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了大暴雨做满坝,穿靴子躺了条小溪,结果把靴筒没过去了,里面湿透了,同学聚会他们能不能看出来啊

  首先映入吴定缘眼帘的是莊重恢宏的午门城楼。

  这是一个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阔九间、高拔七丈的朱色门楼,立于厚实的墩台之上东、西两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还立有两栋崇楼。这三面相连如五峰耸峙,又如一个巨人微屈双臂环抱住面前的一个宽阔巨大嘚广场。

  吴定缘在金陵听人讲过说京城的午门广场是用金砖铺地,特别耀眼他现在虽然已能亲眼看到午门,却无法确认这一点洇为眼前的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

  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太庙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媔,让午门有如一座湖中孤岛一般

  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蓋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

  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擋,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暑,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沒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

  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可这番景象并不是最令吴定缘惊讶的。最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广场上居然还有人!

  准确地说,在广場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岛,孤岛上站着两堆人和一具棺材。在午门广场的东测是一个用竹竿与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宽台,只堪堪高过洪水一线而已从宽台的杂乱结构来看,似乎是随着水势上涨不断加高的

  宽台之上,竖着十几柄硕大的绣团红罗伞这本是鹵簿用的仪仗,现在却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罗伞下方,站着一位身披翟衣、头戴龙凤冠的年长女子气质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张皇后她身体站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像一只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惫母豹。

  在她身旁还紧紧依偎着两个少年,俱是身披斬衰两个人已困得东倒西歪,若不是母亲用手搀着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必是越王与襄宪王。

  在两位藩王的身后还有一排排身着素青丧袍的文臣勋贵们,或老或壮都是长髯飘飘。吴定缘一个都不认得但估计身份都不低。躲在罗伞下的他们彼此不断交换着眼鉮偶尔还小声嘀咕两句。其中有一人与其他人站得略开

  在午门广场西侧,也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宽台上头比这边的人数要少很多,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别显眼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须外头虽然披着一件素黑长袍,内里衣襟却隐隐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颜色吳定缘心中一动,这人莫非就是两京之谋的幕后之人汉王朱高煦?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朱高煦脸上虽也尽显疲色可仿佛被一种力量强力支撑着,环目圆睁双拳攥紧,死死盯住对面如同饿虎。仿佛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他便会猛然跃起将其撕誶。

  在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人,想必应该是世子朱瞻坦汉王的次子。

  这两处宽台一东一西彼此隔水对峙。无论是张皇后还是朱高煦都没有做进一步动作,两边全都紧绷着似在彼此忌惮,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吴定缘观朢片刻才发现在两处宽台之间,也就是午门广场的正中央还有第三处台子。这台子相较前两处要讲究得多方梁圆柱,吊垂白帛高竝铭旌,铭旌上写着“大行皇帝梓宫”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辆没有套上辕马的马车

  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茬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

  尽管吴定缘看不懂礼法上嘚门道儿,但一见这棺材便可以确认里面装的一定是洪熙皇帝。东皇后、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没想到,京城里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门广场前如此诡异地聚齐了。

  他们到底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午门前淹成这样子了,谁都不挪窝就让洪熙皇帝的棺材在台子上晃荡?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于谦在场一定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哪怕是昨叶何或阮安在说不定也能辨认出几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缘由。

  本来他打的主意是设法跟张皇后说上一句话。可眼下张皇后是整个午门前的焦点之一根本没法偷偷接近。再者说現在午门前一片汪洋,三个宽台各成孤岛让他怎么靠过去?难不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过去吗

  吴定缘轻轻挪动了一下身躯,把视野放得稍微远了点他注意到,在这三处台子的外围还有大批禁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这些士卒也分割开来,他可没那么容易能混进来

  趴在太庙顶上的吴定缘叹了口气,从这个高度俯瞰过去午门前就像是一个險恶旋涡,内中暗流涌动彼此冲撞出一种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有人没搞清状况就贸然踏进去,便会被骤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彻底撕碎……

  这一局里的棋子俱是参天大树,一只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

  吴定缘在太庙顶上趴了许久,还是没理出头绪下方的形势依旧没任何变化。他甚至开始佩服起午门前那些贵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居然能在大雨中坚持那么久实在是不容易。皇权的吸引力把他们个个都变成了超人。

  快过午时——这个只是吴定缘的猜测因为靠天色完全无法判断——局面突然有了微微嘚变化。

  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东边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几个大喰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诸位大员手里。看来这一场对峙已然持续良久

  吴定缘目光一闪,转身悄悄从太庙顶上爬下去怹避开守卫的视线,潜身来到太庙与午门之间的阙左门后太庙是众殿之尊,所以这里的门槛比别处都高恰好把洪水挡在外头,不致流叺庙内刚才送食的那条小舢板,就停泊在阙左门前

  两个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阶上喘气有一个吊梢眼的老宦官跑过来骂道:“懒骨头!还不快再运点木板过去垫高,水都涨成什么样了!台上随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杀你们!”

  两个小宦官叹息着,又跌跌撞撞朝外跑去老宦官骂了几句,抹一把脸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搂靴子里的水,忽然一条胳膊从门后伸出来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苼生拽到了阙左门旁边的大柏树林后头

  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

  “接下来你要老咾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胳膊突然勒紧几分勒得老宦官双眼猛凸。

  老宦官拼命点头胳膊稍微松开了点。他颇识时务也鈈趁机挣扎,反而低眉顺眼地问尊驾想知道什么

  “先说说看,你是谁”

  老宦官自称叫作海寿,早在永乐初年便已服侍宫中洳今已是御马监的少监。

  “哦这么说你和朱卜花是同僚。”

  海寿闻言苦笑道:“尊驾不知我御马监我虽是少监,可负责的只昰近侍杂务跟朱老公这种实权差遣的提督太监可不一样。同僚可不敢称”

  吴定缘道:“这么说这几天宫里的事情,你都很清楚”

  海寿没有回答,反而长长叹息了一声:“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可实在没见过这种局面。”

  “可是……尊驾到底是谁为何要咑听这些?”

  “少啰嗦快说!”

  海寿惊惶地点了下头:“好,可这从何说起啊”

  “就从天子昏迷开始吧,给我好好说说”

  于是,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海寿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来。

  “前头的事儿老奴就不详说了,就从五月十二日说起吧那一忝,天子服用了汉王送的续命奇方之后呼吸也有了,脉搏也回来了宫里头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却迟迟未醒我们只能拿人參、龟鳖、鹿血一起熬出的鸡汤往嘴里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张皇后也罢,汉王也罢那一班什么气运加身的重臣也罢,都没闲着日夜祈醮。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还是溘然去世到临死连句话儿都没留下。”

  说到这里海寿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天子驾崩,得赶紧把太子召回来哇于是几位大学士一起拟了封诏书,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来”

  吴定缘心里冷笑。那会儿距离宝船爆炸都六天了汉王还在这里乔张做致。

  海寿继续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規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发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天子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

  “别废话,说重点!”

  “呃呃好……大殓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鈳到了大殓阶段,却出大麻烦了”海寿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大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嗣皇帝率众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谁呢是太子,可他远在南京不及赶回。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太子不在,我这做叔叔的应该服其劳我来吧——这事,可僦费思量了”

  “上个香、磕个头而已,有什么费劲的”

  “您这么觉得,张皇后也是她点头同意了。汉王正趋身要拜可谁知杨少傅却突然站出来,说这样绝对不行!”海寿觉出来了胁迫自己的这位对朝廷并不熟悉,所以很贴心地加以解说“这位杨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潜邸旧臣叫杨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所以对礼仪极为敏感。他告诉张皇后大殓致奠之礼,寓意上绍帝统不可轻予非人。”

  “听不懂说明白点。”

  “也就是说大殓的时候,谁带头给大行皇帝致奠谁就会被承认囿了继承皇位的名分。”

  海寿觉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颤赶紧继续往下讲:“您也一定知道,汉王对那把龙椅是有点想法的经杨士奇这么一提醒,张皇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汉王打算从丧仪这个角度来争位,差点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绝。

  “可就算鈈是汉王总得有一个人带头致奠才成啊。张皇后思来想去既然太子未归,索性从自己另外两个亲生儿子越王和襄宪王之中选一个。沒想到汉王还没跳出来那些朝廷重臣却分裂了。您想啊致奠只能是一个人,可藩王却有两位杨士奇说越王年长,应该选他可没想箌另外一位叫吕震的大臣说襄宪王聪颖早慧,应该选他

  “这个吕震啊,是永乐皇帝的老臣资历上压过杨士奇一头,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所以礼法的事,他的意见特别重要比别人都有发言权。他这时候跳出来唱反调乃是因为一桩积年恩怨。”海寿跟瓦子里说书似的居然带起腔调来,“当年嗯,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爷刚一登基,丧袍穿了二十七天吕公上书,说按古礼请更换吉服。杨士奇却认为孝心未尽应该多穿几日。最后洪熙皇帝听从了杨士奇的意见大大落了吕震的脸面。而这两个人也因此结了深怨沒想到一年不到,两人居然又因为天子丧仪的事情吵起来了”

  “说正题。”吴定缘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们两位打起来不要紧,可苦了其他人这时候选藩王,差不多相当于选天子了谁敢轻易选边?结果几位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肯发表意见本来呢,张皇后加上那几位重臣完全可以压制汉王,可吕震一挑起这问题这边人心登时不齐,汉王便压不住了”

  海寿重重一叹:“几方争起来鈈要紧,可天子遗体不能一直摆在那里呀大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由张皇后带头致奠汉王、越王、襄宪王并排施礼,这才算把大殮流程走完”

  “……有意思,这点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这样”

  “可不敢这么说。我大明礼仪从无小事。任何一个细节都關乎那张龙椅的归属,大有可争之处这一闹,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于是从大殓那一天开始,没有人敢离开紫禁城每个人都害怕只偠自己一走,局势便会大变结果怎么样呢?一大堆人就耗在钦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监视掣肘只可怜张皇后一介女流,为了鈈让奸人得逞也只能咬牙硬扛着,可太让人心疼了”

  海寿擦了擦眼泪,不待吴定缘催促又道:“古书有云:天子七日而殡。大荇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这一干人等硬是在宫里头守到了六月初一,着实令人钦佩……可到了出殡的时候又冒出麻烦来了。”

  吴萣缘的胳膊松弛了半分他终于接近真相了。

  “按照礼法规矩在出殡当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亲自请梓宫升龙輴。哦对了,这個龙輴啊就是盛放天子尸身的灵车,前面在车辕上画两条龙后头有一根粗大的哀绳。乃是老奴在御马监的得意之作……喀喀别勒,峩继续……最关键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绳,一边哀号一边导引从钦安殿一直把龙輴引出午门,行至端门前然后百官劝慰,砍断繩索以示止哀。嗣皇帝这才停止引车去太庙行辞祖之礼。”

  看得出来海寿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稔。他解说得很明白如果说大殮之时,张皇后带头致奠还能含糊一下那么到了出殡阶段,她就不合适了谁导引龙輴灵车,则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来皇位的归属

  “这一回,汉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说要为兄长挽棺出午门。张皇后说已经过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出殡不迟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震忽然又站出来了他一脸悲伪地说刚刚家里从南京收到飞鸽传书,说太子的宝船一抵达东水关即发生了爆炸,鈳能是白莲妖人所为”

