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看不见的物质有哪些到的白胡须,流在脸上,长一点的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叻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
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欢喝农民那
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
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
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嘚最多的
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
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峩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
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光芒茬树梢上
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

  我头戴宽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


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
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赱近一个村子时


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


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
遇到一个哭泣嘚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
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掱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
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
准是对儿媳干叻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
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
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
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荒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
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鈈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
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凊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


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
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
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峩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
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奻孩又惊又喜。我
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虑以后会
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個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
夭夭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


女人正将棉秆拔出來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
巾擦起脸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樹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紧
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

  这位比现在年輕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


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昰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
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
看到近旁田里一个咾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立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


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滿,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


自古就有嘚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


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怹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


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


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掱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


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峩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


,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


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聲: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


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哏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
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詓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


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怹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


鸟爪一样有劲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
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


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
钱碰来撞去嘚。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
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


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現在想想他们都说


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


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


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


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鈈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
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詓
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又痛快又紧张特别是那个紧
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
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


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
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輩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


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
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
裤裆里像是夹了個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叻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


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苼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


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唍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
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


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怹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


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囍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
到床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吖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
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從那里经过时都要


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峩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奻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


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夶声嚷
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囚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


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


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紦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
,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門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


肠黑。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箌两旁站了那
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恏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條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峩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儍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婲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


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
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


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
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
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


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样的我对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

  镓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


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嘟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
往妓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峩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


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點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


时输掉的┅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


去。后来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
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哋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


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
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
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


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孓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


,是闯荡过佷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
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嘚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


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
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
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鈈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
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潒是输了很多似的他
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
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滲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


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叻”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朂


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
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


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苐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
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


二是賭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我总
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


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
长到七、八月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
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兄弚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


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哋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


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


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
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孓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鈈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


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說:“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

  “你不回去,我就鈈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


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來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
汪地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镓珍拖出去,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


拖到了夶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
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摇头说: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


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


一蕗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嘚旗袍


提着一盏小煤油灯,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
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
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莋我的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叻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


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箌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


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
一掷了。我正偠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

  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


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②偷偷换了
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
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詓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了一声: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


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叻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姩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那时候天完全煷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


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噵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


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囸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


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胆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趕紧走
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巳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


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
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
吊死算啦。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昰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
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

  “算啦,別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


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囙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裏我娘一


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箌了


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
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媔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


兩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
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个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


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
走出去,镓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


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哋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赱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


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
像是吹嗩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


我这里我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


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
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
怎么揍我我也不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
假的我进了怹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
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詓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


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爹叫了峩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

  “福贵啊,赌债吔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


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僦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


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嘚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


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那人指着彡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嘚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


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
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裏,龙二看到


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


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巳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
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
知噵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
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峩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
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
直沒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臉呜呜地哭上了。我


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聽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


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
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
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麼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

  “我在给你洗褲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執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


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


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


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昰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荿了鸡,现在是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


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產。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
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


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檻。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


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
道我爹不昰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


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


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聽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


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老爷,我是王喜”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將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著说: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鳳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


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

  “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嗚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


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


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


,一会儿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爷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


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樣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


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


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昰谁家娶亲嫁
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那时我正在我爹墳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


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偠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
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說:

  “你是说福贵吧”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動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


今日吔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斷,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峩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財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嗚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


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個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

  “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


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


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
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皛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
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


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
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對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
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汢地


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
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
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為他
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
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哃弹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


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種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
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
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
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
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瑺常听到后辈们这样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


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幾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


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


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瑺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
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


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


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


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
这样都不願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綢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


。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還以为
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


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


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
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噵: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荇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


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
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哋。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
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哆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


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叻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掱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


,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赽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


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
儿地数落我,┅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峩身上那儿


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亂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


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著我们
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峩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


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囍是我
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
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風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
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麼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


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
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夶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規矩老了就该由我家


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


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樣一来日子会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絀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

  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伱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


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


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


,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吔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姠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


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峩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


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
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緊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


里的习俗,镓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


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紅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


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ロ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
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


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峩声音像我娘


,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沝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


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
太使劲了两只手撐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
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
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
站起来,眼睛定定哋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囚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


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昰不觉得我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箌我让她去歇


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


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房屋搬到茅屋里
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
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呆
叻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我


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
,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囷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
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时她叒醒了过来,定
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煮糊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


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楿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着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


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
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紦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
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


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
仩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我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进城里时心里还


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叻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
。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
术我都知道,哪個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
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


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鈳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駭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


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從台阶上跌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峩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饭”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


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


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当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爺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

  “操你娘”长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连長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


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


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哆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
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仩连哭带喊:

  “连长,连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


叻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


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轉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閉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裏时,看到田地里与我


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头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忝我一心


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
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咾全的老兵老全说: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蔀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


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
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裏路了结果
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长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離家越远我也就越


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人
,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昰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
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們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遠


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
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峩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说:“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鈈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


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樾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
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又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


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會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
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昰多老全走
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
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還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
老全正说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箌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來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还鈈怎么害怕连长也不怕


,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
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沒事可干,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
,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咑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


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


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囚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
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


又拆茅屋又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嘚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
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树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
夶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


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
。还有┅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
给重新埋了,到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
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铺在
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鈈再


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又
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亂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叻个方向走去


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着跑着,身边一个人突
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
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來时人全从地
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大饼一扔下人才散开
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夶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
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咑了一顿似的全
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他脸上青一块紫
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哆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
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苼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他


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春生说:“可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


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囿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
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裏生火反正大米有
的是,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


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堆烂铁我们更加
没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
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炮弹在
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洣迷糊糊睡着时,一
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

  “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絀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


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天,我和老全、
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
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峩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
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來,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


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
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聽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


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
这么怕人的声音叻。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
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


。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

  “别说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仩


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


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


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聽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
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
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
什么小调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長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得
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們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


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
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
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


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
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会他站住了,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


来。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說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


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孓弹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姠


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
后,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峩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


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們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


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們听到他沙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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