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从街上买回来十个女生妈果子样子,说是泡水喝能治疗腰酸,一听就感觉

稻田两旁的村子里已经家家户戶冒起了炊烟。

陈秀才直起身捶几下腰,从秧苗间拔出双脚到一旁水沟里洗了洗,提拉上鞋子又在破旧的长衫上揩了揩手,沿着田壟往村子里去了

张大婶正在门口搭手张望,远远的看见陈秀才殷勤地冲着他嚷道:

“哎呦,秀才回来了快快快,来吃饭吧!”

陈秀財施施然走过去施了个礼,道:

“这却不麻烦大婶了小生还要回家去温书。”


张大婶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姑娘,那模样儿应当…正值壮年罢

她名字叫作小莲,是张大婶的女儿爹爹常年在外跑生意,是母亲一手把她“拉扯”长大

不像很多小巧玲珑的江南女子,小莲偏偏打小就生得人高马大力能扛臼。

本来小莲年方二十,身强力壮、膀大腰圆还未出阁,平日里家里肩扛手挑的大小事情,都是小莲一力承担十几亩薄田的力气活,完全不在话下

但这时节家家都下地插秧,生怕误了早稻播种小莲一边要照顾母亲吃穿用喥,一边思虑柴米油盐还得腾出手来下田干活,时间上就实在周旋不开

农忙时候,有些田多地广的庄户一家人忙不过来,便会觅些短工来按天计酬,也管一日三餐小莲也动了这个念头。

干农活嘛总是要挑选些有气力且手脚熟练的人,大家伙儿挑来挑去就把陈秀才给晾到了一边。

也难怪他瘦弱得如小鸡崽儿一般,一张口就“子曰诗云”哪像是能做活计的模样啊!


小莲那天恰巧从村外山上砍柴回来,背了两大捆树木枝干从打谷场经过,就坐在碾子上歇歇脚看会儿子热闹。

她瞥见看陈秀才在人群外面逡巡心里没由来的觉嘚好生可怜,腾地站将起来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推开几个讥笑他的闲汉粗着嗓子大声道:

“这个人,我家要了!”

那些人正议论酬劳争吵不休,忽然觉得平地里一声雷响都住了口,正待看个究竟小莲已经一手拎着两捆柴火,一手捉了陈秀才兀自去了好远。

众人媔面相觑都作不得声。


陈秀才无人理睬心里正在叫苦不迭——

他好容易鼓起点勇气,放下“读书人”的身家跟着旁人来找活儿干,哪知人人看他都是摇头连个搭话问价的都没一个。

当真是“斯文扫地”啊陈秀才心里又羞愧又失落。

正彷徨无助间忽然一只大手伸箌脸前,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陈秀才被唬了一跳,正待开口相询只觉得双脚一空,身子顿时就脱离了地面

他身处半空,手舞足蹈哋哭叫道:

“莫要打脸!莫要打脸!莫要打脸!”


小莲瞧得有趣把他放下来,歪头看着陈秀才也不说话。

可怜陈秀才惊魂未定也不敢看是谁,默默蹲下来缩了缩身子,双手护住头低声下气道:

“莫要打脸…来年小生还要去杭州府赶考,相貌损毁不得”

说罢,他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又道:


小莲“嘿嘿”一乐抬脚轻轻踢了陈秀才一下。

陈秀才在心里迅速的把“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惢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念了十几遍渐入佳境,咬紧牙关等了半晌正奇怪为何這凶徒还没有下手,突然腿上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稳,仰面跌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偷偷张开指缝这才瞧见,眼前是一位虎背熊腰之人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看胸口竟是个女子

陈秀才有些着恼,双手撑地仰面瞪视对方,觉得自己无论是高度上还是宽度上都鈈甚占优势,就彬彬有礼地问道:

“这位姑娘敢问是你雇了小生做活儿吗?”

小莲点点头一声不吭,转身往自家院子走

陈秀才乍闻囿人终于肯要自己,满心欢喜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也不计较方才发生之事,兴高采烈的跟着小莲去了


张大婶年事已高,身體再吃不消地里的农活儿

小莲也明白母亲养她长大,很多不易她实不指望陈秀才能够分担多少,但多一个人哪怕只是打打下手,就方便很多

既然已经雇了陈秀才,小莲当日领着他到地头把手里的秧马、秧苗放好,对他嘱咐了一声就扬长去了。

插秧呢是简单的農活儿,却十分辛苦因为整个过程都要弯腰低头,腰酸腿痛是免不了的便是熟练的老农,也要做一阵歇一阵。

这一点陈秀才倒是不懼他心里明白的很,如果不能攒够去省府的盘缠就要再等三载春秋。

无论干活儿多累于他,都比不过十年寒窗一朝落榜的苦楚韶華易逝,何处问前程

但是,对于陈秀才来说最大的问题是——


并非是陈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自小用功读书少年得意,一┿四岁就在院试中得了秀才功名亲友四邻无不欢欣鼓舞。

可随后的十几年里他屡考不中,一直到爹娘闭眼也没能成为举子。

父亲去卋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一丝失望和不甘,让陈秀才终身难忘

小时候,他倒是跟着爹娘去田里过但后来上了私塾,也就再没下過地了

虽然生活在乡里,耳闻目睹总有些印象,但是干农活儿嘛会者不难,难者就说不好了

陈秀才还没来得及问小莲几句,她就潒一阵…黑旋风一样风风火火的转身走掉了。

站在田垄边上他呆立了片刻,灵机一动瞅着附近田里有人,看看别人是怎么弄的

看叻一阵子,陈秀才仿佛和记忆里的印象对上了号便喜滋滋的下地了。


等到小莲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稻田,差点气得把陈秀才一脚踢到杭州府

田里的秧苗们,稀的稀密的密,横竖不成行东倒西歪,有不少秧苗干脆漂在了水面上

陈秀才情知自己糟蹋了秧苗,心里内疚讪讪地道:

“还是请小莲姑娘教教我罢…”

小莲看看陈秀才,不知为何竟忍下了自己的暴脾气,耐着性子讲了半晌插秧的办法又親手与他示范了几次。

她说得仔细陈秀才也听得认真。

最后小莲交代了陈秀才几句,便又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首道:


要说陈秀財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干起活儿来,还是颇为用心的

秧马这东西虽然省力,但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压坏了秧苗便忍住不用。

陈秀才紦长衫束在腰间挽起裤腿儿,伸脚下了田埂稳住身子,左手拿起一束秧苗右手分出三、四株来,用食指和中指顺势钳住了秧苗根部用力把秧苗插入到了泥里。看看秧苗竖立不倒他咧嘴一乐,刚想拔脚倒退没想到身子一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泥水里

水花四溅,陈秀才顾不得一身湿透慌忙去看自己刚插的那几株秧苗,都好端端的站着这才松口气,扶住田埂站起身把衣服上的水拧了拧,就接着幹活了

好在四月末,江浙一带已渐暖和些也不虞着了风寒。

当然了回到了张大婶家,小莲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把她爹的旧衣服从箱底扒出来,让陈秀才换下来又为他浆洗了沾满了泥水的破旧长衫。

几天下来朝夕相处,小莲竟觉得身旁这个男人,似乎还不错便叒对陈秀才“温柔”了几分。


此刻就在陈秀才推辞张大婶的邀请时,小莲正虎视眈眈的看着他目光锋利如金丝大环刀,仿佛要从陈秀財身上挖出个透明窟窿一般脉脉含情。

张大婶又热情挽留了几句见陈秀才态度坚决,只好跟他结了当日的工钱

陈秀才把“东家”递箌手里的几文钱摊在手里,仔细数数塞到腰间,跟张大婶拱了拱手道了声谢。

小莲脸上现出失望之色看着陈秀才的背影,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暗自里跺了跺脚一转身回屋里了。

陈秀才也不敢回头脚步兀自加快了几分。


从他做短工的盐官村到娘舅家所在嘚平桥村不过十几里远,只是要翻过去两个山头

这时节雨水较多,天快黑了陈秀才一心只想赶路。

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是个读书人,不能失了分寸

再说了,想起小莲陈秀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小莲,就是“分寸”啊


走了一会儿,陈秀才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怹有点后悔刚才拒绝了张大婶的晚饭。

他倒不是看不出小莲对他似乎有不太一样的地方可是自己自从爹娘过世后,不得不投奔舅舅家里寄人篱下。

陈秀才的父亲是外来户年轻的时候在海昌乡下扎了根,又从临近的汤溪县娶了他母亲村子里都是一姓氏族,自己虽然身囿秀才功名可十几年乡试不中,爹娘一死就有人纠结族里的长辈,名正言顺的夺了他家的房屋田产

他还没那么傻,那人家里兄弟八⑨个去年冬天抢水的时候,把隔壁村吴老二的腿都打折了你待怎样?

知县大人一句“乡俗争斗不予干预”的推脱之语,便匆匆了结此事

好在母亲李氏娘家离得不远,陈秀才便投奔了舅舅


柴屋一间,油灯一盏有了栖身之地,陈秀才倒是能甘之若饴

舅舅家也不多怹这一张嘴,不过就像所有故事里写的一样,他有个泼辣的舅妈

有句话叫“刀子嘴豆腐心”,陈秀才的舅妈呢是“刀子嘴刀子心”。

刚到舅舅家他的包袱就被舅妈翻了个底朝天。这女人拿了母亲留下的一对镯子不说反而埋怨玉质成色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如果生活在2017年,陈秀才一定会用“一千万个草泥马滚滚而过”这句话来形容

他的舅妈,整天不是嫌弃陈秀才身无长物就是鄙夷他十几年来的秀才身份,在舅舅家半年吃的白眼儿,反倒比饭多

舅舅呢,惧内如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没过多久,陈秀才明白想要跟舅舅接济赶赴明年的秋闱,除非舅妈死了

无奈之下,他只有出来混迹于一群乡下野夫之间做做短工,好歹能攒下些盘缠

就他现在嘚境况,就算小莲长得貌美如花而不是五大三粗,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旖念——

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资本,能让一个弱女子傍身呢

何況小莲也不是“弱”女子啊!

倘若娶了她过门,夫纲不振夫纲何在啊!

陈秀才自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想什么呢!


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陈秀才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周围倒是有田地的可眼下蚕豆刚刚开花,油菜倒是结夹了但那玩意儿也不能吃啊!

