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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远的雏人偶
1 离开神山市市区沿路向东北走,就会遇到一条长长的缓坡。骑车走在缓坡上,我蹬踏板的双脚也感到了一丝沉重。虽然没必要站起来使劲踩,但这的确是个恰到好处的热身运动。 道路两旁不远处是稀疏的树林,其间还能看到残雪。四下突然变得渺无人迹,简直就像什么分界线一样。据福部里志所说,神山市东北部的丘陵地区在历史上曾是一个独立的村庄,名字也是另起的。时至今日,那一带仍然被称作「阵出」。斜坡逐渐陡峭起来。虽说春天的气息已经颇为浓厚,但早晨仍然寒冷刺骨。我那急促的呼吸,也悉数化作了白色的呵气。 我发现坡道顶端有一座小小的佛堂。这条路我已经走过好几次了。一开始是里志带我走的,后来为了开文化祭庆功宴,我们古籍研究社四个人也一起走过。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里居然有佛堂。大概是因为之前经过时都在吵闹吧。 今天我是独自一人。自诩为节能主义者的折木奉太郎,居然一大清早就独自骑车来到了遥远的邻村,这在一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想到这里,虽然为时已晚,但我仍然苦笑起来。佛堂中供奉的是地藏菩萨。我跳下自行车,单手拜了一下,顺便当休息了。 地藏后面就是下坡路。 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里到处是斑驳的残雪。朝阳光华四射,空气相当清冷。 这条坡道并不是很高,所以视野也算不得很好。话虽如此,在广阔平原的深处,还是有一座与零散人家不大相同,环绕以白色围墙的宅邸颇为显眼。栽种在庭院之内的挺拔松树从这里都能看见。那儿就是千反田的家。其面积之大从这里就能感受到,不过像是惊人宽敞的大厅、极为精致的格窗等等,就只有进去才能看到了。 不过今天我要去的不是千反田家,我转头看往另一个方向。 与千反田家隔着一条小溪的对岸上,山峦的颜色比新绿还要鲜艳,而一座小小的神社就被环抱在山峦之中。虽然看不到神殿,不过那边立着社旗,所以大概就是那里了。 那里就是目的地,好像是叫水梨神社吧。 起因是前天。 就在我无所事事地横躺在自己房间床上,读着怎么读也读不完的厚重平装书时,电话响了。 「喂?很抱歉打扰你休息。」 是千反田。千反田的举止一向很有礼貌,语调也很沉稳。不过在实际面对面时,她那双大眼睛和我自己的过往经验时常会提醒我,那家伙并不只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而已。然而打电话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我差点误会成是哪里的大小姐了。 「我倒是没在休息。」 「咦?折木同学,你在补习吗?」 「不……」 的确,我的成绩在神山高中里算不得特别优异,不过也没沦落到会收到补习通知的地步。千反田在电话另一头平和地说道: 「这么说,你是在放春假吧?」 对,的确是在休春假,悠闲自得地休春假。 「很抱歉这么唐突……」 因为千反田的声音确实略显不好意思,所以我也有点紧张到底是什么事。 「后天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日历。其实别说后天还是大后天了,整个春假我都没有任何安排。姐姐要是在的话或许会支我去跑腿,不过幸好她现在去南纪了,并不在家(译注:南纪,日本地名)。 「没有。」 「这样啊,太好了。」 我明显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千反田松了口气。她接着说道: 「那个,折木同学。我很清楚突然开口会对你造成诸多困扰,但能否请你帮我撑伞呢?」 我握着听筒,不由得疑惑起来。 要是在去年四月,我一定会很认真地思考「是不是有『撑伞』这么个暗号啊?」不过我和千反田相处已有一年。这一年的经验告诉我,千反田求人帮忙时不会作出说明。 「……给我从头开始解释。」 「从头开始吗?说起来的话,发端是在二战之后不久吧……」 「啊,不,从中途开始说就可以了,拜托你讲得易懂一点。」 就连千反田也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坏习惯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我不太擅长说明……」 接着,只听千反田低低哼了一声,好像是在整理思路。 「总而言之,就是我家附近的神社要举办女儿节祭典,会设天皇、皇后、左右大臣、三女官的宫装人偶。以前好象连五乐师也是有的,不过最近小孩人数减少,就取消了。」 「哦……」 为什么小孩人数减少就得省略五乐师的人偶啊?真是无法理解。不过更为根本的问题在于:现在已经四月了,而女儿节祭典是在三月。 「这不是晚了一个月吗?」 「啊,对,没错。因为是按照阴历来的。」 感觉她语气中有种「晚了一个月又怎么样?」的感觉。难道晚一个月举办女儿节祭典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吗?千反田不管满头问号的我,继续说道: 「所以,得有人给天皇皇后的人偶打伞才行……可是,这几年担任这项职务的人突然受伤,手腕脱臼了。我不是要勉强你,但我们人手本来就不足,附近能想到的人都已经被安排上其他工作,实在是别无办法了。 因为衣服大小的关系,也不是随便找谁都行。比如福部同学的身形就稍微小了点。以我的眼光来看,折木同学你应该刚刚好。」 说到这里,千反田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她试探似地说: 「工作本身大概花不了一个小时。可以请你帮我吗?」 我知道自己板起了脸。 也就是说,只要在人偶台旁边打着伞就可以了吧。不过老实说很麻烦,而且就算有千反田从中斡旋,但要让我去参加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地区祭典,我还是会觉得丢脸。 「没什么兴趣呢。」 「这样啊……」 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过仔细想想的话,拿个伞既不用太操心,也不会有什么体面问题。千反田应该知道我信奉节能主义。明知如此却还求到了我的头上,也就说明她真得很为难吧。 简单就能帮到千反田的话,倒也可以。 「啊,不过可以啊。我去。」 「咦?可以吗?」 我突然改变态度,千反田反而很吃惊的样子。她停顿了一拍,然后很有礼貌地回应道: 「非常感谢,真的是帮大忙了。」 「后天是吧。守在雏人偶旁边就行了吧?(译注:雏人偶,即女儿节摆的人偶)」 「是的,一起走就行了。另外虽然很少,不过酬金也是有的。」 哦?还能收到酬金啊。那不就是简单的打工了嘛。 刚这么想着,我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不可能吧—— 「『走』是指和人偶一起走?」 「……是的。」 「人偶会走?」 「是啊。」 虽然千反田回答得理所当然,但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我正要问「为什么人偶会走」的时候,她忍不住这么说道: 「虽然的确是雏人偶,但请不要人偶、人偶地叫个不停。我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事情不太对劲。我想了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只要给人偶打伞就可以了。可千反田说人偶会走路,然后又说人偶这个词听着有点难为情。 看样子,结论只有一个。 「难道说,人偶是指……」 「……啊,难道折木同学根本不知道吗?」