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一回头吓死一头牛一晃已过秋

深圳80后青年文学家&&毕亮1
□毕亮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夜黑透了。夜幕下我盘点起一天的收入。落雨或不落雨的夜,基本上我只做两件事:清点钞票和翻阅旅游手册。
我在官当镇开了五年理发店。
小镇人满意我的手艺。期间时兴的发型浪潮般变换,小镇的熟面孔也是熟了生、生了熟。若是理发店没客人,通常我会面对那显像管出了毛病的“凯歌”牌彩色电视机,看画面斑驳的韩剧。看韩剧不单是打发时间,我还想学他们引领潮流的发式,尽管年轻人全出门打工了,我学来新潮发型派不上用场。我想等未来某一天,去了南方或者某个大城市,这样的手艺用得上,施展出来不至于落伍。
近两年官当镇的麻将馆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出去的人闲在屋里,也不做事,专心经营起牌局,一五一十聚在麻将馆打发时间。朝九晚五,他们将打牌当成了正经八百的工作。每个月就等在外头打工的家人寄钱回来,好过生活,或拿去当赌资。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庸碌的小镇了。
闲暇无趣时,我常常蹲在或站在理发店门口的杨柳树下,昂起头看天,海阔天空想心思。内心的小兽怂恿我出去走一走,逛一遭外面的五彩世界。
我下不了决心。
隔壁的门店空了约半年,屋主王秀兰已出去南方打工。有人说她在五金厂,也有人说她在制衣厂,还有人说她在娱乐休闲城做捏脚工……林林总总的说法都是从官当镇嚼舌的妇女嘴里传出来的,我懒得去多想,她又不是我姐我妹,在外头做什么都不与我相干。后来王秀兰托她姑妈把房子租给了乡下来的一家人。说是一家人,实际上只有母子俩。因为搬完家的第二天,男人便去了南方深圳。
那是一个久雨初晴的下午,北风刮过后的杨柳树仅剩下残枝败叶。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落满枯叶的泥地上,一胖一瘦两位中年男人站在车上卸家具。家具极其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橱、碗柜,三把还是四把木椅子,再就是锅碗瓢盆之类的厨具。对比先前简陋的家具,最后卸下的梳妆镜却考究、精致,像电视里富家太太使的。年轻女人的丈夫背对我,我只看到他不太高大的背影,满脑壳乱糟糟的头发。我猜想男人的脸肯定是一张还未睡醒疲惫的脸。但我没能得到机会证实,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头发乱糟糟如同鸟巢的男人。
女人懂一门手艺,会裁缝活。搬来后的第五天,她撑开门面,开起缝衣店,但她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生意人精明会算计的头脑。明明是个暖冬,她却不顾天气,从外地采购来大量的鸭绒,打算做鸭绒棉袄,天冷了买卖。
之后每天隔壁传来缝纫机哒哒哒聒噪的声气,半个月下来,女人的门店里挂满了鸭绒棉袄,羽絮漫天飞。衣服做好了,女人时常走到门口,望着暖冬沉闷的天空喃喃自语。她盼着小镇落一场雪,雪最好能落大一点,久一点。
女人并没能盼来西伯利亚冷空气,天气依旧暖和。可想而知,女人缝制的棉袄一件也卖不出去,只有她三岁多四岁不到的儿子穿着她缝制的棉衣,一天到晚拍打着皮球满地跑,累得满头大汗。同样身穿自制棉衣的女人不时地拿毛巾追在小男孩身后,将毛巾隔在他的背心,防止男孩感冒。
跑着碎步,女人嘴里爱怜似的骂,小东西,你就不能安静会儿,让老子省省心,坐椅子上歇口气!
