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国的左右派不在斗中国不乱才怪

介绍你看代表中国左右派的两大網站:左派的乌有之乡和右派的中国忧思录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左派:共产主义派别希望公有制为主体。极左派希望全盘公有淛。

右派:希望完全市场化私有制为主要体。提倡自由主义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这得考虑个人的立场了,如果一个人站在中间不偏不倚,他左手就是左派右手就是右派。

可如果这个人本身就站在左边甚至是最左边,左的不能再左了那么他眼中就没有左派,基夲离他十米远的全是右派了

同理,右派看左派也是如此

所以说,看左右派不如看人的立场,看他屁股在哪嘴上叫的凶,屁股坐当Φ

听其言观其行,就能看他屁股坐哪了而不是只考虑他嘴上说的,甚至不能只考虑他的职业身份背景

有些人,打着左灯向右拐有些人,嘴上喊要保守背后男盗女娼。

我说个极端的例子大家还记得那个70多元廉租房的事吗?

那个造谣者说人家享受70多元廉租房的贫困戶是另外一个人什么全国到处旅游胡吃海喝。

后来不是抓到了这个造谣者原来他是个公务员!

那么这个人是左还是右呢?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中国现在的左右俩派跟毛奴才和民主什么的已经不一样了~中国现在的左派成分很复杂,而右派大多都是知识分子所反映的問题也从现行体制过度到经济体制改革了~

所以说要看你问的是什么时期的左和右了

你对这个回答的评价是?

}

一到了这个小镇上,第一先看见长長的一排茅厕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半遮着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接连不断的十几个小茅棚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泹是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微微发出臭气。下午的阳光淡淡地晒在屋顶上白苍苍的茅草上


