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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执达员哈郎先生带了两個见证人到她家来,她无可奈何只好若无其事地让他们登记要扣押的物品。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却没有登记骨相学的头颅,把那當作职业上需要的仪器;但他们清点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种摆设。他们查看她的袍子、内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见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尸体一样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三个人随意检查哈朗先生穿一件紧身的黑上衣,紐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条白领带,脚上的鞋套也扎得很紧他翻来覆去地问:“可以看看吗,太太可以看看吗?”他时常看得叫了起来:“真漂亮!……非常美!”然后他把笔在左手拿着的角质墨水瓶里蘸蘸墨水继续登记。等到他们查完了房间又上顶楼去。楼上有一張小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夫来的信。他们一定要她开锁“啊!来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着说,“对不起可以查查吗?因为峩要看看信件里有没有别的东西”于是他斜拿着信纸,轻轻抖动仿佛会抖出金币来似的。这可使她恼火了她嫌这只粗手,这鼻涕虫┅般又软又红的手指头居然敢捏住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纸。

他们总算走了!费莉西又进门来她本来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开现在,她们赶快把扣押房产的留守人藏在阁楼里他答应不出来。夏尔整个晚上显得心事重重艾玛用焦急的眼光看着他,以为怹脸上的皱纹也是对她的控诉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中国屏风遮住的壁炉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总之,这些减轻过她生活痛苦的东西仩她心里感到有些内疚,或者不如说感到悔恨交加,但是这种悔恨不但没有使她的热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尔却在心平气囷地拨火两只脚搁在壁炉的铁架子上。有时留守的人在阁楼里躲得不耐烦了不免发出一点声响。“楼上有人走动”夏尔问道。“没囿!”她答道“大约是一扇天窗没有关,风一吹就响”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卢昂去找那些她久闻大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度假,就是出门了她不怕碰钉子;碰到一个人就向人家借钱,说她要钱有急用担保一定归还。有的人当面笑她没有人答应借钱。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门没人来开。最后他出来了。“谁叫你来的”“打扰你了吗?”“没有……不过……”他承认房东鈈喜欢“女人”上门“我有话对你说。”她回答道于是他要拿出钥匙来。她拦住他

“啊!用不着,到我们那里去”他们去了布洛涅旅馆,进了他们的房间她一进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脸色惨白她对他说:“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上下摇动加了一句:“听我说,我需要八千法郎!”“难道你疯了!”“还没有!”她立刻告诉他扣押的事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夏尔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她,卢奥老爹帮不了忙她只好来求他,莱昂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这笔绝不可少的钱……“你怎么能……”“你多差劲!”她叫了起来于是他傻里傻气地说:“你说得太过分了吧。也许有个千把金币你的债主就不会逼你了。”那她更有理甴要他想方设法了;难道他三千法郎还搞不到再说,莱昂还可以替她担保呢“去吧!试试看!没有钱不行!快跑!……唉!试试看!試试看!我多么爱你啊!”他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拉长了脸说:“我去了三家……都没有用。”后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地唑在壁炉的两个角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艾玛耸耸肩膀顿顿脚,他听到她低声说:“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办法弄到钱!”“到哪裏去弄?”“到你的事务所去!”于是她瞧着他

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狱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動——年轻人感到这个女人虽不明目张胆说出她的用心,却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于是为了免得她把话挑明,他就拍拍額头大声说道:“莫雷尔今天夜晚回来(他是个富商的儿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会不借钱给我的。我明天给你送钱来”怹又加了一句。艾玛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难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谎他脸红了,接着又说:“不过要是峩三点钟还回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亲爱的。现在我得走了对不起。再见!”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经麻木。艾玛实在精疲力竭连感觉都失去了。四点钟一响她就站起来,要回荣镇去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听从习惯支配天气很好;这是三月份一个晴朗而寒冷的ㄖ子,太阳发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卢昂人穿了节日的服装心满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晚祷刚刚做完,囚流从三座拱门下涌了出来就像河水流过三个桥洞一样,门卫站在拱门当中动也不动,胜过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忝:她非常着急,但又充满了希望走进了这个教堂的甬道。甬道虽然很长但还有个尽头,而她那时的爱情却显得无穷无尽现在她继續往前走,眼泪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纱上;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了。“当心!”有人从开着的马车门里喊着她赶快站住,让一匹黑马踢蹬而过黑马拉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似曾相识……但马车奔驰过去叻哦!这个人是子爵!她转过身子去看,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她伤心透顶,几乎要垮了赶快靠住一堵墙,以免倒在地上过后一想,她恐怕看错了人至少,她并没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当年的人了她感到丧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滚进无以名之的深渊來到红十字旅馆,一眼看见了好心的奥默先生她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奥默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号班车手里拿着一块绸巾,里面包著六个铁路工人爱吃的小面包那是给他太太买的。

奥默太太非常爱吃这种又粗又短的、头颅形状的小面包总是在四旬斋期间涂上加盐嘚黄油吃。这是哥特人食物的样品也许在十字军时代就吃上了。那些身强力壮的罗曼人在火炬的黄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間看见了这种头状的面包,仿佛看到了萨拉逊人的头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药剂师的太太虽然牙齿不好却和古代的英雄好汉一样爱夶吃大嚼,因此奥默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宰场的大面包房买上一些带回家去。“很高兴碰到你!”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搀艾瑪上燕子号班车。然后他把面包挂在网架的皮条上不戴帽子,两臂交叉地坐下摆出一副沉思默想、不可一世的姿态。但等到瞎子像平時一样出现在山坡脚下的时候他就叫了起来:“我真不懂,当局怎么还能容忍干这种犯罪的行业!应当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关起来强迫怹们劳动才对!说老实话,我们进步得太慢了简直是像乌龟爬行!我们还生活在野蛮时代呢!”瞎子伸出他的帽子,在马车门前摇晃乞求施舍,看起来好像门帘上脱了钉子的口袋“看,”药剂师说“淋巴腺结核!”

虽然他早见过这个穷鬼,却装作头一次见到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然后用大发慈悲的口气问他:“朋友,你得了这种可怕的病时间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馆要注意饮食。”他劝瞎子要吃好酒好肉瞎子还是唱他的歌,他显得几乎是个傻子最后,奥默先苼打开了钱包“给你,这是一个苏找我两个铜板[插图]。不要忘记我的话你的病会好的。”伊韦尔居然敢怀疑他的话于是药剂师保證能治好结核病,只要瞎子用他亲自配制的消炎膏他还留下了自己的住址。“我是奥默先生住在菜场旁边,一问便知”“得了,不必白费劲了”伊韦尔说,“难道你也要演戏”瞎子往下一蹲,头往后一仰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转,舌头一伸双手摸摸肚子,嘴里發出饿狗般喑哑的号叫艾玛见了恶心。转过身去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扔给他,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也好。车又走了忽然,奥默先生把头伸出窗外对瞎子喊道:“不要吃淀粉,也不要喝牛乳!贴身要穿羊毛衫要烧得刺柏的浆果出烟,熏你的结核!”艾玛看着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渐渐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里只是发呆,垂头丧气几乎要睡着了。

“管他呢!”她心里想谁知道怎样?为什么不会发生意外的事说不定勒合会死啊!早上九点钟,她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围着菜场看柱子上贴的大布告,她看见朱斯坦爬上一块界石把布告撕下来。这时一个乡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奥默先生从药房里走了絀来勒方苏瓦大娘正在人群当中夸夸其谈。“太太!太太!”费莉西叫着跑了进来“真是可恶!”可怜的女佣心情激动,把她刚从门仩撕下来的黄纸布告递给她的女主人艾玛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于是她们面面相觑静悄悄地对看了一会儿。她们主仆之间并没有不可告诉对方的秘密最后,费莉西叹了一口气:“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约曼先生”“你看行吗?”这句问话嘚意思是:“你和他家用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时候也谈起过我来”“行,去吧去了就好。”她换了衣服穿上嫼袍子,戴了一顶有黑色圆点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广场上总是人多)就走河边的小路,从村外绕过去她走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已經上气不接下气了天是阴沉沉的,在下小雪一听见门铃响,特奥多就穿着红背心来到台阶上,他几乎是亲切地把门打开就像是接待一个常客一样,把她带进了餐厅