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停顿了足可以把听筒换只手的时间后,千反田耐心解释道: 「水梨神社每年阴历的女儿节祭典中,都会有女孩子打扮成『活人偶』。『活人偶』会带着一个游行队列在村中巡游。我以为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还算有名,折木同学一定也知道…… 嗯,自从升上初中开始,皇后一职每年都是由我担当的……福部同学说他会来看。」 不过里志要去补习,好像刚好赶不上游行。昨天他捶胸顿足地给我打来电话: 「听好了,奉太郎!好好给打扮成皇后人偶的千反田同学打伞。千万一定绝对不准草率疏忽!」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在人偶背后打伞的人会被打扮成什么样子。 虽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但路不太熟,我可不能迷路了。重新扣好风衣之后,我跨上自行车,一口气冲下了坡道。 2 这么一看,附近是个四面环山的集落。建筑物零星散布,或许还没到播种的季节吧,田地里到处是尚未融化的残雪和星星点点的绿色。之前我听里志说,水稻收获后田里会种下莲花,千反田也含糊笑着表示的确有地方这么种。至于现在田里吐露新芽的是不是莲花,我不得而知。如果是的话,花期应该也不远了吧。 我沿着小河蹬着自行车。河岸边树木成排,去年秋天落叶之后,现在仍没抽出新芽。虽然我对风花雪月无甚兴趣,但这么常见的树种自然还是知道的——河边种的是樱花。市区那边梅花已经盛开,不久后就该轮到这些樱花了。 说起来,植物并不是工业产品,因此偶尔也会有不循常规的现象。在溯流而上的路途中,一棵独自怒放的樱花树映入眼帘。虽然尚未完全盛开,但其他树木还处在冬季的肃穆状态中,这棵树却已花开过半。估计也跟日照有关吧。独自绽放的樱树,也难怪行人会移不开眼。 我停下自行车,虽然很受这棵凌寒独开的樱树所震撼,但目的并非赏樱。我从口袋中取出记事本,上面写着千反田说的通往水梨神社的路线。 『从平常那条坡道沿着小河溯流而上,你会看到一棵独自怒放的樱树。横渡樱树前面的长久桥,之后顺着路走即可。』 走过这棵樱花树,再过第一座桥就可以了。确认好路线后,我继续开始赶路。 印有家纹的大门门帘,追跑打闹的男孩女孩,远处可见的白色社旗,最重要的,还有明明不用上学,却早上九点就蹬着自行车横穿街道的我自己。视野之中,到处都能感受到祭典的气氛。 不久,拐过一个弯之后,我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桥。那就是长久桥吧。这桥可够古旧的,果然很合乎『长久』这名字。桥面很窄,汽车看样子是过不去了。 但是。 我停下了蹬踏板的脚。 「……咦?」 桥旁立着一个很常见的牌子。虽说很常见,但实在让人困扰。牌子上这样写着——『禁止通行』。 桥正在施工中。我仔细读了一下牌子上的内容,好像是因为小桥日益老化而要翻修一遍。不过的确,几乎朽成黑色的木桥一看就不稳当。而且桥面上连沥青都没铺,估计相当有年头了。 虽然桥边立着「禁止通行」的牌子,但桥本身当下并没封锁起来。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过的话,还是可以过的。但小河对面停着一辆轻型卡车,只见两个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黄灰色连体工作服的男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铁制脚手架之类的器材。他们是土木公司的施工人员吧……擅自过桥然后被骂实在不值得。还好桥也就几米长而已。我向河对岸的施工人员问道: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施工人员转过头来。他们的肤色略黑,就算在这寒气之中仍会让人联想到盛夏。不知道是在工作中晒黑的,还是他们冬天喜欢滑雪才被晒黑的。幸好看起来不是什么难搞的人。 「噢,什么事?」 「这儿可以过吗?」 「可以啊可以啊。趁现在快点过快点过。」 施工人员招手让我过去。于是我就承蒙盛情,推着自行车走过了长久桥。桥面在我脚下弯曲变形咯吱作响,看样子的确该翻修了。 待我一过桥,施工人员就两手叉腰,笑着说道: 「等下一辆卡车一到,我们就会开始施工。到时候就过不了了啊。」 「啊,谢谢。」 也就是说,回程就只能走下游的另一座桥了。也罢,反正不至于迷路。 渡过长久桥后,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家住阵出本地的千反田,自然也该知道长久桥要施工才对。明知如此,她却仍然让我走这座桥,真是奇怪。千反田又不可能故意找茬。 也罢,过都过来了,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接下来顺着路走就可以,于是我踩着自行车骑向了小河上游。 说起来,过年时我看过千反田的和服装扮。那天是新年参拜,今天则是祭典。虽然我不是特别信这些东西,不过缘分还真是奇妙啊。 如我远观所见,水梨神社建在群山环绕之中。与新年参拜时去的荒楠神社规模不同,水梨神社不仅鸟居很小,石阶也很狭窄,社殿与其说历史悠久,不如说只是老旧而已。虽说本就不应该拿它跟观光胜地荒楠神社相提并论,不过这里也算是尽力了。神社前面贴着行事预定表,另外还立了一个大字写有『活人偶游行从十一点半开始』的招牌。 「社务所」这地方我在今年之前还从未踏足,没想到光是今年就进了两次。毕竟是第二次,所以我胆子也不觉壮了起来。当然荒楠神社的社务所与水梨神社的社务所毫无关系,但总感觉既然在大阪都进过牛肉饭馆,到了名古屋自然也能进。这就是所谓的「张三的仇报在李四身上」吗,还是说不一样呢?总之,就算混迹于身着号衣的年长人士中,我也的确能安之若素,不再畏畏缩缩的了。 虽然不比荒楠神社那个大厅,但眼下这房间也能有二十畳大。我找到其中像是负责人的中年男子询问道: 「请问我都该做点什么?」 游行从十一点半开始,而集合时间是九点半。虽然我按时到了,但却无所事事。那个酒糟鼻男子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我,粗鲁地问道: 「……你是?」 「我叫折木,被人叫来撑伞的。」 「没听过你这名字呢。」 「那个,我不是这里的人。」 「唔……」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难道千反田没打过招呼?大冷天的赶过来居然是这种待遇,就算是我也有点不高兴了。 「您没从千反田那里听说吗?撑伞人受伤了,所以让我来代工。」 话音刚落,男人的态度一下子就改变了。是因为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吗? 「啊啊!你是替羽泽的啊。这件事我倒是听说了。怎么来这么早啊?男孩子换装很快的,晚点来也无所谓啦。」 ……要是早知道晚点也无所谓的话,我肯定会倾尽全力慢慢来的。男人把因出师不利而无精打采的我领到煤油炉前: 「啊,准备工作就在这个房间做,所以轮到自己前你就待在这里暖暖身子吧。」 「哦……」 这可是求之不得。既然得到了许可,我就披上白色风衣,坐到煤油炉前面化为了雕像。这可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之一。不过所谓「男孩子可以晚点再换衣服」,意思是千反田从九点半就开始穿着打扮了吗。 除我之外的人都各有各的事做,而且还全都很急迫的样子。房间内基本会有四、五个人守候着,时而有身着号衣的男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地交谈上两三句后,人员就会有出有进。比如像这样—— 「喂,谁负责酒来着?」 「酒的话交给中竹先生了。我说,午饭怎么搞的?」 「已经让女人们去准备了,我现在去确认一下。」 抑或—— 「花井先生!电话,报社打来的!」 「报社?不是NHK?」 「他说是报社。」 等等。