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爱的冒险 电视剧白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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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与地格一二搭配〗吉祥安泰,富贵荣华,健康长寿。
◇成功运◇
〖人格与天格一二搭配〗成功顺利,能平安实现自己的目的。
◇其他暗示◇
首领运(智慧仁勇全备、立上位、能领导众人)才艺运(富有艺术天才,对审美、艺术、演艺、体育有通达之能)女德运(如果是女性,具有妇德,品性温良,助夫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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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白蛾的防治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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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美国白蛾又称秋幕毛虫、秋幕蛾,属鳞翅目,灯蛾科,是一种食性杂、繁殖量大、适应性强、传播途径广、危害严重的世界性检疫害虫,极大地威胁着农、林业生产安全。美国白蛾防治要实行“预防为主,综合治理”的防治方针。 中国论文网 /8/view-5793693.htm  关键词:美国白蛾;防治;技术   1 加强检疫   对来自疫区的苗木、接穗、花卉、鲜果及包装箱填充物和交通工具等必须严格检疫。做好虫情监测,一旦发现检疫害虫,应尽快查清发生范围,并进行封锁和除治。   2 物理防治   2.1 剪除网幕,除幼虫   捕捉成虫,美国白蛾成虫一般将卵产在叶的背部,越冬代成虫的产卵部位大多处于树冠的下部,以后各代产卵部位有些上移,5月下旬~6月上旬、7月下旬~8月中旬,是成虫羽化高蜂期,组织人员在每日的清晨或黄昏捕捉成虫,也是调查和防治美国白蛾的最佳时期。在美国白蛾2~3龄网幕盛期,每隔2~3天仔细寻查并连同小枝一起剪除幼虫网幕。剪网时注意不要造成破网,以免幼虫漏出,剪下的网幕及散落在地上的幼虫立即集中烧毁或深埋。   2.2 围草诱蛹   利用该害虫以老熟幼虫沿树干下树寻找潜伏场所进行结茧的习性,在树干上人为设置结茧场所,引诱其潜伏,然后予以消灭,主要适用于防治困难的高大树木。在老熟幼虫化蛹前,在树干离地面1~1.5m处,用谷草、稻草把紧紧围绑树干1圈,诱集幼虫化蛹。化蛹期间每隔7~9天换1次草把,解下的草把集中烧毁或深埋。   2.3 人工挖蛹   晚秋、初春季节在树洞、树皮缝、枯枝落叶、树周围建筑物缝隙、砖石瓦块及屋檐下挖越冬蛹,4月中旬及7月中下旬,挖第1代蛹并集中消灭。   2.4 诱杀成蛾   利用美国白蛾的趋光性,在成虫羽化期利用诱虫灯诱杀成虫。在上1年美国白蛾发生比较严重村庄、林带及片林内,相隔400m,将杀虫灯悬挂树上2~3m处,挂灯处要求无高大障碍物,每天从下午7时~次日6时开灯诱杀,集中处理。在距设灯中心点50~100m的范围内进行喷药毒杀灯诱成虫,可获得较理想的防治效果。   3 化学防治   3.1 树干注射有机磷法   在美国白蛾的低龄幼虫期,通过外力向树干内注射具有内吸收性的有机磷类农药,通过树内部液体流动传导到树叶,达到杀虫的目的,是一种新型的化学施药技术。具有施药准确、药液利用率高、对环境污染少等特点,现在主要用药为氯胺磷30%乳油5~10倍液。   3.2 树干涂毒环法   利用美国白蛾老熟幼虫下树化蛹的习性,在老熟幼虫下树前,在树干涂药环或者捆绑毒绳杀死下树幼虫。涂环药液一般用触杀性能较好的菊脂类农药与柴油或者机油1:10混和液,在树干涂15cm宽的毒环,毒杀上下树的幼虫。   3.3 树干绑毒绳法   在美国白蛾发生严重的地方特别是养殖小区,在美国白蛾老熟幼虫下树化蛹前,在树干0.8~1.5m处,用聚酯类药剂浸泡12小时制成毒绳,可捆扎3道毒绳,每道毒绳间隔5cm,然后捆绑在树干上。   3.4 绑草把,诱集老熟幼虫化蛹   第1、2代美国白蛾蛹期所绑的草把,每隔1周必须解下1次,美国白蛾蛹捡出后再绑上(也可以更换草把)。第3代可捆扎到当年的11月份,待化蛹结束后再解除草把,将蛹捡出,集中处理。   3.5 人工挖蛹   根据美国白蛾易于在树皮缝、土石块及枯枝落叶下、建筑物缝隙处化蛹的特点,采取人工挖蛹的措施消灭。   3.6 叶面喷雾   在幼虫发生破网初期喷药防治最佳,喷药时必须均匀周到,不能漏喷;片林采用烟雾机进行烟雾防治,药剂可采用菊杀乳油、高效氯氢菊酯乳油、溴氰菊酯乳油等。对虫口密度较大、危害较重的林片,可采用化学农药和生物农药混合防治,尽快降低虫口密度。   4 生物防治   在美国白蛾的大肆入侵的状况时,利用美国白蛾的天敌――臭大姐,也叫“蝽”,俗称“放屁虫”、“臭大姐”等。它主要是把长长的口器插入全身白毛的美国白蛾的幼虫体内,吸食幼虫的汁液,致其死亡,因此,投放臭大姐成本低廉。在白蛾泛滥的林区或者利用家禽也是一种好的防治方法。   5 防治方法总结   人工物理防治,对环境无污染,适宜城镇人口密集区,重点风景名胜区、桑、蚕、鱼、虾等特殊养殖区的防治。化学药剂防治,效果好、见效快,适于美国白蛾爆发时防治。生物防治,防治有效期长,无污染,适宜虫口较低区域防治。   参考文献   1 贾清芳.美国白蛾防治技术[J].山西林业。2011(1)   2 赵秋梅.美国白蛾的危害及其防治[J].林业实用技术,2009   (责任编辑 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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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bu发布此信息目的在于传播更多信息,与本网站立场无关。xzbu不保证该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文字、数据及图表)准确性、真实性、完整性等。张好好本名张浩。新疆作家协会会员。1975年生于新疆布尔津。2001年开始写作。有小说、散文、诗歌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莽原》《芳草》《大家》《山花》《美文》《西湖》《诗刊》等期刊。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出版散文集《五块钱的月亮》、诗集《布尔以津》。获第三届上海文学新人奖、第二届“汉语诗歌双年十家”奖。曾在《西部》《中华文学选刊》任编辑,曾任《伊犁河》常务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供职于新疆作家协会。枕花而眠的少女,心事婉转。——仓央嘉措1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六。我决定到窗边站一站。月亮果然低了许多,更大更柔和。从前,我们很小的时候,月亮是挂在树杈上的。所以我对着月亮微微地笑了笑。是的,树杈上的月亮,荒野,剧烈的风,我们在荒野上奔跑。那些气味时隔三十年之后,一度消失了。这让我绝望。就像你从前热爱的人,在突然的一个时间点,渐行渐远,淡得像从前的一场雾。而雾,你是捉不住的。