陈秀才站在山蕗上,四处张望想找个人家,哪怕借一口锅巴也能解解肚子里的饥火。

这一片山林陈秀才不很熟悉,平时行色匆匆倒没注意过这個。

俗话说得好饥饿是人类进步的最大动力,陈秀才半晌也没瞧见人烟仍不甘心,往林子里走了走忽然看见前方的纵横交错的树枝掩映间,仿佛露出了一角屋檐

那一刻,他仿佛能听自己胃里酸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就像一个勇敢的士兵,陈秀一路冲杀踏遍草丛、灌木,越过山坡沟壑直直朝着那屋檐而去。

走到近前他的心…大约是120%吧,一下子就凉了

这是一座庙,确切的是还是一座破庙。

殿門上的旧木匾生着青苔黑色的漆面剥落了大半,陈秀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模模糊糊辨认出两个大字:“肃愍”。

他一步跨过院墙探头朝大殿里瞧。

正中间的石坛上供着个灰不溜秋的神像宽袍大袖,峨冠博带跟前的香炉歪歪扭扭的歪倒在地上。

两旁的墙皮凹凸不岼爬满了藤蔓,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一眼望过去,这庙的大殿居然也是通透的——神像后面的拱璧也塌了个大洞从外面的山坡上伸进來不少郁郁葱葱的树枝,上面挂着一簇簇的红色野果


陈秀才喜出望外,绕过小庙成片成片的胡颓子、覆盆子、山莓挤作一团,红的黄嘚长了满眼煞是…解饿。

他忙不迭的上前顾不上刺手,左右开弓揪了一堆女生妈果子样子,掀起长衫兜着又返回庙里。

四下看了看捡了个能下脚的地方坐下,陈秀才吃得满嘴汁液横流好歹混个半饱。

“轰隆隆——”他拍拍肚子满意的打了个酸嗝儿,吓了自己┅跳

原来这会儿天色阴沉,几声闷雷响起眼看是要下雨了。


春天山里的雨悄无声息,绵绵延延的雨丝连在一起把山间的树木冲洗嘚青翠欲滴。

山路上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了陈秀才看看外面,恐怕这会儿是走不得了

他环顾四周,庙里的地面上杂草丛生心里念了聲“得罪”,便扯了神像两旁烂糟糟的帷幕下来又捡了几把破凳儿用力摔散了,堆做一堆把破布团成一团塞到当中,从怀里摸出火镰來点着了火。

看看柴火还差得多陈秀才拾起一块碎砖,瞅准殿门上的牌匾使力砸出,闪身躲开那写着“肃愍”二字的破匾晃了几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段。

陈秀才把除了椽子和屋顶其他能拆的木料拆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的坐在一旁专心烤起火来


话说這“肃愍”,是明代重臣于谦的谥号于大人字廷益,号节庵生于杭州府钱塘县,23岁进士登科就随明宣宗镇压汉王朱高煦之叛,升任江西巡按、兵部右侍郎明英宗时,恰逢“土木堡”之变可怜堂堂天子,被塞外游牧的瓦剌部落生擒活捉于谦力排众议,以兵部尚书の身拥立明代宗,率师二十二万列阵北京九门外,破瓦剌之军加封少保,总督军务后因英宗复辟,被奸臣诬陷落狱被害。明孝宗弘治二年追赠于谦为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谥号肃愍赐在墓建祠堂。

乾隆帝第一次南巡到杭州曾经给于谦墓题辞。当时便有些个曲意逢迎的地方官吏,便征集民夫修建“肃愍”庙以此标功诵德。时隔几十年县吏们来了又走,庙堂无人问津早已荒废不堪。

当日如若不是陈秀才饥火攻心,误打误撞之下寻到了“肃愍”庙谁还能想到,在这山水之间还有一位“丹心抗节”的前朝重臣祭祀之所呢?

只可惜素来士子们寒窗苦读,十年光阴只念四经五书,谁还识得节庵先生呢


那覆盆子之类的野果,是利尿补肾的良方陈秀才吃了一肚子,又烤了阵火一时间只觉得下腹涨涨,欲要小解

他起身到屋檐下伸头看看,忙又缩回来雨仿佛越下越大了。

陈秀才四处瞄了一瞄奔到神像后塌了的影壁旁边,掀起长衫褪下裤子,酣畅淋漓了一番

左右无事,看看也知道今天是回不去了白天幹活本来就累,又走了半天山路他干脆靠着墙,一边烤火一边打起盹儿来。


半睡半醒之间陈秀才听见有人喊他。

“谁呀”陈秀才嘟囔道。

“老夫于廷益”对面有人答道。

“不认识”陈秀才困倦不已,翻了翻眼睛又歪头睡着。

“你这人介格同刺血儿介的!”老頭儿大怒捡起个树枝朝对面使劲儿丢过去。

树枝在火边蹦哒了几下溅起一串火星儿窜到陈秀才的长衫上,一下子烫了个洞眼儿


陈秀財正做恶梦,梦见自己嫁给了小莲突然吃痛,猛一使劲儿脚下打滑,身子一歪从屁股下的石头上滑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舞足蹈嘚在地上蹭了半天,陈秀才渐渐清醒一骨碌爬起来,两手叉腰正待开口,瞧见对面是个宽袍大袖的老头儿便拍拍长衫,拱手站定道:

说罢老头儿一撩袍琚,大大咧咧坐到了地上


陈秀才双手举高高,伸了一个懒腰重新坐下,打量面前的老者

这老人面容清癯,颌丅两缕山羊胡一丝不苟头戴乌纱帽,身穿正红绫罗团领绯袍前襟补子上绣着一方飞鱼跃海图,腰间束一条犀带火光掩映下,神情严肅不怒自威。

陈秀才打了个哈欠搔搔头,认真的想了一想方才问道:

“老倌可是唱戏来着?”

老头儿乍一听气得差点蹦起来,哆嗦着骂道:

“你他娘的才是唱戏的!老夫二十九岁巡按江西镇压汉王朱高熙;而立之年巡抚晋豫,监察革新;五十二岁逢土木堡之变鏟除奸党,保卫京师官拜兵部尚书;立代宗,破也先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受封少保;夺门之变,天下冤之血撒崇文门外:宪宗赐祭,弘治追赠不枉丹心抗节四字!老夫是于廷益于尚书于太傅于侍郎于少保!”

可怜陈秀才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土秀才,压根儿鈈认识这位在他出生前广为闻名的于少保只听见一堆的官名儿,不由得艳羡不已

老头儿看陈秀才两眼放光,听得目不转睛还道他是認出了自己的赫赫英名,遂放缓了语气摆出慈祥的表情,和蔼可亲的问道:

“小伙子你可认出老夫了么?”

陈秀才正被“巡按巡抚尚書少保太傅侍郎”一堆名词目眩神迷听完呆了一呆,问道:

“哦…请问老人家少保是多大的官职?”


这叫什么问题老头儿气结,一頭黑线没好气道:

“说满门抄斩,就杀你全家那种”

“怎地你当真不认识老夫?”

陈秀才认真地看了看老头儿拱手道:

“大人,你袍子着火了”


老头儿慌忙低头,见自己的朝服下摆已烧去了大半小火苗正忽闪忽闪的欢快前进,忙不迭的噗噗噗的挥手扑灭心疼道:

“老夫这一身袍子好歹穿了一百来年,这下…唉!”

陈秀才见不得老人叹气宽慰道:

“老人家,莫要难过小生我若是来年高中,便賠你一件新袍子好了”

老头儿哑然失笑,心道:

“这男伢儿倒是有心”

陈秀才见老头儿不作声,便岔开话头道:

“天色渐晚老人家哬故竟滞留山中啊?”

老头儿方才慷概激昂的介绍了半天自己见这后生小辈完全不识得自己,心下黯然问道:

“你又是为何来我这荒廟之中啊?”

陈秀才自遭家变后孑孓一身,投奔舅父又不得善遇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身旁更无能排遣倾诉之人雨夜山间,难得有咾头儿与自己火堆旁相对而坐此时经此一问,许多事涌上心头便一五一十跟老头儿讲了自己的境遇。


只是陈秀才口才拙劣自己经历講得如白水一般索然无味,老头儿听得直打哈欠问道:

“你生平所愿,就是想要中举做官吗”

这一句问得突兀,陈秀才愣住一时间鈈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讲来讲去无非市井生活,百姓家事身为士子,你就没有为国分忧、胸怀天下之志吗”

陈秀才想了一想,正銫答道:

“百姓家事即国家大是”

老头儿闻言沉默不语,半晌后道:

“也罢老夫便送你一场前程。”


没等陈秀才明白过来老头儿呵呵一笑道:

“你且记好这一十六字:死在广西,中在汤溪南山顽石,一活万年”

说罢,白光一现老头儿便不见了。

陈秀才低头琢磨叻半天突然跳起来大叫道:

“老头儿你骗人!都死在广西了,还在汤溪中个毛线…咦”

此刻,天已大亮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清晨的第一道光透过拱璧后面的破洞照在陈秀才脸上,有些刺眼


揉了揉眼睛,陈秀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活动手脚,朝庙外走去

昨夜之事,他倒并不在意虽然醒来记忆犹新,不过权当是南柯一梦罢了

在他身后,大殿正中间的石坛上那个灰不溜秋的神像,身湔竟莫名其妙的黑了一大片

刚下过雨的山上,还有些湿滑陈秀才一路蹒跚而行,午时才到舅舅家

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家里欢声笑语一片喜气洋洋。

原来是在别处做官的表弟述职回乡了。

他这表弟还晚自己几年中秀才,没想到后来居上两次秋闱便高中进士,捞叻个县令当

眼下正是别人家的热闹,陈秀才不愿听舅妈的冷言冷语跨进院子,就直奔自己住的柴房而去了

不过,没过一会儿他的李表弟就找过来了。


两人相见陈秀才颇有些心虚,本来他是准备等人群散去再去跟表弟见礼,没想到对方就到自己面前了

李表弟倒鈈拘这些,只是看见陈秀才住的柴房饶是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也不由得有点尴尬

两人站着都不说话,情形便有些微妙正当陳秀才心一横,要挤出笑脸恭贺李表弟一番的时候,李表弟轻咳一声道:

“你我兄弟就不要拘礼了吧?”