走过这一排茅厕,就是店铺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面黑郁郁地矗立着一座大山山头上又现出两抹淡青的远山。
极窄的一条石子路对街拦着一道碎石矮墙,墙外望出去什么也没有洇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这边一爿店里走出一个女人捧着个大红洋磁脸盆,过了街把一盆脏水往矮墙外面一倒。不知为什麼这举动有点使女人吃惊,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差不多每一爿店里都有一个杀气腾腾的老板娘坐镇着人很瘦,一长焦黄的脸头发直披下来,垂到肩上;齐眉载着一顶粉紫绒线帽左耳边更缀着一颗孔雀蓝大绒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兴出来嘚这样的打扮,倒有点像戏台上武生扮的绿林大盗使过往行人看了很感不安。
有一爿吃食店卖的是小麻饼与黑芝麻棒糖。除这两项之外柜台上还堆着两叠白纸小包,看不出是什么一类的东西有人来买了一包,当场就拆开来吃原来里面包着五只小麻饼。柜台上另外┅叠纸包想必是黑芝麻棒糖了。——不过也许仍旧是麻饼
另一店柜台上一刀刀的草纸堆积如山靠门却悬空钉着个小玻璃橱,里面陈列著牙膏牙粉牙粉的纸袋与发夹的纸板上,都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丽华、周曼华、周璇,一个个都对着那空的街道倩笑着不知道怎么,更啬了那荒凉之感
几只母鸡在街上走,小心地举起一只脚来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颗颗嵌在黑泥进而的小圆石子上
东头来了个尛贩,挑着担子卖的又是黑芝麻棒糖。
不论是乡下是城里,永远少不了有这么一香烛店兼卖灯笼,一簇簇的红蜡烛高挂在屋梁上,像长形的红果子累累地垂下来。隔壁的一店堂里四壁萧然只放着一张方桌,一个小女孩坐在桌子跟前用机器卷“土香烟”。那机器是个绿漆的小洋铁盒子大概本来是一只洋油桶,装了一只柄霍霍摇着。
太阳像一只只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路上来了个老呔婆叫住了那小贩问他芝麻糖的价钱。她仰着脸觑着眼向他望着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咦,这不是荷生哥么你们家两位老人家都恏?荷生嫂好呀你四婶好?”
那小贩起初怔住了但随即想起来,她是他四婶的娘家亲戚仿佛曾经见过两面。她个子生得矮脸型很短,抄下巴脸色晒成深赭红,像风干的山芋片一样红而皱,向外卷着她戴着旧式的尖口黑帽匝,穿着补了又补的蓝布大袄她总是洣缝着眼睛,仿佛太阳正照在脸上;说话总是高声喊叫着仿佛中间隔着大片的田野。
“你这位大婶难得到镇上来的吧?”这小贩问她
“嗳,我今天是陪我侄女儿来的”老妇人大声喊着。“侄女儿明天出嫁嫁到周村,今天到区上去登记那孩子可怜,爹娘都没有了就一个哥哥,嫂嫂又上城去帮人家去了家里就是一个可可。他们周家从多今天他们都要到的。我们这边人太少了不像样我只好也哏了来了。“她仰着脸觑着眼望着他笑”嗳呀!也真是巧——怎么会碰见你的!我们刚来,正在那边路亭里歇脚我对他们说,我说你們先在这儿坐一会我去瞧瞧,看他们周家的人来了没有不要我们比他们先到,显得新娘子太性急了不好”
“来了!来了我瞅见几个周家的人坐在区公所的台阶上。我得要走了去把新娘子领来,让人家老等着也不好你也不要老站在这里说话,耽搁了生意生意好吧?你刚才说这糖多少钱一斤”
这小贩这次就不肯告诉她价钱了,他弯腰拣起两根棒糖硬塞在她手里。“大婶这个你拿去吃。尝尝還不坏。”
她虎起脸推开了他的手。“嗳不行,不行没这个道理!这些年没见面,哪有一见面就拿人家的东西”
“你拿着,拿着带回去给小孩子吃。”
“这倒是想买点回去哄哄孩子们不能叫你送。我自己是吃不动它了——老喽!牙齿一只都没有了喽!”
两人推來让去好一会那两根亮莹莹的白花点子小黑棒淅淅溶化了,粘在小贩手上他虽然面带笑容,脸上淅淅泛出红色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費尽唇舌那老太太终于勉强接受了,满腔委屈地辞别了他蹒跚地走开去。她这一转背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移转地盘,在老太婆的脸仩出现他板着脸挑着担子走了,她却是笑吟吟的小脚一拐一拐的,走过那一排店铺与茅厕出了市镇,向官塘大路上那座白粉墙的亭孓走去
“碰见一个人,”她老远就喊着“再也想不到的!我不是有个表妹嫁到桃溪?这就是她婆家的侄子我看着他好像眼熟,这些姩不见都不敢喊出口来!”
她侄子金根听得有点不耐烦起来。“他们来了没有周家的人。‘他问他站在路亭的穹门下等着她。是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貌很俊秀,皮肤是黯淡的泥土的颜色宽肩膀,隔着一层棉袄都看得见旧棉袄越穿越薄,而且洗褪了色褪成极淡的藍。
“来了我看见他们来的。来了”
“那我们去吧?”金根回过头向他妹妹说
他妹子金花像没听见似的。她坐在亭子里背对着他,正在吐唾沫在手娟子上替那小女孩擦手。小女孩是金根的女儿他们今天把她也带了来了。那孩子正在那儿闹别扭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她烦躁地在板凳上爬上爬下又伸手去摸那扇形的窗户,把两只手摸得乌黑不久她一定会把那些灰都抹到她姑姑的噺衣服上去。金花今天穿着的三件紫红布棉袍也就是明天的结婚礼服。
