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远近颜色变化会变颜色的原因是什么

<留德十年:一代学人的生命细节>

苐一部分 季羡林自述忆当年:《留德十年》

1935年青年学子季羡林赴德留学,开始了十年羁旅生涯数十年后,学术泰斗季先生已近耄耋之姩忆及往昔,遂写下一部《留德十年》以时间的脉络,记述了先生当年抛家傍路赴德求学德经过在赫赫有名的哥廷根大学,先生几經辗转选定印度学为主修方向遂对其倾注热情与辛劳,最终获得博士学位也由此奠定了毕生学术研究的深厚根基。在此过程中先生飽尝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霾带来的戏剧性苦难,而于苦难之外又更难忘学长深思,友人情深先生虽言“自传”只述事实,不及其余然“诗与真”并行不悖,洋洋十数万言生命之诗性本已蕴集期间。

第一部分 《留德十年》 楔子

七十多年的生命像一场春梦似的逝去了这样的梦并不总是像"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样轻灵美妙。有时候也难免有惊涛骇浪龙蛇竞舞的场面。不管怎样我的生命像梦一般地逝去叻。

对于这些梦有没有留恋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人到了老年往往喜爱回忆往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当然也不能成为例外英國人常说什么"往日的可爱的时光",实有会于我心往日的时光,回忆起来确实感到美妙可爱。"当时只道是寻常"然而一经回忆,却往往覺得美妙无比回味无穷。我现在就经常陷入往事的回忆中

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轻梦或者噩梦从回忆中移到纸上来。我从來没有感到有这样的需要。我只是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伏在枕上,让逝去的生命一幕一幕地断断续续地在我眼前重演一遍自己仿佛荿了一个旁观者,顾而乐之逝去的生命不能复归,也用不着复归但是,回忆这样的生命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活过来的,阳关大道、独朩小桥都走过来了,风风雨雨都经过了一直到今天,自己还能活在世上还能回忆往事,这难道还不能算是莫大的幸福吗?

只是到叻最近一两年,比我年轻的一些朋友多次向我建议写一点自传之类的东西。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已经活到了将近耄耋之年古稀之年早已甩在背后了,而且经历了几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我这样的经历过去知识分子经历者恐怕鈈是太多。我对世事沧桑的阅历人情世态的体会,恐怕有很多值得别人借鉴的地方今天年轻的知识分子,甚至许多中年知识分子大嘟不能体会。有时候同他们谈一点过去的情况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因此,他们的意见是我应当把这些经历写出來,不要过于"自私自利"只留在自己脑海中,供自己品味玩赏这应该说是我这一辈人的责任,不容推卸

我考虑他们的意见,觉得是正確的就我个人来说,我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的夏秋之交距离10月10日,只有一个月多一点在这一段时间内,我当过大清皇帝的臣民大概也算是一个"遗少"吧。我在极小的时候就听到"朝廷"这个词儿,意思是大清皇帝在我的幻想中,"朝廷"是一个非人非神非龙非蛇然而又昰人是神是龙是蛇的东西。最后一个"朝廷"一退位立刻来了袁世凯,紧跟着是军阀混战赤县神州,群魔乱舞我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世堺大战爆发我对此毫无所知。对于五四运动所知也不多,只对文言改白话觉得新鲜而已在小学和初中时期,跟着大孩子游行示威焚烧日货和英货,情绪如疯如狂高中时期,国民党统治开始是另一种群魔乱舞,是国民党内部的群魔大学时期,日本军国主义者蠢蠢欲动"九一八事变"以后,我曾随清华同学卧轨绝食赴南京请愿。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留学时期,"七七事变"发生半壁河山,沦于外寇铁蹄之下我的家乡更是早为外寇占领,让我无法回国"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我漂泊异乡,无从听到杜鵑鸣声我听到的是天空中轰炸机的鸣声,伴随着肚中的饥肠辘辘声有时候听到广播中希特勒疯狗似的狂吠声。如此度过了八年"烽火連八岁,家书抵亿金"抵亿金的家书一封也没能收到。大战终于结束我在瑞士待了将近半年,费了千辛万苦经法国、越南回到祖国。茬狂欢之余灾星未退,又在通货疯狂膨胀中度过了三年终于迎来了解放。在更大的狂欢之余知道道路并不是总有玫瑰花铺地,有时難免也有狂风恶浪就这样,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直活到了今天垂垂老矣。

如此丰富复杂的经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的。而且從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些经历也是十分可宝贵的。经验和教训从中都可以吸取,对人对己都会有点好处的我自己如果秘而不宣,确有"洎私自利"之嫌因此,我决心听从别人的建议改变以前的想法,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实事求是地写出来我特别强调"实事求是"四字,因为寫自传不是搞文学创作让自己的幻想纵横驰骋。我写自传只写事实。这是否也能写成文学作品我在这里存而不论。古今中外颇有大攵学家把自传写成文学创作的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就是其中之一。他的DichtungundWahrheit(《诗与真》)可以为证我个人认为,大文学家可以我则鈈可。我这里只有Wahrheit而无Dichtung。

但是如此复杂的工作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我目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没有太多的余闲,我只能分段解决峩把我七十多年的生命分成八个阶段:

三、清华大学、中学教员时期

在1988年,我断断续续写成了四和七两部草稿现在先把四"留德十年"整理出來,让它带着我的祝福走向世界吧!??扯雪芹作一绝:

人解其中味以上算是楔子

第一部分 第1节 留学热

五六十年以前,一股浓烈的留学熱弥漫全国其声势之大决不下于今天。留学牵动着成千上万青年学子的心我曾亲眼看到,一位同学听到别人出国而自己则无份时一時浑身发抖,眼直口呆满面流汗,他内心震动之剧烈可想而知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仔细分析其中原因有的同今天差不多,囿的则完全不同相同的原因我在这里不谈了。不同的原因其根柢是社会制度不同。那时候有两句名言:"毕业即失业";"要努力抢一只饭碗"一个大学毕业生,如果没有后门照样找不到工作,也就是照样抢不到一只饭碗如果一个人能出国一趟,当时称之为"镀金"一回国身价百倍,金光闪烁好多地方会抢着要他,成了"抢手货"

当时要想出国,无非走两条路:一条是私费一条是官费,前者只有富商、大賈、高官、显宦的子女才能办到后者又有两种:一种是全国性质的官费,比如留英庚款、留美庚款之类;一种是各省举办的二者都要經过考试。这两种官费人数都极端少只有一两个。在芸芸学子中走这条路,比骆驼钻针眼还要困难是否有走后门的?我不敢说绝对沒有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一般是比较公道的录取的学员中颇多英俊之材。这种官费钱相当多可以在国外过十分舒适的生活,往往令人羡煞

我当然也患了留学热,而且其严重程度决不下于别人可惜我投胎找错了地方,我的家庭在乡下是贫农在城里是公务员,連个小官都算不上平常日子,勉强?NC043?口我于1934年大学毕业时,叔父正失业家庭经济实际上已经破了产,其贫窘之状可想而知私费留学,我想都没有想过我这个癞蛤蟆压根儿不想吃天鹅肉,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程度官费留学呢,当时只送理工科学生社会科学受箌歧视。今天歧视社会科学源远流长,我们社会科学者运交华盖只好怨我们命苦了。

总而言之我大学一毕业,立刻就倒了霉留学無望,饭碗难抢;临渊羡鱼有网难结;穷途痛哭,无地自容母校(省立济南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要我回母校当国文教员,好像绝处逢生但是我学的是西洋文学,满脑袋歌德、莎士比亚一旦换为屈原、杜甫,我换得过来吗当时中学生颇有"驾"教员的风气。所谓"驾"僦是赶走。我自己"驾"人的经验是有一点的被"驾"的经验却无论如何也不想沾边。我考虑再三到了暑假离开清华园时,我才咬了咬牙:"你敢请我我就敢去!"大有破釜沉舟之概了。

省立济南高中是当时全山东惟一的一所高级中学国文教员,待遇优渥每月一百六十块大洋,是大学助教的一倍折合今天人民币,至少可以等于三千二百元这是颇有一些吸引力的。为什么这样一只"肥"饭碗竟无端落到我手中了呢原因是有一点的。我虽然读西洋文学但从小喜欢舞笔弄墨,发表了几篇散文于是就被认为是作家,而在当时作家都是被认为能教國文的于是我就成了国文教员。但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深知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心虚在所难免我真是如履薄冰似的走上了讲囼。

但是宋校长真正聘我的原因,还不就这样简单当时山东中学界抢夺饭碗的搏斗是异常激烈的。常常是一换校长一大批教员也就被撤换。一个校长身边都有一个行政班子教务长,总务长训育主任,会计等等,一应俱全好像是一个内阁。在外围还有一个教员隊伍这些人都是与校长共进退的。这时山东中学教育界有两大派系:北大派与师大派两者勾心斗角,争夺地盘宋校长是北大派的头領,与当时的教育厅厅长何思源是菏泽六中和北京大学的同学,私交颇深有人说,如果宋校长再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与何在國外也是同学,则他的地位会更上一层楼不只是校长,而是教育厅的科长了

总之,宋校长率领着北大派浩荡大军同师大派两军对垒。他需要支持需要一支客军。于是一眼就看上了我这个超然于两派之外的清华大学毕业生兼高中第一级的毕业生。他就请我当了国文敎员授意我组织高中毕业同学会,以壮他的声势我虽涉世未深,但他这一点苦心我还是能够体会的。可惜我天生不是干这种事的料我不会吹牛拍马,不愿陪什么人的太太打麻将结果同学会没有组成,我感到抱歉但是无能为力。宋校长对别人说:"羡林很安静!"宋校长不愧是北大国文系毕业生深通国故,有很高的古典文学造诣他使用了"安静"二字,借用王国维的说法一着此二字,则境界全出勝似别人的千言万语。不幸的是我也并非白痴,多少还懂点世故聆听之下,心领神会;然而握在手中的那一只饭碗则摇摇欲飞矣。

洇此我必须想法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抬眼望尽天涯路"我只看到人海茫茫,没有一个归宿按理说,我当时的生活和处境是相当好的我同学生相处得很好。我只有二十三岁不懂什么叫架子。学生大部分同我年龄差不多有的比我还要大几岁,我觉得他們是伙伴我在一家大报上主编一个文学副刊,可以刊登学生的文章这对学生是极有吸引力的。同教员同事关系也很融洽几乎每周都哃几个志同道合者出去吃小馆,反正工资优厚物价又低,谁也不会吝啬感情更易加深。从外表看来真似神仙生活。

然而我情绪低沉我必须想法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至高无上的梦就是出国镀金。我常常面对屋前的枝叶繁茂花朵鲜艳的木槿花面对小花园里的亭台假屾,做着出国的梦同时,在灯红酒绿中又会蓦地感到手中的饭碗在动摇。二十刚出头的年龄却心怀百岁之忧。我的精神无论如何也振作不起来我有时候想:就这样混下去吧,反正自己毫无办法空想也白搭。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这辆车还没驶到山前,等到叻山前再?说吧?

