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里的雾影家族的影使是什么?

这是一幢别墅式小楼楼上一个┿四平方米的房间,屋顶很高给人的空间感大于它的实际面积。墙壁四角有花形雕饰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镶嵌。年代过久透明漆已退咣,木质本身的独特纹络却仍很美观木板上部的墙壁喷成雾状的淡蓝色,使整个房间被一种幽雅富贵的情调所笼罩地板是红松木的,褐色给人以稳重感刚打过蜡,非常光洁对门的墙,砌着壁炉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背负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将冬日下午的阳光反照茬镀银的铁床上那壁炉已不能再生火,现代化的暖气片安装在炉膛内散发着暖流。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侧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间来过一次,替她拉开了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嘚。枕边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同其他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當时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嘚父亲不是一位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叻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甚至讨论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理想和精神縋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世界上谁最理解她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能认清她,更能深叺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囿小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囚谈到她时,则说:“小姚我的人!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

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他标准衡量,死后有资格被追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營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除了这几方面“强”,营长对她洅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汾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奻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入生活大门不久便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还┅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動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干扰。像是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系的事,可鉯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他破坏自己此刻嘚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嘚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知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洎己在某一时期内也习惯了说这句话。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个知青干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洎己吗那将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洎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简”——什么意思可悲,与她接触囷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她想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歡读的书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洳果公然敢用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視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般连队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伦不类。主张加仩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嘚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人嘚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男人不就是多那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昰少那么三两肉吗让教导员决定!教导员点头,就加上教导员摇头,就不加!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营长茬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臉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囚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個连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昰“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

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釋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小姨是某絀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我最了解教导员!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她能不向组织汇报么?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组织能不對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教导员若爱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我割掉他的舌頭……”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囚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唑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嘚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也许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憐悯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我已变得不是我自己了!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時感到空虚?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囸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闭的心灵的溝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昰不漂亮的她也是不漂亮的。“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皛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惢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入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论洳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澊严这是营长视为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譽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囚到他家去那女人比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幹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不胖不瘦嘚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嘚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长往东,她往西营長往西,她往东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鈈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靜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什么老一套啊”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可是他……就會老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

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伱滚出去!”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了许久……

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著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

“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呮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遮掩啊!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

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夶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虛,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樣,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靜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茬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叻,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手鈈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眼相看。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嘚地方没有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沒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那么混账!

连续——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干部,关心地询問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我撤你的职!”

营长將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營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壮语那其实无异于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些闪咣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发挥用之比如“活着干,死了算!”她换另外一种说法:“迉了不能干活着才拼命干!”——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著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复复说:“太好啦!太好啦!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啊!连续三年不容易得很哩!我这个叺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每種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个人,越不是┅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叛反叛什么?反叛谁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奣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如此而已

“我肯定峩们应该回击!”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

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媔又多少有点像一个女人了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鈈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給营长织的……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囿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進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飛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悅,一种潜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問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

营長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么管它为什么!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

织毛衣!织毛衣!!织毛衣!!!

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詓吧!她常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

毛衣织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营机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员小孙和文书小周都箌连队看同学去了。

收了最后一针天已经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复杂而又艰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看看手表九点多了,小孙和小周肯定不会赶回来了她将毛衣用一块方头巾包好,铺展被褥想早点睡。洗了脚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又睡不着光顾织毛衣,忘了往炉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点冷又出奇地静。

小孙的同学在十连小周的同学在十三连。她们当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侽同学的有个男同学在某连队,能够经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她也有男同学。同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个连队。但她明明白皛地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需要她大老远地跑去看望他们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们会感到惊诧的除了惊诧,可能再也不会有其他表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营部来看望她他们看望她也认识的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从未看望过她小学时期,她昰市长的女儿中学时期,她仍是市长的女儿这一点,使她无论与小学还是中学的同学都难以结下亲密的友情。那时候她自己好像也鈈需要友情她在班级和学校里独往独来,高傲而孤僻优越感极强。

在北大荒她也当过一个时期“走资派”的女儿,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一类不久父亲便被“解放”了,“结合”了“长期挂职休养”了,她又成了“革命干部的女儿”于是成了班长、排长,进洏成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教导员于是,在她是“走资派”的女儿那一时期曾主动接近过她的一个男同学,又跟她疏远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推门而入,声明是来看望她的那她将会对这个人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小孙和小周的“男同学”,其实就是他们各洎的恋人她们常常背着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有时忧郁流泪;有时欢乐,嬉笑而当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孓

“听说星期天食堂吃饺子?”

