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晓得请问连云港市 七八十年代穿越贫穷年代91baby地区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又到了中原大地上麦子填穗的时节。
  1986年麦子收割的日子,我的大姑,被人拐卖到他乡。如果不是因为此,我和展翔也不会遇到。我们会像千千万万个陌生人一样,在同样的天空下,纵使相逢应不识。
  初识展翔,我七岁,家人让我喊他叔叔。他温暖的笑容,绽放在1989年皖南初夏的星空下。顽劣的丫头,扯着尖细的嗓音,唱戏给他听:“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依着他的肩膀安稳睡去。
  二度相逢,我十四。昔日的那个小小少年,已经是衣着整洁,面容干净的学子。他背着我在1996年的安徽山林间穿梭,我从他的衣领里拉出一条红线,念上面的字:乾隆通宝。
  擦肩而过,是在我的22岁。他从另一个国家归来,在弥漫着“非典”恐慌的2004年。在伟人故里中山名城,只因我调休一个上午,便错过了与他的相遇。
  事隔一个农历新年,在2005年的春天,我没心没肺的笑容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凝固。他恰到好处的问候,向我和我身边的同事致意,我望着他,在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日子里,落下泪滴。
  2006年,是我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3月28日,他带着扑扑风尘,从异国飞来,为我庆生。
  十四岁时,我走向他,想倚在他的身上,他把我推开了。
  二十四岁,我逃开他,他却找到“男士止步”的地方,把我抱在怀里。
  2007年,在云南的丽江古城,我们坐在四方街的空地上看纳西族婆婆跳舞,在束河的四方听音点歌,在白沙的壁画前学写世界上唯一使用的象形文字。去瑞丽,他买很贵的翡翠吊坠,换下我一直佩戴的那枚“乾隆通宝”的铜钱。
  今生今世,我们是否可以,再续前缘。
  生生世世,谁在谁的掌心,绽放如花?
   1988年对于家乡的老人来说,是天灾不断的一年。先是严重的干旱,到了麦子收割的时候却雨水涟涟。上午还是阳光普照,午后就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晾晒在场地里的麦子来不及归拢,被水浸泡后长出了白芽;还有些被油布捂干的,蒸出的馒头有刺鼻的霉味。妈妈手擀的面条放入锅内,勺子轻轻一趟就断成几截。老人说:“这又是吃霉麦面的一年。”
在父母叹息声中的一个傍晚,家里迎来了已经出嫁到外村的大姑。她又被打的鼻青脸肿,这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因为她在嫁过去的两年未能给对方家中添一男半女,时常遭到以各种由头的谩骂与毒打。每一次,她只会流着泪,带着伤,回娘家。住个几日,对方再来把她接走。爷爷通常是沉默的,因为在他封建的脑袋里,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没能给别人家留后,是有错在先。善良又懦弱的奶奶,只会背过身擦去眼角的泪。只有我的父母会严厉指责来人——我的姑父——让其保证以后绝对不能再打人,但这也是没有用处的。大姑仍然没有生出孩子,仍然经常被打,挨打后仍然回娘家避难,隔了几日仍然再被带回去。这个循环成了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只是在这个为生霉发芽的麦子而叹息的日子,大姑带着伤痕来到家中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住下。傍晚时分,她向家人道别,说要回去了。她把一些零钱塞进我的口袋,我看见她眼睛里有着与往日不同的光彩。只是,6岁的我还不明白,那种目光是绝望。家人送至门外,绝不曾想,这一送,就把她送到了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
   几天后,姑父上门接人方才知道,大姑根本没有回去。接下来,自是一番苦找,一通大闹。村里人说是被那男人家里给害了,他们怕绝后。爸爸叔叔带着二十多个男劳力到那个村子里要人,男方家说是大姑自己走的,因为连同大姑一起消失的,还有40块钱。奶奶的眼睛因为流泪过多几近失明,但大姑走得干干净净,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她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是愁云笼罩的一年。那一年的中原农家没能吃到白面馍和长长的面条。这种悲伤,伴随着那些变了颜色变了味道的麦子在囤里越来越少,才逐渐减轻减淡。当我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在大家面前背诵《锄禾》的时候,奶奶的眼角亦会浮现浅浅的笑意。那便是又一个麦子成熟的季节来到了。 1989年的麦子大丰收,颗粒饱满,产量喜人。经过一个麦季的烈日照射,我的皮肤晒得黑红黑红。收麦的假期早就过完了,心思仍然没有收回来。何况我本就不喜上学。父母望女成凤,即使知道我对念书深恶痛绝,依然会一天一天的把我送进学校的教室里。在他们眼里,能考上大学是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他们希望自己的后辈不必靠天给的收成过日子,不必把汗珠子摔成八瓣浇灌着那一亩三分地,他们固执的认为我是块读书的材料。所以我被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强拉进学校的教室,再一次又一次的跟在他的后面溜出学校。有时候会被父亲发现,我就做出各种挤眉弄眼的怪相,每每至此,父亲总痛心的自语:“你到底想要怎样呀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妮子!”
   我不叫妮子。妮子是家乡人对女娃的统称。我叫夏翎翙,这个笔画繁多的名字是在镇里做小官的爷爷给我取的。我不喜读书,也不喜这个难写的名字,何况我根本就没学会写这两个字,何况连老师都不认得这个“翙”字。书本的封面、作业本上的名字,统统都是妈妈帮忙写上去的。

我不爱课堂上的一切,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赶快放假。乡下的学生一年有四个假期:寒暑假、秋忙假和收麦假。教课的老师也是家里有田地的人,所以学校也乐于在农忙的日子里关闭校门,毕竟地里庄稼的收成是农家人最重要的生活保证。


   放假多好啊!不用管上课铃声的约束,可以尽情的玩。跳房子、抓石子、解下树身上人家晾衣物的绳子跳啊跳,永不知疲倦。和男孩子比赛爬树,弹玻璃珠,甚至打架。我唯一不敢的就是下河。我怕水,与生俱来的恐惧。
当我又一次疯玩至天黑跑回家时,意外的发现爷爷奶奶坐在堂屋的床上,爸爸妈妈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四个人都垂着头,静默不语。我倚着门框站着,等待着父母的照例查问,反正我是不惧这些的。可是那天竟然没有,父母只是望了我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沉默着。我放下书包,到灶屋的案板上端起剩饭,用勺子三下两下扒进肚里。再回到堂屋的时候他们依然垂着头沉默,我虽然好奇,但睡意来得更快,等我爬到小床上准备睡着时,迷迷糊糊听到妈妈说:“娘,你也别太挂念,这两天再问个准信,问着了我就和玉玲一起去安徽看看。”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在收拾行李。妈妈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里的大姨家,可就算去大姨家也只是带些面粉、红薯之类的土产,用不着收拾衣物呀!我背着书包跟着母亲从西屋走到东屋,再从东屋走到堂屋。母亲看了我一眼,擦去我脸上的尘土。我说妈你去哪呀?妈妈说去安徽。我说去安徽干啥?妈妈说找你大姑去。

大姑,我记起了那个被我唤作大姑的女人。记起了那个常常被打得面目全非而寻求庇护的女人。想起她对我的好,妈妈常说,大姑是真的亲我。虽然年幼,我亦是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那种疼爱。想起一年前她走时的样子,和那抹绝望的目光。


   妈妈说现在有了准信,是丁庄的一个妇女把你大姑拐卖到了安徽。现在有地址了,你爷爷要我去把她带回来。
   安徽。妈妈停下来正在忙活的双手,想了一下说,安徽在河南南边,可远了,要坐火车才能到呢。
   妈妈又开始忙着打包,头也不回的说,你去干啥?你好好呆在家里!我和你二姑一起去。
   我扑通一下躺在地上,用脏脏粘粘的双手揉着眼睛,哇哇大叫着我要去要去就要去安徽!
   妈妈不理会我的哭闹,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但那天我的倔强是有生以来最固执的一次。一直躺在地上,不理会父亲挥舞过来的布鞋,不理会被妈妈揪红了的耳朵,一直哇哇的哭,哭破了嗓子,发出破锣一般的声响。
   下半夜的时候爸爸说:“不要理她了,哭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于是他们都去睡,关了灯,有明晃晃的月亮照进来,地上有点凉,但我却无比执拗地坚持着。黎明时分,妈妈走过来了,疲惫地说你想去安徽就要听话。
   我一骨碌爬起来,说嗯嗯,嗯字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歪在妈妈的怀里熟睡。
   展翔,我平生第一次的坚持,换来了与你的相遇。或许在此之前,在六道中已经有了数千年的轮回,才能在今生彼此相识。
   1989年的暑假还没来临,我就开始不再上学。学着妈妈的样子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准备去那个叫做安徽颍上的地方。在临行前的晚上,妈妈过来检查我的包袱,把我放进去的弹弓、瓷子、几枚铜钱扔了出来。我噘着嘴不敢出声,慢腾腾的挪到铜钱滚落的地方,再慢慢的蹲下,把手背到身后迅速捡起了两枚握在手心。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二姑和我就要去安徽了。父亲和叔叔各骑了一辆三轮车送我们到镇上坐汽车。临行前奶奶老泪纵横,拉着三轮车的车框不肯松手,一遍又一遍的嘱咐着妈妈和二姑:“翙她娘、玉儿,你们一定要把玲儿给我带回来呀!”于是妈妈和二姑一遍又一遍的回答着:“你放心吧放心吧!”
   于是我们就去了安徽。安徽颍上。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大姑的家。展翔生活的地方。
那个地方并不好找。妈妈问了很多的人之后才找到那个镇,又问了很多人之后才找到那个村,以至到大姑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敲开院落的门,我看到了那个一年未见但容颜未改的女人——我的大姑。妈妈、二姑就着月光仔细端详着她,她也很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然后,就叫到惊天动地一声:“大嫂哎!玉儿哎!”妈妈应了一声,也惊天动地喊了一声:“我的亲妹子耶!”,等到二姑的“姐”喊出来后,真的是惊了天、动了地,院子里哗啦啦的从各个房间跑出来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也同样睁大眼睛看向那些人。

打量,询问,介绍,寒暄,进屋。我的手被大姑拉着,迷迷糊糊的跟着她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叫妈妈嫂子,那是我的新姑父了,他给我抓了满满一把果子。大姑家的两个妇女张罗着做饭,有几个小孩子围在我的旁边,羡慕地看着我手里捧着的果子。姑父也给了他们每人一小把,给到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小少年时,他没有接,把手伸到背后说:“给妹妹吃吧!我不吃。”姑父就笑说“你该叫侄女哩!她可不是妹妹!”少年的脸红了,向外站了站。 姑父不停的对我说吃呀吃呀,我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很想吃,但因了双手都捧着果子腾不出手而窘迫着。垂下头,看着自己吊在半空中的双腿轻微的晃啊晃。妈妈、大姑、二姑流着泪说一些思念的话。那两个妇女终于做好了饭,还没端进屋里就已经闻见了香味。我悚然抬起头,目光穿过那些孩童的头顶望向月光下的院子。真的好香,饭香,但不是馒头面条的那种香。目光稍向下一点,我看到了那个不吃果子的男孩子满含笑意的眼睛。
   饭端来了。满满的装在碗里,一粒一粒的,煞是好看。大姑说是米饭,在咱们家吃不到的。
   妈妈站了起来,拉着做饭的那两个妇女说一些感谢的话,从带来的包袱里面取出两块上好的被面,一人给了一块。两个妇女更加欢喜,嘴里客套着,但手指已经在求证料子的质量。妈妈再拿出一大袋糖果,散发给站在门口处的孩子,孩子们各自拿着属于自己的礼物满足的回房睡觉了。那个少年这次没有拒绝,但他也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拿了东西就走,他坐在了院落里一块石头上。

我平生第一次吃米饭,吃得很是狼狈。不会熟练使用筷子的短处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米粒落到了桌上、地面。大人们无暇顾及到我,她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情要诉。吃了一会儿,我出溜下椅子,跑向院子里那个少年的旁边。


   他看到我过来,身子挪了挪。我站在他对面,不说话,贼溜溜的望着他。他又笑了,把手里的糖放进我的手里。我依着他的身体坐下。再依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那便是我和展翔的第一次见面。1989年初夏的一个深夜,有微微的凉风,有清淡的月光,有远处水田传来的蛙鸣,有草丛里昆虫啾啾的叫声,有他最动人心弦让人心安的笑容。小小的我坐着熟睡在他的旁边。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全心全意。
   后来,我听到一首歌,歌里唱: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的怎么样,可有生活甜如蜜……我便常常在伤感无奈的旋律中,泪流满面。
   展翔,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将会是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有着怎样的生活状态与青春的容颜。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又会是怎样?呵!可是这世间,一切皆有定数。哪有这诸多的如果!
   我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方才醒来。张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家乡是那么的不同。中原人家里的青砖红瓦在这里看不到,这里的房子是用大块大块的石头堆砌而成的。一个很大的院落,并排两座二层楼房,每一座都是上下各三间房(后来才知道本来是两个院落,中间的隔断拆了,所以成了一个很大的院子)。
   我顶着睡得乱蓬蓬的两个羊角辫走出去,妈妈看到我后立即走过来拉我回房间,擦干净我的脸,头发重新梳理,又扣上我凉鞋的带子,换上另一条干净的裙子才带我出去。
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我照着妈妈的吩咐喊着姑父、大娘、大爷、表哥、表姐,最后,走到那位少年的跟前,妈妈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微笑着说:“按咱家的辈份,就叫展翔叔叔吧!”少年的脸红了又红,是害羞的样子,妈妈总说我最不害羞,不像个小妮子。看到他这样我倒有了捉弄他的想法:“叔!叔!叔!”我清晰而大声的叫着。引来众人的一阵笑声,那个少年——我的叔叔——少年展翔的脸更红了,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接受着我略带挑衅略带戏弄的目光。
   大姑把我拉进怀里,说:“翎翙长高了呢!”
   我说:“大姑,我都七岁了,才这么高一点儿,算矮的呢!”
   大人们又笑了,大姑问:“那你说,多高才算高呢?”
   我装作认真想了想的样子,手指旋即指向展翔说:“像他那样高!”
   姑父接口道:“小翔子都14岁了呢!小翎子7岁就想长这么高呀?!”
   我转向大姑问:“为啥叫我小翎子?”
   大人们再笑,大姑说:“疼你呀,疼你就叫你小翎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相处中我明白了,小X子是此地长者对小辈慈爱的昵称。
   吃过饭,昨晚的那些孩子都去了学校,院落顿时冷清了许多。大人们拉着家常,说着家里的老人,,村里又添了哪几口人,地里的收成,养的牛羊鸡鸭。说着说着,大姑和二姑的泪又流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儿劝说。做饭的两上妇女都说道:“现在好了,知道了地方,认了门儿,以后就是亲戚了,常来常往,多走动走动,是好事,好事哩!”
   我不懂她们的哭泣,也不好奇她们的谈话,就在大院子到处遛达。陌生的环境带给我的巨大的新鲜感,我出入每一个房间,在门口处看墙上的画,屋里的摆设,缸里装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我有足够的精力去逐个认识它们。