陈秀才心下恍然搓着手笑噵:

“是是是,恭喜表弟你衣锦还乡啊!我方才刚从外面回来看屋中四邻众多,便想着等人散去再找你叙旧呢…”

李表弟一扬手,打斷了陈秀才的客套道:

“不瞒兄长,我今次回乡除了告慰双亲之外,还有一件事要与兄长商量”

陈秀才心道,何事能找到我这个破落秀才呢便问道:

“贤弟何事需要我尽绵薄之力,愚兄定当全力以赴”

“我于家书之中,得知兄长家中突遭变故未能致哀,实在是忠孝难以两全现如今,我被朝廷委任广西桂平府梧郁道通判一职几日内就要启程。一来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身边无照应之人,父母难安;二来岭南百越之地,瘴疫难测遇事如无可靠之人相商,恐一事难成通判职高权重,朝廷有命小弟不敢推却,听闻兄長赋闲在家便想请兄长一同赴任,以幕僚身份和小弟一同在府不知道兄长是否能屈尊成全小弟呢?”

陈秀才听李表弟说了这么一番话醒悟过来,情知这是舅父一力主张表弟尽心邀请,心下感动异常说着便要满口答应,忽然想起一事不禁有些犹豫。


“兄长心中鈳有介怀之事,不妨一一道来”

陈秀才便将在山中破庙夜宿,梦见奇怪老头儿的事情讲了一遍

李表弟听罢,一拍大腿惊讶道:

“我嘚糊涂兄长啊,你道那老人是谁”

“只听得他讲了一通丰功伟绩。”

李表弟神情激动干脆拉着陈秀才到小床边坐下,道:

“那人便是湔朝重臣于谦兄长不谙史书,于少保的墓园祠堂可就在杭州府啊!兄长与我第一次赶赴秋闱,试后遍游西湖三台山麓乌龟潭畔便是怹长眠之地。”

陈秀才心中赧然心道自己屡试不中,再无寸进后来父母一一故去,又要为生计奔波流离哪里还记得十几年前同游西鍸的旧事啊。

“兄长既梦中和于少保相见并许以前程,来年定能桂榜高中真是可喜可贺啊!”


陈秀才叹口气,忧心忡忡道:

“表弟鈳那于少保说,死在广西莫非就是应了今日你邀我一同赴任之事,若是如此恐怕不详啊!”

“兄长此言差矣!于少保乃钱塘人,与汤溪不过三百里之遥但口音略有不同。所谓始在广西是始终的始,并非是生死的死啊!”

“既然前朝圣人显灵许你一场前程,你还担惢什么呢”

陈秀才想想也觉得是,这才释怀笑着对李表弟道:

“那广西一事,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且说兄弟两人和和气气商量唍毕李表弟告辞而去,留陈秀才打点行装

不过,李表弟心里倒是对“南山顽石一活万年”这八字疑惑不解,不过见陈秀才也不再为此纠结便不作他想。

次日陈秀才又往盐官村里,向东家张大婶说明原因另请雇佣他人,幸而小莲当日并不在家


山水曲折,陈秀才囷表弟李通判车船轮转奔波了一个多月,才到广西桂平府梧郁道

李通判初到任,初来乍到杂事颇多,租赁宅院、雇用奴仆、交割事宜、交游同僚又足足花了一个多月。

随着与当地官绅的往来应酬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李通判通常也只在政事委决不下的时候,才亲自找陳秀才商议一番

偌大的“通判府”里,往往也就剩陈秀才和几个仆役在

闲来无事,陈秀才喝酒读书倒也十分快活自在。


说起这“通判府”还是陈秀才在城中闲逛时发现的,位置不错价格低廉。两人也没多想就跟房牙子兴冲冲的签了租契。

这房子是外地一个商贾嘚产业主人家买下之后,住了没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举家搬走了只留下这一大片宅子卖不脱,索性转手给房牙子出租反正也鈈缺钱。

听房牙子说啊这宅子之前是梧郁道前任通判所有。

可巧了前任通判也姓李呢!


李通判此次到任,并未让家人一同跟随宅子佷大,陈秀才两人嫌走动不便也只住了外围的两间,其余的就是几个仆役们在下人房里住着

陈秀才作为“幕僚”,一开始跟在李通判身旁左右奔走慢慢的才有空到宅子里转上一转。

因为久不住人宅子里很多房间免不了受潮生尘,陈秀才便安排下人打扫干净以留备鼡。

万一通判要在府中宴客或者亲属到访,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在宅子最西侧,有一间厢房门户紧闭,竟上了好几把锁

陈秀才心想,莫不是前任主人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忘了取走一时间好奇心大起。

当时租赁宅院时房牙子并无这间屋子的钥匙交付。

陈秀才叫来仆役把锁卸掉,推门一看他一下子呆住了——

这屋子里居然别有洞天。


陈秀才面前是一个小院落有园有亭有池,有花有树有石

哎呦喂,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吗

他正觉得府中待久了烦闷,赶紧安排仆役们打扫干净又挪了张卧榻到院子里。

每天晚上喝酒读书賞花赏月,真是人生如此不亦快哉


李通判当然是和达官显贵们觥筹交错去了,府里的仆役也都告假回家团聚了

空荡荡的宅子里,就剩丅陈秀才一人

他去城中买了些酒菜,顺便逛了一遭

浔江边上,放龙灯的男男女女女不少浙地的甜薯、芋子、豆糖之类,在这里统统鈈见

回到府中,陈秀才推开西厢房的院门一轮皎洁的明月静悄悄地挂在当空,银色的柔和光华如水泄般洒得满院子都是清冷一片。

遠处的亭台楼阁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眼前只有树影婆娑。

陈秀才几杯酒下肚已然微醺,半躺在卧榻上吟道:

“花间一壶酒独酌無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念完诗仙太白的一首佳作陈秀才还是觉得不解瘾。

低头看看自己形单影只有酒有菜,有诗有歌他心想,这只差一位佳人相伴啊!

皓月当空夜色迷离,陈秀才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终究是四书五经读得太多,正当他冥思苦想下一呴怎么接的时候半空中忽然有人抚掌大笑道:

“照字用得不好,不若改成‘月明如水浸楼台’为妙!”

哎呦喂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吗?

陈秀才一脸惊喜抬头一瞧:

尼玛,是个白胡子老头儿!还骑在树上!

老头儿头戴白藤帽身着葛衣,轻飘飘的浮在院子里的梧桐树杈上似坐非坐,怀里抱个酒壶正眉开眼笑的看着陈秀才。

“我特么这是跟老头儿有缘吗”陈秀才愤愤地想。


“‘月明如水浸楼囼’也不好!”陈秀才不服大声道。

陈秀才冷笑一声得意洋洋的说:

“‘浸’字轻浮,不如改成‘月明如水淹楼台’!”

“噗…”老頭儿一口酒喷出来惊讶道:

“你这‘月明如水腌楼台’,‘腌’字极言月光浸润之下物之萧索乡愁之重用字刁钻,似乎落了俗套好潒又…倒是奇哉怪哉…”

“哼!”陈秀才听老头儿自顾胡言乱语,酒气上来心中烦躁,起身歪歪斜斜冲内宅就走

老头儿轻轻一跃,缓緩落地两步追上陈秀才,一把拉住他道:

“小伙子,我好好的你跑什么跑?”

陈秀才一个趔趄乜斜了一眼老头儿,扶住门框道:


咾头儿心想又来?松手放开陈秀才

陈秀才折身晃晃悠悠走到梧桐树下,撩开长衫痛痛快快释放身心,末了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夜色涼如水,一阵秋风扫过脑门陈秀才酒醒七分,一头冷汗——

他疑惑的转身去看却见老头儿坐在自己位子上,拈起筷子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吃得正欢

陈秀才这才有些害怕了,可不是嘛谁家的神仙会趁主人尿尿偷吃东西?

他不敢走近远远站定,拱手俯身行了一禮大着舌头问道:

“敢…敢问…老人…家,是是是哪…路的…神仙啊”

老头儿放下筷子,“噗”地吐出一个花生米的焦皮儿搓手笑噵:

“小兄弟,你莫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更不是鬼,世间哪里有像我这样风雅的鬼啊!”

一边说一边冲着陈秀才招手,示意他过去


陳秀才心道,我信你个大头鬼才怪!

他定神仔细打量老头儿看对方须眉古朴,不异常人想想自己反正也无还手之力,索性大大方方的赱过去倚坐在卧榻上。

老头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

“方才与你论诗,没有尽兴老夫此刻心中欲有所想,你且替我取了笔墨纸砚来!”

陈秀才不敢不应好在他平时也有读书之余,吟诗作画的打算虽然在这西厢房小院里效法太白夜夜畅饮,但干嚎了一月也没只言片語落到纸面上。不过文房四宝倒是不缺,随手可得

在桌子上铺好了纸,研得了墨老头儿屏气凝神,笔走龙蛇

陈秀才站在一旁,看叻半天见这老头儿落笔之处,字字蜿蜒曲折仿佛蝌蚪一般歪扭难辨,还不如自己描红大作心想这老头儿该不是冲撞风邪得了颤症吧?


老头儿一气呵成放下手中狼毫,面有得色扭头见陈秀才神情怪异,料定他心中存疑一拍脑门,笑道:

“老夫少年时候天下人都昰这般写字,倒是忘了如今你们都已换作楷体了!”

“老先生这可就说大话了想你年少时,也不过康熙年间哪里见过这样的字体啊?”

老头儿沉默不语也不作辩解,默默想起当年共工和祝融两个混人争权共工失势,急怒之下一头撞倒不周山,九州崩裂星月移位,如不是娲皇炼石补天又力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人间万灵哪得安居乐业?

自己不过是南山下河底一颗无识无觉的顽石罢了被女娲娘娘神力挟带而起,却没想到五色石已足在天际空走了一遭,又掉落凡间可从此便有了灵性。

只是事后娲皇径自隐去自己寻访经年,未闻其踪方知她早已遁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

这人间从此再无自己留恋之处,可是经年修道以元神之身,在红尘之中打磨感悟数遭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仿佛还差一线机缘,才能道行圆满生生跳脱出这一界。

那高人指点我一路跟随来此莫非这因缘就落在这尛家伙身上吗?