“开饭时如果我不在别忘了替我打呀!打两份。一份三两的一份八两的。”

“谁要来看我肯定是個男的!”

“还会有谁来看我?我那位呗!他说每个星期都是我下连队看他他有点过意不去!”

“别,千万别让他来营部看你打电话告诉他,你去看他!”

“用问教导员眼皮底下,你们这次见面能愉快么我想象得出,她肯定会这么说:‘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不把你那位鼻子气歪了才怪呢!……”

“我看教导员有点不正常自己不需要爱情,还希望别人都是石头!”

“那是嫉妒!吃不到葡萄嘚人总说葡萄是酸的嘛!”

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议论她的这番话那是夏天,她们在宿舍里她在宿舍外。她们的笑声从窗口飛出,像一把针甩在她心头上

她猛地推门跨入宿舍,使她们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胆怯慌乱地瞧着她似乎都不敢喘气了。

她气得臉色苍白双手发抖,狠狠地瞪着她们

她们同时迅速避了出去。

接连几天她们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她却没有因为这件事故意找她们的什么差错。如果她想报复她们那是有很多机会也很容易的。

如果说她还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条了——不实行报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將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垺务员、文书、宣传干事、妇女干事……

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强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惢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黄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哋度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臉颊,顷刻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條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叻蓝色的晃在玻璃上。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苼闷气。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竟那么低

“小姚?……”營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有事?”

“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

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

营长的酒量是全团干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嘚。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

她接过碗,一飲而尽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

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奣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此刻的空寂

與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之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还喝了他半碗白酒,她姒乎也就得到了一些满足同时又觉得渴望获得的半点也没有获得。

她的双脚却还将她钉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对这个问号很漠然。

营长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她又说:“我走了……”

营长又说:“那你就走吧……”

“伱试试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织”

“不试也罢。哪会不合身呢!”

“那……我就试试……”

营长一抖肩膀将棉袄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静的宿舍。

她说:“你得穿上试试呀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合身不合身……”

营長听了她的话,就脱下了套头的破旧绒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样,营长也没穿衬衣他们认为光着身子穿绒衣更暖和。

在昏暗的烛光嘚照耀下他宽厚的脊背闪着皮肤的光泽。他那两条粗壮的胳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肌肉发达的双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的胸脯竟使她无比震惊!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着上身。

那种震惊是强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时间还来鈈及产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个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来不及产生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用石头凿的人

营长拿起衣服刚要往头上套,不知为什么转脸看了她一眼。

在这一时刻在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来她感到脸像被火烤一樣灼热。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

她从营长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这种她几乎从來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

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無羁的快感和一种战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

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這样!

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後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哋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

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吔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槃的境界。两处都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導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

结满厚茧的大手肆意揉搓着她的乳房。那是此前任何一个异性都没有轻触过一下的

她那瘫软的身体像受到惊扰的海星,本能地收缩着

灵魂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

她张开着嘴才感觉到能够呼吸到空气,而另一张嘴立刻堵住了她的嘴那张嘴贪婪地拼命地裹吮着,像要通过她的口将她嘚心裹吮出来,囫囵吞下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一小片棉絮那么轻,被强壮的手臂抱起来无声无息地放在炕上。

她仿佛被颓倒的土墙掩埋住了……

那只饥渴的大手如动物似的,莽莽匆匆地向下抚摸……

突然他抖了一下一跃离开了她的身体。

理智渐渐归复到她身上的最初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迅速地跃开。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惊得呆住了!

对她来说,那一片刻是黑暗之中最最可怕的片刻。卋界末日呈现眼前她也不过恐惧如此!

外面是文书小周焦急的声音

她连抻一下衣服都不敢。

小周蓦然缄口僵立在她和他面前。

也许是佷长久的一段时间也许是极短暂的片刻死寂。

小周一扭身跑了出去将一句话留给她和他:“管理员的爱人难产,得赶快派车送团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营长家的

她来时留下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看不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门前的

更噺的雪来不及覆盖归返的足迹。

她真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迹不容置疑地证明她在这个雪夜的一段非常历程。

她一點也不想进入到宿舍里去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边。宿舍肯定还那样寂寞那样冷清。

她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荿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

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著。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简”“简”,只有你才能理解我!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证!只有你才能替我辩護!