肯定女人是早婚,看上去她大不了我几岁。顶多二十五、二十六岁的样子吧。
一晃眼冬天过去了。女人缝制的鸭绒棉袄积压在门店里,明显地她的眉头紧锁起来,额头布满愁云。生意惨淡,女人对自己经营的缝衣店失去信心。或者她并不是个勤快人。
女人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隔那么几天,她就紧闭大门,动物冬眠似的睡起懒觉。许多个日子里,我不时地目睹女人黄昏时分启开闩紧一天的大门,嘴里呵着哈欠,左手插腰右手捂住正哈气的嘴。细瞅女人,她生得蛮耐看,加上穿衣打扮,我发现她并不像乡下来的女人。她不过是在搬家的那天罩着乡下人下田干农活穿的粗布衣。仔细瞅她的手,就不是干粗活的手,要是长期干粗活的话,手掌会磨起茧子。
直到早春,我才跟新邻居产生交往,先是从小男孩开始的。
屋前杨柳树吐出新芽,不知疲倦的小男孩又开始了他的拍皮球运动。他抬腿一脚,皮球弹跳过阶沿,遛进我的理发店。跟着小男孩拢过来,他挪动步子的动作像野地里警惕的鹌鹑,每走一步小心翼翼。
理发店里没客人,我正闲坐在木椅子上嗑葵瓜子。穿戴整齐、洁净的小男孩缩了两下脖子,鸽子般怯生生地望我,几根干净细嫩的指头羞涩地戳在一起,立在门边待进不进的。他那眼神如同春天吐翠的绿芽,充满生机。整个春天装在了他的眼眸里。那是我长到二十多岁,见过的最漂亮最精彩的眼睛。
我将脚下的皮球踢还给小男孩,站起身,抓起一把葵瓜子递给他。小男孩想过来接,又不敢。我露出善意来,他还是不敢拢过来。这时女人出现在店子门口,柔声地说,达达,喊姐姐!小男孩望着我喊了声“姐姐”,声音细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又扭头瞄女人,眼睛不眨,手里捧着邋遢的皮球,却不挪步子回去。
女人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说,姐姐给的瓜子,你可以吃!
小男孩这才朝我拢过来,伸出一只粘满灰尘肥嘟嘟的小手掌。我拉他走到洗脸盆旁边,净了手。边嗑葵瓜子小男孩边朝我笑,骨碌转动眼珠子。看得出来,他还是有些怕我。但我愿意亲近眼前这可爱、生动的笑脸。
小男孩是个精灵,一举一动十足绅士。
两天后的黄昏,我走进女人的缝衣店,好心帮她恢复信心。从蒙上灰尘的一堆鸭绒棉袄里,我挑出一件,试过合身便买了下来。女人张大嘴巴,惊讶地望我。看起来她对我的举动不太理解,春暖花开了,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会选择这个时机购买保暖的棉袄。
算是回报,隔天女人来了我的店子做头发,我替她设计了一款韩国流行的发型。做完后,女人瞪大眼珠子,瞅着镜子望了半天。等回过神来,她朝我连竖了三次大拇指。
有一段阳光很好的日子,若是理发店没客人,女人常来跟我聊天。一直是她在唠叨个不停,我安静地当听众,耳朵旁蜜蜂般嗡嗡的全是女人的声音。每次她都会讲起她在深圳的老公,讲起深圳著名的景点世界之窗、欢乐谷、民俗文化村、大梅沙的海滩,还有深南大道夜晚霓虹闪烁的灯火,以及深圳热气腾腾的生活。讲到最后,她会叹上一口气,说,这镇上的日子,真是无聊透顶!讲的次数多了,女人见我反应不大,毫不表示羡慕,她也就不怎么跟我扯淡了。
女人从不跟镇上其他人“吹牛”,她总保持着刺猬般的警觉,可能她是担心别人传播她过去奢侈、享乐的生活。女人讲的那些话,我也是半信半疑,就她那满脑壳头发乱糟糟的老公,是提供不了锦衣玉石生活给她的。
还是跟从前一样,女人不怎么关心打理她的生意。跟小镇上的人混熟了,春天她不再睡懒觉。只要一有人上门,邀她去麻将馆,她便早早地出门,把小男孩丢在我的理发店,让我帮她照看。有时她干脆把孩子交给我,连中午饭也懒得管。小男孩干净、乖巧,我愿意照看他,管他的饭。