从这一连串对话中,我知道了刚才那个酒糟鼻男子叫做花井。 在吵闹的和式房间中,我专心致志地进行着向体内汲取热能的工作。偶尔会有人向我投与惊讶的视线,好奇「这人谁啊,也不帮把手到底在干嘛啊」,不过只要我不跟他们对视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般而言,我选择节能主义并没有什么缘由。不过眼下坐在煤油炉前纹丝不动,我可是有相当正当的理由: 其一,我并不了解这个村落的情况。从人际关系到祭典的步骤,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没人让我帮忙还自告奋勇,反而会给人添麻烦吧。 其二,暖炉前很暖和。 大概是因为我蹲下来就没啥存在感了吧,大部分人都直接忽略了我。如果我一直被忽略到游行开始怎么办呢——我正烦恼着,刚才那个叫花井的男人站到了我面前。他语速很快地说道: 「你是给千反田家的女儿撑伞的对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样啊,那我先跟你说一声好了。园家现在正在服丧中,所以游行路线改了。」 「啊,请节哀。」 听我说完,花井也没严肃一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别在意,走得很安详。不过,游行路线你已经听说了吗?」 「没有。」 「那你跟着前面的人走就行了,会抄近路节约个几分钟。」 花井好像言尽于此,立刻就迈步离开了。反正只要跟着千反田就好,路线改不改与我又有何干呢。要是没问,我就可以在不知园家不幸的情况下直接通过了。那位老人好像是得享天年才去世的,请让我对他或者她默哀。 吵闹不休的准备工作永无止境。 「鞋的总数对不上!女用草屐怎么回事?」 「缺一双还是两双?」 「缺一双。」 「那就去跟千反田小姐说,让她自己带一双过来。」 我也得穿上草鞋吧?也需要穿两指袜吧?我现在穿的是能彻底隔绝脚边寒气的普通袜子,没问题吗? ……不好,被慌慌张张的气氛影响,连我都沉不住气了。没问题的,我已经向千反田确认过,应该不用我准备什么才对。 可现在看来,他们彼此的配合也不是天衣无缝。不安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冲进房间的人表情也愈发紧张起来。一位满头白发的纤瘦老人刚踏进房间,就用不知从那儿发出来的巨大声音喊道: 「中竹!你说说,酒到底怎么了!」 房间角落的人堆里,一个男性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长得很敦实,看上去迟钝但孔武有力。 「我已经订了。中午的时候会送到。」 「预计是中午几点?」 「一点吧。」 「混蛋!」 一声大吼,让处于房间对角的我都吓得抖了一下。 「游行队伍十二点半回来,一点送到哪来得及!我不是说过万事都要留有余地吗?给我去把时间提前!」 负责酒的那个人虽然仍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回答了一句「我立刻去」就出去了。白发老人再次目光锐利地扫视了房间一圈,我一不小心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哦」地低吟一声,板着脸大步向我走了过来。老人精神矍铄,微微躬身对我说道: 「你就是千反田找来的人吗?」 他干嘛拿出这么大魄力啊?虽然很想说「不,您认错人了」,但毕竟不行: 「是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而我之前半蹲半坐的随意姿势,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正坐。 接着老人低头致歉道: 「让您特意从远方赶来,万分抱歉。此次我们人手实在不足,竟给外人添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就万事拜托了。」 我条件反射般地脱掉风衣,站起身来: 「我这边才是不好意思,身为外人还掺合进来。我尽量不会妨碍你们。毕竟没有经验,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尽管指出来。」 老人抬起头,眯起双眼: 「看起来稳妥可靠。」 ……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评价。 出场前好好休息就可以——说罢,老人就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总觉得这么一来,我就像拿到了免死金牌一样可以悠闲待着了。 不过事情不会总是称心如意。 只听进进出出的男人们这么聊道: 「长久桥那边没事吧。」 说这话的是酒糟鼻花井。答话的是那些穿着号衣的健壮男人中的一个瘦高个儿: 「我已经拜托村井老师了。」 「事情转到村井手上了啊。」 花井的语尾中混杂了一丝苦涩。高个子男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好办吗?」 「没什么,那就这样吧。那么,已经让他们停止施工了吧?」 「他说交给他来办。说是就算会拖延工期,至少活偶祭当天会暂停施工。」 我身为一个局外人,当然可以默认他们会搞定一切。为什么我没这么做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总之,我背对着暖炉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长久桥的话,施工已经开始了。」 不想这句话却招来了巨大的反响。不光花井和与他说话的男人,白发老人、因酒水筹备遭老人呵斥的男人和房间里其他的所有人,也都一齐望向了我。 连我都能看出来,事情好像大条了。花井一下子瞪大了眼—— 「什么?!」 他惊讶万分地说。接着他又向高个子男人吼道: 「阿重!你不是确认了吗?!」 叫阿重的男人语无伦次起来: 「我催了村井老师好几次的。但他都说包在他身上了,我也不好直接跟建筑队联系嘛。」 「我问你。」 花井转向我问: 「这个消息属实吗?」 你这叫我如何回答啊。 「我来的时候已经立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我拜托现场施工人员,他们才让我过来的。」 「只是立起了警告牌吗?」 「对……不过他们说等另外一辆卡车到达就开始施工,届时就无法通行了。」 吵吵嚷嚷的房间瞬间归为平静,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大概是从厨房那边吧,一阵高亢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白发老人说道: 「阿园,不好意思,你开轻卡去确认一下。古本去找村井……算了,去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 看来高个子男人是叫古本重什么,至于具体是「重流」还是「重次郎」,我就不得而知了。听了这个安排,花井点点头说道: 「嗯,那就拜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向我瞪了过来。如果长久桥可以安全通行的话,我会不会被施以私刑啊? ……不过我的担心只是虚惊一场。 过了十分钟左右,那位姓园、胖得几乎要撑破号衣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只听他大声报告道: 「是真的!施工已经开始了。」 我想明白这点为什么重要了。也就是说,游行路线会经过长久桥吧。 花井毫不留情地大吼道: 「阿重!看你干的好事!」 谷本重仍是不服。虽然畏于花井的淫威,但他仍然清楚地辩解道: 「不,事情太奇怪了。中川施工队的确收到了村井老师的联络,让他们在祭典当天停工。」 「那……」 「不过他们说,前天又收到联络让他们照常施工。」 阿园帮直冒汗的谷本解围道: 「阿重说得没错。