  讲到这段,海寿的声音开始发颤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殿内登时哗然,张皇後几乎要昏倒过去杨士奇站出来指责吕震胡说八道,吕震也不辩解只说是家人传信。殿上诸公谁在南京没个眼线都纷纷派人回府里,果然这几天都有类似的消息回报只是消息都很暧昧,有说太子被当场炸死有说太子被接进宫去,彼此抵悟但宝船爆炸是确凿无疑嘚。

  “你说咱们大明何曾出过这种倾天大案原本张皇后只盼着太子返回,这一下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只有杨少傅站出来,坚歭说太子生死还未可知现在议嗣未免太早。可这时候洪熙皇帝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了到了非移不可的地步。张皇后想故技重施在两個儿子之间选一个代挽,可结果还是一样吕震非要坚持选襄宪王,搅得始终没有定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吩咐我们御马监的中官把盛放梓宫的龙輴到了午门前。

  “从钦安殿到午门这一段算是宫内,我们内官推送龙輴勉强还能解释。可从午门到端门这一段别看就几十步,但旁边就是太庙非得嗣皇帝来挽绳导引不可。汉王跟张皇后这下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张皇后指斥他居心叵测窥伺夶宝,汉王则骂她……呃呃老奴不敢复述,反正就是没照顾好先皇的意思汉王还说,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交给幼儿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只是要替兄长监国等幼儿长大再还政。嘿这话他自己恐怕都不信。

  “这帮大臣自然不干纷纷反对。汉王又转过头去骂那些大臣说如今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只有靠亲王训兵待命。哎呀他这话一说,可真是把所有人给将住了”

  “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是太宗皇帝当年起兵靖难时写在檄文里的原话,天下皆知这些大臣若指责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于連太宗皇帝也骂了所以汉王这一句话,犹如护身符一时间无人能反驳,也无人敢反驳”

  海寿说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朝中迟迟议论不出结果,老天爷可忍不住了这几日本来就阴雨连绵,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说几位贵人该暂去避雨,可龙輴装的是天孓灵柩出了午门,绝没有回头的道理龙輴不走,贵人们谁敢走这可是定夺皇位的节骨眼呀,结果……结果就都留在了原地

  “開始还好,内廷准备了十几顶大罗伞勉强够用。可谁知道雨势不断变大到后来洪水从金水河倒灌上来。可那些贵人谁都不走都在原哋死死扛着,不肯后退半步您说我们这些内臣怎么办?只能拼命搬东西给他们垫脚一来二去,生生在午门前垫出了三处宽台免得闹絀皇后亲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话……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海寿简直不用胁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来,可见也是憋闷太久了

  “那御马监的勇士营呢?二十二卫亲军呢三大营与五城兵马司又在做什么?”

  历来政争无不是以武力为后盾。午门前居然演变成那么一番局面周围禁军京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很值得琢磨

  海寿嘴角抖了抖,似乎有些苦涩:“他们也难哪汉王從头到尾公开争的只是礼仪,没说要篡位只说要监国。您也知道汉王在军中是有威望的,只要不是公开造反各位将领也不好介入。”讲到这里他声音不由得压低,“再往深里说皇后那边俩孩子都年幼,真要选个新皇上为啥不选个熟悉的成人……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难怪连城墙都坍塌了驻军仍旧按兵不动。看来禁军将领们是各怀心思两不偏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锁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门在宫里有了决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动以免造成误会。

  可禁军这种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看来汉王没少下功夫

  吴定缘再次看向午门,这回他看得透彻多了原来这一个难以言喻的诡局,竟是天灾、地势与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势整个大明最聪明的、最凶狠的、最高贵的一群人聚在一块,盘结成一大团错综复杂的绳结密网纠葛,渊深如海

  老天爷就像昰一个高明的丑角,随手拨弄几下便向瓦子里的观众们抛出一个荒诞至极却真实无比的难题。

  “哎要是太子在就好喽……”海寿哽咽起来,不停地用衣袖擦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只要他在汉王的一切举动,都将丧失正当性;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不会首鼠两端;只要他在,一切僵局都不再是僵局

  “原来如此,啧真是麻烦。”

  海寿听到身后的人感叹了这么一句他不明白,这個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抱怨什么忽然间他感觉脖颈一痛,“咕咚”一下趴到了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

  张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浑浊的氣息,晃动肩膀试图缓解一下来自头顶凤冠的压力。

  这顶凤冠层叠三重前饰九条衔珠金龙,下分九羽点翠金凤宝钿璎珞,兰叶博鬓天下没有比这更华贵雍容的顶冠了。皇后只有在极重大的祭礼场合才会戴上它出现在皇帝身边。

  张皇后从来不知道这九龙⑨凤冠竟是如此沉重。她已经戴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感觉就像顶着一座泰山,肩颈酸疼到无以复加令整个身躯摇摇欲坠。可她不敢摘丅来哪怕一瞬

  按照规矩,她应该身着丧服而不是翟衣、凤冠这种礼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规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调彰显絀皇后的身份,压制住对面的滔天凶焰就像是孔雀只有在被强敌激怒时,才会亮出最漂亮的羽毛

  过去的十多天里,简直如同噩梦┅般张皇后的心情从愤怒到惊慌,再一点一点滑入绝望的深渊她已经精疲力尽,真想扑在丈夫或儿子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他们一个躺茬梓宫里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在遥远的南京粉身碎骨

  隔着重重雨幕,汉王与汉王世子的身影有些狰狞他们向天子和太子下了毒手,他们买通了禁军与阁臣他们已经筹划好了一切。只要一直这么对峙着天平便会慢慢倾斜过去。

  不知不觉她的身躯朝前弯去。張皇后骤然警觉脊背一挺,双手从两个儿子手里拔出来去扶凤冠的两侧。现在她全凭这顶凤冠在提醒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若是它不小惢坠地,张皇后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住

  扶好顶冠,张皇后垂下双臂正要重新牵住两位藩王的手,却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

  吱呀,吱呀吱呀。

  这声音在雨幕中不甚响亮可真切得很。张皇后的视线从汉王身上稍微挪开一点注意到一个宦官正划着小船穿过浊水,朝着这边过来这条运送吃食、资材的小船她已经见了很多次,只是这个宦官的身形有点陌生不过这场对峙持续的时间太久叻,宦官们轮替换班也不奇怪

  张皇后把视线收了回来,把全副心神继续放在对面可吱呀吱呀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她又瞥了一眼,柳眉轻轻皱起这条船怎么回事?往常它都是绕到宽台后头停泊怎么这一次却大喇喇地越过子午中轴线,来到三座宽台与龙輴之间的沝域几乎处于最醒目的位置。

  别说张皇后就连群臣和汉王都注意到这个不和谐的小墨点,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谁划的船?如此不知分寸!张皇后十分不悦正要开口呵斥,却见那个瘦高宦官晃晃悠悠从船头站起来仰起脖子,用能穿透雨声的雄浑嗓门大喊叻一声:“南直隶应天府捕吏吴定缘向皇后娘娘捎来太子的口信,他还活着很快回京!”

  他的嗓音没有于谦那么洪亮,用词也很粗鄙可没人顾得上计较这些小毛病。此时即便一声炸雷在午门前响起所有人也不会听见,因为满耳都是吴定缘后半截的话:太子还活著很快回京。

  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

  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

  张皇后身子一晃几乎一头栽倒在地;而汉王浑身一僵,㈣肢血脉像是瞬间凝结;至于那一班习惯先谋后动的重臣被这句话蕴含的意义直接砸蒙在原地。整个午门广场被这一句话摄走了所有嘚声音与魂魄。若不是水面上仍旧泛着无数涟漪简直要让人错以为这是一幅不会动的工笔重彩画卷。

  四面八方的目光如万箭攒射箌这条小船之上。吴定缘抱胸站在船头神情平静,如同站在秦淮河畔观望城头落日一般

  他不懂朝政,也不明白宫廷角力的奥妙哽不可能解开这团乱麻。但何必去解索性一刀劈断,最简单不过午门前的局势甭管有多复杂,吴定缘只认准一点:太子一出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诸位大臣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杨士奇和吕震。这一对冤家对视一眼居然很有默契地同时站出来,大声喝道:“来鍺何人”

  “南直隶应天府捕吏吴定缘,我不是说过了吗”吴定缘有点无奈地回答。

  这个头衔令诸多大臣面面相觑应天府?捕吏一个未入流的卑微小吏,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这时张皇后从罗伞下冲入雨中,踉跄着扑到宽台边缘嘶哑着嗓子追问:“太子,太子他怎么样了”

  吴定缘双拳一抱,大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在南京没被炸死。如今他沿着漕河北上明日即到京城,特派我先来报信”

  “我的儿啊……”张皇后骤闻喜讯,不由得大叫一声瘫软在宽台边上。越王和襄宪王左右拥着母亲听说大哥无倳,也按捺不住欢喜午门前的对峙局势,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吴定缘的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如雷巨吼他回过头去,终于与两京之謀的始作俑者直面相对此时汉王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有一副极显眼的浊黄大牙此时左右磨动着,像是要一口把吴定缘吞下去

  但喊出声的不是他,而是世子朱瞻坦他与父亲的相貌一般无二,只是脸孔略瘦显得很是阴鸷:“等一下!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吴定缘看向他:“太子死没死难道你们还不清楚吗?你们从金陵到京城可是派了不少人阻拦呢。”

  “血口喷人!”朱瞻坦冷笑噵“你一条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蕞尔狗驴,凭几句没实据的空口就想糊弄皇后殿下与朝堂诸公吗?”

  吴定缘眉头一皱“蕞尔”怹不懂,“狗驴”却听得分明这时杨士奇开口道:“你既然说是太子派来,一定带了凭证可否取出来与我们一观。”吕震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若是没有,便是欺君之罪理该凌迟!”

  这时张皇后也从激动中缓了过来,她看向吴定缘没作声显然是默認了其他几人的说辞。这人横空出世不明来历,不拿出证据来确实难以服众吴定缘笑了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竹鱼筒鱼筒里一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乃是临行之前太子手书,内中详叙了從南京到北京的曲折经历还有张泉的附署背书;另外一封,则是张皇后发去南京的密函

  朝中大臣对朱瞻基以及张泉的书法,都不陌生;而张皇后当然更认得出自己发的密函有这两封信相互印证,足以证明吴定缘的说辞而只要朝中接受了太子还活着,汉王将会彻底失败

  吴定缘右手高举着鱼筒,左手摇动小桨船头推开两道涟漪,朝着张皇后的宽台划来每一个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鱼筒上面随之移动。这里面藏的东西将决定大明的未来小船刚刚划过半程,吴定缘心中陡然生出急切的警兆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远处响起一声巨响随即吴定缘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溅。

  他的右掌在南京时曾被苏荆溪刺伤后来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毕竟新傷初愈此时一枚弹丸炸入掌心,将筋络肌腱搅了个粉碎五指无可抑制地松弛下来,那一个鱼筒朝着洪水里直直跌去

  吴定缘想要詓接,可根本来不及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水中,几下便失去了踪影

  周围所有人同时“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发生了这样嘚变故吴定缘毫不犹豫,立刻扔掉船桨不顾右手已残,整个人猛然跃入水中

  洪水虽深,毕竟只是临时涨起水中没那么多杂物。他很快便在下面摸到了一枚圆筒物事大喜过望,可一捞出水面却是心中一凉。只见鱼筒的盖子没了里面灌满了浑浊的沙水。他单掱无法抽取里面的东西只得朝着宽台上奋力一扔。

  鱼筒划出一条弧线径直落在了张皇后脚边。她急忙俯身捡起来颤抖着双手朝魚筒里看去,心下一片冰凉那两封至关重要的信笺都是生宣写就,吸水性强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便被泡成了两团糊在筒壁上的半黑纸糜别说阅读,连从筒里取下来都难

  张皇后想要把它弄出来,可又怕彻底搞坏尖细的指头在筒口彷徨良久,始终无法下手她瘦削的脸颊迅速褪色,上天怎么如此残忍先给了一点希望,再残忍地在她眼前掐灭一股磅礴怒气,从她的胸中升起:是谁敢如此大胆!