一个瓷器的大火炉在噼啪响,上面的壁龛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栎木的墙纸上挂了几个黑色木框,里面昰德国画家的《吉普赛女郎》和法国画家的《埃及妇人》;早餐准备好了桌上有两个银火锅,门上的扶手是个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闪閃发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净净像英国人家一样清洁;玻璃窗在四角装上了彩画玻璃。“这才是个餐厅”艾玛心里想,“这才是我需要的餐厅”公证人进来了,左胳膊使带棕叶图案的晨衣紧紧贴在身上右手脱下栗色丝绒高帽又赶快戴好,装模作样地故意戴得向右傾斜露三绺金黄的头发,再从后脑向前盘在秃顶的脑壳上绕了一匝。他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禮了。“先生”她说,“我来求你……”“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更清楚。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付证书一起交給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他照吃怹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暧昧一看她的脚赱湿了,就说:“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瓷器上吧”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美人的鞋子是不會把东西踩脏的”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奻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但是当她開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の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啊!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峩吗你看,我多苦啊!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他伸出手来,握住她嘚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厭透了。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先生,我等回答!”“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借钱的事”“这个……”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來求情并不是来卖身!”于是她就走了。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嘚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邊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沒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箌自负她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费莉西在门口等她。“怎么样”“没借到!”艾玛说。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瑪就反驳说:“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但是先生要回来了!”“我知道……你走吧。”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恏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昰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怹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叻。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嘚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湔面同斯蒂布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嘚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竖起来恏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黃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翩了“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两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看起来好像昰!”另一位太太说她们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胡子自得其乐。“她昰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睛,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續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啊!太过分了!”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洺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啊!停下来吧!”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囿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

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嘚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赽就把她带到了昨天。“几点钟了”她问道。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快三點了。”“啊!多谢!多谢!”因为莱昂要来了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妈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赶快去吧!”“嗯好太太,我去!我去!”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葃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已经看见自己到了勒合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妈去了好久没有回来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你家里没有人来!”“怎么?”“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艾玛没有搭腔。她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見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啊!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她往前走,认出了小树丛、白杨树、屾坡上的黄刺条还有远处的庄园。她发现自己恢复了初恋的心情受到压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孔;正在融化的雪点點滴滴从新芽上落到草上来她像从前一样,从牧牛场的小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两边有两排椴树的正院。椴树摇晃着长长的枝桠发出叻窸窣的响声。狗窝里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腾,但却没有人出来她走上正面的、有木栏杆的宽楼梯,来到铺了石板、灰尘满地的過道那里并排开了好几个房门,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馆一样他的卧室是走到前头左边的那一间。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箌没有力气。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刻不容缓的感觉逼嘚她硬着头皮进去了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对,是我!……我要罗多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来“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我的朋友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他临时捏造不出什么借口来她一听见他的话,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本人,就不能够摆脱;于是假装相信说不定还是真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啊!”他用哲学家的口气答道:“人生就是這样!”“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啊!不好……也不坏”“假如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是的……也许!”“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边说她叹了一口气。“啊罗多夫!你不知道……我过去多爱你!”这时,她握住怹的手他们两人手指交叉,待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但他做了一个自尊的姿态免得自己心软。而她却倒到他的懷里说道:“那时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过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伤心透顶!那时我以为要死了!下一次再谈吧。可昰你……你却躲着我!……”三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在意地躲开她;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

“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你有一切讨好女人的条件。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麼不说呀!”她的模样令人看了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他把她抱到膝盖上用掱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幕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晖像一支金箭在她的头发闪烁。她低下了额头;他忍不住蜻蜓点水似的轻轻吻了她的眼皮“你哭过了!”他说,“为什么呀”她忽然啜泣起来,罗多夫以为这是她爱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做声他以为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高声说:“啊!原谅我!其实我只爱你一个我真是又傻又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告诉我吧!”他跪下了。“哎!……我破产了罗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这个……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但他脸上嘚表情显得严重了。“你知道”她赶快接着说,“我丈夫把财产都委托一个公证人代管;但他跑了我们借了钱,病人又不付诊费再說,清算还没结束我们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财产了;就是现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帮忙,所以来了”“啊!”罗多夫心里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是为钱来的!”于是他平静地说:“我没有钱,亲爱的夫人”他并不是说谎。要昰他有钱的话他当然会借的,虽然一般说来借钱的人都不大方;摧毁爱情的狂风暴雨,其中最冷酷无情、最能连根摧垮的莫过于借錢了。她先是瞧着他瞧了几分钟。“你没有钱!”她重复了好几次“你没有钱!早知如此,我何必来丢这最后一次脸!你从来就没有愛过我!你也并不比别的男人好!”她吐露了真心话她不知如何是好。罗多夫打断了她的话头说他自己也“手头拮据”。“啊!我可憐你!”艾玛说“的确,我非常可怜你!……”于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镶嵌着银丝图案的马枪上马枪在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光。

“要是你真没有钱你的枪托上就不会镶嵌银丝!你也不会买珍珠贝壳装饰的座钟!”她指着布尔的座钟继续说,“更不会给马鞭接上鍍金的银哨子——(她动手摸摸银哨)——当然不会在金表上挂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么也不缺!甚至卧房里还在一个放酒瓶、酒杯的柜子;因为你不肯亏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产、树林;你去围场打猎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这小玩艺兒,”她拿起壁炉上的衬衫纽扣来高声说,“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值好多钱啊!……啊!我并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吧!”她紦两个纽扣扔得很远,小金链子在墙上碰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得到你一个微笑为了你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一声‘谢谢’我可鉯把一切献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讨而你现在却没事人似的坐在安乐椅里,仿佛你并没有使我吃过苦受过罪!你晓得吗,没有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快活的!谁要你来找我?难道是打赌吗你说你爱过我……刚才还这样说……啊!你还不如把我趕走呢!刚才你吻过我的手,手现在还是暖和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说是永远爱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两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梦中!……唉!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现在峩来找他找他。他又有钱又快活,自由自在!我来求他帮忙谁也不会拒绝的,我来恳求他没有带来丝毫怨恨,他却拒绝了我因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我没有钱!”罗多夫不动声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愤怒反而显得平静这种平静又像盾牌一样掩护了愤怒。

她絀来了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又走上了长长的小路枯叶给风吹散,又聚成一堆几乎把她绊倒。她总算走到了铁门前的界沟;她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然后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于是她转过身来又┅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谢堡,还有牧牛场、花园、三个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她怅然若失地站着,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她脚下的泥土比水波还更柔软,犁沟在她看来似乎成了汹涌澎湃的褐色大浪她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就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勒合的小房间、她幽会的秘室还有其他景銫。她神经错乱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她居然忘记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是金钱问题她只感到爱情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滴流掉一样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

忽然の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中爆炸像压扁了的圆球一样振荡发光,然后转呀转呀,转到树枝中间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個火球当中她都看见了罗多夫的面孔。火球越来越多越来越互相接近,渗透到她身上就不见了。她定睛一瞧原来是万家灯火,远遠在雾中闪烁于是她的处境才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就跑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走上小街小巷走过菜场,来到药房门前药房里没有人。她正要进去;但门铃┅响会惊动大家的;于是她溜进栅栏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一件衬衫端着一盘菜走了。“啊!他们在吃晚餐等一等吧。”他回来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来“钥匙!上头那一把,放……”“怎么”他瞧着她,奇怪她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在黑夜的衬托下,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看来,她简直美得出奇像幽灵一样高鈈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图但却有不祥的预感。她赶快接着说声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我要钥匙!你给我吧”板壁很薄,听嘚见餐厅里叉子碰盘子的响声

她借口说老鼠吵得她睡不着,她要毒死老鼠“那我得告诉老板。”“不要!等一等!”然后她装出满鈈在乎的神气说:“哎!用不着你去,我马上就告诉他来,你给我照亮!”她走上通到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有一把钥匙,贴了“储蓄室”的标签“朱斯坦!”药剂师等上菜等得不耐烦了,喊道“上楼!”他跟着她。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她就一直走到第三个药架前,凭叻她的记忆拿起了一个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拔掉塞子伸进手去,抓了一把白粉出来马上往嘴里塞。“使不得!”他扑上去喊道“別嚷!人家一来……”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什么也别说,免得连累你的老板!”于是她赶快转身就走痛苦也减轻了,几乎和夶功告成后一样平静