我试图在深夜,静无一人,门窗闭合的深夜,重回到那些气味中去。野草在呼唤我,摇动小小的身子,用最大的气力帮助我的回归,虽然我的心底是一块沙漠。还好,我的口腔湿润,我就想,口腔多像一颗小小的地球,有水,一刻不停歇地,纯净地流淌,却从不溢出。上颚是天,怪不得广东人叫它天堂。我这么想着,那些气味慢慢地回来了。飞机的马达在我们的头顶剧烈振动,仰头看去,几乎可以触摸到白铁皮的机身。那旋转的马达似乎要震破我们的耳膜,撕扯我们的头发。这个画面极不真实。它巨大地冲击了我们有限的想象力,以及对不可思议事件的承受力。一块巨大的铁制品,在半空中像蜻蜓一样平稳地飞行。倨傲地,在我们的小院上空盘桓了片刻,便飞过额尔齐斯河,向着不远的和布克赛尔草原飞去。这一年,我五岁。我的姐姐张滢滢七岁半。我们俩并排站在门槛上,一律以无声无息的表情仰头,接受一种只有穿越宇宙才能发出的气势恢宏的声音。那一刻,我们的眼睛像铜铃,神情像受了惊吓的小猫,然后我们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更惊讶地发现,开飞机的人正对着地面打手势。隔壁的彩凤和彩霞对着飞机呼喊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马达。她们的父亲像伟人那样对着飞机挥手,并频频点头。飞机走了,嗒嗒地高叫着去到南边广阔的戈壁。彩凤说她们马上要穿过额尔齐斯河大桥,到桥的那一边与飞机会合。也就是说,开飞机的人将要把她们俩抱上飞机,然后,她们进到轰鸣声中,腾起在布尔津上空。这个消息比飞机来临布尔津更加令人目瞪口呆。她们已经手牵手,迅速抄菜园的小路奔向河堤。尘土和沙砾在她们的塑料凉鞋下扬起喧杂而整齐的动静。大桥上正缓慢地走来一队队从和布克赛尔草原归来的牛,它们在夕阳的热烈光芒中反刍,排泄大便,目中无人,摇动尾巴驱赶蚊蝇。彩凤和彩霞奋力从它们中间,尽量保持直线奔跑的姿态向着河对岸奔去。她们的父亲蹲在院子里,继续用喷灯对着一只羊头猛烈地燃烧,烧尽羊头上的绒毛。喷灯的火像机关枪在扫射,皮毛燃烧的味道弥漫开来。布尔津的黄昏里,一口巨大的铁锅架在院子里,巨大的柴火,金色的火苗,熊熊燃烧。清水里,一只羊头,泛着燃烧过的淡淡焦黄的痕迹,洁净地沉入锅底。这时候,飞机再次回来,飞得很高,像一只风筝。我们都知道,彩凤和彩霞坐在上面。她们的父亲用父亲特有的和蔼和牵挂的神情眯起眼睛,尾随着飞机望去。我们俩在这个黄昏两个小时的时光里,只干了一件事,就是站在门槛上。这其间,只有我们的脑袋和眼睛进行过不同角度的悠长的转动。也许我的记忆在刻意掩盖真相。野草来提醒我。它说,你们俩在彩凤和彩霞抄菜园的小路飞奔的同时,也选择了飞奔的姿势。所以,那个傍晚,跻身进牛群,逆向飞奔,穿过额尔齐斯河大桥的人一共是四个。也就是说,彩凤和彩霞被那个飞行员(也可以称做飞行员吧?)抱上飞机的时候,你们两个就在飞机的旁边。你们甚至可以亲自摸到也许是滚烫的白铁皮呢。但是这段记忆只剩下一个尾巴。我们俩从戈壁往回走的时候,脚底下的路好长,野草随着我们的步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脚步匆忙。天要黑下来了。戈壁的傍晚收拢西天的艳丽,草尖上一种凄冷的调子,像敲打凤凰琴那样被奏响。额尔齐斯河水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北冰洋,用着冰凉而阴郁的调子“漫过”。它甚至是不屑于向着某个方向进行追逐那样的“流淌”。它只是“漫过”。我家屋子里的灯亮起来了。小厨房里有蒸馒头的水汽飘出来。彩凤和彩霞已经回来了,我们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和笑声,但是我们倦怠极了。她们家的羊头还煮在锅里,羊肉的味道几乎要在这一带所有的小院子里穿梭,是温柔的沉落,落到每一个人的鼻息那里。她们的盲奶奶坐在炉灶边捻羊毛线。一支筷子插在马铃薯上。她的马铃薯在旋转,于是羊毛被捻紧。那是一些棕色或者白色的羊毛线。清脆多汁的马铃薯与羊毛线的关系总会让我们呆看着沉思良久。令人惬意的炉火告诉我们,夏天就要结束了。我们的母亲系着围裙从菜地里抱回来一把粗壮的芹菜,腰间的瓷盆里是青辣椒和西红柿。她麻利地把小板凳搁在屁股底下,开始择芹菜叶子。大把大把的像枫叶一样的菜叶掉在她的脚边,很快就把她的红叶牌北京布鞋淹没了。我的脑袋靠在她的后背上。张滢滢坐在火炉边摇鼓风机。我们的父亲在院子里停放自行车,大声地咳嗽。他到井沿那里去找脸盆洗脸。我们冲出门去,对着他喊:飞机来过了。他转过身,边擦脸边说他看见了,傍晚那会儿,他听见了天上的声音就出了木工间,站在院子里看。飞机往北河那边去了,大家都说是撒草籽去了。他洗了脸又开始擦身子。毛巾伸到白背心里使劲地擦。他脖子的皮肤一定是红的,那里青筋突起。我们的爸爸是个瘦男人。我们还想给他说点别的。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的母亲也什么也没有说。我家院子里很快就涌起剧烈的辣椒和芹菜一起爆炒的味道。如果羊头的气味是柔软,芹菜炒辣椒的味道则是刚烈的。这味道铺天盖地笼罩住我家的小院。野草说话了。它说,那架飞机不应该是撒草籽的。撒草籽的季节应该是大雪消融之后的初春。土地刚刚苏醒,松动,渐渐柔软。那些灵巧的淡绿色的草籽,像蒲公英一样,从天空扬下来,飘飘洒洒到布尔津的戈壁、草原和雪山上。或者,飞机是洒农药或者灭蚊药的。但那是夏末秋初,蚊子就要被一场一场大风吹得一干二净。庄稼也进入秋收,那些药的到来总显多余。我们知道的农药是敌敌畏。敌敌畏的味道带点甜腻的瓜子被炒糊的感觉。如果菜园里长了白色的蚜虫,大家就会去供销社买来敌敌畏。还听说的用途就是谁谁是喝敌敌畏死的。所以,那种甜腻的味道一出现,我们都会屏住呼吸,飞跑进屋子里,并迅速关上门窗,好像我们再稍微多呼吸几口那样的空气,就要死于非命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飞机是撒传单的。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那些传单在布尔津的大街上,河堤上,甚至河水里,飘动。我们从空中把它们捉住。那上面写的什么?那是森林防火的宣传单。三十年过去以后,我专门采访了我的母亲。她如是告诉我。但是,那个夏天的傍晚,并没有传单在布尔津上空舞蹈。那架飞机的到来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和张滢滢在寂静的暮色中匆匆地从大河那边的戈壁往家赶。这是我们长那么大以来独自走过的最长最紧迫最沉默的夜路。2那个大院子从前是一家工厂。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工厂,在我们模糊的认定里,也许是家铁钉螺丝弹簧这样小玩意的制造厂。离布尔津三十公里的可可托海,可以提供铁原料。还有一个证据,我家的坡下后来修房子,挖地基,许多生了锈的弹簧翻出地面。那里从前应该是这家工厂的垃圾站。现在这里早已不是工厂了。过去的一排排的厂房做了小学校的教室。院子里参天的大树已经砍得所剩不多。正中的大路留下两排树,都是杨树,每年春天落一地毛毛虫样的杨树花,接着就是花絮飞扬。张滢滢上小学时的教室在院子最东头的围墙边。围墙底下积了厚厚的土,人站在那里和窗户平齐,很容易就看见教室里的人。我有时去等张滢滢放学,就站在那扇窗子边朝张滢滢望。张滢滢回头看见我,我们俩隔着玻璃笑笑,然后我就退到围墙那里坐下,一直坐到学校放学的电铃声响起。后来那仅有的两排树也慢慢消失了。过一个夜晚,会不经意看见光秃秃的暗绿渐渐隐退的树桩。回忆到了这里总会停顿下来,心里有苦楚的滋味涌上来,是为那些不会说话也无法表达情绪的大树吗?张滢滢说:有一年初冬,刮很大的风,校园里落了一地的树枝。