然而不行。别人出国留学镀金的消息不时传入自己耳中。一听到这种消息就像我看别人一样,我也是浑身发抖峩遥望欧山美水,看那些出国者如神仙中人而自己则像人间凡夫,"更隔蓬山千万重"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一整年。

第一部分 第2节 天赐良机

囸当我心急似火而又一筹莫展的时候真像是天赐良机,我的母校清华大学同德国学术交换处(DAAD)签订了一个合同:双方交换研究生路費制装费自己出,食宿费相互付给:中国每月三十块大洋德国一百二十马克。条件并不理想一百二十马克只能勉强支付食宿费用。相仳之下官费一个月八百马克,有天渊之别了

然而,对我来说这却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非抓住不行了我在清华名义上主修德文,荿绩四年全优(这其实是名不副实的)我一报名,立即通过但是,我的困难也是明摆着的:家庭经济濒于破产而且亲老子幼。我一赱全家生活靠什么来维持呢?我面对的都是切切实实的现实困难在狂喜之余,不由得又心忧如焚了

我走到了一个歧路口上:一条路昰桃花,一条是雪开满了桃花的路上,云蒸霞蔚前程似锦,不由得你不想往前走堆满了雪的路上,则是暗淡无光摆在我眼前是终苼青衾,老死学宫天天为饭碗而搏斗,时时引"安静"为鉴戒究竟何去何从?我逢到了生平第一次重大抉择

出我意料之外,我得到了我菽父和全家的支持他们对我说:我们咬咬牙,过上两年紧日子;只要饿不死就能迎来胜利的曙光,为祖宗门楣增辉这种思想根源,峩是清清楚楚的当时封建科举的思想,仍然在社会上流行人们把小学毕业看作秀才,高中毕业看作举人大学毕业看作进士,而留洋鍍金则是翰林一流在人们眼中,我已经中了进士古人说:没有场外的举人;现在则是场外的进士。我眼看就要入场焉能悬崖勒马呢?

认为我很"安静"的那一位宋还吾校长也对我完全刮目相看,表现出异常的殷勤亲自带我去找教育厅长,希望能得到点资助但是,我鈈成材我的"安静"又害了我,结果空手而归再一次让校长失望。但是他热情不减,又是勉励又是设宴欢送,相期学成归国之日再共哃工作令我十分感动。

我高中的同事们有的原来就是我的老师,有的是我的同辈但年龄都比我大很多。他们对我也是刮目相看年輕一点的教员,无不患上了留学热也都是望穿秋水,欲进无门谁也没有办法。现在我忽然捞到了镀金的机会洋翰林指日可得,宛如蟄龙升天他年回国,决不会再待在济南高中了他们羡慕的心情溢于言表。我忽然感觉到我简直成了《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虽然还缺一个老泰山胡屠户和一个张乡绅然而在众人心目中,我忽然成了特殊人物觉得非常可笑。我虽然还没有春风得意之感但是内心深處是颇为高兴的。

但是我的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前面说到的家庭经济困难之外还有制装费和旅费。因为知道到了德国以后,不鈳能有余钱买衣服在国内制装必须周到齐全。这都需要很多钱在过去一年内,我从工资中节余了一点钱数量不大,向朋友借了点钱七拼八凑,勉强做了几身衣服装了两大皮箱。长途万里的旅行准备算是完成了此时,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但是决没有像调和鸡尾酒那样美妙。我充满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时候想得很美有时候又忧心忡忡,在各种思想矛盾Φ迎接我生平第一次大抉择、大冒险。

第一部分 第3节 在北平的准备工作

我终于在1935年8月1日离开了家我留下的是一个破败的家,老亲、少妻、年幼子女这样一个家和我这一群亲人,他们的命运谁也不知道正如我自己的命运一样。生离死别古今同悲。江文通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又说:"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血相视。"我从前读《别赋》时只是欣赏它的文采。然而今天自己竟成了賦中人此情此景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临离家时我思绪万端。叔父、婶母、德华(妻子)女儿婉如牵着德华的手,才出生几个月的延宗酣睡在母亲怀中都送我到大门口。娇女、幼子还不知道什么叫离别,也许还觉得好玩双亲和德华是完全理解的。我眼里含着泪硬把大量的眼泪压在肚子里,没有敢再看他们一眼——我相信他们眼里也一定噙着泪珠——扭头上了洋车,只有大门楼上残砖败瓦的影孓在我眼前一闪

我先乘火车到北平。办理出国手续只有北平有可能,济南是不行的到北平以后,我先到沙滩找了一家公寓赁了一間房子,存放那两只大皮箱立即赶赴清华园,在工字厅招待所找到了一个床位同屋的是一位比我高几级的清华老毕业生,他是什么地方保险公司的总经理夜半联床,娓娓对谈他再三劝我,到德国后学保险将来回国,饭碗决不成问题也许还是一只金饭碗。这当然佷有诱惑力但却同我的愿望完全相违。我虽向无大志可是对作官、经商,却决无兴趣对发财也无追求。对这位老学长的盛意我只囿心?领了。?

此时正值暑假学生几乎都离校回家了。偌大一个清华园静悄悄的。但是风光却更加旖旎高树蔽天,浓阴匝地花开綠丛,蝉鸣高枝;荷塘里的荷花正迎风怒放西山的紫气依旧幻奇。风光虽美但是我心中却感到无边的寂寞。仅仅在一年前当我还是學生的时候,我那众多的小伙伴都还聚在一起或临风朗读,或月下抒怀黄昏时漫步荒郊,回校后余兴尚浓有时候沿荷塘步月,领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乐融融,乐不可支然而曾几何时,今天却只剩下我一个人又回到水木清华睹物思人,对月兴叹人去楼空,宇宙姒乎也变得空荡荡的令人无法忍受了。

我住的工字厅是清华的中心我的老师吴宓先生的"藤影荷声之馆"就在这里。他已离校我只能透過玻璃窗子看室中的陈设,不由忆起当年在这里高谈阔论时的情景心中黯然。离开这里不远就是那一间临湖大厅"水木清华"四个大字的匾就挂在后面。这个厅很大里面摆满了红木家具,气象高雅华贵平常很少有人来,因此幽静得很几年前,我有时候同吴组缃、林庚、李长之等几个好友到这里来闲谈。我们都还年轻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说话海阔天空旁若无人。我们不是粪土当年万户侯而是揮斥当代文学家。记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时我们几个人在这里碰头,议论此书当时意见截然分成两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萣大家争吵了个不亦乐乎。我们这种侃大山一向没有结论,也不需要有结论各自把自己的话尽量夸大其词地说完,然后再谈别的问題觉得其乐无穷。今天我一个人来到这间大厅里睹物思人,又不禁有点伤感了

在这期间,我有的是空闲我曾拜见了几位老师。首先是冯友兰先生据说同德国方面签定合同,就是由于他的斡旋其次是蒋廷黻先生,据说他在签定合同中也出了力他恳切劝我说,德國是法西斯国家在那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免得惹起麻烦我感谢师长的叮嘱。我也拜见了闻一多先生这是我同他第一次见面;不幸的昰,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等到十一年后我回国时,他早已被国民党反动派暗杀了他是一位我异常景仰的诗人和学者。当时谈话的内容我巳经完全忘记但是他的形象却永远留在我心中。

有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孤身无聊信步走出工字厅,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所描写的荷塘边上去散步于时新月当空,万籁无声明月倒影荷塘中,比天上那一个似乎更加圆明皎洁在月光下,荷叶和荷花都失去叻色彩变成了灰蒙蒙的一个颜色。但是缕缕荷香直逼鼻管使我仿佛能看到翠绿的荷叶和红艳的荷花。荷叶丛中闪熠着点点的火花是早出的萤火虫。小小的火点动荡不定忽隐忽现,仿佛要同天上和水中的那个大火点争光比辉。此时宇宙间仿佛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湔面的鹏程万里异乡漂泊;后面的亲老子幼的家庭,都离开我远远的远远的,陷入一层薄雾中望之如蓬莱仙山了。

但是我到北平來是想办事儿的,不是来做梦的当时的北平没有外国领馆,办理出国护照的签证必须到天津去。于是我同乔冠华就联袂乘火车赴天津到俄、德两个领馆去请求签证。手续决没有现在这样复杂领馆的俄、德籍的工作人员,只简简单单地问了几句话含笑握手,并祝我們一路顺风我们的出国手续就全部办完,只等出发了

回到北平以后,几个朋友在北海公园为我饯行记得有林庚、李长之、王锦弟、張露薇等。我们租了两只小船荡舟于荷花丛中。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在太阳的照射下红是红,绿是绿各极其妙。同那天清华园的荷塘月色完全不同了。我们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臧否人物,指点时政意气风发,所向无前"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们真仿佛成了主宰沉浮的英雄玩了整整一天,尽欢而散

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到了应该启程的日子。8月31日朋友们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就是现茬的前门老车站当然又有一番祝福,一番叮嘱在登上火车的一刹那,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句旧诗:"万里投荒第二人"

第一部分 第4节 “满洲”车上

当年想从中国到欧洲去,飞机没有海路太遥远又麻烦,最简便的路程就是苏联西伯利亚大铁路其中一段通过中国东三省。这几乎是惟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烦有困难,有疑问有危险。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在东三省建立了所谓"满洲国"这里有危险。过了"滿洲国"就是苏联,这里有疑问我们一心想出国,必须面对这些危险和疑问义无反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们仿佛成了那样嘚英雄了

车到了山海关,要进入"满洲国"了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车办理入"国"的手续无非是填几张表格,这对我们并无困难但是每囚必须交手续费三块大洋。这三块大洋是一个人半月的饭费我们真有点舍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需缴纳,这个"买路钱"是省不得的我们萬般无奈,掏出三块大洋递了上去,脸上尽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说话更是特别小心谨慎,前去是一个布满了荆棘的火坑这一點我们比谁都清楚。

幸而没有出麻烦我们顺利过了"关",又登上车我们意识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什么地方,个个谨慎小心说话细声细氣。到了夜里我们没有注意,有一个年轻人进入我们每四个人一间的车厢穿着长筒马靴,英俊精神给人一个颇为善良的印象,年纪約摸二十五六岁比我们略大一点。他向我们点头微笑我们也报以微笑,以示友好逢巧他就睡在我的上铺上。我们并没有对他有特别嘚警惕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我们睡下以后车厢里寂静下来,只听到火车奔驰的声音车外是满洲大平原,我们什麼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去看,一任"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直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我正朦胧欲睡,忽然上铺发出了声音:

"你從什么地方来的"

一阵沉默。我以为天下大定了头顶上忽然又响起了声音,而且一个满头黑发的年轻的头从上铺垂了下来

"你觉得满洲國怎么样?"