傍晚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我应该呼为叔叔的少年,他背着书包,牵着一头牛回来了。把牛拴好,书包放下,就到厨房帮着添柴烧火,洗着碗盘,再端菜端饭。我坐在昨晚坐的位置,又看到了白白的米饭,不同的是,今天碗上放的不是筷子,而是一把小勺。菜比昨天丰盛了很多,盘盘碟碟的摆了一桌子。孩子们都没有进来。包括展翔。我是客人,所以,是唯一一个上桌吃饭的孩子。


   他们说的话有很多我听不懂,因为和我所熟悉的语言不同,还因为那些话很深奥。但还是听了个大概,知道了对面的两个男人是姑父的大哥和二哥,做饭的妇女是姑父的大嫂和二嫂,展翔是他们的弟弟,他们的父母皆已不在。所以,我应该叫他叔叔。所以,我不是他的表妹。
   第三天是星期六,下午不用上学,大姑让孩子们陪我玩耍,可他们却不愿为了照顾我而说生硬的“普通话”。他们玩着我看不懂的游戏,我寂寞的站在远处。大人们热切的讨论着什么,连妈妈都没有注意我。偷偷的走出大门,大门外是一个水塘,水里漂着一些植物,塘边种植着树木,有一两个妇女坐在树荫下乘凉,我经过的时候她们会停止扇手中的毛巾,打量着我。

我一直向前走,向着水中植物最多的地方。我的家乡只有一条河,河岸两边疯长的水草,被放羊的人割过一茬又长一茬,那些水草对我是没有吸引力的。可是,这个水塘里,却不是水草,它一定是一种可以吃又好玩的东西。我心里这样想着,无比坚定的趴下池边,找到一个容易站稳的地方,伸手去捞那些红茎绿叶的东西。手臂太短,够不到。张望了一下四周,无人,撩起裙子就向上一棵树上爬去。本想折一根细点的树枝,但这树的韧性超乎想象的好,无论如何就是折不断,有点泄气的爬下树。坐在池塘边看着那些鲜艳的黄色小花发呆。不忍就此放弃。再次伸长手臂,伸向那些诱惑着我也吸引着蜻蜓的小花。


   然后我就掉进了水里,“扑通”一声响,连我自己都听到了。手脚并用的乱扑腾,可是,身体没有浮起来,反而被那些藤蔓缠了起来。喊不出来,一张嘴就有水涌进来,大口大口的咽着脏水,脑袋里想的全是妈妈。很短的时间,已经耗掉了我的全部力气。那时候还不知道死是何物,只想着被妈妈发现会被打。再接着,我被一只手拎了起来。
   展翔救了我。他按着我的肚子,我吐出了很多水。脚踝和手腕处有被藤蔓纠缠的擦伤,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他撕下本子上的一页纸,擦那些伤痕与血丝。

那一天,我直到裙子干透才被展翔拉着回去。我求他不要告诉妈妈,他说可以,但不许我以后再下水。我说我本来就没有准备下水,只是想摘那些小花。他说那些花是要结菱角的,摘了就不结了。菱角。我在心里默念,它能吃吗?它好吃吗?


   大姑在门口迎了上来,妈妈还是发现了我的伤痕,把我叫到一边询问,我说叔叔拉我跑的太快摔倒了。妈妈说:“叫叔叔叫得挺亲,不知道还以为真是你叔哩!”
   我回屋拿出自己的包袱,翻开找到那两枚铜钱,攥在手心里。溜到展翔的房间,他正在削铅笔,我走到他的身边,手中紧握着一枚铜钱,说:“给。”
   他接过来,念上面的字:“乾隆通宝。”
   展翔,在我7岁的时候,你救了我的命,成为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你告诉我,当我坠入这犹如雨后水草般不可抑制蓬勃生长的爱情漩涡时,你是否还会救我?

那一天,我直到裙子干透才被展翔拉着回去。我求他不要告诉妈妈,他说可以,但不许我以后再下水。我说我本来就没有准备下水,只是想摘那些小花。他说那些花是要结菱角的,摘了就不结了。菱角。我在心里默念,它能吃吗?它好吃吗?


   第一次去安徽我们呆了一个月。
   妈妈和爷爷奶奶的意见严重不统一:来时奶奶交待一定要带大姑回家,但来到这里之后,看了大姑如今的生活,妈妈觉得大姑在这里过得很好,家里那个暴虐的丈夫也已经再娶,何况大姑满足于现状,死都不肯回去,倒不如就在这儿生活。新姑父说不生育也没啥,咱抱一个照样养。
   妈妈写信回家,告诉奶奶具体情况以及她的意见。寄信、等信、收到信,奶奶认了这个亲戚。只是大姑仍不放行,说一年没见,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于是就这样住着。我满心欢喜。
   暑假里,展翔是我唯一的玩伴。总带我玩,我终于吃到了菱角,又甜又粉,一颗一颗,很多角,扎得我的手生疼。所以总是展翔拿着,我要吃的时候只管开口。他会先用牙轻咬一下菱角,再用手掰开,取出里面的菱肉放进我的嘴里。往往我吃的比他剥得还快,我眼巴巴的看着他的手被菱角尖刺出一个一个血色的小点,生怕他会停下来。他就笑说:“你叫小菱角好了!”

他去山上割草,我穿着红色的裙子,在日落时分站在高高的草垛旁等他回来,盼望着他从山上又拿了新奇的东西给我。那些孩子过来拨弄我的辫子,把网来的蜻蜓绑在我束发的橡皮筋里。尽管他们的家长已经屡次教训他们要照顾我这个远方的小客人,但他们仍然会想着花样捉弄我,并且乐此不疲。他们唤来一只狗,冲着我“汪汪”的吠,看着我眩然欲滴的眼泪尖叫、大笑。我无措的站着,却听到一声唿哨,那狗就跑走了。展翔背着满满的草筐走来,那些孩子一轰而散。他蹲在我的面前,解去我发上的蜻蜓,把头发重新编好,拉着我的手回去。


   难得坐下来时,我在他面前扮演不相称的穆桂英,扯着又尖又细的嗓门,唱地方戏:“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我的儿呐表家乡,那个泪珠滚,在校场可喜坏了,那些忠良臣……”他望着我一招一式的比划,会心的微笑,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一个转身,再扮起豪门深闺里的小姐,唱:“周凤莲我坐轿里,喜气盈盈……”他便笑得更加好看,还不忘捉弄我:“小翎子坐花轿喽!”后来读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便会流泪。

去菜园里浇菜,我总是嘴馋,生茄子、生豆角、生黄瓜总是让我流口水,他就总满足我的要求。有时候亦会发出小大人一般的感叹“叔叔这儿比俺们那里好!”,展翔就会停止提水,把目光从满院的碧色上面收回,投向远方,低沉的说:“就这我也不会在这里的。我以后要上大学,你也上大学吧。”我就不再说话,咬着脆生生的嫩黄瓜,那股清凉沁入心脾。他给散架的黄瓜秧固定,我给他递着绳子。有时看他额头的汗亦会自己动手帮忙,却不是手被黄瓜的刺扎了,就是腿被黄瓜的秧擦伤了。他便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舀来清水,为我细细冲洗。有时他会笑说:“你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亮闪烁。


   他看书的时候,我就偎在他的身边装睡。有时候会真的睡着。他就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妈妈把我抱走。那儿有像山一样的陵子。不是很大,但对于我这个生于平原长于平原的孩子来说,那已经是最高最大的山峰。我很想上山,他说现在夏天,山上草蔓太多,蛇也多,不好。无论我怎样求,他就是不肯答应。后来他说,等你再来的时候就带你去。我说好。
   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展翔做为一个叔叔对我的好,给我的宠。觉得这是一个叔叔应该做的。甚至想,如果这个叔叔在自己的家里那该多美呀,我想一直一直的和他在一起。

终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却有种最喜爱的东西丢了的那种疼痛。那天晚饭后我和小翔子坐在院落里,依然偎着他的胳膊装睡。很晚很晚。大人们的话终于说完,妈妈出来抱我。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透过妈妈的胳膊,我看到他漆黑如墨般的眼神。


   第二天,我还在迷糊中被妈妈摇醒,催促着我赶快起床。然后,我们就回到了那个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菱角没有展翔的家乡。走出院落的时候,我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没有找到展翔。
   展翔,你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你。在单纯的、幼稚的、无瑕的孩童世界里,我把你当作随时来救我的英雄!我凭着7岁女孩的全部傻劲,将你切切的记在心里,永不忘记!

1996年,我14岁。夏家有女初长成,我不再上树下沟,不再和男孩子打闹在一起,就连女孩子们玩的跳房子、踢键子我也极少参与。我变得商端庄文雅、优娴贞静,爱上了读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准备报考县城的重点高中。村里人将赞美与艳羡的目光毫不保留的投向父母。妈妈看我的眼神很是温柔,同时也经常和父亲小声唠叨:“这小妮子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呢?咋一点也不像以前的疯妮子了呢?”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回答:“变成这样总是好的。”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知足。
   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惹事生非的疯丫头到循规蹈矩乖巧懂事的大姑娘,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转变,连母亲都为之诧异。只有我心里知道,这个转变的原因,是我心底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展翔有关。没有人会了解孩子的心理。最初的几年展翔还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他的形象却随着我的成长日渐丰满。或者我不能准确的形容出他的眉目他的样子,但如果他出现在万千人海之中,我却能第一眼看到他。
   那次安徽探亲回来之后,爷爷奶奶用书信联络着远在异地的大姑。每次收到信封上有“皖”字的信,爷爷都会拿过来让父亲看。父亲就会叫来叔叔妈妈很大声的念家书。每当这时,我仍然不动声色的写着作业,耳朵却支愣着去捕捉从父亲嘴里念出的每一个音节。但是,在众多的书信往来中,我始终没有听到那个最想听到的名字。

7年,从断断续续的来信中,呈现着大姑一家的生活状况:稻子熟了收割,割后再种秋季作物。大姑与姑父家的亲戚也相处的很是融洽。一封封来信,都是让人欢喜放心的消息。


   日子轻轻的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其间,大姑带着姑父回来过两次,穿着崭新的衣裳,提着用红纸包裹的礼物,满面春光招呼着村里的七姑八婶,七姑八婶也是用娘家人的眼光审视着远方来的姑父,并做出知心与疼爱的模样告诫:“俺这个妹子嫁的远,那边也没有什么娘家人在身边,有什么事情你们商量着来,千万不要给俺妹子气受。”姑父亦是得体的应着。
   我羞涩的喊着姑父。姑父先是一愣,接着大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小翎子是越长越水灵了!都长这么高了呀?!”我的脸是害羞的红,却不愿意走开,仔细的聆听他们的对话。但总是失望。只有一次妈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们那个小弟现在干啥?”大姑轻描淡写地说:“小翔子出息了!”只此一句,话题又被岔到农作物的收成与思乡之情上了。
   我不知道出息了是什么意思。娶妻了、生子了,算是出息了吧。种在地里的庄稼有了好收成也是出息了吧。或者都不是这些。我宁愿展翔不是在这些上有出息。

奶奶仍然有很重的心病,那就是大姑还是不能生育。偶尔的时候,她会愁怅的向妈妈诉说。妈妈总是在宽她的心:“玲儿现在已经不错了!公公婆婆都不在了,不必操心。虽说那边有两个兄长一个弟弟,但是各人吃各人小锅里的饭,人家也不至于会欺负她。这男人也看得开,她不会受气的。”奶奶也在各种宽慰中找到某种心安。


   奶奶的心病终于有了医治之方。当我忙过昏天黑地的中招考试,突然收到姑父的一封来信,说大姑十月怀胎即将临盆。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消息呀!信中说因为大姑三十多岁并且是头一胎,大姑害喜很是严重,吃不下米饭,那边人手不够,希望家里去个人伺候大姑过月子。
   奶奶的高血压一直靠药物控制着,虽然她心里是一千个想去,但万不能千里迢迢的到另一个地方辛苦劳作,爷爷和父亲叔叔是大男人总不合适。只有妈妈了。妈妈很爽快的答应了,说反正夏天地里也没啥农活,去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怦怦怦的跳了很久,脸颊绯红嘲热,一阵惊喜、一阵惊慌的感觉涌上心头。那天晚上我迟迟不肯去睡觉,妈妈说:“都已经考过试了,老师都说你肯定能考上中专,就别再瞎想了,去睡吧!”
   嗫嚅了半天,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说我也想去大姑家。妈妈惊讶的望着我,说你去干啥。我不说话,就那样固执的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一如七年前一样。僵持片刻,妈妈终于同意了。然后自语了一句:“这妮子心里想的是啥?”
   我知道,乖了七年,这样子的倔犟让她感到不自然。
   三天后,我和妈妈第二次踏上了去安徽省颍上县的列车。
   展翔,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想象着站在你面前,我的手该放在何处,我该说些什么,甚至连见面时的呼吸,我都曾反复的练习。
   我第二次踏上了这个月山有水有菱角的地方。见到大腹便便的大姑,严重的营养不良让她脸色呈现出没有血色的暗黄,她的肚子真大,和她瘦小的身子比起来,平添了一种不谐调的怪异。
   姑父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过来打招呼,拿着妈妈带来的礼物又各自走出大门散去。我才发现院落中间多了一堵墙。妈妈也用眼光询问着,大姑叹了口气说弟兄四个分家了,分家几年了。老大和老二两家在西院,老四在这院。妈妈又说老四成家了?
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揪在一起的样子,心里紧张又装出平静的样子等待着大姑的回答。大姑拉着我和妈妈往房里边走边说:“哪呀!还在上学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不再往上念了。学习成绩是很好,但咱念不起呀。老大老二两家都不管,这些年都是我们在供应。每年学费可不是小数目。前几年没有孩子,俺俩忙的紧一些还成。眼看这孩子也要出来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难啊!好在小翔子是个懂事的人。平时家里地里的活也都很知道干!”
   我听着中年妇女的唠叨,眼睛看向每个房间。但,没看到那个吸引我来到安徽的人。妈妈掏出从家里带来的各种特产,对姑父说叫展翔出来尝尝咱家的东西。大姑说小翔子还没回来呢!在镇上石场采石呢。