一只毛驴躺在树下,它的眼睛睁着,还能够转动,可是它无法站起来,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天快要黑下来了,我知道它到了夜里一定会很冷,就蹲在地上,捡来树枝盖在它的身上,虽然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张滢滢那年六岁。她上小学早,因为小学的学费比幼儿园的少很多。说到这里,张滢滢说,我懂得了,那座校园为什么我总也忘不了,那里面的大树、毛驴,还有我和你,在那些年里是多么无助和无力,如果顺应命运的意思就是手无缚鸡之力,这多少是件悲哀的事情。校园里有了住家户,在院子的东南角。那一年失过一场大火。房梁烧起来以后,这家的一切基本上就全部毁灭了。包括他们家的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兄弟,三四岁,虎头虎脑胖乎乎,常常会看见他们两个挤在父亲的自行车大梁上。他们的父亲是教数学的,模样瘦,看着有点急急的凶。但对孩子应该不会凶,否则那两个孩子就不会总是泰然而笑嘻嘻的。失火的晚上,他们的父母亲去别人家里做客。两个孩子学大人的样子划火柴,不知道燃起了什么,他们就躲到被子里去。听说是窒息而死。那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东南角显得空荡荡。瘦的数学老师更瘦了。他骑上自行车空荡荡地出去回来。有一年,我们突然看见他抱着两个孩子站在家门口,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院子里安静而光明。瘦男人老了许多,脸上的皮贴着骨,打着皱褶,但他是微笑而有耐心的。我们看见了心里轻快许多。这是他们又有了的孩子,依然是双胞胎,依然都是男孩。看见那两个孩子的时候就想,时间真像捏泥巴的手,活生生地把你想要的做好摆到你的面前来。命运的严酷与宽和在这里被我们同时体察到。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一定要做的就是存在于时间的河流里,顽强地,不松手,总会有拐弯的地方,水轻浅的段落。到了那里,我们自然能心平静气地晒太阳了。三十年后,院子里的树到底保留了一棵下来。这棵两百年岁数的大树被挪到了布尔津城门那里。张滢滢最近回去时意外地遇见它。很熟稔的旧相识的感觉。问了旁人,知道果真就是从前校园里的一棵。它在现在这个地方应该重新把根扎得很牢固了。枝繁叶茂,像长长的头发和须髯。树身有三抱之粗。它的身体里保留了从前布尔津的味道。张滢滢说,她去抚摸树身的时候,真想把脸庞贴在上面。她知道树一定懂得什么。它看见张滢滢朝它走来,一定在心里漾起与张滢滢一样的幸福与悲伤。那一刻,天阴下来,刮起阵阵流畅悠远的风。树枝摇动,从前的日子纷披而来。张滢滢觉得后来的生活是梦,她一觉醒来,看见自己依然是六岁时的样子,头发有点凌乱,齐耳,的确良做的衬衣束在有松紧带的裤子里。她走出门,过学校的大院子,到街上来。她像一条鱼,清澈透明,在一些事物和人群里游动。有一天,她像美人鱼那样有了双脚,时而会疼痛的双脚。她用这双脚来到陆地上。3站在屋顶,你可以看见全部的蓝天,全部的河流。河流尽头是茂密的森林。那些树木突然簇拥在那里,似乎那里的水更清更凉更蓝。那里的野花一定多如牛毛,蓝色的马兰花简直就是仙女的化身。我们在家门前跳橡皮筋。我们说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这时候我们是凡间的小仙女。张滢滢用红柳枝在地上画画。院子的泥土平实甚至有些光滑。她跪在地上,几乎要趴下来。她画仙女:瓜子脸,大眼睛,双眼皮,高高的发髻,抖抖地盘起,必要插一根闪烁着宝石的簪子。袖子长长地甩在身后或者舞起来。腰是细的,有宽宽的腰带。胳膊上拢着飘带。这让我们想到嫦娥。嫦娥奔月的时候,那飘带在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月光里卷动,是多么美丽的画面。一只狗吐着红舌头从遥远的戈壁走来,走到我家的井台边,抬头看我们。它看起来风尘仆仆,皮毛是灰白色的,用眼睛和我们说话。它的眼睛是淡褐色的。我去打水。铁皮桶挂在铁钩上,长长地吊到井里去。清冽的水打上来。我用脸盆盛给它喝。它喝水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喝了水它就走了,往东边去了。我妈说屠宰场在那边,它到了那里总会给自己找点吃的。我就想,如果它喝了水就趴在长青苔的井边休息,看我们画画、跳皮筋,那么我们会留下它,它就再也不要四处流浪了。可是它知道它喝了水就该走了。我们也知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它的远去。海龙赶着一头大黑猪从我家的菜园子那边往大桥走。我们喊住他。张滢滢跑过去,大声问他,作业完成没有?海龙的脸好黑,和他的大黑猪一看就是一家子。他停下来,大黑猪也停了下来,用鼻子拱地上的灰灰菜吃。他是张滢滢的同桌。他们班实行一帮一学习方法。张滢滢的帮助对象是海龙。海龙的爸爸做养猪杀猪卖猪一条龙的职业。他们家住在河沿西边。我家在河沿的东边,都在北岸上。如果刚好刮西北风的话,他们家半夜杀猪的声音我们能听见。我和张滢滢把耳朵埋到被子里去,甚至还要和猪一样大声地喊起来。我们的妈妈就在一旁说,吃肉的时候咋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这时候装什么菩萨心肠!她一这么说话,我们就觉得她很讨厌,一点也不像书上和电影上的善解人意的母亲形象。不杀猪的时候,也要帮着大人喂猪搬肉什么的,海龙的学习很不好,是他们班的老末。所以班主任特意嘱咐张滢滢没事就去海龙家盯着他学习。有什么新动向要及时汇报,关键是要和海龙的爸爸好好谈谈,不能光让孩子半夜里洗肠子。所以张滢滢简直就是戴着红袖标的革命小将了,冷不丁进到海龙家又黑又矮的土坯房里,严厉地突袭检查海龙是不是在洗猪大肠。海龙的爸爸笑容可掬地靠在床头吸烟。他竟然是笑容可掬的,这让我们大感意外。我们听说屠夫都是脾气暴躁又脏又臭的莽汉,是要被鲁提辖痛打的对象。所以我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张滢滢主动对海龙的爸爸说,海龙歌唱得好,是班里最好的。所以你以后不要只让他干活不让他学习。他要是把学习赶上来,说不定将来能考师范呢。考师范的人要有一门艺术特长。而且师范不用交学费,正合适海龙去读。张滢滢的说法让海龙的爸爸在一秒钟里张大了嘴巴。但严峻的事实是,其实没有人相信海龙即使不洗猪大肠就一定能进师范,并在将来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一点张滢滢本人也意识到了,所以她突然很泄气的样子带着我离开海龙家。他家的每一丝空间里都飘荡着麸皮发酵的酸味、豆渣饼厚重的油味,还有猪圈里的像沼泽地散发的乌黑的黏稠的臭味。张滢滢说,要是咱妈哪天动了养猪的念头,我立刻就到山东去,再也不回来了。我就想我能去哪里这个问题。我发现我哪里也去不了。那一天,我知道,我生命中能让我投奔的地方在那时还没有出现。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只有上帝知道。海龙雪白的牙齿令张滢滢把嘴巴抿了起来。张滢滢的门牙上有两个虫蛀的洞,一天比一天大。再这么下去,她就成豁牙老太婆了。我妈说没关系,还要换牙呢。张滢滢就很生气,说她的牙齿已经换过了,哪有你这样当妈的。我妈就随手拿起裁衣服的竹尺朝张滢滢身上打过去。从那时候起,她们俩随时就会叮叮当当地吵起来。我妈说她们俩属相不和。一个属牛,一个属虎,都是个头大而生猛的动物。我以后不想管你了,反正你就是放猪的命。张滢滢横在海龙面前。海龙的眼睛可真大,又黑又亮,是那种一望便知学习不好的孩子。学习好的孩子是可以看出来的,比如县医院牙医老齐家的老大齐新民。戴着眼镜,皮肤白净,微笑的时候一种很柔软的气息轻轻地传过来。