做司机,开公交车去。这应该没有潜规则了吧。周克也苦中作乐,说,行啊。顾长风用手指了指他,说,行,行,那我们明天就去报名。
周克本以为这只是开玩笑,没有想到第二天顾长风真的就来了,周克硬生生地被他拉去报了名。
正式开始学车了,周克才发现自己坐在驾驶座上会晕,并且十分讨厌汽油的味道。一个晕车的司机,这听起来多少像个笑话。可周克就是这种状况。好在驾驶技术是可以培训的,晕车的不适也可以通过不断的训练来减轻。学期快要结束时,周克差不多适应了汽油的味道。
顺利拿到驾照后,周克并没有按设想的那样开公交车,而是开起了长途客车。顾长风也是的,他干了半个月,嫌不体面,累,无聊,没有精力写诗,于是辞了工作,窝在家里继续当啃老族的族长,有空就和附近中学文学社的人一起混,准备酝酿一场诗歌革命。徐娅对他非常不满,两人吵了很多次,不但没有达成共识,分歧还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分了手。
周克所在的那辆长途客车,名义上属于市汽车运输公司,其实是私人财产。客车和客车之间是存在竞争的。为了获得更大的利润,客车的老板无一例外地会要求员工们不失时机地超载。春运期间超载的现象最为普遍,因为那时候乘客所缴付的车费比平常要高出一倍甚至好几倍。周克的老板也不例外。
第一次超载行驶让周克沿途都在担惊受怕。那时候,客车的过道上坐满了人(这样的座位俗称“大排档”),怨声载道。这还算是有点人性的,据说有的客车为了载客,还会把乘客安排在车底下原本用来摆放行李的地方。春运期间是交通警察出现次数最多的时刻,为了避免和交通警察相遇,避免和高额的罚款单相遇,避免和老板的指责相遇,周克沿途把车子开得飞快。深圳和那个南方城市之间的路和周克的生活一样,充满曲折,结果有大半的乘客因为客车的飞速行驶和方向的频繁转换而头晕目眩,在车厢里吐得死去活来。
脱险后,周克才发现他的晕车症已经彻底克服了。这大概是神经受到刺激后的非正常反应,不管怎样,这都算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更有意思的是,平时的竞争对手因为春运期间客满为患,此时都已化敌为友。他们的对手已经不是同行,而是身穿制服、手拿罚款单的交通警察。他们沿途常常会互通信息,告诉同行们何处有危险,行车须谨慎。连周克这个不怎么合群的人,也突然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江湖。只要是江湖中人,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肝胆与共。这让周克像以前着迷于诗一样,着迷于这“贼捉(弄)兵”的游戏。在那段时间里,周克第一次品尝到了做客车司机的乐趣。他甚至觉得,做客车司机比做诗人更有趣,在“车江湖”比在“诗江湖”更有趣。
那段日子里,周克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高速公路上度过的。然而只要回到家他就会发现,他的身体和陈碧玉的身体比以前更有默契了。它们总是在同一时间想着拥抱对方,在同一时间向对方敞开,然后在同一时间封闭,等待下一次心有灵犀。那实在是一个城堡般坚实的快乐王国。
可惜的是,好的时光总是太短暂。春运很快就过去了,他的生活一下子走向了下坡路。“车江湖”并不有趣,只要是江湖就总是险恶的。昔日看上去关系很铁的武林盟友其实只是笑里藏刀,此时开始明目张胆地拔刀相向,客流量的减少使得他们像争夺武功秘笈或争当武林盟主一样疯狂地争抢乘客。周克所在的客车有专门的售票员,争抢乘客的任务属于售票员小黑,不属于周克。那不是周克的战争。战争的硝烟和火药味,战争的残酷,战争的轰轰烈烈,都和周克无关。周克成了一个忧郁的观望者。
周克既失去了对手,又失去了朋友。表面上,他和小黑属于同一阵营,当然还包括周克的老板。然而,在那个阵营里,周克也失去了归属感。
周克缺乏归属感,首先是因为那个阵营缺乏平等。在老板面前,周克的腰板不够直,直不起来;在周克面前,老板却觉得腰板还是挺直一些好,要不当什么老板呢。他常常抱怨说,客车的轮胎磨损过快,客车的耗油量过大,客车的满座率或超载量过低。让周克最为难受的是,这位小学都没有毕业的老板常常在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刻,无所顾忌地暴露他的学历和周克的学历。剑增奇气,酒发雄谈,老板雄谈一阵后,总会得出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让周克无从推翻的结论:
“超!现在的大学生算个鸟,还不是替我这个小学生打工!”
周克和地位在他之上的老板不免隔膜,和地位在他之下的小黑也合不来。在长途客车上,售票员的工作不是售票检票那么简单,还需要拉客。他们在粤语里有专门的称呼:拉客仔。更为贬低的一个词是:车狗。暗地里,老板对小黑最经常的称呼就是“车狗”,在小黑面前却“小黑”、“小黑”的叫得异常亲切。自以为受到老板青睐的小黑,只知道老板瞧不起周克,不知道老板在背后也损他。暗地里,他也瞧不起周克。他和老板学历相等,因而觉得替老板打工是理所当然的。周克也替老板打工,他就觉得不可思议了。面对周克,他表面功夫是有的,然而和周克也不亲。他也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并不好,只要两瓶啤酒落肚准会情不自禁地吐露真言:
“超!现在的大学生算个鸟……还不是,还不是替我……替我老板这个小学生打工!你说是不是?”