我刚才见到中川施工队的人,他们的确是这么说的。」 怎么会这样啊——有人嘟囔道。 房间内气氛变得异常严肃,让我如坐针毡。我是不是也该皱皱眉头啊?无奈我根本没伤脑筋,所以一点都挤不出伤脑筋的表情来。还是静静看着事态发展吧。 这次,具有实际意义的决断仍是由白发老人提出的: 「别管施工队那边了,应该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现在最要紧的是路线该怎么办。」 门框的横木上挂着冰冷的圆形时钟,时间是十点半不到。 原本的路线相当简单。 顺着神社前的道路走,沿着小河顺流而下。过了长久桥后改变方向,逆流而上。在神社门口有一座桥叫茅桥,过了茅桥回到神社。就这么简单。 不过现在长久桥不能走。 由于这一紧急事态,原来散在各处工作的男人们也都回到了屋里。宽敞的休息室顷刻间化为了狭窄的会议室。因为不好再在暖炉前面发呆了,我便脱掉风衣,默默端坐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其实他们要谈的事情与我这个外人毫无关系,所以我非常想走掉,但无意中错过了离席的机会。 有谁先说话了: 「不能让施工停一下吗?队列有五分钟就能走过去了。」 要是可以做到的话就省事了。花井摇摇头说道: 「游行队伍的确要不了多长时间,但记者们也会过来。而且要是禁止通行的桥上出了什么事故,施工队就要承担责任。既然他们已经开始施工,咱们就别为难他们了。之前让人去沟通,为的就是避免今天这种局面……」 说着,花井瞟了一眼旁边。位在视线前方的自然是谷本。 「没办法了,要不走到长久桥然后就返回吧?」 花井摸着下巴说道。话音一落,抱怨声接踵而至—— 「哪有这么干的!」 「原路返回吗?」 「西边可能无所谓,但东边怎么办?活偶就不去了吗!」 我对现状有了个大致的把握。祭典应该是小河东西两岸共同举办的。游行只去一边的话,另一边的人就会生气。 听到反对意见,花井提出了下一个方案: 「那就先走到长久桥,然后返回,再渡过茅桥巡回东边,走到长久桥再次返回。」 去了又回,回了又去吗?虽然也是个办法…… 这次站出来反对的只有一个人。那人刚才并不在房间内—— 「那就得花两倍的时间了,游行距离也会翻倍吧。」 「那也没办法。」 「光说没办法怎么行?之后的预定行程全都会走样。电视台也要来,那种马马虎虎的做法绝对不行。」 另一个人从旁插嘴道: 「而且扮活偶可是个重体力活,要走两倍距离太辛苦了。」 相当有道理的意见。虽然不知道伞到底有多重,但我可不想走两倍的距离。 花井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境地,这下子不仅鼻头红,连整个脸都涨红了: 「再怎么说,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没有其他方案?」 「还可以走远路桥。」 一个年轻男人说道。 「渡过远路桥再回茅桥的话,就花不了两倍的工夫了。」 从话语中可以听出,施工中的长久桥下游应该还有一座桥。我就是沿着河边过来的,有桥吗?唔,应该有吧,只是我没太注意所以没有印象而已。 不过这个提案一出,花井就一脸微妙地陷入了沉默。不止花井,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尴尬起来。 离游行开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打开局面的到底会是谁呢?! 局面暂且不说,沉默倒是立刻就被打破了——拉门冷不防被拉开,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有些惊讶地问道: 「那个……抱歉打扰你们了。这里有一位名叫折木的先生吗?」 「啊,是我。」 我支起腿站了起来。 「我就是折木。」 那女人看着我,越发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总感觉她脑中对我的观感肯定很失礼。 「有什么事吗?」 「是的……千反田家的女儿叫你,好像是要你过去。」 千反田? 大概是在等闯入者离开吧,谁都紧闭嘴巴,房间内的气氛越发沉重起来。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房间。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过能把我从这房间中叫出去,实在是太感谢千反田了。 3 然而我并不被允许和千反田见面。 我来到另一个房间里,房间面积和男人们所处的休息室基本相同。不知道是不是煤油炉的数量较多,这边比那边要暖和一些。屋内用厚厚的窗帘布拉了一个帷帐。至于白色帐子对面有几个人、分别是谁,我这里完全看不到。估计也不会有人让我看吧。除了灯油味之外,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脂粉的气息。 这时,帷帐对面传来了沉着冷静的声音: 「是折木同学吧。」 是千反田的声音……吧,应该不是别人。 不过一瞬间我又迷惑了。虽然千反田经常用沉稳的语调说话,类似语气我也听到过,但与从前相较,帷帐对面传来声音听起来更加干净冰冷……感觉非常郑重其事。 「非常抱歉以这种形式相见,因为这边正在更衣。」 虽说我的确考虑过这道帷帐的存在意义,真就被我猜中了吗……这里是女性更衣室。我含含糊糊地哼了几声作为回应。比起现下的尴尬程度来,刚才那间严肃的会议室简直轻松到可以倒头午睡。我把披在肩上的风衣折叠起来放在一旁。 「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好像出什么麻烦了吧。」 「……没错。」 「很严重吗?」 「好像是。」 「这样啊。」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对面只有千反田吗?应该不会吧。扮成活偶游行的并不只有千反田一人。虽然不知道都要穿些什么,但即使是普通的雏人偶打扮,光凭一个人也穿不了。我保持着沉默,终于声音再次传来: 「那么,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 说得没错。十一点半出发的话,我也差不多得去换衣服了。我明白事态紧急,也理解千反田想要了解事态的心情。不是叫其他人而是找我,想必是因为年龄相仿比较好说话吧。 不过…… 互相看不到面容的交谈,其实就跟打电话差不多。虽是这么想,但我总觉得舌头不太听使唤。大概是因为突然从寒冷的地方进到了温暖的地方吧。 没问题,还没到说不出话的程度。我舔了舔嘴唇,开始述说道: 「那座长久桥……」 施工已经开始了。 本来已经请人叫停了施工。 然而施工队好像收到了可以继续施工的联络。 结果长久桥就无法通行了,现在正在严肃讨论怎么变更路线。 我以简明扼要而又不会太过匆忙的方式,把整个事态陈述了一遍。 帷帐对面一片寂静,连声咳嗽都听不到。稍微答应一声也好啊。不,说不定千反田其实答应过,只是声音被厚厚的帷帐挡住,我没听到而已。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端坐着一边梳头一边听?总不会是倒立着听吧……说到底,她到底听了没有啊? 我突然不安起来,于是停下讲述试着问了问: 「虽然有提议改走远路桥……你在听吗?」 立刻就有了回答: 「我在听。」 说这声音冷淡,感觉不太贴切。大概是一种我未曾体验过的疏离感吧……不觉之间,千反田被我想象成了单手持扇遮住嘴角的形象。感觉她是在单手扶着椅把,忍着呵欠听我说话。我轻叹一声,为她讲完男人们的尴尬气氛后,便结束了述说。 我闭上嘴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了煤油灯火的劈啪声。 ……不。 仔细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其他声音的。像是压得很低的窸窣声,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声等等。