看得出来,女人打牌的手气并不好,总是输多赢少。赢了钱,回屋时,女人会带着七分笑脸,还会给小男孩捎些零食。输了牌,女人的脸变成阴天,隔着墙壁,我也能听到她的怒吼,打雷下雨。或许不只是输了牌的原因吧,女人还有其他烦心事。
我不知道以前女人聊天讲的那些话,哪几分是真话,哪几分是假话。有一回她在隔壁小卖店公用电话机旁打电话,讲不到三分钟就跟那边骂起架来,隐隐约约我听到女人说,孩子是你的,生活费就快花光,他就要饿死了……讲完女人怒气冲冲挂掉电话,气急败坏地回了屋,将恶气撒在小男孩身上。
女人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不如从前和颜悦色。安静的夜里,隔壁时常传来小男孩尖利的哭嚎,云雾般在暗夜升腾。
跟平常一样的又一个黄昏,我再次听到女人泼妇骂街式的叫骂,小东西,你爸爸不管你了,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还没寄来,你爸爸是想饿死你!女人喊男孩“小东西”时不再是柔和、怜爱的语气,而是嫌弃。她把小男孩当成了拖油瓶。声音沉默了片刻,女人又说,你喊我妈妈也没用,滚一边去!之后就是两记清澈的啪啪声,是甩巴掌的声音。
隔了几分钟,小男孩哭哭啼啼出现在我面前,目光惊恐地望我,像无辜羔羊般哽咽着说,姐姐,妈妈,妈……妈,打我……妈妈不要我了,我要爸爸!
女人絮絮叨叨,继续喜怒无常。
小男孩眼里装满的春天消失了,变成忧郁的秋天。他像一只病猫无精打采,总是一副郁郁寡欢、忧心忡忡的模样,鼻孔吊出清鼻涕整天脏兮兮站在我的理发店门口。他连最热衷的拍皮球运动也懒得耍了。
替客人理好发,有空我就找立在门边的小男孩讲话。他总是沉默,眼神空洞地望我,或者突然嘴里嘣出一句话,姐姐,妈妈不要我了!
若是女人拎着皮包出门,小男孩便十分紧张,神色焦虑。他尾巴样的跟在女人身后,又担心女人掴他耳巴子,走路总跟女人保持一截距离。女人掉回头怒目横他,他就定在原地,无辜、惆怅地看女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女人继续朝前走,小男孩忍不住哭出声来,踮起双脚伸长脖子带着哭腔喊,妈妈,你不走,等我长大了,我养你,我给钱你花!听到小男孩的哭喊声,我差点流出眼泪水,而女人却狠心地朝前走,头也不回一下。
我心里厌恶起这个狠心的女人来,诅咒她该遭雷劈。
三天后的夜里,我正要关店门。女人闪身出现在我眼前。她矮着脑壳左顾右盼。看得出,女人找我有事。挥了两下手,我让她有话直说,莫拐弯抹角。女人羞红了脸,吞吞吐吐说,达达他害病……要去卫生院看病,我想找你借两百块钱!想到小男孩,我赶紧从裤兜掏出钱,择了两百块给女人,担心钱不够,我又抽了一张百圆钞票递给她。
第二天我看见小男孩并不是生病的模样,我才知道,女人是找我借钱去赌牌了。听到隔壁女人心烦意乱吼叫,我猜想她又输牌了。
刚送走一位客人,小男孩站在了我的店门口,犹犹豫豫朝我走拢来。他一改往日的沉默,朝我嬉笑。他的笑容不再跟从前那般天真、灿漫。笑过后,小男孩埋下头,两条跟麻杆一般细的胳膊摆在粘满米汤、果汁邋遢的胸前,几根指甲缝里塞满污垢的手指头搅在一起。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他大声说,姐姐,我没有饭吃了,我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羞怯、绅士味十足的小男孩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讲过话,这还是头一回。女人竟然指使儿子来找我讨钱,或者说借钱。
小男孩的眼泪呼之欲出,我不忍心拒绝他,启开抽屉寻出两百块钱递给他。我打着手势告诉他,他的妈妈要是再借钱,让她直接找我!弄懂了我的意思,他不停地点脑壳,点得像小鸡啄米。接过钞票,他扭头转身跑出门。外面传来他的喊声,妈妈,我找姐姐借到钱了,找姐姐借到钱了我!