在这样一个团队里,周克总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更为痛苦的是身在曹营,却不知道汉在何处。令周克伤感的是,那些和他一样的“中间阶级”竟然丝毫不伤感。他们工作时精力充沛,在工作之余也精力充沛地打牌、搓麻将、K歌、泡妞。周克既不会打牌,也不会搓麻将,K歌的水平也有限。追逐女人的水平就更不用说了,他是长得帅,有先天优势,可惜后天失调,要不是陈碧玉主动,估计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是天生的被动派,做了客车司机后又特别倒霉,没有什么人对他主动出击。想到这些,周克顿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周克也曾尝试寻找新的寄托。有一段时间,他爱上了听摇滚,特别喜欢艾薇儿,尤其是她的专辑《酷到骨子里(Under My Skin
)》。听摇滚确实可以缓解旧有的焦虑,宣泄内心的压抑,不幸的是,新的不快又随之产生:像他那个年纪、那种身份的人,只能借助一位年纪比他小的小女孩的声嘶力竭来排忧解难,连周克自己都觉得丢脸。丢脸丢到骨子里了。他想开始重新写诗,却找不到什么感觉,缺乏想象力,一下笔就形而下,毫无境界。他想这可能是长时间脱离诗群的缘故,后来休息的时候便与顾长风一起参加了一次诗歌活动。
他们生活的那个城市有一个刚成立不久、规模很大的教育城。学校大,经费多,在社会上有影响,拉赞助容易,社团也就容易办得红火。其中文学社的骨干社员受顾长风影响挺深,甚至连他们办的刊物《纪念碑》都是顾长风给命名的。有一次出刊以后,他们还专门请顾长风去作一场演讲,周克也跟着去了。
演讲的主持人是《纪念碑》的主编,一个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他先是彬彬有礼地请出了《纪念碑》的赞助商:一家眼镜店的老板。老板站在讲台上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他对诗歌事业的热爱和信心,接着重点介绍他的眼镜店。
三十分钟后,顾长风开始作一个关于艺术创作的演讲,主题是“艺术家如何看见常人所无法看见的”.演讲时顾长风使用了一件特殊的道具:王小波的一尊塑像。塑像的王小波不知被谁脱光了衣服,硕大的头脑微微扬起,一如既往地表情茫然,完全看不到他在作品里体现出来的机智与幽默。尤为引人注目的是,王小波的两腿叉得很开,一副大脚板让人觉得可笑、可叹。最为可笑可叹的是,观众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王小波那正处于疲软状态的生殖器。
顾长风正是抓住了这“最为可笑可叹的一点”来展开他的讲演:雕塑家如何能看见这位小说家的生殖器?如果无法看见,那么雕塑家如何描述它的面目?这种描述具有合法性吗?合法性的根据在哪里?
在座的几位女学生,因为无法面对王小波的裸体,在顾长风提问的时刻礼貌地离开了;剩下的诗歌爱好者则怀着大无畏的精神留在了演讲现场。问题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跟上顾长风的思路,个个痛苦不已。
周阳事先并不知道演讲的内容,这时候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可顾长风并不知道他的感觉,他正沉浸在伟大的演讲中。他开始讲述艺术创作中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虚构。他说,艺术家正是通过虚构看到常人所无法看到的东西。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比常人享有更多的权利。在艺术的领域里,什么样的虚构都是合法的,什么样的想象都是合法的。在艺术世界里,我们可以随心所欲,胆大妄为。雕塑家当然也可以随心所欲地脱掉王小波的衣服,可以胆大妄为地脱掉王小波的裤子,让他一丝不挂。
演讲完毕,顾长风还朗诵了他不久前写的、名字叫《厕所里的禅》的诗:“厕所,也就是卫生间/需要有人进去/需要有人提供厕纸/香烟,脚印,还有粪便//
厕所,是一个/绝对私人的空间/真的不骗你,绝对私人/你进去,不用想问题/当然也可以想问题/你进去,可以咳嗽/当然也可以不咳嗽//厕所,我不止一次地/带着纸张,香烟/诗歌,爱情以及其它/进去。出来时/我两手空空,大脑空空,身体也轻松。”
在场的学生,对顾长风的演讲不甚明了。听了一头雾水。顾长风的诗他们倒是觉得浅显。“厕所,也就是卫生间”,在他们看来,这好比说一加一等于二。问题就在于,他们觉得这首诗太浅显了,无法和“厕所里的禅”这个主题对应起来。顾长风又是知名诗人,在那么多知名杂志都发表过诗,他说诗里有“禅”,那就肯定是自己还没有参透其中的禅机。
顾长风后来又以“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口语写作”等诗学理论对《厕所》进行阐释,然而他们还是无法领略。顾长风让他们迷惑不已,可是透过顾长风的言辞,他们准确无误地嗅到了顾长风的反叛精神与先锋精神。他们对顾长风连一知半解都还谈不上,沟通无限更是滑稽之谈。然而,顾长风身上所散发出的叛逆精神是如此的浓,他们毫不犹豫地把顾长风的名字放置在了各自的英雄谱上。演讲结束,他们纷纷涌到顾长风身旁,和顾长风合影,索要顾长风的签名。
期间也有一些人跑过来让周克签名,询问周克个人的情况。有的学生以为周克是大学老师,或者是某某杂志的编辑,纷纷将他们写的诗作送给周克“雅正”。周克也只得将错就错,万万不敢坦白自己是开客车的。他一边应付着这群一半是天真一半是世故的学生,一边暗暗后悔不该来凑热闹。
等到学校将要熄灯的时刻,诗歌爱好者们终于慢慢地散去了,只剩下三个男生在顾长风和周克周围流连。那个长得像海子的主编,还有《纪念碑》的另外两个编辑没有回学校宿舍,仍然沉浸在诗的氛围里。周克这才注意到,其中有个编辑留着于坚式的光头,还有一个戴着顾城式的帽子。周克想,他们应该是于坚和顾城的粉丝。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不知道是言词提升了酒量,还是酒量增加了言词,顾长风越喝越激动,同时越说越激动。看到蜡烛将要燃烧完毕,顾长风提议说:“我们再生一堆火吧。”
离纪念碑不远的地方刚好有一堆干柴,还有一些早已经干枯的花枝,生火如顺水推舟一般容易。很快就有袅袅的白烟,在清冷的月色下缓缓升起。他们真的生出了一堆火,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同样让他们激动,顾长风还特地念了一句海子的诗:“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过一生的茫茫黑夜。”
听到顾长风提起那试图以梦为马、最终却以铁轨为马的诗坛偶像,那个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突然来劲了,他说:“要是有几个女生在这里就好了,要是有几个小姐姐在这里就好了。”作为对顾长风的呼应,他使用了海子喜欢的词:小姐姐。
直到此时,他们才突然想起,在场的竟然全部是男性。留着于坚式光头和戴着顾城式帽子的男生恨不得把双脚举起来以表示赞成,留着于坚式光头的男生也以于坚的诗呼应:“说得太对了,‘我们都渴望钻进一条裙子,又不肯弯下腰去。’”
留着海子式胡子的男生和戴着顾城式帽子的男生刚想表示“我也有同感”,不料顾长风很生气:“他妈的,女人算个鸟!我们是诗人王,不需要女人!”他们只好保持沉默。后来他们再次喝酒。喝完了最后一口酒的顾长风把微微散发着热气的玻璃瓶子抛向了半空。酒瓶在空中停留片刻后开始返回地面,在着地的瞬间散发出了干脆利落的破碎声,使得那个戴着顾城式帽子的男生喊了一句:“诗歌万岁!诗人万岁!诗人王万岁!顾长风兄万岁!我们诗人永垂不朽!”