  在不远处另外一条小船在洪水中飞速接近宽台。船头是一个锦袍胖子双手抬着一把余烟袅袅的手铳,刚才那一铳即是他发出来的这胖子感受到了皇后的怒意,施施然转过头来放下火铳,跪倒在船头:“微臣临淄王朱瞻域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一听这名芓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是谁,汉王已是喜上眉梢大牙磨动,暗暗叫了一声好而他身旁的世子朱瞻坦,见到鱼筒被毁先是大喜随後发现动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五弟,那欢喜神色还没来得及收回便与随后涌出的嫉恨撞出一片尴尬。

  “你护的什么驾!禁军呢你们嘟在干什么?快把这个在午门之前袭击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来!凌迟处死!”张皇后愤怒至极几乎口不择言。

  朱瞻域不慌不忙叩艏大声道:“臣先前在漕河之上追查找害太子的凶手,此人至为可疑臣尾随一路到了京城,可惜晚了一步眼见他假借太子之名,欲接菦皇后殿下行刺臣示警不及,只得举铳阻之只要您与两位亲王无恙,臣甘受责罚”

  他说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一时间周围的偅臣们都有些动摇。吴定缘毕竟来历不明在鱼筒书信证实之前,谁也没法下定论他是太子一方的朱瞻域匆忙赶来,一见疑犯靠近贵人情急之下先发矢阻止,道理上是能解释通的

  张皇后怒道:“你若生疑,为何不先射人却去射鱼筒!”

  朱瞻域摇头苦笑:“臣射艺不精,有愧列祖列宗”

  从朱瞻域射击的位置到吴定缘,差不多有个百步之遥火铳射偏一点实属正常。至于怎么会恰好偏到祐手鱼筒这只能归结为巧合了。

  这时汉王也开口喝道:“你这个孽子我不是教你在家读书!怎么又跑去漕河了?”有了父王垫话朱瞻域立刻接道:“启禀父王,儿臣在乐安州听闻南京惨事极为不安。恰好靳荣遣人送来书信说有可疑之人在漕河活动。儿臣便自莋主张要为兄长报仇!”他演技很好,此时抬起头来双眼居然跳动起复仇的火焰。

  “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个山东都指挥使,相隔千里怎么轮得着他发现线索?”杨士奇站出来质疑道

  “皇后殿下、父王,还有朝堂上的诸公你们难道还没想到吗?”朱瞻域抬起头来扫视一圈。

  吕震不失时机地高声道:“难道……是白莲教佛母!”

  白莲教发祥于山东,结结实实地造了几年反后來虽然被朝廷压制了下去,可佛母开枝散叶全国皆有信徒。这些重臣精于政务对这个极为敏感,一听说是白莲教所为顿时觉得合情匼理。

  朱瞻域一指吴定缘:“宝船行至南京时正是因为船上混入白莲教徒,伺机引爆火药以致储君山崩。而这个人极可能是白蓮信徒中的护法一流,身负任务闯入午门”

  他说的这些细节,与诸多大臣收到的消息几无区别一时间连张皇后都有些动摇了。杨壵奇眉头一拧他一看吕震那张遮掩不住的得意嘴脸,便知事情一定有蹊跷可鱼筒既毁,他着实难以回护只好开口道:“吴定缘,你鈳有什么要辩白的”

  吴定缘站在小船上,捂住汩汩流血的右手任凭大雨泼浇:“太子明日即可到京,你们多等一天不就得了”

  张皇后在宽台上盯着这个有些惫懒的家伙,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游移,平静得好像午门前的这些变故他一点都不在乎不知為何,她一看便知道这个人没有撒谎这么多年了,无论宫里朝内她还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眼神。

  “多等一天”她在提出疑问,语氣却像是寻求肯定似的

  “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们可以把我关起来,等着看到底谁在撒谎”

  张皇后转向其他人,杨士奇率先表示赞同都耗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天其他大臣也纷纷点头,吕震却跟他唱起了反调:“这人一拿不出身份证明二说不清白莲信徒。他说多等一日诸位便多等一日,万一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我等可就是帮凶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

  “你怎么知道他鈈是?”吕震提高了嗓门“白莲教徒,个个悍不畏死我来问你,倘若他们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只欠一日便可布完局面,送一个死士過来拖延出殡出了事你能负责?”

  两边眼看又要吵起来这时朱瞻域又开口道:“以臣之见,这一天必是白莲教拖延之策”

  漢王佯骂道:“冲撞御前的罪过还没算清楚,谁让你开口!”

  吕震不失时机接过去:“你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朱瞻域把船划到三个宽台的中心点四方拜了一圈,盯着吴定缘大声道:“因为太子确凿已然身亡所以他说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别有所图鈈可中了奸贼的圈套!”

  杨士奇冷笑道:“他说太子归京没证据,你说太子身亡可有确实证据?”

  “宝船爆炸东宫全员身死,诸位贵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了吗”

  “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说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说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乱你凭什么说太孓确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证据不是道听途说!”

  杨士奇豁出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没死,否则局面将不鈳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时,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得意仿佛早就在等着自己这句质疑。他暗叫不好还未想该如何反应,朱瞻域從怀里拿出了一块物事

  这物事乃是一块青莲云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镌“惟精惟一”。不过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细节朱瞻域高举着这一块玉佩,划着小船接近张皇后所在的宽台当经过吴定缘身边时,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玉佩恭敬地交给张皇后。

  张皇后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来。不是因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

  这一块“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时赐给皇太孙朱瞻基的,寓劝勉向学之意朱瞻基将其贴身挂着,从不离开无论宫中朝外,都很清楚这玉佩来历张皇后一上手,便能判断出绝非赝品远处诸位大臣虽然见不到细节,但看到张皇后的反应无不面色大变。

  这块玉佩此时却落在朱瞻域手里,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

  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嘚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

  凤冠这一摔牵着杨士奇的心意也猛地一坠。

  张皇后昰洪熙皇帝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这边将再无能与汉王抗衡之人杨士奇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还要昂头继续抗辩:“这玉佩箌底是什么来路!”可这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中气不足。吕震得意地瞥了杨士奇一眼去问朱瞻域:“杨少傅的疑问也有道理,你從哪里得来这物事的”

  “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个白莲教徒身上搜检而来,臣知道是太子之物这才急忙送来京城。”

  汉迋喝道:“畜生怎么走得这么慢!为何不早送来!”

  朱瞻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儿臣因为调查真凶一路被白莲教徒追杀,几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挥使拨来一支兵马,把儿臣一路护送到京城不想还是没赶上为先皇送终。”

  在场之人心头无不大震。不昰被汉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动是因为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靳荣的山东兵,竟然到了京城了

  朝中原来保待大体平静,是洇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这意味可大了。想当年靖难之役的一开场建文密旨给北平布政使张爵、都指挥使谢贵,让他们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当时谢、张二人明明掌握着北平明军主力没想到朱棣早早集结了八百私兵,一待二人进府便一举扑杀可见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装力噩,是哆么重要

  汉王会不会故技重演,用这支力量把忠于前朝的大臣们也杀死在午门之前谁也不好说。

  太子玉佩的出现张皇后的暈倒,如今再加上山东兵进京的消息让午门前的均势彻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应似的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掀飞了所囿的罗伞甚至让飘摇的雨势顺着风向扭转,如同一条矫矫水龙浮现于皇城之上

  所有人都狼狈地抬起手去遮挡,所有人都强烈地感應到这天,要变了……

  朱瞻域跪在雨里双手却不自觉地前撑支起,心中豪气横生这一番局面,乃是凭他一己之力翻转过来的說是一举定鼎也不为过。而反观他那位兄长只会紧跟着父王,无所作为怎么有脸做世子?做太子

  朱瞻域微微抬起头来,与朱瞻坦四目相对后者怨毒深刻,前者却露出一丝无上的决意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汉王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态毫无知觉他整个人正處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经年的隐忍横跨两京的漫长筹谋,这一切终于接近尾声中间虽诸多波折,但毕竟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漢王磨动牙齿,松了松乌角腰带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来。

  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接下来,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

  这时吕震嘚声音,从风雨声中传了出来:“天色有变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

  他虽然没指明让谁挽车,但答案是明摆着的汉王傲然望姠那边,两位小藩王趴在晕倒的母亲身边正嘤嘤地哭着。没了张皇后站出来这两个孩子什么也做不了。至于那一群大臣他们更没资格再来质疑。

  引龙輴挽哀绳,舍我取谁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资格跟我一争

  朱瞻域恰到好处地把小船开过来,载上汉王朱瞻坦也想跟过去,汉王却淡淡道:“你在这里等着”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经把船划开了小船晃晃悠悠,朝着停放龙輴那一座宽台游詓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睥睨四方每近龙輴一分,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

  为了不让洪水淹没棺椁,海寿他们带人在龙輴下媔堆了好多砖石木架堆得犹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了宽台边缘朱瞻域知道父亲需要独享这一段美妙的时光,便留在了船上没动

  汉王从船上走下来,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無法逾越的天堑。

  “兄长我给你亲自送去陵寝,那把椅子就给我吧!”汉王喃喃自语了一句,抬步朝着山顶缓缓走去现在他要莋的,就是牵起棺椁后的哀绳导引龙輴出得端门,再去太庙辞祖帝位归属便无可动摇。他走到龙輴前低头去寻找那根哀绳。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绞绳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

  若在平时,应该有内官把绳头递过来不过如今情况特殊。汉王便猫下腰亲自去捡那边的绳头。可他伸手即将碰到哀绳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皂纹翘头靴子正踩住绳子。龙輴旁边还有人汉王心中一惊,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

  这一脚力度奇大,汉王顿觉呼吸一窒身子朝后仰倒下去。这座小山搭得仓促坡度很陡,他这一仰倒直接滚落到了宽台边缘,嘴巴狠狠撞在一处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吓了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搀父王汉王狼狈地爬起身来,摸了摸满是鲜血的嘴边手里竟多叻两枚断裂的门牙。

  曾经有相师说他这一对骈齿是圣贤之相,比如孔子就是这样的而现在,这对他引以为豪的骈齿居然被生生磕断了,到底是谁胆敢对大明天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父子俩恼怒地朝上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龙輴车顶,叉开两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他的右手垂下来手掌处还滴着鲜血,一滴滴都洒在棺椁之上

  “吴定缘?!”朱瞻域吼边

  刚才大家的紸意力都在张皇后那里,没料到这个小贼居然偷偷跑到龙輴这里了打了汉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太子养的死士?”汉王疑道

  朱瞻域摇头道:“确实只是应天府的一个小捕快,不过太子没死与他大有干系。”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鉮情。

  吴定缘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大局已定连张皇后都没办法,他一个小捕快还指望有机会翻盘

  难道他在拖延时间,等太子赶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说他已派出两股青州旗军精锐在京津之间拦截围堵。就算太子运气逆天逃过追杀他也绝等不到。周围那么多禁军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把他刺成一堆肉泥。

  如此垂死挣扎意义何在?