话说了,情诉了,开始准备晚饭。妈妈说今晚上做一顿家乡菜,大姑在厨房看着妈妈洗菜切菜。姑父就提着网去塘里网鱼,我蹲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着从家里带来的半袋子洋姜,这是大姑喜欢的东西。洋姜和生姜的外形一模一样,只不过洋姜是不辣的。 我很仔细的洗着。洗了几块,觉得有点异样,抬头看,一个青年——我的叔叔展翔站在我的面前。突然间,脸红心跳,忘记了来时默默练习多遍的对白,忘记了很活泼可爱的向他敬礼然后再说“叔叔好!”都忘了。慌乱的低下头使劲搓着洋姜,力气过大而搅混了满盆水。他蹲下来,把手中的工具放在地上,轻声问我:“你是夏翎翙?”我轻轻的嗯了一下。他再问什么时候来的,我说刚才。接下来是一阵无言的沉默。我想快点洗完端走,手指却无力去除洋姜身上的泥土。就那样软软的划拉着水,漾起一道道涟漪。他捞出一块说这是什么,我说是洋姜。停了一下,他问:“洋姜好吃还是菱角好吃?”
   我抬头,就着薄薄的暮色,看到他黑黑的眼睛。那种黑深不见底,多望一眼会沉溺下去的感觉。低下头,不语。他把双手伸进水里,帮我洗着洋姜。我看到那双手上有很多伤痕,旧的新的,有的是一道,有的是孔状,刻在那满手的黄茧之上。我可以感觉到那双手上的所充满的力量。鼻子酸酸的,想哭。眼泪就真的掉了下来,落到盆里的水中,无踪无迹。他低沉地说出两个字:“别哭。”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上次来时的热闹,只有五个人:大姑、姑父、妈妈、展翔和我。大姑和妈妈坐在一边,姑父坐在她们对面,我坐在最外,展翔端来最后一盘菜后,坐在我的身边。顺便放了一把小勺在我的碗上。我惊喜的看着那柄勺子,他竟还记得我不善长使用筷子!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爱脸红的害羞少年,举止文雅,谈吐得当,仍然爱笑。他随姑父叫妈妈大嫂,往每个人的碗里夹菜,谁的饭快吃完了就夺过碗再去盛。妈妈毫不吝啬的赞赏着他,说他长得好,心眼活。又对我说:“翎翙要向你展翔叔叔学习呀!他现在都读大学了,成绩好得不得了!”我垂着头吃饭。身体一动不动。

晚饭后妈妈和大姑姑父在房间说话,我和展翔各端一撂碗盘走进厨房。他说他来洗,我已经拿到洗碗的丝瓜,一个一个的洗着碗盘。他站在门旁,看着我。我好想说点什么,也很想他开口说话,因为这种沉默让人不安。但,直到全部洗完,我们都没有说一个字。回到房间,大姑正在安排住处,说让妈妈和她住一起方便照顾,小翔子和姑父住一起,我住小翔子的房间。接着大姑又解释道:“还有一间房装了粮食,不能住人。小翔子的房间最整洁,就让翎翙住吧。”展翔说好啊好啊,就是有点乱,我再收拾一下。他就上楼了。大姑又说翎翙你也上去看看,有啥不想放的东西让小翔子拿出来。


   上楼。他的房间。东西皆是旧物,都很整齐的放置着,他正翻开一个木箱拿出一些衣物。我发现他拿出来的衣物都是比较新的,颜色有白和蓝,不再是像姑父他们穿的灰和黄。他转头看到我,说进来呀。我走进去,坐在他的床上,帮他把拿出来的那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他坐在旁边,问着我的学习,报考的学校,中招考试的自估成绩,然后又问:“将来想做什么呢?”
   将来。我把他的衣服全部叠好,放在自己的腿上码平,心中想着将来。将来。将来是多久之后?长大之后吗?我才14岁,如果18岁才算长大。那么,18岁之后,我想做什么呢?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起身离开,说你好好睡觉。
   我却无论怎么都睡不着了。那该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的。因为一句话。因为那个不可预知的将来。
   展翔,那是我第二次见你。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看着你双手的厚茧,心中疼痛得落泪。你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热血瞬间涌向我的面颊,感谢暮色掩饰了我脸上的绯红,让我不必太过紧张而忘记呼吸。我忘记了在来时的路上心中默默练习过的话语,忘记了大大方方叫你一声——叔叔。
   一周后大姑生产了。是个男孩。姑父乐得合不拢嘴,大姑更甚。脸上的表情是满足、自豪,甚至可以说是傲视群妇的。我猜她心里是在想:谁说俺不会生?俺是不想生,俺只要想生,一下就生男孩!院落里又开始热闹喧哗起来,三三两两的人提着礼品过来道喜,妈妈伺候着月子里的大姑,她现在一天要吃六顿饭,姑父也是忙里忙外,展翔依然要去石场干活。
   我趴在床边和大姑说话,看着初生的小婴孩,摸摸他的小手小脚,咿咿呀呀的说些自己都不会翻译的话。
   我很少见到展翔。早晨我没起床他就走了,中午他在镇上的石场吃饭,只有吃晚饭的一点儿时间,相顾,但总无言。
小娃娃已经10天了,每天一个样子。小家伙精力充沛,折腾得几个大人筋疲力尽。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展翔还没有回来,我们吃到一半小家伙又开始哭闹,妈妈和姑父都冲进去帮着大姑照顾婴儿。我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了,看着他放下工具,看到他用右手抓着左胳膊。我冲过去,扒开他的手,看到一条伤口,还有些微的血慢慢的沁出来。我感到很疼,就像自己的胳膊受伤了一样疼痛。拉他到水井边洗去血渍,用我绑头发的手绢给他擦干,去厨房找到火柴盒,揭下火柴盒的火药皮儿,沾点唾液,贴在他的伤口上。
他任我做着这一切,不说话。我的身高只到他的胸膛,他浓重的呼吸萦绕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我只要把身子往前倾一点点,头就能够抵达他的身上。我也真的那么做了。我往前走了一小步,把脸侧着放在他的胸前,我听到咚咚的有力心跳。他的身上有着太阳和汗水的味道,很温暖,很舒适。舒适得想眯起眼睛睡觉。我感到他的右手就放在我的腰际。最终,他却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很轻,像我摸婴孩的力道。我退后一步,走开。上楼。
   第二天中午,妈妈把从家乡带来的腌肉炖了满满一锅,大姑问腌肉都炖完了吗,妈妈说是呀。大姑接着说小翔子还没吃,炖熟后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坏,天气这么热。我若无其事的说,要不我给他送过去吧,反正离得也近,我也想到镇上看看。妈妈和大姑对视一眼,默许了。
   我用双手端着装在搪瓷盆里那香气四溢的食物,凭着记忆,找到那个采石场。是吃饭的时候,偶尔才听到几下叮当之声。出卖苦力的汉子们在树荫下吃着午饭,灰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巡视着众人,众人也回望着我。然后,他就走了出来。就算在这样沙尘肆虐的环境里,他依然有着异于旁人的整洁、干净。
   他接过我手中的食物,拉我到一块有着荫凉的断石上坐下。问我:“你吃了吗?”我点头。但他仍然将肉拣出来,夹给我吃。我抿着嘴摇头。他却坚持,不曾收回举在半空中的筷子。我伸出手指,捏住那块散发着诱人味道的腌肉,递到他的嘴旁。他笑了。似柳絮般绵软而柔和的笑意,飘荡在夏日正午的空气中。
小娃娃半个月了。一个晚饭上姑父问大姑,要不要摆满月酒。姑妈想了想说,不摆了,咱自己欢喜就行了。摆了酒小翔子的学费就不够了。我看到展翔垂下去的、含泪的眼睛,他说三嫂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大姑笑了笑说:“别讲那么长远的事儿!现在快给你的侄子取个名字吧!咱家里就你文化水平最高,取个像样子、有文化一点的名字!”
   展翔说已经想好了,就叫凌宵。
   大姑连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真是好听,还和翎翙重音呢!一听就知道是亲戚。妈妈也说凌宵,又姓展,是个好名儿哩。大姑说那就叫凌宵了?!又晃着怀中的婴儿说:“快点学会叫叔叔喽,名字可是叔叔取的哩!”接着她手指指向我对婴儿说:“这个是姐姐!”
   展翔是凌宵的叔叔。
   而我,是凌宵的姐姐。
   我咬紧下唇。把身子缩在展翔的身后。灯下地上的阴影,只有他一个人的轮廓。

接到父亲的电报,告诉我考上了重点高中,让我早点回家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我把信摊在桌上,脸朝下趴在上面。


   我又将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突然知道并且深深留恋的皖南小村,这里有山有水有开黄花的菱角。菱角,我突然想起,这次来此竟还没有机会去那个池塘看看。给妈妈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出去。池塘依旧在,只是塘边的树木长高了很多。没有了乘凉的妇女,一群孩子玩着我仍然看不懂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游戏。
穿过树林,走到七年前落水的地方,沿着塘边坐下,定定地望着水中的菱叶发愣。眼中渐渐有了水雾,朦朦的,看不清叶子的脉胳,却在模糊中看到展翔走了过来,挨着我的身边坐下。我以为是幻象,就把头靠过去,那种厚实的感觉提醒着我,原来他真的在。在我的身边。他伸出手揽过我的肩,一阵晕眩,我闭上眼睛。他低低的说要回去了吗,我说嗯。说考上高中了,我说嗯。说好好学习,我说嗯。说明天我带你去山上玩,我说嗯……

第二天他没有去石场,一大早就带我去山丘上。于是我看到了很多树、野花、奇怪的草、还有没见过的鸟。我发出惊奇的叫嚷,他宽容的笑着。我扯着他的手臂说你知道吗?我们老家,就只有一条河,不过,虽然只有一条河,却抵得上你们这儿这么多的水!他笑问,理由呢?我看着他,用很严肃认真的语气,说:因为我家乡的河叫粉河啊!传说啊,在很久很以前,河的南岸生活着一个女子。她心灵手巧,善于助人。但却容貌丑陋。有一年皇帝来此地选妃,并且宣告说如果在哪个村子里姑娘能够选为娘娘,那么这个村子便免交三十年赋税。善良的女子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于是来到河边伤心的哭泣。哭完后撩起河水洗脸,在水中看到自己被河水洗过的脸如此的粉嫩美丽,艳若桃花。果然,大选之日,此女被封为皇后。得知她的故事,皇帝特赐那条河为“粉河”。从此后粉河两岸的人家时常前来汲水,以祈自己家女子也能美丽善良,富贵荣华。听我说完,他一本正经的说:“那你肯定没有洗过!”等我会过意来挥舞起拳头,他却大笑着跑开了。


   他把各种颜色的花连着枝蔓编在一起,直到成为一个花环,为我戴在头上,托起我的下巴仔细的看,用一种具有催眠力量的语气说:“小翎子,我的意思是你已经这么好看了,不需要再洗了嘛!”

如果说七年前我总是肆无忌惮的望他,那么七年后,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在他面前习惯性的低眉顺眼,不敢看他。他熟练的采摘着能吃的野果,用衣服擦拭后给我。小径上时有来往的农人,他们都用一种带着尊重的亲切目光看他,再用评判的目光扫视着我,一边走一边发出:“吃面的女娃瘦得像麻杆”的啧啧感叹。


   我在他们身后不悦的皱了皱眉头,却已被展翔察觉。他意味深长的笑,带一些戏谑的成份说:“干脆留在我们这里好了!保证把你养得胖胖的!”
十四岁的少女在你的戏弄下,眼珠一转,诡计在心:捂住膝盖,眉头紧蹙。你立刻走到少女的身前,弯腰拿开她的手,仔细的检查。少女迅速的扯了一大把草叶,调皮的放入你的衣领里面,然后跑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林之中。被戏弄后的青年带着微笑抖动着上衣。背上残留的植物叶茎轻轻摩擦着肌肤,连同少女欢快的笑声一起被带进血液刻入骨髓之中。那个跑掉的少女并没有走远,她旋即像燕子般飞来,撩起你的衣服,细细的拿去异物,微凉的小手游走在你的背部。你闭上眼睛。四周很静。直到她确信已经完全干净了,她整理好你的衣服,小步走开。
   下山时带刺的藤蔓把我穿着凉鞋的脚刮出一道道伤痕。我用牙咬着嘴唇,跟在他的后面。他还是发现了,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脚,再转身蹲下,嘴里说着上来。我听话的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然后就触到了一根线绳,从他的衣服里拉出来看,是一根红绳,系着一枚铜钱,和我戴在胸前的那枚一样,乾隆通宝。把铜钱攥在手里,由他背着走崎岖的山路。他在清风中叹息:“你还是那么容易受伤。”
   甜蜜与幸福,装满整个心房。

又一个黑夜过去了,又一个黎明来到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这是第二次,还会有下次吗?就算有下次,又是何年何月?妈妈在和众人道别,说一些多多帮衬我家妹妹之类的话。姑父将一袋又一袋的物品搬上三轮车,那些都是大姑准备的,带给家乡的亲人。东西堆满了三轮车的车厢,姑父发愁地说坐不下两个人呢。展翔说:“我也去送送吧,我骑洋车子带着小翎子。”


   于是,我坐在展翔自行车后座上去镇上乘车回家乡。是有风的季节,路旁栽种着成排的杨树。他的白色的确良衬衣飞起来,似有一千只鸽子在里面起舞。无花的道路,却传来阵阵醉人的芬芳。我在后座,黯然神伤。此去经年,我和他,是否还有相见的日子?真有那样的佳期如梦,又是在何时何地?
   妈妈坐在前面的三轮车不断的和展翔话着家常,说展翔定成大器,前程不可限量,甚至还说有空去我们家玩儿。展翔礼貌的回答着,却把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和妈妈拉开了距离,他跳下自行车,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小翎子,你要快点儿长大,我等你长大哦。”我拼命点头。
   展翔,你可知道当我看到你脖子里面的那枚铜钱,那枚“乾隆通宝”的铜钱,我是多么欣喜。世界万物在此刻亦比不上它的珍贵。扬州三月艳阳天,凤舞弄影挂铜钱。那枚“乾隆通宝”它不孤单。或许你并不知道,同样的“乾隆通宝”,也挂在我的脖子上。

1999年,我17岁,考进省城一所大学,我做着入学前的准备。那个暑假大姑带着已经三岁的凌宵回家探亲。小家伙长得很是喜人,已经会很清晰的喊我姐姐,听到他奶声奶气的声音都觉得心灵纯净了。大姑把给我买的新衣裳披在身上比大小,说咱家的翎翙长大了,不知道随了谁,长得恁标致好看,将来说媒的该踢破门槛了吧!妈妈说人家那心气高的,当初考上中专都不上,偏要上高中,这不,还想继续往上念呢!
妈妈问大姑展翔如何。大姑回答道:“小翔子现在可了不得!一个月的工资比几亩稻田几年的收成都多。毕业了没有回来,就留在那个学校做了什么老师还是辅导员的。现在全家都跟着沾光了,老大老二也不是以前那副横挑眉毛竖挑眼的模样了,小翔子回来了还总拉他去西院住。想想那几年确实吃了一些苦头,勒紧了裤腰带供他上学,现在看来算是对了。不然在农村又能怎样呢?娶媳妇、盖房子还是要花钱的嘛!”大姑如滔滔江水般的倾诉终于停止,我漫不经心的问展翔现在哪个大学,大姑想了想说出了位于天津的那所大学的名字。
   那一年,我没有如期去省城上学。而是固执的要求留级,来年再考。父母不理解的问了千遍百遍为什么,我从来都只以“明年考个更好的,反正我年龄还小”作为理由。我的坚持再次赢了父母,或者他们也想我上个更好的大学光宗耀祖。我重新走进高中三年级的教室,开始了更加刻苦的学习。