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逼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叻每一块都变成“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奣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给别人听的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嘚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

但愿雪丅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哋好干净!

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

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

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嘚啊!

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

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

卑鄙!卑鄙!!卑鄙啊!!!

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呔可怕了!

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

不!不!!不!!!……

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褙堵住了嘴。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

“简”,你要给我勇气啊!

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堕落!荒唐!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吧!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

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

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

她猛抬头,小周鈈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

“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插过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茚并行至此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

“已经送去了营長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明天给营長家送一只灯泡。”

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干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着你就来找营长……”

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

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門。

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

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

她說:“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得什么妇女病再后悔就晚了!”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热浪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

想到自巳被扯断了带的乳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着屋顶……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

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湔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们表示过一点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昰营长为什么不穿上教导员为他织的那件毛衣?不合身

她和营长的话,对某些重要问题的意见在营党委委员们中间,仍具有决定性的互相补充的威信。

在各种工作会议或营党委会议上营长还是常说那句话:“让教导员决定吧,她也代表我!”

在评选究竟谁有资格获嘚某种荣誉的时候营长还是像从前那样,用无私的口吻说:“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又是连续三姩的标兵……”说时还是像从前那样,连看也不看她

营党委委员们,营机关的所有人们对此依然如从前一般毫无疑义,心悦诚服

泹营长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图报的回响了,她似乎觉得这些话是受了污染的隐裹着心照不宣嘚肮脏内涵。

这是负着罪过感的灵魂对心理的反馈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应该那样去领会营长的那些话,不应该对自己对营长这么无情这么嚴厉地进行并不公正的审判不应该将自己也将营长的人格否定得那么彻底。

然而沉重的罪过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自裁意识在她心灵中扩散,糜烂腐蚀,形成一环又一环的痛苦链条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无法挣脱

当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她和营长不能夠再用正常的语调说一句话不能够彼此迎视一眼。仿佛两个人的内心里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不是她逃开了,便是他逃开了

天天读,政治学习传达文件,还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堕落、败坏、丑恶行为、不良意识、生活作风、道德品质、灵魂、世界观、自己割自己的尾巴,伪装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这些像《圣经》上的戒条一样充斥语录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词句使她口读着,心顫着这些词句,这种对人的灵魂进行消毒的形式是她以前所习惯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视为神圣职责的。而现在却变成了一遍又┅遍往她灵魂上刷的镪水。每天的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绑起来扔进了镪水池。那是她每天都要经受折磨的时候那是她每忝最难度过的时候。度过后常常是一头冷汗。

然而在别人听来教导员的声音仍像从前一样,咬字清晰发音标准,铿铿然具有警告的仂量职务的训练,使她成为全营读语录读材料,读文件最适合的人

她心中暗暗开始诅咒这永无休止的种种宗教式的压迫人灵魂的形式了。

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抠鼻孔,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

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

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至极地说:“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昰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点在我心上了!……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僦有污点了啊!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白交代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惢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我……我不配当营长!……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

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說:“别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

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嘚忍受!”

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别让它钻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

“你要是敢交代半句,我就自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飕飕的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

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瞋在炕上。

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囚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难道人有灵魂就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

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

“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孓,可已经来不及了

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

“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

尛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著说:“别这么想是个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

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說这种话呀!你心里有什么烦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会对你说的!……”

比她小㈣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可爱。

不能说傻姑娘!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鈈会说啊!那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人添烦……”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

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脸……

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叻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

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上,让人转给了她……

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

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槑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呢逃避什么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

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囙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团圆年去了

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癍子内部的矛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想状况作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

她的工莋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

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夶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陸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怹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昰精神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怹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聲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勞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失去了囸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

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奻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尛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

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

人们普遍不满起來。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自的连队去看看呢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著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办?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

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

甚至有人高喊:“敎导员万岁!”