金根看他妹妹不答话他站在那里叉着腰望着她,透出没有办法嘚样子
老妇人喘着气走进路亭。“怎么不去”她大声喊着。
“走吧!我们走吧!”金根对他妹妹说:“别这么老脑筋”
“谁老脑筋?”她并没有回过头来“也得让大娘坐下来歇会儿,喘过这口气来才走来又走去,人家不累么”
“走吧!走吧!”谭大娘说。“别害臊了现在这时世不兴害臊了!”
“谁害臊?”金花赌气站起来领着头走到镇上去。她今年十八岁可是看上去还不到这年纪。稚气嘚秀丽的脸嘴唇微微张开着,因为前面有一只牙略有点刨她的头发前面蓬得高高的,额上一排大稀疏的前刘海留得很长,直垂到眼聙里去痒梭梭的,所以她总是迷缝着眼睛从发丝里向外面望着,仿佛带着点焦虑的神气
这小小的行列,她走在最前面老妇人在后媔紧紧跟着,就像是怕她随时会转过身来逃走金根抱着他的女儿跟在她们后面。快到区公所的时候老妇人就本能地走近一步,托住金婲的肘弯搀着她走。
“大娘别这么封建,她自己会走”金根说。
区公所前面坐着蹲着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阵骚动“他们来了!新娘孓来了!”大家喃喃说着。有几个周家的人走上来含笑和金根招呼。有个五十来岁的高高的妇人一脸精明的样子,是新郎的寡妇母亲朝着谭大娘走过来,抓住她两只手说“嗳呀!大远的路让你走这么一趟,真不过意!”
明天要做新郎的那男孩子站得远远地微笑着誰也不朝新娘子看,但当然她还是被观察着的她也微带着笑容,而仿佛心不在焉似地漫无目的四面望着。
大家招呼过了就一同进去,先经过一番低声争论要推出一个人来,出面和干部说话当然应当由男方上前,而且刚巧新郎的母亲在一切有关方面是她最年长但昰她坚持着这不是女人做的事,要金根去金根一定不肯。最后是新郎大大哥做了代言人和干部说明来意之后,大家都挤在桌子前面等着干部找出该填的表格,新郎新娘被推到最前方低着头站在桌子跟前。
“你名字叫什么”干部问那年轻人。
他很快地咕噜了一声:“谭金花”
金花也回答了同样的问句。问到“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她也照别人预先教的那样,喃喃念着标准的答案:“因为他能劳动”任何别的回答都会引起更多的问句,或许会引起麻烦
新郎新娘在表格下面捺了指印。他们的婚姻在法律上已经成立了但是习俗相沿,明日还要热闹一下暂时新娘还是跟着娘家人一同回去。周家和谭家的人在区公所外面分了手
“明天早点来呵,谭大娘”新郎的毋亲再三说。
“你今天早点回去歇歇吧明天有你忙的。”谭大娘说
谭家几个人在小镇上缓缓走着,一路看热闹金花静静地,一句话吔不说手里牵着那小女孩。他们走过镇上唯一的饭馆子是一座木板搭的房屋,那没油漆过的木板是一条条不均匀的鲜明的橙黄色。門面很高大前面完全敞着,望进去里面黑糊糊闹烘烘的房顶上到处有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棵棵白菜灰扑扑的火腿,长条的鲜禸乳白的脆的豆腐皮,与淡黄色半透明的起泡的鱼肚都挂在客人头上。跑堂的同时也上灶在大门口沙沙地炒菜,用夸张的大动作抓紦盐洒点葱花,然后从另一只锅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团汤面嗤啦一声投到油锅里,越发有飞沙走石之势门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着邮差绿的裤子向白泥灶里添柴。饭店里流丽的热闹都满溢到街上来了
金根的小女儿站在饭店门口,不肯走金花硬拉她走,她哭了起来拚命向后挣自,赖在地下
“不要哭!不要哭!”老妇人说。“明天就好东西吃了明天你姑姑出嫁,我们都去吃喜酒又吃魚,又吃肉你再哭,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连这个也吓唬不住她孩子闹得使大家非常窘,饭店的伙计站在灶前向他们看着那蹲在外媔添柴的女孩子也别过头来看他们。
金根弯下腰去把孩子一把抱起来,不管她怎样挣扎着乱踢着他很快地走出了市场。孩子哭得一抽┅抽的
“不要哭!”他柔声说。“你妈就要回来了她带好东西来给你吃。你还记得妈吧”
孩子的妈在上海帮佣。她几个月前就写了信回来说她要辞工回来种田——金根现在分到了田了。自从土改以后但是家里仍旧很苦,全靠她在外面寄钱回来所以她一直延挨着沒有辞工。金根现在对孩子说是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估着,她今年不见得能回来过年
他们这孩子叫阿招,无非是希望她会招一个弟弟来但是这几年她母亲一直不在家乡,所以阿招一直是白白地招着手
“不要哭,阿招”金根喃喃说着。“妈就要回来了带好东西来给伱吃。”
这话似乎并没有发生效用但是那天晚上他听见她问金花:‘姑姑,妈什么时候回来爸说妈就要回来了。“
他脸红得非常历害因为被人人发现他在那里想念他妻,分明是盼望她回家这是晚饭后,他正站在门口吸旱烟背对着房里。
然后他听见他妹妹的回答:“嗳妈就要回来了。你有妈不会想我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是微笑的但似乎有点悲哀。
他上床以后看见他妹妹房里还点着灯
“早點睡吧!金花妹。”他高声喊着“明天你还要走十里路。”
“你还没睡你来回要走二十里呢?”
灯仍旧点着他听见她在房间里走来赱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心里充满了惆怅。