    2000夏季,我收到了天津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觉得我和展翔的距离是那么近,触手可及。我坐在房间最大的那面镜子前,梳理自己的长发,看镜子中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对着镜子说:“展翔,我长大了。我等着你。”


   8月底,一封来自安徽的信。带来的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我的表弟,已经四岁的凌宵,坠入用于农田灌溉的机井里,死了。这个悲伤的消息,令所有人都震惊了,落泪了。奶奶哭到昏迷,一度卧床不起。那个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外孙,还没有来得及喊她一声“姥姥”,就离开了。
   死亡,是多么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甚至想象得出,大姑的伤悲。没有了凌霄,她该如何活下去?
   后来证明我低估了中国传统妇女的坚韧与承受苦难的能力。是啊,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
   9月入学,新生报到,认识教室、老师同学和学校的建筑,接着军训,与舍友们骄傲着悉尼奥运会中国队的成绩。需要熟悉的东西太多太多,但我从未忘记寻找他的身影。可是,就像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就像他从未在此生活过,这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踪迹。

    我时常会坐在人群稀少的地方,一坐便是许久。什么都不做,只是把旧日细微的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想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想他给予我的那些好,想着小小的女孩在草垛旁等他归来的情形,想伏在他背上翻山越岭的踏实感觉。想那枚被挂在他脖子上的“乾隆通宝”的铜钱。总是在不经意间碰触到我脖子上挂的铜钱而陷入漫无边际的思念之中。我时常发呆,成天就在这发呆中游荡。 一个学期过去了,两个学期过去了。第一学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却从未曾见过他,也从未曾听到过有人谈论他,我知道我是不会主动去询问的。我相信他在等着我,等到我真的长大的那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他会来找我。在夏季法国梧桐的低吟下,在秋日落叶翻飞的舞蹈中,在冬天呵气成霜的孤单里,在乍暖还寒春意料峭的街头,我咬紧牙关,不把心事外露。可是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等待。
   大学生活的五彩缤纷多少分散了一些对他执着的思念。略显轻松的功课让我开始找回本性中的那份开朗与外向,成为学生会的宣传部长,青年志愿者,去参加义务活动,为某个家境贫困的同学急需用钱而上街募捐,学习古筝,写一些随笔发表在校报上,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做着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儿家可以做的一切。走在路上也会有年轻人扭过头来看我了,但始终没有恋爱。

日子就这样轻轻的过着,滑过我的19岁,再走过我的20岁。2002年的夏季,爷爷接到安徽的电话。是一个让人欢乐开怀的消息。感谢上苍,我的大姑,那个多苦多难命运多舛已经年过四十的女人,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取名叫展飞扬、展绕月。听到这对名字,我知道,只能是他了。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诗意雅致的情怀,来命名大姑生命的延续。


   大三的下学期,为了策划一个班级活动,我埋头在学生会工作室找寻以往的资料时,找到一本旧的学校宣传用的小册子。在师资简介那几页中,我意外的发现了那个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人:展翔。当时心跳仿佛少了半拍,不敢相信地看着下面的简介,我清楚了,那是他。可是,他在我入学的那一年,就已经离开了。那个晚上我没有睡觉。第二天,照常积极的筹备着班级活动所需的一切。
   展翔,我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在这所学校遇见你的情形。
   我曾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要一切优秀,要健康成长,让你为我骄傲。
   我甚至想过,如果哪天我生病了,写了请假条而又有幸被你发现,你是否还会像多年前喂我吃菱角般细心照料我。
   让你的目光以某种亲昵的神气拥抱着我,而我却噘着嘴,以只有天真烂漫、还没长大成人的女孩子才有的神气,拒绝吃下你端过来的粥。
   撒娇般的让你说出一些哄我高兴的言语。
   可是,当这些皆已成空,当你消失在这所校园里,当经过千百个日日夜夜集聚的相思迸涌开来。我,是真的哭了。
   2003年,中国的很多人戴上了口罩,是举国皆慌的一年,只为一个原因:非典。
   当时间走进2004年,全国各地都在认真做好防治“非典”再次爆发的工作,我也已经22岁,即将毕业。最后一个学期已经没有什么课程,看着身边的同学焦急忙碌的到处投简历、找工作,借衣服参加面试,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地泡在图书室,或者干脆整天整天的在街上晃荡,在五大道萧索的法国梧桐下发呆。
   不得不离校的时候,我去了大姑家,安徽省颍上县的那个村庄。但却没有让大姑见到我,我只是远远的坐在池塘边上望着大姑的家门。我看到两个小孩子在院子里嬉戏。那该是叫我姐姐的飞扬、绕月。也看到大姑和姑父。没有展翔。我应该想到的,他说过他不会在这里的。

再然后,我来到了南方,在一个以伟人名字命名的南方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开始平静的生活。半年后调休,回学校转人事档案,在办公室听到两个老师议论,说展翔现在出去混得更好了,刚刚把停职办成了退职。听到这句话,我的手在发抖,自己的名字写得歪七扭八。终于办好了,我在整个校园找寻他的身影,没有。问过传达室的校工,他说展老师走了一会儿了。我抬起头,看天,用力的呼吸着这个生活了差不多四年的城市的空气。只因在这一刻,他曾来过,他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着同一方空气。


   去机场,换登机牌,进入候机大厅,为时尚早,我随意的走来走去。在一队国际航班的队伍里,我看到了他,我的叔叔展翔。虽然许久不见,但那是刻入骨髓的熟稔啊!他左手握着一些纸张,随着人群,走到玻璃门的那一边。
   我定在那里,头脑空白。

混乱的思绪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登上了飞机,不知道是如何找到座位坐下的。


   心中不停的在想:他要离开中国。
我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他能否算出我已经长大了。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些就心痛,眼泪扑嗽嗽的掉下来。空姐问我要喝点什么,我拼命的摇头,不敢出声,可眼泪越摇越多。邻座的男士帮我端来一杯果汁。再递过来一方手帕,擦去眼泪。他用很磁性的声音说:“看看外面,很美!”我侧过头,看外面。看云层像峰峦一样,翻滚,叠嶂。看太阳光照耀在飞机的翅膀上泛着奇异的光芒。真的很美。他伸出手:“我叫桑晨,很高兴认识你!”
   展翔,在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痛,痛到无法呼吸。我在几千米的高空默念着你的名字,对你说一声,叔叔再见。
   回到中山,正常的工作(我在一家日本独资的企业,电脑课的小职员),生活(单身的),就像所有二十多岁的女孩一样。我会把MP3挂在脖子里逛孙文西路步行街,或者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个城市很干净,绿化很多,很多道路两旁都种着繁茂的芒果树,还有成片的夹竹桃,以及碗口粗细的紫薇。因为要争创首批全国文明城市,所以道路两旁又添了常开不败的花儿。
   有时候会随便跳上一辆公车,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到另一个终点,我喜欢坐在车上看窗外的风景。去詹园参观,一次又一次。在他们的意见薄上写下了很多乱七八糟似是而非的话,并且乐此不疲。
   我喜欢这个城市,它包容外来者,又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本土文化。看着市政工程处做出来的“中山获国家级驰名商标展示”的建筑,会觉得自豪。
   还有一些时候,下班后就把自己困在房间。坐在地板上发呆,一动不动的可以坐几个小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想,但又似乎想了很多事。我就在这平凡的工作与琐碎的生活中消遣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但我并不封闭,相反的,身边的人都说我是开心果,是积极乐观、开朗自信的女孩。我也有特别好的朋友,可以交心的那种挚友。她们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的,有湖北的,有江西的,有河北的。她们在这个城市从事着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是别人眼中的小白领。长假的日子里,亦会结伴出游。


   发了工资会寄给父母,每周都会打电话问候家人。到过年过节都会寄钱或物给大姑,飞扬绕月生日的时候也会买很贵的礼物。通过电话,那些亲人的生活都呈现在我的面前。只是,我最想了解的那个人,却从不被提起。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永不重来。有时候看似重复,实际上是永不重复。
   很快就到了年尾,12月21日,这注定是个要被记住的日子,不是因为胡主席来此地视察。而是,就在同一天,办公室的美女们,因为一个新同事的到来而有了津津乐道的谈资。

那是星期二。因为上个周六上午电脑课参加了一个培训,算作出勤,因此周二上午我调休,没有上班。中午,在公司饭堂用餐,秘书课的翻译小秦看到我立即坐了过来嚷嚷:“天哪!你错过了一场好戏!太遗憾啦!就今天,咱们公司来了一个帅得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的经理耶!营业部的!”


   我笑,不以为然的继续吃饭。她对我的冷淡怒眉相向,加重语气说:“真的!好有性格,天哪!一看到他笑我简直要晕的!而且我告诉你哦,不是我一个人讲他好看的,办公室的所有姐妹集体通过的哦!粉帅粉帅滴~~~~”
   我不忍心打击她的兴致,虽然明明白白的知道她对每一个男人都是这样厚道的评价,这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但仍装作热络的回应她:“是吗?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不是呢!所以才奇怪嘛,公司经理级的都是日本人呢,这个却是中国人。而且是从总公司那边派过来的。应该很厉害吧?!不过以前听总经理说过,总公司的人员想要调往发达国家任职,比较困难,但想要调往亚洲国家,就比较容易。但不管怎么说啦,工作能力肯定是有的啦。好可惜!他是在开完早礼后才来的,所以还没有自我介绍,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嘿嘿,明天的早礼他肯定要介绍自己的,要准备个录音笔才行……”

收拾好餐具后,离开餐厅去办公室。小秦紧跟着出来,摇着我的胳膊说:“是呀,有桑晨那样的你都冷若冰霜,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哦,对了,难道你是同性恋!”我看着她张成O形的嘴巴大笑。


   她口中的桑晨,便是飞机上偶遇的男子。巧合得很,他竟然也在这个城市;更巧的是,他的公司也是在这个工业园呢。故此,见过几次,只是同事般打个招呼。却没想到因此而引来小秦对我性取向的猜测,这是多有意思的事情。这个单纯又充满幻想的女孩子!
  她再感叹:“小夏你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成熟,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从来的定义就是知道很多的事情,懂得很多成人世界里的尔虞我诈,学会很小资的过生活但很中产的设计未来。所以我不知道她说的成熟是指哪个方面,或者是我想象的哪个方面都不是。所以不好继续话题。
   下午,也是很普通的星期二的下午。去洗手间的时候总能听到吱吱喳喳的议论,对象当然是那个我未曾谋面的营业部经理。甚至,小秦传了N次邮件给我,表达了对我“没有一赏他的尊容而深深的同情”之心意。

第二天,周三,一大早准备着早礼的资料。(所谓早礼,是日资企业普遍存在的一种会议形式:每天上班前所有办公室人员聚在一起,轮流说出当天的工作安排,总经理也会把总公司的各种指示通过早礼渠道传达给大家,有新入社员会在早礼上向大家作自我介绍,谓之早礼。下午工作结束下班时的会议,称为晚礼。这个公司,除了每日的早晚礼外,每个月的第一个工作日的上午,还有全体员工的集体会议。)在早礼上,仍然只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我仍然没有见到他。


   第三天,周四,还是没有。
   第四天,周五,做完晚礼,小秦愁眉苦脸的说:“唉,真可怜!年前是见不到他了。刚才我在老总办公室听到总公司来电,好像崎玉工厂有什么事,所以咱们的新经理要在春节过后才正式上任!唉唉唉……可怜的我们呐!”我拿起笔记本轻拍在她的头上,阻止她的哀怨。
   展翔,那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阴差阳错。我只是休息了一个上午,便错过了与你的相见。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一定是的,谁又能想到呢?有一天,我们会在同一时间,服务于同一家公司。就算在我天马行空的思维里,也绝想不到我们会以这样的身份相见。
   2005年2月17日,大年初九。春节后的第一天开工,到处喜气洋洋,大门两旁的桔树,象征着大吉大利;办公室门前的菊树,亦是祈盼着好的意头。这是南方人家过年时必备之物。
   2月份的全体早礼改在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因此同事们也都比平时更早的到达公司。大家聚集在用作临时会场的员工餐厅,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喜庆面貌。饭堂里充斥着“恭喜发财”的祝福声,当然,像我等未婚人士,自然能够得到上司和已婚同事“红包拿来”的回报。
   小秦说,春节后的第一天,是最让人开心的一天。不需要做什么事,又可以收到大把的利是,天天如此才好呢!语气里尽是小孩子盼过年的劲头。
铃声响了,大家坐好。等待着老总及各部门经理的到来。我和小秦缩在偏后的位置(开这种冗长沉闷的会议,后排就是风水宝地)。在笔记本上画眼睛比嘴大的古装美少女。首先,当然是总经理致词,他先用不标准的中文说:“大-家-新-年-好!”大家同时起立鞠躬还礼:“新年好!”翻译开始用中文说今天是2005年2月17日星期四我们开始早礼,再用日文重复。我不经意的看向主席台,却看到了一张刻入骨髓般的熟悉的脸。那是展翔。

九年的时间过去,依旧是我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眉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唇。都是十年前的样子。如果硬说有些什么变化,当然,是成熟了,因此,也更加好看、迷人了。


  就算不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会场,哪怕就是在人海汹涌的街头,如果他的这张脸出现在其中,我仍然能够一眼找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与他的相逢,是我朝思暮想的事情。可真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匆匆一瞥,就逃也似的垂下眼睛。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欣喜若狂,还是惊奇过度。我停止手中在纸上乱画的笔,任回忆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冲来。心,跳得是如此快速,像要无法负荷。
   不知道是在多久之后,总经理的致词终于结束。你站在讲台前,我的头垂的更低了。但仍然能够感觉到你扫视全场的目光,记忆中的声音响在耳边:“大家新年好!我叫展翔,供职于营业部。……”
   这个时候,行政部总务科的文员走到我身边,说:“录像机好像有问题。总经理讲过话后,换了一盒带子,现在录的时候没有REC的红色显示标志了。你来看看!”
   我真的想给她一拳!录像机架在第二排的中间过道处,现在让我去鼓捣它!晕死算了。