估计是小男孩把我的意思学给了女人听,她没再过来找我借钱。
持续一段阴雨后,出了大太阳,月底女人终于盼来了汇款单,取过钱,她把我五百块钱的旧账还了。她又去我隔壁小卖店拨打电话,这次女人讲电话细声细气,语气比棉花还柔软。
打完电话回来,女人眉角轻扬,满脸喜气。疾步走进理发店,她说,隔两天我要带达达去一趟深圳,你给我做个头发吧,就是上回你给我做的那个发型!女人吃过蜜饯,讲话带了甜味。这一天女人的心情不错。
去深圳临走那天,小男孩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干净,整洁,绅士派头。要去深圳看爸爸,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走路上窜下跳。他喊着“姐姐”跟我道别,三步一回头。
小男孩过去那晶莹透亮的眼神似乎又回来了,又似乎没回来。
落雾麻雨的那天下午,我盯着远处雨雾发愣。远远地望见两个人朝我迎面走来,是女人领着小男孩回来了。女人添置了身新衣。小男孩也是,他头发梳得溜光,看上去打了定型发胶。
拢近后,我发现小男孩手里握个玩具,是变形金刚。边走他边摆弄手里的家伙。女人跟我打招呼,模样比拣到宝更高兴。小男孩低眉望我,也不喊“姐姐”,他并不比去深圳之前高兴多少。明显地小男孩消瘦了。
刚见面女人便说,我就要离开小镇了,到时带不走的家具全留给你,我该谢你的,你照顾达达那么久!女人讲得动情,感觉就像她已经打好了包,随时准备离开。
女人是个急性子,落屋屁股没坐热,她一把椅子一把凳子开始往我的理发店里搬。她是急切地想离开官当镇,去热气腾腾的深圳生活。
过了三四天,我从女人打完电话焦灼的神色里琢磨出来,她一时半会走不了,不会立马离开官当镇。女人转回我这里,又将送给我的那些凳子椅子厨具一件一件搬了回去。她望我尴尬地笑,说,我先拿回去用,这些东西迟早是你的!
实际上我才不稀罕女人那些东西,我希望她对小男孩好一点。
可是女人控制不住情绪,患了焦躁症似的喜怒无常,发起脾气如泼妇骂街。好像小男孩上辈子欠她的,又或者小男孩是她抱养的,不是亲生。一不顺眼不顺心,她便破口大骂,小狗东西,给我滚,滚远点,你爸爸不要你了!原先女人只在屋里关了门骂,现在门也懒得关,站在门口就撅起嘴巴骂人,不管三七二十一。
小男孩喏喏地说,我爸爸是马建军,他不是我爸爸!
女人横了他一眼,扬手做出打人的动作,说,你再狡嘴,老子撕乱你的嘴巴!小男孩赶紧跑开几米远,停住脚,立在那里又回了一句,我姓马,我叫马达,马建军才是我爸爸,那个姓胡的人,不是,不是我爸!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脑子迷糊了,隔壁的女人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她去了趟深圳,不是去看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吗?我心里一团迷雾。
女人急眼了,弓身抠下左脚的高根鞋,扔向小男孩。鞋尖正好砸在他额头,瞬间血冒出来。好多天,小男孩额头缠着白纱布。沉闷的午后,他总是站在大太阳下,目光空洞地望远处,或痴着眼神看街上行走的路人。有时候,他会中邪般突然跳起来,追赶身边的一只鸡子,或者拣路边的鹅卵石,狠力地砸两三米远路过的狗子。
端午节前,中午我正端起洋瓷碗吃粽子。小男孩胳肢窝夹着变形金刚,盯着我,蠕动着喉咙。我剥了颗粽子,粘好白糖递给他。凑到鼻子下嗅了嗅,他将粽子扔到泥地里,说,我要吃寿司,我要吃深圳的寿司!往回跑了三步,突然小男孩陌生地看着我骂起粗话来,狗东西,滚开……滚远点!