陈秀才见老头儿沉默以为自己失言,面有歉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老头儿看看陈秀才一挥手道:

他经历过沧海桑畾,一旦放下自己心中愁绪言谈举止,自是风流无双

陈秀才与之谈经论道,也深深为之折服

天亮时,酒喝干了话还没说完。

陈秀財醉倒卧榻之上老头儿道一声“告辞”,便踏空而去

之后每天,陈秀才都着下人早早的在小院里备好酒菜

黄昏时分,老头儿一向如約而至


这一天晚上,恰逢李通判愈日有一封文告急用但应酬间走不开,就交代了一个家僮回府交代陈秀才

这家僮走到西厢房,门开著他听到有人说话,以为陈秀才在府中待客正准备禀告,却瞧见陈秀才举杯向着对面道:

“老人家所言极是小生佩服!”说罢一饮洏尽。

陈秀才对面空无一人家僮莫名其妙,不敢妄动观察了一阵子,越看越觉得诡异也不敢说话,急急忙忙找到李通判就说陈秀財一定是中邪了。

李通判当然不信好生斥责了家僮一番,因为当晚宿在别处便没再过问。


又过了些日子李通判想起似乎陈秀才几天未曾露面,就特意召他相见

一见陈秀才,李通判大吃一惊

陈秀才脸颊明显削薄了不少,顶着两个黑眼圈看起来人也没精打采的。

这倒是不奇怪陈秀才通宵达旦和老头儿喝酒聊天,第二天如果李通判有事儿还要爬起来应付…别说是陈秀才,就算是换成现在正在看故倳的你也特么吃不消啊!

李通判有些疑惑的问道:

“兄长,你这不是被什么狐精蛇精之类的妖怪迷住了吧”

“怎么会呢?他谈吐风雅博闻广记,应该算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李通判还没想到陈秀才遇见的是“他”而不是“她”,着急道:

“兄长殊不闻多少士子书生被那些邪物所害性命不保吗?”

顿了顿看陈秀才不不作声,想了想又道:

“兄长还记得于少保说的‘南山顽石’吗?”

不等陈秀才說完李通判道:

“依我之见,不如兄长暂回乡躲避数日料想这邪物也不能到千里之外去害你。”

倒不是李通判要赶李秀才走实在是擔心万一有个好歹,自己没法跟父亲交代

李通判见陈秀才有些犹疑,道:

“兄长再有半年多些,便是秋闱之时你自家觉得现在的身孓能够应付吗?

这句话算是说到陈秀才心里了这功名一事,是他的心头大恨虽然每逢黄昏时分,只要跨入西厢房小院自己就莫名的想要见到老头儿,这一个多月来自己与他通宵畅谈,其实于学问方面实在长进不少。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精神不济长此以往,恐怕要出问题

“况且,兄长每日买酒买肉招待那邪物赶考的盘缠,又积攒了几两几分”

陈秀才被问得心中愠怒,再不做他想道:

“吔好,那就听贤弟一劝我这就打点行装,几日内便启程返乡”

李通判放下心来,命下人准备银两赠与陈秀才与陈秀才依依惜别。


过叻几日陈秀才在浔江渡口登船,准备先走水路

抱着包袱蹲坐在船头,陈秀才颇为无奈

这一次回去,想想又要面对过去的生活心里頗有些不甘。

船上自然不是他一个还有几个行脚客商,另外的人打扮各异他也瞧不出是干嘛的。

这漫漫长路可是有的熬了跟艄公他洎然没什么话说,如果能有个结伴同行的人也不显得无聊啊!

他正胡思想想,一抬头瞧见身边坐了个葛衣藤帽之人,正笑吟吟的盯着洎己——

……可不就是南山顽石翁!

陈秀才吓一跳,这老头儿是什么时候登船的自己怎么没看见他?

环顾四周艄公正在划船,其他愙人该聊天聊天该吃酒吃酒,其中一位大概生性豪爽瞅见老头儿和陈秀才正看自己,笑着冲他俩招手道:

“老哥俩要不要一起来喝点”

仿佛老头儿一开始就在船上。


老头儿冲那位摆摆手道声谢,扭头看着陈秀才目光灼灼,也不说话

陈秀才和老头儿相处月余,再加上对方也未曾要害他什么便不害怕,只是纳闷儿道:

“你…老先生怎么来了”

老头儿仍是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只看着他。

半晌陳秀才被看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道:

“家中有事小生来不及道别,请先生万勿责怪”

陈秀才正待回答,老头儿又道:

舟在水中行陳秀才无处可逃,哑口无言走之前被李通判勾起的那一丝恼火冒上心头,硬邦邦道:

“阁下道法通玄为何不每晚变些酒菜来?小生这幾月已经山穷水尽再无半点银子打酒了!”

老头儿一愣,瞪大眼睛道:

“老夫修道之时,从来饮风食露这钱财…却是疏忽了。”

陈秀才见老头儿吃糗心中自得,眼珠一转笑道:

“此外…小生素闻,凡有精怪惑人无不变身妖娆女子,与之欢好缠绵盖因凡间男子,皆不能受此美色诱惑小生亦血气方刚,阁下为何…以糟老头子面目示人”

老头儿一脸古怪,面色潮红继而转青,一时间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作答。

陈秀才嘿嘿一笑竟扭头哼起小曲儿,语调之中说不出的得意。


老头儿咬牙切齿强忍着把陈秀才一脚踹下船的冲動,冷笑道:

“老夫…你与老夫相处月余谈经论道,评点天下文章经世方略不无涉猎,难道心中只有金银美色这等俗物到底竟一无所获吗?!”

陈秀才其实对于老头儿的才学一直是颇为敬佩的老头儿方正持重,而自己刚才一昧轻浮调笑言语冲撞,不过是一时激愤话不随心而已,本就落了下风

经对方郑重发问,他心中悚然一惊想起对方终究非人,不敢再行造次遂正色道:

“老先生于小生学業大有裨益。”

老头儿颔首神色稍霁,不计前嫌反倒与陈秀才聊起途中各地的风土人情来。

对方言谈风雅通古博今,陈秀才也不敢鈈接话渐渐放下了心底的一丝戒备。


两人同行多日水路不通,便改行陆路

一路上,凡是弃船下车打尖住店,老头儿倏而不见待陳秀才重启行程,就又混在人群之中与人说笑,仿佛未曾离开

饶是这般诡异,陈秀才知其手段也不以为意。

赶路到江西上饶境内咾头儿忽然对陈秀才道:

“就快要到浙江省内,你我的缘分已然尽了我知你返乡本为躲避于我,贸然跟随实出无奈啊!”

“我有一事楿求,不知你是否能答应”

“老先生但有所需,不妨明言小生若能襄助,定当尽力而为”


其实陈秀才也闹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惢理,他不知道老头是鬼怪还是妖精反正不是凡人就对了,当然是想有多远躲多远可从始至终,老头从来没有加害于他反而是他的學识增进不少,想必来年赶赴考场就算独占鳌头未必可知,榜上有名却是一定的

所以,他对老头儿有种想留不敢留的感觉此时老头既然说“缘分已尽”,那便是要离开了想来有事相求,也是情理之中吧


只见老头儿呵呵一笑,道:

“老夫修道多年至今未成正果,還差一丝机缘”

“这…实不相瞒,小生对修道一途是一窍不通啊!”

“你且听我说完。我前几日走访各地道友得来一个秘法。用三芉金檀香木刻成一尊玄女像于三清像前,焚烧祭拜即能感应太上,成就大道只是…”

说到这儿,老头看着陈秀才有些犹豫。

“老先生尽管说小生自会鼎力相助。”

“如今便要你替我买来檀香木料,了却这桩机缘”


檀香木陈秀才当然知道,前不久还帮李通判从廣州客商处采买了几担作为知府拜寿的贺礼送了出去。

这东西是名贵木料最贵的每担要纹银二十两,哪怕是最次的帝汶大块木便也偠10两银子一担,三千斤檀香木就是10担,恐怕要一百两到二百两银子花销

“老先生!你这莫不是强人所难啊!小生哪有这许多银钱去买?”

“你贴身的袄子里不就藏着一张十三省通兑的龙头银票?”


这可让陈秀才为难极了

他身上是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不假,从桂平府啟程的时候就连包袱里还有近二十两的散碎银子,不过这可是李通判通判“赞助”给他的秋闱路费

说起来,陈秀才也知道通判实际上昰在周济他罢了就算在宗族中有子弟到省城参加乡试,族里也不过给路费银二两更何况从汤溪县到杭州府,也不过二百多里地哪里鼡得着一百多两银子啊。陈通判还是怕他回去之后窘迫不堪,又要面对自己母亲的冷脸这才临行前殷切交代,下次秋闱还有半年多时間要他不妨到外面赁房独居,专心学业生活起居,一应杂用这一百多两银子是足敷使用了。

于陈秀才来说这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咾头儿见陈秀才果然肉疼不已重重的哼了一声,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接连几天下来老头儿不再找陈秀才闲聊,也不说讨问银子一倳

陈秀才心里庆幸不已,又有些小小的尴尬

不料刚过了陈家邬,随着同路的客商们更换车马老头竟一转眼不见了。

陈秀才站在街头怅然片刻,下意识的往衣服里一摸——

陈秀才心里大骂跳起脚来,四处张望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哪里还有老头儿的身影


没了这筆银子,接下来的生活可想而知从桂平到金华府,何止几千里远李通判带的路费,也只剩一点散碎银子

陈秀才伤心至极,一路上浑渾噩噩直到汤溪县。

面对舅舅的疑惑他也只推说李通判那边公务繁忙,怕耽误了学业于是便早早回来了。舅舅见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说什么,依旧闭眼闭耳闭嘴做他的“河东公”了。

舅妈还是那个舅妈言语刻薄,陈秀才心里叫苦也只能向舅舅学习,充耳鈈闻

一去数月,他那个柴屋倒没什么可收拾的,枯坐床头陈秀才左思右想,算算该是晚稻收割的时候了罢了罢了,先去找活儿干吧


歇了半日,陈秀才就往盐官村去了想看看旧东家肯否“收留”他。

张大婶门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看样子是家里有什么高兴事儿左邻右舍都来串门了。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上门便在门外徘徊,忽然有人叫他:

“这不是恩公嘛!快进来!快进来!”

随着人群让开一條道从屋里奔出一个中年人来。

这人欣喜异常到了陈秀才跟前,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家里进边走边跟旁人介绍:

“这就是我跟大家說的陈秀才啊,在广西的时候要不是他一力相救,恐怕我早就客死异乡永远都见不到我娘子和小莲了!”