这句口号激动人心,顾长风拿了一瓶新开的啤酒,提议说,吹了!这话让周克听了心头直发憷,另外的几个却纷纷响应要“吹了”。周克还在犹豫,顾长风已经开始仰首喝酒。没过多久,他就把一瓶酒给“吹”掉了,再次把他手中的酒瓶抛向半空。玻璃粒子四散,本已渐渐暗下去的火再次变得亮堂。情非得已,周克也仰起头去完成“吹”的动作。“吹”完以后,他再次抬头望望天,正好看到一只夜鸟飞过。鸟的身影,突然幻化为两只,三只,五只……越来越多的鸟影,在周克的眼前飞舞着,像一只只白色的幽灵。
世界在摇晃,向左倾,向右倾,跟着是一阵动荡。周克闭上了眼。世界开始下沉,周克却无所依傍。一股恶气从心胸开始往上涌,周克只得捂住嘴,冲向大理石栏杆,靠在上面使劲地吐了起来,似乎在他的血肉之躯内也有无数只幽灵般的鸟。不,那不是鸟,而是蝴蝶。鸟可没有那么轻盈。此时,那些蝴蝶正在翕动羽翼,试图脱离周克的身体。周克觉得这像是一场梦,他自己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那些蝴蝶。不,他就是那些蝴蝶,蝴蝶也就是他。
看到周克在吐,顾长风和那三个男生都走了过来,站在周克身后。没有谁能够说得清,究竟有多少只蝴蝶潜藏在周克的胃部。他一直在吐,吐,直吐得哭了起来。周克一哭,那三个男生顿时手足无措。顾长风走近周克,用手轻轻地拍着周克的背,同时安慰说,吐吧吐吧,吐出来就好了,没事的。周克觉得更难受了。那三个男生也走近了,交错地说,周克兄,使劲吐……使劲吐,吐出来就好了,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周克兄,他妈的,使劲……
参加那次活动后,周克对诗的兴趣更淡了,也不愿意和诗人接触。他工作的时候精神恍惚,回到家里也提不起精神。
有一天,陈碧玉再次对他说,我妈妈想见见你,她都和我说了好多次了。她说再不来就不准我和你交往了。周克只得点头,买了几盒据说有滋补作用的燕窝和一些据说有养颜作用的水果,跟随陈碧玉去了她母亲的糖果店。
第一次见陈碧玉母亲,周克心里未免有些紧张。当时她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柜台里的糖果很合拍。她的脸和身段和陈碧玉的都很相似,只是脸上的皮肤没有陈碧玉的那么娇嫩。她也热衷于美容,竭力保持少女时代的娇嫩。然而,再细致的护理,也抵挡不过时间之手的描画。
看到周克,陈碧玉母亲也让他吃糖果。周克照旧吃了一块大白兔奶糖。初次见面,彼此都很客气,相安无事。这让周克放心了一些:他总算没有让陈碧玉母亲为难,没有让陈碧玉为难,也没有让自己为难。遗憾的是,这种皆大欢喜的情形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虽然开的是糖果店,生意不大,但越是这样的小商人,就越是容易有一种世俗的精明。等到第二次见面,她就不再客气了。
“周克,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你是个大学生,为什么不去教书,不去从事别的工作,怎么就当了一个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客车司机?”
陈碧玉的母亲一边磕瓜子一边问。周克对这样的问题非常恼火。陈碧玉和周克还没有结婚,只是男女朋友而已,这样问也太不客气了。可是在陈碧玉母亲看来,第一次见面没有发难就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周克只得实话实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啊,做什么都难。”
“你说的也是事实,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了。如果是在以前,不得了啊。”陈碧玉母亲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周克,你当初为什么不考一所好一点的学校?如果你读的是名牌大学,毕业了还是能找到不这么差劲的工作的。”
她说的确实不错,可惜中国的大学不是周克开办的,想去哪都行。读高中时,周克的文科成绩还行,理科却一塌糊涂。如果能选择,周克还想去剑桥大学或者哈佛大学呢。以周克的成绩,能考上个本科就不容易了。
“是了,要不你考一考公务员吧。你不是很喜欢写作吗?做公务员最合适了,一张报纸,一杯茶就是一个上午。陈碧玉她爸爸就是这么生活的,多滋润。你考上了就有很多时间写作了。”
周克一听到公务员这个词就头皮发紧。在他看来,公务员要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懂得察言观色,虚与委蛇,这样才能左右逢源,自己哪具备这样的素质。特别是现在,万般皆下品,惟有公务员最高,大家都争破头了,哪会轮得到他。周克又不好意思承认考不上,只好以坚硬的笑敷衍。可陈碧玉母亲不上当,马上把话挑明了:“怎么,你不愿意?嫌我说的话多余?”