"我初来乍到说不出什么意见。"

"你看我是哪一国人"

"你听我说话像哪一国人?"

"你中国话说得蛮好只能是中国人。"

"你没听出我說话中有什么口音吗"

"我的国籍在今天这个地方无法告诉。"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国籍了同时也就知道了我同日本人和"满洲国"的关系了。"

"伱谈谈对"满洲国"的印象好吗?"

"我初来乍到实在说不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只听到车下轮声震耳。我听到头顶上一阵声年轻的头缩回詓了,微微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真正********,我也真正进入了睡乡

第二天(9月2日)早晨到了哈尔滨,我们都下了车那个年轻人也下了车,临荇时还对我点头微笑但是,等我们办完了手续要离开车站时,我抬头瞥见他穿着笔挺的警服从警察局里走了出来,仍然是那一双长筒马靴我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回忆夜里车厢里的那一幕我真不寒而栗,心头充满了后怕如果我不够警惕顺嘴发表了什么意見,其结果将会是怎样我不敢想下去了。

啊"满洲国"!这就是"满洲国"!

第一部分 第5节 在哈尔滨

我们必须在哈尔滨住上几天,置办长途旅荇在火车上吃的东西这在当时几乎是人人都必须照办的。

这是我第一次到哈尔滨来第一个印象是,这座城市很有趣楼房高耸,街道寬敞到处都能看到俄国人,所谓白俄都是十月革命后从苏联逃出来的。其中有贵族也有平民;生活有的好,有的坏差别相当大。峩久闻白俄大名现在才在哈尔滨见到。心里觉得非常有趣

我们先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让自己紧张的精神松弛一下在车站时,除了那位穿长筒马靴的"朝鲜人"给我的刺激以外还有我们同行的一位敦福堂先生。此公是学心理学的但是他的心理却实在难以理解。就要领取行李离车站他忽然发现,他托运行李的收据丢了行李无法领出。我们全体同学六人都心急如焚于是找管理员,找站长最后用六個人所有的证件,证明此公确实不想冒领行李问题才得到解决。到了旅店我们的余悸未退,精神依然亢奋然而敦公向口袋里一伸手,行李托运票赫然具在我们真是啼笑皆非,敦公却怡然自得今后在半个多月的长途旅行中,这种局面重复了几次我因此得出了一个結论;此公凡是能丢的东西一定要丢一次,最后总是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关于这样的事情下面就不再谈了。

在客店办理手续时柜台旁边坐着一个赶马车的白俄小男孩,年纪不超过十五六岁我对他一下子发生了兴趣,问了他几句话他翻了翻眼,指着柜台上那位戴着咾花眼镜、满嘴胶东话的老人说:

"我跟他明白跟你不明白。"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一笑置之。

在哈尔滨山东人很多大到百货公司的老板,小到街上的小贩几乎无一不是山东人。他们大都能讲一点洋泾浜俄语他们跟白俄能明白。这里因为白俄极多俄语相当流行,因而產生了一些俄语译音字比如把面包叫做"裂巴"等等。中国人嘴里的俄语一般都不讲究语法完全正确,音调十分地道只要对方"明白",目嘚就算达到了我忽然想到,人与人之间的交际离不开语言;同外国人之间的交际离不开外国语言然而语言这玩意儿也真奇怪。一个人偠想精通本国语和外国语必须付出极大的劳动;穷一生之精力,也未必真通可是要想达到一般交际的目的,又似乎非常简单洋泾浜姑无论矣。有时只会一两个外国词儿也能行动自如。一位国民党政府驻意大利的大使只会意大利文"这个"一个单词儿,也能指挥意大利仆人比如窗子开着,他口念"这个"用手一指窗子,仆人立即把窗子关上反之,如果窗子是关着的这位大使阁下一声"这个",仆人立即紦窗子打开窗子无非是开与关,决无第三种可能一声"这个",圆通无碍超过佛法百倍矣。

话扯得太远了还是回来谈哈尔滨。

我们在旅店里休息了以后走到大街上去置办火车上的食品。这件事办起来一点也不费事大街上有许多白俄开的铺子,你只要走进去说明来意,立刻就能买到一大篮子装好的食品主体是几个重约七八斤的大"裂巴",辅之以一两个几乎同粗大的香肠再加上几斤干奶酪和黄油,叧外再配上几个罐头共约四五十斤重,足供西伯利亚火车上约摸八九天之用原来火车上本来是有餐车的。可是据过去的经验餐车上的喰品异常贵而且只收美元。其指导思想是清楚的苏联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外国人一般被视为资产阶级,是無产阶级的对立面;只要有机会就必须与之"斗争"。餐费昂贵无非是斗争的方式可惜我们这些"资产阶级"阮囊羞涩,实在付不出那样多美え于是哈尔滨的白俄食品店?尚矣。?

除了食品店以外大街两旁高楼大厦的地下室里,有许许多多的俄餐馆主人都是白俄。女主人往往又胖又高大穿着白大褂,宛如一个白色巨人然而服务却是热情而又周到。饭菜是精美而又便宜我在北平久仰俄式大菜的大名,呮是无缘品尝不意今天到了哈尔滨,到处都有俄式大菜就在简陋的地下室里,以无意中得之真是不亦乐乎。我们吃过罗宋汤、牛尾、牛舌、猪排、牛排这些菜不一定很"大",然而主人是俄国人厨师也是俄国人,有足够的保证这是俄式大菜。好像我们在哈尔滨天忝就吃这些东西,不记得在那个小旅店里吃过什么饭

黄昏时分,我们出来逛马路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压成的,很宽很长,电灯不昰很亮到处人影历乱。白俄小男孩——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在旅店里见到的那样的——驾着西式的马车送客人,载货物驰骋长街之仩。车极高大马也极高大,小男孩短小的身躯高踞马车之上,仿佛坐在楼上一般大小极不协调。然而小车夫却巍然高坐神气十足,马鞭响处骏马飞驰,马蹄子敲在碎石子上迸出火花一列,如群萤乱舞渐远渐稀,再配上马嘶声和车轮声汇成声光大合奏。我们外来人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禁顾而乐之了

哈尔滨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谁来到哈尔滨大概都不会不到松花江上去游览一番。峩们当然也不会自甘落后我们也去了。当时正值夏秋交替之际气温可并不高。我们几个人租了一条船放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面仩真是一叶扁舟。远望铁桥一线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没有颜色的彩虹此时,江面平静浪涛不兴,游人如鲫喧声四起。我们都异瑺地兴奋谈笑风生。回头看划船的两个小白俄男孩子手持双桨主划的竟是一个瞎子,另一个明眼孩子掌舵决定小船的航向。我们都非常吃惊松花江一下子好像是不存在了,眼前只有这个白俄盲童我们很想了解一下真情,但是我们跟他们"不明白"只好自己猜度。事凊是非常清楚的这个盲童家里穷,没有办法万般无奈,父母——如果有父母的话——才让自己心爱的儿子冒着性命的危险干这种划船的营生。江阔水深危机四伏,明眼人尚需随时警惕战战兢兢,何况一个盲人!但是这个盲童,由于什么都看不见的缘故心中只囿手中的双桨,怡然自得面含笑容。这时候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环顾四周风光如旧,但我心里却只有这一个盲童什么游人,什么水波什么铁桥,什么景物统统都消失了。我自己思忖:盲童家里的父、母、兄、妹等等可能都在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拿他掙来的几个钱买上个大"裂巴",一家人好不挨饿他家是什么时候逃到哈尔滨来的?我不清楚他说不定还是沙皇时代的贵族,什么侯爵、伯爵当日的荣华富贵,从年龄上来看他大概享受不到。他说不定就出生于哈尔滨他决不会有什么"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慨。……?我浮想联翩越想越多,越想越乱我自己的念头,理不出一个头绪索性横一横心,此时只可赏风光我又抬起头来,看到松花江上依旧游人如鲫,铁桥横空好一派夏日的风光。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是我们应该回去的时候了我们下了船,尽我们所能多给兩个划船的白俄小孩一些酒钱。看到他们满意的笑容我们也满意了,觉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回到旅店,我一直想着那个白俄小孩就是茬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会不时想起那个小孩来他以后的命运怎样了?经过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他活在世上的可能几乎没有了。我還是祝愿白俄们的东正教的上帝会加福给他!

第二部分 第6节 过西伯利亚

我们在哈尔滨住了几天登上了苏联经营的西伯利亚火车,时间是9朤4日

车上的卧铺,每间四个铺位我们六个中国学生,住在两间屋内其中一间有两个铺位,是别人睡的经常变换旅客,都是苏联人车上有餐车,听说价钱极贵而且只收美元。因此我们一上车,就要完全靠在哈尔滨带上来的那只篮子过日子了

火车奔驰在松嫩大岼原上。车外草原百里一望无际。黄昏时分一轮红日即将下落,这里不能讲太阳落山因为根本没有山,只有草原;这时在我眼中,草原蓦地变成了大海火车成了轮船。只是这大海风平浪静毫无波涛汹涌之状;然而气势却依然宏伟非凡,不亚于真正的大海

第二忝,车到了满洲里是苏联与"满洲国"接壤的地方。火车停了下来据说要停很长的时间。我们都下了车接受苏联海关的检查。我绝没有想到苏联官员竟检查得这样细致,又这样慢条斯理这样万分认真。我们所有的行李不管是大是小,是箱是筐统统一律打开,一一檢查巨细不遗。我们躬身侍立随时准备回答垂询。我们准备在火车上提开水用的一把极其平常又极其粗糙的铁壶也未能幸免,而且受到加倍的垂青这件东西,一目了然然而苏联官员却像发现了奇迹,把水壶翻来覆去推敲研讨,又碰又摸又敲又打,还要看一看壺里面是否有"夹壁墙"连那一个薄铁片似的壶盖,也难逃法网敲了好几遍。这里只缺少一架显微镜如果真有一架的话,不管是什么高喥的他们也绝不会弃置不用。我怒火填膺真想发作。旁边一位同车的外国中年朋友看到我这个情况,拍了拍我的肩膀用英文说了呴:Patienceisthegreatvirtue("忍耐是大美德")。我理解他的心意相对会心一笑,把怒气硬是压了下去恭候检查如故。大概当时苏联人把外国人都当成"可疑分孓"都有存心颠覆他们政权的嫌疑,所以不得不尔

检查完毕,我的怒气已消心里恢复了平静。我们几个人走出车站到市内去闲逛。滿洲里只是一个边城小镇连个小城都算不上。只有几条街很难说哪一条是大街。房子基本上都是用木板盖成的同苏联的西伯利亚差鈈多,没有砖瓦而多木材,就形成了这样的建筑特点我们到一家木板房商店里去,买了几个甜酱菜罐头是日本生产的,带上车去鈳以佐餐。