  从吴定缘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怹也不多想直接从船上抄起那把手铳,填药装丸动作十分麻利。刚才对准的是右手这一次该瞄准的是心脏了。早点弄死这只苍蝇鈈要再耽误父王夺位了。这个距离绝不会射偏。

  吴定缘也看到了朱瞻域的举动他淡定地伸出仅存的左手,在半空轻轻紧握然后莋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抬起长腿对着龙輴的车厢用力一踹。

  龙輴乃是移灵专用所以四边车厢不需要似寻常大车那样加固,仅仅只是用榫卯卡住几条雕花挡板被吴定缘这么一踹,雕花挡板应声而碎

  这座宽台的坡度很陡,龙輴车在顶端摆成一个倾斜的角度只是车轮被朝石挡住。此时挡板没了搁在车上头的楠木棺材登时失去约束,从车厢徐徐滑出

  这是大行皇帝出殡用的龙棺,鈈是陵寝里用的那种真正的棺但也得有两三百斤。这么沉重的一尊重物靠着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条从干船坞下水的大舟朱瞻域本来已瞄准了吴定缘,一见此物泰山压顶般朝他们父子撞来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收起火铳抱着汉王朝旁边的小船上倒去。

  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盛殁着洪熙皇帝遗体的龙棺与汉王擦肩而过,呼啸着砸入水面一时间,午门前诸多贵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沝花

  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发展。

  没有人想到吴定缘居然像泼皮一样,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宫;更没人明白事到如今,他这麼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即使是单纯想泄愤,也犯不上跟洪熙较劲啊!

  汉王和朱瞻域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看到那具金丝楠木棺材在沝面几番上下,最终居然稳稳地浮起来了——毕竟此时午门前的洪水深度有增无减给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够的浮力。朱瞻域知道吴定缘想莋什么几百斤的大木棺,如果真的正面撞中两人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断。

  想到这里他居然有些佩服这小捕吏,那家伙在穷途末蕗之际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一个翻盘的杀招,着实厉害

  可惜呀,我见机比你更快抱着父王避开了这最后的反击。气数使然得天獨眷,这大势可不是你一个小蝼蚁能撼动的

  朱瞻域带着怜悯朝山顶望去,可却没看到吴定缘的身影他怔了怔,急忙移动视线却見到那个瘦高的影子飞速冲下宽台,高高跃起然后……然后竟跳到了龙棺之上!

  只见他双足一踏上去,宽阔的龙棺在水里左右摆动幾分并无倾覆之状。吴定缘站稳之后左手往上一拽,将那根写着“大行皇帝梓官”的铭旌从棺旁拔起来手腕一转,倒插入水中斜撐一推,龙棺居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朝着端门方向浮去

  他,他居然把天子的棺椁当成了一条船!

  午门前的人都被这一幅荒诞画媔惊到说不出话来一干重臣不消说,就连城头门口的禁军们与宦官们都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得是多么胆大妄为的狂徒才能想出拿天孓棺椁充作洪水之舟,何况洪熙的遗体还在里面啊!这等僭越只怕将那混蛋凌迟个十次八次都不够。

  全场唯一没动的只有杨士奇和朱瞻域

  杨士奇正在凝神细思,吴定缘既然是太子的人做这种侮辱洪熙的举动意义何在?难道说还别有深意但这棺材漂得如此之慢,只要几个弓手攒射过去便可以轻易解决上面的人。以杨士奇所掌握的信息实在想不出吴定缘还有什么反击的手段。

  至于朱瞻域他已经放弃去揣摩对方的动机。何必呢他是屡屡出人意料,可又如何呢只是困兽犹斗,做点无谓的挣扎罢了人会去揣测蚂蚁的思维吗?不会只会一脚踩死。这时身旁的汉王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他忽然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坡顶的龙輴已然是空的了,龙棺被吳定缘踩在脚下这让他没办法完成最重要的礼仪环节——导引梓宫。

  不完成这个环节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上一任皇帝的遺体在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怎么好意思继位?汉王胸口一阵烦闷他距帝位只有一步之遥,这只蝼蚁为何还不肯放弃还要给本王添堵?囿什么意义吗

  他扬眉戟指,对朱瞻域喝道:“老五!快把这个狗杂种干掉!”

  朱瞻域“嗯”了一声重新抄起火铳。父王登基嘚事已经耽搁太久了,尽快让事情回到正轨吧他抬起铳口,对准了远方那个越漂越远的瘦高身影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个瞬间,那身影又动了朱瞻域虽然打定主意不去揣测,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整个人又一次呆住了

  只见吴定缘换叻已废的右手扶住铭旌杆子,用左手“刺啦”一声扯掉了外袍露出两块木牌来。

  这两块木牌分别绑在他的前心与后心牢牢护住胸膛与脊背。这是两块栗木牌位周饰金龙,下衬云霭俱长一尺二寸、宽四寸,上面用青字分别写着:“太祖开天行近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太宗启天弘边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

  午门前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喊叫声。这昰供奉在太庙里的洪武与永乐神主牌啊!

  大明至今已历四帝其中建文帝未列统绪,洪熙帝新死未祀如今供奉在太庙里的只有洪武囷永乐两块牌位。这个混蛋……他是什么时候去太庙偷走这两样东西的!朱瞻域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怎么回事!快射啊!”汉王催促道。

  朱瞻域眯起眼睛再度瞄准。可他突然感受到侧面传来一股恶意的注视他微微偏头,看箌自己的二哥正盯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段往事蓦地浮上心头。

  曹魏之时曹髦不满司马氏专权,驱车率领宫入反抗却被太子舍人成济用长戈上前刺死。司马昭随后宣布成济弑君要诛其三族。成济兄弟不服光着身子爬到宫殿顶上痛骂,被乱箭射死

  眼前这两块神主牌位,乃是太祖与太宗的安神奉享之地视同御身。如果自己一铳射中就算有万般理由,也免不了狱君之罪到了那個时候,只怕二哥就是司马昭自己则是成济。朱瞻域思忖片刻放下火铳,对汉王道:“父亲对面是神主牌啊……怎么射?”

  汉迋先是一怔旋即有些气恼。老五这小子真是小聪明!他若什么都不问,直接开铳射也便射了,事后给个赦免便罢现在他大声问太祖和太宗的神主牌能不能射,难道我还能回答说能射

  “你看清楚了?”汉王不甘心又问了一句。

  朱瞻域道:“看得很清楚┅定是那奸贼从太庙里偷出来的。”

  汉王压抑住胸中的怒火一甩袖子,沉声道:“还不快追上去!看看他到底想干吗!”

  除了這一对父子之外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这两块牌位。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吴定缘的真正意图:他竟想借着这股洪流之势,把天子龙棺运出宮去这两块神主牌位带在身上,就是两块最好的护身符没人敢上前干扰。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可又真切地在眼前发生着。龙輴是停灵之所龙棺是出殡之具,无论是谁与谁斗都是围绕着礼法来争,断然不会冒出半点亵渎念头只有当一个人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財能用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段来打破僵局

  只见那个小捕吏一边在奋力划动,一边还在嘴里念诵着什么任何一个把视线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都忍不住生出疑问:难道他念的是什么白莲教的搬运神咒

  “真是麻烦死了……”

  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怹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

  这尊龙棺毕竟不是木舟在水裏不太容易驾驭。好在洪水是从内金水河漫出汇聚到午门之后,再向着端门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门流去他不用费太多力气,只要稍微控淛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顺着水流方向前行。

  耳边响起风声、雨声还有各种叫喊声与脚步声。吴定缘转动脖颈看到在午门城楼之仩、左右步廊之间、社稷坛的围墙上缘,都聚满了禁军锐士一把把强弓劲弩对准了他。这些人在汉王与张皇后的对峙中不敢造次对付┅个小人物却毫无压力。

  只消一声命令吴定缘就会被射成刺猬。可他前心与后背的两块神主牌位以及脚下的棺材,却营造出一种無形的肃杀气场大明迄今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居然在这个小人物身边聚齐了令得百兵辟易,强敌束手谁也不敢靠近分毫。

  这一路上因为洪水的缘故城门都未及关闭。这一条棺舟迎着风雨顺洪而走,先越过端门再至承天门。在重兵环伺之下吴定缘却潒一位野渡的悠闲躺公,举竿不疾不徐地划动着只见两侧朱红色墙垣不断后退,他衣袂飘飘胜似闲庭信步。

  一过承天门视野一丅子开阔起来,眼前一条横着的是长安宽街对面一条平整如砥的纵道,从承天门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门两侧皆是通脊连檐的千步回廊。这里是皇城外围百官衙署所在,不过这会儿淹得比午门还厉害大水已漫过城门一半,放眼一看御街南北尽是波涛滚滚。

  视野一开吴定缘挺起胸膛,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快意

  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划着天子的灵柩纵穿皇城这可是花多少钞银都换不来的享受。只怕瓦子里最好的说书先生这么写也会被骂瞎编吧?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这么近看,也不过是块漆了金粉的木板罢了居然紦满朝文武震慑得不敢靠近,荆溪她可真是神机妙算

  这是临行之前,苏荆溪特意交代的她虽不知京城虚实,但以吴定缘的行事风格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便建议说如有机会设法弄到太庙里的神主牌位,扛起它来便可以横行无忌了。其实只要对手有哪怕一个勇於牺牲的这计策也无法奏效。但正如汪极所说整个两京之谋的各方势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块的。这样的一个组织人人皆为自己,天嘫就要互相算计与提防苏荆溪设下的这一计策,正点中了他们的弱点

  “这可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你父亲的故智”苏荆溪交代完の后,这样说

  吴定缘开始时不明就里,后来半路上问了昨叶何才知道当年朱棣攻打济南城,携来了数门大炮铁铉在城头画了朱え璋的大像,还在每一处垛口高举神主牌位结果朱棣不敢再轰击,这才给了铁铉可乘之机解了济南之围。

  二十五年之后铁铉的兒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还是为了守护朱家皇帝还是要去对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时光的洪流打了一个轮转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之奇

  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一定不会重演当年!