周克的笑更坚硬了:“不是不是,最近太忙了,以后再说吧。您等一下,我去看碧玉她在做什么。”
周克不单在陈碧玉母亲发问的时候保持沉默,后来还常常和她保持距离。不是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和她见面的。除了她说话露骨,伤人,周克也讨厌她那种世俗的精明。他第二次去拜访的时候,刚好有一辆面包车正慢慢地从店门前经过。那是一家生产洗发水的公司正在替它那尚未因为大肆的宣传而成为品牌的产品做广告。他们在免费派发洗发水与沐浴露。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包括陈碧玉母亲。她像短跑健将一般飞快地跑到广告车旁,然后像芭蕾舞演员一般娴熟地踮起脚尖,又像舞台剧演员一般夸张地把双手伸在半空。
“给我多一些!多给我一些!我会好好替你们宣传的!”
她竭尽全力地喊,叫,声音有爵士歌手或者摇滚歌手的沙哑,技压群雄。站在广告车上的,是一个模仿了裴勇俊或者梁朝伟的文雅的年轻男子。他也被陈碧玉母亲吸引住了,非常大度地给了她一瓶家庭装的洗发水和一大瓶的沐浴露,还用长条的袋装洗发水往她的脖子绕了一圈。为数众多的意外收获,还有一簇又一簇的艳羡目光,让陈碧玉母亲觉得非常快乐,非常满足。站在人群当中的她像得了奖的奥运健将或颁奖典礼上的明星一样,激动地扬了扬手中那奖杯一般的免费产品。
“伯母,这洗发水不好呢,伤头发,您千万别用。”尽管心里不喜欢,周克还是勉为其难地试图讨好她。
“我才不会用这样的洗发水洗头。洗发水,我还是信赖宝洁公司的,至于是沙宣还是海飞丝,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我要这些,是用来洗衣服或清洁地板的。”她很得意地回答说。
她的话,她的快乐,她的满足,让周克觉得很悲哀。他主要是替自己感到悲哀。陈碧玉他是喜欢的,她漂亮,听话,也爱他。他们俩在一起,恰好构成了一个快乐王国,一个唯美的小世界。可周克不喜欢她母亲,她对这个王国或小世界有一种瓦解的作用。然而,她是陈碧玉的母亲,周克无法把她排除在外。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和她保持距离,即便她在身边也尽量保持沉默。
即使不见面,不交锋,周克还是无法完全排除因她而产生的烦恼。陈碧玉的脸和身段和她母亲的很像,周克担心,有一天陈碧玉会在各方面和她母亲相像。那样的话,他是不会再爱她的。有时候从陈碧玉母亲身上,周克也确实能隐约地看到未来的陈碧玉。不是早就有人说过的吗?如果您想知道您夫人将来的样子,去看看您丈母娘的尊容就行了。周克的担心就在这里。初识之时,陈碧玉的脸无比娇嫩,过分的白,甚至能看清上面那细细的血管。那是一张孩子的脸。来到周克身边一年多,她的脸发生了一些变化:照旧是白,可是皮肤比以前粗糙了一些,细细的血管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细细的黄色斑点。那张孩子的脸,已经遥不可及。
除了外表相似,周克更担心她们在精神气质上越来越像。从目前的情形看,周克还是很喜欢陈碧玉的。她爱他,对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甚至可以说很顺从。这让周克有上帝般的感觉。她对周克的顺从,依赖,有时难免让周克觉得是一种负担。在外表上,陈碧玉是孩子和少女的结合。在精神上,她则完全是个还没成熟的孩子。陈碧玉缺乏独立的能力,更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她能独自从她母亲的糖果店走向周克的家,不过再走远一些就有迷路的可能。周克不会忘记,她有一天去城北的市汽车运输公司找自己,结果却去了城南。她还经常混淆红灯和绿灯的功能,甚至逛女性用品专卖店都希望周克能陪同。这些周克都能接受。他希望能保持这种现状,不希望陈碧玉受到太多她母亲的影响。可陈碧玉是她女儿,哪能将她们完全隔离开来呢?陈碧玉有时候也喜欢听她母亲的。她母亲对周克不怎么满意,多次建议陈碧玉另外找一个男朋友。这一点陈碧玉没有同意。她也不满意陈碧玉现在的工作。做幼儿园老师收入这么少,有什么出息?她希望陈碧玉能换好的单位,像什么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一类的。有一天看到其中一家的招聘信息,她就真的让陈碧玉去报名考试了。
陈碧玉不想去,她就喜欢现在这种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状态,可以没心没肺,多自由自在。可是她妈让她去,一再要求,她也没有办法。想着那样的公司要通过也难,就报名敷衍一下吧,一了百了。周克想想也有道理,也同意她这么做。可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就阴差阳错地通过了。我怎么可能通过呢?陈碧玉说。怎么没可能?她母亲反驳说。你长得好,像我,还有小酒窝呢,笑起来甜得像蜜。你爸当年就因为这被我给俘虏了。像这种单位,不就是长得漂亮就能进嘛。服务行业,漂亮就是资本,要不我让你去面试干啥,去丢脸啊。这次可好了,赶紧去参加上岗培训。
陈碧玉就只好去了。去了才发现,自己还挺喜欢那的,没心没肺是好,可到那有成就感啊。公司的一个副总就经常说,能进我们公司可不容易,即使被我们公司炒了鱿鱼,到其他公司也还是优秀员工。听这么一说,陈碧玉就很高兴了。她母亲更高兴,逢人便说我女儿到什么公司上班了。后来很多熟人见到陈碧玉,说的也都是好话。她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沐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
可是周克不高兴。
他确实不想陈碧玉变得那么“通情达理”,因为那都是俗人的情,俗人的理,通达了才悲哀。另外,那公司的福利确实太好了,比他的要好得多。两相对比,周克就觉得自己不如陈碧玉。一个男人在赚钱能力上输给了女人,那就真是“万般皆下品”了。他很明确地说不希望陈碧玉去。可陈碧玉对那种被人羡慕、夸奖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习惯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享受,着迷。她怎么放得开呢?她反过来要说服周克。我也是为我们好啊,我们还要换房子呢,你以为我们结婚就住现在这房子啊,当然要买新房了。新婚住新房,二婚住二手房,这才合理。现在房价这么高,我的收入不高一些怎么供得起?再说了,我能干,你就不用那么辛苦。我越是能干,你不是越轻松吗?我也没有呆在家里做阔太太的命,这次你就不要反对了,好不好?当我求你了。