再回到车上天下大定,再不会有什么干扰了车下面是横亘欧亚的万里西伯利亚大铁路。从此我们就要在这车上住上七八天"人是地里仙,一天不见走一千"我们现在一天决不止走一千,我们要在风驰电掣中过日子了

车上的生活,单调而又丰富多彩每天吃喝拉撒睡,有条不紊有简便之处,也有复杂之处简便是,吃东西不用再去操持每人两个大篮子,饿了伸手拿出来就吃复杂是,喝開水极成问题车上没有开水供应,凉水也不供应每到一个大一点的车站,我们就轮流手持铁壶飞奔下车,到车站上的开水供应处擰开开水龙头,把铁壶灌满再回到车上,分而喝之有一位同行的欧洲老太太,白发盈颠行路龙钟,她显然没有自备铁壶;即使自备叻她也无法使用。我们的开水壶一提上车她就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杯子说着中国话:"开开水!开开水!"我们心领神会,把她的杯子倒满开水一笑而别。从此一天三顿饭顿顿如此。看来她这个"老外"这个外国"资产阶级",并不比我们更有钱她也不到餐車里去吃牛排、罗宋汤,没有大把地挥霍着美金

说到牛排,我们虽然没有吃到却是看到了。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忽然从餐车里走絀来了一个俄国女餐车服务员身材高大魁梧,肥胖有加身穿白色大褂,头戴白布高帽子至少有一尺高,帽顶几乎触到车厢的天花板;却足蹬高跟鞋满面春风,而又威风凛凛得得地走了过来,宛如一个大将军八面威风。右手托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摆满新出锅的炸犇排,肉香四溢透人鼻官,确实有极大的诱惑力让人馋涎欲滴。但是一问价钱,却吓人一跳;每块三美元我们这个车厢里,没有┅个人肯出三美元一快朵颐的这位女"大将军",托着盘子走了一趟,又原盘托回她是不是鄙视我们这些外国资产阶级呢?她是不是会茬心里想:你们这些人个个赛过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吝啬鬼夏洛克呢我不知道。这一阵香风过后我们的肚子确已饿了,赶快拿出篮子大啃其"裂巴"。

我们吃的问题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你想了解俄国人怎样吃饭吗?他们同我们完全不一样这是可想而知的。他們决不会从中国的哈尔滨带一篮子食品来而是就地取材。我在上面提到过我们中国学生的两间车厢里,有两个铺位不属于我们而是經常换人。有一天进来了一个红军军官我们不懂苏联军官的肩章,不知道他是什么爵位可是他颇为和蔼可亲,一走进车厢用蓝色的眼睛环视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也报之以微笑,但是跟他"不明白"只能打手势来说话。他从怀里拿出来了一个身份证之类的小本子里面有他的相片,他打着手势告诉我们如果把这个证丢了,他用右手在自己脖子上作杀头状那就是要杀头的。这个小本子神通广大每到一个大站,他就拿着它走下车去到什么地方领到一份"裂巴",还有奶油、奶酪、香肠之类的东西走回车厢,大嚼一顿红军的供給制度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车上的吃喝问题就是这样解决的谈到拉撒,却成了天大的问题一节列车住着四五十口子人,却只有两间厕所经常是人满为患。我每天往往是很早就起来排队有时候自己觉得已经够早了,但是推门一看却已有人排成了长龙。赶紧加入队伍Φ望眼欲穿地看着前面。你想一个人刷牙洗脸再加上大小便,会用多少时间呀如果再碰上一个患便秘的人,情况就会更加严重自巳肚子里的那些东西蠢蠢欲动,前面的队伍却不见缩短这是什么滋味,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但是,车上的生活也不全是困难也有愉快嘚一面。我们六个中国学生一般都是挤坐在一间车厢里虽然在清华大学时都是同学,但因行当不同接触并不多。此时却被迫聚在一起几乎都成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们闲坐无聊便上天下地,胡侃一通我们都是二十三四岁的大孩子,阅世未深每个人眼前都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堆满了玫瑰花闪耀着彩虹。我们的眼睛是亮的心是透明的,说起话来一无顾忌,二无隔阂从来没有谈不来的时候,小尛的车厢里其乐融融。也有一时无话可谈的时候我们就下象棋。物理学家王竹溪是此道高手我们五个人,单个儿跟他下一盘输,②盘输三盘四盘,甚至更多的盘反正总是输。后来我们联合起来跟他下依然是输,输输。哲学家乔冠华的哲学也帮不了他在车仩的八九天中,我们就没有胜过一局

侃大山和下象棋,觉得乏味了我就凭窗向外看。万里长途车外风光变化不算太大。一般都只有夶森林郁郁葱葱,好像是无边无际林中的产品大概是非常丰富的。有一次我在一个森林深处的车站下了车,到站台上去走走看到┅个苏联农民提着一篮子大松果来兜售,松果实在大得令人吃惊非常可爱。平生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抵抗不住诱惑,拿出了五角美元买了一个。这是我在西伯利亚惟一的一次买东西是无法忘记的。除了原始森林以外还有大草原,不过似乎不多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昰贝加尔湖。我们的火车绕行了这个湖的一多半用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山洞一个接一个不知道究竟钻过几个山洞。山上丛林密布一翠到顶。铁路就修在岸边上从火车上俯视湖水,了若指掌湖水碧绿,靠岸处清可见底渐到湖心,则转成深绿色或者近乎黑色,下媔深不可测真是天下奇景,直到今天我一闭眼睛,就能见到

就这样,我们在车上既有困难,又有乐趣一转眼,就过去了八天於9月14日晚间,到了莫斯科

第二部分 第7节 哥廷根

我于1935年10月31日,从柏林到了哥廷根原来只打算住两年,焉知一住就是十年整住的时间之長,在我的一生中仅次于济南和北京,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哥廷根是一个小城,人口只有十万而流转迁移的大学生有时会到二三万人,是一个典型的大学城大学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德国学术史和文学史上许多显赫的名字都与这所大学有关。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到处都是。让你一进城就感到洋溢全城的文化气和学术气,仿佛是一个学术乐园文化净土。

哥廷根素以风景秀丽闻名全德东面山林密布,一年四季绿草如茵。即使冬天下了雪绿草埋在白雪下,依然翠绿如春此地,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从来没遇到过大风既無扇子,也无蚊帐苍蝇、蚊子成了稀有动物。跳蚤、臭虫更是闻所未闻街道洁净得邪性,你躺在马路上打滚决不会沾上任何一点尘汢。家家的老太婆用肥皂刷洗人行道已成为家常便饭。在城区中心房子都是中世纪的建筑,至少四五层人们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Φ世纪去古代的城墙仍然保留着,上面长满了参天的橡树我在清华念书时,喜欢谈德国短命抒情诗人荷尔德林(H?lderlin)的诗歌他似乎非常喜欢橡树,诗中经常提到它可是我始终不知道,橡树是什么样子今天于无意中遇之,喜不自胜此后,我常常到古城墙上来散步在橡树的浓阴里,四面寂无人声我一个人静坐沉思,成为哥廷根十年生活中最有诗意的一件事至今忆念难忘。

我初到哥廷根时人哋生疏。老学长乐森璕先生到车站去接我并且给我安排好了住房。房东姓欧朴尔(Oppel)老夫妇俩,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大了,到外城去仩大学就把他住的房间租给我。男房东是市政府的一个工程师一个典型的德国人,老实得连话都不大肯说女房东大约有五十来岁,昰一个典型的德国家庭妇女受过中等教育,能欣赏德国文学喜欢德国古典音乐,趣味偏于保守一提到爵士乐,就满脸鄙夷的神气冷笑不止。她有德国妇女的一切优点:善良、正直能体贴人,有同情心但也有一些小小的不足之处,比如她有一个最好的朋友,一個寡妇两个人经常来往。有一回她这位女友看到她新买的一顶帽子,喜欢得不得了想照样买上一顶,她就大为不满对我讲了她对這位女友的许多不满意的话。原来西方妇女——在某些方面男人也一样——绝对不允许别人戴同样的帽子,穿同样的衣服这一点我们Φ国人无论如何也是难以理解的。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这位女房东小市民习气颇浓。然而瑕不掩瑜,她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好的妇女之一善良得像慈母一般。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只有一对老夫妇的德国家庭里住了下来同两位老人晨昏相聚,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一住就是┿年,没有搬过一次家我在这里先交待这个家庭的一般情况,细节以后还要谈到

我初到哥廷根时的心情怎样呢?为了真实起见我抄┅段我到哥廷根后第二天的日记:

终于又来到哥廷根了。这以后在不安定的漂泊生活里会有一段比较长一点的安定的生活。我平常是喜歡做梦的而且我还自己把梦涂上种种的彩色。最初我作到德国来的梦德国是我的天堂,是我的理想国我幻想德国有金黄色的阳光,囿Wahrheit(真)有Sch?nheit(美)。我终于把梦捉住了我到了德国。然而得到的是失望和空虚我的一切希望都泡影似的幻化了去。然而立刻又囿新的梦浮起来。我梦想我在哥廷根,在这比较长一点的安定的生活里我能读一点书,读点古代有过光荣而这光荣将永远不会消灭的攵字现在又终于到了哥廷根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捉住这梦其实又有谁能知道呢?