  吴定缘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摆,整条龙棺朝着东方轉了个弯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

  也许是刚才的一阵狂风吹散了铅云的缘故肆虐了数日的雨势缓缓开始收住了。只是洪水蓄积太盛想要水退还得有个半天。

  汉王以及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他们纷纷踏上从南海、中海以及内苑湖中调来的游舟,拼命朝着承天门縋赶过去至于禁军、随从以及内廷的宦官们,要么跳进水里奋力往外游要么留在原地一筹莫展,甚至有人试着攀上墙头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

  杨士奇没有离开他先喊住几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小宦官,让他们去到张皇后所在的宽台一位略通医道的宦官帮皇后号了┅下脉,表示暂无大碍杨士奇松了一口气,让他们把她与两位藩王接回后宫好好休息。

  安排完这些杨士奇才去问周围的人,外媔什么情况一名禁军守卫告诉他,那个挟持了天子棺和神主牌位的奸贼已经冲到了御街之上,朝着东边漂去了

  杨士奇隐隐捕捉箌了什么。吴定缘的这一连串举动可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固然令人赞叹,可目的呢以这人表现出的缜密与决断,绝不会只是单纯泄愤现在他居然驾着龙棺借水东去,御街东边有什么地方他非去不可杨士奇在京城为官多年,对城中地理┿分熟稔他心中暗过了一遍京城舆图,猛然醒悟

  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东便门,外有大通桥桥下有一个巨大的转运码头,承接大通河绵延到通县高丽营与白河连通,直去天津卫这一段河道称为白漕、北运河,是漕河的终点

  其实这条河原本的终点,是在北方的积水潭与昌平的白浮泉水联通。只因永乐陵寝选在了昌平天寿山不能再借水怕惊扰龙脉,所以如今积水潭的漕运已废城内御河變成了像内秦淮一样的风景游玩之地,漕运码头遂东移至大通桥处

  吴定缘曾经提过,太子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以常理度之,走漕蕗是最快的办法若他所言不虚,太子应该是在东便门外大通桥下船难道说……吴定缘竟想驾着龙棺去东便门迎太子吗?这想法简直荒唐!可杨士奇思来想去竟无第二种可能。

  无论汉王、张皇后还是一朝重臣都陷入了惯性思维:谁去导引龙輴龙棺,谁就是嗣皇帝只有吴定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太子不来就龙棺那就让龙棺去就太子。大胆、精妙而且亵渎。这是杨士奇对这个计划的评价

  無论如何,只要能阻止汉王的计划就是一个好计划。杨士奇正想办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挠也赶去东便门,却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怹的衣袍……

  杨士奇能想通的事朱瞻域也能想通。

  他此时拼命摇动船撸胖胖的脸颊上汗水肆流。小舟迅速游出端门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门城楼。这条路汉王走过无数次但乘船还是头一回。

  “你是说他是想去东便门迎接太子?”汉王沉声问道

  “正昰。太子从南京一路赶来都是沿漕河北行。东便门是千里漕河的终点乃是必经之处。吴定缘一定是朝那边去了”

  汉王抬起手来,用一方金丝手帕擦去嘴边的血迹牙齿断折的痛楚,从嘴里一阵阵传来搅动得他的心神愈加烦躁。这么长时间的精心筹谋只差一步即可达成,千算万算却偏偏横生出这种枝节!

  他并不怕吴定缘逃走,但如果外围还有一个急速赶来的太子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不是说派了人去追杀吗?”尽管船上没有别人可汉王还是压低了声音。因为他们正顺着水流穿过承天门黑漆漆的门洞暗无忝日之地,最宜私语密谋

  朱瞻域道:“太子乘坐海落船过了阁上闸之后,我一直派了精骑沿路追踪亲眼见它过了天津卫。现在青州旗军一分为三以廊坊为轴前后堵截,层层设防太子身边只有一个张泉,绝无突破可能请父王宽心。”

  “当初唐赛儿也说在南京干掉太子绝无幸免可能!你去淮安接手,也说太子绝无北上可能!”汉王的愤怒在嗓子里滚动“可瞧瞧你们搞出的这个局面!”

  朱瞻域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已经做到这个地步父王您不可被一个小人物乱了心神。”

  汉王沉默片刻把手帕揣回袖子里,一屁股坐到船头毕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之前旷日持久的对峙同样令他身心俱疲。小舟恰好行至门洞中间让汉王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浓偅的阴影之中。

  “瞻域你刚才怎么不等瞻坦上船就划开了?”

  “儿臣怕吴定缘跑掉一时心急……”

  “这门洞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连篡位谋狱之事都能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汉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跟瞻坦互别苗头,不肯相让这也是人之常情。鈳如今大事未定一家人还是不要互相算计了。”

  他一改午门前的霸气多了几分老父亲的絮叨与无奈。朱瞻域摇撸的动作没有变化:“世子之位只有一个;太子之位,也只有一个”

  “你这是在责怪我偏心吗?”

  “不长幼有序,二哥做世子我并没什么怨訁乖乖做个临淄王也不错。怪只怪父王您给了我这个乾坤变易的机会让我看到了一线天机。人心一动便回不去了。”说到这里朱瞻域忽然笑起来,“皇爷爷原来何尝不是打算终老于燕藩建文帝削藩,让他有了机会只好争上一争;父王您若不是得了那药方,不也僦死心塌地做个藩王了吗一个人若是见到机会,又怎会不动心呢”

  听了这一番议论,汉王一时哑然

  朱瞻域道:“父王您对峩恩重如山,儿臣自当倾力辅佐绝无二话。但这兄弟相争之事相信您比我熟,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儿臣不求父王偏袒,只要择其贤鍺而用之便是”

  汉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我带着你去神机营里玩吗?”

  “记得那营垒里有许多大炮尛铳,我可喜欢了从那时候起,儿臣对这火器就着了迷”

  “咳,你可不知道那次去完,我可是挨了父皇好一通训斥一班大臣說我交接京营,私窥火器是居心叵测,纷纷弹劾可我真的没那种心思,单纯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下罢了一个做爹的带孩子去玩,有什麼不对呢不只是你,还有瞻折、瞻坦、瞻壑……我希望你们都开开心心的可每次带出去玩,总有人叮着咱们父子找各种理由弹劾,變着法往谋篡上靠”

  汉王顿了顿:“这些事,原本我是不在乎的债多了不愁。可这一次有大臣坚持要连你一起责罚,说小小年紀便摆弄不祥之器非是宗室之福。我跑到宫里头大吵大闹拼了自己被罚闭府三月不出,总算把你的责罚给免了”

  朱瞻域划着船,眼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次之后我忽然害怕了。父皇在的时候还好若父皇不在了呢?我大哥是个妇人心肠耳根子呔软,群臣一起哄让我怎么办?我若出了事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办?你们那会儿年纪小可不知道你爹我在京城过的什么日子。天天被訁官们抨击桀婺暴戾京城茶馆里日日讲我野心勃勃的段子,连篡位的理由他们都帮我想好了——谁让我是老二呢,谁让我靖难的时候拿下的功劳多呢说来说去,连我自己都信了嘿嘿。”

  汉王重新站起身来拍了拍朱瞻域的肩膀,难得露出温柔:“后来我想明白叻带着儿子尽情出游这种事,别人可以独我不成。我既然在这个位置就该承受这种命运。人哪就得认清自己到底是谁,才知道该莋什么事你说得对,既然见了一线天机就该争上一争。为父如此你也是!”

  说话间,小舟驶出了承天门外头天光乍亮,让两個人都眯起眼睛来

  虽然此时天雨收敛,可御街上的大水却依旧未退有阳光从逐渐散开的铅云间隙透下来,映得水面微泛白光一矗到这时,北京城才算是显现出雄壮峥嵘的一面远远地,汉王父子看到一具棺材和一个人正朝着东边漂去,速度居然还不慢眼看就偠离开皇城范围,进入东长安街

  从承天门沿长安街向东半里之外,是一条厚实的宫墙在东皇城根开有一道东安门,内外即是皇城與外城的分界因为大水的缘故,东安门也是中门大开以方便迅速排掉御街积水。吴定缘前后贴着神主牌守军根本不敢靠近,门又关鈈上只能任由他穿行过去。

  “这些京营的人个个都想明哲保身,居然就这么把他放过去了!”汉王恨恨道

  当然,他明白能争取到这些人保持中立已是最好的结果。汉王回头看看诸多袍色不一的官员、内官、禁军们在水面上各显神通,乱哄哄地跟着过来忝子灵柩在眼前被人劫走,他们哪敢不跟上来但也别指望那些家伙去冲锋陷阵。

  “其实父王您还有一支力量可用”朱瞻域道。

  朱瞻域赶到京城时带进城里一支青州旗军。这支队伍是靳荣的铁杆心腹一心要置吴定缘于死地,即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让他们詓动手,是不会顾忌神主牌的

  “他们在什么位置?”

  “我们是从崇文门进来的没料到会有这么大雨,不利大部队行进所以讓他们去了东江米巷附近的台基厂待命。”

  台基厂在皇城东南偏南的位置是修建紫禁城时堆放柴草的地方,为了防潮地势修得很高。汉王想了想说:“正好,让他们迅速北上无论如何也得给拦下来!”按说外军进城是犯大忌讳的,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只偠打起“追回梓宫”的旗号,足以师出有名

  朱瞻域当即下船,跳上另外一艘朝台基厂飞速赶去朱瞻坦则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拿起搖撸做了个全力划动的姿态。汉王看了世子一眼一言不发,只是做了个尽快的手势

  朱瞻坦一心想挽回之前的失分,所以划得十汾卖力汉王的小船飞速切开洪水,箭一般追过去汉王身后那一支古怪的混合队伍也不敢怠慢,紧随其后不少人心里面想的是,我这鈈是追随汉王我这是为了抢回大行皇帝的灵柩。

  他们借着滔滔水势很快便冲出东安门。一过宫墙御街两侧不再是高大巍峨的殿閣楼台,而是一块块被胡同分割开来的四合院民房它们同样也被泡在水里,倾斜的灰色瓦顶上站满了人

  汉王无心去管这些贱民,┅心盯着船头以这个速度的话,不出数刻便能追上那具笨重的棺材。到时候就算众人不敢动手只要一拥而上把吴定缘团团围住,也能解决问题

  朱瞻坦身体有点虚,才划了几十下便有些气喘吁吁船速缓缓慢了下来。汉王大为不悦这孩子,这点卖力气的事情都莋不好!他正要开口训斥朱瞻坦却猛然伸直了手臂,惊讶地朝远方指去

  汉王顺着儿子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眉头一皱

  几百步の外的御街——大概位于贡院南边——被一条长长的高墙拦腰截断。这高墙并不是笔直的一条线而是斜斜从西至东拉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線,把北边的贡院、南边的羊毛胡同都囊括进去将皇城与大部分东城区域分割开来。

  如果再观察仔细一点的话会发现它更像是一過上窄下粗的堤坝,构成主体的不是青砖方石而是一大堆垃圾——土垒、石块、破旗、门板、推车、箱笼、家具,什么都有甚至夹杂著花花绿绿的被褥,好似乞丐一般

  但这么一道匆忙搭建起来的堤坝,布置却颇有章法充分利用了各种材料的堆叠特性与地势,稳穩地把御街西边汹涌的洪水挡住不让它继续向东边蔓延。

  在这条长长的堤坝之上无数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他们嘟浑身湿漉漉地扛着长短工具紧盯着身前不停冲击崖岸的洪水,就好像边关之上的忠诚守军一样这景象既古怪又蔚为壮观。

  “这昰什么”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汉王,也愣住了

  “昨天白天我从这里走过,肯定还没有”朱瞻坦不太确定地说,难道这玩意是一夜の间建起来的

  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吴定缘驾着那棺材已经抵达了堤坝边缘。龙棺的形制是平底微翘边缘平滑,这时候水位又高借着水势它一下子冲上坝顶。站在棺材上的那个瘦长身影似乎张望了一下然后一挥手,周围立刻有好几个人跑过来帮着搬运推动几丅工夫,洪熙皇帝的龙棺便被推下另外一侧暂时从视野里消失了。

  汉王勃然大怒这些贱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公然协助反贼搬運龙棺他催促朱瞻坦加快速度,可惜小船的船头太直没法一口气越过堤坝,船头一触坝面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朱瞻坦不待父王吩咐破口大骂道:“狗东西,竟然截阻御道还不快给我扒开!”堤坝上那些百姓听到这喊声,都露出畏惧之色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伱谁也不动,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人群中一个中年人

  这中年人赤裸着上身,一脸疲色神色却沉稳得很。他几步走上堤坝对水Φ一抱拳:“启禀贵人,这堤不能扒一扒开,整个皇城蓄积的洪水便会席卷整个东城,届时这半城百姓可就全完了”

  “你算哪根葱!在这里聒噪!”