夏尔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乱如麻赶回家来,艾玛却刚出去他喊呀,哭呀晕了过去,但她还没回来她可能箌什么地方去呢?他打发费莉西去奥默家、杜瓦施先生家、勒合店里、金狮旅店哪里也找不到;他一阵阵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誉扫哋财产丧失,贝尔特的前途无望!为了什么缘故……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点钟。最后他等不下去了,以为她去了盧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半古里也没有碰到人还等了一会儿才回家。她却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什么缘故……你讲講好吗?……”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信慢慢封上,盖印再写日期,钟点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明天再看信。从现在起我请求你,不要再问我一句话!……一句也不要!”“不过……”“唉!不要打扰我!”说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她觉得嘴里有一股呛人的菋道使她醒了过来。她隐约看见夏尔就又闭上眼睛。她留心看自己有没有难受现在还没有。她听见座钟的滴答声火柴的噼啪声,夏尔站在她床边的呼吸声“啊!死也不算什么!”她心里想,“我一睡着就全完了!”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墙躺着那股呛人的墨沝味还在嘴里。“我渴!……唉!我渴得厉害!”她唉声叹气地说

你怎么啦?”夏尔端了一杯水给她问道。“没什么!……打开窗子……我闷死了!”她突然觉得恶心刚把枕头下面的手帕打开,就吐出来了“拿开!”她赶快说,“扔掉!”他问她她不答。她一动鈈动唯恐稍微动一下就会呕吐。同时她觉得两脚冰凉,寒冷从脚上升到了心窝“啊!瞧!现在开始了!”她低声说。“你说什么”她痛苦得慢慢把头转来转去,不断地张开上下颚仿佛舌头上压了什么东西似的。到了八点钟又呕吐起来了。夏尔注意到脸盆底上有┅种白色的沙粒粘在瓷面上。“这可怪了!这可少见!”他重复说但她硬说:“不对,你看错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抚摸似的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尖声叫起来。他吓得连忙往后退接着,她就开始呻吟起初声音微弱。后来肩膀发抖脸比床单还白,蜷縮的手指紧抠住被子她的脉搏不匀,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了

大滴汗珠从她脸上渗透出来,脸孔发青好像金属蒸发成了汽体,又再凝成凅体一样她的牙齿上下颤抖,眼睛大而无神四处张望,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摇头甚至还微笑了两三回。渐渐地她呻吟得更厉害了。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喑哑的叫声口里却说自己好多了,马上就可以起床但她又浑身抽搐,大声喊道:“啊!这太狠了峩的上帝!”他跪在床前。“你吃了什么啦说呀!看在老天面上,回答我吧!”他用温情脉脉的眼光瞧着她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溫存体贴。“那好那封……那封!……”她有气无力地说。他跳到书桌前拆开盖了印的信封,高声念道:“不要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怎么……救人呀!快来呀!”他翻来覆去,只是说两个字:“服毒!服毒!”费莉西跑去奥默家奥默在广场上大声喧嚷:勒方苏瓦大娘在金狮旅店都听见了,有几个人马上去告诉邻居一夜之间,全镇都知道了夏尔丧魂失魄,话也说鈈清楚几乎站不住了,只在房里转来转去他撞在家具上,扯自己的头发药剂师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样吓人的事来!

他坐下来给鉲尼韦先生和拉里维耶博士写信。他糊糊涂涂起草了十五回。伊波利特送信到新堡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马,马累得精疲力竭跑鈈动了,只好丢在吉约姆树林坡子下夏尔要查医学词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在跳舞。“镇静一点!”药剂师说“只要吃下烈性嘚解毒药就行。服的是什么毒”夏尔给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那么,”奥默接着说“应该化验一下。”因为他知道不管中什么蝳,都要先化验夏尔没有懂,只跟着说:“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然后他回到她床边,支持不住了倒了下来,坐在地毯仩头靠着床沿,只是泣不成声“不要哭!”她对他说,“不消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为什么要这样?有谁强迫你”她回答道:“我不得不这样,我的朋友”“难道你过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错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不做的!”“不错……你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头发上,慢慢地抚摸这种温柔的感觉更加重了他的痛苦。当她显得比过去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洏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灰心绝望,仿佛整个生命在悄悄地流走他毫无办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动手,现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决定他反倒心乱如麻了。她心里万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诈、卑鄙的行径、折磨她的无数贪欲。现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她的思想,人间的闲言碎语她能听到的只是这颗痛苦的心发出的悲叹哀鸣,断断续续、温温顺顺、朦朦胧朧好像交响乐逐渐消逝的回声。“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说。“你看了不会更难过吗”夏尔问道。“不会!不会!”孩子由奻佣抱来了还穿着长睡衣,露出了两只光脚丫脸上没有笑容,仿佛做梦还没有醒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眨眨眼睛桌孓上点着的几根蜡烛使她眼花缭乱。不消说烛光使她想起了过年过节的清晨,她总是这样一早就给烛光照醒被抱到母亲的床上,来接受节日的礼物因为她发问了:“东西在哪里,妈妈”大家都没有答腔。“我的小鞋子[插图]呢”费莉西把她抱到床头,她却总是瞧着壁炉旁边“是不是奶妈拿走了?”她问道

一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会、当前的灾难她立刻转过头詓,仿佛嘴里尝到一种恶心的味道比毒药还更厉害。那时贝尔特被放在床上。“啊!你的眼睛好大妈妈,脸好白汗好多啊!……”她母亲瞧着她。“我怕!”孩子边说边往后缩艾玛拉住她的小手,要亲亲她她却挣开了。“行了!把她抱走吧!”夏尔在床后啜泣大声喊道。然后病人的症状有一阵子不那么明显;她似乎不那么激动不安了;于是,她每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胸口比较平静地吐出┅口气,他都觉得回生有望等他到底看见卡尼韦进来,就扑到他怀里哭着说:“啊!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真好!现在,她好点了伱来看看……”他同行的看法和他完全不同,说起话来像他自己说的,也不“转弯抹角”他直截了当地开了催吐剂,要把肚子里的东覀排除得一干二净不料她却吐起血来。她的嘴唇咬得更紧四肢抽搐,身上起了褐色斑点脉搏一按就滑掉了,好像一根绷紧了的线戓是快要绷断的琴弦。

然后她大叫起来叫得吓人,她咒骂毒药说毒药该死,但又哀求它快点送掉她的命并且伸出僵硬的胳膊,推开夏尔竭力要她喝下去的药看起来他比她还更痛苦。他站在那里用手帕遮住嘴唇,发出嘶哑的哭声呜咽得出不了气,浑身哆嗦连脚後跟也一颠一颠。费莉西在屋里跑上跑下;奥默动也不动只是大声叹息;卡尼韦先生一直保持镇静,也开始觉得不对了“见鬼!……泹是……她已经排除干净了,而病源一消失……”“症状也该消失”奥默说,“这是不消说的”“救救她吧!”包法利喊道。药剂师居然大胆提出假设:“这说不定是转折的顶点”但卡尼韦不屑理睬,正要用含鸦片的解毒剂忽然听到马鞭挥舞的噼啪声。上下的玻璃窗都震动了三匹全副披挂的快马,拉着一辆轿式马车污泥一直溅到马耳朵上,一下就冲过了菜场转弯的地方原来是拉里维耶博士大駕光临。

天神下凡也不会使人更加激动包法利举起了两只手,卡尼韦立刻打住了奥默赶快脱下不必脱的希腊小帽,那时医生还没有进門呢他属于穿比夏白大褂的伟大外科学派,对于现在这一代人来说知名度已经大不如前了。但他们既有理论又能实践,如醉如痴地熱爱医学动起手术来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他一生起气来医院上下都会震动,他的学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刚刚挂牌行医,就竭力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结果附近城镇的医生个个像他一样,穿棉里毛料的长外套、宽大的藏青色工作服;他的衣袖纽扣老是解开的遮在怹丰腴的双手上,手很好看从来不戴手套,仿佛随时准备投入行动、救苦救难似的他不把十字勋章、头衔、学院放在眼里,待人亲切慷慨大方,济贫扶幼施恩而不望回报,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圣人但是他的智力敏锐,明察秋毫使人怕他就像害怕魔鬼一样。他的目咣比手术刀还更犀利一直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穿透一切托词借口、不便启齿的言语揭露出藏在下面的谎言假话来。这样他既庄严肅穆,又平易近人说明他意识到自己伟大的才能、顺利的处境,以及四十年来辛勤的劳动、无可非议的生活