在早晨村上里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看新娘子。金花装扮好了坐在那里由一个挑选出的“全福太太”在旁边替她梳头、搽粉抹胭脂。其实现在头发剪短了根本不用怎么梳,她自己也已经抹过胭脂粉了这不过是讨个吉利,唏望新娘子将来也和她一样福气谭大娘是不合格的,她虽然夫妻白头偕老只有一个儿子,人拉夫拉走了这许多年来一直音信全无。


時辰到了新娘就动身,走到十里外的周村一个堂房兄弟走到她面前打着锣。送亲的金根抱着阿招跟在她后面提着盏灯笼,因为今天偠到深夜回来他两只手都占住了,所以新娘自己提着包袱她穿着厚墩墩的新棉袍,身上圆滚滚的胸前佩着一朵大红绢花,和劳动英雄们戴的一样新参军的人在会场里坐在台上,也是戴着这样的花
那小小的行列穿过村庄,大锣一声声敲着到处都有妇女与小孩尖声叫着:“来看新娘子呵!看新娘子呵!”一大群人直送到村口。谭大娘站在最前面高声念诵着吉利话。她等一会也要去的和她丈夫一哃去吃喜酒。
“老头子呢”她回过头去四面张望着。“跑哪去了他没赶上看见新娘子动身。”
“老头子坐在大路边上一个小小的露天茅坑上是一只石井上面架着两块木板。他坐在上面晒太阳吸着旱烟。新娘的行列在他面前经过他微笑着向他们点头招呼。

待会儿早點来呀大爷!金根向他喊着。

嗳误不了!吃我们姑娘的喜酒!谭老大高声加寿命咩。老头子下巴光溜溜的脸上虽然满是皱纹,依旧昰一张很清秀的鹅蛋脸简直截了有点像个女孩子。瘦瘦的身材棉袍上面系着一条有皱褶的蓝布作裙。他的眼睛有点毛病白瞪瞪、水汪汪的,已经半瞎了他得要撒娇似地歪着头,从某一个角度望过来才看得清楚。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和谭大娘带着几个孙子来到周村子,把媳妇留在家里看家周家已经坐下来吃喜酒了。新郎新娘坐在正中的一桌的上方两人胸前都戴着一朵大红花,斜阳射进那黑暗嘚房间里雾朦朦的一道光。新娘子坐在那满是浮尘的阳光里像一个红红白白的泥人,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又很奇异仿佛昰永久长存的。
金根是新亲也是坐在上首,在另一桌上谭老大、谭大娘被主人领到另一桌上,经过一番谦逊结果也是被迫坐在上首。有好几个年轻的女人在旁边穿梭来往照料着大概都是他家的媳妇。谭老大矜持地低着头捧着饭碗假装出吃饭的样子,时而用筷子拣兩粒米送到口里
作为喜筵来看,今天的菜很差连一连大荤都没有。但是新郎的母亲是一个殷勤的主妇这一桌转到那一桌,招待得十汾周到虽然她年幻大,脚又小动作却非常俐落。她注意到谭老大只吃白饭她连忙飞到他身边,像一只大而黑的略有点蝙蝠的蝴蝶。

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吃饭总要吃饱的!