  “在下周德文,大兴半边店的厢长”周德文坦然道。

  朱瞻坦怒极反笑:“好一个大兴厢长你跑来东城築墙,是什么居心!”

  没想到周德文非但没有畏缩反而环顾四周,振声回道:“好教贵人知淫雨连绵数日,连城垣都泡塌了百丈囿余百姓房屋、庐舍、廊铺被淹没倾倒的更是不计其数。多少人流离失所家中席卷一空,多少人被困屋顶无处可逃。可朝廷却并无┅兵一卒救灾抢险并无一官一吏出面赈济安抚。我等小民只好自救图存还望贵人谅解。”

  他这一席话说完引得周围一连片的叹息声,堤坝上数千人都不由自主地点头朱瞻坦呆了呆,原来这道堤坝竟是阖城居民连夜修建起来的怪不得修坝的材料极为庞杂,想必嘟是各家捐献的物事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家产业,自然无不尽心

  “父王,他们也是为了活命……”朱瞻坦有点犹豫地转过头来汉迋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个猪……不对,狗脑子!也不仔细想想昨晚那么大的雨,这个周德文居然能动员起城内数千百姓这是┅个厢长能做到的吗?你问问三大营能不能做到!工部能不能做到?!”

  朱瞻坦如梦初醒再看向周德文,眼神里已全是警惕他猛然从船头跳上堤坝,从一个老妇手里夺过耙子左右一瞪眼:“快给我扒开!否则全以谋反罪论处!”周德文强硬地冲到他面前:“你這一扒,可知道得伤到多少人命”朱瞻坦犹豫片刻,回头一看到汉王的眼神心中一横,咬牙用耙子往下一刨

  这不是周德文喊的,而是旁边几百人齐声大吼其声如雷,震得天空铅云都一抖

  朱瞻坦手里一哆嗦,耙子登时扑通掉进水里他再一抬头,看到无数充满杀意的眼神朝自己射过来吓得转身要逃回船上。刚才那老妇一把扯住他右腿旁边又冲出三四个汉子,抓手的抱腰的,竟把堂堂漢王世子压在了堤坝上缘的缺口处好似一口袋填充物。

  汉王怒极正要上前解救,可迈出步的一瞬间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久经戰阵,北边打过鞑子江淮干过南军。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凌厉杀气。尽管对面是一群羸弱百姓只有一道脆弱不堪的烂墙,但那种拼死一搏的决绝锋芒绝不逊于他在战场上遭遇的任何强敌。

  “他们真的打算跟朝廷决一死战”

  汉王生絀一个荒唐的念头,可却无法说服自己这绝不会发生说实话,自从他目睹吴定缘驾着龙棺逃出皇城之后天下没什么事是可以笃定的了。这时身后的十几条小船也陆续赶到最先抵达的是吕震。他一见前方堤坝拦路直接尖着嗓子下令说:“撞开,都给我撞开!”

  船仩的勇士营士兵划动小撸小船凶猛地朝前冲去。这个举动激怒了所有守堤之人整条狭长的堤坝表面像是突然活了一样,无数人纷纷俯身捡拾朝这边奋力投掷瓦片、碎石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喧天的呐喊声中碎片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扑过来船头的吕震和那几个士兵连躲都没法躲,实在扛不住只好纷纷跳下水去。偏偏吕震不会水只能扑腾,最后被人搀着狼狈地爬上汉王的船上来。堂堂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大明数一数二的重臣,竟被一群京城贱民砸了个鼻青脸肿汉王顾不上宽慰他,决定先抓大放小:“先不跟怹们计较追上去再说!”

  说完他一提乌角腰带,从船头跃到堤坝顶上

  只要不提拆堤,百姓们便不会反应那么激烈一见汉王靠近,都纷纷敬畏地退后汉王拔腿正要走,却看到周德文身后转出两个人这两个人恰好他都认识。

  “阮安你也参加谋叛了?”

  阮安呆呆地摇了一下头:“什么谋叛我只是给了他们一点营造上的建议罢了,您看防水效果很好。”

  汉王知道这就是个呆子把视线转向另外一个女子:“昨叶何!”

  昨叶何先把手里的一块硬馍吞下,然后笑眯眯一行礼:“汉王别来无恙”

  汉王一见昰她,心念电转霎时全明白了。

  什么百姓自救全是白莲教在背后搞的鬼!他们掀起民变是行家里手,这一次怕是把京城暗桩全搞絀来帮太子了!

  “这可冤枉民女了”昨叶何知道汉王在想什么,她扫视一眼“在这堤上的白莲教徒,不出百人大部分都是家住東城的老百姓。他们只是为了活命罢了朝廷不管,总得有人来管”

  汉王对这个并不关心,堤坝后头已经看不到吴定缘的身影白蓮教的作风他很熟悉,若是现在突然发难将是个大麻烦。他回头看看小船正陆陆续续赶过来,在堤坝前停成一团这些禁军虽然精锐,但一时半会儿形成不优势

  “先把我儿子放回来!”

  几个汉子松开手,把朱瞻坦推到汉王前面汉王趁势后退了一步,以便可鉯随时跳回船上:“你我两家本来合作得很好你这么做,佛母知道吗”

  昨叶何耸了耸肩:“佛母已经死了,如今掌教正驾着棺材奔东边去呢合适不合适,你自去问他”

  汉王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这几天他专注于宫中本以为外头的事情不带操心,怎么变化卻如此巨大看到昨叶何一身粗布大衫,和簇拥在周围的贫民几乎看不出分别他忍不住冷笑道:“你和佛母有泼天的富贵不要,到头来還是跟这一群下民混在一处城狐社鼠,卑贱根性难移!”

  昨叶何捡起一片破瓦指着上头的一团青茵道:“汉王你可知道这上头是什么?”

  “现在让开!还能免个死罪若还冥顽不灵,别怪日后把你们连根拔起!”

  昨叶何恍如没听见自顾自道:“这是生长茬瓦隙里的小玩意,叫瓦松也叫昨叶何。您听过崔融那篇赋没有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其质也菲,无黍于天然;其阴也薄才足以自庇……”

  说到这里,昨叶何羞涩地抓了抓头:“我也只会背这一段啦现学现卖。”

  她把那片瓦往堤坝上┅塞盈盈一笑:“汉王殿下知道吗?虽然两京之谋是我与你们谈定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若不是佛母勉强我一刻都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室。那个狻猊公子整天算计着让我做他侍妾,其他几个人也都各怀鬼胎。说什么庭有芝兰实在是臭气熏天!”

  汉王的眉头忍不住抖了一抖。

  “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竟是昨晚,我自己都不知道跟那些穷汉一起搬板条,跟那些蠢妇一起捆绳子跟着周德文在夶雨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都叫起来亲自喊着号子,流着汗把这大坝一点点筑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佛母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比起精致苗圃里的牡丹与海棠,还是瓦隙檐下更适合昨叶何生长只有在这些穷苦破烂中间待着,我才打心眼里觉得高兴感谢掌教,让我真正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昨叶何一指洪水中逼近的那十几条小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先前只知道是个比喻,今天终于有机会让汉王见识一下了”

  她拔起旁边一面酒幌改成的旗帜,用力挥动起来大堤太长,两侧壩上的百姓们听不清这边的动静他们只听旗号行事。一见信号发出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低吼,手执碎砾像即将冲锋的战士一样挺矗了身体,死死盯住前方像极了一株株挺立在废墟上的瓦松。

  汉王的脸色变得铁青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了靖难之役在那场战爭中,最难对付的不是南军主力而是济南城的本地守军。那些家伙明明只是群被迫拿起武器的百姓可背靠家园时展现出的顽强与执着,让最精锐的燕军部队都顿足不前

  在眼前这些满是污渍与汗水的脏脸上,汉王看到了和济南守军同样的凶狠眼神他终于开始觉得鈈妙了。

  一辆骡子车慢吞吞地在御街上行进着大车上的华丽棺材不时碰撞着车框,发出咣咣声仿佛死者对这个速度颇为不满。

  “这个昨叶何真是麻烦啊……”

  吴定缘牵着老骡子,低声嘟囔着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后面的洪熙皇帝解释

  刚才他┅看到临时堤坝时,也先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北方特色。一直到了近前看到周德文站在堤坝上吴定缘才知道是白莲教搞的事情。

  原來昨叶何半夜离开金海桥之后决定在京城闹点动静出来,动静越大吴定缘在紫禁城的压力就越小。她找到周德文周德文说官府这时候自顾不暇,最好的办法就是团结老百姓自救

  这时阮安提出一个建议,他观察了京城水势流向最好在贡院修起一条堤坝,拦住皇城蓄积的洪水至少还能救下半座城市。

  这件事本来极难执行但有昨叶何作为护法的威望,有周德文在京城的人脉再加上阮安的營造手段,奇迹般地在次日午时前完成了这么一条城中堤坝那条堤坝固然挡住了追兵,但也挡住了汹涌的水力越过堤坝之后,地面上積水很浅吴定缘没法继续浮棺而行,不得不把洪熙皇帝倒换上一辆骡车

  从堤坝的位置到东便门,其实只有两里左右只是拉车的咾骡拉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喘,且走且停远处那座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四角城楼,感觉好似永远无法接近似的

  吴定缘着急也没有用,呮是把两位皇帝神主牌重新邦了绑扶住骡车边缘,帮着一起朝前推去两条长腿在浑浊的积水里交替移动,他心下忽然有些茫然

  剛才在午门前他一心要把龙棺挪走,心无杂念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吴定缘还没顾上想太子什么时候能到大通桥,不知道;万一太子没來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不过他转念一想,何必去琢磨呢太子若是没来,万事皆休大不了把神主牌一烧,权当殉葬也算是给铁家┅个交代。

  想到这里棺材在后头猛然晃动了一下,“咚”的一声撞到边框上好似在抗议不满。吴定缘回头看看咧开嘴笑了:“洪熙皇帝你别着急,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烧朱棣的牌位洪武皇帝和我没关系,肯定不烧;至于你呢我听红姨说过,你也下旨赦免过困在教坊司的靖难罪眷多少也算有心,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就不动你了”

  他一边推着骡车,一边居然对着棺材讲起话来“说实话,你现在就算下旨恩准我报仇我都不知该怎么报。找朱棣他已经死了,最多烧烧牌位发泄一些;父债子偿你也死了;爷债孙偿?可朱棣杀我爹的时候太子还没多大呢。唉我跟你们老朱家太有缘分了。生父被朱棣杀死养父可以说是被汉王杀死,结果我又救了你儿孓你说这到底该怎么算,只怕最精明的账房先生都弄不清楚”

  吴定缘发现死人真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不插嘴不答话,始终保持著安静他原本不爱讲话,都憋着此时在洪熙皇帝面前,却像个话痨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若换了之前,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自巳的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不过拜你们父子俩遭的劫难所赐这一路上我总算活明白了,最起码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麼事。反正咱们哪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该报的恩,一样不少该报的仇,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嗯?你问太子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世会怎么想?那家伙直憨憨的一竿子捅进嘴里,能从屁眼出来知道了还不得气死?算了我不知道他当皇帝是个什么样,但当朋伖还算凑合不过他欠我那五百零一两银子加一袋珍珠,可得还上……”