他看人的目光是略有些朦胧的。他捧着书在河边背诵的时候,全布尔津的大人看见了都会回过头来对自己的小孩说,你们看齐新民多用功,迟早要考上北大的。他们在布尔津小镇掷地有声地对齐新民和北大的关系下此断论的时候,没有一个小孩敢表示不屑地撇嘴,即使是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张滢滢。因为老齐就是北大毕业的。他六十年代下放到布尔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一开始,他的新闻就不停地在布尔津扔下重磅炸弹。老齐收到了台湾来信。老齐的姐姐说,她在台湾好好地活着呢!这封信全县人民都知道了。在许多个家庭晚饭的饭桌上,人们一边喝着熬得浓酽的茯茶一边说台湾的信。这让人很兴奋。布尔津是多么遥远的一个西北小镇啊!可是台湾的信依然到了这里。所以,齐新民将来是要去北大的,这个论断是布尔津的所有人,所有猫狗,所有大树,还有那两条伟大的河都知道的事情。海龙大约也知道这些事情。他们家是布尔津的黑户。没有户口,一家子从河南来。没有户口也没有关系,我们哪一家人不是从没有户口开始在布尔津扎根的呢?关键是,淌着鼻涕脸黑黑的海龙,他只觉得他家黑黑小小的屋子是他的安乐窝,他待得很舒服。他看见他养的大黑猪吃戈壁上的灰灰菜,喝额尔齐斯河的水就能长胖,就能卖钱,他就很开心,觉得这简直是无本买卖。小商人的孩子从小就知道生意经。就像我和张滢滢,已经知道收集我爸的酒瓶子和我妈店里的废布条,用拉拉车推到废品收购站换钱回来了。乌鸦不要笑猪黑。但是,我们哪肯认为我们和海龙是一样的人。张滢滢说,北大太不可想象了,但是我多喜欢北京啊!她这么说的时候,好像身为布尔津人,身为拥有老北大人牙医老齐的布尔津的人,如果在这样耳濡目染的熏陶下,竟然没有考入北大的愿望,那实在是一件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憾事。张滢滢见过北京。之所以说见过,是因为张滢滢跟着我爸回山东老家,必须在北京转车。他们俩在广阔的北京火车站小憩,我爸躺在旧报纸上倒地就睡着了。张滢滢独自出了火车站,站在北京的大马路旁边,向着天安门的方向久久地遥望。然后她再回到火车站的广场时,我爸正揉着眼睛醒来。如果他再早醒来半分钟,发现张滢滢消失,必会毫不考虑地钻进人群中寻找,于是他们俩极有可能就失散了。但是,张滢滢没有丢掉,她大模大样地坐在我爸的身边。我爸说,想吃北京烤鸭吗?火车是晚上的,咱们去吃还来得及。于是张滢滢从山东回来后大肆吹嘘了一下北京烤鸭的味道。她的吹嘘引起了我妈的强烈的心理不平衡。她对着她肿胀的大腿说,你们吃喝玩乐了一路,都没有想着给我们娘儿两个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我爸狡辩说,怎么没有带,那些糖难道不是带给你们的?我妈冷笑一声说,你当我不知道啊,你们是车到了黑山头了才想起来买点糖应付我们。黑山头是离布尔津十公里的一个小公社。我在那个他们终于回到家的下午,含着水果糖在院子里兴奋地奔跑的时候,一直以为我含着的是山东的水果糖。我还在琢磨张滢滢说的师范的事。那时候我刚上初一,但是我已经有了暗暗的对未来的打算。比如:我不要做裁缝。这六个字我总有一天要扔给我妈,如果她不答应,那么我就跟她拼了。虽然我没这么想,但巨大的平静之下,我一定是这么想的。我妈说过,如果我考不上高中或者中专,就回家和她学裁缝。她总得有个接班人吧。但是我就想,你有两个孩子呢!你总得有接班人跟我就一定有关系吗?这简直是对我人格的藐视。难道我一眼望过来天生就是一副小裁缝的模样吗?为什么不是张滢滢?张滢滢说,其实不上北大也是可以的,如果我的成绩不是顶尖级的,只要在北京读书,一样能和现在不一样。关键是在哪里读书,这很重要。比如你在阿勒泰读书和在乌鲁木齐读书,那区别可就大了。我连阿勒泰都没有去过。我怎么知道阿勒泰和乌鲁木齐的区别!张滢滢说,北京有个服装学院,我准备高中毕业到那里读书。但是我毕业了可不是什么小裁缝,我是服装设计师。张滢滢的话让我觉得很骄傲,虽然还有三年的时间呢。但是,张滢滢的话又让我很愤怒,为什么我妈让我给她当学徒,而张滢滢也是子承母业,却是去北京。我妈在裁缝店打开她的宝贝服装杂志说,瞧,这本书就是那个服装学院出版的。他们收自费生。也就是说张滢滢学习成绩即使不怎么好,也能去读大学。所以张滢滢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知道她将来一定是大学生。成绩好的话进公费大学,成绩不好的话就上北京读自费。她的光明前途让我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颗巨大的星星冉冉升起。也让我对我妈对我的感情有了巨大的怀疑。海龙对着大黑猪举起手里的树枝,边赶边说,我要往桥那边去呢,再磨蹭天就黑了。你往那边去干吗?那边的草多。灰灰菜有我这么高呢。你就不害怕?张滢滢知道,海龙说的是墓地旁的大沙丘。那上面的红柳挤挤挨挨,一到初夏开花的时候简直是火的海洋。害怕啥!青天白日的。等猪吃饱了我就回家写作业。张滢滢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说,明天我就给老师说去,我再也不管你的学习了,而且我要换同桌。海龙已经走到大桥上去了。他和他的大黑猪逆着从草原归来的牛群,向着那个墓地边的沙丘走去。猪吃草的时候他绝不闲着。他有一把别在腰带上的小小的砍刀。他像电视上山里的孩子那样,在黄昏的薄暮中背着扎成一捆的灰灰菜回家。4其实我不想耸人听闻。比如孩子的死,少女的终结,或者少妇的悲哀。写它们的时候,我开始刻意寻找布尔津三十年前的气味的时候,我知道,那些记忆永远在那里了。它们构成了今天的我,这个叫张好好的女子。我没有用女人二字。女子更美妙单纯些。我至今热爱辣椒炒芹菜,最好再来一点牛肉片一同爆炒,勃发出从前夏天的傍晚我家院子里熟悉的味道。但是女子和女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女子即使在灶台边也是从容淡定的。女人在学会把心酸和苦楚平静地隐在岁月的背后时,她就成为女子了。我在这个有大月亮的夜晚再一次想起布尔津挂在树杈上的月亮,想起我们走在河滩上哗啦啦响的鹅卵石的动静,黄色的刺藜花在月光下像星星一样天真快乐。拥有两条大河的小城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城。这里没有积郁之气,只有草原和森林的丰盛,雪山和大河的豁朗,还有戈壁野草的清明。世界一定是光明的吗?世界一定是光明的。张滢滢站在井台子边看日出,对着太阳大声朗诵: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面是南,右面是北。她的声音真好听,多么清脆。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奇百怪遥不可及的东西。比如飞机,还比如,有些人是可以坐着飞机到天上去的,而有些人是没有办法坐着飞机到天上去的。但是,这不重要。在朝阳和晚霞第一万遍的抚摸之下,世界是多么光明。张滢滢去医院找齐大夫,她对我妈说她受够了笑的时候得把嘴巴闭上,这让她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自卑的少女或者识趣的老太婆。她穿了件湖蓝色的连衣裙,布料是带有弹性的尼龙布。这条裙子来自成都,我妈的故乡。她的姑姑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以包裹的方式传达着作为我妈仅剩的长辈的温情。冬天的时候则是油渍麻花的香肠。这些香肠散发着醇厚的酒香,渗出来的辣椒油和花椒油浸透了包裹它们的旧报纸,这让它们看上去格外诱人。秋天的时候会是一大卷印着小花朵的条绒布。