展翔,你无法了解,我渴望见你,但又面对突如其来的遇见那种复杂的心理。


   我多么想,是以最好的一个状态,穿着美丽的衣服,挺拔纤细的高跟凉鞋,佩戴着锦上添花的饰品,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温婉微笑,低头抚发的无限风情,还有,从文艺电影中学来的迷离眼神,以及,犹如法国街头最常见的那种不动声色的优雅与小小性感。而不是现在,厚重的工作服,束起的马尾,未施粉黛的素颜,平跟的鞋子,以及,慌乱的眼神。
   七岁的时候,我见到你。最柔软的那方心田,种下关于你的种子。
   十四岁,我们的脖子挂着同样的“乾隆通宝”的铜钱,你背着我行走在山林之间,你说等我长大。
   那个种子,便在心中生芽,一天一天的和我一起慢慢长大。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棵爱的大树。浇灌它的,不仅仅是心血,还有想你到心痛而落下的泪水。没有人会理解一个孩子的执著与倔强。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我想把这个奇迹以最完美的模样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了解,我的成长;让自己安心,能足以与你相配。
   可我必须走出去摆弄那台摄像机,必须以这种最没创意的最不合心意的样子跳进你的眼帘。因为我是电脑课的职员。这是我的工作。
   通过摄像机的屏幕,我看到你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我只看到了惊讶,没看到别的,例如兴奋,例如开心,都没有。他真的是一个管理者,具有领袖风范的管理者。不比我的无措,他那温暖、柔和、深遂的目光,只停留在我的身上两秒钟,微微一笑后,已经移向它处。
   这笑容,令所有人看来,都无懈可击,没有包含任何心意。那是在办公场合,常见的、恰如其分的笑。
   我装作要拿工具的样子,从后门走出餐厅。南国凛冽刺骨的寒风,吹个不停。我在春寒弥漫、喜气洋洋的日子里,泪水,泛滥成灾。
我的办公桌是在营业部经理的右后方。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工作,可以看到营业部经理的电脑屏幕。以及,右侧脸。电脑课本来就是公司最小的部门,只有三个人,是角落的命运。但是别的部门的同事,却是艳羡不已。一方面是比较隐蔽,电脑浏览什么内容都不会被人看到;一方面是离总经理最远,不用担心老总心血来潮的“叫某樣进来谈一会儿”的雅兴所招呼。(樣是日本没有性别特指的称呼。可以代表先生,也可以代表小姐。)
   二月份的朝礼终于结束。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克制不住的脸红和心跳。万幸的是,第一天开工,大家到处串着要利是,小小的情绪并不被人察觉。
   展翔并没坐下来。他和总经理在大会议上。期间收到小秦的邮件。当然是离不了“帅哥”的内容:“夏,刚才我们部门的正在讨论呢,你说,咱们新来的经理懂不懂这儿的习俗呀,他会不会派红包呀?!毕竟人家刚从外面回来的,应该不了解的。怎样才能提醒他一下呢?当然啦,咱们并不是真正的想要利是,主要是得找个借口亲近一下嘛!出个主意噻~~~”
   我回复:“本人的脑细胞今天没带来,没主意可出,还是你们集思广益,让我沾点光吧!”
   总经理出来了。我咬紧下唇。期待着他能够坐下来。看到他的身影,也是好的。
   可是他并没有出来,反而信箱里多了一封陌生人的邮件。内容简洁明了:“请来一下会议室。”
   我盯着电脑屏幕,眨了眨眼睛,才敢确定邮件的内容。凭直觉,是他。因为公司OUTLOOK上面有公司全体人员电子邮件的地址及部门、姓名备注。他若找我,无须问人。

是很冷的天气,但额头与鼻尖上已有细而绵密的汗珠。站在会议室门前,我闭上双目,平息片刻,方抬起手指叩门。


   他坐在大会议桌的一端,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我在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真的要坐下来才行,我怕站着会摇晃,甚至会晕倒。
   他笑,不露牙齿的抿嘴一笑。接着说:“好遥远的对望。”
   是的,这是个能够容纳几十个人同时就座的桌子。我们,分坐在两端,犹如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那距离,已经不是可以用长度或岁月可以丈量的遥远。
   我透过水雾迷蒙的眼睛看他。他也回望我。脸是九年前的脸,只是眼睛里的光,无言的诉说着某些变化。我看到的是他带笑的脸,但我却看不到记忆中眼睛里那让人沉醉的柔情蜜意。
  他开口了:“夏翎翙。小翎子。长大了嘛!”
   扭脸,望向窗外。院子里,山茶花开得正艳,白的红的,吐露着花蕊。
那个花圃,是应该有个名字。其实有一块石头,花圃建立的时候就已经竖放在那儿。几任老总来了又走,却依然没有题字命名。这里面的每一株花,每一棵树,都是曾在中国服务过的日方高层,是他们在即将离开中国时种下的。每一棵植物的前面,有一块小石牌,上面写着种植人的名字,栽种时间,以及植物名称。这一任的老总还曾公开征集过花圃的名字,且是有奖的。确实也收到很多或优雅或大气或朦胧的名字。但直到现在,它还是一片无名花园。去年就含苞的山茶花,如今,在这寒冷的季节,终于怒放。
  犹如命中注定的一些人,我们曾经会离他们很远很远,但是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拎起提包放在桌子上。一边拉开拉链一边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走到他身旁。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我的面前,继续说:“我昨天晚上刚回来,不懂这里的风俗,所以没有准备。会前看到课长和组长都在发红包。你能替我准备吗?”
   我说:“你结婚了?”
   他愕然。不解的盯着我,并没回答。
   我向他解释:“结过婚的人才要向未婚的人派利是的!还有就是领导。不过日本没这习俗,所以历年来那些经理们都没有发过红包。”
   他又笑了。笑着说:“他们是日本人,而我是中国人嘛,入乡随俗。你帮我准备,行吗?”
   我拿起那叠红色的钞票。点头。
   他再问:“这些够不够?我刚回来,还没有去财务兑换,只有这么多,要是不够,你帮我补上,可以吗?”
   说这话时,他的那些温和的笑,已经有一种戏谑、多情的成份包含其中。让他说起这种与金钱有关的事情,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就像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
   我说“足够了。”转身离去。
   当我走到门口,准备拉门出去的时候,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翎子。”
   我回头,面向他,倚门而立。
   他的眼睛,看向电脑,再抬起看着我,轻声细语的道:“你不想叫我,叫我一声叔叔吗?”
   我猛地拉门而出,冲进洗手间,泪如潮水。
   展翔,我真讨厌自己,在想你念你的九年光阴里,都可以控制自己。为何,当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却这般拙劣的表达。无数次的,练习。到如今,只剩这恼人的哭泣,烦人的泪滴,让我无法隐藏,无法修饰!

但我还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向财务的会计华姐兑换小面额的新钱。只是,她年前剩余的数张远远不能满足需要。我开始撰写邮件,发给所有未婚的同事:“十分钟后,请带好自己今天收的所有红包,洗手间集合。”


   这是我们遇到急事时常用的解决方法。这些急事包括哪个同事的裙子扣子掉了,或者哪个姐妹例假却忘记带必需品了,或者哪个秘书课的翻译要陪老总临时出去又没有穿高跟鞋……
   十分钟后,我手中的红色纸币变成了更多张的五元、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簇新的钞票。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我所说的有妙用是何用。她们更加不会想到,我,竟然和那个新任经理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把那些钱装进利是封里(利是封都是我以前收集积攒的)。装好后,按数额不同而放整齐。拿给他时,已是中午用餐的时间。

他并没有去餐厅用餐。这亦是一种习惯,公司的经理级有个不成明文的约定,或者他们有着同样的消化系统,中午都不用吃饭。这也是我们公司翻来覆去的一个未解之谜。


   用餐完毕,他已经在他的位置就座。看到我们,微笑着招手,小秦双手捂嘴,犹如燕子般掠过我们,掠过办公区,飞了过去。大家也都哄笑着跟上去。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表现,多少是有些夸张。这些花样年华的女孩们,用这些夸张的语言与动作,表达着她们对人的善意与热情。
   红包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佯装怒气的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声音说:“红包都给你们准备好了!却没有一个人向我说恭喜发财,是不是欺负我这个新来的!”
   于是,十来个女孩子,全部双手抱拳,清脆的声音,异口同声的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他站起来,露出好看的笑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来,自己拿吧!里面装的可是不一样的,试下手气如何!”
   呼啦一下,他的桌子,以及他的人,都被围在了中间。她们都俯下身去,挑着自己钟意的利是。他的目光,轻而易举的穿过她们的头顶,望着站在后面的我。

展翔,你不知道,在那一刻,对你的情愫,又增加一种莫名的感觉。你用“运气”来弥补无法找到等额零钞的遗憾,并且使自己和“不公平”这三个字相隔十万八千里。你的那种聪明的狡猾,以及世故的成熟,都和我记忆中的少年有了距离。


   或者,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拿一个人的九年前后不停的比较。这没有意义。而我终于拿到了你发给我的第一封利是。办公室的每个员工你都照顾到了,当然要有我的。其实我私心里情愿收不到属于你送的那封祝福,因为那样才让我与众不同。当你笑着把利是递给我,并且说着小秦刚教你的“快高长大”的白话祝福语时,我又想哭了。
   很多年前,你双手按着我的双肩,用一种很认真的口气,对我说,你会等我长大;现在,那种认真的口气,换成了一种外交辞令。快高长大。这是广东人在派利是时,对孩子的祝福。
   可是,九年的岁月流转,当初那个需要你背着才能走完长长的山路的丫头,已是亭亭而立正当妙龄的女孩,我所拥有的骄人的青春,正在一天一天的离我远去。
   而你,却对我说着同样的话语。同样的主题:长大。
   展翔,我除了能够在暗夜里独自落泪,来释放这如刀绞般的疼痛,你告诉我,还能怎样?
   我就像夏夜里的一只蝉,只等一场雨水的降临,便钻出黑暗的地下,在树杆上完成蜕变,再唱出无尽的歌谣。
   我等待着他的召唤。哪怕只是叙旧的言语,已足以令我心醉。可是,这些希望并没有如愿以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是一个一本正经的经理,虽然仍会在早晨对每个员工微笑,仍然会说“早上好”,可是,只是如此,仅限于此。大家亦不敢再拿第一天的语气与他说话,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级。凌驾于我们这些普通的小职员之上。高于我们,我们看他,亦是需要用一种仰望;营业部同事同他的交谈,也成了言语谨慎的报告。
   他的婚姻状况,成了诸位美女的心病。在那些悬而未知的日子里,小秦略带惆怅的叹息,轻落在我的心扉。我会望着她发怔,待她用筷子敲打着我的餐盘时才回以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很多的时候,我会恍惚:在不见他的日子里,他在我的心中。虽然和真实的人有着万水千山的距离,飘洋过海也难以寻觅的踪迹。可是他在我的心里,很近很近。想念时,我便可以调出关于他的记忆,把成百件细小的往事翻来覆去的想个不停,因为我无数次的想起我们共有的时光,所以对于记忆中的那个人儿我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加清晰。那些画面,是那样的生动,具体,仿佛是昨日之事。
   而如今,当他难得坐下来办公时,我们相隔不到三米。
   一丈之内,我能够看到他的脸颊,肌肤的纹理;
   看到他握笔书写的右手,指甲的长度;
   看到他分析报表上的数字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纠结的符号;
   看到他讲电话时的口形,嘴唇的性感。
   这一切都这么近,他离我这么近,可是,我们,却又如云泥般的遥不可及。有一个词,叫面目全非,有一个词,叫咫尺天涯,还有个词,叫恍若隔世,便是今天这般吧!

还是有一些时候,他会和我记忆中的展翔重合,成为一个人:在某个午间休息时,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花圃里的姹紫嫣红,宛如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个提水浇灌瓜果蔬菜的展翔,平静,温和。可是,当他一个转身,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面,便又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领导。 只是,这种在远处看着他的幸福机会亦不多得。他是很忙的,他总是很忙。虽然每一天的早礼上,他的工作简略到“日常事务”四个字,但,他仍是忙碌的。内部的会议,海外视频会议,与各种代理商的洽谈,合约,具体到巡场,他总是有事做的。甚至,在中国区域投放广告的明星选择,亦是他的工作。何况,总公司雄心勃勃的开发中国市场,要在一年之内,在广州、深圳、北京、上海四个城市设立办事处及专营店。他和总经理谈笑风生,解答着下属的疑问,是用流利的日文,以及带点黄梅小调般的普通话。
   我们就这样正常又不同寻常的相处。仿佛,我们彼此,蕴藏着千百年的陌生,疏离就像路人。我强压着自己澎湃如汹涌波涛般的情绪,示人的,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脸庞。
   接着星期五、再到星期六换休出勤、然后是下一个周一、周二,周三的中午。在公司饭堂用餐。小秦坐在我的斜对面。她说桑晨打电话了,说你这几天不接他的电话是怎么回事。我不语,继续用勺子抿着汤。她便用痛心疾首的神情,表达着她对桑晨的同情和对我的不满,说:“你不要太过分耶桑晨人那么好而且对你那么好你真是不知道好歹……”
   她突然不说话了,牙齿咬着筷子,双眼惊喜的望向我的背后,我侧头看,看到了展翔,大师傅正在给他装饭和菜。小秦使劲的咽下含在嘴里的饭,悄悄的说你猜展经理会坐在哪儿?这可是他第一次在饭堂吃饭耶,而且有那么多的空位。会不会和我们坐一起?呀,他真的朝我们这儿走过来了,呀,他对我笑了,呀,他来了!