他骂骂咧咧走到杨柳树下,一屁股塌在地上,玩起变形金刚。等我再滑眼看他时,他将深圳带回来的玩具大卸成无数块,洒落在灰仆仆的街道上。站起身他瞪大眼睛,丢了魂似的嘀咕着,他进家门时还在嘀咕,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姓马,不姓胡!
从天而降的那个男人两只手拎着大包小包。他半白半黑的头发交杂在一起,剃的是平头,讲话满口台湾腔。跟台湾电视剧里的市井百姓一个口音。他不是女人初搬来时,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偷瞥许多次,我专门比较了背影,太不像。
在男人面前,女人慈母似的将小男孩揽在怀里,替他修剪指甲。那还是在我这边借的指甲剪。男人一来,女人黯淡的眼睛点亮了。天不黑,她早早地关了大门。隔一堵墙,女人那边传来细微的声音。
女人说,达达,爸爸回来了,你喊爸爸呀你!
听不到回音。
女人语气不耐烦起来,嗓音也提高了,说,喊爸爸你,你喊不喊!?
还是听不到回音。
啪,一个巴掌落下来。接下来哭泣声响起。男人责怪起女人,说,教育孩子得有耐心,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你!
女人说,要教育孩子,你怎么不接他去深圳,接我们母子去深圳!
男人说,芬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婆发现了我俩的事,都四五年了,马上我要回台湾,这次特意来看你们母子!
突然隔壁响起小男孩尖利刺耳的喊声,滚,滚得越远越好,你不是我爸爸,我爸叫马
啪啪,女人又动手了,两记巴掌落在小男孩脸上。
这一次挨打,小男孩没哭。倒是女人哭起来,哭了许久。女人打着哭嗝,哽咽着说,你回台湾了,那我们母子怎么办,你不管我可以,你儿子你不能不管!
天阴起来。
男人住到第三天,女人拎竹篮去了菜市场。男人极富耐心地陪小男孩耍,又去小卖店购买零食。小男孩两口三口吃完,牵起男人的手,扯着他往小卖店走。男人似乎觉得男孩开始接受他了。他说,达达,喊爸爸,喊了我再买旺旺饼干你吃!
小男孩瞥了眼男人,矮下脑壳,幽幽地说,狗东西,滚,滚得越远越好!
男人的脸涨得通红,继续说,达达,喊爸爸呀!
猛地小男孩嘴里爆出一句,你妈逼,你不是我爸爸!
男人轮起巴掌,但他强忍住,没有甩在小男孩脸上。望着阴郁暴雨将至的天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本来打算多住几天的男人,在第四天就走了。步子迈出缝衣店,他头也没回一下。后来女人再到小卖店打电话回屋,从来没有过笑脸。而官当镇那位刀削脸邮递员也再没站在门口喊,林芬芳,林芬芳,有你的汇款单。
再一次打电话后,女人边哭边跑,回到屋里狮子吼,她说,狗东西,现在好了,连窝囊废马建军都不要你了,不认你了……女人抽泣着,又说,狗东西,你说马建军是你爸爸,他现在跟别的女人跑了,他要跟老子离婚,当初老子是怀了你这个狗东西,才跟他结婚的,那个狗杂种不知好歹……
女人在屋里摔碗摔碟。我进去时,满地狼籍。小男孩趴在地上,掀起褂子,痴痴地摸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肚皮、腰身。目睹屋里火药味漫天的气氛,我退出门。
从此女人变了个人,不爱打扮,日子一长,蓬头垢面。
躁热的夏天,小男孩穿的衬衣久不换,馊了的饭菜般散发出酸腐味。知了聒噪啼鸣的午后,我发现女人屋里常有男人出入。小男孩站在屋门口烈日下,目光似刀子,逼视进出的男人。
桂花飘香时,女人跟镇上游手好闲的王二毛好上了。他们住在了一起。王二毛经常像拎小鸡仔那样,将小男孩提到门外,然后闩紧大门。在关门之前,他伸出脑壳,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妈逼,滚一边去,老子现在要跟你妈睡觉!