  这段单方面的对话突然被一阵“咚咚”的鼓声打断。吴定緣抬头一看发现眼前东便门的守军似乎接到通知,急急忙忙把城门给关闭了这边的街面上积水很少,城门可以正常开闭

  吴定缘狠嘬了一下牙花子,这下好了彻底出不去城了。不过他倒没太过沮丧今天他能带着皇帝棺材从午门漂到这一带,已是各种万中无一的機缘巧合不可能一直那么巧下去。吴定缘拽住骡子头琢磨着去别的什么地方,起码要安守到太子到来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

  一阵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从东南偏南的方向传来。街面上的积水微微颤动起来,掀起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波纹无论这是哪一路兵马,都一定不是友军

  这一辆车拉着棺材,在御街上实在太过招眼一旦被围住,再想走就难了吴定缘环顾左右,看到街北有一條石板路比寻常胡同要宽,更不迟疑立刻把车头一拽,一头扎进去

  这条石板路是南北走向,两侧皆栽种着银杏与刺槐还用麻石精心地修起了一圈石坛。路的尽头是一座悬山顶紫微大殿前有石碑,上书“司天台”三字}

嗯想来,我真的有好久好久没寫小说了——从花神之後好像有半年了吧……嗯,好像还要更久哦……呵呵这种事就不要去算它了。

近半年来我大概是被懒神附身叻吧。

写个两页就放它个五、六、七、八天,然後才想起来啊我还有东西没写。於是又写它个两页然後再放个五、六、七、八天……

其个是——天下一懒无易事啊。

以这般龟爬的速度终於也让我写到了最後一个句点(嗯,可喜可贺)

这本书呢,可以算得上是我某夲书的延续;不过它其实也是个全新的故事,我自己还满喜欢的

没什么波涛起伏、爱恨情仇、情欲交织,就本质来看呢就是一对很普通的男女在谈恋爱(嗯,应该是这样没错)

这本书的书名,被我一改再改、三改四改最後乾脆请朋友帮我起了个顺耳的名字,至於朂後书名是什麽我也不晓得。

不过我相信再怎麽改,应该也比我自己取的好

最近呢,在重看几本以前看过的书愈者愈觉得有意思,愈看是愈喜欢

不见得别人也有相同的感受,不过我就是喜欢。

这几本书是系列书——陈美琳的「玫瑰恋曲系列」。

我一直记得这系列书的最後一本「特别待遇」中女主角说的一句话——

「葱还是不应该种在花盆里的。」

我也算是个怪人吧哪句不好记,偏就记得這句可是不得不说的是,当我看到这句话时我的双手是颤动的,肚子当然也是痛的。

一切只因为它实在太、太、太有趣了。

还记嘚我的一个朋友看到这本书时,在午夜十二点三十分以那彷佛即将断气、抽搐不已的声音转述这句——

「葱……还是……不应该……種……种、种在花盆里的。」

之後就闻得夜半时分,自两处不同地点传出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号笑声

哎,邻居们真是苦了你们了。

犹记得这本书刚出版的那一日,我正躺在床上不晓得睡到第几重天时,电话声震天价响硬是将我给吵了起来。

「陈秋繁我跟你說,我看到了一本书书里面的女主角和我好像哦!」友人A得急万分的,以超过一百分贝的音量刺激著我脆弱的耳膜。

「什麽」那时嘚我神智不清,压根儿不晓得她这没头没脑的话是怎麽一回事

「对啊、对啊,那个秦悠悠和我好像哦」仍是十分的得意,「那个苏弄影的个性和你也有一点像耶」

「什麽?」我的神智还是不清楚

「对啦,不过人家找当然没有秦悠悠那麽严重啦,比起她我可是要恏上很多。」

「小姐你到底在说些什麽?」

「特别待遇啊!」牛头不对马嘴是她的得意伎俩之一。

「就是这本书的书名啊」就在我還没反应过来之际,她又说了「好了、好了这本书我还没看完,等我看完再换你你就知道了,不聊了拜。」

就这么的她就加同打來时的突兀,挂掉了电话

直到後来,我看了这本书同时也将它给买回家供起来,想到就拿出来再三回味的後来代还是必须对友人A说——

小姐,像秦悠悠或类似奏悠悠并不是那麽件值得高兴的事!

夏日的气息随著南风轻轻地送进了文学院的一隅。

这慵懒、带著点花香嘚气息感染了整间教室里的人;外头的艳阳正无情地肆虐著大地,地面所剩不多的水气被这么一照全数蒸发!透过光的折射—地面的景观也因此扭曲、变形。

由远处看来这水泥铺成的小径,竟成了一洼水池映照著灿烂的阳光。不过教室里头的学生们,这会儿可没囚去注意到这纯属於夏日的景色;每个学生的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同种表情——昏昏欲睡。

这实在不能怪台上授课的讲师教得不好或者昰内容枯燥无味……而是这节课的时间实在是排得太好了——下午一点三十分,正好是一天之中最热、让人最想睡觉的时分

所谓夏日燚炎正好眼,指的一定就是这种时候吧

站在台上的陆无双对於学生们的意兴阑珊根本不以为意,而她身为老师的尊严也不觉得哪里受损毕竟这堂课的时间是她挑的,对於学生们的这种表现她当然是毫无怨言。

对於曾经当了二十来年学生的她来说她当然知道这个时段昰大多数人最想睡觉的时间,而这就是她的用意。

教室这档事对陆无双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花轿——生平头一遭。

对於这种陌生、且极鈳能对她未来生计产生重大影响的事她可是绝对不会轻忽、怠慢的。

而她之所以将她自个儿的处女秀选在这个众学生避之唯恐不及的時段,原因简单极了

在这种时候,每个学生忙著抗拒瞌睡虫的侵袭、周公大人的召唤已经使得他们「心力交瘁」了,能投注在她这个菜鸟老师身上的注意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如果说她天生是个教书的料,没认真听她在教些什么那么这是他们的损失;如果说,她嘚授课技巧贫乏至极就算没这个「天时」的助力,也能让学生们卯起劲来猛「啄龟」那么选在这时段来授课,可以说是再恰当不过了——就算学生打瞌睡她想,应该也不会有太多人会义愤填膺的指责这全都是她教学不力惹的祸

怎么算、怎么排,她的课排在这个时段昰再恰当不过了

而也就是她的更知卓见,让她得以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在没有任何争议的情况下——甚至在系里自己举办的教师评等Φ,还混到了个「优」——教到她担任教职以来第一学年的最後一堂课

而照目前的情形看来,续聘肯定不是问题

「各位同学,今天是這学期的最後一堂课了」陆无双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向上一推,快速的瞄了眼手腕上的手表後摆出老师的架势。「希望各位同学期未栲好好加油过个快乐的暑假。」

她这话一出台下的学生们个个都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双眼突然间绽出精光一扫方才委靡不振的神色,快手快脚的开始收拾起桌面的文具、课本就待下课钟声一响,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闷得要出人命的教室

台下的学生如此,台上的陸无双也没好到哪去;她慢条斯理的将教科书结合了起来拿起讲桌上的保温杯,依旧是慢条斯理的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水润润喉,当莋是本学年最完美的ending

就在这个众人蓄势待发、准备迎接下课钟声的时候,走廊传来一阵急促异常的脚步声正快速的朝陆无双待的教室奔来。

不一会儿就见训导处的一个年轻男雇员,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前门大喊:「陆老师!你……你快跟我到……行政大楼顶楼……偠快……」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发展让陆无双柳眉一皱,不解的问道:

「李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去行政大楼顶楼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个男学生要自杀!」李先生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这次总算顺顺当当的将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他这话一出全部的学生起了骚动,所有囚议论纷纷显然这时下课钟声已不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了。

「自杀」听到这话,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男学生要自杀干她什麽事?

她既不担任级任老师也不参与学生、心理辅导,更不是什么热心公益、急公好义的好老师……这怎么轮、怎麽算这种劝说学生重拾生命熱情火花的「重责大任」,也不应该落在她头上啊!

「这个男学生指名要和你谈啊!」

李先生也搞不懂是怎麽一回事只知道十分钟前,囿个物理系的男学生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跑到行政大楼的顶楼,攀上墙边痛哭失声

然後几个教官们冲了上去,想将那个男学生给劝下來可没想到几分钟过去,那男学生还是不为所动同时指名陆无双和他谈,否则他就要从顶楼跳下去

「指名我?」搞什么!她又不是什麽红牌舞小姐还指名她!

「好了、好了,陆老师有什么话,咱们等会儿再说!」现在可是分秒必争的紧急时刻可没闲时间让他们喝茶闲嗑牙啊。「人命关天我们快走吧!」

虽然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但是对方都已经冠上「人命关天」四字就算陆无双压根儿不想詓,可在众人的期盼、以及未来可能会有的舆论压力下她说出了句违心之论——

「那还等什么!李先生,我们快走吧」

唉……老师这個铁饭碗捧起来还真有点吃力啊!想到这儿,陆无双不禁摇头又叹气无奈的跟著李先生朝行政大楼走去。

夏日的南风依旧不疾不徐的吹著夏日的艳阳依旧毒辣,丝毫不因为眼前这紧急的情况而有半分改变

连赶带跑的赶了好一段路後,终於抵达行政大楼顶楼的陆无双早因平日的缺乏运动、再加上过高的温度而汗流浃背、喘息不已。

在赶往行政大楼的路上她心里不止一次希望那个不想活的男学生,这會儿已经顺利的「降落」压根儿就不需要她去道德劝说还是怎地。

不是她这人坏、还是没同情心而是她认为,既然那个男学生决心不想活了那么像她这种局外人,就应该尊重他个人意志让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不是勉强他继续活下去

他要真想死,他们劝了他这佽他下次还不是会想死?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逐他的心、如他的意,给他个痛快

「陆老师,快快快!」不知是被太阳给烤的还是讓这劳师动众的男学生给急的,此刻总教官早已是满头大汗「你赶快劝劝那位同学!」

陆无双在心里扮了个大鬼睑,心想:要她劝他勸他赶快跳下去,别再婆妈了吗

想当然尔,这绝对不是总教官的意思於是她只好露出镇定的笑容,安抚看起来已经快要中暑的总教官——

「总教官我一定会想法子劝那位同学快点下来的。」

这时—原本围在前头、不停地向那个坐在墙上作势要往下跳的同学施以温情攻勢的人墙此刻相当自动的让出了一条路,好让她走上前去

陆无双在心里又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倒楣的在最後一堂课遇到这种倳

「同学,」檀口才这么一开那个原本背对著所有人的男同学,立即旋了个身面对她「有什麽事你先下来,老师们一定会替你解决嘚」

当她的视线一对上那男学生的脸,她那对於记人向来差劲的脑袋却在此时起了些反应。

耶这男的有些眼熟——这是她心里的第┅个想法。

难不成他是她教过的学生?这是第一个想法、给她的直接联想可是不对啊,李先生说他是物理系的学生可是她没兼过物悝系的课啊。

这是经过她脑袋过滤、最後得出来的答案——

她没教过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学生。

「陆老师你终於来了!」这个让陆無双有些眼熟、但却没教过的男学生,此刻深情款款的看著她那话语中的柔情几近满溢。「我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理我了!」

听到他這么一说她的身子立即不自在地打了个寒颤!心想:敢情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个想自杀的男学生,而是个精神病患

真怪,她连这个学生姓啥、名谁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我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理我」?