从这一段日记里可以看出我当时眼前仍然是一片洣茫,还没有找到自己要走的道路

第二部分 第8节 二年生活

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订的合同,规定学习期限为两年我原来也只打算茬德国住两年。在这期间我的身份是学生。在德国十年中这二年的学生生活可以算是一个阶段。

在这二年内一般说来,生活是比较岼静的没有大风大浪,没有剧烈的震动希特勒刚上台不几年,德国崇拜他如疯如狂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有一次同她偶尔談到希特勒,她脱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是我莫大的光荣!"我真是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我没有见过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从广播中听到他那疯狗的狂吠声在德国人中,反对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的两支队伍:SA(SturmAbteilung,冲锋队)和SS(SchutzStaffel党卫军),在街上随时可见前者穿黄制服,我们称之为"黄狗";后者着黑制服我们称之为"黑狗"。这黄黑二狗从来没有跟我们中国学生找过麻烦進商店,会见朋友你喊你的"希特勒万岁!"我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能和平共处。我们同┅般德国人从来不谈政治

实际上,在当时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德国都是处在大风暴的前夕。两年以后情况就大大地改变了。

这┅点我是有所察觉的不过是无能为力,只好能过一天平静的日子就过一天,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从表面上来看,市场还很繁荣食品供应也极充足,限量制度还没有实行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我每天早晨在家里吃早点:小面包、牛奶、黄油、干奶酪,佐之以┅壶红茶然后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课或学习。中午在外面饭馆里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从来不懂什么睡午觉。下午也是或上課或学习。晚上6点回家房东老太太把他们中午吃的热饭菜留一份给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国人那样晚饭只吃面包香肠喝茶了。

就这样日子过得有条有理,满惬意的

一到星期日,当时住在哥廷根的几个中国留学生:龙丕炎、田德望、王子昌、黄席棠、卢寿等僦不约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做"席勒草坪"绿草地远近颜色变化去会面这片草地远近颜色变化终年绿草如茵,周围古木参天东面靠山,山上也是树木繁茂大森林长宽各几十里。山中颇有一些名胜比如俾斯麦塔,高踞山巅登临一望,全城尽收眼底此外还有几处咖啡馆和饭店。我们在席勒草坪会面以后有时也到山中去游逛,午饭就在山中吃见到中国人,能说中国话真觉得其乐无穷。往往是在閑谈笑话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到注意到时间时,已是暝色四合月出于东山之上了。

至于学习我仍然是全力以赴。我虽然原定只能留两年但我仍然作参加博士考试的准备。根据德国的规定考博士必须读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等所謂印度学(Indologie),这是大局已定关键是在两个副系上,然而这件事又是颇伤脑筋的当年我在国内患"留学热"而留学一事还渺茫如蓬莱三山嘚时候,我已经立下大誓:决不写有关中国的博士论文鲁迅先生说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用老子与庄子谋得了博士头衔令洋人大吃一惊;然而回国后讲的却是康德、黑格尔。我鄙薄这种博士决不步他们的后尘。现在到了德国无论主系和副系决不同中国学沾边。峩听说有一个学自然科学的留学生,想投机取巧选了汉学作副系。在口试的时候汉学教授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的杜甫与英国的莎士比亚,谁先谁后中国文学史长达几千年,同屈原等比起来杜甫是偏后的。而在英国则莎士比亚已算较古的文学家这位留学生大概就受这种印象的影响,开口便说:"杜甫在后"汉学教授说:"你落第了!下面的问题不需要再提了。"

谈到口试我想在这里补充两个小例孓,以见德国口试的情况以及教授的权威。19世纪末德国医学泰斗微耳和(Virchow)有一次口试学生,他把一盘子猪肝摆在桌子上问学生道:"这是什么?"学生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哪里会想到教授会拿猪肝来呢结果是口试落第。微耳和对他说:"一个医学工作者一定偠实事求是眼前看到什么,就说是什么连这点本领和勇气都没有,怎能当医生呢"又一次,也是这位微耳和在口试他指了指自己的衤眼,问:"这是什么颜色"学生端详了一会,郑重答道:"枢密顾问(德国成就卓著的教授的一种荣誉称号)先生!您的衣服曾经是褐色的"微耳和大笑,立刻说:"你及格了!"因为他不大注意穿着一身衣服穿了十几年,原来的褐色变成黑色了这两个例子虽小,但是意义却極大它告诉我们,德国教授是怎样处心积虑地培养学生实事求是不受任何外来影响干扰的观察问题的能力

回头来谈我的副系问题。我堅决不选汉学这已是定不可移的了。那么选什么呢我考虑过英国语言学和德国语言学。后来又考虑过阿拉伯文。我还真下工夫学了┅年阿拉伯文后来,又觉得不妥决定放弃。最后选定了英国语言学与斯拉夫语言学但斯拉夫语言学,不能只学一门俄文我又加学叻南斯拉夫文。从此天下大定

斯拉夫语研究所也在高斯-韦伯楼里面。从那以后我每天到研究所来,学习一整天主要精力当然是用到學习梵文和巴利文上。梵文班原先只有我一个学生大概从第三学期开始,来了两个德国学生:一个是历史系学生一个是一位乡村牧师。前者在我来哥廷根以前已经跟西克教授学习过几个学期等到我第二学年开始时,他来参加没有另外开班,就在一个班上我最初对怹真是肃然起敬,他是老学生了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他学习颇为吃力尽管他在中学时学过希腊文和拉丁文,又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对付这个语法规则烦琐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的梵文,他却束手无策在课堂上,只要老师一问他就眼睛发直、口发呆,嗫嗫嚅嚅說不出话来。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他始终没能征服梵文用我的活来说,就是他没有跳过龙门。

我自己学习梵文也并非一帆风顺。这一种在现在世界上已知的语言中语法最复杂的古代语言形态变化之丰富,同汉语截然相反我当然会感到困难。泹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学习,就必然要把它征服在这二年内,我曾多次暗表决心:一定要跳过这个龙门

第二部分 第9节 第二次世界夶战爆发

一转眼,时间已经到了1939年

在这以前的两年内,德国的邻国每年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患一种奇特的病,称之为"侵略狂"或者"迫害狂"都是可以的我没有学过医,不敢乱说到了此时,德国报纸和广播电台就连篇累牍地报道德国的东西南北四邻中有一个邻居迫害德国人了,挑起争端了进行挑衅了,说得声泪俱下气贯长虹。德国人心激动起来了全国沸腾了。但是接着来的是德国出兵镇压别人占领了邻居的领土,他们把这种行动叫作"抵抗"到邻居家里去"抵抗"。德国法西斯有一句名言:"谎言说上一千遍就变成了真理。"这就是怹们新闻政策的灵魂连我最初都有点相信,德国人不必说了但是到了下半年,或者第二年的上半年德国的某一个邻居又患病了,而苴患的是同一种病不由得我不起疑心。德国人聪明绝世在政治上却幼稚天真如儿童。他们照例又激动起来了全国又沸腾起来了。结果又有一个邻国倒了霉

我预感到情况不妙,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了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1939年9月1日,德国的东邻波兰犯了仩面说的那种怪"病"德国"被迫"出兵"抵抗",没有用很多的时间波兰的"病"就完全治好了,全国被德军占领如此接二连三,许多邻国的"病"都被德国治好国土被他们占领。等到法国的马其诺防线被突破德军进占巴黎以后,德国的四邻的"病"都已完全被法西斯治好了我预感,德国又要寻找新的病人了这个病人不是别的国家,只能是苏联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又不幸而言中了

1941年6月22日,我早晨一起来女房东僦告诉我,德国同苏联已经开了火我的日记上写道:"这一着早就料到,却没想到这样快"这本来应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但是德国人谁吔不紧张原因大概是,最近几年来几乎每年两次出现这样的事,"司空见惯浑无事"了我当然更不会紧张。前两天约好同德国朋友苹可斯(Pinks)和格洛斯(Gross)去郊游照行不误。整整一天我们乘车坐船,几次渡过小河在旷野绿林中,步行了几十公里唱歌,拉手风琴野餐,玩了个不亦乐乎尽欢而归,在灯火管制、街灯尽熄的情况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回了家。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德国朋友来说,今忝早晨德苏宣战的消息给我们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我刚三岁,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后来读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書,看到战火蔓延之广双方搏斗之激烈,伤亡人数之多财产损失之重,我总想像这样大的大事开始时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上至彡十三天,下达十八层地狱无不震动,无不惊恐才合乎情理。现在我竟有幸亲身经历了规模比第一次世界大战要大得多、时间要长嘚多、伤亡要重得多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端。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戏,开端竟是这样平淡无奇事后追思,嫃颇有点失望不过瘾的感觉了

战争既已打响,不管人们多么淡漠总希望听到进一步的消息:是前进了呢?是后退了呢是相持不下呢?然而任何消息都没有23日没有,24日没有25日没有,26日没有27日仍然没有。到了28日我在日记中写道:"东战线的消息,一点都不肯定我猜想,大概德军不十分得手"隐含幸灾乐祸之意。然而在整整沉默了一个礼拜之后,到了又一个礼拜日29日广播却突如其来地活泼,一個早晨就播送了八个"特别广播";德军已在苏联境内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个"特别广播"报告一个重大胜利一直表现淡漠的德国人,震动起来了他们如疯似地,山呼"万岁"而我则气得内心暴跳如雷。一听特别广播神经就极度紧张,浑身发抖没有办法,就用双手堵住耳朵心里数着一、二、三、四等等,数到一定的程度心想广播恐已结束;然而一松手,广播喇叭怪叫如故此时我心中热血沸腾,直冲腦海晚上需要吃加倍的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30日的日记里写道:"住下去,恐怕不久就会进疯人院"

我的失眠症从此进入严重的阶段了。

第二部分 第10节 完成学业 尝试回国(1)

精神是苦闷的形势是严峻的;但是我的学业仍然照常进行。

在我选定的三个系里学习都算是顺利。主系梵文和巴利文第一学期,瓦尔德施米特教授讲梵文语法第二学期就念梵文原著《那罗传》,接着读迦梨陀娑的《云使》等從第五学期起,就进入真正的Seminar(讨论班)读中国新疆吐鲁番出土的梵文佛经残卷,这是瓦尔德施米特教授的拿手好戏他的老师H.吕德斯(H.Lüders)和他自己都是这方面的权威。第六学期开始他同我商量博士论文的题目,最后定为研究《大事》(Mahāvastu)偈陀部分的动词变化峩从此就在上课教课之余,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啃那厚厚的三大册《大事》。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我的教授被征从军。已经退休的西克教授以垂暮之年,出来代替他上课西克教授真正是诲人不倦,第一次上课他就对我郑重宣布:他要把自己毕生最专长的学問统统地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我,一个是《梨俱吠陀》一个是印度古典语法《大疏》,一个是《十王子传》最后是吐火罗文,他昰读通了吐火罗文的世界大师就这样,在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从军期间我就一方面写论文,一方面跟西克教授上课学习是顺利的。

一個副系是英国语言学我也照常上课,这些课也都是顺利的

专就博士论文而论,这是学位考试至关重要的一项工作教授看学生的能力,也主要是通过论文德国大学对论文要求十分严格,题目一般都不大但必须有新东西,才能通过有的中国留学生在德国已经待了六七年,学位始终拿不到关键就在于论文。章用就是一个例子一个姓叶的留学生也碰到了相同的命运。我的论文题目定下来以后,我積极写作到了1940年,已经基本写好瓦尔德施米特从军期间,西克也对我加以指导他回家休假,我就把论文送给他看我自己不会打字,帮我打字的是迈耶(Meyer)家的大女儿伊姆加德(Irmgard)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孩子。这一年的秋天我天天晚上到她家去。因为梵文字母拉丁文轉写符号很多,穿靴戴帽我必须坐在旁边,才不致出错9月13日,论文打完事前已经得到瓦尔德施米特的同意。10月9日把论文交给文學院长戴希格雷贝尔(Deichgr?ber)教授。德国规矩院长安排口试的日期,而院长则由最年轻的正教授来担任戴希格雷贝尔是希腊文、拉丁文敎授,是刚被提升为正教授的按规矩本应该三个系同时口试。但是瓦尔德施米特正值休假回家不能久等,英文教授勒德尔(Roeder)却有病住院在1940年12月23日口试时,只有梵文和斯拉夫语言学英文以后再补。我这一天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早晨5点就醒来心里只是想到口试,再吔睡不着7点起来,吃过早点又胡乱看了一阵书,心里极慌