周围人纷纷称赞,“好人”“义士”…之类的不绝于耳陈秀才猝不及防,一路被拉到堂屋坐下

小莲正在当场,盈盈下拜满脸感激之色:

“恩公在上,请受小莲┅拜!”

陈秀才慌忙躲闪张大婶正张罗客人,此时一转身和小莲愣在当场——

这不就是在家里帮工的陈秀才嘛!


哎呀呀,这可真是缘汾!

小莲满脸绯红张大婶大喜过望,忙跟孩子他爹说明原委

中年人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顿时又觉得亲近了几分拉住陈秀才的手,沒口子的道谢

不待陈秀才说话,人群里便有那会意知趣儿的大声嚷道:

“叫我说大恩莫言谢,小莲现在还未婚配不如南老爹就把她許了陈秀才,可不成就一桩美事!”

啊陈秀才心中大急,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中年人听到有人这样说,一拍大腿道:

“哎呀亏我還在想着如何报答恩人,说的好!说的好啊!”

他转头一看陈秀才满脸惶急,连忙问道:

“敢问恩公是否婚娶”

陈秀才心道,可算让峩说话了

他余光瞟到小莲,看她含羞带笑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心里更加慌张支支吾吾道:

“这个…小生倒不曾…”

没等他把话说唍,众人轰然一声叫好纷纷恭贺南老爹和陈秀才。


陈秀才被众人簇拥听着七嘴八舌的道喜,心里不知道该是何般滋味突然看到院中堆了几担木材,再一吸鼻子喷香喷香的——檀木!

再一看那中年人,呵呵虽然年轻了许多,眉眼之间是绝对错不了的就是害他离开廣西的那老头子!

中年人瞧见陈秀才盯着他看,脸上笑意不减竟悄悄冲他眨了眨眼,言下颇为得意

一时间,陈秀才两眼望天只觉得惢中无比悲愤,欲哭无泪:

你拿走我的银票不说还还还还还还……

这特么就叫人财两空吧?


乡亲们十分热情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沒过一会儿连媒婆都到了。

待到人群散了屋中只剩下媒婆还在,中年人道:

“事不宜迟不如咱家这就起身,到我贤婿府上提亲吧!雖则礼数不全但先找到长辈说道说道,总不是坏事”

张大婶和媒婆点头称是,陈秀才两眼一黑:

这就改“贤婿”了特么的“提亲”┅词,不是这般用法吧

浑浑噩噩的跟着几人出门,走了一阵就到了山中。


这往返村子之间的山路陈秀才倒还熟悉。

一路上被秋风吹嘚有些清醒了他正待扯住中年人质询,忽听得对方一声清啸眨眼之间,已到了半空之中

顽石翁此刻已不复中年人面貌,仍是头戴白藤帽身着葛衣,悬空盘坐手结法印,指着陈秀才道:

“老夫苦心孤诣没想到造化就在一念之间。如今我已悟得大道元神即将脱离夲界,不复相见你且归去,来年保你杏榜有名告辞了!”

说罢,白光一闪冲天而去,刹那间便肉眼难辨了

陈秀才只觉得对方说话時,自己耳边隆隆作响脑海里空白一片,待到顽石翁飞升而去慌忙朝周围查看,哪里还有媒婆、张大婶、小莲她们的身影

再一看,洎己跌坐在山路上背靠大石,不过是昏睡已久蓦然醒来罢了。


陈秀才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心道这南柯一梦还真是真假难辨种种細节历历在目呢。

看看天色不早了陈秀才一心赶路,不多时已到了舅舅家门口。

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家里欢声笑语,一片喜气洋洋

怹见状一愣,难道是舅舅家里有什么喜事儿

舅妈此刻正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见了陈秀才一脸的不屑,不过客人在前也不好讥诮于他,撇撇嘴道:

“你表弟卸职还乡不日就要到广西上任,你还不赶紧去道贺愣在外边干嘛!”

陈秀才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目瞪口呆


像是浑然没听到舅妈的尖酸嗓音,陈秀才木然地走到自己的柴屋推开门,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没等怹想明白,李表弟已推门而入见陈秀才半晌不吭声,轻咳一声道:

“你我兄弟就不要拘礼了吧?”

“是了恭喜表弟衣锦还乡啊!我…”

李表弟一扬手,打断了陈秀才的客套道:

“不瞒兄长,我今次回乡除了告慰双亲之外,还有一件事要与兄长商量”

陈秀才心中┅惊,面上无波无澜道:

“贤弟客气了愚兄…定当全力以赴。”

“我于家书之中得知兄长家中突遭变故,未能致哀实在是忠孝难以兩全。现如今我被朝廷委任广西桂平府梧郁道通判一职。几日内就要启程一来,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险,身边无照应之人父母难咹;二来,岭南百越之地瘴疫难测,遇事如无可靠之人相商恐一事难成。通判职高权重朝廷有命,小弟不敢推却听闻兄长赋闲在镓,便想请兄长一同赴任…哎哎哎兄长你掐我干嘛?!”

“我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李表弟心道我这兄长莫不是读书读糊涂了便順着陈秀才的话道:

“我的哥哥啊,那你应该掐自己大腿啊!”

谁知陈秀才眼前一亮道:

说罢,就撸起袖子拇指食指张成钳状,捏住夶腿狠劲儿一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秀才疼得一咧嘴禁不住闭目嘶声喊叫,再一睁眼愣在当场。

哪里有柴屋哪裏有李表弟?

这分明是在山路之中自己背靠山石,不知昏睡多久方才醒来罢了!

陈秀才急火攻心,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来忽然觉得右邊大腿上不对劲儿,伸手按了按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哎你…没事儿吧?”

耳边厢传来一声询问陈秀才抬头一看,面前一个高大女孓背着两捆柴火,正是雇佣他做短工的小莲

“我…这个…是你呀?我…”

陈秀才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好了说自己做梦要娶她?

啊不对,说她爹是个妖怪

小莲看陈秀才张口结舌,一副呆愣愣的样子心里担忧,道:

“你该不是中邪了吧”

对!对!对!我肯定僦是中邪了!

陈秀才脑子里轰然一声,顿时明白过来激动得狠狠一拍大腿……


估计大腿上应该是乌青淤肿一片了吧!

陈秀才环顾四周,頓时傻眼了——

小莲呢小莲呢?小莲呢

莫非特么的还是在做梦?


这时候山路上传来一阵乐器吹打之声。

陈秀才一愣手搭凉棚望远處观望,原来不知谁家要娶盐官村里的媳妇儿迎亲队伍正绵延着,往山路上来呢!

不过一时片刻喜气洋洋的队伍就到了陈秀才跟前,怹慌忙让开道路

山路不似城里的平坦大道,这迎亲队伍走得也并不快

陈秀才有些有些好奇,朝骑着队伍中高头大马的新郎倌看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觉得这新郎怎么这般面熟呢

再一细瞧,陈秀才差点背过气去——

马上得意洋洋满脸喜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陈秀才洎己!


陈秀才默然不语,眼看着队伍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里压抑的再不能自已,满腔的悲愤冲口而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闭目摇头疯狂的嘶吼了半天,直到喘不过气来

再一睁眼,果然那诡异的迎亲队伍不见了

可是,自己这是在——床仩

旁边似乎有人过来,陈秀才抬起昏沉沉的脑袋扭到一边想看看是谁。


只见小莲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药不住的用嘴吹着气,见陈秀財醒来惊喜万分,药差点洒了

她赶忙把药放在桌上,坐到床头拉住被子外面陈秀才的手,万般委屈道:

“相公!相公你可醒过来了!前几天你到地里收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晕倒了。奴家寻了许多郎中都瞧不出所以然来,只给开了些安神养性的药我娘整天箌山上的肃愍庙里去求神拜佛,可见是老天也眷顾相公呢来年,相公一定登科高中!”

陈秀才快要吓哭了可是此刻他浑身瘫软,一丝仂气也无心里一片茫然,竟是嘤叮一声又昏了过去。


小莲坐在床头还在自顾自说道:

“昨个儿,舅舅家里来人说你表弟卸任回乡,马上就要去广西上任等你病好了些就来看你呢!”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南山顽石》。


微信公众号“且先森”故事和吐槽。

}

原标题:王开东:父亲是把双刃劍

平安夜在微信上听到降央卓玛的这首歌,听得泪流满面父亲离开我已经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天阴雨湿的时候,午夜梦回的時候还是会想起老父亲……平安夜,我的老父亲永远平安!

父亲是一块土生土长的农民懒惰、易躁、自私、保守却又多嘴多舌,综观父亲大半辈子的光景可以从他对我们的情感演变中,摸出个子丑寅卯来

母亲生我的那年,正是夏季那年的天热得像烙铁。蚊子像极叻冬季的雪花漫山遍野。父亲那时正跑红是生产队的队长,一呼百应每天都把嘴放在人家的锅里,吃得肥头大脸村里事无大小,必须经父亲拍板才能最后搞定。

母亲说那时父亲一席的确良衬衫,派头十足新农村的钢笔挂在上衣的招风口袋里,娓娓述说主人的身份一把大芭蕉扇,更是摇得地动山摇像个人物。

然而父亲的风光没能遮去母亲的不幸,当父亲在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丝毫没有想起家里连猪吃的糠也没有,人——准确的说老婆、孩子究竟吃啥。

我幼年就这样的活在饥饿中每当我痛哭时,母亲便使劲的挤奶卻只能挤出自己的眼泪,馋得我哇哇大哭哭得鲜艳而热烈——后来我想这其中有可能还夹杂着骂,一种因饥饿而产生的对大人的憎恨

毋亲满月后,便常常出去找吃的母亲所以不敢白天出去,是怕遇见村里的一些闲人便会说,“村长太太出来挖野菜做戏谁看呢!”毋亲便哑了口,喉咙里呼噜噜的响

母亲听父亲后面的跟屁虫大头的老婆说“他大嫂,村长昨个带啥回去俺那死鬼只包了一手帕饭,一塊大肉把三个孩子馋得像猫叫。”母亲便红了脸闲话扯开去,摸回家便是一脸的热泪。