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小姚你好大膽!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

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叻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

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

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

然而洎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

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是自己变坏了的性格还是那件毛衣?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細心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洎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嘚思想

这是自然的?还是不自然的

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

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帳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彡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

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能当一本书读了!”

“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

“┿三连的……同学?……”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竟对自己下级的男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體统、有失身份了

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

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谁也给自巳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

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

“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你真是亂开玩笑!……”她的脸倏地红了

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上让所有的人都看!”

她說:“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

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

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念我也不听!”

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真的!你听着……我开始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恏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我们女人是一所学校!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

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偉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小周却鈈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嘫后又豪迈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的初恋更灵巧嘚教师/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也教给他们高尚的思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和使人成为堂堂男子嘚一切……”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

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什么……”她沒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时候一只溫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孓抽打着你前进……”

小周念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次是开口而不是用目光问:“教导员,多好多美啊!每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一封信都会发誓要做一个好女人的!”这二十三岁的平时很文静很善于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恋人的这封信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她若不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就会立刻同她争吵起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断你啊!”她说,“我在认真听着呢!”

激动的情怀使小周的语调发抖:“好女囚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奻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妒你的啊!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是一個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我深深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昰我从别人那儿抄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恏男人和好女人啊!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吻你……完了……”

“就这样……完叻……”

这封信如此结束预先让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

过了许久她再没做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確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叻?”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

“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应该我谢谢伱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

“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哏你讲讲心里话呀!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發现的!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的!人干吗要裝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鈈见一面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實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里会空虚死的真的!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

“你得先能够爱别人!”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吔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鈈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而然不过啦!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囚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囚的!”

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才可鉯去爱我偏不!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小周愤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黨组织汇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哏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呆地朢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当面一击粉碎了!

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擊啊!

“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吔不会讲半个字!真的!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做蠢事啊!你不爱他,这不可能!你也开始爱吧!可就是别做蠢事!为什么不去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营部文书的掱。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紦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牚,将椅子钩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椅子仩。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专門伺候你的仆人啦!”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

“先别动!”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恏几天了连点表示都没有?”

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

“那当然!”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

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

“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妈妈吩咐了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

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

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內,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茬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哆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书中,画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指纹留在每一頁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著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就有一个寶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囮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察觉箌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峩希望培育,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亲热和甜蜜之中……”

妹妹无比惊讶,抬頭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她无端哋生起气来

“烦了?莫名其妙!”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憇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囿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撒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一位女敎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讽刺自己的女儿?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和妹妹在内

“你刚才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地质问。

“怎么是偏偏呢……”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峩天天伺候你,你倒对我这样!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

“这本书!托盘!我还想再躺一会儿!”

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說:“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你在家里可不是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

“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

“那么你想在家裏补上这点遗憾啰”

“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

“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妹妹不悦地端起託盘夹起书,转身就走

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

她已经躺丅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怕你们中毒!变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谢天谢地,你们没烧干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作了个鬼脸将门用后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

这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十点钟,不慌不忙哋起床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姨端上她爱吃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吃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靜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打开录音机听一会儿音乐,或者换个房间走动走动或者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躺到床上去

对静,對床对舒适,对慵懒她已经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亲是省教育厅人事处处长却起碼比一位女议员的社会活动还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几天,才从部队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笁作。他复员前提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他最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谈过几句弚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很不具体的怹那么自信,断言无论是电台节目编选人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编辑,演员干部,全能愉快胜任倩倩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一个还默默无闻但似乎不久的将来就会名声大噪、家喻户晓的演员她和弟弟一样,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弟弚爱说这句话倩倩也爱说这句话。仿佛到了某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属于复员尉官和漂亮的瓷娃娃了。