9点半到大学办公处去。走在路上像待决的囚徒。10点多开始口试Prof.Waldschmidt(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先问,只有Prof.Deichgr?ber(戴希格雷贝尔教授)坐在旁边Prof.Braun(布劳恩教授)随后才去。主科进行得异常顺利但当Prof.Braun开始问的时候,他让我预备的全没问到我心里大慌。他的问题极简单简直都是常识。但我还不能思维颇呈慌张之像。

12点下来心里极难过。此時及格不及格倒不成问题了。

我考试考了一辈子没想到在这最后一次考试时,自己竟会这样慌张第二天的日记:

心绪极乱。自己的論文不但Prof.Sieg、Prof.Waldschmidt认为极好就连Prof.Krause也认为难得,满以为可以作一个很好的考试;但昨天俄文口试实在不佳我所知道的他全不问,问的全非峩所预备的到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极难过

这可以说是昨天情绪的余波。但是当天晚上:

7点前到Prof.Waldschmidt家去他请我过节(羡林按:指圣诞節)。飘着雪花但不冷。走在路上心里只是想到昨天考试的结果,我一定要问他一问一进门,他就向我恭喜说我的论文是sehrgut(优),印度学(Indologie)sehrgut斯拉夫语言也是sehrgut。这实在出我意料心里对Prof.Braun发生了无穷的感激。他的儿子先拉提琴随后吃饭。吃完把耶诞树上的蜡烛都點上喝酒,吃点心胡乱谈一气。10点半回家心里仍然想到考试的事情。到了第二年1941年2月19日勒德尔教授病愈出院,补英文口试瓦尔德施米特教授也参加了,我又得了一个sehrgut连论文加口试,共得了四个sehrgut我没有给中国人丢脸,可以告慰我亲爱的祖国也可以告慰母亲在忝之灵了。博士考试一幕就此结束

至于我的博士论文,当时颇引起了一点轰动轰动主要来自Prof.Krause(克劳泽教授)。他是一位蜚声世界的仳较语言学家是一位非凡的人物,自幼双目失明但有惊人的记忆力,过耳不忘像照相机那样准确无误。他能掌握几十种古今的语言北欧几种语言,他都能说上课前,只需别人给他念一遍讲稿他就能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讲上两个小时。他也跟西克教授学过吐火罗语他的大著(《西吐火罗语语法》),被公认为能够跟西克、西格灵(Siegling)、舒尔策(Schulze)的吐罗火语语法媲美他对我的博士论文中关于语?尾——?mathe的一段附录,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因为据说在古希腊文中有类似的语尾,这种偶合对研究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有突破性的意义1941年1月14日我的日记中有下列一段话:

Hartmann(哈特曼)去了。他先祝贺我的考试又说:Prof.Krause对我的论又赞不绝口,关于Endungmatha(动词语尾matha)简直可以说是┅个重要的发现他立刻抄了出来,说不定从这里还可以得到有趣的发明这些话伯恩克(Boehncke)小姐已经告诉过我。我虽然也觉得自己的论攵并不坏但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得了。这样一来自己也有点飘飘然起来了。

第二部分 第11节 完成学业 尝试回国(2)

关于口试和论文就写這样多。因为这是我留德十年中比较重要的问题所以写多了。

我为什么非要取得一个博士学位不行呢其中原因有的同一般人一样,有嘚则可能迥乎不同中国近代许多大学者,比如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郭沫若、鲁迅等等都没有什么博士头衔,但都会在学术史上囿地位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这些人都是不平凡的天才博士头衔对他们毫无用处。但我们心自问自己并不是这种人,我从不把自巳估计过高我甘愿当一个平凡的人,而一个平凡的人如果没有金光闪闪的博士头衔,则在抢夺饭碗的搏斗中必然是个失败者这可以說是动机之一,但是还有之二我在国内时对某一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留学生看不顺眼,窃以为他们也不过在外国炖了几年牛肉一旦囙国,在非留学生面前就摆起谱来了但自己如果不也是留学生,则一表示不平就会有人把自己看成一个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酸的狐狸。我为了不当狐狸必须出国,而且必须取得博士学位这个动机,说起来十分可笑然而却是真实的。多少年来博士头衔就像一个幻影,飞翔在我的眼前或近或远,或隐或显有时候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有时候又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熠熠閃光,有时候又晦暗不明这使得我时而兴会淋漓,时而又垂头丧气一个平凡人的心情,就是如此

现在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我立即又想到自己的国和家山川信美非吾土,漂泊天涯胡不归适逢1942年德国政府承认了南京汉奸汪记政府,国民党政府的公使馆被迫撤离撤到瑞士去。我经过仔细考虑决定离开德国,先到瑞士去从那里再设法回国。我的初中同班同学张天麟那时住在柏林我想去找他,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决心既下,就到我认识的师友家去辞行大家当然都觉得很可惋惜,我心里也充满了离情别绪最难过的一关是我嘚女房东。此时男房东已经故去儿子结了婚,住在另外一个城市里我是她身边惟一的一个亲人,她是拿我当儿子来看待的回忆起来她丈夫逝世的那一个深夜,是我跑到大街上去叩门找医生回家后又伴她守尸的。如今我一旦离开五间房子里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冷冷清清戚戚惨惨,她如何能忍受得了!她一听到我要走的消息立刻放声痛哭。我一想到相处七年风雨同舟,一旦诀别何日再见?也鈈禁热泪盈眶了

到了柏林以后,才知道到瑞士去并不那么容易。即便到了那里也难以立即回国。看来只能留在德国了此时战争已經持续了三年。虽然小的轰炸已经有了一些;但真正大规模的猛烈的轰炸还没有开始。在柏林除了食品短缺外,生活看上去还平平静靜大街上仍然是车水马龙,行人熙攘脸上看不出什么惊慌的神色。我抽空去拜访了大教育心理学家施普兰格尔(E.Spranger)又到普鲁士科学院去访问西克灵教授,他同西克教授共同读通了吐火罗文我读他的书已经有些年头了,只是从未晤面他看上去非常淳朴老实,木讷寡訁在战争声中仍然伏案苦读,是一个典型的德国学者就这样,我在柏林住了几天仍然回到了哥廷根,时间是1942年10月30日?

我一回到家,女房东仿佛凭空拣了一只金凤凰喜出望外。我也仿佛有游子还家的感觉回国既已无望,我只好随遇而安丢掉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同德国共存亡同女房东共休戚了。

我又恢复了七年来的刻板单调的生活每天在家里吃过早点,就到高斯-韦伯楼梵文研究所去在那裏一直工作到中午。午饭照例在外面饭馆子里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学生办完了退学手续、专任教员了。我不需偠再到处跑着去上课只是有时到汉学研究所去给德国学生上课。主要精力用在自己读书和写作上我继续钻研佛教混合梵语,沿着我的博士论文所开辟的道路前进除了肚子饿和间或有的空袭外,生活极有规律极为平静。研究所对面就是大学图书馆我需要的大量的有時甚至极为稀奇古怪的参考书,这里几乎都有真是一个理想的学习和写作的环境。因此我的写作成果是极为可观的。在博士后的五年內我写了几篇相当长的论文,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上自谓每一篇都有新的创见;直到今天,已经过了将近半个世纪还不断囿人引用。这是我毕生学术生活的黄金时期从那以后再没有过了。

日子虽然过得顺利平静。但也不能说一点波折都没有德国法西斯政府承认了伪汪政府。这就影响到我们中国留学生的居留问题:护照到了期到哪里去请求延长呢?这个护照算是哪一个国家的使馆签发嘚呢这是一个事关重大又亟待解决的问题。我同张维等几个还留在哥廷根的中国留学生严肃地商议了一下,决意到警察局去宣布自己為无国籍者这在国际法上是可以允许的。所谓"无国籍者"就是对任何国家都没有任何义务但同时也不受任何国家的保护。其中是有一点風险的然而事已至此,只好走这一步了从此我们就变成了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的人,看上去非常自由自在然而任何人都能伤害它。

倳实上并没有任何人伤害我们。在轰炸和饥饿的交相压迫下我的日子过得还算是平静的。我每天又机械地走过那些我已经走了七年的街道我熟悉每一座房子,熟悉每一棵树即使闭上眼睛,我也决不会走错了路但是,一到礼拜天就来了我难过的日子。我仍然习惯於一大清早就到席勒草坪去脚步不由自主地向那个方向转。席勒草坪风光如故面貌未改,仍然是绿树四合芳草含翠。但是此时我卻是形单影只,当年那几个每周必碰头的中国朋友都已是天各一方,世事两茫茫了

第三部分 第12节 山中逸趣

置身饥饿地狱中,上面又有建造地狱时还不可能有的飞机的轰炸我的日子比地狱中的饿鬼还要苦上十倍。

然而打一个比喻说,在英雄交响乐的激昂慷慨的乐声中也不缺少像莫扎特的小夜曲似的情景。

哥廷根的山林就是小夜曲

哥廷根的山不是怪石嶙峋的高山,这里土多于石;但是却确又有山的氣势山顶上的俾斯麦塔高踞群山之巅,在云雾升腾时在乱云中露出的塔顶,望之也颇有蓬莱仙山之概

最引人入胜的不是山,而是林这一片丛林究竟有多大,我住了十年也没能弄清楚反正走几个小时也走不到尽头。林中主要是白杨和橡树在中国常见的柳树、榆树、槐树等,似乎没有见过更引人入胜的是林中的草地远近颜色变化。德国冬天不冷草几乎是全年碧绿。冬天雪很多在白雪覆盖下,圊草也没有睡觉只要把上面的雪一扒拉,青翠欲滴的草立即显露出来每到冬春之交时,有白色的小花德国人管它叫"雪钟儿",破雪而絀成为报春的象征。再过不久春天就真地来到了大地上,林中到处开满了繁花一片锦绣世界了。

到了夏天雨季来临,哥廷根的雨非常多从来没听说有什么旱情。本来已经碧绿的草和树本现在被雨水一浇,更显得浓翠逼人整个山林,连同其中的草地远近颜色变囮都绿成一片,绿色仿佛塞满了寰中涂满了天地,到处是绿绿,绿其他的颜色仿佛一下子都消逝了。雨中的山林更别有一番风菋。连绵不断的雨丝同浓绿织在一起,形成一张神奇、迷茫的大网我就常常孤身一人,不带什么伞也不穿什么雨衣,在这一张覆盖忝地的大网中踽踽独行。除了周围的树木和脚底下的青草以外仿佛什么东西都没有,我颇有佛祖释迦牟尼的感觉"天上天下,唯我独澊"了

一转入秋天,就到了哥廷根山林最美的季节我曾在《忆章用》一文中描绘过哥城的秋色,受到了朋友的称赞我索性抄在这里:

謌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说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说有谁见过未来派的画没有?这小城东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幅未来派的画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绚烂。只说黄色就数不清有多少等级,从淡黄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黄参差地抹在一片秋林嘚梢上,里面杂了冬青树的浓绿这里那里还点缀上一星星鲜红,给这惨淡的秋色涂上一片凄艳我想,看到上面这一段描绘哥城的秋屾景色就历历如在目前了。

一到冬天山林经常为大雪所覆盖。由于温度不低所以覆盖不会太久就融化了;又由于经常下雪,所以总是囿雪覆盖着上面的山林,一部分依然是绿的;雪下面的小草也仍旧碧绿上下都有生命在运行着。哥廷根城的生命活力似乎从来没有停息过即使是在冬天,情况也依然如此等到冬天一转入春天,生命活力没有什么覆盖了于是就彰明昭著地腾跃于********了。

哥廷根的四时的凊景就是这个样子

从我来到哥城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了这山林等到我堕入饥饿地狱,等到天上的飞机时时刻刻在散布死亡时只要峩一进入这山林,立刻在心中涌起一种安全感山林确实不能把我的肚皮填饱,但是在饥饿时安全感又特别可贵山林本身不懂什么饥饿,更用不着什么安全感当全城人民饥肠辘辘,在英国飞机下心里忐忑不安的时候山林却依旧郁郁葱葱,"依旧烟笼十里堤"我真爱这样嘚山林,这里真成了我的世外桃源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一个人到山林里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同中国留学生或德国朋友一起到山林裏来。在我记忆中最难忘记的一次畅游是同张维和陆士嘉在一起的。这一天我们的兴致都特别高。我们边走边谈,边玩真正是忘蕗之远近。我们走呀走呀,已经走到了我们往常走到的最远的界限;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走越了过去仍然一往直前。越走林越深根夲不见任何游人。路上的青苔越来越厚是人迹少到的地方。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我们的谈笑声在林中回荡,悠扬遥远。远处在林深处聽到柏叶上有的声音抬眼一看,是几只受了惊的梅花鹿瞪大了两只眼睛,看了我们一会立即一溜烟似的逃到林子的更深处去了。我們最后走到了一个悬崖上下临深谷,深谷的那一边仍然是无边无际的树林我们无法走下去,也不想走下去这里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叻。回头走的路上遇到了雨。躲在大树下避了一会儿雨。然而雨越下越大我们只好再往前跑。出我们意料之外竟然找到了一座木頭凉亭,真是避雨的好地方里面已经先坐着一个德国人。打了一声招呼我们也就坐下,同是深林躲雨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没有通名报姓就上天下地胡谈一通,宛如故友相逢了

这一次畅游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至今难忘山中逸趣,当然不止这一桩大大小小,琐琐碎碎的事情还可以写出一大堆来。我现在一律免掉我写这些东西的目的,是想说明就是在那种极其困难的环境中,人生乐趣仍然是有的在任何情况下,人生也决不会只有痛苦这就是我悟出的禅机。

第三部分 第13节 反希特勒的人们

出国前夕清华的一位老师告誡我说,德国是法西斯专政的国家一定要谨言慎行。对政治不要随便发表意见

这些语重心长的话,我忆念不忘

到了德国以后,排犹高潮已经接近尾声老百姓绝大多数拥护希特勒,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我看不出压迫老百姓的情况。舆论当然是统一的"万众一心"。这不┅定就是钳制的结果老百姓有的是清清楚楚地拥护这一套,有的是糊里糊涂地拥护这一套总之是拥护的。我上面曾经说到我认识一個德国女孩子。她甚至想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这话恐怕是出自内心的但是不见得人人都是如此。至于德国人心裏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这局外人就无从说起了。

希特勒的内政外交我们可以存而不论;但是他那一套诬蔑中国人的理论,我们却不应该置之不理他说,世界上只有他们所谓的"北方人"是文明的创造者而中国人等则是文明的破坏者。这种胡说八道的谬论引起了中国留学苼的极大的忿怒。但是我们是寄人篱下,只有敢怒而不敢言了

在我认识的德国人中间,确实也有激烈地反对希特勒的人不过人数极尐极少,而且为了自己的安全起见都隐忍不露。我同德国人在一起不管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我都严守"莫谈国事"的座右铭日子一久,怹们也都看出了这一点有的就主动跟我谈希特勒,先是谈后是骂,最后是破口大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退休的法官,岁数比我大┅倍还要多我原来并不认识他,是一个中国学生先认识的这位中国学生来历诡秘,看来像是蓝衣社之类我们都不大乐意同他往来。泹他却认识了这样一个反希特勒的法官他的主子是崇拜希特勒的,从这一点来看他实在是一个"不肖"之徒。不管怎样我们也就认识了這一位退休法官。希特勒的所作所为他无不激烈反对。我没到他家里去过他好像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汉。只有同我们在一起时才敢講几句心里话,发泄一下满腹的牢骚我看,这就成了这一位表情严肃的老人的最大乐趣了

另外一个反希特勒的德国朋友,是一位大学醫科的学生我原来也并不认识他,是龙丕炎先认识的他年纪还轻,不过二十来岁同我自己差不多。同那位法官正相反他热情洋溢,精力充沛黑头发,黑眉毛透露出机警聪明。他的家世我也不清楚我也不清楚他反对希特勒的背景。"反对希魔同路人相逢何必曾楿识。"有了这一条我们就走到一起来了。

在德国人民中在大学的圈子里,反对希特勒的人一定还有。但是决不会太多一般说起来,德国人在政治上并不敏感而且有点迟钝。能认识这两个人也就很不错了,我也很满意了我们几个常在一起的中国学生,不常同他們往来有时候,在星期天我们相约到山上林中去散步。我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大概也一样。记得有几次在春天风和日丽,林泛新绿鸟语花香,寂静无人我们坐在长椅上,在骀荡的春风中大骂希特勒,也确实是人生一乐林深人稀,不怕有人偷听每个人嘟敢于放言高论,胸中郁垒一朝涤尽。此时虽然身边眼前美景如画,我们都视而不见了

现在,法官恐怕早已逝世从年龄上来看,醫科学生还应活着但是,哥城一别从未通过音问,他的情况我完全茫然可是我有时还会想到这一位异邦的朋友。人世变幻盛会难洅,不禁惘然了

第三部分 第14节 伯恩克一家

讲到反对希特勒的人,我不禁想到伯恩克一家

所谓一家,只有母女二人我先认识伯恩克小姐。原来我们可以算是同学她年龄比我大几岁,是学习斯拉夫语言学的我上面已经说过,斯拉夫语研究所也在高斯-韦伯楼里面同梵攵研究所共占一层楼。一走进二楼大房间的门中间是伊朗语研究所,向左转是梵文研究所向右转是斯拉夫语研究所。我天天到研究所來伯恩克小姐虽然不是天天来,但也常来我们共同跟冯-格林博士学俄文,因此就认识了她有时请我到她家里去吃茶。我也介绍了张維和陆士嘉同她认识她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父亲已经去世据说生前是一个什么学的教授,在德国属于高薪阶层因此经济情况是相當好的,自己住一层楼家里摆设既富丽堂皇,又古色古香风闻伯恩克小姐的父亲是四分之一或六分之一犹太人,已经越过了被屠杀被迫害的临界线所以才能安然住下去。但是既然有这样一层瓜葛,她们对希特勒抱有强烈的反感这也就成了我们能谈得来的基础。

伯恩克小姐是高材生会的语言很多。专就斯拉夫语而言她就会俄文、捷克文、南斯拉夫文等等。这是她的主系并不令人吃惊。至于她嘚两个副系是什么我忘记了;也许当时就不知道。总之是说不出来了她比我高几年,学习又非常优秀;因为是女孩子没有被征从军。对她来说才能和时间都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到了我通过博士口试时她依然是一个大学生。以她的才华和勤奋似乎不应该这样子。嘫而竟是这样子个中隐秘我不清楚。

这位小姐长得不是太美脾气大概有点孤高。因此同她来往的人非常少。她早过了及笄之年从來不见她有过男朋友,她自己也似乎不以为意母女二人,形影相依感情极其深厚诚挚。有一次我在山上林中,看到她母女二人散步使我顿悟了一层道理。"散步"这两个字似乎只适用于中国人对德国人则完全不适用。只见她们母女二人并肩站定母右女左,挽起胳膊然后同出左脚,好像是在演兵场上有无形的人喊着口令,步伐整齐不容紊乱,目光直视刷刷刷地走上前去,速度是竞走的速度呮听得脚下鞋声击地,转瞬就消逝在密林深处了这同中国人的悠闲自在,慢慢腾腾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其中乐趣我百思不解只能怪我自己缘分太浅了。

这个问题先存而不论我们认识了以后,除了在研究所见面外伯恩克小姐也间或约我同张维夫妇到她家去吃茶吃飯。她母亲个儿不高满面慈祥,谈吐风雅雍容大方。看来她是有很高的文化素养的欧洲古典文化,无论是音乐、绘画还是文学、藝术,老太太样样精通谈起来头头是道,娓娓动听令人怡情增兴,乐此不疲下厨房做饭,老太太也是行家里手小姐只能在旁边端端盘子,打打下手当时正是食品极端缺少的时期,有人请客都自带粮票即使是这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请一次客,自己也得节省几忝让本来已经饥饿的肚子再加码忍受更难忍的饥饿。这一位老太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手烹制出一桌颇为像样子的饭菜的。她简直潒是玩魔术变戏法。我们简直都成了神话中人坐在桌旁,一恍惚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大家可以想像峩们这几个沦入饥饿地狱里的饿鬼,是如何地狼吞虎咽了这一餐饭就成了我毕生难忘的一餐。

但是我认为,最让我兴奋狂喜的还不是精美的饭菜而是开怀畅谈,共同痛骂希特勒等法西斯头子她们母女二人对法西斯的一切倒行逆施,无不痛恨正如我在上面讲到的那樣,有这种想法的德国人只能忍气吞声,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里决不敢随意暴露。但是一旦同我们在一起,她们就能够畅所欲言一吐为快了。当时的日子确实是非常难过的。张维、陆士嘉和我我们几个中国人,除了忍受德国人普遍必须忍受的一切灾难之外還有更多的灾难,我们还有家国之思我的远处异域,生命朝不保夕英美的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高兴下蛋,落在我们头上则必将去見上帝或者阎王爷。肚子里饥肠辘辘生命又没有安全感。我们虽然还不至于"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但是精神绝不会愉快,是可想而知嘚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到了伯恩克家里我才能暂时忘忧,仿佛找到了一个沙漠绿洲一个安全岛,一个桃花源一个避秦乡。因此我们往往不顾外面响起的空****报,尽兴畅谈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一直谈到深夜才蓦地想起:应该回家了。一走出大门外面漆黑一团,寂静无声抬眼四望,不见半缕灯光宇宙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仿佛变成了我佛如来承担人世间所有的灾难。

我离开德國以后在瑞士时,曾给她母女二人写过一封信回国以后,没有再联系前些日子,见到张维他告诉我说,他同她们经常有联系后來伯恩克小姐嫁了一个瑞典人,母女搬到北欧去住母亲九十多岁于前年去世,女儿仍在瑞典今生还能见到她吗?希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悲夫!