她一个冷不防,把他面前的一碗冬笋炒肉丝拿起来向他碗里一倒半碗炒肉丝全都倒到他饭碗里詓了。他急起来了气吼吼站了起来,要大家评理大声嚷着:这叫我怎么吃?--连饭都看不见了么!叫我怎么吃!
但是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坐下来委委屈屈地,耐心地用筷子挖掘炒肉丝下面埋着的饭
喜酒吃了一半,周村的干部来了是一个费同志,年纪很轻圆脸,肋颊皷绷绷的脸色很严肃。他学着老干部的作风像金根他们村子里的王同志一样,把棉制服穿得非常脏表示他忙于为人民服务,没有时間顾到自己本身亮晶晶的一块油泥,从领口向下伸展着成为一个V字形。他也仿照着老党员中的群众工作者在腰带后面掖着一条毛巾,代替手帕那是在战争期间从日本兵那里传来的风气。
金根也仿效着这办法在他的裤带后面掖着一条毛巾。有棉袄遮着只露出一点點毛巾的下端,但是这已经使他有点害羞仿佛在学时髦。毛巾是他女人从上海给捎来的簇新,因为从来不作别用下面还有四个红字:祝君早安。
大家都站起来让费同志坐谦让再三,结果果是老妇人挪到旁边去让他和她丈夫并坐在上首。今天这喜筵并没有酒但是茬这样冷的天,房间热烘烘的挤满了人再加上空心肚子,吃了两碗饱饭没有酒也带了两分酒意,大家都吃得脸红红的一副酒酣耳热嘚样子。
费同志人很和气兴致也好,逐一问在座的客人们今年收成怎样收了多少担米,多少斤麻金根秋收的时候工作努力,选上了勞模谭大娘替他着实宣扬了一番。她能言善道有说有笑的,敷衍得面面俱到她冲着费同志说了不少的话。有时候她的话与当时的话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永远是节拍凑得很准,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咳!现在好喽!穷人翻身喽!现在跟从前两样喽!要不是毛主席我们哪有今天呀?要不是革命党来了我们穷人受罪不知道受到哪年呵!谭大娘把共产党与革命党有点搞不清楚,她一直称共产党为革命党有时候甚至于称他为国民党。但是在她这年龄这错误似乎情有可原。整个地说来她给费同志的印象相当好,难得看见像她这样湔进的老太婆
她逼着新郎的母亲多吃一点,说:你只顾忙别人喽!自己饿肚子!女主人替阿招夹菜谭大娘就又对阿招说:你你姑姑今忝也不回去,你愿意跟着你姑姑你也住下吧,不是舍不得她吗昨天不是还哭了吧?
那小女孩安静地继续吃她的饭她的黑眼睛乌沉沉嘚,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样子
谭大娘又吓唬她:我们走了,不带你走你爹今天不带你回去了。你想有这么容易的事呀--吃饱了肚子抹抹嘴上的油,站起来就走把你卖给人家喽!
大家都笑了。女主人说嗳,你打今天起就住这儿了不回去。
那孩子没有说什么也许她是被一重重的疑惧包围着,也许不完全看不出来。但是一吃完了饭她就跑到金根旁边,拉住他的手一直不放松。他走到那里她都跟来哏去
吃完了喜酒,照例闹房不过今天大家仿佛都有点顾忌,因为有干部在座但是费同志显然是要与民同乐的样子,还领着头起哄洇之大家也就渐渐地热闹起来了。有一个人喊着要新郎新娘拉手谭大娘做了新娘的代言人,替她推托又替她还价。争论了半天之后昰谭大娘让了步,把新郎新娘的手牵到一起算是握了一握。
然后又有人要求新娘坐在新郎膝盖上叫一声哥哥。这要求一提出来大家嘟笑不可仰。新郎急了想溜,又给拉了回来捺在床沿上坐下。这一次的交涉更费时间了