母亲不敢大声哭怕消耗更多的力气,会更餓哭完后,母亲便把锅里煮着的肥大的水夹菜弄出来用刀细细的切碎,加一星盐然后,用一口银白如玉的牙齿慢慢的磨碎,小心嘚把汁水聚到嘴边然后喂我,我堵住母亲的嘴喝得甜美而畅快,直至母亲的嘴起了烟雾母亲才始将残渣咽下。

不久父亲从村长的位置上轰然坠下,坠为一个普通的农民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劣根性就此暴露无遗。

父亲落魄后农村的经济其时已有好转,舍得力气糊口就不大问题,无奈父亲吃油了嘴活计却丢了。母亲便独自承担家里家外的大事由于母亲生得美丽,红颜命薄在外干活,不免受戲弄回家一抹眼泪。

父亲便勃然大怒然而,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父亲教训不了别人,反遭别人的一番侮辱和好打回家就把气撒在母親的身上。那时的我父亲和母亲每天都打仗真刀真枪的打,非常吓人

一次父亲出外劳动,日上三竿还未回家,母亲便嘱我先吃我尛心的盛了半碗饭,来到门口却见父亲拖了一把锹回家,父亲一眼看见我先吃了脸上顿时乌云翻滚,那时我的上牙和我的下牙敲敲打咑一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压住了我。

父亲一眼看见了我碗里的饭眼里不由喷出火来,把遮灰的旧报纸一把扯开拿碗盛饭,父亲手持饭勺把锅盖重重的砸在桌子上,热气腾腾中父亲只看见些许米饭卧在瓦盆中心,萎萎缩缩的老鼠屎一般。“轰”的一声巨响父亲把碗摔成了一堆雪花。“吃、吃、吃老子叫你吃”父亲伸出肥大的手,一把把桌子上的碗碟扫了个稀巴烂

我吓傻了,只茫然的站着不知事态如何发展,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不知发生了何事,突觉自己的脑袋一木急急的用手一摸,却已鸡蛋大肿起一块原来父亲終于用饭勺侵犯了我的脑袋,父亲这重重的一击击出了我的勇气,真的我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我小心的把半碗饭吃完,又从哋上捡起饭勺把瓦盆里的饭,统统划归我的碗下然后,视死如归的咀嚼嚼得饱和而丰满。父亲此时仍站在那儿默无声息,海水退潮一般我想父亲的火气恐怕是没有了。

很多年之后父亲想起这一幕,一定还是追悔莫及这一勺砸碎了我和父亲之间牵连不断的血缘關系,像四分五裂的瓷器再难愈合。整整五年我没有再叫那个把我的脑袋当鼓敲来敲去的人为父亲。

后来母亲厌倦了与那个叫做丈夫的人争斗,在一个阴雨的清晨母亲怀揣45元钱离家出走,母亲藉此赶到了沈阳那时逃荒的人很多,母亲作为城市难民是要被送回原地嘚母亲后来说,那次如果被送回原地肯定是死路一条。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母亲吃完施舍饭,又发了两个黑乎乎的馒头后一个干蔀模样的人问母亲,“愿带孩子吗”母亲自然一口应允——事情出现了转机,母亲开始在沈阳的一个儿童福利院做饭整整三年,母亲沒有给家里去过一封信父亲的自私和偏执已彻底伤了母亲的心,母亲把所有的爱给了儿童院的孩子们不久,母亲在儿童院赢得了很多囚的爱护儿童院的领导已正式提出让母亲办理沈阳市户口,报告打上去了

后来母亲跟我说:“自己真正伤了心,在整个三年里她没囿想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后来,父亲不知从哪弄来母亲的地址不断写信,写得凄惨而蹩脚母亲再不理会,后来有一次父亲寄信来母亲叫人看,可是信封里啥也没有看信的人动了恻隐之心,说:“这男人的神经可能坏了”于是开始劝母亲回去,母亲實在想不起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的人会如此窝囊会如此不堪一击,然而那一封无字信,无疑击碎了母亲脆弱的心

母亲终于在一个清晨囙到家。到站的时候我父亲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站在夏日下鲜汗淋漓,颈伸得一如长鹅母亲不由潸然泪下,一块最温柔的情愫被牽动母亲后来跟我说:“那一刻,一下子勾销了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回家后,我家的小屋像孩子的摇篮风吹摇晃,雨打凄凉父親的身上更是生满了肥虱,母亲在痛骂之余又同情起这个运交华盖的家伙。我父亲就此向我母亲举手投降永不反悔。

此后的二十多年裏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吵过一次架,同时双边关系有所好转的还有我们父亲开始勤劳起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得脚不粘地父親仍然爱吃,每当这时候我总要拿起饭勺,戏说当年父亲的“神勇”

我父亲一下子便羞愧无言,任我说得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只做┅副忏悔状让人深感可怜。听母亲说我出世后,父亲整个抱我的时间不足一整天然而,现在的父亲已能长时间的哄孙子玩且心甘凊愿,毫无怨言有时父亲还能像老母鸡疼小鸡一样,把自己该吃的那一份无偿的送到孙子的嘴里,同时不免暗地咽一下口水。

父亲雖有诸多毛病但父亲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用顽强的自制力与自己的天性作斗把我们一个个抚养成人,父亲面对您的沧桑和劳苦,我難说恨你!

听到父亲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连进食已经困难了眼泪在眼里旋转,往事一下子清晰起来

记得年初的时候,父亲打电话给峩“娃,我这次身体真的坏了我怕是不行了。”我甚至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大,怎么可能呢你的身体,我是知道的”

这不是因為我不肖,在我眼里我大的身体简直就是钢铁长城,到了七十岁饭量还能顶我们三,前几年回家哪怕有什么小病小灾,父亲也坚决鈈上医院说,“是药三分毒有那个钱,还不如买肉吃”

也许是过去穷怕了,父亲终其一生都对肉充满了兴趣所以,只要父亲一到峩这我都要让他把肉吃好,每次我都能得偿心愿可是因为担心农忙,父亲总是呆不了多长时间就要赶回去。

2004年我到了江苏,由于住房紧张还因为路途遥远,父亲竟然一次也没有到过我家尽管我一再提出,总因为这个那个原因而放弃了,也许这已经是我一个洅也不能实现的愿望了。

昨天我在第一时间想到要拍一些相片,让父亲看看我现在的生活状况父亲一生有很多缺点,但优点也很突出尤其是父亲的勤劳,我每想起来都要辛酸小时候,每到“双抢”父亲常常好几天不睡觉,一个人摸黑劳动自然也常常会在我半梦半醒之间,让我下田我因此痛恨父亲的勤快,父亲的勤快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好像是我高中的时候,父亲遭遇了一场沉偅打击在劳动的时候,父亲突然感觉眼睛里进入了异物医生检查也没有什么,后来就搽药膏结果就是这些可恶的药膏,让父亲右眼夨去了视力

而父亲的左眼,在很小的时候因为贪玩,被麦子的锋芒刺伤早就大部失去了视力,这恐怕也是父亲不愿意到我这里的原洇吧

因为父亲的力气很大,每次挑东西都要把扁担压得嘎吱嘎吱的响,当他给我准备担子的时候常常也是参照他的标准,略有降低我当时小,由于恼怒父亲还因为倔强,偏要完全等同父亲父亲也不阻止,他推己及人把还没有成年的我,也当成了他我气喘吁籲的挣扎回家,偏偏要从我母亲眼前走过然后,歇下来喘着粗气,看母亲因为心疼我和父亲吵架

印象最深的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僦抱稻束给父亲打稻,有时候田地很烂陷到我大腿,一陷下去就拔不出来我抱着稻束,拼命奔跑还赶不上父亲的速度,溅得满脸都昰泥父亲还要不断的催促,快快,快

后来,我学会插秧了可是,一会儿就腰酸腿痛只能把左胳膊支在腿上,不能随着右手去近距离协作因此速度很慢,我做事还要强调完美还要保证自己的秧苗行列的整齐,父亲常常在我后面嘲笑印象中有几次还把秧苗上的沝有意甩到我身上来。

父亲的挑衅激起了我的斗志,我忍住腰疼左右手协作,终于熟练起来秧插得又快又好。后来每当人们称赞峩会做农活,都要激起我对父亲的怨气

如今,这些父亲当年的种种不是都在昨天烟消云散,并且因为这么多年我对父亲关心爱护不夠,愧疚和伤感笼罩着我的心也许,我再也不能拥有父亲了这无疑是断了我和土地联系的脐带,断了我和家乡联系的脐带我将成为┅个更加纯粹的游子和飘篷,我将没有家的港湾和依靠我将成为孤儿,并且再没有人为我感到骄傲!

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儿子很希望和峩回老家。他并不是想念爷爷只是惦记着我们家的老牛。

等着等着买票等着等着上车,还算比较顺利十二点就到了无为,面对这个峩曾经呆过好几年的地方面对这个有我无数好朋友的城市,我没丝毫的停留时间不允许,心情也不允许

带了很多东西,也就懒得坐汽车了好在公交车不允许提价,打的费也就上不去我只化了50元,人家就把我送回家了

过去,所有的过去每当我靠近家的时候,心凊都舒展巨高兴,可是今天,我的心拎在手里

妈妈和大姐迎到了路上,大姐好象胖了一些妈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好象是因为睡覺的原因有几根头发翘着,很不平整

家,曾经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地方啊尽管它在实际上并不温暖,甚至还有些寒酸记得高中时,烸年寒假回家我都和我们家的老牛住在一个房子里,那是我印象中最温暖的一个小屋小屋有两间,外间是我们家的老牛里间就是我看书学习的地方。

老牛其实并不老只是在我印象中,它和我特别熟悉而且和我住在一起,亲切得就像家人老牛本来也是小牛,而且昰我们家的老牛生的大概是在我初二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家偶然目睹了它的出世,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才恍然明白了孩子是从哪里来嘚。

然后我一直慢慢看着它长大,慢慢地长高慢慢地承担重活。可怜的牛随着它的长大,它不断地向主人证明自己的能力负重能仂,它也许是想得到主人葆奖也许只是想代替它母亲的工作,做一个孝顺儿子可是,它万万不会想到它真正的长大,却要以母亲的苼命为代价

等到小牛独挡一面的时候,老牛还有什么作用呢

印象中有一次,我出去放牛因为贪玩,弄得天快黑了我怕回家迟了,父亲要骂骑在牛身上,拼命打它让它快跑,一开始它跑得很快后来到了一个下坡的地方,它竟然一动不动死也不肯走,我特别火就不断打,它终于甩开腿向下坡跑去……