我听到自己的勺子碰着汤碗,发出轻微的声响。展翔坐在了我的旁边,也就是小秦的对面。小秦娇声地说展经理好。展翔说你们好。


   “好难得哦!展经理今天和我们同吃一锅饭。”
   “都吃咱们公司的食堂堪比香宫,今天来试下,还真不错!是因为今天元宵加餐,还是平时都这样丰富吗?”
   “对呀!三菜一汤一个水果。师傅的手艺可不是盖的,人家可是正宗的川派传人,一级证书认定的!”
   我归拢好自己的餐具,轻声道:“请慢用。”
   小秦没有走,她坐在展翔的对面,笑靥如花。
   只是我没想到,因为她和展翔这短暂的聊天,会让我和叔叔生出诸多的误会,让我们的距离,咫尺天涯。当然,这是后话。
   下午四点,行政部的课长向大家宣布:“今天是元宵节,晚上在石岐佬有个欢迎展经理入职的聚餐。希望大家能够前来。”
   小秦的邮件在几分钟后收到:“好紧张哦!按惯例他要向我们敬酒的!要不要先回去换衣服呀?可是我回家的话太远了,去你宿舍吧,去挑你的衣服派下用场。改天请你吃浓浓的葱油饼。”
   下班后,她和一同去宿舍。去衣柜里挑选一番,终于满意的将一条不过膝的冬裙套在身上,再拆启一条未开包装的薄的、透明的、天鹅绒丝袜。当我看到她在寒风中花枝乱颤时,真佩服她的奉献精神,扶墙而笑。
   终于轮到展翔向我们这桌敬酒了。他站在那里,我便想起一个词:玉树临风。他执一个酒杯,声音是细腻动听的,言语是恰合适宜的:“这一桌都是咱们公司的老前辈了,还请多多关照。”
   一巡过后,小秦又把他请了过来(也只有在这样的场所,才允许偶尔放肆)。他笑着坐下,说:“我可不敢和你们再喝了!刚才行政部李经理都提醒我了,说你们这一桌都是海量,我甘拜下风甘愿认输!”
   小秦说:“西海经理好讨厌!总揭我们的老底。实话告诉你吧, 这个,喏,这个梅姐,人称十八碗不醉;这个华姐,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酒仙;那个看起来文静的夏翎翙,人送雅号夏十瓶!”
  展翔饶有兴致的问:“夏十瓶?”
   “对!夏十瓶!有个顺口溜就是说她的,怎么说的来着?哦,想起来了!说,一瓶两瓶不算酒,三瓶四瓶漱漱口,五瓶六瓶扶墙走,七瓶八瓶墙走我不走,九瓶十瓶……”
   一桌的人同时接着小秦的话说:“好酒、好酒!”
   哄然大笑。趁着酒意的笑,东倒西歪,俯在桌边的,歪在他人身上的。
   他也笑。灿烂的,开怀的大笑。在笑声中,他举起杯子,对着我轻轻点了下头。我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是为了炫耀我的酒量,而是,展翔,我从来都没有学会辜负你的美意。
   时间,仍这样平静的过。我的工作,亦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当新的ERP系统在全公司的电脑上安装调试并正式运行后,新的人事考勤系统的开发又成为我和电脑课的奋斗目标。
   2月底,总经理在大会议室找我谈话。一顶新的工作任务:办理公司内部期刊。他从我的简历中得知在校时,我曾经协办过校园刊物。他征求我的意见,并且,很“情深意重”的说:“本来此项工作应该由行政部完成。你是电脑课的职员,有自己的工作内容。可我看过你发表在你们校内报的文章,觉得你对这项工作应该会有兴趣。虽然月薪暂时不能增加,但年终的绩效考核与各项奖励,公司会酌情考虑。”
   我无法回绝。无法说不。如果有商量的余地,不会是老总直接和我谈,而应该是通过我的上司。
   二十分钟后,公司所有管理人员齐聚大会议室。公司期刊创刊会议启动,我这个小职员,因为身负“策划、主编、责编”重任,出席会议。
   那些经理们,本都是很碌的人,开会都是笔记本电脑相随。七个经理,六个日藉,一个中国的展翔,亦是留日人士,只是为了照顾我一个,老总的翻译都出动了。我坐在最尾端,眼睛一斜,便能看到怒放的山茶,和随风飘荡的芒果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豆芽菜般。

总经理简略介绍办刊的意义:“九年,我们公司正以健康、稳定的步伐向前迈进。不断被市政府授予各种奖章。年前,又被评为中山市首批A级纳税人。这是一份珍贵的荣誉。在30000多家企业中评选出的278个之一。我们的经营理念,第三条便是‘对所在国做贡献’,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肯定。工作的环境变得更加清洁、优美,各项规章制度更加合理、完善。在这种情况下,公司的企业文化建设越来越显得重要。因此,我提议,于今年开始,办理我们自己的内部刊物。让这份内部杂志,成为公司与员工之间交流的桥梁,让全体员工明确了解自己的公司,加强员工之间的团结,加深感情。大家的意见呢?”


   翻译坐在我的旁边,小声的译出每一句话。
   各位经理对视一下,由行政部西海经理发问:“这项工作,有谁来负责?需要再招聘一个有相关经验的员工吗?”
   总经理摇头说:“不,暂时不需要另招新人。在座的夏樣能胜任这份工作。我相信她的能力可以很出色的完成。但是,因为这并不是她的本职工作,她也不是只此一项事务需要处理,所以希望在家的各位,当夏樣需要哪个部门,或者哪个人配合的时候,相关人员要给予大力协助。杂志的内部,篇幅,明天早礼时再通报。还有问题吗?”
   老总环视一周,率先站起来,双手鼓掌,说:“那么,我们就期待的公司期刊的创刊号早一天呈现在我们面前。并且,是非常精彩的,超过印尼工场、韩国公司、美国公司、泰国公司!”
   众人陆续走出会议室。我和翻译金小姐走在最后,她同情的对我说:“你真可怜。那些海外公司的杂志都办了多少年了,而且每期还都是铜版印刷。拼得过他们,才怪!你好好保重吧!同情你!”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但我仍然要感谢这份新的任务,因为它让我多了一条与展翔交流的渠道。否则,只有在他的电脑中毒了、出现问题的时候,我才能出现。而现在,我可以在任何我认为合适的时候,用不需要避嫌的语气说:“展经理,麻烦你们部门提供什么什么报表,什么什么数据之类。”或者,“展经理,请您核对这些内容是否有误。”同事认为我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出于老总的压力;而没有觉察,我内心的欣喜。


   对他,大家仍然是好奇的。某天上午,小秦拖我去洗手间,里面已经聚集了几个美女。我疑惑的看着她们,以为她们又在参加什么情网组织的八分钟约会。
   我举起双手:“各位,这几天快忙疯了,饶了我吧!”
   小秦挥来一拳:“什么呀!我们想到一条绝世妙计!嘿嘿,有了这条妙计,咱们就可以把展经理的身家背景开得一清二楚喽!”
   “你不是在弄什么报纸吗?你就说因为办刊的需要,让他填写一份资料,关于他的资料。这下咱们不就晓得了嘛!”
   “行政部没他的档案吗?”
   “切!要是有的话,还用这么费劲?!他是直属日本总部,档案从来没来过中国。依我看,总公司的这项制度应该改革才行,弄来一个人,员工却不了解,什么事嘛!”
   一个同事的暴力阻断了小秦的喋喋不休。她揉着被掐痛的腰,夸张的哎哟哎哟的叫唤。
   我说“行。我本来就计划有一个人事情报的版面。让大家了解新入社员,当月员工}
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16:53 编辑

    从罗平县出来基本就是煤渣路。以前这里应该植被茂密。后来由于过度伐木,很多林场荒废。道路两边植被稀落,时不时看到当地人赶着羊从路边经过。

    坐了两三个小时的汽车,傍晚时,安娜终于抵达了红石井的汽车站。

红石井最早是因林业开采而形成的镇子。汽车站十分简陋,两个大棚,一排用红砖砌成的旧平房,门外一条通往镇区的黄泥路。几十米外,就有条铁路延伸出去。安娜出来时,恰好一辆装满煤炭的黑色货厢火车鸣着长笛,哐当哐当地从她旁边驶过,震的地面微微发抖,车顶掉落下来些煤块。几个放学路过的小孩等火车过去,立刻蜂拥着去捡铁路两边掉下的煤块。

    安娜目送火车消失在视线里,掉头往镇子方向去。

    刘梅给她留的书里,可能由于当时情绪紊乱,只说小时候在她姑姑家里住过,没有写住址。

    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但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想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找到人,恐怕有点困难。但这事既然已经摊到了她身上,她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人都到了,只能在镇区里慢慢打听,赌自己的人品了。

    这条黄泥路看起来不是很长,但走起来却不短。安娜拖着箱子,躲着路边一颗颗疑似还新鲜的羊粪蛋,最后终于来到镇区入口处那面绘在墙上的巨大的“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宣传画下。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宣传画下不时有三三两两穿着劳动服的工人走过,纷纷扭头看着安娜。

    安娜叫住几个路人,打听“李红”,果然全都摇头。

冬天的北方,天黑速度远超安娜想象。没多久,昏黄的路灯就亮了起来。安娜站在工人文化宫前,感到冷飕飕的,决定先找地方住下来。向路人打听到附近有个林务局招待所,急急忙忙地找了过去。找到时天已经黑透。单间五块钱一晚上。女服务员管她要介绍信。安娜说来找人,没介绍信,顺便打听李红。服务员说不认识。原本还有些忐忑,怕不让她住,那她今晚恐怕就要露宿街头。幸好服务员没坚持,收了钱就领她到了房门口,打开门,说了声“热水在锅炉房,自己打”,掉头走了。

    房间很简陋。一盏电灯、一张铁床、一张布满划痕的桌子,上面摆了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盘以及两个玻璃杯,外加一个旧脸盆,一个暖水瓶,就是全部设施了。

坐了一夜火车,又是半个白天的汽车,安娜已经很累了。也没力气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吃掉自己在路上买的半个不知生产日期是什么时候的硬壳面包,拿了盆和暖水瓶到边上的热水房里打了热水,回来胡乱洗了把脸和脚,闩了门,也没脱衣,倒头就睡了下去,正梦到自己和朋友在预定好的波拉波拉岛四季酒店里享用着龙虾大餐,口水哗哗时,忽然被一阵砰砰的拍门声给惊醒,猛地弹坐起来,心跳加快,不敢应答。

    “开门!公安查房!”门外传来声音。

    安娜更加紧张。也不知道自己运气怎么就那么好,一来就遇到公安查房。又不敢不开,只好开了灯,下床穿好外套,到门后开了道缝,见确实是穿制服的警察,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看起来还挺稚嫩的年轻公安,神色严肃,后头站着那个女服务员,对着公安道:“同志,就是她!我管她要介绍信,她说没有!说来找一个叫李红的。问那个李红干啥住哪,她也说不上来。问她和李红什么关系,她还是说不清。这不扯谎吗?我看她样子也不像是正派人。最近区里不是严抓吗?我怕我这里窝藏犯罪分子,所以通知了你们。你们好好查查她!。”

    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在外头蹲一晚上。

    “户口本。”这会儿身份证制度才刚出现,还没普及。方脸的管她要户口本。他问时,另个圆脸的拿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

    安娜嗫嚅道:“……出门急,忘了……”

    圆脸公安目光从她蓬乱的栗色卷发落到牛仔裤上,问。

    “问你真名,你跟我扯什么洋名儿?当我没读过安娜卡列尼娜?”

    圆脸公安不高兴了,笔头重重敲了敲本子。

    “警察同志,我名字就叫安娜……”

    “哪来的,干什么?”方脸公安又问。

    “……s市……来找人……”安娜自己应的都没底气。

    方脸公安看了眼安娜摆在墙角的行李箱:“上个月县里出了重大劫案,根据目击证人,里头有个女同伙。现在怀疑你的身份。带上东西,跟我们去所里接受调查!”

    上月,罗平县烟酒公司财务科被一伙持qiang蒙面歹徒抢走了一笔数额达到五千元的巨款。里头有个女的负责望风。这事影响很坏,县里极其重视,要下属各区配合行动及早破案。

    安娜被带到派出所,墙上挂钟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钟。

    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刚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很明显,她现在是被当做重大嫌疑人给抓起来了。

    进了派出所,她就被那俩公安命令蹲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刑讯室的小房间的墙角。行李箱被拿走。边上也没人。正忐忑时,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进来了几个人。

除了带走她的那俩公安,方脸的罗成,圆脸的仇高贺,还多了个年龄稍大些,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公安。好像刚从睡梦里被叫过来似的,眼睛微微泛着血丝,身上穿条和罗成仇高贺一样的警裤,大冬天的,上身只一件白衬衫。一进来,目光扫了眼还蹲在墙角里蓬头散发的安娜,坐到张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便随意翘到桌角,接过罗成递过来的讯问记录,三两下扫了眼,啪的丢到桌上。

    “箱子里装了什么?”这人开口问。

    天花板上装了两盏日光灯,光线白的刺目,照的安娜一张脸更是没有半点血色。

    安娜垂下眼皮,盯着脚前布满了小坑洼的水泥地面,有气没力地回答:“衣服……鞋子……化妆品……都是些私人用品……”

    “队长,从招待所里一起拿过来了。就在隔壁。”

    圆脸仇公安过去提来了安娜的那只旅行箱。

    年轻男人看了眼箱子:“打开!”

    安娜实在不想开箱。里头除了那些私人用品,还有她没来得及处理掉的钞票、护照、以及手机。虽然都已经放夹层里,但被翻出来的话,势必更麻烦。略一迟疑,见那个男的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唰的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匕首,似乎就要撬箱子了,只好走过来,在几只眼睛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开了密码箱。

    东西一样一样地被两个小公安拿出来,那男的边上看。

    两顶太阳帽、好几双鞋、五六件衣服、几条丝巾、瓶瓶罐罐化妆品、香水、卫生巾、丝袜,两个小公安眼睛越睁越大,当提溜出一套比基尼时,俩人神态已经无法控制地别扭了起来,盯着箱子底露出来的一套性-感黑色蕾丝胸罩和三角内内,犹豫地看向年轻男人:“队长……”

    年轻男人瞄了一眼,伸出搁桌上的那只脚,啪的勾上了箱盖,放下脚后看向安娜,见她始终垂头站那里,低眉顺眼的,微微弓起修长手指,敲了敲桌面。

    安娜睁大眼睛拼命摇头,一头长卷发跟着她在肩膀两侧晃来晃去,泛出漂亮的光泽,两个小公安看的有点定眼。

    年轻男人瞥了眼手下,眉头微微皱了皱,“问询记录里没你的籍贯。你的籍贯?还有工作单位,或者家庭住址。我去联系下。确定无误的话,就放你走。”

    “……队长……刚才仇公安说的其实没错,安娜只是我的英文名。我真正名字叫李梅。李红是我姑妈……我妈最近去世了,我来投奔我姑妈……”

    圆脸仇公安反应了过来,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招待所里我问你什么名,你非说安娜。一转头就又成了李梅!我告诉你,你这样狡辩是没用的!”