是千反田在说话吗?还是千反田周围那些未曾对我说过话的人呢? 总之,那边先下了一个评价: 「你总结得相当不错。」 多谢。 不过接下来的话和之前有点不一样。感觉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大声了点: 「村井先生是神山市议会议员。如果由他出面交涉,中川施工队应该很难拒绝。也就是说,那通告诉施工队『今天可以施工』的电话应该确实存在。」 这些话中混杂着一种熟悉的成份——那是藏在她清澈眼瞳深处的火种;是我对千反田最直接的联想;是去年四月初会以来,波及我、里志和伊原无数次的东西——好奇心。 也就是说,千反田手上并没拿着扇子。因为好奇做这种事的是谁、为了什么,说不定她都凑到帷帐旁边来了。别说打哈欠了,那双大眼睛现在肯定精神得难以言喻。这就是千反田。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帷帐对面,千反田又好奇了。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这股热情才刚刚露出点苗头,就立刻如同未曾存在一般被无视了。 千反田并没对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我说出「我很好奇」这句话。她是这么说的: 「不过我终于安心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 同时冒出两个疑问的我,一时间不禁语塞起来。一个问题是「就这么点感想?」当然,这个疑问现在没必要提出来。于是我清咳一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是吗?但那边的人好像挺头疼的。」 「或许如此,但那并不是因为问题没法解决。简单来说,我们犹豫的是『是不是要为了祭神仪式而进入长久桥下游地区』。」 授课一般的语气。受此影响,明明没什么兴趣的我都差点说出了「请再说详细点」这句话。 她稍微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 「折木同学,可以请你给那边的大家带个话吗?」 「嗯,可以。」 「……那你就这么说——」 以此起头,千反田的声音一下带上了坚决的味道: 「对方的宫司由我来打招呼,氏族代表那边我会拜托父亲联系。」 一瞬间,我还以为千反田又犯了老毛病,话又只说了一半。千反田在拜托别人时总是会略过说明。不过只要提醒一下,她就会好好地进行补充解释。 然而这次不同,就算我再三确认「光这句就够了吗」,厚厚的帷帐后面也只会传来一个冰冷机械的回答: 「说了这句,他们就会明白的。」 于是我也就只传达了那句话。 我返回到男人聚集的房间,一边耐着寒冷一边向他们传着话。话还没说完,我就发现花井明显松了口气。 「嗯,那就交给他们吧……好了,大家,绕到远路桥走。」 看来还没等我摸着头脑,游行就决定要改道远路桥了。 接下来是一连串风急火燎般的行动,根本没工夫提问——游行开始前,已经没时间可供耽误了。 4 如果说千反田从九点半就开始换装,那我换的就相对匆忙得多。 外面已经是春光灿烂。我脱掉毛衣,风衣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往里衣外面套上黑色和服外褂后,我穿上裤裙。虽然袖子长短挺合适的,但下摆完全不够长,三分之一的小腿都露在外面。 「这衣服大小不合适啊。」 我对协助换装的人的说道。叫我来的时候说是身材差不多,这明明就完全不合身嘛。然而那个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的男人笑着回应说: 「就是这样的哦。」 「就是这样的吗?」 脚下简直冻死了。我想起了正月那时的事。看样子,只要「千反田」和「和服」两条并备,「寒冷」就会自然而然地跟在后面。 「这个长短刚刚好。要是裙摆再长点,我就得被抓去撑伞了。」 男人说道。的确,他的身高比我要高。头发染成了浅茶色的他,看起来是个相当潇洒的大哥。不过既然有年轻人,干嘛还要非叫我来啊。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出场,我无端地开始紧张起来,一不小心就抱怨出口道: 「裙摆这么点儿问题,改一下不就好了。」 男人把黑色布袜递给我,耸了耸肩: 「这游行难得一见,我可是专程赶回老家的。要是我也参与的话,不就看不到了?」 的确,我应该只能看到千反田的后背吧。 虽然服装无所谓,但要让我穿别人的旧袜子,我还是会有些抵触。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抗议了,我把心一横,将袜子穿了上来。 这么一来,我就一身黑了。虽然小腿露在外面实在不太像样。 「好,接下来穿上这个。」 男人递来了一套形如连身衣的白色衣物。 「套在外面,然后在腰上打个结。」 我如他所言,用腰带打了个蝴蝶结。 这身衣服裙摆部分很有弹性,绷得比较紧。袖子比较宽大,里面的黑衣也露了出来。侧面从腰开叉到膝盖附近,能看到裤裙的皱褶。前面算是比较规矩吧,衣襟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脖子附近露出黑色衣领,和外面的白衣形成了对比。 原来如此,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看,我也像是祭典的相关人员了。 「然后戴上这个就搞定了。」 说着,男性递来了一顶黑色帽子。这帽子形如一个两侧被压扁的圆筒,应该是平安乌帽的一种吧(译注:平安乌帽,日本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黑色礼帽,近代亦用于日本成年男性的礼服中)。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之前的打扮还过得去,要是戴上这顶帽子的话…… 我试着将其戴上。 然后到镜子跟前看了看全身像。男人仔细端详了片刻,小声说道: 「……不搭啊。」 我也这么觉得。 不管折木奉太郎跟和服搭是不搭,祭典已经开始了。 虽然桥的问题好像解决了,但开始时间还是没赶上。我被告知出发时间推迟了十五分钟。 我得先从后门出去。活偶们应该是先出社务所大门,然后到拜殿前集合。此时还没我什么事。我只要在活偶凑齐、开始站队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混进去,然后站到千反田身后就行了。 好,程序万无一失。 我忍着陌生布袜的不适感沿走廊走向后门,然后穿上了事先预备的草鞋。本来我得穿着它走一个小时左右的路,可因为路线变更,步行距离又变长了一些。我在门厅中来回走了走,鞋子并不挤脚。虽然依旧说不上舒服,但还算能穿。 走出社务所,只见那个快把号衣撑破的男人——好像是叫园来着——正在拿着伞等我。伞面是红紫色的,把我想象中要大很多。这把伞比西洋伞打得更开,几乎成了一个T字形,这也让它看起来更大了。阿园鼓励畏畏缩缩的我说道: 「哎呀,活偶祭不用这么紧张啦。放松放松。」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的祭典活动?」 「是啊。春祭是分开办的呢。」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啊……想着,我接过了伞。这把伞虽然看着很大,重量却并不夸张,只比一般的伞重上一点。因为可以双手持伞,一个小时还是很轻松的。 呼——我做一个深呼吸。阿园问道: 「紧张吗?」 ……有一点吧。 活偶集合了。 首先是天皇。不同于我的,天皇的帽子上装饰着长长的帽尾。天皇活偶一袭黑衣,只有鞋子露出了一点白色。要说是贵族装束倒也可以,总之就是雏人偶中天皇人偶的打扮。话说回来,黑色不等于漆黑一片,布料与布料之间有着微妙的色差。虽说我在远处看不很详细,但条纹状的纹样还是很显眼的。扮作天皇的是一个气质高贵,貌若潘安的美男子—— 才怪。