官当镇的少年路过理发店,若是看到坐在门口捞泥巴玩、掏蚂蚁洞的小男孩。他们就会像鸭公那样高喊几声,野种,野种……然后吹起唿哨扬长而去。
女人跟游手好闲的王二毛在一起好景不长。隔不久王二毛开始对女人拳打脚踢。经常女人会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出现在街头。好事的人故意调侃她,问她怎么回事!女人眼神游离,左顾右盼压低声气,扯谎说,我,我……不小心摔的!
十月初的一天,王二毛又开始对女人动粗,边打边骂,贱货,婊子养的,你以为你是好东西。沉默多日哑了嘴巴的小男孩走上前,卫护说,不准你欺负我妈妈!王二毛甩手给了他一巴掌。小男孩流出鼻血,仍用刀子似的眼神逼视王二毛,继续囔,狗东西,不准你欺负我妈妈!
跟往常一样,王二毛拎起小男孩,将他关在了大门外。
小男孩握紧瘦弱的拳头,直杵面前挡住他去路的木门。他的手擂出了血,斑斑血迹留在木门上。边擂门他边囔,你妈逼,不准你欺负我妈妈!
擂不动门,小男孩换成用脚踢。里屋传来女人的嚎哭和王二毛骂的脏话“婊子养的”。小男孩急得涨红了脸,脖子梗青筋突起。环顾一圈,他拣起不远处的一颗石头,握在手里砸门,他撕心裂肺哭喊着,你妈逼,不准欺负我妈妈!我爸爸……要回来了!
举石头的右手砸累了,他又换成左手。栓紧的木门依旧牢不可破,他累得趴在了门边,但他还在不停地砸门,不停地囔。久砸不开,他干脆丢了石头,伸出手用指甲抠门缝。鸡蛋碰石头,他那十个满是污垢的指头缝浸出鲜红的血。那血染红了木头门。他匕首般尖利的嚎哭最后哑了,没了声音,他趴在门脸上还在嘤嘤的哭,嘟囔着,你妈,你妈逼……不准欺负我妈妈!
目睹瘫在门口的小男孩,目睹木头门上斑斑血迹……我的眼泪水不由流出来。
官当镇的街坊围在屋门口看热闹,那些妇女一开始还在嬉笑,看到小男孩无奈的哭喊声、砸木门的声音,笑脸变成哭相。妇女们立在那里抹眼泪,跟小男孩一起落泪,边抹泪边咒骂挨枪子遭雷劈的王二毛……
经历了这些事情,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官当镇这鬼地方。我以最快的速度将理发店盘给了一位温州人,据说他打算在镇上开一家温州松骨店,经营按摩的买卖。
走的那一天,我有些不舍和忧伤。瞄了眼门楣上的牌匾“哑妹理发屋”,又抬头瞥了一眼灰蒙蒙旧抹布似的天空,我拖起带滚轴的行李箱,急匆匆的走。
我想我若不是哑巴,若是跟正常人一样能讲话,我早就去南方深圳打工了。或者去北京过生活,有一门理发的手艺,我相信在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
可我不是正常人。
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想离开官当镇,立刻。离开这对闹得我心烦意乱的母子。
走到杨柳树下,背后又传来小男孩断断续续稚嫩的骂声,妈妈,妈妈……你妈逼……贱货,婊子……婊子养的,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敢回头。我怕看到他一身脏兮兮坐在泥地上的模样,怕看到他空洞、呆滞、幽怨的眼神。
曾经他可是个精灵。
作者简介: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毕业于湖南文理学院中文系,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50余万字,散见《长城》《天涯》《小说界》《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深圳市文联签约作家。曾获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通联:深圳市福田区福中一路1016号地铁大厦24层天虹商场股份有限公司企划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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