“公安同志,我原来叫李梅……只是我特不喜欢我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一直用安娜。我说的是真的。李红确实是我姑姑。我妈去世后,我来这里是投奔她。只是我小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加上中间又生了场影响脑子的大病,好了后,有些事就记不清了,连我姑姑住哪儿也不确定……希望你们帮帮我。找到我姑姑的话,问问她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仇公安和罗公安不作声了,看向那年轻男人。

    安娜也看着他,眼神无辜可怜的就像一只小绵羊。

    片刻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俩人道:“明天去找找叫李红的。”

    “行,队长您走好!实在对不住,矿务局招待所报案,我们以为这女的有大问题,这才叫了你来。”罗公安有点惶恐。

    “队长,那这女的晚上怎么办?”仇公安问。

    “给她件军大衣。李红没找到前,把她关这里!”说完掉头而去。

    罗公安和仇公安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圆脸的仇公安拿了件绿色军大衣丢到桌上,看了眼安娜,走了出去。传来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反转声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安娜一个人愣在原地愣了半晌,最后蹲下去,把刚才一件件被丢在外头的东西放回了箱子里,最后拿了那件厚厚的军大衣裹在身上,蜷着身子躺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感谢蕾丝内衣。否则,等他们掏出来那些恐怖的证件,她连这个小房间估计也待不了了。

    刚才那男的让她报上籍贯和家庭住址去查时,安娜就知道自己没活头。唯一的权宜之计就是冒充李梅了。

    根据李梅留书里的意思,她仿佛小时候就和她姑姑分开了。

    幸好现在人口信息还没联网,让她可以钻这个空子。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李红后,两人相见,她这个假冒的侄女能把李红蒙过去。

    夜里空气非常寒冷。即便有了件军大衣,安娜还是觉得冷,加上心事又重,根本睡不着。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泛起了困。只是没一会儿,外头就又响起开门走路咳嗽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派出所的人陆续来上班了。安娜更不敢睡了,爬起来坐到凳子上,心里一遍遍地设想着和李红见面时,自己可能要遇到的各种意外和应对方法。

    八点多的时候,昨晚那个仇公安来了一趟,给她端了碗稀粥和俩白面馒头。

    安娜想上厕所,已经憋了些时候。跟仇公安说了。仇公安倒也没为难她,叫了个叫刘红梅的年轻女公安带着安娜去。

    刘红梅长的挺漂亮的。态度冷淡。

    安娜上完厕所回来,看见边上有个水龙头,请求过去洗把脸和手。

    刘红梅嘀咕了一声,不耐烦地停下脚步。

    安娜连声道谢,过去拧开水龙头。

    十一月初,水龙头还没结冻。但出来的水已经冰凉刺骨。安娜洗了手,又鞠了一把洗了洗脸,站直身用手抹去脸上的残余水滴时,看见派出所大门里开进来一辆看起来至少几个月没洗的军绿色212旧越野车,昨晚那个公安打开摇摇欲坠的车门,从里头下来。

    刘红梅一见到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边上一扇窗户玻璃照了照头发,脸上露出笑,迎了过去,说道:“陆队,这么早就来啦?早饭还没吃吧?我带了一饭盒昨晚刚包的白菜猪肉饺子……”

    “行啊,”陆中军砰的关上嘎吱作响的车门,“拿来吧!小罗小高他们应该爱吃。下次记得带辣蒜酱。”

    刘红梅一愣,有点不情愿,但很快点头:“行。我等下就送过去给他们。”

    “谢啦!”陆中军笑,扭头看到站那里的安娜,脸上笑没了,“她怎么出来了?”

    这话难听是难听了点。但用来形容现在的安娜,再恰当不过了。

    安娜见陆中军盯着自己,眼珠子黑亮,透出那么点叫她琢磨不透的意味,顿时紧张起来,微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

    陆中军收回目光,对刘红梅道:“你不是管户籍吗?去查一下区里所有三十岁以上叫李红的。这女的说找她姑姑。”

    “就一个名字?”刘红梅道,“队长您这不是叫我海底捞针吗?”

    安娜听她口气,感觉就是在对这个男的撒娇。于是别过了脸去。

    陆中军道:“要是有问题,我叫王姐找吧。”

    “哎,不用,我来吧!”刘红梅立刻到,“王姐还有别的事。”

    刘红梅笑:“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陆中军点了点头,往办公室走去。

    派出所的办事效率还挺高。到了下午,住在新华南街疑似是李梅姑姑的李红就找到了。一听说自己侄女李梅这会儿还被关在派出所,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安娜在那间小屋里等待,犹如法庭上的犯人等待宣判那样忐忑而惶恐时,忽然听到外头走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一个嗓门很大的中年女人声音传了过来:“……同志啊,我跟你说,我这侄女命可苦了……她妈当年是上海下来的大学生,到这里后就嫁了我兄弟。偏偏我兄弟和我男人一样,是个短命鬼,十几年前出的那场事故,两人都没了。她妈后来就带她回上海了。这一晃就是十年。当年她走的时候才十岁出头,我记得头发黄黄,跟豆芽菜似的。她妈身体原本就不好。前几个月又死了,她无依无靠的,我就叫她来我这里……估摸着就这两天到,我一直在等着呢!同志啊,她怎么会被你们给抓起来了啊……”

    安娜竖着耳朵听,等钥匙□□锁孔的声音传来,立刻腾地站直身子。

    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留着短发,脖子上围了条彩色纱巾的妇女,看见安娜,微微一愣。

    安娜大叫一声“姑妈”,人就朝她扑了过去。

    李红一把接住安娜。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娜就紧紧抱住她,趴她肩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安娜原本只是做戏,只是哭了个开头,想到自己现在的惨状,悲从中来,假哭变成了真哭,越哭越伤心,到了最后,眼泪鼻涕全都滚了出来,把李红脖子上的纱巾弄的都湿哒哒的。

李红刚才乍一眼看到安娜,见她和自己当年印象里的那个瘦弱小女孩变得完全不同了,有点认不出来。一转眼,被安娜这样紧紧搂住哭,心想这孩子的妈本来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孩子在上海那种大城市里生活了十年,女大十八变,变成如今这洋娃娃的模样也正常。又听安娜口口声声姑妈姑妈叫个不停,心里便一酸,自己眼圈也红了,等安娜哭的有点收了,拿开她手,擦了擦眼睛,给她递过来一块手帕,道:“梅梅,别伤心了。到了就好。姑姑家条件是差了点,但好歹也是你的家。往后你安心住下来就是。”

    安娜见她认下了自己,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终于去了。悄悄抬眼偷看了下那个姓陆的,见他和另几个公安站在门口。于是接过手帕,转过身擦去眼泪鼻涕,转回来哽咽着点头道:“谢谢姑姑。我妈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五百块钱。叫我存你那里。我带过来了。”

    李红哎了声,抬头对陆中军道:“陆队长,你们抓错人了。她是我侄女李梅没错!可怜吓成这样子了,我这就带她回家了啊!”

    陆中军望着两只眼睛哭成了小白兔的安娜,不置可否。边上的那个圆脸仇公安抢着帮安娜拿起了行李箱,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李红忙道:“哎,怎么能麻烦同志你呢!我来我来!”

    “没关系。我来吧!昨晚吓到了你侄女,就当我赔不是。”说着,仇公安拿着箱子飞快跑了出去。

    李红对陆中军道:“同志,麻烦你了。我们这就走了。”说完挽着安娜的手,笑眯眯地带她走出了审讯室的门。

    安娜紧紧傍着李红,一直走到派出所大门,终于感觉不到那个姓陆的男的盯着自己后背的目光,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仇公安等在那里。一直送她们走出大门老远,这才对李红道:“李阿姨,我叫仇高贺,你叫我小仇就行。以后你们要是有事,尽管来找我!”

    李红忙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谢谢你小仇!那我就不客气啦!我家就住新华南街,开了个小卖部。我那里有干部抽的正宗迎春烟,费了老大力气才从县里烟草公司进来的。往后照顾照顾生意啊!”

    仇公安看了安娜一眼,点头应了下来,这才转身走了回去。

    等仇公安走了,李红替安娜拉着箱子,左右端详她,道:“梅梅,刚才姑姑真的差点没认出你来!你这变化可真是太大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又黄又瘦,如今跟个洋娃娃似的。”

    安娜一吓,赶紧转移话题,自然还是五百块钱:“姑姑,到家我就把钱给你。”

    李红听到五百块那么大数目的钱,立刻忘了安娜的长相,道:“这怎么行!你妈留给你的!姑姑再困难也不能要。”

    “姑姑,你就收下吧!”安娜的语气十分真挚,“我既然住你家,往后吃住都要费钱。再说了,我一个人,那么多钱放我这里也没用,万一丢了更不好。”

    李红最近有心想把小卖部开大点,但进货缺钱,侄女正好有五百块钱,又非要交给她不可……

    想了下,拍了拍安娜的手:“也行。那姑姑就先向你借啦!你放心,等你以后结婚,姑姑一分钱也不会少你!”

    李红的资金困难一下这么解决了,心情更好,亲亲热热地和安娜说着家里的事。安娜留心听着。快到时,想起离开派出所前那个姓陆的公安,心里总觉得发虚,忍不住向她打听。

    李红见她问陆公安,道:“昨晚就是他抓了你的吧?他叫陆中军。姑姑也是在小卖部里听人提的,说这人好像有点来头,以前在国外什么航空学院深造,是什么飞行队长,我也不会说,后来犯了错误,被撸到了下面。去年才来的。”

    李红八卦心一发不可收拾,回头看了眼四周,见边上没人,又凑过来压低声道:“有人说是他犯了纪。也有人说,他是生活作风出了严重问题……哎呦妈啊!总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咋一回来就撞到了他!幸好没事了。这种人,咱们惹不起,躲的起,是吧?”

    大概是快到了。路上开始不断有人冲李红打招呼,向安娜投来注视的目光。

    “是啊!刚从上海来的!”李红响亮地回答。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俊俏!大城市来的姑娘,和咱们这里的就是不一样!”

    “梅梅,我是郭云他妈啊!你小时候跟你妈走的时候,我家小云还给你送了个本子和一块橡皮擦,还记得吧?”

    安娜脸上带着笑,和李红一路跟人打着招呼,最后终于停在了一间挨着电线杆的平房前。心知应该到了。

    李红推门带着安娜进去,亲昵地埋怨:“到了!我说你这孩子,记性也真是差!离开些年,回来居然连家门都找不着了,还被人给抓到了派出所!”又朝里头喊道:“小妮,你上海的姑来啦!快出来接!”

    一道门帘被掀开,跑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到安娜,害羞地站在门口,不肯过来。

姑!”李红转头对安娜道:“你姐嫁到了县里,忙,我反正也没事,就帮她带着小妮。”

    小姑娘用轻若蚊蝇的声音叫了声姑,又掀开门帘跑了进去。

    “走,进屋吧。肚子饿了吧。姑姑晚上小卖铺也不开了。给你包你小时候最爱的饺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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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心一听,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这偏远山区封建的老村子还是在党的照耀下啊。


  四爷眼尾一抬,若有似无的瞟了许心一眼。
  许心立马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表情来。
  四爷收回目光,偏头对来报信的人道:“我知道了,你顺道去把杨家村的村长请来,就说我有时要和他们商量。”
  童庆花一听,立马心虚笑:“……四爷……”
  四爷不想听她说话,提起脚步朝前前面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回过头来淡淡的看了眼许心:“你也来。”
  许心朝他谄媚一笑,连忙跟上去。
  “这下好了,你不是打着包票说没啥子事情吗?现在连村长都被请来了,回去我不得被我家男人捶死。”有人抱怨道。
  童庆花本来就心烦,听见这话,暗自撇了撇嘴,压下心里的烦躁,瞪了许心一眼。许心正巧这时回头,见她瞪着自己,朝童庆花咧嘴一笑,用口型说道:“气死你,气死你。”
  童庆花一哽,身旁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不管了,我家男人捶我,我先捶了你再说。”
  被连着哽了两次,童庆花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她还记得今天的事情,只能挂着勉强的笑,拍着心口又打了一个包票:“能有啥事儿,村长来了放心,有我呢。”
  跟她一起来的人一听,虽然不大相信,但有人出头,倒也没有再纠缠。只小声抱怨了几句,跟着四叔和许心往外面走去。
  “媳妇儿,媳妇儿,她们又欺负你了?”李长生不知打哪儿听的消息,从远处急吼吼的跑了过来。
  看着李长生着急的目光,许心朝她一笑:“没事儿,这不是有四爷在。”
  李长生听了这话有些不大高兴,忙道:“她们欺负你,我就欺负她们。”
  许心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在心底暗叹:“果然是个孩子啊。”
  这样单纯的人好是好,可终究不是个值得一辈子依靠和托付的人。
  李长生见她神色不虞,他摸摸后脑勺,实在想不通许心为什么不高兴?只神色懵懂的看着许心,问道:“媳妇儿,你怎么了?”
  许心见状,暗想,自己今儿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事到如今,怎么还想着依靠谁呢?
  想到这里,她摸了摸李长生的头,笑道:“没事儿,我好好的。”
  李长生不知怎地,只觉心中一阵慌乱。他伸手使劲儿逮着许心的手,紧紧的跟在许心身旁,生怕许心一眨眼就不见了一般。
  许心任由他牵着,心想,是不能继续和李长生以夫妻的名义过下去了。等下次杨淑芬回来,就把话挑明了说。一直以来她都有恋父情节,喜欢年长成熟的男人。而李长生,她实在没办法和他像普通夫妻那样过一辈子。
  想通这点,她觉得心里豁然开朗。
  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明朗了几分。
  四叔带着几人到了老族长的家,院子里坐着三个警察。李福手里拿着一个水壶,正在挨个挨个的加水泡茶。
  老族长依旧拿着一个长烟杆,神态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和警察说话。他见四叔身后跟着一长串的人,也不发问,径直朝许心招手笑道:“许丫头来了,快来,快来。这几个警察同志正在询问胡友良的事情,你是受害者,快过来和这几个警察同志说说当时的情况。”
  那些警察闻言,立马把目光落在许心身上。其中一个正在记笔录的中年警察,站起来对许心道:“你是当事人?麻烦你过来交代下当时的情况。”
  许心挤出一抹笑,走了过去,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老实交代了。
  记好了笔录,那警察也没说什么,转头对老族长寒暄了几句话,就带着两个年轻的警察离开了。许心见状,心里暗叹,看来老族长和外面的关系也很好。不然警察怎么大老远来做个面子工程就了事。
  待警察走后,老族长才将目光落在四爷和他身后那几个妇女。重重的哼了一声,有些不耐烦的道:“这几个婆娘拿着扁担,是要来打我老头子吗?”
  童庆花闻言,立马赔笑:“我们哪敢,只不过担心那个许心把娃娃们教坏了。”
  许心扯了扯嘴角,瞧,到了这时候还不忘拉着自己。
  李长生听了这话,立马跳了出来,一把抢过童庆花手里的扁担,扔在地上:“你们是坏人,许心才不会教坏娃娃呢。童大婶儿才欺负了她,你们又来欺负她。坏人,全都是坏人。”李长生越说越生气,忽然伸手推了童庆花一把。
  童庆花脚下一踉蹡,她顺势摔倒在地,拉着哭腔,唱戏似的喊道:“我的娘啊~我只不过担心娃娃被教坏,咋就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了嘛~要晓得,娃娃是我们命根子~万一被人教坏了哭都哭不回来~那个许心呀~一个劳改犯的娃娃~有啥子本事来学堂里教书嘛~”
  她的哭声就像哭灵一样,还抑扬顿挫的拐着弯。
  在场的人都拧着眉头,看她撒泼。
  李长生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推,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正手足无措的呆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许心。
  许心听了大半天,可算听出了画外音。她朝李长生招招手:“过来。“
  李长生眼睛一亮,忙像小狗似得往许心面前凑。
  许心踮起脚尖拍拍他头,好整以暇的看着撒泼的童庆花:“我是高中生,在村子里也算高文凭了。我怎么就不能教学生了?”
  童庆花听了这话,立马止住了哭声,尖着嗓子道:“我们凤琴还是大学生嘞!”
  许心勾唇笑,真正的理由只怕是这吧。
  学堂里现在一共有三个老师,除了四爷和代课老师,还有一个是杨家村的女老师。四爷她不了解,但那个代课老师和杨家村的女老师,她知道,两人的文凭也不咋滴。如今童庆花这么一说,她可算懂了,人家为李玉兰出头是假,让自己闺女上位教书才是真。
  她得了这话,转头眼巴巴的看着族长:“族长,您老怎么说?”
  老族长不耐烦的抖了抖烟灰:“老四,你把他们带过来,你肯定是有想法的。”
  四爷皱了皱眉,背着手慢条斯理的道:“东林学院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学堂,让许心教学生您也没和我们商量。如今学生们心思都被童庆花挑了起来,对许心来说,肯定不是件好事。这样她教书也有点难!”
  童庆花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家凤琴是个大学生,年底又要嫁到你们村当媳妇儿。这样算起来也是李家庄的人了。娃娃们让大学生教总比高中生教来的好,而且许心还有个傻子丈夫要照顾,根本就不适合当老师。”
  听了这话,许心在心底呵呵哒。
  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亮堂堂的理由下藏着一颗龌龊的心。
  她笑出一口白牙:“听说你们家凤琴在大学里,和城里的人好过。因为那家人嫌弃她是农村的,所以没答应。童大姐,不晓得你们家凤琴现在还有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
  被人踩住了尾巴,童庆花立马跳了起来,挥着手就蹦向许心:“看我不撕烂你这小**的嘴,让你胡说,败坏我们家凤琴的名声!”
  许心忙拉着李长生躲到四爷背后,童庆花被人激怒,哪里还管的了这么多。瞪着双眼,神色狰狞的扑向四爷。
  四爷脸上闪过一丝怒气,伸起腿,一脚就把童庆花踢在地上。沉着嗓子对身旁看戏的人吼道:“站着干嘛?还不把这女人给我按住!”
  围观的人这才齐齐上前把童庆花按在地上,童庆花还在挣扎:“你这小**,扫把星,老娘总有一天要把你的皮撕下来做成大鼓,一天到晚敲着打。”
  听着这些难听的咒骂,四爷皱了皱眉:“把嘴堵起来。”
  离得近的忙扯过裤腰带把童庆花的嘴堵上,众人的耳边这才清净下来。
  许心扯了扯嘴角,这事情还是原主听李玉兰说的。
  要说这李玉兰妹子人真挺好的,虽然知道原主喜欢胡友良,也没给原主甩过脸色。还和原主混成了好朋友,只不过有点把不住嘴门而已。
  不过她就实在搞不懂了,为嘛自己每次都躺枪?
  幸好她机智,自带反击属性,不然就惨了!
  正在这时,杨家村的胖村长也被请来了。
  见到被捆成粽子的童庆花,赶忙那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老族长打着哈哈:“这是怎么了?”
  老族长吐出一口烟,慢悠悠道:“没啥事儿,你就和我家老四商量吧。”说着,他颤悠悠的站起来,对许心招了招手:“许丫头过来,咱们去书房看书。”
  许心乐的自在,忙上前扶着老族长往屋里走去。
  进了屋,许心神情为难的看着老族长。
  老族长坐在书桌前的躺椅上,将烟杆递给许心:“给我装烟丝。”
  许心狗腿的接过烟杆,手脚伶俐的装好了烟丝,双手奉上,谄媚道:“老族长~”
  “啥子事情,说嘛。”老族长实在受不了许心这狗腿样。
  许心嘿嘿一笑:“我说了,你不准打我?”
  老族长微微坐直身子,神情凝重:“啥子事情?你说了看,打不打酌情处理!”
  许心拿手挠了挠下巴:“我不想在学堂里当老师……”
  “啥子诶?那你想干啥子?”老族长一听,提高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加更情况,霸【炸】王【弹】票每涨5个,树苗就加一更。
  谢谢饭团和凌冬涵柳的霸【炸】王【弹】票,啾咪~