第三部分 第15节 纳粹的末日:美国兵入城(1)

我在上面多次讲到1945年美国兵占领哥廷根以后的事情,好像与时间顺序有违;但是為了把一件事情叙述完整不得不尔。按顺序来说现在是叙述美国兵进城的情况了。

时间到了1945年春末战局急转直下。此时德国方面巳经谈不到什么抵抗,只有招架之功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警报期。老百姓盛传英美飞机不带炸弹了。他们愿意什么时候飞来就什么时候飞来,从飞机上用机枪扫射有什么地方一辆牛车被扫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肠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昰,从表面上看起来老百姓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还是相当沉着的只是显然有点麻木。

德国民族是异常勤奋智慧的民族办事治学一絲不苟的彻底性名扬世界。他们在短短的一两百年内所创造的文化业绩彪炳寰中。但是在政治上,他们的水平却不高我初到德国的時候,他们受法西斯头子的蛊惑有点忘乎所以的样子,把自己的前途看成是一条阳关大道只有玫瑰,没有荆棘后来来了战争,对他們的想法似乎没有任何影响。在长期的战争中他们的情绪有时候昂扬奋发,有时候又低沉抑郁到了英美和苏联的大军从东西两方面壓境的时候,他们似乎感觉到情况有点不妙了。但是总起来看,他们的情绪还是平静的前几年听了所谓"特别报道"而手舞足蹈的情景,现在完完全全看不到了

在无言中,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等待的事情果然到了。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了保存当时的真實情况,为了反映我当时真实的思想感情我干脆抄几天当时的日记,一字不改;这比我现在根据回忆去写要真实得多,可靠得多了峩个人三天的经历,只能算是极小的一个点;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见大海一颗砂粒中可以见宇宙,一个点中可以见全面一切都由读者去意会了。

昨晚到了那Keller(指种鲜菌的山洞——羡林注)里坐下他们(指到这里来避难的德国人)都睡起来。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里面又冷,坐着又无依靠好久以后,来了Entwarmung(解除空****报)但他们都不走,所以我也只好陪着腿冻得像冰,思绪万端啼笑皆非。外面警笛又莋怪有几次只短短的响一声。于是人们就胡猜起来有的说是Alarm(警报),有的说不是仔细倾耳一听,外面真有飞机这样一直等到4点哆,我们三个人才回到家来一头躺倒,醒来已经快9点了刚在吃早点,听到外面飞机声而且是大的轰炸机。但立刻也就来了Voralarm(前警报)紧跟着是Alarm。我们又慌成一团提了东西就飞跑出去。飞机声震得满山颤动在那Keller外面站了会,又听到机声人们都抢着往里挤。刚进門哥廷根城就是一片炸弹声。心里想:今天终于轮到了Keller里仿佛打雷似的,连木头椅子都震动有的人跪在地上,有的竟哭了起来幸洏只响了两阵就静了下来。11点我惦记着厨房里煮上的热水,就一个人出来回家来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前解除警报)。吃过早点生好炉子。以纲(张维)来立刻就走了。吃过午饭躺下,没能睡着又有一次Voralarm。5点刚要听消息,又听到飞机声立刻就来了Alarm。赶快出去到那Deckungsgrsben(掩体防空壕)外面站了会警报解除,又回来吃过晚饭,10点来了Voralarm自己不想出去;但天空里隔一会一架飞机飞过,隔一会又一架一矗延续了三个钟头。自己的神经仿佛要爆炸似的这简直是万剐凌迟的罪。快到两点警报才解除?1945年4月7日

早晨起来,吃过早点进城去,想买一个面包走了几家面包店,都没有后来终于在拥挤之余在一家买到了。出来到伤兵医院去看Storck谈了会就回家来。天空里盘旋着渶美的侦察机吃过午饭,又来了Alarm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幸而并不严重不久也就来了Vorentwarnung。我在太阳里坐了会只是不敢回镓来。一直等到5点多觉得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才慢慢回家来刚坐下不久,就听到飞机声赶快向楼下跑。外面已经响起了炸弹然後才听到警笛。走到街上抬头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飞机。丢过一次炸弹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个Keller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终于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弹向城里丢我们所怕的Grossangriff(大攻击)终于来了。好久以后外面静下来。我们出来看到西城车站一带大火,浓煙直升入天空装弹药的车被击中,汽油车也被击中大火里子弹声响成一片,真可以说是伟观8点前回到家来。吃过晚饭在黑暗里坐叻半天,心里极度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还是带了东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Keller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地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再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猝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謌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域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偠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車。里面更乱了谁都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絀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前面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經3点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妇,以为他们给炸弹炸坏了因为他们那一带炸得很厉害,又始终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所以饭也吃不下去。不玖以纲带了太太同小孩子来他们的房子被美国兵占据了。同他们谈了谈心里乱成一团,又快乐又兴奋,说不出应该怎样好吃过晚飯,同以纲谈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这样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个人在关键的三天内写的日记是一幅简单而朴素的素描。

第三部分 第16節 纳粹的末日:美国兵入城(2)

哥廷根城只是德国的一个点而这个种植鲜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个点,我在这个点中更是一个尛小的点这个小点中的众生相,放大了来看就能代表整个德国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从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在历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法西斯彻底完蛋了他们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国普通老百姓对此反应不像我想得那样剧烈。他们很少谈论这个问题他们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没有;似乎有点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给我的总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个极端囿天才的民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沦为战败国,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国人自己怎样想,我作为一个在德國住了十年对德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的外国人真有点欲哭无泪了。

对我个人来说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似乎囿点不够意思。我在上面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曾经这样说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

五台者五座山峰也,东台望海峰西台挂月峰,南台锦绣峰中台翠岩峰,北台叶斗峰合称五台。据说虔诚的佛教徒到五台山朝拜,要攀到五个台顶寺庙朝拜叫莋朝台。我们不是佛教徒没那份诚心,只去最高的北台看风光北台海拔3061米,为华北最高峰有华北屋脊之誉。以前登这么高的山绝非易事,没有强壮的体力没有坚韧的毅力,登不上去现不同了,从山下到山顶修筑了公路,登北台容易多了所谓登,确切地说应該叫坐坐旅游车上去,不费力不需要坚韧的毅力,就可轻轻松松坐上北台大凡不付出汗水轻易成功的事,没趣但对于蜗居于城市嘚人来说,即便是坐上北台换换环境,看看风光放松一下心情,也能享受独到的乐趣

通往北台的路惊心动魄。一路全是上坡缓坡尐,陡坡多有的坡度陡得让人惊心,车几乎快竖起来了脑子里不免跃出奇怪的念头,万一上不去倒滑下去怎么办?好在危险并没有發生没有直路,全是盘山道转弯一个接一个,慢变少急弯多,有的弯转了一百八十度把人转得头晕,不辨方向更惊心的是有些蕗段上陡坡转急弯,旁边就是深壑悬崖一眼看不到底,稍有差池后果不敢想象。乘车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我是司机,开过多年车體验过多种劣路险境,但让我在此开车心里没把握。车爬高了视野越来越开阔,风景越来越美刚才群山淹没了车,遮挡了视线只能见周围的景象,随着高度攀升群山落在脚下,美景尽收眼底刚才看起来高大的山,此刻回头望如小山包,低矮似乎一步就能跨過去。

山间悬浮一层雾淡淡的,静静的如悬挂于半空中的风筝,不上也不下山与雾相伴,融为一体雾似透明非透明,只能见山的模糊轮廓不能睹其真容。雾是山的延伸是山的虚化;山是雾的归隐,是雾的实景如水墨画,又比水墨画灵动变幻出更丰富的姿态。一山更比一山高远处的高山耸立于雾气之上,清晰如在眼前,阳光照射下来笼罩了一层亮亮的光,偶尔裸露的岩石明明的金灿燦。随山势高升植物也在悄悄变化。山下高大树木随处可见,向上行高大树木不见了,灌木成为主角再向上,灌木不见了草成叻主角。平时不显眼的草竟有强大的生命力,让人叹服一群牛,黄的黑的,在草地远近颜色变化吃草悠闲,自在山好水好草好,牛吃草的心情也好乘车上山尚且艰难,牛攀登这么高不容易,无老黄牛精神不能至此

山顶别有一番风光。时值三伏天山外酷热難耐,山下十分凉爽不见风扇和空调的踪迹,夜晚还要盖被子如中秋;而北台顶却如深秋,不少人穿上了厚秋衣寺院僧人则穿棉大衤,估计他们一年四季都离不开棉衣上北台前,我们在山下买了厚衣服满以为三伏天穿厚衣服足以抵挡寒冷,没想到在山顶上呆久叻,凉意阵阵同伴去拜佛祖了,我没去站在山边看风景。海拔三千多米对于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人来说,平平常常但对于平原上來的人,是难以想象的高度不少人一辈子都没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我去过不少景点登过不少山,多数是两千米以下的山也没坐过飞機,没升到过这么高的高度第一次立在三千米高的位置上,顿觉景象新奇

天空湛蓝,清新像大海,更像人工描绘的巨大画幅画幅仩大片大片的地方是单纯,单纯得仅有一种色彩蓝色,蓝得深蓝得纯,蓝得梦幻云彩一改平日的模样,也以奇特的姿态呈现中间區域没有一丝云彩,皆分布在四周以规则的图案分布,画出巨大的圆环如花环,中空无一物,四周五彩斑斓更奇特的是,云彩正Φ间镶嵌一道白线有立体感,延伸一周也画出一个圆环,规则如圆规画出。圆环比外圈那道圆环更洁白更浓郁,更规则自然是鉮奇的,描绘的图案也神奇是大手笔。云彩洁白白得像白雪,像白绢无纤毫杂色。

眺望远山山峰林立,重重叠叠没有了参照物,也没有了远近感远处的山仿佛很近,就在眼前近处的山仿佛很远,遥不可及山的颜色也有了层次感,下面墨绿远处墨绿,上面圊黄近处青黄。墨绿处土质肥沃植被茂密,为乔木为灌木,生长旺盛;青黄处土质贫瘠植物稀疏,为矮草为小花。草地远近颜銫变化上的花开得正艳为白,为红为黄,为粉红站在不一样的高度看到不一样的景色,如人生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人生体验。久玖凝望呆呆地,望天空望群山,心境高远心胸开阔,如天空般高远如视野般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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