陈碧玉确实觉得自己是在求周克,可在周克看来,这哪像是在求,简直是在理论,是在训话。尤其是“新婚住新房,二婚住二手房”这话,直把他听得目瞪口呆。说“新婚住新房”没什么,可“二婚住二手房”这么三八的话哪像是他所认识的陈碧玉能说出来的?结婚时要贴“囍”字。两个喜,意思就是说互相喜欢嘛,讲个两情相悦不是很好吗?照这么说,干脆改贴“钱”字得了。现在“裸婚”不也蛮流行吗?人家压根就不提什么房子。周克心里越想越气,却又只好憋在心里。其实陈碧玉也就是这两天参加培训期间偶尔听一个同事这么说,当时不怎么留心,突然说到买房子的事情就顺带说一说而已。她引用同事的话也是侧重前半句,后面的只是附带罢了,根本没细想,也根本不知道周克听了会这么纠结。可周克哪里想到这一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周克只得由她。陈碧玉就很高兴了,越来越觉得进这公司是正确选择。
周克还是继续做他的司机。
大约是在陈碧玉开始参加培训两个星期以后,周克在从深圳返回这个南方小城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要求搭车的女孩。车费的全额为一百五十元,小黑这个性情中人觉得眼前的女孩比较可爱,主动打折,只让她付一百二十元,不料女孩只愿意给四十,气得小黑一下子把车门关上了。可他又把车门打开了,对女孩说,你要是答应在路上陪我聊聊天我就让你上车。女孩点了点头,小黑就让她上了车。
为了能和她方便地说话,小黑特意把她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女孩刚开始还挺守信用,可慢慢就不愿意应付小黑了。小黑长得实在太黑,又不是古天乐,不帅,无法提起她的兴趣。她更喜欢和驾驶座上长得像好莱坞巨星的周克说话。看到美人不但以貌取人,还以德报怨,以冷眼相待,小黑恨在心里,又不好发作。后来实在没有任何兴致了,看到乘车的人不多,还有空位,就撇下他们,跑到后面睡觉去了,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做的后果是让周克在劫难逃。
看到小黑走了,女孩的兴致反而更高了,开始更主动地撩周克说话。
“司机,我今晚都没有喝水,渴死了。你能给我一些吗?”
“我有传染病的。”
“你长着这么帅,被你传染也是一种福气啊。少罗嗦,赶紧拿来。”
周克只得把水杯递给她,女孩咕噜、咕噜地把杯子里的水给喝完了。女孩又告诉周克她并不是存心给那么一点钱,本来有的,可昨晚心血来潮,把搭车的钱拿去做头发了,刚才还后悔来着。不过现在好啦,头发做了,还搭上了车,真是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应该说一举三得才对,因为还遇上了一个长得像里纳奥多的司机,养眼啊。
“是了,司机,你叫什么名字呢?”
“周克,周围的周,克服的克。”
“你不应该这样介绍你自己的,你应该说周杰伦的周,吴克群的克。现在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周克这个名字是谁起的?难听死了,好在你人长得帅。”
“唉,我最近在减肥呢,每天都不能吃饭,就吃两只苹果,喝四瓶牛奶。还有,我刚刚换了发型,好看吧?我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做头发。这半年都换了四个发型啦,也不知道回到家后我爸爸妈妈还能不能认得我。喂,司机,司机叔叔,你说说话啊。你不和我说话我会闷死的。”女孩再次嘟起了嘴
“你没有看到这窗户上的标语吗?‘请不要在汽车行驶时和司机说话’。” 周克看着女孩笑了一下。
“那好。那你听我说吧。每次坐车回家,我都觉得特别无聊,因为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听我说话。这次是最快乐的一次。司机叔叔,到站后我请你吃早餐吧,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女孩又一次嘟起嘴对周克说。
第二天早上车到站了,她再次要求周克和她一起吃早餐。周克去了,还自己付了钱。这使得女孩对周克更有兴趣了。早餐完毕,她坚持要去周克家里坐一下,以便深入地了解周克的日常生活。想到陈碧玉在外面培训,周克就带她去了。
女孩到了周克家里,开始到处参观,还跑走进了周克的房间。
“这张床不错。坐了一个晚上,你都不让我睡一下,这下好了,好宽大的一张床。我好累呢,借你的床睡一下。”女孩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躺在了床上,伸展四肢,摆出了一个‘大’字。
“我也觉得好累,昨晚一路要开车,还被你吵个没完。”
女孩朝周克眨了眨眼:“那好,我们赶紧补一觉。”
周克没搭理她,转身去了浴室。因为牙不好,每次吃完东西,只要条件许可他都会马上刷牙。
周克刷完牙,还用清凉的水洗了个脸,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女孩已经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睡着了。周克望着她,突然觉得她是一个不美丽但是很可爱的小天使。看了她一阵,周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那红棕色的、被肆意修饰过的头发,后天的卷曲让周克想起了包裹着玉米的根须。很多年前不少女孩都喜欢直发,满街都是留着直发的女人,可现在更多人喜欢的是这种从大自然获取灵感的发型。
那是一个在睡梦中的小天使。她的下颚很美,周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是天使的下颚。她的脸上还有细细的茸毛。周克心想,天使的脸上应该也是有茸毛的。周克也觉得自己过于无聊,不过神学家们既然可以关心一个针尖上究竟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他也就有理由算计天使的脸上是否有茸毛。
就在这时候,女孩突然“噗嗤”地笑了一下:“你干嘛呀,受不住诱惑了啊?”