  见老族长有些激动,许心小声道:“老族长,你让我在村子里教书,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让我借着教书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打好关系,而且又有一份不错的收入。可是……”说道这里,许心有些犹豫,如果自己告诉他,自己不想在这偏僻的小村子里过一辈子。想去外面拼搏一番,也想和李长生离婚,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老族长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忐忑。
  在这种和男人有了私情,都要被浸猪笼的地方。
  她一个已婚妇女说出这样的话,老族长会不会头一个把自己沉塘?
  她打了个哆嗦,勉强笑道:“我不喜欢教书,也不喜欢和小娃娃们玩在一起。”
  老族长闻言,叹了口气:“就这?”
  许心点头,知道理由不够充分,又加了一句:“况且你说我爸是被冤枉的,我想过一段时间去牢里看看他。问问他关于汪伦华的事情,我爸被人冤枉,我这个做女儿的总要为他打个官司。”
  听了最后一段话,老族长才被说动。
  他哆哆嗦嗦的掏出火柴,许心见状,忙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火柴,给他将烟点燃。老族长吸了一口烟,酝酿了半天才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可是这件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许心笑了笑:“试一试总是要的。”
  自从许心知道了许百钱被人冤枉的事情,她就想着,自己既然占了原主的身子,对于她的亲人总要敬一敬孝道。
  老族长见她心意已定,也知道再说下去没用。也不再说什么,只睁着浑浊的眼将许心仔细的看了又看。
  许心被看的有些紧张,好半响之后,老族长才收回目光。重新躺在椅子上,抽着烟道:“既然这样,我也没啥子好说的了。学堂里的老师,现在也不够,那你先去教几天书。等我让老四去外面找来了新老师,你再撤下来也不迟。”
  听老族长这样说,许心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笑道:“好嘞!”话刚说完,她忙加了句:“啥时候能找到新老师?你老别拖个三五月呀。”
  老族长敲着烟杆儿,洋装怒道:“顺着杆子往上爬,你还得瑟了!”
  许心嘻嘻一笑:“那还不是您老对我好,不然换个人,给我杆子我还不敢爬呢。”
  老族长被她逗笑了:“行了,你走吧,剩下的事情我会让老四摆平的。新老师的事情也就三四天的光景,耽误不了你的。”
  听老族长下了逐客令,许心厚着脸皮,指着外面道:“别啊,外面正打的热闹,你老让我在你这里看看书,静一静呗。”
  老族长干脆闭上眼睛假寐,不理会她。
  许心也不在意,径直走到书架前,找了一本书看了起来。
  一老一少便这样安静的呆在屋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吵闹声终于消失。许心看书看得正起劲儿,忽觉身旁多了一个人,她猛地回神,发现李长生不知何时站在自己旁边,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的手里的书。
  她眨了眨眼:“你能看懂?”
  李长生摇头:“看不懂。”
  许心:“…………。”
  她一偏头,见四爷也站在一旁。忙将手里的书放下,站起来笑了笑:“四爷来了,咋也不出个声儿呢?”
  “媳妇儿,你真笨,四爷也刚进来的!”李长生捂嘴偷笑。
  许心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这熊孩子,竟然敢嫌弃她笨。不过在四爷面前,她也不好太过放肆。只拍了一下就收回手,看了眼窗外,才转头对老族长和四爷道:“看样子也到了晌午的时候了,我就先回去做饭啦。”说完,她拉着李长生就往外面走。
  四爷一直当许心事隐形空气,连正眼都懒得施舍一个。
  待许心和李长生走后,四爷才开口:“她不能教书。”
  老族长叹了口气:“这事儿她也和我商量过了,你明天去镇上寻个老师回来。她教书的事情是我考虑的不周到……”顿了顿,他又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放不下?”
  四爷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老族长慢悠悠的吸了口烟,才伸手拿过许心看过的书,接着看了下去。
  “媳妇儿、媳妇儿,你今天怕不怕?”走在路上,李长生忽然开口问。
  许心愣了一下,侧头看着他:“那长生怕不怕呀?”
  李长生摇头:“我不怕,就怕他们欺负你。”
  许心咧嘴一笑:“如果长生乖乖的,我就不怕了”
  李长生连忙拍着胸膛,保证:“我很乖的。”
  许心严肃的看着他,一口气说了无数个条件:“好,那你以后一个人是睡,喊我许心,然后什么事情都听我的话,我就相信你。”
  李长生有些为难,许心忙指着他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是骗我的。”
  李长生眨眨眼,为了让许心不怕,低头失落道:“好吧,我都听你的。媳妇儿~”
  许心笑眯眯的看着他:“叫许心啊。”
  李长生委委屈屈的看了她半天,才开口,小声道:“……许心……”
  许心笑弯了眼:“真乖。”
  两人回了家,许心忙让李长生烧火,自己煮了一锅稀饭,炒了一个菜,两人吃好了午餐。李长生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跑到屋内将昨天晚上的脏裤子抱了出来:“……媳……”
  媳妇儿刚一出口,许心的眼神立马扫了过去。李长生撇嘴,换了称呼:“许心……这个咋办?”
  许心默默看着他半晌,才幽幽道:“你自己洗。”
  李长生有些为难:“我不会。”
  许心:“……我教你。”
  许心所谓的教,便是拿出自己的脏衣裳,带着李长生来到河边。两人一人蹲一边,许心一边搓衣裳一边说:“放点碱粉,泡一泡、搓一搓,再在水里过几下就干净了。”洗完了一件衣裳,许心偏头看着他:“你现在学着我刚才的动作,洗一遍。”
  “哦,放点碱粉,泡一泡、搓一搓,再在水里过几下就干净了。”李长生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做着动作,话说完,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许心,我洗干净了。”
  许心深深的看着他:“再洗一遍。”
  “哦。”李长生依样画葫芦又洗了一遍,然后举着裤子:“这下好了。”
  许心估摸着这裤子也洗的差不多了,就点了点头:“恩,你把裤子放着。去扯点草回来喂兔子。”
  终于不用洗衣裳了,李长生欢呼一声,啪嗒啪嗒的往岸上跑去,高兴的喊道:“扯草喂兔子了。”
  许心有些忧伤,感觉比带儿子还难。
  下午去学堂上课的时候,不知道四爷用了什么办法,所有的学生见到许心,都乖乖的低头,喊了声许老师。
  被人尊敬的感觉许心觉得挺好的,倒也笑眯眯的和学生们打了招呼。
  许心学着现代幼儿园的模样,教孩子们唱歌跳舞,还把广场舞之王小苹果也教给了孩子们。孩子们都好动,没一会儿就被许心这欢乐式的教学方式征服了。
  许心上课也很高兴,到了下午,她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放学的时候,她在门口遇见了四爷。
  许心抬手招呼:“好巧啊,四爷。”
  说完这话她就有点囧,这场景肿么那么像甄嬛遇见雍正时说的话。再一看四爷面无表情的脸,她心里更囧了。
  这世上所有的四爷要不要都是面瘫?
  四爷看也不看她,径直抱着书走远。
  许心耸了耸肩,见面三分礼。
  既然人家不给面子,以后就当没看见好了。
  她哼着小苹果也离开了学堂,往家里走。
  此时,李长生正在蹲在李大贵的院子里,看着李大贵用竹条编席子。
  许心一去,他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许心,许心,我也给你编个席子好不好?”
  许心笑眯眯的看着他:“那你要努力学啊,我等着你给我编的席子。”
  李长生认真点头:“你等着,很快的。”
  许心点了点头,对李大贵笑道:“多谢你下午照顾他了,大哥。”
  李大贵摆手:“谢啥,这是我兄弟。不过啊……弟妹,长生不用人看的,他自己不会到处跑的。以前都是他自己和村里的小孩子们玩,到了饭点他知道回家的。”
  许心听的有些心酸,这李长生被他说的好像乡间放养的土狗似的。以前她外婆家养的土狗,就是白天自己出去溜达,只要到了饭点就会回家,吃了饭继续溜达。每天的日子就是溜达吃饭、溜达吃饭。
  不过李长生刚才说要给自己编席子来的,她忙看着李大贵笑:“刚才长生说要学着编席子,我瞧着长生其实很聪明,或许学一学还真的能学会。我以前听人说啊,像长生这样的人,其实用心教一教,很多事情都能学会的。”
  李大贵一听,有些好奇的看着李长生:“以前还没听说过嘞。”
  许心赞赏的看着李长生道:“最近长生都会自己洗衣服,还会做饭了呢。”
  李大贵听许心这样一说,心里也萌生了想法。照理说,许心这样整齐的姑娘,嫁给长生也却是委屈了。如果长生能聪明一点,那小两口的日子岂不是过的和和乐乐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大贵点了头:“那行,明天长生来和我学编竹的手艺。以后家里的凳子、背篼什么的,也能自己编了。”
  “那多谢你了,大哥。”许心让李大贵和李长生学手艺,私心里也是希望他能多学一点东西。再说,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也是真的。
  李长生有七八岁的智商,很多事情用心教一教也能学会。想到这里,她又想,或许自己可以乘着还在的时候,教他读书认字。
  读书认字之后,也能明事知礼。
  李长生以后或许会变的更聪明也说不定!
  许心越这样想,越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当即拉着李长生告辞,两人刚走出院子,就见杨贵英担着两筐发芽的红薯回来。
  杨贵英见两人手拉手的准备走,暧昧一笑:“不耍一会儿,这就走了?”
  许心嘴角嘴角抽搐,面上还带着笑意:“天要黑了,我得回家煮饭。”
  杨贵英放下肩上的担子,从箩筐里挑拣了几根好的红薯出来,对许心说:“这红薯还是好的,你拿回去煮点稀饭。大贵昨年挖的地窖太深了,好多红薯埋在下面都发芽了。我只好捡回来喂猪,你要是喜欢吃红薯,我明天再挑拣些没坏的给你送来。”
  许心受了她的好意,又问:“嫂子,你啥时候会去镇上啊?”
  杨贵英看了她一眼:“你想干啥?”
  许心忙道:“我还没去赶过集呢,想去镇上买些东西。妈不也在镇上吗?咱们还能去看看她。”
  杨贵英听了这话,想了想,才点头:“镇上是逢双赶集,再过两三天我还要去镇上一趟,到时候我喊你。不过我先说,去镇上要走一天的路程……”她看着许心的小细腿,有些怀疑:“你能走那么远?”
  许心扯了扯嘴角:“当然能,你忘记了,当初我也是从外面走进来的啊。”
  “这倒也是。”杨贵英道:“那行,到时候提前告诉你。”
  许心谢过了她,才拿着红薯回家。

  许心和李长生回了家,因为过几天要去镇上的事情,让许心有些兴奋和高兴。


  她已经在脑袋里面画好了一个宏图,只盼着出了李家庄自己就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出来。
  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她晚上做饭的时候,割了一点老腊肉出来和着青菜做了一碗粥。吃饭时,她才发现,腊肉太咸,导致一锅粥都能咸死人。
  李长生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苦着脸:“苦的。”
  许心有些汗颜,她煮腊肉的时候已经处理过,用热水过了两三回,哪里还晓得这腊肉还能这么咸啊。
  如果是放在以前,许心百分之百会将腊肉粥倒掉。
  可此时此刻,她也知道庄稼人的辛苦,这么一锅香喷喷的粥,她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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