夏天是有腰带的连衣裙。太长的话我们就把裙子提起来,束到腰带里。张滢滢上高一这一年个子蹿了起来,所以那些连衣裙已经能够自由舒展地在她的身体上飘动了。张滢滢走在大街上。新铺的柏油马路黑亮亮的,有些粘脚。她抬起脚看了看鞋底。凉鞋底满是黑黑的柏油,她到马路牙子上蹭了蹭,发现这些柏油很难对付。当然,这并不重要。那个走一步粘一步脚的盛夏的正午,一个十五岁的女孩,留童花头,穿湖蓝色连衣裙,走过榆树的林荫道。就在这里,她遇见了她一生不能放下的男子。有人在供销社门口的树下朝张滢滢吹口哨。这不重要。那些台球案子旁边的不良少年的目光让张滢滢知道她是美好的。从来没有人会对着我吹口哨。这是否是我人生的一个败笔呢?就连我妈都看出了这一点。她就是在这条榆树的林荫道上采访我:你在你姐姐面前会感到自卑吗?这就是她对我的打量之后的看似无心的玩笑,或者是她自以为在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要与我做倾心之谈以正确引导我走过多变的少女时代。我当然很愤怒,但是我选择了沉默。我离开她和这个让我万分惊讶的问题。也许我流眼泪了,但我已忘记了。我只记得我一抬头看见一个男孩子嘻嘻地对我笑。他是我的同桌。他说他昨天看见我和张滢滢一起在街上走。说着他比划了一下我们高低柜一样并排行走的阵容。这让我更加恼怒。我只是朝前走。一直走的话就是供销社,然后就是我妈的白铁皮敲打出来的缝纫铺。所以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从供销社的另一边去到了河堤上。站在河堤上,看见了额尔齐斯河,它们流得欢畅,白色的光芒一映照到我的脸上,我的悲伤就远走了。我自己也像长了翅膀,朝着远方绿色的森林上空飞去。我相信,张滢滢从来不会遇见我的这般烦恼。她听见有人对她吹口哨,不屑地把脑袋扭到另一边去,她的蓝色的裙子真好看。布尔津的女孩子没有人穿这样的连衣裙。张滢滢往缝纫铺一站,就有顾客眼睛发亮地瞪着她的裙子看。我妈就很骄傲地说,成都寄来的,咱们这里可买不上,就是乌鲁木齐也不一定能买上。张滢滢昂着脑袋就要走到我家的地盘——白铁皮缝纫铺的时候,前面我说过的布尔津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心中的偶像齐新民出现了。他刚从新华书店出来。也就是说,布尔津的医院、新华书店、供销社这样重要的标志场所全都挤在一堆子呢。包括我妈的小铺子。他从书店里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我一抬头就能在街上遇见我同桌不怀好意嘻嘻笑的脸。但是张滢滢后来告诉我,他看她的一瞬间,她感到他的脸上有水,轻柔的水漫溢,几乎要流淌到她的眼睛里。她感到轻盈和迷茫,还有一丝丝的甜蜜直扎心窝。于是她对他笑了笑。齐新民那一年上高三,刚考完高考。张滢滢上高一。他们在校园里见过。张滢滢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她的声音他经常听。在布尔津这个四边形小街围拢的弹丸之地,他们俩不止一次迎面走来然后擦肩走过。齐新民在额尔齐斯河滩捧着书本背诵的时候,我们就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块河滩上放风筝,他曾经用他温柔而淡远的眼神追着我们的风筝而去,这算是他适时进行的眼保健操吧。分数下来了吗?张滢滢对他说。这问话至今让我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有泪水要流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泪水就像额尔齐斯河的河水那样充沛而无节制。若要认真分析,我是为张滢滢的勇敢而流泪。或者那一刻,她果真是因为眩晕而脱口而出。也或者是这句话压在心里多时,在多少个夜晚陪伴她辗转反侧,而她自己都不知晓。那一刻,张滢滢就像布尔津的女皇。只有女皇才会有这样的定力和信心对布尔津的国王发问。快了吧!齐新民抿着唇笑了笑,并不感到问话的突兀。如果他果真当时紧张慌乱,无从应对,张滢滢心目中的齐新民也就轰然倒塌了。但是不会的。张滢滢要的就是这样的齐新民。从容淡定而不乏温情。张滢滢要去补牙。我不能把这件事丢掉。她看着他,抿着唇微笑。她的样子是真正的淑女。齐新民看了看不远的缝纫铺。我家的小店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随时就要腾空飞去。我的姐姐就像真正的灰姑娘。小家小户里朴素美丽的女儿,也会像宝玉一样珍贵。齐新民稍稍偏过头看我家小铺子的那一眼,多么亲切知心。所以世界上的爱一定有个源头在那里。这个源头影影绰绰,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世事飘渺却有迹可寻。我妈给了张滢滢二十块钱。她在十分钟后坐在了齐大夫的诊室。老齐说,你家好好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张滢滢一惊,她几乎要从椅子上坐起来。老齐个子真高,鬓角剔得干干净净,有棱有角,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像个科学家。你妈生好好的时候我差一点要抱回家做我的女儿呢。老齐说。差一点就抱走了,你妈又反悔了。呵呵,那丫头生下来可真结实,现在想起来都喜欢得不行。张滢滢不能说话,她很听话地把门牙露出来。补好了门牙上的两个洞,张滢滢一骨碌从椅子上下来之后又去了缝纫铺。我妈说确有其事。你爸只想有儿子。第二个又是女孩时他就想把好好送人。正好齐大夫那时有了三个儿子,想再有个女儿。但是我们还是没舍得。我妈赤脚站在裁衣板后面裁衣服,她说起过去的事情总会有唾沫溅出来。张滢滢就相信这是真的了。5海龙死的时候我们在上课。如果是语文课,课堂里总会有齐声朗诵的声音。如果是数学课,我们的手里执著地握着三角尺或者圆规,橡皮屑落在我们的手边。海龙的座位空着,老师没有叮嘱张滢滢放学去海龙家代她家访。班长把海龙父亲送来的假条交给老师。海龙住院了,脚腕上划了个口子,肿得厉害,发起了高烧。这是前两天的事情。那时候我们多么羡慕住院的大人或者孩子。不过记忆里好像总是大人在住院。他们病床边的小柜子里搁着别人送来的各样的罐头和饼干。大人拍拍我们的脑袋,我们就获准与美食亲密接触。至于病中的大人,我们的经验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一身轻地回家,然后上班。意外和悲哀被一种能够保护我们安全的无形的东西环绕在外面,未来的瑰丽的奇迹是漫长的平静时光绽放的花朵。海龙得的是破伤风,他去河南岸割灰灰菜,被小砍刀划伤了脚腕。他回家找来止痛膏药贴上,到了晚上开始发烧。第四天我们听说海龙需要输血,布尔津的许多大人都站在医院门口。我的爸爸也在其中,他高高地挽起袖子,紧锁着眉头。后来他疲倦地回家,他的血没有能够帮助海龙。海龙死的时候,我们收拾书本,在下课的铃声中向明媚的阳光中走去。那一刻,布尔津失去了一个孩子。他的离开就像树枝上掠过的一阵轻风。那天晚上,我们早早躺下。张滢滢抱着胳膊沉默不语。海龙的黑皮肤和白牙齿,还有他羞涩的笑容浮现出来,那么真切。张滢滢坐起来,披上衣服对我说:死就是空气一样的消失,你什么也抓不住。我就想,如果我最亲最爱的人死了,我该怎么办。将来我想他的时候,想和他说话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当然那时候我爱的人并没有出现。我又想,也许将来我会与我的爱人擦肩而过,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碰面,那么也就没有失去的担心了。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飞沙走石绝别的场景也就可以避免了。