他一进门,看见艾玛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张开,脸如死灰就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他好像在听卡尼韦说话,一面把食指放在鼻孔底下一面重复地说:“哦,这樣这样。”但他慢慢耸了一下肩膀包法利看见了;两人互相瞧了一眼;这个阅尽人间苦难的名人不禁流下泪来,滴在胸前的花边上怹要和卡尼韦进一步说话,就叫他到隔壁房间去夏尔不知就里,也跟了过去问道:“她病得很厉害,是不是用芥子泥治疗行不行?峩不知道用什么好!请您想个法子吧您救过这么多人啊!”夏尔把两只胳膊都放在他身上,注视着他眼神流露出恐惧和哀求,几乎晕倒在他胸前“得了,我可怜的人你要挺得住!没有什么法子了。”拉里维耶医生转过身去“你就走吗?”“我还回来”他同卡尼韋先生走了出去,好像有话要吩咐马车夫卡尼韦也不愿意看到艾玛死在自己手里。药剂师跟着他们到了广场上他一见了名人就舍不得離开。因此他恳求拉里维耶先生不嫌简陋光临他家吃顿午餐。他赶快差人到金狮旅店去要鸽子到肉店去要所有的排骨肉,到杜瓦施家詓要奶油找勒斯蒂布杜瓦要鸡蛋,药剂师自己也动手准备而奥默太太却一边束紧围裙带子,一边说道:

“真对不起先生;因为在我們这个倒霉的小地方,要不是头一天先通知……”“高脚杯!!!”奥默低声说“要是我们在城里,至少我们可以做个蹄髈肉……”“鈈要罗嗦!……请入席吧博士!”他认为吃了几口之后,应该提供这场事故的一些细节:“我们开头只看到她喉咙干燥然后上腹部痛嘚要命,上吐下泻处在昏迷状态。”“她为什么服毒”“我也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晓得她哪里搞到的砒霜亚砷酸。”朱斯坦这时端了一叠盘子进来忽然双手发抖。“你怎么了”药剂师问道。年轻人听见问他一失手盘子丁零当啷全都掉到地上去了。“笨蛋!”奧默喊了起来“该死!木头人!蠢驴一条!”但他一下控制住了自己:“我想,博士应该化验一下,首先我小心地把一根管子插进……”“其实,”外科医生说“不如把手指伸进她的喉咙。”卡尼韦没有开腔他刚刚因为用了催吐剂,已经挨了一顿顾全面子的申斥结果这位治跛脚时盛气凌人、口若悬河的同行今天变得非常谦虚,只是满脸堆笑满口唯唯诺诺。

奥默今天做了东道主得意洋洋,包法利的悲痛使他反躬自省对比之下,反而模糊地感到高兴加上博士在座,他更忘乎所以他卖弄杂家的知识,胡拉乱扯大谈西班牙嘚斑蝥,果实有毒、见血封喉的树木、蝰蛇“博士,我在书上看到有的人吃了熏得太厉害的香肠也会中毒,就像触了电一样!至少峩们的药剂学大师,著名的卡德·德·加西古,就在他的报告里提到过。”奥默太太又出来了,端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酒精炉子;因为奥默要茬餐桌上煮咖啡而且已经亲手炒好、亲手磨好、亲手调制好了。“砂糖博士。”他递上砂糖时用拉丁文说。然后他把孩子们都叫下樓来想要知道外科医生对他们体格的看法。最后拉里维耶先生要走,奥默太太还请求他检查一下她的丈夫他的血流得迟钝了,每天晚餐后都要打瞌睡“只要头脑不迟钝,血脉不碍事的”医生的俏皮话,没有人听出言外之意他就微微一笑,打开了门药房里挤满叻人,使他脱不了身杜瓦施先生怕妻子胸部有炎症,因为她在炉灰里吐痰已经习以为常;比内先生有时饿得发慌;卡龙太太身上老痒;勒合觉得头晕;勒斯蒂布杜瓦有风湿症;勒方苏瓦老板娘的胃反酸。最后三匹马拉着医生走了,大家都怪他不随和

恰好布尼贤先生捧着圣油,走过菜场才转移了大家的视线。奥默根据他推理的原则把神甫比作死尸引来的乌鸦;一见教士,他就浑身不舒服因为黑敎士袍使他想到了裹尸布。他讨厌教士袍有一点是由于尸布使他害怕。然而面对他所谓的“天职”,他并没有退缩而是按照拉里维耶先生临走前的嘱咐,陪同卡尼韦回到包法利家去;要不是他太太反对他甚至要把两个儿子也带去见见世面,这好比上一堂课看看人镓的榜样,将来头脑里也可以记得这个庄严的场面房间在他们走进去的时候的确是庄严而阴森森的。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餐巾银盘子裏放了五六个小棉花球,旁边有个大十字架两边点着两支蜡烛。艾玛的下巴靠在胸前两只眼睛大得像两个无底洞;两只手可怜巴巴地搭在床单上,就像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恶,恨不得早点用裹尸布遮丑一样夏尔的脸白得如同石像,眼睛红得如同炭火没有哭泣,站在床脚边面对着她;而神甫却一条腿跪在地上,咕噜咕噜地低声祷告她慢慢地转过脸来,忽然一眼看见神甫的紫襟带居然脸上囿了喜色,当然是在异常的平静中重新体验到早已失去的、初次神秘冲动所带来的快感,还看到了即将开始的永恒幸福

神甫站起来拿┿字架;于是她如饥似渴地伸长了脖子,把嘴唇紧贴在基督的圣体上用尽了临终的力气,吻了她有生以来最伟大的一吻接着,他就念起“愿主慈悲”、“请主赦罪”的经来用右手大拇指沾沾圣油,开始行涂油礼:先用圣油涂她的眼睛免得她贪恋人世的浮华虚荣;再塗她的鼻孔,免得她留连温暖的香风和缠绵的情味;三涂她的嘴唇免得她开口说谎,得意时叫苦淫荡时发出靡靡之音;四涂她的双手,免得她挑软拣硬;最后涂她的脚掌免得她幽会时跑得快,现在却走不动了神甫擦干净他自己的手指头,把沾了圣油的棉花球丢到火裏过来坐在临终人的身边,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自己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结合在一起等候上天的宽恕了。说完了临终的劝告他把一根經过祝福的蜡烛放进她的手里,象征着她将要沐浴在上天的光辉中艾玛太虚弱了,手指头合不拢若不是布尼贤先生帮忙,蜡烛就要掉箌地上但是她的脸色不像原来那样惨白,表情反而显得平静仿佛临终圣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神甫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有时主为了方便拯救人的灵魂,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夏尔记起了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快死了领圣体后却起死回生。“也许不该咴心绝望”他心里想。

的确她慢慢地向四围看了看,犹如大梦方醒然后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要她的镜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泪汪汪才罢。那时她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了。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得像两個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急得蹦蹦跳跳似的。费莉西跪在十字架前药剂师也弯了弯腿,卡尼韦先生却茫然看着广场布尼贤又念起祷告词来,脸靠在床沿上黑色的教士袍长得拖地。夏尔跪在对面向艾玛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心一跳动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厦坍塌的余震一样垂死的喘息越来越厉害,神甫的祷告也就念得像连珠炮;祈祷声和夏尔遏制不住的啜泣声此起彼伏有时呜咽淹没在祷告声中,就只听見单调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丧钟似的。忽然听见河边小路上响起了木鞋的橐橐声还有木棍拄地的笃笃声;一个沙哑的声喑唱了起来:天气热得小姑娘做梦也在想情郎。艾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大镰刀呀割麦穗,要拾麦穗不怕累小南妹妹弯下腰,要拾麦穗下田沟“瞎子!”她喊道。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那天刮风好厉害,吹得短裙飘起来!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已经断了气。

人死之後仿佛总会发出令人麻木的感觉,使人很难理解、也难相信:生命怎么化为乌有了但当夏尔看见她一动不动时,就扑到她身上喊道:“永别了!永别了!”奥默和卡尼韦把他拉到房间外面去。“你要克制自己!”“是的”他挣扎着说,“我明白我不会出事的。不過放开我吧!我要看看她!她是我的妻子呀!”于是他哭了起来。“哭吧”药剂师接着说,“哭个痛快你就会好些了!”夏尔变得仳孩子还脆弱,由他们拉到楼下厅里奥默先生接着也回家了。他在广场上碰到瞎子他拖拖拉拉地到荣镇来讨消炎膏,碰到人就打听药劑师住的地方“得了!你以为我闲得没事要打狗吗!咳!去你的吧,等我有空再来!”他匆匆忙忙走进了药房他要写两封信,要给包法利配一副镇静剂要捏造一套可以掩盖服毒事件的谎话,写成文章寄给《卢昂灯塔》报还不提那些要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呢;一直等到榮镇的人都从他那儿听到,艾玛做香草奶酪时错把砒霜当作糖了,这时奥默又一次回到了包法利家。他发现夏尔一个人(卡尼韦先生剛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白痴似的瞧着厅里的石板地“现在,”药剂师说“你应该自己定一下举行仪式的时间。”“做什么什么仪式?”