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来。那人并不是男子,活人偶全体都是女性。只是,那位天皇是我的一个熟面孔。锐利的目光,尖尖的下巴。仅仅束起头发是瞒不过我的眼睛的——她是神山高中二年级学生,入须冬实! 因为文化祭的诸般事宜,我和入须算是有些缘分。那时我帮了她的忙,也请她帮了忙。虽说对她算不上了解,但我至少知道入须家并不在这附近。她也像我一样是从外部被召来的吗?入须坦荡地看着前方,没有丝毫羞怯。她的视线一动不动,所以并没注意到我。 接下来是皇后。 拜殿之前的神社院内人潮汹涌,到底是从哪儿冒出了这么多人啊。难道神山市外也有游客来看吗?看来这个活偶祭的观光价值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原来如此,也难怪千反田会感觉「挺有名的」。 院内人声鼎沸,照相机也架设了不少。要不是这会儿春光明媚,闪光灯想必会闪个不停吧。 雏人偶中天皇穿的是黑色贵族服饰,所以入须也身着纯黑的贵族服饰。那么,皇后穿的是什么样子呢? 千反田身穿十二单走了出来(译注:十二单,日本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一般由5~12件衣服组合而成,颜色花纹有特定的复杂搭配)。 那身十二单最外层是橙色,里面一层是粉红,然后是淡青、文雅沉稳的黄色、白色,花纹是车轮。千反田交握的柔荑中握着一把系有五色细绳扇子。化妆后的她双目微垂,静静走入了神社院内。仅仅几步,我就看出千反田走路的姿势相当专业。 啊啊,我不由得想—— 这可不妙啊。这身衣服实在是不妙。糟了。或许,我无论如何都不该到这来的。 总之,说到底,要说是怎么回事的话—— 就是…… 折木奉太郎一向自负对于语言还算精通。 另一方面,虽然达不到「理论派」的高度,但我也觉得自己整理思路还算比较有条理。 不过在这一天,在神山市水梨神社院内,在春季一日的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在看到身着十二单现身的千反田时—— 我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糟了」。 就算绞尽脑汁,我还是无法解释。多余之事不做,必要之事从简——我的节能主义信条遭到了致命的威胁。虽然有这种预感,我却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脑中,完全被「这下完了」、「这可不妙」的思绪填满了。 千反田的十二单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肩巾。为了防止擦地,跟在后面两位和服女性各自抬起了肩巾一头。裙裾并未拖地,估计是为了方便出门专门裁减的吧。乌黑秀发长长地垂在背后,被金色和纸扎成了一束。陌生人大概会以为这个穿十二单的女孩头发很长。不过我知道,千反田的头发并没有那么长。她戴着假发。 后面,左右大臣和三女官应该也走了出来。不过很遗憾,我并没有注意她们。 回过神来,我已经给千反田打上紫红色的伞,不声不响地走进了队列。队伍中依次是入须、千反田、手持千反田肩巾的两位女性,然后是我。 我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一边暗想:那肩巾真碍事啊……都看不到千反田了。 不仅观光客很多,记者好像也来了不少。我注意到一个气派三脚架上的大型镜头转向了这边。又走了几步后,连电视台摄像机都等在前面了。我曾经想,「如果哪天有机会上电视的话,一定会很紧张吧」。不过实际面对摄像机时,我却没什么感觉,甚至基本都没怎么在意。 原因显而易见:我只是个附属品,并非主角。 游行队伍比我想的要长。身着整齐服饰的男性们一边吹着横笛一边跟在后面。虽然我并没亲眼看见,不过从时不时传来的咚咚声里可以猜到,队伍中想必还有敲太鼓的吧。 队列沿着我骑车走过的河边小道,一步步走向下游。早上我穿着风衣都嫌太冷,但现在和煦的阳光却很是宜人。身边的河流虽然不大,但河面上依旧有清风掠过。四月的风果然还很冰冷,但这种冷冽并不令人难受。 窄道左右站着成排的观光客。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被如此人群注视过。不过说到底,为皇后雏人偶打伞的男生,本来也就没几个人见过吧。现在,我只要一心看着前方就好了。 队列早已路过了造成麻烦的长久桥。不觉之间,我们又渡过了远路桥。因为队列转过来朝向了上游,我注意到—— 视界中混入了粉红色。我一下子抬起头来。 现在,千反田走到了那棵凌寒独开的樱花树下。树上花开只有五成,但朵朵都是傲然绽放。静候进一步盛开樱树下面,一袭十二单的千反田缓缓前行。温暖柔和的阳光、恰巧建在此处的古旧瓦屋、田里的残雪、冰雪消融的清澈河流、潺潺的水声……瞬间我甚至觉得,一切丑恶都从这里消失了。 然而长发如瀑、肩巾被人抬着的千反田,我却只能看到背影。 千反田时常抱有的「好奇心」,以前于我并没有什么亲近感。然而此刻,我却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情。我现在很想看千反田的表情。此时此刻,如果能正面欣赏化妆后垂着双目的千反田,那该是多么的…… 「奉太郎。」 听到这声招呼,我一下回过神来。 定睛一看,只见里志身在观众群中,旁边还站着伊原。 我面无表情地默默把视线转回了前方。 5 酒水最后好像还是来晚了。不过因为路线变更造成的时间差,就结果而言倒还算及时。队列回到神社后,等在前方的是热乎乎的食物以及温好的酒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祭典总算是平安结束,之后就只剩类似后夜祭的续摊了。整顿午饭气氛和乐,饭桌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千反田等活偶们则顾不上吃饭,她们一回来就进到拜殿里,好像要举行除秽仪式。 雏人偶原本就是替人类承受污秽的道具,所以每次积蓄的秽物必须赶快祛除。虽然我不知道水梨神社的活偶祭起源于何时,不过由人类承担人偶的职务,就祭祀来看是相当怪异的。如果将其考虑成咒术的一种,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危险。因此,活偶们刻不容缓地直接去除秽,也不能说毫无意义。 告诉我这些的,正是那位「遍知天下无用事」的福部里志……才怪。告诉我这些的是伊原。穿回便服裹着风衣的我,和伊原、里志两人在神社院角吃起了酱油团子。话说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伊原对咒术这么了解。 里志告诉我的是另一件事。 「奉太郎,简直就是奇迹啊!」 他说。 「你是指自己赶上祭典的事?」 「啊,也对,那也是个奇迹。没想到祭典竟然整个推迟了。」 据说他补习一结束就全速骑车飚过来,正好赶上了祭典后半、队伍渡过远路桥。只见里志把手伸进麻布手提袋中,取出一次性相机来: 「虽然对这相机不是很满意,不过总比没有好。我为了以防万一带上它,没想到真就派上用场了。赶上那种场景实在是万幸,要真没拍到的话,我肯定肠子都得悔青了。」 「拍到了?」 「包括樱花,全都拍进去了。」 看我陷入沉默,里志露出一个坏笑说: 「就凭奉太郎你,想必是说不出『也帮我洗一张作纪念』这种话的吧。不过不用担心,你不说我也会给的。」 「但是说真的,你在里面完全不搭调。」 伊原补充了一句多余的话。 直到最后,我和千反田都没能在水梨神社碰上面。不知不觉间祭神仪式已经结束,随着游客纷纷散去,里志他们也不好再作停留了。「那你帮我们跟千反田同学问声好。」留下这句话后,二人便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相关人员」应该当到什么时候。吃过午饭后,我又积极地参与了收拾碗盘的工作。虽说有事的男人都全都早早离开了,但席间还剩着十个左右的人依旧在吃吃喝喝。 