所以遇见或者无法遇见,究竟怎样才是幸事,我无法厘清。对于断论我是缺乏勇气和智慧下设的,这是我和张滢滢最大的不同之处。6有多少女孩子的青春在布尔津沉沦了呢?布尔津的女孩子是美丽的。我不美。我就想,从前的不漂亮是我的幸运吧。我的不漂亮让我没有牵挂地走出布尔津,越走越远。也许我差一点就做了齐新民的妹妹。但这不重要。我不允许自己如怪胎一样矗立在齐家的五个儿子中间。我也不允许自己眺望一间闪闪发亮的缝纫铺和大河边有苹果树的院子,无法自然地与他们融合在一起。我不允许张滢滢的白天和黑夜只是她自己的白天和黑夜。幸好我留下来了,所以我感到轻松和快乐。张滢滢把这个无所谓的秘密或者往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眨了眨眼睛,觉得这是一个标准的大人间的玩笑。甚至我觉得老齐是个可恶的人。他不能拿一个柔弱的刚生下来的宝宝开玩笑。连带着,我的爸爸和妈妈也是可恶的。但是我没有对谁表达过我的如此观点。因为没有既成事实,我的愤怒就显得很可笑。这一年秋天发生了很多事。就像一种几何图案交叠的花布,那些不规则矩形,不等边三角形是打碎的光影,跌落在布面上。布尔津的女人用它做裙子,做夹克衫,穿着它就显得很有个性。一夜之间,布尔津的大街小巷许多女人穿着这种花布做的裙子和外套匆匆行走。张滢滢也做了一条这样的裙子。太阳裙。我妈从服装书上学来的。360度大摆,转动起来是一朵美丽的大花。她第一次穿高跟鞋。北京的鹿牌皮鞋,酒杯跟,供销社买来的。这就是十五岁的张滢滢。她穿着这条裙子去车站给齐新民送行。清晨的九月,布尔津多么清寒。张滢滢嘴唇发紫,递给齐新民一包沙枣。手绢包着的沙枣。齐新民果真考上了北大。梦想照进了现实,却显得恍惚和不真实。你还会回来吗?会吧!他们都要走了吗?是的。以后我也要去北京。嗯,好好用功。老齐一家在那年秋天举家迁回北京。布尔津的一个时代的神话似乎结束。但神话属于布尔津,就永远留在这里了。送走齐新民,张滢滢脱去太阳裙,换上我妈托吴清芳打的棒针毛衣。布尔津的秋天这就真正地来到了。吴清芳我们喊她大姐。她的父亲和我们的爸爸都是山东人。吴清芳结婚了,家里有个罩着深红色绸布的落地台灯。她每天晚上都会坐在人造革长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衣。落地台灯的光芒是红色的。她家的窗帘拉着,但是那红色的光芒依然透出来,远远地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人造革沙发是红黑方格的,坐垫是羊毛线编织的。电视机是十八寸的彩电。她家的五斗橱里永远有巧克力或者小动物饼干。我们进到吴清芳的黑夜,就好像进到了温柔富贵乡。她的丈夫是小车司机。张滢滢穿上翻领的玫瑰红色的棒针毛衣,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我妈围在她的左右,翻翻她的衣领,捋平毛衣的口袋。然后我妈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都给我听着,绝对不能上学的时候谈恋爱!她的这句话让镜子深处的我,和镜子最前面的张滢滢紧张而吃惊。彩凤退学了你们知道吗?我和张滢滢摇了摇头。这么小就进毛纺厂。你们要是不好好学习也进厂里做工去。彩凤和张滢滢同届但不同班。这不重要。我们虽然是邻居,但我们不会隔着篱笆互相喊着去上学。彩凤的爸爸是法院的司机,她和彩霞一大早就坐着她爸的警车上学去了。我和张滢滢上小学的时候坐我爸的自行车。到初中以后我们就自己走路上学去了。所以彩凤退学的事件我们无法在第一时间成为知情者。我们没有听见彩凤的哭声或者她父母打骂她的声音。我们突然就看见彩凤斜挎着人造革的红皮包,骑着自行车,像是上班的大人那样往大街上去了。我们还会在某个中午看见她从毛纺厂的院子里谈笑风生地走出来,和几个同样叽叽喳喳的女工说着话,钻进凉皮店,每人吃一小碟凉皮,放很多辣椒油。我没有看见她系着白色的围裙纺纱织布的样子。毛纺厂的圆拱顶厂房里传来轰轰的响声,从早到晚。我们有时会进去转转,从前门走到后门。后门那里通到布尔津的西大街。西大街是农贸市场。我们的妈妈有时会打发我们去买点小菜或者蛋肉什么的。我们穿过毛纺厂院子的时候就会想到彩凤。张滢滢有一天告诉我,彩凤和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在教室里被老师抓住了,所以被学校开除。“在教室里”,后面的话全部遮蔽或者彻底消失。只是在教室了。幸而我不是色情小说家。我从来没有对教室里之后的事情做丰富的想象。我只是张大了嘴巴,对于和一个男生单独在深夜里来到教室坐在桌子上说话的做法无法理喻。“在教室里”,之后就意味着离开校园,去毛纺厂做女工,这是我十三岁时感到人生最悲哀的事情了。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飞机事件。我们跟在彩凤和彩霞后面飞奔,追赶飞机,而后沉默地穿过漫长的荒野回家。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想用彩凤做纺织女工的结局说明一个什么问题。比如,我妈常说的,血统里的东西不会丢失或被人抢去。我也不是想说,我们因为某种血脉,注定了不会成为纺织女工。野草告诉我,乘坐飞机到天上去的梦想在那个夏天的傍晚之后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们。尤其是张滢滢,她用压岁钱到供销社买来一个地球仪,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这个蓝色的星球发呆。她会用她洁白颀长的手指从布尔津雪白的友谊峰出发,一路向东,来到祖国的心脏。那里有一颗独一无二的五角星闪闪发光。这个心脏的部位让张滢滢的心脏一阵悸痛。如果我去不了北京,我这一辈子就完了。她在日记里这么写着。她的日记我偷偷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去看过。我们的长大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会做什么。为此我的少年时代是略显忧郁的。我心事重重地从河堤上走过,走到大街上。没有人对我打口哨。这让我感到安全,不被注意的安全和安静。没有人让我牵挂,这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修女。7前面我说过,我不想写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给大家。但是我感觉到了,我一直在写一些发生在布尔津,我们身边的,看似平常但确实是耸人听闻的事情。但是布尔津确实有他们和他们的故事存在着。我无法回避。也许别的任何一座小镇都有它的传奇和神话,还有悲哀和沉寂。但是,我们的布尔津它就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迎来了这样的一些人。我说过,医院和我妈的缝纫铺都是挤在一起的。布尔津的商业街——用现在的说法来描述的话。我妈要我们去医院食堂买包子。我们的少年时代似乎干的就是帮大人买这买那,间或自己想买这或买那这些事情,从而消耗掉大把轻之又轻的时光。陆师傅转过身去蒸笼那里给我们捡包子。那些包子热气腾腾,焕发出麦子积蓄的全部甘甜和热情。馅里的油含蓄地渗出来,包子的颜色是面筋的淡淡褐色。它们盛放在白色的搪瓷小盆子里,我们交给陆师傅三块钱。这是二十个包子的价格。陆师傅的个子太高了,眼睛太大了,嗓门又很高,总之只要他在场,就处处给人压迫和紧张的感觉。他豪放的像打雷的笑声在我们听来与这个世界隔了点什么东西在那里。或者说简单点儿,我一直觉得他把自己装在一个隐形的套子里。现在想来,我的判断力果真敏锐而细微。