周克本来没有别的想法,听她这么一说,干脆俯身抱住了她。女孩不再说话,她的呼吸有点摇滚乐的味道了:喧嚣,杂乱无章。天使一般的脸孔,此时更像被饱满的阳光照耀着的苹果。
周克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靠近自己的背,就顺理成章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找到她的嘴唇后,周克随即把眼睛闭上了,由一种黑暗进入了另一种黑暗。女孩因为激动,也不敢睁开眼,也在黑暗之中。他们抱着对方,恰如抱着一团火。
吻了一阵,周克重又张开双眼。他轻轻地掰开女孩的手,用手背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转身走向衣橱。获得了自由身的女孩睁开眼,茫然而无辜地看着周克蹲下身,在衣橱前费劲地掏啊掏。良久,周克回到女孩跟前,魔术师似的扬了扬手,然后在女孩面前摊开。
看到周克变戏法似的变出来的东西,女孩的脸变得更红了。女孩在她的漂亮女舍友那里见过周克手上的东西,知道那是一只安全套,就有点紧张了。
&“你怎么买这个牌子的?为什么不用Durex的?”女孩开玩笑说,想要借此缓和自己的紧张。
“只有这个牌子的。”
“没有Durex,不如不做。”
听到女孩的话,周克“噗哧”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女孩说的正是Durex的广告词。她对这一广告词的熟习,让周克觉得蛮有意思,又觉得有点悲伤。
“这个牌子的广告词也不错啊。杰士邦,情动心动,随性而动。”周克说。
女孩什么都没有说,就嘟了一下嘴。
“你是不是经常用Durex?”周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她。
抱着周克那沉重的肉身的女孩依然红着脸,不知道如何掩饰她的无知。事实上,她对Durex的所知十分有限,那句台词不过是她从她的美女舍友那里借过来的。她的美女舍友在情场很熟练,可她本人实际上没有什么经验,吓唬人罢了。本来刚上大学,没经验就没经验,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经验也不见得光荣。可是她另外两个不怎么漂亮的舍友也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她们整天在宿舍交流经验,经验就好像成了一种准入制度似的。她不想被排除在外,只得装作见惯风雨,饱经沧桑。装了一个学期,结果还真像是有那么一回事,言行举止都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有时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现在看来,耳濡目染和身体力行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在周克面前,狐狸的尾巴总想往外露。周克让她觉得非常难堪,她却细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无知,还想继续装下去。
“那是你们男人才用的,我们才不用呢。”女孩悄声说。
“那你男朋友用不用?”一旦感觉到女孩的语气变了,周克顿时变得不舍不饶。他觉得这句话问得真是妙极了,忍不住得意了一下。
女孩的脸变得更红了。是的,活了这么多年,她有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网友,还有一个也是网友。他们有过身体接触,可止于拥抱,哪像现在这么色胆包天。周克的话使得她非常生气,她用涂抹成玫瑰色的指甲狠狠地捏了一下周克的背。然而,再锋利的指甲也不过是玫瑰新生的刺,伤不了人,最多也就是引起周克的无穷联想罢了。
“老实说,你是不是有N多的男朋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看到女孩再次嘟起嘴不再说话,周克更得意了,于是开始得寸进尺。趁着女孩嘟嘴的时刻,他偷偷地将手中的塑料袋子撕开了一条缝。
听完周克的话,女孩更生气了。没想到周克会这么可恨。她想实话实说,又不甘心就此认输。她暗地里调整了一下,貌似轻松地对周克说:“是的,多着呢。让我数数看,应该有十多个吧,好像是十六个,要不就是十五个,也有可能是十七个。”
周克不再说话,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十六个也好,十五个也好,十七个也好,任何一个数字,都远远超出周克的想象。
女孩觉得周克被骗了,顿时以为自己已经反败为胜。人总是这样,不懂得急流勇退退一步海阔天空是好的。女孩有些得意了,再次策马扬鞭,决心乘势反击,对周克穷追猛打:“喂,司机叔叔,你是不是害怕了?怕的话你就说出来。我虽然年纪比你小,但是并不缺乏经验。我可是人小鬼大,是个情场老手。”
撒了一个这么大的谎,女孩非但没有脸红,反而觉得笼罩在心灵上空的阴霾已经消散殆尽。错以为周克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女孩有一种风卷云舒的快意。周克的确是输了,对女孩子也完全失去了兴趣。“你说得很对,没有Durex,不如不做。”他的一只手捏紧了手中的袋子,另一只手告别似的捏了一下女孩的脸,感觉像是在捏一块过期的奶酪。
周克起身走向了洗手间,把紧捏着塑料袋子的手高举至抽水马桶的上方,然后像魔术师一般突然松开。手中的袋子,在半空中像一架小型的滑翔机,毫无章法地转了几个圈,最后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一汪水当中。接着,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按了一下冲洗的按钮。
把女孩送出家门后,周克躺在床上潦草地睡着了。不知道陈碧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在睡梦中兀自忧伤的周克隐隐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顿时吃了一惊,给吓醒了。知道那只放肆的手不过是陈碧玉的手,心才安定了下来。不过陈碧玉的形象让他再次吃了一惊。陈碧玉那柔顺的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卷发,蓬松的头发黑色和黄色间杂,上面还别着一只小小的蝴蝶状的发夹。
“你怎么换发型了?”
“是对我们进行培训的经理的意思。他觉得我年纪太小,太幼稚,会被顾客欺负,建议我换一个看上去会成熟一些的发型。”
“能适应现在的培训吗?”
“刚开始觉得挺辛苦的,习惯了就没什么。留心他们制定的规则,留心看那些做得好的人怎么做,然后自己跟着模仿就可以了。”说话的同时,陈碧玉轻轻地捏了一下周克的手。睡思昏沉的周克正在动员那正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的脑袋,以便组织合适的言词,陈碧玉又说开了:“你觉得我现在的发型好看吗?”