和千反田见上面,已经是夕阳西照之后的事了。受邀去到千反田家的我,在走廊中遇见了她。 本来我一直在客厅乖乖呆着,后来因为出门上厕所,回来时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 「啊,折木同学。我正想去跟你打个招呼呢。」 已经卸了妆的千反田微笑着说道。这次是学校里那位平常的千反田。虽然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但我心中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果然还是更熟悉这样的她。千反田已经脱下那身十二单,换上了带领衬衫和素色短裙。不过这身装扮说这是家居服依旧有点正式,估计一会儿还要去见人吧。 就在我观察她的时候,千反田突然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怎、怎么了?」 只见她长舒一口气,然后气势十足地叫道: 「折木同学!」 「…………」 「今天真是太难熬了,我一直一直都在忍耐。唯有今天,连我自己都佩服起自己来了!」 「哦,你说活偶啊。」 然而我错了。千反田摇摇头,向我逼近了一步。光鉴照人的走廊地板发出咯吱的一声。 「我忍的并不是那个。所谓『忍耐』当然是指……」 千反田将双手握在胸前,倾吐出心中的想法说: 「给中川施工队打电话的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我一直都在好奇这件事!」 ……那个啊。 「在那间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折木同学肯定知道。可那时我又没法问你。一想到这里,我甚至觉得折木同学就在帷帐对面向我吐舌头做鬼脸。」 「我可没吐舌头。」 「那你吐什么了?」 这可真是个预料之外的问题。 「我想了很多。如果长久桥不能通行的话,谁会得到利益呢?可是今天我有要职在身,既不能一直考虑这件事,又不能询问其他人……」 虽然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甘。走廊上没有帷帐,所以象征着千反田好奇心的巨大眼瞳也凑到了至近的距离。 「折木同学。你一直待在社务所,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 虽然我很想说「没有」—— 但实际上确实是有的。要在平常,我肯定不会去留心一座桥如何如何。不过鉴于今天的种种特殊情况,我一直在考虑千反田是不是会好奇。也是因此,我对旁人对话听得也比较仔细。 在那个房间里,千反田并没有说「我很好奇」,所以我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她会留到傍晚在家里问我。 我后退半步,答道: 「的确……今天见到了好多人。老实说,大多数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应该全部都认识。」 「你没觉得谁可疑吗?」 我试着反问道。因为惊讶,千反田那燃着好奇光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咦?我吗?」 她指着自己问道。说起来,最近好像经常能看到这个动作。千反田微微歪了歪头思考了起来: 「……让我想想。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确实觉得一个人比较可疑。」 「我也有一个怀疑的人,只有他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事态。」 千反田扑哧一笑: 「那要怎么办?写下来然后一起亮给对方?」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里既没有纸也没有笔。 不过千反田不会随口乱提意见。她把手伸进短裙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支签字笔。 「这里有笔。」 「干嘛带着笔?」 「因为我刚才在写信封。先别管这个了——」 「写到哪儿啊?」 一瞬间千反田困惑地皱了皱眉,不过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就写在手上吧。」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一会儿不还得参加宴会呢吗? 拔下笔帽后,千反田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洁白的手上书写起来。一写完,她就迅速把笔转递给我: 「给,折木同学。」 没办法,我也只好写了起来。左手好痒啊,我花了老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怪笑出来。不过因为花了老大的劲儿,可能表情反倒变得很奇怪了吧。 我们俩都握紧了拳头。走廊上雨窗大开,说不定外面能窥探进来。不,应该不用担心。千反田家的庭院很广,围墙也很高。 「我说『预备,开』就打开哦。好,预备……开!」 千反田的左手上写着『小成先生的儿子』。 我左手上写的是『茶发』。 千反田来回比了比两只手上的字,然后微微点点头,很是满足地说道: 「小成先生的儿子头发就是茶色的。」 「开始我觉得那个阿园很奇怪。明明家里还在服丧,他却来给祭典帮忙。」 「啊,园先生啊……他家婆婆应该接近一百岁了。」 「不过这并不是绝对的疑点。如果村里有两家姓园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了。」 千反田点点头: 「虽然有亲戚关系,不过园家的确有两个。同姓的家族相当多呢。」 「是吧。因为这个,阿园就可以排除了。接下来是负责准备酒水的中竹。他让酒水一点钟再到,结果被白发老爷爷骂了。因为桥路不通,游行队伍绕了远路,就结果而言一点送到的酒水也算赶上了。 不过为了让酒水赶上时间而叫人开始施工,想来未免太荒谬了。而且施工队接到电话是在前天,所以把酒水这边考虑成单纯的安排失误还更自然一些。」 「中竹先生……并不是个坏人哦?」 是我不会说话,你就谅解一下吧。 「然后还有中川施工队、村井市议员和与之交涉的谷本。我在考虑这之间会不会有谁在说谎。施工队会不会把工期放在第一位,不肯放过这一天呢?村井会不会对谷本打了包票,却对中川施工队说『表面上这么说,你们照旧施工就好』呢? 然而施工当时根本没有开始,长久桥直到今早都还可以通行。也就是说,工期才刚刚开始。一般为了应对下雨等不能施工等情况,工期都会多给几天。所以这一推论的疑点是:施工队何苦要这么着急赶工呢?而『市议员说谎』那条假设更是匪夷所思得没边儿。」 千反田扑哧轻笑一声。我还以为自己哪儿说错了,不想她却说道: 「的确,要说村井先生会干那种事,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呢。」 是吗,我又不认识市议会议员。 「大家好像都与此事没有关系。唯有一人,唯有他是以『长久桥不能走』为前提行动的。」 「就是小成先生的儿子吗?」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了。」 老站着说话也很累,于是我们便坐到了套廊边。夕阳很是晃眼。这么一来,要是再有只三毛猫、再有杯日本茶可就了不得了(译注:套廊,日式建筑外部的走廊。在日本文学作品中,三毛猫和日本茶都是经常和夕阳、套廊一起出现的物象)。 「那个男人说是为了看『难得一见的游行』才『专程回老家』的。不觉得很奇怪吗?你从初中时代开始就每年扮演活偶对吧。也就是说祭典每年都会举办。一年一次虽然的确说不上频繁,但既然每年都会举办,那『难得一见』这说法就很奇怪了。」 「……的确有点不对劲呢。」 千反田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瞟了一眼她的侧脸,好像相当红的样子。