包子馅是粉条白菜和羊肉的。羊肉很多,肥瘦适宜。我们几个围坐在缝纫铺的小火炉旁喝茶吃包子。中午店里没有顾客。我们把店门和窗户都关好。小店里一下子清净极了,只有炉火劈里啪啦地跳跃着,烟筒里时而传来轰轰响的风声。我妈说,陆师傅的父亲从前是一个大城市的代市长(到今天,我也宁愿这是一个误传,或者是老陆在吹牛皮。我不肯相信那个蒸包子下面条的高大男人有这样的家世)。我妈说,老陆他爸没去台湾,解放初关进牢里。老陆那年九岁,去监狱里看他爸。他爸悄悄对他说,去找彭某人,他会来救我,现在只有这个人能救我了,而且要快!他听了就很慌张,他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个姓彭的人。然后他爸就被枪决了。我不喜欢一个大人请求一个小孩子的帮助。如果这个孩子帮不了他,这个孩子的一生从此就是灰色的了。所以我开始原谅老陆那种假装豪爽的笑声。他的大大的眼睛那么空洞,我也原谅了它们。我沉默地吃包子。我的姐姐用一块布头擦手上的油,看了看窗外。窗外是医院的后门。从后门进去是医院的厕所。张滢滢似乎对老陆的事情不大感兴趣,她说,我以后再也不会上医院的厕所了。说着使劲撇嘴皱眉头。为什么啊?我有气无力地问她。那里面有死孩子,刚生出来就扔在那里面,我们同学给我说的。活着就扔进去?嗯。看到是女儿从病房里抱出来就扔在了那里面。张滢滢肯定地说。我感到剧烈的恶心涌来。我妈打了一下张滢滢的脑袋,就去裁衣板后面裁衣服去了。张滢滢说,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是最有可能被扔到厕所里的。她说着这话不怀好意地微微笑起来。我决定做一次坏女人。我喝下最后一口茶告诉她,其实你是从额尔齐斯河里捡来的,那时候你正坐在一只木盆子里哇哇大哭。他们看见了你,只有抱你回家。然后张滢滢果真哭了起来。她的眼泪水淌下来。我看着那些泪水第一次知道人有多脆弱,以及,做一个坏人很容易。但是,做坏人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现在我又明白了一个问题。就是张滢滢那时积攒的眼泪太多了,终于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坐在火炉边抽泣。我妈不理睬我们的争端,她嘴里轻轻哼着“好一朵茉莉花”,裁剪着厚重的呢子大衣。那种呢子的名字叫雪花呢,果真像有白色的雪花在灰色的天空飞舞。这是我们布尔津毛纺厂自己生产的毛呢。布尔津的男人几乎每人都有一件雪花呢大衣,包括我的爸爸。我又想到了彩凤,她已经不做纺织女工了。她去了一个叫深圳的城市。说那里的工厂如林。那是一座离大海很近很近的城市,可以听见大海的涛声。空气中满是大海的咸湿的味道。彩凤一定像一只鸟一样扑入了那个城市。这个消息让张滢滢陷入沉默中。她又把地球仪放在了膝盖上。她对我说,看,深圳在这里,它离香港多近啊!离台湾也不远了。然后她就不说话了,因为我们同时地想到,齐新民的姑妈就在台湾。而且老齐说过,只要有机会,他们全家都会去台湾看他的姐姐去。如果我做了服装设计师,我也可以去深圳的。张滢滢说着直起身子到属于她的台灯底下去了。她一会儿看课本,一会儿又悄悄地写日记。我就想,齐新民大约已经忘记了张滢滢。否则他们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通过呢?邮局的那种绿色真漂亮,橄榄枝的绿,是充满了希望的未知轻轻敲打天空的感觉。齐新民的信来到布尔津的时候,大雪已经笼罩了全部的布尔津。张滢滢套着毛线脖套,戴着毛线帽子,穿着红色的滑雪衫,走在家和学校之间的固定的小路上。大雪过后的荒野上,张滢滢撇开八字步,踩出一长列拖拉机车辙的印子。她回头看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脚印,得意地对我笑。雪天里走路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我们的棉胶鞋结实而沉重。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只鸽子落在了我家的缝纫铺里。张滢滢的班主任中午休息时间把齐新民的信交到了我妈的手里。齐新民在信上说,他收到了张滢滢的来信。他很想念布尔津的一切,布尔津的黄昏,布尔津的大雪,尤其是额尔齐斯河大桥。他说,站在桥上看见的夕阳多么壮观而温暖啊!就好像看见上帝在微笑。最后他说,他不希望张滢滢再给他写信。他只希望张滢滢做个好孩子,心里只有读书这一件事。这样张滢滢才能成为她真正想成为的那个张滢滢。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再见面,但那时候的张滢滢一定是自信而坚强的,生活会敞开一扇幸福的大门给努力的人。看见结尾我妈松了一口气。她在晚饭后把信给了张滢滢。张滢滢并没有对我妈私拆信件这件事报以极大的愤怒。她超乎平静地读完了那封信,然后告诉我妈,你放心吧,我不会再给他写信了。因为我如果再写信我就不是他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我。张滢滢必定积攒了许多眼泪。也许是甜蜜的,也许是痛到麻木的。反正这些眼泪到底找到了渠道流淌了下来。所以她哭的时候我也并不感到内疚。我就想,你就好好哭吧,再差又能差到哪去呢?总不会让你去做纺织女工吧?这时候我妈突然从沉思中抬起头说,老陆家五个孩子,他爸死了以后他妈把他们五个全都送了人,然后就上吊自杀了。张滢滢收住了眼泪。我们都感到心脏在加速跳动,鼻子那里酸楚起来。8第二年夏天,布尔津发生大地震。我们在院子里的兰瓜架下看书。午后的清凉的风固守在树荫下。井边铁桶里晒着的水温暖柔和。我们常常蹲在这里洗头发。蜂花洗发水的颜色真美,像红宝石一样透亮而清澈,有淡淡的草药的芬芳。红砖的小路旁蝴蝶花开得密密匝匝,枝子高高地伸向天空,仿佛一阵风吹来它们果真就变成了蝴蝶翩翩飞去了。那两棵苹果树顶端的果子已经红得耀眼,我们的大灰猫卧在树下安睡。这就是属于我们的布尔津夏天的小院。我们的少女时代完好地保留在了这里。蓝天和白云是缓慢的,河堤下的额尔齐斯河是漠然而迅疾的。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的大戈壁,苜蓿开紫色的花,苦豆子开白色的花,铃铛刺结的果是深褐色的,灰灰菜看着多么坚强朴实,还有红柳的枝叶像松树一样清新,它们的花是我见过的树开出的最美丽的花朵,那不是花了,是一场荒野燃烧的清凉的大火。我们趴在八仙桌上看书,做暑假作业。我们站在河堤上,像从前的齐新民那样捧一本书背诵,偶尔把目光投向辽远的河面。这时候,我们就是蝴蝶花,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蝴蝶翩翩飞去。有多少人永远无法飞起来了呢?我又在说这个话题,这一次,我要把它说下去。不知为什么,只要到了这个关节点,我就显得局促和停滞不前。仿佛那些属于他们的故事多么苍白而僵硬。但是我不能绕过去,因为所有相关的或者旁观的人到今天还在承受,轻之又轻,重而又重,这两种感觉交替地盘桓在我们的心里。大地震的概念是地球在摇晃,可以听见地心的潮水涌动,像海浪呼啸而来,又骤然退下,地球在我们的脚底左右摇晃,像一条小船。我们蹲在菜园中间,手撑在大地的表面,仿佛在寻找一个把手。沉默,等待,惧怕。那一刻我知道惧怕是无声的,空茫的。后来地球停止了晃动,我们起身。晚间的布尔津新闻说,地震持续了八秒钟。这八秒钟是我们记忆中最漫长的八秒。八下滴答声被一个高危事件分解成无数原子一样细小的分隔点。我们置身其中,第一次倾听死神的脚步,体察死神的气息。幸好,它走了。布尔津所有的人在这一天中午长舒一口气。他们骑上自行车,或者步行,走到大街上,站在街边热烈地交谈。谈到唐山大地震,那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情。