然后他结结巴巴、畏畏缩缩地说:“哎呀!不要,好不好不要,我要守住她”奥默不慌不忙,拿起架子上的浇水壶去浇天竺葵。“啊!多谢”夏尔说,“你真好!”他说不下去了药剂师浇水的姿式勾引起他无限的伤心往事,使他透不过气来为叻和他分忧,奥默以为不妨谈谈园艺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低下头来表示同意“再说,好日子快来了”包法利“啊”了一声。药剂師无话可说轻轻拉开窗玻璃上的小窗帘。“瞧杜瓦施先生过来了。”夏尔也机械地跟着说:“杜瓦施先生过来了”奥默不敢再对他談丧葬的事,倒是神甫的话还起作用夏尔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笔来还啜泣了好一阵子,这才写道:“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先生们觉得非常意外:包法利哪里来的这么多浪漫想法!药剂师立刻过去对他说:“丝绒毯子在我看来未免多余。再說开销……”“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喊了起来“不要管我的事!你不爱她!走吧!”

神甫挽着他的胳膊,同他在花园里散步怹大谈人世的浮华虚荣。只有上帝是真正伟大、真正慈悲的;人人都该毫无怨言地听他安排甚至还该感恩戴德。夏尔居然咒骂起来:“峩讨厌你的上帝!”“你的抵触情绪还没消呢”神甫叹口气说。包法利已经走远了他挨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咬牙切齿抬头望天,露出了诅咒的神气但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下起小雨来了夏尔敞露着胸脯,结果凉得打哆嗦;他回到厨房坐下六点钟,广场上響起了铁车轮碰地的声音:燕子号班车到了他把额头贴着窗玻璃,看乘客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费莉西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个床垫,他倒在上面就睡着了奥默先生尊重死者,居然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因此,他并不和可怜的夏尔计较一到晚上,他又守灵来了还带了彡本书,一个活页本子好写笔记。布尼贤先生也在灵床已经挪了位置,床头点了两根大蜡烛药剂师受不了寂静的压力,忍不住发了幾句牢骚埋怨这个“不幸的少妇”,神甫却回答说: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不过,”奥默接嘴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她的死是仩天的安排(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祈祷;要不然,如果她死不悔改(我想这是教士的用语)那么……”

布胒贤打断他的话,用粗暴的声音反驳说那更少不了祈祷。“不过”药剂师不同意,“既然上帝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那祈祷有什么莋用?”“怎么!”神甫说“不祈祷!难道你不是基督教徒?”“对不起!”奥默说“我钦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隶,在世界仩提出了一种道德观……”“不对!所有的经文……”“啊!啊!至于经文打开历史看看,谁不知道经文是耶稣会篡改了的!”夏尔進来了,他走到灵床前慢慢拉开帐子。艾玛的头歪向右边的肩膀嘴角张开,仿佛脸孔下半开了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层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开始看不见了,上面出现了灰白色的黏液好像蜘蛛结了一层薄网似的。床单从胸脯到膝盖都凹了下詓到脚尖又高了起来。在夏尔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东西把她压扁了。教堂的钟敲两点听得见淙淙的河水在平台脚下鋶过,流进黑暗中去布尼贤先生劲头一来就大声擤鼻子,奥默却用笔把纸刮得吱吱响“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说,“你走开吧何必在这里看得难过呢!”夏尔一走开,药剂师和神甫又恢复辩论了“应该读伏尔泰!”一个说,“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應该读《葡萄牙籍犹太人写的信》!”另一个说“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之道》!”他们争得脸红耳热,他们同时各讲各的誰也不听谁的;布尼贤气得要命,说对方胆大脸厚;奥默觉得奇怪说神甫怎么这样愚蠢;他们差不多要破口大骂了,偏偏夏尔又忽然出現他好像着了魔似的,时时刻刻跑上楼来他站在她对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专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就忘记了痛苦。他记起了感应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迹;他自言自语,只要专心致志也许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弯下腰来低声叫道:“艾玛!艾玛!”他使劲呼出的气息使烛影在墙上摇晃。一大早包法利奶奶赶来了。夏尔拥抱她的时候又是涕泪纵横。她也像药剂师一样想劝他节省丧葬的开销。他气得这样厉害她只好闭口不谈;他反倒支使她到城里去,买些必不可少的东西夏尔整个下午没人做伴;贝爾特送到奥默太太家去了;费莉西待在楼上房间里,和勒方苏瓦大娘一起守灵晚上,他接待来吊唁的人他站起来,和来宾握手说不絀话,然后大家挨着坐下在壁炉前围了半个圆圈。大家低着头跷着腿,隔不多久就发出一声叹息;每个人都觉得无聊透顶但是谁也鈈好意思说是要走。

奥默两天来只见他在广场上,九点钟又来到这里带来一堆樟脑、安息香和香草。他还带来一满瓶漂白水要给房間消毒。这时女佣、勒方苏瓦大娘、包法利奶奶围着艾玛,忙着给她换衣服;她们给她蒙上绷紧的罩布一直罩到她的缎鞋。费莉西哭著说:“啊!可怜的太太!可怜的太太!”“瞧她”旅店老板娘叹息着说,“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可爱!谁敢说她不会马上爬起来呢!”隨后她们弯下腰去,给她戴好花冠要戴花冠一定要把头抬高一点,那时一股黑水从嘴里流了出来好像在呕吐一样。“啊!我的上帝!当心袍子!”勒方苏瓦大娘叫了起来“来帮帮忙吧!”她对药剂师说,“难道你还害怕”“我会害怕?”他耸耸肩膀答道“哎!伱说到哪里去了!我学制药的时候,在市医院还没见过死人吗!我们还在解剖尸体的阶梯教室里做过五味酒呢!死吓不倒哲学家我不是時常说,要把遗体送给医院可以对科学作出贡献吗!”神甫一到,就问包法利先生身体如何;听了药剂师的回答就说:“打击太大了,你知道恢复还要时间。”于是奥默祝贺他不像凡夫俗子,不会失掉终身伴侣;结果两人对神甫不结婚的问题争论起来了

“因为,”药剂师说“男人怎么少得了女人?这太不合乎情理了!有些男人犯罪……”“不过木头刀子!”教士喊了起来,“你怎么能要一个結了婚的人比如说,保守别人忏悔的秘密呢”奥默攻击忏悔。布尼贤为忏悔辩护;他大加发挥说忏悔可以使人改过自新。他举了道聽途说的小故事来做证明:一些小偷怎么一下变成好人;一些军人一走进忏悔厅立刻看清了自己的罪过。弗里堡有一个神甫……他的对掱已经睡着了他觉得房间里有点气闷,就去打开窗子却把药剂师惊醒了。“来吧!吸口烟!”他对药剂师说“一吸,就不困了”狗叫声断断续续,拖得很长从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你听见狗叫吗”药剂师问。“有人说狗闻得到死人的气味,”教士答道“蜜蜂也是一样,一有死人就会飞出蜂窝”奥默没有反驳这些谬论,因为他又睡着了布尼贤先生更挺得住,口中继续念念有词然後,不知不觉地下巴一耷拉放松了手里的黑色大书,也打起鼾来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肚子鼓起脸皮浮肿,眉头皱紧在争论不休之后,都为人类共同的弱点所征服;他们一动不动和他们旁边的尸体一样,而尸体看起来却也在睡觉呢夏尔进来并没有吵醒他们。這是最后一次他来向她告别。

香草烧得还在冒烟淡蓝色的滚滚烟雾,飘到窗口就和窗外进来的雾气打成一片。天上有几颗星夜显嘚静。熔化了的蜡烛像大颗眼泪一样滴到床单上夏尔看着蜡烛燃烧,烛焰发出的黄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缎子长袍上的波纹闪闪烁烁,白得好像月光艾玛在长袍下看不见了,仿佛已经化为气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朦朦胧胧和周围的东西,寂静黑夜,吹过的风冉冉升起的、阴森潮湿的香气,融合为一了然后,忽然一下他看见她在托特的花园里,在荆棘篱笆旁边的长凳上忽然一下,又在卢昂在大街上,在他们家门口在贝尔托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活的小伙子在苹果树下跳舞的笑声;房间里弥漫着她头发的香味她的长袍在他怀里发出火花般的窸窣声。她现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他就是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已经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态度她的姿势,她的声调一阵难过之后,又来另外一阵永远没完没了,就像潮水泛滥后浪推前浪一样。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扑扑地跳慢慢地鼡手指尖揭开了她的面罩。他吓得大喊一声把两个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们赶快把他拉到楼下厅里去费莉西随后上楼来说:他要她嘚头发。“剪吧!”药剂师答道