估计是被夕阳染红的吧。我把视线转回到空中,继续说道: 「然而,今年的确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游行』。」 「咦?」 千反田闻言一愣。 我想起了里志的一句话:「简直就是奇迹啊」。 「河岸旁的樱树有一株不按时令地开花了,长久桥因为翻修而无法通行。虽然不知道小成现在在哪生活,但既然他的老家就在这里,这种情报应该可以弄得到手。 如果游行队伍绕道远路桥,那『活偶队列从樱花树下通过』这个奇迹般的场景就会在今年出现。这便是值得『特意回老家』来看的『难得一见的游行』。」 「竟……」 千反田惊讶地捂了住嘴。 「竟然就为了这种事!」 她惊呼道。但「这种事」其实我也想过。 在我脑海中,石川五右卫门又蹦又跳。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春景值千金实在是小气、小气(译注:著名歌舞伎《楼门五三桐》中,石川五右卫门登上南禅寺山门时曾单手拿着烟管,一边说着名台词「绝景啊、绝景啊。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实在是小气、小气。让我五右卫门来看值万金、万万金……」一边转着圈)。 樱花和扮成皇后的千反田。就算只从背后看,这搭配都美得令我窒息。如此景色,确实有仔细欣赏的价值。换句话说,确实有为此捣鬼的价值。 不过我不会说出来。 我把头撇向一边,转而对千反田问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那家伙?」 闻言,千反田低下头说道: 「那个,我最开始就说过没有证据了吧?」 「说是说过。我又不会笑你。」 就算说到这份上,千反田还是犹豫了老半天才终于开口: 「我觉得,要说有谁能满不在乎地损村井先生面子的话,也就只有小成先生的儿子了。」 原来如此。 不过这么一说,福部里志也成重要嫌疑人了。 当然,我并不打算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发言而告发小成某某。如果想彻底查明真相,估计我还得留在这里再做一番调查才行。 不过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的确造成了妨碍,不过祭典已经平安结束。我们只是互相给对方看手心自娱自乐而已。所幸千反田这就相当满足了。 夕阳西下,空气也渐渐冷冽起来。我刚想开口提议「天凉了,咱们进房间吧」,千反田便说道: 「折木同学。我在那个房间说了要联络宫司吧。」 我点点头。千反田去联络宫司,千反田的父亲去联络氏族代表。我仅仅传达了这句话,由「长久桥禁止通行」引起的混乱就魔法般的结束了。 「虽然可能有点无聊,但请听我说。」 换作里志倒是毫不稀奇,不过我还从没听过千反田用这种开场白。因此,我没能说出「天凉了」这句话来。 黄昏之中,千反田的视线越过自家庭院,越过围墙,聚焦在了环抱村落的山峦上。 「因为土地改良的关系,现在可能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在很久以前,这一带被一块湿地分成了南北两部分。据说,当时长久桥那边正好是块沼泽地,以北是我们村,以南是另一个村落。现在两个村子已被合并,即是神山市阵出地区。」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还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村有个水梨神社,而南方的村子也有个酒押神社。现在虽然不存在土地或是水源争端,但神事仍是南北分开的。因此,祭神仪式上擅自过线就跟踏入别人家门一样,双方都会觉得很别扭。 由于这次事出无奈,酒押神社的供奉者们也会予以谅解。花井先生和其他帮工的男人们都明白这一点。但是,不经许可就擅自越境会成为矛盾的导火索,所以应该事先通知对方一声。然而,具备这种沟通渠道的人并不多。 我说过『不是什么大事』对吧。那是因为,只要我说会和酒押神社联络,大家就能安下心来越过长久桥南行了。」 「……原来如此。」 我直率地佩服道。 「也难怪里志会称你家为『名门』。」 不想千反田稍稍抬高了音调问道: 「是这样吗?」 「…………」 「这只是个很小的世界吧?神山市北部,行政区名是阵出。我只是对此处的北阵出和南阵出进行了协调而已。折木同学,我并不是认为这事不重要,但它也并非什么大事。」 太阳已经落到山头上了。周围被火红色笼罩,夜幕渐渐降临。 「小成先生的儿子好像梦想成为摄影师。为了这个梦想,他正在大阪的专科学校进修。折木同学说他是想看罕见的景色,我表示认同。这样一来,他在观看之余,应该也拍下照片来了吧。另一方面,我高中毕业一定会进入大学。 ……但与小成先生的儿子不同,我一定会回到这里。不论路途如何,我的终点一定会是这里——神山市阵出。」 说到这里,千反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问: 「折木同学。文理分科你是怎么选的?」 因为这话题太过突然,一时间我有些没听明白。意识到她是在指高一升高二的文理科选择后,我回答道: 「啊,我选了文科。」 「为什么?」 「因为理科那四门我最喜欢化学,文科那四门我最喜欢日本史。然后相对于化学,我更喜欢日本史。」 千反田抱起双手抵到嘴边,笑道: 「相当合理呢。」 「您就放心吧。」 「……我选了理科。」 千反田的成绩应该是年级前五名。虽然她本人并没说过,成绩排名也不会贴出来,但大致上可以猜得到。总之这家伙的话,可以选择的升学方向也相当广吧。 不过千反田所考虑的并不是这种事: 「我并不认为回到这里有多么讨厌或是悲哀。千反田家在北阵出具有一定领导地位,作为家中的女儿,我想尽一份心。为此,我在学校里想了想自己该怎么做。 一种方法是率先栽培商品价值高昂的作物,让大家富起来。 另一种方法是以经营层面的战略眼光增加生产效率,让大家摆脱贫困。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前者,并因此选了理科。」 对于陷入沉默的我,千反田再次询问道: 「你知道让我下定决心最重要的理由是什么吗?」 「这个嘛……」 说着,我想到了一点: 「我只是觉得,后面那个方法不太适合你。」 千反田微微点了点头: 「说得没错……直接原因是文化祭时,围绕文集的那场骚动。给折木同学你添了不少麻烦后,我明白过来了:我大概并不适合经营公司。」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 千反田坐在套廊边上,向空中摊开双臂。天空已经基本沉入夜幕,几颗星星也冒了出来。 「请看,折木同学。这里就是我的归处。如何?只有水和土地,村民们也日渐衰老。就算山坡上整齐地种着树木,但商品价值又如何呢?我并不认为这里是最美的地方,也不认为这里充满了机遇。但是……」 千反田放下手,垂下头,然后低声说道: 「我想向折木同学介绍这里。」 我心底一个埋藏已久的疑问,此时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于是我打算这么说:「你所放弃的『经营层面的战略眼光』,由我来修如何?」 不过到底是怎么了呢。我明明想要这么说,却完全说不出口。 这种状况还是头一次发生。而这个崭新的经验,则是我解开心中未解之谜的一个关键。 我明白了。 我明白福部里志为何要弄碎伊原的巧克力了。 简单来说的话—— 现在,暮色低垂的千反田家中,我之所以没说出真心话,而是另找了一句说辞,原因与之大致相同。 我努力装出冷淡的样子,这么说道: 「天变凉了啊。」 千反田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温柔地笑着,慢慢摇了摇头: 「不,已经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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