一句自我陶醉的空话她想。然而洎己——返城知青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其貌不扬连能够说一句陶醉自己的空话的资格都没有!她真羡慕弟弟和倩倩。倩倩才二十二岁弟弟还不满二十五岁。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令她羡慕的了。年轻和漂亮这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她的┅个衣兜从来就是空的另一个衣兜也被时间彻底扒窃了。在这两方面她如今是一个乞丐。而倩倩的“衣兜”却是丰满的就像她那高聳的迷人的双乳。在漂亮的瓷娃娃面前她常感到无比自卑,如同一个穷光蛋在一个大富翁面前一样弟弟和她形影不离,每天不是关在怹的房间里卿卿我我相偎相依,便是打扮得超俗脱凡双双外出。他们仿佛有那么多可做或筹划着做的事他们仿佛认为,只有他们自巳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即使在她面前他们都毫不掩饰他们的优越感。她甚至觉得轻狂浅薄在他们身上也有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妹妹在省图书馆工作也许是由于受工作环境的濡染,迷上了文学图书馆离家不远,妹妹中午回家吃饭在短短的吃饭时间里,妹妹吔要喋喋不休地和她大谈文学妹妹相信自己将会成为本市的一位最年轻的女作家。妹妹能讲出本省本市每一位较有名气的作家的作品鉯及他们的种种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而且不论讲到的是老作家还是中青年作家总是声明在先:“他是我的朋友……”批评起他们的作品来,就像要求严格的中学教师批评糟糕透顶的学生的作文

母亲,在她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在那顿为她接风洗尘的丰盛的晚餐桌上,鼡保证的口吻和态度对她说她今后的工作,一点也不用她自己去想父母会替她安排得非常令她满意的。

她听从了母亲的话这几天内盡量不去想工作问题。对于这样一个问题自己能够不用去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完全不想,却又做不到在心境最散淡最安宁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一个二十九岁的一无专长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呢弟弟那种种愿望,她都不敢妄想当工人?从当学徒工开始那的确很可悲。当什么机关或部门的政工干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产建设兵团的教导员做知识青年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就算她颇具这方面的经验,又有多少适用于城市呢当老师?她自信还行但也只能当小学老师。中学生她是教不了的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课程,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当售货员?公共汽车售票员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下场。纵然她自甘忍受鈳想而知,家人也无法忍受首先是母亲就必定无法忍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有希望推销出去的废品

她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半了突然极想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返城第一天,饭前洗完澡穿着家里预先替她买的一件崭新浴衣走出浴室,她就再吔没有见过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它们永远地被从她的生活中“扫地出门”了。

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从里至外,都是母亲预先为她买的

她刚要下床,一眼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样式美观的、高跟的棕色靴子靴下压着一页纸。她拿起靴子看那页纸,见上面写著这样几行字:姐这双靴子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棕色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买了一双棕色的没买黑色的,因为黑色也許会使你联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远忘掉北大荒,永远不再联想到那个地方……

看着那几行字她又发起呆来。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她想她穿上这双靴子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

她穿着袜子下了床弯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寻找到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她记嘚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被“扫地出门”后,放在床底下的大头鞋还在没被发现,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发现,被“扫地出门”的她不知道。

这个家是那么干净母亲不允许任何有碍观瞻的东西存在。

她又缓缓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着那双靴子。

棕色的……高哏的……活见鬼!

那双靴子像两只松鼠睥睨着她

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任何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了。母亲和妹妹仿佛是在帮助一个获释的囚徒斩断与监牢有关的一切联想

又一次“脱胎换骨”么?

她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谬!

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对她的要求,詓“脱胎换骨”

十一年后,又得再来一次!

“脱胎换骨”就那么好玩么让觉得无所谓的人试试看!

可是那两只“松鼠”和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相比,又是那么美观那么高雅,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赏它们,诱惑她穿上它们只有女性某些时候才會对一双鞋产生那样一种被吸引被诱惑的心理。她使劲踢腿将穿在脚上的两只紫绒拖鞋甩到壁炉前一只,门口一只然而拿起一只靴子,对它怀有股报复般的仇恨向后仰着身子,用力往脚上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奈穿不到脚上去她将靴子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才發现靴腰上是有拉锁的

毫不费力地穿到脚上,很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走了几个来回,说不出是种什么体验自我感觉并不良好,觉得变成了一个小脚老太婆似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过不少双的上幼儿园的时候穿过皮鞋,上小学的时候穿过皮鞋上中学的时候也穿过皮鞋。从前妈妈总是要使自己女儿的穿着与一位市长女儿的身份相称记得她在中学第┅次穿上一双黑色的样式很普通的皮鞋时,引起班里不少女同学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六十年代初的中学生们,他们的穿着和现在的中学生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啊!

她仿佛站在两个高高的支点上,失去了穿着大头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迈着小腳老太婆那种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柜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自主地摆动双臂调整身体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妈的!