一座城市成为废墟,十几万人瞬间消亡,而我们,差一点儿,也可以看见大地裂开,我们掉下去,万劫不复。地震过后的晚霞异样地绮丽,就像古老的缎面上涌动的紫色花朵图案。我们顺着河堤往大桥去。张滢滢说,如果是强烈的地震,大桥会断开,河水决堤,我们即使站在菜园的中央,免于被倒塌的房屋压死,也会死于地裂或者洪水。或者我们是地震的幸存者,但之后而来的瘟疫和饥寒是又一次对生命的挑战。我们不要去大桥了吧,听说还会有余震,或者更强烈的地震。我建议她。她不理睬我。一直地朝前走。我们站在了桥上,如果这时候地震再次来到,大桥会像索桥一样轻轻晃动。张滢滢倚着桥栏杆,面向西面的天空。她说,将来我最想念的一定是这座大桥。有一天晚上,我和齐新民在这里说话,他吻了我,他的嘴唇非常柔软,他那天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一直在流泪,心里空落落的,我那时候就知道他其实永远也不会属于我。他坐上班车过这座大桥,走出布尔津以后就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而我一直在想,没有了齐新民的布尔津多么贫乏,生活多么无聊。我自己又不大有信心果真就创造多么辉煌的生命。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去死。就从这里,跳下去,额尔齐斯河把我冲到苏联去,最好不要把我找回来。找回来了也不要给我做什么坟墓,把骨灰撒到河里去……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齐新民想到布尔津的时候会心疼。她的话我听得懂。那一年我十四岁。十四岁的女孩子,长得不好看,喜欢看琼瑶的小说。趴在最里间的小房子里看《秋歌》,泪水纵横。我妈发现了这本书,把它烧掉,痛惜地看我,似乎我在堕落,马上就要和男孩子约会在深夜的教室里。我无所谓地笑着。我从不相信,火能烧尽什么。该留存的一定不会消失。就像张滢滢说齐新民走出布尔津也就走出了她的生命。我不相信。我们趴在栏杆上,世界如此平静。我就想,将来我总要遇见的我的爱人他现在在哪里呢?将来我们遇见的时候我会给他说说这年夏天布尔津发生了地震,张滢滢思念一个叫齐新民的男孩,而我,在这一年夏天突然感知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在寻找我。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而他必将属于我,这个坚定的想法让我鼻子微酸,让我的眼睛里有了奇异的光芒。我就想,将来见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我在找他,从十四岁那年夏天就开始了对他的寻找。这年夏天,我和张滢滢其实都不是布尔津最痛苦的女人。张滢滢是无助和迷茫的痛,我是甜蜜而喜悦的痛,因为我突然懂得了爱情这样神秘的情感,它在小声呼唤我,要我走出去,穿过和布克赛尔大草原,一直地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地震过后,布尔津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县甚至全阿勒泰的事件。喜欢打毛衣的吴清芳的老公被枪毙了。事件的经过很简单。邻县的一个在乌鲁木齐读师范大学的女孩在暑假里失踪。大地震过后家里人报案。据说大地震那天吴清芳的老公正在理发店理发。他新修剪了头发之后使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吴清芳陪在他的身旁,她的胳膊底下夹着织了一半的毛衣,手里的毛衣扦子飞快地穿梭,这是一件铅灰色的男式套头毛衣。他们俩站在大街上,和大家一起热烈地交谈大地震以及唐山大地震。这时候,有人说到邻县神秘失踪的大学生。吴清芳的丈夫呵呵大笑着说:被男人拐走了吧!吴清芳捶了一下她丈夫的肩膀。布尔津的女人表示亲昵的埋怨的通用动作就是捶对方一下。也许,这就是吴清芳的最后的甜蜜了。暑假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吴清芳的老公被抓,之后没多久,他被枪毙了。公审大会在露天电影院召开。围墙上站着警察,里面人山人海。我没有去。公审大会结束后,许多人又跟着警车去了河南岸。他们说,吴清芳的老公是脑袋中枪而死的,扑倒在地上。这个男人作案的全过程很简单。邻县女孩走到阿勒泰办事处打算坐班车回家。男人主动上前说他的车正好空着,他可以只收她一半的车费。半路上,他强奸了女孩。女孩说,我会去告你。他就杀了她。警察在他的车里找到了女孩衬衫上的纽扣,遗落在车座底下。他回到布尔津后直接开车到额尔齐斯河边,彻底冲刷了汽车。但是女孩的纽扣固执地留在了车里。后来,我们再也不会穿到吴清芳给我们织的毛衣了。她埋了丈夫之后就辞职去了南方。他们还没有孩子,这很好。那时候我们只是奇怪,彩凤和吴清芳在人生的拐点上,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去南方,就像每年秋天南飞的大雁。南方是什么样子呢?是画上的亭台楼榭,或是高山流水吧!记住,不可以搭陌生人的便车,就是熟人的便车,也不可以随便搭。我妈是每一次大事件的总结评述人。她还说,不可以和男人说玩笑话,更不可以让他们靠近你们。河沿东边的薛大妈送给我妈一本《圣经》。我妈说,这些字可真小,而且,国家会不会把我们抓起来?薛大妈像修女那样和蔼微笑着说,如果大家都读读《圣经》,就不会发生吴清芳她老公这样的悲剧了。我妈一脸困惑,但她还是收下了这本黑色硬皮封面的书。我问我妈,这本书讲的什么?她告诉我,这本书说的是人是怎么来的,这个世界是怎么来的事。薛大妈让我每周日去她家读经,但是我实在太忙了,我得抓紧时间给你们挣学费,我现在暂时还不想搞清楚上帝是怎么造人的这回事。我妈对这本书的解释让我大吃一惊。这本书竟然会告诉我们人是怎样来的,而且书上说天上有一个神,他造了我们,又每时每刻看着我们。我就想,我的预感是对的吧!上帝早就把属于我的爱人造好了,他正微笑地看我们一步步朝着对方走去,而我们总有相见的那一天。我想了很多很多,躺在床上。棉花的褥子非常柔软,最底下还铺了一个羊毛毡,平展细密。额尔齐斯河流淌的声音从打开的窗子那里响在我的耳边。布尔津的月亮站在树杈上。对了,那一天也是初秋。我们的新学年又来到了。再有一个学年,我和张滢滢就像齐新民那样,像布尔津的许许多多考学考出去的孩子,坐班车过额尔齐斯河离开布尔津。后来,我们都没有回来。我们飞出去之后就不回来了,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那个正在寻找我们的爱人。张滢滢没有去北京读书,她的成绩很好,她去了乌鲁木齐,在那里读大学。她和齐新民在很多年后在布尔津重逢。这一年,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一个叫喀纳斯的美丽的地方。上百万人来到布尔津旅游。齐新民和张滢滢在布尔津河堤夜市相遇。齐新民和张滢滢相遇的那晚,他从河堤夜市跑回宾馆,取来一只旧手帕。他对张滢滢说:不知为什么,这只手帕一直跟在他换过的每一只皮箱的夹层里,好像专门就为了他们再次的相遇。多少年了?张滢滢开始回忆,那一年,她十五岁,喜爱沙枣,布尔津所有的孩子曾经最甜蜜的零食就是沙枣。而我的爱人,他来得悄无声息。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我去找他,发现他的眼睛里流动着水一样柔软的光芒。我松了一口气。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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