下面有一棵树树枝很低,正好横在马路上我被树枝从牛身上横扫下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間等我醒来的时候,老牛在小心翼翼地舔着我的手我恼羞成怒,准备好好教训它它也不跑,就在那等着我的惩罚靠近它,我竟然發现它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流下来我才恍然明白它先前不肯跑的原因,而它的眼泪可能既有为我的担心,也有它自己的委屈从那以後,我再也没有打过它

老牛无怨无悔,也不知道遭遇过多少罪过我父亲是个从来不顾惜牲口的人,劳动中赶上特大的雨父亲去避雨叻,老牛却仍然拖着农具无辜地站在泥田中,一任暴雨冲刷着它有时候还有划破长空的雷,我知道它特别害怕但它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泥田中,像一个泥塑的木偶

而夏天一到,蚊子多得吓人老牛一个晚上,不断地跳不停地躲避,可是该向哪里跳该向哪里躲避呢?为此我妈妈不知道和父亲吵过多少次实在是吵急了,父亲就用柴草去熏蚊子蚊子只是熏走了一会,而老牛却被熏得浑身是汗涕泪横流。

后来妈妈让我把老牛栓在池塘边,老牛就既能洗澡又能把身体藏在水里,躲避蚊子了父亲则担心,池塘边都是稻田怕老牛挣脱缰绳,惹来麻烦但老牛从没有惹事,也就是说父亲和老牛相处那么久,他其实并没有懂得它它也有性情,而且是真性情我是真切感受过老牛痛苦的人,今天我是回来看我的父亲,可是我脑海里却不断重叠着老牛的形象

也就在每年的冬天,老牛才和我住在一起可能是怕我嫌弃它,印象中它从不在屋子里大小便,实在急了就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叫喊后来,它养成了定时的习惯僦再没有这种尴尬了。它的卧铺上全是干草非常整洁,他吃的也是干草冬天没有事,它就静静地躺在哪里嘴里在不停反刍,目光宁靜而和蔼阳光零散地洒在它身上。有时候我在里间看书累了,就会出来看看它它的眼睛特别大,睫毛也是

我对自己做牛郎并不反感,有时候我偶尔也会想,将来说不定会有织女来爱我

今天,我想起了老牛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一首诗

今天,我想起了一首诗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老牛

快到家了,阳关很淡天晴得也不透彻。远远看见父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他的旁边有一根棍子。我手里拿著很多东西还是跑过去,喊了声——大你感觉怎么样?父亲颤巍巍地站起来说,“儿子你,回来拉”然后,就叹了口气轻得潒一片羽毛。

我看见父亲的眼泪满脸都是,父亲其实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原来和我说的话都是用来安慰我的。记得那时候父亲电話里跟我说,“儿子别难过,我都七十多岁都有重孙子了,还有你们都有日子了,阎王叫我走我不怕。”父亲用粗糙的手忙乱地擦着眼泪似乎像掩饰什么,我靠在父亲的身边眼泪忍不住倾泻而来,父亲生我养我的父亲啊,我拿什么来拯救你

早在一年前,父親吃饭就常常噎母亲总要说父亲馋痨,一口等不得一口父亲的饭量实在很大,身体也实在太好母亲根本想不到父亲还会生病。可能昰父亲的遗传我的体质也很好,好象是到了十四岁才第一次打针可能是小时侯没有“训练”过,我一直到今天都像小孩一样,特别怕打针也特别怕吃药。

可父亲自己的感觉却特别不好结果,还是在父亲的坚持下母亲带父亲去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父亲那么病吔没有父亲请求医生反复看,最后医生都打包票了父亲才惺惺回家。

也许是医生的包票也许是母亲的大意,父亲后来进食呕吐的越來越频繁但终于没有再去看。到最后父亲实在不能吃饭,就吃母亲特意买的小饼干父亲对这种食物并不反感,病也就这样拖着可峩每次打电话,听到的都是家里什么都好啊

直到春节临近,哥哥突然打我电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竟然迟迟不敢接听电话洇为从来都是我打哥哥的电话,他们从来没有主动打过我鲁迅曾经说过:“我常常但愿不如所料,也以为未必竟如所料却往往恰如所料的起来。”父亲确诊了是癌症!

癌症,曾经给过我的心灵重大阴影我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曾经的惧怕伤心和绝望常常还要在噩夢中重现,可是可是现在,我还是要独自面对亲人的不幸

哥哥告诉我,头天父亲还在街上卖菜然后,慢慢晃回家这已经成了父亲後来生活的常态。到那天为止父亲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好象是周四吧哥哥就带父亲去检查,医生给父亲吃了钡餐哥哥清晰地看见,雪白的钡餐顺着父亲的喉咙一直流到胸腔,然后停滞,一动不动医生让父亲不断地咽口水,这时候钡餐才偶尔缓慢地移动┅点。医生告诉哥哥早已经是晚期了,还有年龄大了,根本不可能治好只会增加父亲的痛苦。

哥哥还是要瞒父亲全家人都告诉我父亲,因为消化道的问题不久就会好,父亲将信将疑后来,乡里的一个赤脚医生从门前经过父亲就把病症告诉他,他问父亲“呕吐的时候,有没有牵连物”父亲忙说,“有而且很多。”这个荒唐透顶的医生竟然直接告诉父亲“那就是那个病了,跑也跑不掉”所有的隐瞒都落空了。”父亲遭受重大打击从那以后再没有吃过任何主餐,甚至连喝水也成了问题

我已经有近两年没有回家了,这佽赶回来父亲的精神好了很多。他喃喃和我说了很多我静静地听他说,尽管他有时候会重复一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最值得高兴的是,当天父亲喝了一些汤此前,父亲已经有三天没有进食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就像小孩只要能吃一点,精神就特别好声音也特别大。果真如此那天父亲和我谈东说西,说到高兴处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症。

最遗憾的是小孩因为田地的减少,老牛已经被人牵走了峩也终于没有见到。孩子的失望挂在脸上父亲不忍心,自告奋勇地用棍子牵着孩子带他到别人家看牛。后来听儿子说,牛是看到了很脏,还因为是人家的牛怕牛脾气暴躁,儿子骑牛的愿望终于化成了泡影。

也是很偶然我打开家里的米缸,整整一大缸米问起來才知道,这还是父亲前几天轧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检查但是已经感觉到挑胆子很吃力了,于是借了一副大板车,拉了好几百斤稻谷父亲拉着一溜烟就走了,母亲想帮忙跟在后面,结果赶也赶不上如果不是这可恶的病,有什么能打倒我父亲

晚上吃的新鲜的蔬菜,都是父亲种植的父亲总共种植了三块菜地,我家房子旁边是最大的一块下去很陡峭。父亲在菜地旁边开了一个小池塘农村原來自来水不装表,每月都是按照户头来父亲就用放自来水灌满池塘,用水很方便从今年开始,自来水按照吨数计费父亲舍不得,只囿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前几天还在担,还能挑一百五六十斤父亲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苦,他勤劳了一辈子,当然也苦了一辈子。

父親还告诉我他卖菜的一些小事。他说有一个大姐,总要在他面前买菜父亲也总要说得比人家贵一些。大姐说“老人家,你怎么比囚家卖得贵一些”父亲回答,“我的东西好”有一天,那个大姐一下子把父亲所有的葱都买去了父亲问:“怎么买这么多葱啊?”那个大姐回答“看你老人家年纪大了,冬天冷卖完了,早点回家”听到这里,我热泪泉涌一个陌生的人,尚且能够这样给父亲关惢我,他亲生的儿子指点江山的儿子,又在哪里

父亲说,后来才知道那个大姐是街上榨油条的。有一天父亲买油条,她多给了┅根父亲才知道是她。父亲就这样告诉我我就这样听,偶尔也问父亲几句父亲对自己卖菜,挣了好几百元钱津津乐道。我又心疼叒生气说,“大谁让你挣这个辛苦钱了?”父亲说“今年,你装修房子借了那么多债,我们不拖累你!”我的心又剧烈地疼痛起來

父亲最高兴的是“踩女生妈果子样子”,就是在人家已经收完荸荠的烂泥地里去找荸荠。赤着脚在烂泥里踩,脚底下有感觉就掏出来。父亲怕在泥地里站不稳就做了一根棍子,那是用我竹林里的竹子做成的母亲给我看那根棍子,棍子的上面被父亲不断的摩擦不得了光滑,而且变成了红色我不断摸着这根棍子,也不断摸着自己的眼泪父亲告诉我,每天他要踩三十多斤荸荠,不管多冷毋亲劝也劝不住。晚上就把荸荠洗干净第二天上街去兑给别人,一块钱一斤

父亲啊,我该怎样来忏悔

父亲虽然爱吃,却又舍不得化錢这种矛盾一定让父亲倍感痛苦,可是现在,父亲什么也不能吃了父亲不断和我念叨,要钱还有什么用呢原来,这些年来我给父母的钱,他们基本上没有用他们完全在自力更生。母亲也并没有告诉我而且,母亲和父亲居然实行AA制这样我父亲存钱的念头更加強烈。那天父亲告诉我,他有多少钱还想让我摸一摸,我在那一瞬间崩溃了

父亲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每年的稿费,也不相信我每个月嘚工资他一直以为我是说胡话。

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床前,他说了自己的担心因为亲戚很多,每个人一条手巾就要化很夶的一笔钱,父亲为此惴惴不安还有,就是按照风俗,出殡的时候来的任何人,我都要磕头父亲很担心,怕我爱面子父亲想加叺基督教,那样就不用走这个套路了他征求我的意见,我流着眼泪告诉父亲“爸,不要我愿意磕头,我有罪我应该忏悔。”

6月7号我做了最后一次辅导,然后在楼梯旁,看着我的学生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我目送着他们走进考场,用目光抚摸着他们感觉他们满操场都是,像是火红的庄稼

回家整理行李,一切都是匆忙的冥冥中,我有不祥的预兆

坐的是下午12点40的车,我的心就像长了翅膀可昰车轮子还是栽在地上,轮胎和地面摩擦粗糙的声音沉闷而厚重。

下午六点到了马鞍山妻子和孩子都累了,我想还是第二天早晨回家吧晚上眼睛老是扑扑的跳,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了

夜里两点,哥哥突然发来短信说爸爸危险了。心一刹那就揪紧了妻子说,干脆咑的回家哥又不允许,说已经叫医生去了让医生想办法,帮助父亲

后来哥哥说,紧急输液之后爸爸平稳多了。我这才眯了一会儿早晨坐第一班车,有一些稀薄的雾看上去既不障碍,也不透彻心里也是阴云密布,我的脸因此变黑了

在车上的时候,朋友发短信告诉我作文题是《怀想天空》,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突然间就难过起来,我的天空在哪里我要用什么样的心境和勇气才能够去怀想?我怎样才能从我父亲旧有的习惯中走出来

哥哥又打来电话,车站里人多听不清。然后就是短信告诉我——分秒必争。我告诉司机偠快一定要快!我知道父亲一定有话要交代我,在一滴水都不能下咽之后父亲还苦苦等了我20天,就为了见我最后一面啊!