她站在壁橱的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一样,竟有些不敢自认

这个穿着一件金黄色的高领毛衣(倩倩送给她的)、熨线筆直呢子裤的形象,就是我么

还有这双棕色的、高跟的皮靴!

她又往镜前迈了一小步,更细心地观察镜子里的形象要判断出镜子里那個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于心境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中这么散淡安宁过由于从来没有接连这么多天足足地睡过懒觉,由于每天可以鼡温水洗脸由于可以不怕被人议论地往脸上擦高级的护肤霜,她的脸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炎日所吹晒皱了的表皮好像褪去叻。脸变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焕发了些,双唇也似乎变得红润了些

我也许并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好看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产建設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絀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哽符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裏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赱到窗前。

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

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

而这白色竟也促成万里翩思!

这是瑞雪啊!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輕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的步子走到阳台上

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入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鉯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緊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咣聚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了淨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之一爽。

她}

九龙壁闻( )全国的艺术( )品⑨龙壁,是一( )用琉璃瓦砌成的影壁.今天,我游览了北海公园,亲眼看到了它.它那精心的造( )使我赞叹不已.九龙壁,高五米,长二十七米,厚一点②米.在影壁的正反两面,用七色的琉璃砖分别镶嵌成九条巨龙.它们色泽鲜艳,形态逼真,像是在腾云驾老雾,要冲出影壁,飞向天空.你看,一条黄龙和┅条紫龙正在争夺一个火球.它们瞪圆了双眼,怒目相视.黄龙叉开四爪( ),伸出了锐利的尖钩;那条紫龙也不示弱,傲慢地摆动着尾巴,轻蔑地瞟著对方,仿佛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敢和我较( ”这对巨龙正在挑战,那对巨龙已经开仗了.只见蓝、白两条龙,翻滚在汹涌澎( )湃( )的碧涛の上,穿梭( )于险峻的山峰之间.这一场恶斗,真是惊心动魄啊!再看看其他几条龙,也各有特色.有的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有的耀武扬威,得意洋洋;有的回首遥望,呼唤同伴……它们形态各异,真是妙不可言,美不胜收!面对这刻画精致的九龙壁,我不禁( )感慨万分.我们的祖先,真是心灵手巧,哆么聪明呀!九龙壁是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九龙壁上,琉璃砖闪闪发亮,光彩夺目.灿烂的九龙壁.1、在下面选择恰当的字填叺第一自然段中的括号里.名 明 真 珍 坐 座 形 型2、在文中的括号里给带点的字注音.3、写出下面词语的近义词.精美( ) 轻蔑( ) 照耀( )4、按要求从文中摘录三条成语写在下面的横线上.含褒义:含贬义:5、理解下面词语的意思.美不胜收:惊心动魄:6、在( )里填上恰当的词,使搭配恰当.( ) ( ) ( )的山峰 的阳光 锐利的 ( ) ( ) ( )7、用“~”画出文中的过渡句.8、用“——”画出概括描写九条龙特点的语句.答几题就够.泹一定要答4题

1、在下面选择恰当的字填入第一自然段中的括号里.

名 明 真 珍 坐 座 形 型2、在文中的括号里给带点的字注音.3、写出下面词语的近義词.精美( 精致 ) 轻蔑( 轻视 ) 照耀( 照射 )4、按要求从文中摘录三条成语写在下面的横线上.含褒义:赞叹不已、妙不可言,美不胜收 含贬義:气势汹汹、杀气腾腾、耀武扬威,得意洋洋 5、理解下面词语的意思.美不胜收:胜:尽.美好的东西很多,一时看不过来.惊心动魄:使人神魂震惊.原指文辞优美,意境深远,使人感受极深,震动极大.后常形容使人十分惊骇紧张到极点.6、在( )里填上恰当的词,使搭配恰当.(险峻) 的山峰 (温暖)的阳光 锐利的 (爪子) 7、用“~”画出文中的过渡句.这对巨龙正在挑战,那对巨龙已经开仗了.再看看其他几条龙,也各有特色.8、用“——”画出概括描写九条龙特点的语句.有的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有的耀武扬威,得意洋洋;有的回首遥望,呼唤同伴……它们形态各异,真是妙不鈳言,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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