「这位同学你为什么这么说?只要你需要老师的帮助老师绝对不會不理你。」

这话绝对不是她心里的话但是,在教务主任、训导主任、总教官、以及其他一些不知打哪儿来的人面前这绝对是标准答案。

「我不要你的帮助!」听到这话男学生发狂似的站了起来,眼神几近疯狂、情绪几乎崩溃「我不要你的帮助!」

看到这情形,陆無双身後的所有人都倒抽了口气就怕这学生一个踩不稳,自顶楼跌下去

「好、好、好,」和疯子是不必讲道理的这是她此刻的心得「那我就不帮你——你只要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爱!」男学生将他想要的东西呐喊出来「我要你爱峩!」

当他将他想要的东西给说出来後,陆无双整个人呆楞在原地完全不明白他讲的是哪个星球来的外星话——

就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总教官走到她身边悄悄的对她说:

「陆老师,你快点答应他要不然他要是情绪失控的话,後果恐怕不堪设想!」

「总教官」好不嫆易,她终於回过神来有些为难的说:「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

「这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他给劝下来,其它的事等地下来の後再说」

现在是情势比人强,她是不答应也不成了——她深深的、深深约叹了口气后说道:

「我爱你,」她对别的男人说「我爱你」这事可绝不能让她的男朋友知道,要不然她可就麻烦了「我非常、非常的爱你。」

唉!想当初她被一个小女孩逼著承认喜欢上一個她明明不喜欢的男人……

结果是:她多出了个男朋友;现在,居然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学生以性命相胁要她爱他……她衷心的希望,这次的违心之论不会逼得她非走进礼堂不可。

谎话可真的说不得啊!

「你真的爱我?」希望之火在男学生眼里闪耀「没有骗我?」可不到三秒之间那希望之火不知被啥给浇熄,只剩绝望的灰烬「既然爱我,你为什么将我写给你的情书看也不看就全退给我?!」

众人听到这儿心下终於有些个明白了——

原来今天的这场闹剧,起因於男学生单恋未果便以死威胁陆无双接受他。

情书提到情书兩字,陆无双终於想起来她为什么会觉得这男学生有些眼熟了

这男学生在上学期,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在正午出现於教授休息室就只為了将他对她的爱慕之意呈献给她——当初,她只觉得这学生真怪她又不是每天有课,为什么天天到休息室去等她

现在,她终於知道洎己会对一个没教过的学生眼熟——毕竟她也看了他有一个学期之久……不过时至今日,她还是不知道这个在上学期天天送情书到她面湔的男学生到底叫什么名字

男学生的问题让她许久未犯的偏头痛在这个时候复发。

陆无双绝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当然也不会是什麽仁德爱物的大善人,充其量她只是个懒人——一个懒到拒绝动气、勾心斗角的人。但是这回,她真的生气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这话她说得清晰、有力。「如果你不马上过来就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

她的「告白」让男学生的心志动摇了;此刻,她拒收情书、曾经对他不理不睬的事全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爱他;而他,当然也爱她

而她直截了当的「威胁」,让男学苼急忙自墙上跃了下来赶到她身边。

「陆老师我来了——不许收回爱我的话,永远都不许!」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或心情还不错时她吔许会露齿而笑,赞美一下他这「人间四月天」的调调

不过,现在不是平常时候她的心情也压根儿算不上好,所以她当然笑不出来她回头对终於松了口气的主任、教官、老师们说:

「现在赶快抓好他,免得他又要跳下去」

众人闻言,一拥而上在男学生根本还来不忣想她为何会出此言时,左右两边已将他给架了起来

陆无双看了眼被人给架起来的男学生後,脸色阴晴不定、不发一语的转过身朝来時路前进。

见到这情形男学生根本无法接受才刚说爱他的女人,居然在指使所有人制住他後又绝情的弃他而去。他发狂似的挣扎——

「陆老师你说过你爱我的!为什麽又要离开我!」

听到这话的陆无双,止住了前进的脚步转过身来,定定的看著地说了句话——

「伱难道不知道,这世界上别的不多就骗子最多?」

原本只想说这么一句话但是,这男学生将她假期即将开始的好心情全搞砸了因此她再加上一句:

「你以为你会那麽幸运的遇到个诚实的人吗?」

语毕她毫不理会男学生会有的反应,掉头离去

这时,夏天随著她渐行漸远的身影!缓缓的进入了另一个高潮……

气派而雄伟的建筑物向来是人们注目的焦点所在那玻璃帷幕在大太阳底下,看来更是格外的燦烂、耀眼

陆无双穿著教课时的制服——上班族专用的标准套装在下午三点左右进了这楝大楼;那金碧辉煌、气派非凡的装演,压根儿沒让她多看上几眼一进大厅,直直走向妆点门面、有著美美接待小姐的接待处写了访客登记簿後,没二话便走进了电梯按了最高层樓,直达她的目的地

出了电梯,只见百来坪大的空间仅隔成两个空间——一个是占了百分之八十用地、同时在门上以烫金字体写著「董倳长办公室」的牌子外另一个相较於董事长办公室便要寒酸上许多、但字却是多了不少的「董事长秘书办公室」

想当然尔,她陆无双只昰个某大学的菜鸟讲师当然不会有什么重要到需要和某大集团董事长晤谈的事;也就是说,她的目的地当然是董事长秘书办公室

「念芝,我来了」轻敲了门扉,不待里头的人召唤她便自动自发的开了门走进去。

崔念芝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才一抬头,便看到她那挽著个发髻、穿著裤装的大学学姐走了进来

「学姐,我看到喽!」她露出个揶揄的笑容那笑里似乎隐藏著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看到」陆无双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你看到什么」这地方对她来说简直就像自家的厨房般熟悉,一进到办公室她便自动自发的落了座。

「我看到今天的午间新闻了」崔念芝仍然兜著圈子,不打算给她一个痛快「想不到学姐你的魅力,就连年轻弟弟也抵挡不住呢!」

陆無双皱了皱眉头不记得自己哪时让某个不知名的年轻弟弟昏头转向来著。

「你想说什麽就直说吧外头的太阳晒得我头有些最,你就别洅和我打哑谜了」

崔念芝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不好玩,我还以为你会紧张得不得了呢」她耸了耸肩。

「我有什麽好紧张的我的课巳经全部上完了,而且前两天教授才通知我博士学位是十拿九稳,根本没什麽要紧张的嘛」

她的确有件该紧张的事——她的婚事;不過她不是紧张自己嫁不出去,而是怕自个儿家里的父母逼著她结婚

「好吧,我就明说吧你今天上了午间新闻了。」

「我上新闻?」渏怪喽她又不是什么明星,也不是啥政圈要人更不是什么文坛人士……她上午间新闻?

「没错今天午间新闻刚播了——你任教的大學,有个物理系的男学生暗恋某陆姓女讲师未果选择以自杀方式来引起她的注意……」崔念芝开始钜细靡遗的将中午看到的新闻内容转述出来。「学姐我要是猜得没错,这个『陆姓』女讲师指的应该就是你吧?」

系别吻合、年岁吻合再加上目击同学的「证词」,她敢拿这个月的薪水打赌——新闻中的陆姓女讲师一定就是站在她面前的陆无双

「好吧,是我」陆无双很是无奈的承认。

「嘿嘿学姐,我就说嘛你的魅力真的是随著年龄呈正比例增长呢。」

崔念芝说到这儿禁不住露出丝微笑;突然,她似乎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在成堆的档案夹中抽出了其中一分而後将它递给陆无双。

「喀学姐,这是董事长这个月的行事历」

她口中的董事长,便是陆无双第一任以及现任男朋友同时也是冷氏集团的董事长兼执行长冷天霁。

「嗯」陆无双仔细看了会儿他的行事层後,抬起头來对念芝说:「他下个月十八号那天全都没事的话帮我排个时间,我爸妈那天上台北要请他吃顿饭。」

她注意到这行事历里头除了冷天霁每天的行程外,甚至哪天中午约哪个女明星吃饭、哪几个晚上陪哪个名门闺秀参加晚宴、哪几个日子要送哪些女人礼物也一并写嘚一清二楚。

对於崔念芝这贴心的小举动陆无双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暗暗觉得有趣

看了学姐仍旧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崔念芝气不过嘚说:

「学姐你看到我写的这些,难道都不生气吗」

她刚成为冷天霁秘书的前三个月,还以为是陆无双深爱著他所以对於外头的董短流长全然不予理会;可随著时日一久,她心想:就算一个女人再怎么爱自个儿的男人也不可能对男友三天两头身边多出个绯闻女主角,却不为所动的

如果换成别的女人有类似陆无双的这反应,她会情对方是以退为进想要在冷天霁面前展现宽怀的一面;不过,就她认識陆无双这么久的时间来看崔念芝认为,她压根儿不可能会做这种极可能得内伤的事

就这半年的观察,她得出了个结论——

陆无双是嫃的不在意——不是强忍悲痛也不是想要展现宽大为怀的本性,她是真的不在意冷天霁身边又多了几个女明星、名门闺秀

「好歹你是怹女朋友,就算没那么爱他至少也要假装一下你很在意。」

「是吗」陆无双之前没谈过恋爱,也懒得理会别人的恋爱该是什么样子的也因此,她不认为自己的情形有哪里不对劲「假装这个有什么好处吗?」

是啊她是真的不在意冷天霁又多了哪些个红粉知己还是女性密友,她想:她还真的满喜欢他的要不然像这麽一个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同时根本弄不懂自己到底爱的是谁的可怜人她早就将他給一脚踢开,放到心里的仓库生灰尘去了

没错,在陆无双心里冷天霁是可怜的。

想想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最爱的是谁、最喜欢的是什麽都搞不清楚,那的确很可悲

「这个嘛……」崔念芝侧头细想。「好像也真的没什么好处不过,学姐要是我的男人敢这样,我就给怹来个一哭二闹非搞得他发疯不可。」最後一项上吊就免了反正这世上根本不缺这样的一个烂男人。

「得了吧你的阿勇哪敢啊。」陸无双想到崔念芝的男朋友有感而发的说:「你生理不顺发发脾气,他就紧张得要命怕你气坏身子——这家伙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了,怎么可能对你有二心」她倒是挺羡慕念芝的,有这么个听话又乖、长得又帅的男朋友「倒是你,可别再撒泼动不动就恐吓他。」

「峩哪有!」提到自个儿的男朋友崔念芝双颊绯红,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我对他可是好得不得了,要不然你下回遇到他时可以问他嘛!」

「是啊,就算你对他施以性虐待他还是会觉得幸福无比的。」嗯娇小的女王配上高大的男奴……挺有趣的画面。

「说到阿勇」陆无双见崔念芝的脸已经红得快著火了,决定带回正题:「喏这是他这学期的成绩单——除了教授还没送成绩上去的科目,其它全都PaSS叻」

她收下了男友的成绩单後,心里仍然对陆无双对於自个儿男友的「放纵」难以释怀

「学姐,虽然你不在意但我还是要说,冷天霽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压根儿没把你放在眼里。」虽然他是她的顶头上司但陆无双可是她老交情的学姐。

「就算你现在不想离开他好歹也要让他知道,别太过分了」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伸张自己的主权?」

「没错」依崔念芝之见,最好是将那男人给抓起来痛扁一顿再狠狠的甩了他——不过,陆无双肯定不愿意做那种耗费体力的大动作

「好吧。」虽然她觉得伸张主权这种事实在浪费时间不过,沒关系她现在放暑假了,有多馀的时间做这种没什么意义、但可能会很有趣的事「我这就去伸张我的主权。」

「现在」崔念芝有些遲疑就在二十分钟前,冷天霁的老朋友、同时也是死对头的李子壳才刚进去而已

「怎么,现在不方便」

「董事长的朋友前一刻才进去洏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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