“好看。”周克不假思索地说。
“你也觉得好看就好,我就担心你不喜欢。本想问一下你的意见的,怕你说我自作主张,又担心你觉得我什么都要依赖你。说真的,刚开始我也很不习惯。”陈碧玉喜滋滋地说。
周克仍然在对他的大脑进行动员,它却不听周克使唤。好在陈碧玉不需要他说什么。她伸手摸了一下周克的鼻子,手指掠过隐藏在脂肪下的喉结,继续往下划。抵达周克的肚脐时,周克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陈碧玉抱一只椰子似的抱着周克的头,有节奏地亲吻周克。与此同时,她在细心地观察周克的脸部表情和气息变化。她在学习如何察言观色。这是她今天接受培训的内容之一。
她也在渐渐地投入。然而,在她正要肆意地投入的时刻,她突然发现周克的枕头上有一根可疑的头发。她中止了接吻,还把周克给推开了。在周克躺过的枕头上,她一共找到了三根不算太长、卷曲得非常厉害的头发。它们既不属于周克,也不属于陈碧玉。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头发?”陈碧玉开门见山地问。
周克不说话。
“是不是有人来过?”陈碧玉开始隔山打牛。
周克继续保持沉默。
“是不是有女人来过?”陈碧玉渐进地突入谈话的内容。
周克很想说些什么。他有话要说的,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来过?是不是背着我带女人回来了?”
周克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在“是”和“不是”之间进行了选择:“是的。”
“那你和她都做了什么呢?”陈碧玉快要哭起来了。
周克很想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可他们确实是做了一些什么。他很想告诉陈碧玉他到底做了什么,那颗喜欢瞌睡的头脑却依然不想工作。
陈碧玉用力掰开周克的手,起身走向衣橱。周克茫然而无辜地看着她蹲下身在衣橱前费劲地掏啊掏。良久,她转过身,双眼含着泪对周克说:“怎么少了一只?”
周克真后悔刚才那般随意地把它扔进了抽水马桶,然而他不可能再把它从里面变出来。他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回答。这让陈碧玉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碎了。她转身走到窗前,泪水随即像下雨一般“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在其中一株茉莉上。揪心的痛楚,让陈碧玉觉得快要窒息了。
周克也觉得在此时此刻闭上眼睛是不对的,他不是基督教徒,因而不妨理直气壮地相信:思想犯罪和事实犯罪是有很大区别的,思想犯罪其实算不上犯罪,不必接受惩罚。在中国的法律里面也是说得过去的。周克想得更多的是,这将是他和陈碧玉的一个边界。至于在边界后的是沿途幸福,还是一地鸡毛,那就看他的了。必须得慎重。周克看着陈碧玉颤动着的双肩,开始酝酿开场白。
陈碧玉不是从法律的角度、道德的角度,而是从爱情的角度去评价周克的行为。一旦想到有个陌生女人和周克躺在了她和周克共有的床上,还不知道做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事情,陈碧玉就气得要命。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周克,周克却背叛她,暗地里做那样的事情。一直以为周克是个靠得住的人,现在看来不是。男人没有一个好的,全是坏东西,可耻的坏东西。
陈碧玉一下子觉得自己很失败。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比失败感更能引起她的仇恨了。泪眼朦胧的陈碧玉顿时觉得身边所有的事物都是周克的合谋者,和她是敌对的。眼下的茉莉花是她喂养的,一定也看见了那可耻的一幕,可是它为什么不早点通风报信,现在也还一言不发,不给一点反应?叛徒。太可恨了。陈碧玉狠狠地折了一枝,杀一儆百。
折完以后,陈碧玉又觉得杀一儆百不能解恨,斩草除根才有快意。她很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猛然用力把窗台上的那盆茉莉推下窗台。随着“当啷”一声,瓷质的花盆碎了,陈碧玉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她想起这样的茉莉在房间内还有四盆,最好是把它们搬出来,扔掉,统统扔掉,连同对周克的感情,扔掉,统统扔掉。可是她不能转身,她不想看到周克。她再也不想见到周克了,那个不失时机地寻花问柳的周克太可恨了。
在陈碧玉眼前,可以扔的东西,就只剩下块头笨重的仙人球。她有一种错觉:周克就是那仙人球,那仙人球就是周克。那仙人球浑身是刺,总是不失时机地做坏事。周克也是这样,不失时机地寻花问柳。
“真是谁碰上谁倒霉,”陈碧玉看到那刺就讨厌,“真是可恨。”
陈碧玉有种无法抑制的欲望:她要狠狠地扇他一巴掌。她伸出右手,朝仙人球的方向挥了一下。疼痛一触即发,陈碧玉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周克仍然在酝酿开场白。不知道是他反应过慢还是陈碧玉操之过急,开场白还没有酝酿好,陈碧玉竟然就做出了如此歇斯底里的行为。看到那只变了形的手,那张变了形的脸,周克吓坏了。备受惊吓的大脑这时候转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他鲤鱼似的一跃而起,瞬间就跳到了陈碧玉身后。
“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这个骗子!色狼!”