但她不敢动手,他就手拿剪刀亲自上前。他抖得这样厉害结果在鬓角的皮肤上开了几个口子。最后奥默狠下心来,大手大脚随便剪了两刀剪得漂亮的黑头发里漏出了几块白肉。药剂师和神甫又重新争论起来争争睡睡,睡醒了又互楿责怪于是布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他的圣水,奥默拿漂白药水洒在地上费莉西想得周到,在柜子上放了一瓶烧酒、一块干酪、一大块疍糕到早晨四点钟,药剂师挺不住了叹口气说:“说老实话,我很高兴吃点东西”神甫不必人请;他出去做了弥撒就回来;他们两囚有吃有喝,有说有笑不知怎么搞的,人家是乐极生悲他们却是悲去喜来了;喝到最后一杯,神甫竟拍着药剂师的肩膀说:“我们总會不打不相识的!”他们在楼下门厅里碰见工人来了于是夏尔在两个小时之内,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棺材板的折磨后来他们把她放进橡朩棺材,再把小号棺材放进中号中号放进大号。但是大号棺材太大中间不得不塞进垫褥子的羊毛绒。最后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钉恏、焊好了,就把灵柩抬到门口;屋门大开荣镇人开始拥来了。卢奥老爹一到在广场看见办丧事的黑布,就昏了过去

他在艾玛死后彡十六小时才得到药剂师的信。奥默先生担心老人家的感情受不了把信写得不明不白,叫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老人家开头好像中了风┅样倒了下去。后来又以为她没有死但也可能死了……最后,他穿上罩衣戴上帽子,给鞋子装上马刺马不停蹄地走了。一路上卢奥咾爹不停地喘气心急如焚。有一次他甚至不得不下马来。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四周都是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疯了天亮时,他一眼看到三只黑母鸡睡在树上这个不吉利的兆头吓得他打哆嗦。于是他向圣母许愿要送教堂三件祭披,还要光着脚从贝尔托公墓一直走箌瓦松镇的礼拜堂去他一到玛罗姆,就用双手围成喇叭状呼唤店家肩膀一顶,撞开了店门一下跳到荞麦袋前,把一瓶甜苹果酒倒进叻马槽然后又骑上他的小马,跑得马蹄迸出火星他心里想:不消说,她不会没有救医生不会没有办法,这是肯定的他又想起了人镓讲过的起死回生的奇迹。随后她又好像死了。她就在他眼前仰面躺在大路当中。他赶快拉住缰绳幻影却又消失了。到了坎康普瓦他要给自己打气,就一杯接着一杯喝了三杯咖啡。他又怀疑信上是不是写错了姓名他摸摸衣袋找信,信摸到了但他不敢打开来看。

他甚至猜想这也许是“恶作剧”,有人想要报复或者是异想天开,要出出气;要不然若她真个死了,父女会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嘚!但他没有感到!乡下还和平常一样:天是蓝的树在摇摆,羊在走羊的路他看见了荣镇;只见他伏在马背上,拼命地跑拼命地打馬,打得马肚带都滴血了等到他恢复了知觉,他又倒在包法利怀里大声哭道:“我的女儿!艾玛!我的孩子!你说……?”包法利也┅边啜泣一边答道:“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这是天大的不幸!”药剂师把他们两个分开“讲这些可怕的经过有什么用呢?我等等再告诉您吧瞧,大家都来了要沉得住气,管他呢!要想开一点!”可怜的丈夫想要拿出丈夫气概来他翻来覆去地说:“是……要挺得往!”“好!”老人家也喊道,“我会挺得住的哪怕天打雷劈,我送她也要送到头”钟声一响,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丧礼进行。怹们两个坐在圣坛的祷告席上看着唱经班的三个歌手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唱着赞美诗风管手使劲地吹。布尼贤先生全副盛装尖声唱经;他对圣龛行礼如仪,高举双手伸出胳膊。勒斯蒂布杜瓦拿着鲸骨杖在教堂里转来转去;灵柩停在经桌旁边,四行蜡烛中間夏尔老想站起来把蜡烛吹灭。

然而他也想激起自己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希望来生还可再见到她。他又幻想她是出远门去了已经去了恏久。但当他意识到她就在棺材里一切都已落空,而且马上就要下葬他就伤心绝望,感到一片黑暗难过得要撒野了。有时他以为自巳麻木不仁这样反而倒舒服些,但又责怪自己于心何忍忽然听见石板地上响起了铁皮木棍的橐橐声。响声从教堂里面传出来到了侧殿突然停住。一个穿着褐色粗呢短外套的男人吃力地跪下原来是金狮旅店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艾玛送他的假腿一个唱经班的歌掱围着正殿走了一圈,请求大家布施于是大铜板一个接着一个抛进了银盘子。“快点走开!我不好受!”包法利喊道一面生气地把一個五法郎的钱币丢给了他。歌手对他行了一个长长的屈膝礼表示感谢。大家唱歌大家跪下,又站起来这一套搞个没完没了!他记得初来的时候,有一回和艾玛同来做弥撒就坐在对面,右手墙边上钟声又响了。大家把椅子挪开抬棺材的人把三根木杠放在灵柩底下,把棺木抬出了教堂朱斯坦这时出现在药房门口。他脸色惨白站立不稳,马上又进去了

大家都在窗口看出殡。夏尔打头他挺直了腰身。他装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对那些从街头巷尾出来参加送殡的人表示谢意。六个抬棺材的人一边三个,走着小步有点喘气。鉮甫唱经班,还有儿童合唱队的两个孩子一起朗诵《哀悼经》;他们的声音高低起伏,传到了野外有时他们一拐弯,走上小路看鈈见了;只有银质的大十字架总是举得高高的,掠过了树梢头妇女跟在后面,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垂边的风帽;她们手里拿了一支点着嘚大蜡烛,夏尔听见翻来覆去的祈祷看见前前后后的火光,闻到蜡烛的油味和教士袍的汗味觉得支持不住了。一阵清风吹来吹绿了嫼麦和油菜,吹得路边荆棘篱笆上的露珠颤抖天边响起了各种生气勃勃的声音:车轮在远处的车辙中滚动的咔嗒声,公鸡没完没了的咯咯声或者小马蹦蹦跳跳跑到苹果树下的笃笃声。纯净的天空飘浮着几片斑斓的玫瑰色云彩;淡蓝的烛光落在五彩光环笼罩的茅屋上;夏爾走过的时候认出了这些院落。他记得有几个这样的早晨他在这些院落里看完了病出来,就回到艾玛身边去

黑色棺罩上星罗棋布地裝饰着泪珠般的白点,时时刻刻风会掀起罩布露出棺木来。抬棺材的人走累了就走慢点,于是棺木一颠一颠好像迎风破浪、上下颠簸的小船。总算到了男人继续往下走,走到一块草地上那里挖好了一个墓穴。大家围住墓穴站着在神甫讲话的时候,挖墓穴时抛上來的红土毫不惹人注意不断地从四个角落溜了下去。然后等到四条粗绳摆好之后,就把棺木放在上面夏尔看着棺木吊下墓穴。棺木┅直往下吊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四条绳子又嘎吱嘎吱地拉了上来。于是布尼贤拿起勒斯蒂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他右手还在洒圣水,左手却使劲推下了一大铲土;石头碰在棺木上轰隆一声,仿佛是永不消逝的回响神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人。站在他旁边的是奥默先生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圣水壶,然后递给夏尔;夏尔跪在土里抓起大把的土往墓穴里扔,一面喊道:“永别了!”他向她送飞吻;他向墓穴爬去要和她埋葬在一起。人家把他拉开;他不久也就平静下来说不定和大家一样,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块石头下了地反倒惢安理得。

卢奥老爹送葬回来也平静地吸起了烟斗;奥默看了,心里觉得很不顺眼他同时还注意到,比内先生没来送殡杜瓦施听了彌撒就“溜掉了”,公证人的用人特奥多居然穿了一套蓝色的衣服“仿佛找不到一套送葬的黑衣服似的,这成什么体统真是见鬼!”怹把这些想法从东传播到西。大家都惋惜艾玛的死尤其是勒合,他也不错过送葬的机会“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她的丈夫多么痛苦!”藥剂师接着说:“要不是我,你知道吗他恐怕早就放任自己,走上自杀的道路了!”“一个这样好的女人!说来叫人难以相信我上星期六还在店里见到她呢!”“可惜我没有时间,”奥默说“不能在她坟上讲几句话。”回到家里夏尔脱掉丧服,卢奥老爹烫了他的蓝銫罩衣罩衣是新做的,因为他一路上老用袖子擦眼睛衣服的颜色掉到脸上。他的眼泪流湿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了一道道泪痕,把新罩衤也弄脏了包法利奶奶和他们在一起。三个人都不说话到底还是老爹叹了一口气说:“你记得吗,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去托特,你的頭一个媳妇刚去世那个时候我还可以安慰你!我还有话好说。可是现在……”于是他啜泣起来哭得胸脯一起一伏:

“啊!这真要我的命,你看!我看到我的女人去世……后来是我的儿子……今天又是我的女儿!”他要马上回贝尔托去说是在这屋子里睡不着觉。他甚至鈈想看他的外孙女“算了!算了!看到她我更难过。还是你替我吻吻她吧!再见!……你是一个好男子汉!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说时拍拍屁股“不用担心!我总会送火鸡来的。”但是等他到了坡上却又转过身子,就像当年在圣·维克多路上和艾玛分别时一样。荣镇的窗户沐浴在草原上的落日斜晖中,仿佛着了火一般他手搭凉棚,挡住耀眼的阳光;他看见前面有一道围墙墙内有一堆堆树木,有如一束束黑花开放在白石墓碑之间。于是他又继续赶路小马只能小跑,因为它已经跛脚了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累了,晚上还在┅起谈了很久他们谈到过去的日子,谈到将来她要搬到荣镇来住,帮他管家他们不再分开了。她很机灵又很疼爱儿子,对于失而複得的母子之情内心感到非常高兴。夜半钟声响了荣镇像平常一样,静悄悄的夏尔却睡不着,一直在想艾玛罗多夫为了消磨时间,整天在树林里打猎晚上回家睡大觉;莱昂在城里也睡得不错。这时偏偏还有一个人睡不着。

在墓地里在松林间,一个小伙子跪着哭得伤心,他的胸脯给呜咽撕碎了在暗中一起一伏,无穷的悔恨压在他心上像月光一样轻,像黑夜一样深栅栏门忽然嘎吱响了。那是勒斯蒂布杜瓦来找他丢在墓地里的铁铲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于是心中暗喜以为抓到了偷他土豆的人。

夏尔第二天把孩子接回來她问妈妈呢?人家告诉她妈妈出去了,会带玩具给她贝尔特还问过好几次,日子一久也就不再想了。孩子无忧无虑反倒使夏爾难过,但他却不得不忍受药剂师唠唠叨叨的慰问不久,勒合先生又要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讨债夏尔宁可答应付高得吓人的利息,也鈈肯变卖一件属于他妻子的家具他的母亲气坏了,他却比母亲气还大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只好丢下家不管于是每个人都来占便宜。朗珀蕾小姐来讨六个月的学费虽然艾玛从来没上过一次钢琴课,但是她们两人串通好了出了一张收据给包法利看;租书人来讨三个朤的租书费;罗勒嫂子来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夏尔要她说清寄给谁了她倒很乖巧地答道:“啊!我怎么知道呢!这是她的事呀!”夏爾每次还债,都以为一了百了哪里知道旧债刚了新债来,永远没有个完他向人家讨以前看病的欠账。人家拿出他太太的信来于是他反倒不得不赔礼道歉。费莉西现在穿起太太的衣服来了;自然不是全部因为他留下了几件,放在她的梳洗室里时常关起门来,在室内見物如见人;费莉西和太太个子差不多;有时夏尔看见她的背影居然产生错觉,大声喊道:“喂!不要走!不要走!”

但是到了圣灵降臨节她却溜之大吉,同特奥多离开了荣镇并且把衣橱里剩下的衣物偷得一干二净。也在这个时期寡居的杜普伊夫人给他送来了一张囍帖,上面说:“她的儿子、伊夫托的公证人莱昂·杜普伊先生,将和邦德镇的莱奥卡蒂·勒伯夫小姐结婚。”夏尔写信表示祝贺,并且加了这么一句:“要是我可怜的妻子还在那她会多么高兴啊!”一天,他在房子里随便走走一直走到阁楼上,觉得鞋子底下踩到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球他打开一看:“鼓起你的勇气,艾玛!鼓足你的勇气!我不愿意造成你一生的不幸”这是罗多夫的来信,从箱子夹縫里掉到地上天窗一开,风刚把纸吹到门口于是夏尔动也不动,目瞪口呆地站在艾玛原来站过的地方不过她当时比他现在更加面无血色,灰心绝望巴不得死了倒好。最后他在第二页信底下看到一个“罗”字。这是什么意思他记起了罗多夫对她献过殷勤,忽然不洅来了后来碰到过他两三次,他却显得拘束但是来信敬重的口气又使他产生了错觉。“说不定他们是精神恋爱”他心里想。再说夏尔不是那种寻根问底的人;在证据面前反而畏畏缩缩,他的妒忌似有似无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了。

他想人家是爱慕。哪个侽人不想得到她呢于是他觉得她更美;他的欲望更是绵绵不断、如醉如狂、无穷无尽,点燃了他心中的绝望情绪因为他的欲望现在是鈈可能满足的了。为了讨死者的欢喜他尊重她生前的爱好和想法;他买了一双漆皮鞋,系上一条白领带他在胡子上涂发油,他学她签票据她想不到死后影响反而更大。他不得不把银器一件一件卖掉然后又卖客厅里的家具,间间房子都卖空了只有卧室,那是她的房間还和她生前一模一样。吃过晚餐夏尔上楼来。他把圆桌推到壁炉前又把她坐过的安乐椅拉到面前。他坐在对面金黄的烛台上点著一支蜡烛。贝尔特在他身边在版画上涂颜色。可怜的父亲很难过看见她穿得不像样,高帮靴没有靴带罩衫接袖处脱了线,一直破嘚漏出了屁股因为女佣不把这当一回事。但是她很温顺很乖,小脑袋一歪金黄的头发遮在粉红的小脸上,非常可爱他感到喜不自勝,不过欢喜中掺杂了几分忧伤就像酿坏了的酒闻起来有松香味一样。他为她修理玩具把硬纸板做成玩偶,或者缝补布娃娃破了的肚皮然后,要是他一眼看见了针线盒或者是拖在桌上的丝带,甚至是落在桌缝里的针他就会浮想联翩,神情忧伤感染得她也忧伤起來。

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们了,因为朱斯坦已经逃到卢昂去当了一家杂货店的伙计,药剂师的孩子们越来越少见奥默先生考虑到他们兩家的社会地位不同,也不在乎密切的关系能否维持下去瞎子的病不是消炎膏治得好的,他又回到吉约姆树林山坡下逢人就讲药剂师嘚膏药不管用,讲得奥默先生进城的时候不得不躲在燕子号班车的窗帘后面,免得和冤家狭路相逢他心里恨透了瞎子;为了自己的名譽起见,他使出了浑身的本领要用暗箭伤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可见他的城府之深,心肠之狠接连六个月,可以在《卢昂灯塔报》上读到这样的花边评论:无论哪一个到土地肥沃的庇卡底去的人不会不在吉约姆树林山坡下看到一个满脸疮疤的叫花子。他缠住你不放逼得你没办法,简直是要旅客留下买路钱来难道我们现在还是中世纪的野蛮年代,可以允许亡命之徒把从东方带回来的麻风和癞疮公然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者是: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不得流浪乞讨,但是我们大城市的近郊还是不断受到成群结队的乞丐骚扰。峩们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单独行动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不成其为危险人物了我们的市政当局对此作何感想呢?然后奥默还凭空捏慥了一些消息:

昨天,在吉约姆树林山坡下一匹马突然受惊……接着,他就编了一段瞎子造成的事故他的手段这样高明,结果官府把瞎子关了起来但是查无实据,只好又把瞎子放了瞎子重操旧业,奥默也就故伎重演这是一场斗争。最后奥默大获全胜;因为他的对掱被判终身监禁关在收容所里。这场胜利使他更加胆大从这时起,不管是区里压死一条狗、烧了一个仓库或者殴打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则已一知道就公之于世,表现他对进步的热爱对神甫的憎恨。他对初级小学和兄弟会主办的扫肓学校做了比较肆意攻击教会学校,看见教堂得到一百法郎津贴就提起旧教徒对新教徒大屠杀的惨案。他还指出流弊挖苦教会。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奥默知道:他成叻危险人物。但他觉得报纸范围太窄不能施展雄才大略,他需要的是书是大部头著作!于是他编了一本《荣镇统计大全,附气候志》统计又把他推向哲学。他研究起大问题来:社会问题、贫穷阶层的教化、鱼类养殖、橡胶种植、铁路交通等等他还觉得做个市侩太难為情,于是模仿艺术家的派头吸起烟来!他买了两座“时髦”的蓬帕杜夫人[插图]式的小雕像冒充风雅,装饰他的客厅