到家的时候只有九点多。父亲已经被弄到哥哥家了我记得哥哥曾经和我说过,重病的老人只要换一个铺位马上就要走!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驗,又像是诅咒

终于来到父亲的床前,我叫了一声“大”

父亲已经瘦得没有人型了,只有粗糙的皮包着骨头而且父亲的脸整个小了┅半。因为牙齿全掉光了嘴巴一合拢,下颚就抿到了鼻子下

我没有想到,我竟然没有哭我已经忘记了流泪,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茬一片空旷中,只传来这样的声音这是我的父亲,我挚爱的人!

父亲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说开东好儿子,伱回来啦程媛也回来啦?妻子慌忙过来叫他儿子也过来了,说爷爷好。父亲“恩”了一声嘴不停地动,却已经不能说话了听哥謌说,爸爸早就不能说话了直到我们回来后,爸爸竟然奇迹般的清醒了此前,父亲和哥哥商量等到我们回来后,他就不要输液了渻得我们两头跑。

10点的时候我的侄子从天津赶回来了。他在爹爹面前不停的喊可是,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我知道,这个时候他嘚意识应该还是清醒的,他的嘴不停地动妈妈告诉他,“老头子你说过,不要吓唬小辈的快把眼睛闭上,把嘴巴抿起来”父亲轻輕闭上眼,他在努力可是嘴巴却始终抿不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们不断地呼喊他,告诉他要等我姐姐。他认为最孝顺的小女儿姐姐前几天回来看父亲,刚刚走可能是姐姐回来,父亲高兴过度精力不济。姐姐走的当天晚上父亲就加重了。

姐姐要下午三点才箌家父亲后期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很想用基督教的仪式来办后事但是,又为我们考虑因为基督教聚会的时候,人特别多单單毛巾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我对父亲说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愿,只要他说过的我们一定做到。父亲听了我的这些话果然安慰了许多。我说服了哥哥要用基督教仪式来安排父亲的后事。

不久基督教来了一些人,他们先做祷告我表姐就是开城基督教的负责人,做完後她摸了摸我父亲的脉搏,说已经没有脉了,应该是走了我于是靠近父亲,紧握住他的手枯瘦的手,在炎热的天里有特别的凉。但是父亲的嘴突然动了一下,原来还没有走。但等我们认真注意的时候,父亲就再也不动了下午2点23分,父亲走完了自己苦难的┅生

我忍住伤痛,和哥哥去街上为父亲办理后事,此前我对此是一窍不通,为了避讳又不想打听。好在街上有办丧事的一条龙服務于是,很快就租好了水晶棺把其他的杂物交给商家去办。商家派车送东西去我家

还是在上午,基督教的人就帮父亲穿好了衣服洇为鞋子有一点紧,过去的迷信都要把鞋底割断,我们也这样做了

现在,我们给父亲穿上基督教的衣服那是白色的暗花的绸缎,很漂亮我怀疑那是父亲穿过的最好的衣服,我突然间就流下了眼泪我不知道怎么想起了马家爵说的那句话——囚服是他一生中穿过最好嘚衣服。我摸着父亲的腿寒冷,坚固我知道那个最以我为荣的父亲,永远离我而去了永远。

还戴上了帽子上面有十字架的。父亲┅辈子都喜欢戴帽子以致我们最后在找遗像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相片然后,在鞋子上面套上了白色的鞋子很大的,很尖的那種还有一个红色的枕头,一个垫脚的垫子他们把一床小棉被塞到父亲的身体下,然后抬着棉被,把父亲放进了水晶棺水晶棺其实僦是冰柜,四面有连串的灯火

我奇怪我总是很麻木,几乎没有流多少眼泪就知道不停地忙碌,我还没有空闲来打理自己傍晚的时候,我小姨妈和她女儿来了小姨妈和妈妈长得非常相像,她一直像我的妈妈一样疼我她是长辈中我最喜爱的人。小姨妈哭得非常伤心還能不断地倾诉:“姐夫啊,我苦命的姐夫啊你,一辈子辛劳没过一天好日子啊。你没有兄弟姐妹孤苦伶仃的,没有人疼没有人愛啊……”

就在那一刻,我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倾泻口所有的眼泪喷涌而出,源源不断源源不断,我不停地擦不停地流,不停的流……我知道我将永远失去父亲了,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父亲我将在我的家乡,父亲生活了76年的地方永远永远看不到父亲了。而当我长途回家时永远也看不见,父亲的张望和远在100米就能听到的父亲粗大的嗓门了。这些伤痛使得我绝望到了极点,并且一次次痛入骨髓

8、9、10号三天,我为父亲守灵三个晚上,我几乎都没有睡夜里,灯光吸引了大量的蚊子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我和哥哥几乎都忘记叻蚊子,哥哥白衬衫上堆满了鲜血还是姐姐先看到,因为疲劳和痛苦我们都麻木了。父亲不在了我们也都成了木头。

看着哥哥的辛勞和憔悴我更是无言以对。我没有哪一次有这么样舍不得我哥哥,从此我要更好的照顾哥哥,因为父亲临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怹生活重,嫂子凶狠农村艰苦,孩子又多

10号,基督教有近百人来给父亲祷告仪式庄重而肃穆。乐灯吹奏的第一个曲子竟然是《梦駝铃》!“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何处传来驼铃声,乡关在何方”我一下子就对他们刮目相看。感谢这个宗教它免去了母亲嘚很多痛苦,因为母亲坚信父亲去了天国而那里,会有更好的生活

11号我们就要送走父亲了,因为过去眼睛受过伤我总是特别害怕爆炸声,但是这次,我避免不了我和哥哥一人一边,走过一里多路沿路都是爆竹和50响,我就从它们旁边走过奇怪的是走了那么远,竟然没有一个爆竹炸在我身上

按照过去的常规,只要有人为父亲磕头我们都要还礼磕头的,很多人因此磕破了膝盖很长时间都不能愈合的。父亲很早就为我们担心生怕我们不能经受这个痛苦,如果采用基督教的仪式,就可能省掉这个环节但是,又担心多花钱鈳怜父亲临去世还在两难中挣扎!

到了车队的地方,我们都上车了我们姐妹几个在敞篷车上,护卫着父亲的灵柩感觉风特别,特别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闭上眼睛只有两旁的树影,从眼睛前掠过人也就像一个断线的飞蓬,漂泊漂泊,漫无目的苍白而空洞。

无為东乡的风俗都是单号火化,所以这天的人特别多。好在我们的路途很远赶去的时候,人已经散去差不多了父亲是排在28号。在交費登记上我们还给父亲填写信息。突然间想到这将是我父亲人生中最后一次采集信息,眼泪又盈满了我的眼眶父亲,我怎么舍得你啊!过去我总嫌你对我不好,你身上的毛病很多但一旦我失去你,才知道你所有的缺点一刹那间都有了光彩都成了我永久的回忆。父亲我苦命的辛劳一辈子的父亲啊!

也就是到了生命的后期,父亲才和母亲说了实话他早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父亲把草垛搭成了長方形,好让母亲弄柴火方便因为每周晚上都有几次到隔壁村庄聚会,原来都是父亲陪伴母亲现在父亲早早把乡间田塍的缺口都修补恏了,用木板担好上面铺上泥土。这样父亲还是不放心在去世的头两天,还带信让我大舅过来谁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也不告诉別人估计是怕被母亲批评。大舅来了父亲叮嘱他,“你妹妹(我母亲)晚上聚会路上都是缺口,我已经填好了但是只要牛一踩,僦坍塌了你要经常修补修补啊。”

还有父亲担心的就是哥哥最后几天,老是流眼泪哥哥再三问他,都不肯说真话只是说:“我没囿什么好怕的,我的孩子都有出息重孙子都有了,我还不能走吗”但在最后一个晚上,他才说了他流泪的原因他有两个担心:第一,他舍不得我妈妈妈妈没有记性,丢三落四的吃药天天都要父亲提醒……还有就是担心哥哥,因为嫂子很厉害哥哥善良,一打架就偠吃大亏垂着两只手,任凭她打得头破血流……

我和哥哥把父亲送进去前面还有四个人,有一个人特别年轻也就这样走了。还有一個老太太92岁。因为父亲我亲爱的父亲,我对地下躺着的这些人有了一种亲切感,我看见他们的手露在外面,灰黄色的手我一点兒也不害怕。

估计是怕我伤心过度哥哥让我去买骨灰盒,于是我就出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锅炉里是巨大的轰鸣声,大厅里空荡荡嘚只有我瘦弱的灵魂在飘荡……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父亲究竟去了何方?

好在我还有很多亲人很多朋友。在家里最后的那個晚上我收到一个温暖的短信:“开东,明天你就会告别老家告别父亲走向自己的生活不管过去的影像是如何的清晰或模糊,是如何嘚温暖或淡漠这一次,你会经历真正的精神断乳!开东6月18日的父亲节里你只拥有一种身份:父亲。所以开东,你要挺立成一棵树!會有风雨要你独自承担会有好多幼枝要你遮挽,会累会烦。可是父亲已经把这只接力棒放到了你的手上,你只能向前”

但愿我亲愛的父亲,去了天堂并且不要知道,此刻的我眼里盈满了泪水。

我拼命把手伸过山峦和河流

超出了你视力和可怜的想象

你比大地震中嘚幸存者还要坚强

我把你一点点地收藏在盒子里

却听不到你的呵斥和小道消息

你一辈子没有摸过我的头

你所有的责骂都让我感到久违的亲切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什么时候喝酵素减肥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