陈碧玉哭得更厉害了。听到周克说她疯了,她再也无法压住心头的怒火,接二连三地将剩下的几盆茉莉给扔了出去。看到陈碧玉连她最喜欢的花都扔掉了,周克的火气随即飘散,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缩小了,成了一个小小的玩具。他自觉理亏,底气不足。为了避免陈碧玉再次用手去拍打仙人球,周克猛然推了塑料花盆一把。白色的花盆“噗”的一声摔下了楼。周克没有去看那仙人球,不过他很清楚,在重力的作用下它可能已经摔成好几块。他又想起陈碧玉扔掉的那些花,现在楼下肯定已遍地伤花。
仙人球已经遥不可及,陈碧玉不可能再拿它来做出气筒,周克的担心却并没有散去,陈碧玉会由于伤心过度而从这窗户一跃而下。这样的话,后果就更严重了。周克赶紧抱住了陈碧玉。陈碧玉整个地被周克抱得紧紧的,丝毫不能动弹。“你放开我。”
周克并没有听她的,相反,抱得更紧了。这一抱,让陈碧玉的心情好受了一些。这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良心。再次说话的时候,陈碧玉的语气软了一些。你放开我吧。周克却是没有放手,陈碧玉的语气更软了:“你放我吧,让我抱一下你。”
周克顺从地松开了双手,又担心这是个骗局。双手虽然松开了,但是依然作着防护的姿势。陈碧玉转过身,把哭得一塌糊涂的脸靠在周克胸前。周克的双手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了陈碧玉,陈碧玉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说到底,眼下这个男人还是很在乎自己的。
不过陈碧玉并不打算这么快就饶恕周克,她想起了今天培训的时候那女主管所说的话:“对顾客和对自己的男人一样,都要懂得欲擒故纵。”她当时听到后的第一反应是:晕死了,都是什么跟什么嘛,对自己的男人也要欲擒故纵,那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忒搞笑了。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女主管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主管就是主管,男人就是坏,坏透了。你真情,他假意,不欲擒故纵不行。
虽然陈碧玉很想通过拥抱来安慰自己那受了伤的心,但是,要学会欲擒故纵呢。对于陈碧玉而言,周克是失而复得,可是以后也有可能会得而复失。那就把这当作是一次操练吧,来好好学习一下什么叫欲擒故纵,不管是对自己的生活还是对以后的工作都有好处。对他就更有好处了,这样的坏蛋,不给他一点颜色和教训怎么行。一想到这,她就觉得这样的操练实在太有必要了。
陈碧玉突然洋洋得意地咬了一下她的嘴唇。因为用力过猛,她感觉到了疼。她灵机一动,意犹未尽地在周克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就不是疼,而是痛了。周克“啊”地叫了一声,双手一下子松开了,陈碧玉趁机离开了周克的怀抱。周克在无意间抬起头,恰好看到对面楼上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双手捧着一只水杯,双眼正一动不动地地望着他。想起自己的身体正赤裸着,周克顿时又气又恼,同时又庆幸:幸好她手中捧着的是一个白色的茶杯,而不是一部小型的DV。
等周克拉上窗帘,陈碧玉已经“啪”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开始“咚咚咚”地走下楼。发现陈碧玉已仰天大哭出门去,周克的第一反应是:完了。
他赶紧潦草地穿上衣服。出了老街,转个角,再往前走就是环河路。陈碧玉脚步飘摇地走在前面,周克衣冠不整地跟在后面。要赶上陈碧玉没有什么难度,问题在于他不敢跟得太紧,因为闹别扭的男女总是特别惹人注意。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防洪大坝上,陈碧玉才停了下来。她坐下,背靠着栏杆继续哭。周克开始徘徊不前。是继续往前走,还是不再往前走,这是个问题。走上去,是马上开口说话,还是保持沉默,这也是个问题。是认错,还是解释,这还是个问题。
最终,周克选择了往前走,开口说话,认错。他在陈碧玉身边蹲下,说:“碧玉,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听到周克的话,陈碧玉觉得更委屈了,眼泪再次簌簌地往下掉。陈碧玉能原谅周克,却不能无视周克的错。他们脚下,被拔高了的水在轰隆隆地响着,在防洪大坝附近钓鱼的人不会听得清他们说什么,可是周克依然觉得场面尴尬。
周克伸出手,好不容易才把陈碧玉拉起来,再次把她抱在怀里。
“碧玉,碧玉不要闹了。我错了,不要闹,我们从今以后一直好好的。”
周克的话里充满酸楚和哀怜。女人到底是水做的。陈碧玉的心肠再硬,也不过是冰,是冰就总会融化。终于,她点了一下头。
此后他们去了医院。周克站在一旁看医生替陈碧玉清洗惨不忍睹的手,把它包扎成熊掌模样。周克觉得,他的心伤得更重,早已经千疮百孔。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周克很后悔道歉的时候太没原则,毕竟,那次偷情虽然平凡,却是不结实的,又虎头蛇尾,完全有可能而且有必要把它推翻。现在呢,木已成舟,解释说不准还会成为掩饰。因此,周克放弃了把伤口再次揭开的打算。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经历了这么恐怖的一日,周克觉得异常疲乏,却仍然无心睡眠。周克想和身边的陈碧玉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茫然而无辜地望着她,直至眼泪把茫然和无辜给覆盖住。
“周克,对不起,我今天不该这样闹的。你不要生气好吗?”陈碧玉有些后悔了。
听到陈碧玉的话,周克更觉得今天的事情太过滑稽。他突然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滑稽戏,缺乏严肃认真的意义。可他能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
“是的,我们都不要再闹,我们都要好好的。”
“你不是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那我该怎么办。我想,我肯定只能从那护河大坝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陈碧玉哭得更厉害了,周克苦涩地笑了一下。
陈碧玉说完话便把脸凑了过去,周克伸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陈碧玉倚在周克身上,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摘掉了头发上那蝴蝶形状的发夹。披散着的头发如暗藏杀机的水草,缠住了周克的整张脸,周克的大脑里浮现了这样一个形象:一只肥胖的青蛙,被长长的水草绑住了手脚。在想象中,那只麻烦缠身的青蛙开始慢慢变得透明,最终成为一层薄膜,然后缓慢地飘向周克,把周克的身体紧紧地套住。套在周克身上的薄膜消失了。那只青蛙和周克融为一体了。周克觉得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却没有尝试挣扎和逃脱,而是闭上眼睛,由一种黑暗进入另一种黑暗。他置身于黑暗的深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身体依然在不断地往下沉,带着危险的快意往下沉,沉向肉体之海、虚无之海。
周克从来没有想过,欲望之潮会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涌上他的身体之岸。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然而,陈碧玉需要它来,希望它来。周克这才明白了,他并不是陈碧玉的神,并不是陈碧玉的上帝。周克本以为,他和陈碧玉的快乐王国是以他为中心的,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真正的事实是,陈碧玉才是中心,才是上帝。
周克的眼泪顿时如早春的雨,说来就来。泪眼朦胧中的周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从今以后,一切都听陈碧玉的。她要做主,做上帝,那就让她做吧,有什么要紧的。虽然目前周克还无法把他的灵魂完全交给陈碧玉,但是身体可以。周克不会珍惜那个空荡荡的身体了,不会珍惜它了。他听任陈碧玉把它拿过去,带走,随她怎么处置。虽然知道有杰士邦先生的陪同会好一些,但是在关键时刻,周克放弃了这一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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