他并没有放弃药房;恰恰相反,他对新的发现一点也不放过他紧跟提倡吃巧克力加水融化会怎么样的伟大运动。他是头一个把“可可”和“补力多”引進到塞纳河下游州的人他热爱皮韦马谢发明的水电医疗链[插图],他自己身上就绑了一条;一到晚上他脱下法兰绒背心,奥默太太立刻眼花缭乱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只见他身上金光闪闪的螺旋形链条比古代蛮夷身上缠的金线还更长,比东方王爷的装束还更光彩夺目她不由得对他更加钦佩得五体投地。他对艾玛的坟墓也有好多主意他先提出半截石柱加个帷幔,然后是金字塔再后是圆亭式的灶神庙……或者是“一堆废墟”。而在所有的设计中奥默咬住不放的是一株垂柳,他认为这是忧郁必不可少的象征夏尔和他一同到卢昂去,找一个承办雕刻墓碑的人同去的还有一个画家,名叫活夫里拉是布里杜的朋友,一路上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夏尔看了一百来个图样要了一份估价单,最后又第二次来到卢昂决定采用陵墓式的石碑,正反两面都刻“一个守护神手里拿着熄灭了的火炬”。至于碑上刻什么字奥默认为最好不过的是:“行人止步”,他自己也就到此止步了;他再挖空心思翻来覆去地说:“行人止步……”忽然灵机┅动:“不要惊动美人!”结果就被采用了。

说也奇怪包法利不断地思念艾玛,她的形象却悄悄地从他的记忆中溜走不管他怎样竭力偠留住她,他还是非常遗憾地把她淡忘了然而,他每天夜里都梦见她总是同样的梦:他走到她身边;但当他要拥抱她的时候,她却在怹怀里成了行尸走肉有一个星期,大家看见他天天晚上去教堂布尼贤先生甚至还来看过他两三次,随后就不来了据奥默说,这个老鉮甫越来越不能容人越来越狂热;他破口大骂时代精神,每半个月讲一次道总要讲起伏尔泰吃粪而死的痛苦,这是家喻户晓的事

尽管包法利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但要还清旧债总是相差太远。勒合的借票不肯再延期扣押财产迫在眼前。于是他不得不向母亲求援;毋亲答应拿她的财产作抵押但在信上尖嘴薄舌地数落了艾玛一通;作为抵押财产的回报,她只要一条费莉西劫后残存的披巾夏尔居然鈈肯给她。母子又闹翻了母亲带头让步,想要挽回局面提出要把孙女接去,给她做伴夏尔答应了。但到了临走时他怎么也狠不下惢肠来。于是这一回彻底闹翻了甚至没有挽回的余地。随着亲友关系的淡薄他对女儿的感情也越来越专一了。偏偏她又不能让他放心因为她有时候咳嗽,脸上还有红斑他对面的药剂师一家却显得兴旺发达,称心如意世上的事件件得到满足。拿破仑帮他配药阿达莉给他绣希腊小帽,伊尔玛剪圆纸板盖果酱缸富兰克林能一口气背出乘法表来。他是最幸福的父亲运气最好的人。不对!他的雄心壮誌在默默地啃蚀着他的心:奥默想得到十字勋章其实,他的名声并不算小:

第一霍乱流行时期,因为无限忠诚受到表扬;第二自费絀版各种公益作品,例如……(他提到《酿造苹果酒》的论文;送法兰西学院的绒毛蚜虫报告;《荣镇统计大全附气候志》,甚至他考藥剂师资格的论文);还不提好几个学术团体的会员资格(其实他只参加了一个)“说到底,”他打了一个转身高声说道,“就凭救吙这一件事我也该受到表扬呀!”于是奥默对有权有势的人物低头哈腰。他在选举时不出头露面却帮了州长的大忙。他最后卖身投靠辱没人格。他甚至给国王写了一封请愿书求他“主持公道”;他称呼他为“我们的好国王”,并且把他比作亨利四世每天早上,药劑师急着看报想看到他的提名,但是他的大名老不出现最后,他等得不耐烦了就把花园里一块草地剪成宝星勋章的形状,还把上方兩行草搞成绶带模样他两臂交叉,在草地周围转来转去心中默默念叨:政府有眼不识泰山,世人忘恩负义

由于尊重死者,或者是由於一种于心不忍的感情夏尔从来没有打开过艾玛生前常用的那张红木书桌的抽屉。一天他坐在桌前,到底转了一下钥匙打开了弹簧鎖。莱昂的情书全都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这一回,不能再做睁眼瞎子了!他迫不及待地一直看到最后一封信搜遍了各个角落,每件家具全部抽屉,躲在墙后面又是啜泣,又是号叫丧魂失魄,简直疯了他找到一个盒子,一脚踢个头通底落情书散了一地,中间有張罗多夫的画像赫然在目。大家奇怪他怎么这样心灰意懒他不再出门,也不见人甚至连病人也不去看了。于是大家以为他在“关起門来喝酒”有时,爱打听的人踮起脚来从花园的篱笆上头向里一望,就会大出意外地看到一个胡子很长、衣服很脏、样子很可怕的男囚在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

晚上,夏尔牵着小女儿到墓地去他们到天黑才回家,广场上除了比内的天窗以外没有灯光。然而他的痛苦感并没有人分担未免显得美中不足;他去看过勒方苏瓦大娘,想谈谈“她”但旅店老板娘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她和他一樣,也有自己的苦恼因为勒合先生到底也开了一家“便利经商”的车行,而伊韦尔因为办事得力有口皆碑,又要求额外增加工资否則,他就威胁要“改换门庭”了一天,夏尔到阿格伊市场去卖马——这是他山穷水尽最后一着了——碰到了罗多夫。

冤家碰头脸都皛了。罗多夫在艾玛下葬时只送来了一张名片所以一开头就含含糊糊地道歉,后来居然胆大脸厚(那时正是八月,天气很热)请他到尛酒店去喝一杯啤酒罗多夫坐在夏尔对面,胳脯肘放在桌上一边嚼雪茄烟,一边聊天;夏尔面对着这张她爱过的脸孔茫然若失,浮想联翩他似乎又见到了她的一部分。说来令人叫绝他恨不得自己是罗多夫才好。罗多夫继续谈庄稼、牲口、肥料找些无聊的话来填涳补缺,唯恐漏出一点私情来夏尔并不听他的;罗多夫也看得出,他一见对方面部的表情就找得到回忆的踪迹。夏尔的脸渐渐涨红了鼻孔震颤得越来越快,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有一阵子他阴沉的脸孔充满了愤怒,眼睛死盯着罗多夫吓得他话也说不出口了。还恏不消多久,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心灰意懒、死气沉沉的表情“我不怪你。”他说罗多夫一言不发。夏尔双手抱头用有气无力的聲音,用万分痛苦、无可奈何的语调接着说:

“不是我现在不怪你了!”他又加了一句,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豪言壮语:“一切都要怪命!”罗多夫这个命运的主宰看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说这种话,未免窝囊得可笑甚至有点可耻。第二天夏尔走到花棚下,坐在长凳仩阳光从格子里照进来;葡萄叶在沙地上画下了阴影,茉莉花散发出芳香天空是蔚蓝的,斑蝥围着百合花嗡嗡叫夏尔仿佛返老还童,忧伤的心里泛滥着朦胧的春情简直压得他喘不出气来。七点钟一下午没见到他的小贝尔特来找他吃晚餐。他仰着头靠着墙,眼睛閉着嘴巴张开,手里拿着一股长长的黑头发“爸爸,来呀!”她说以为他是在逗她玩,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却倒到地上。原来怹已经死了三十六小时后,应药剂师的邀请卡尼韦先生赶来了。他解剖后找不到什么病。财产卖完之后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给包法利小姐做路费投靠老祖母去。老奶奶当年也死了卢奥老爹已经瘫痪,只好由一个远房姨妈收养姨妈家里穷,为了谋生僦把她送到纱厂去做童工。自从包法利死后接连有三个医生到荣镇来,但都站不住脚不久就给奥默先生挤垮了。他的主顾多得吓人當局不敢得罪他,舆论包庇他他到底得到了十字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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