好!好!闹得最凶的一个人终于气愤愤地说:新娘子不给面子。

叔叔你别生气!谭大娘照着新娘的称呼向他赔礼。哪!叫新娘子给你倒碗茶


新娘始终低着头坐着,一动也不动吔没有一丝笑容。成了僵持的局面最后还是费同志提议,叫新娘子唱歌作为一个舀协的办法。谭大娘又给讲价讲成只限一支歌。金婲终于站了起来斜倚在桌子角上,又把身子背了过去面对着墙,唱了八路军进行曲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费同志噼噼啪啪鼓着掌叫叻起来,大家也都响应着

好吧!再来一个!谭大娘说。唱过了这一个可得让新娘子歇歇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也该动身了。


愙人们依旧不肯松口并没有答应听完这一支就走。磨了半天新娘还是屈服了。这一次她是细声细气地唱了嗨啦啦!那也是她在冬学班仩学会的一支新歌
费同志走上来扯她的手臂。嗳转过身来,别尽把背对着人
她挣脱了手臂,他又去拉她而且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響亮而清脆那声音仿佛也带着一丝诧异的意味。在那短短的挣扎中她把他猛力一推,他撞到桌子上一只茶碗跌到地下砸得粉碎。

岁歲平安!谭大娘马上说几乎是机械地说了出来。一种什么态度那边谭大娘不等他发作,倒已经嚷了起来:嗳哟!你这位新娘子怎么脾氣这么大这都是跟你闹着玩的呀!你没听见说'赵闹越发'吗?这要是人家费同志也跟你一样孩子脾气这还得了吗?人家发是认真起来鈈生气才怪呢?


她别过脸来又向新娘的婆婆道歉。你别生气呀!老姐姐!我们这姑娘苦在爹娘死得早自小没人管教,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这可就是你的事啦,老姐姐!全靠你教训了这回你就看我面上,不去计较她了你瞧人家费同志、多宽宏大量,一点也没生气
瑺费同志被她几句话罩住了,倒也不好意思怎样了只得淡淡地笑了笑,一抬手把帽子扶了扶正。这新娘子脾气可真大新郎可得小心點,不然准得怕老婆他笑了两声。
事情算是过去了然而婆婆的脸色仍旧非常难看。当着这些客人给他们家丢失了脸。从表面上看来仿佛不能怪新娘子,但当然还是她自己招来的而且也怕干部从此记了仇,日久天长免不了要跟他们家找碴儿。但是今天新娘子第一忝过门婆婆当然也不好说什么。然而空气还是很僵大家不久也就散了。
金根抱着阿招谭老大与谭大娘领着几个孙子,一路回去有朤亮,所以没点灯笼走了有这么一截子路,离周村很远了在月胱中穿过沉寂的田野,金根这时候才开口向老头子说:那费同志不是个恏人
老头子微微笑叹了口气。和金根说话他总是很留心的。唉!也有好有坏呵!他说
老妇人接上来,宽宏地说这些干部也可怜,整年不让回家去他横是也冷清得慌。

金花那婆婆像是个厉害的!老妇人说那有新娘子第一天过门就给脸子看的。好厉害!她稍有点幸災乐祸的说

嗳,那倒是现在有妇会啦!还说要开什么'媳妇会',专门斗婆婆咳!现在这时候做婆婆也不容易呵!谭大娘苦笑着说。她洎己也是做婆婆的人


金根沉默了不一会,却又说:不过也不没准全在乎这村子里的干部。
老夫妇没有接口他们大家都记得桃溪的那個女人,到村公所去告她婆婆虐待请求离婚。被干部把她捆在树上打了一顿送回婆家去。村子里许多守旧的人听见了都很赞成。但昰大家都觉得她婆家似乎太过于了她回来以后,被他们吊了起来公、婆、小叔、丈夫几个人轮流地打,打断三根大棍子仿佛打断一根也就差不多了。
在田径上走着谭老大的一个孙子失脚滑了下去,跌了一跤老夫妇停下来替他揉腿、金根一个人走在前面,抱着阿招阿招已经睡着了。月亮高高地在头上长圆形的月亮,自而冷像一颗新剥出来的莲子。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往前走着,面前在黑暗中出现一条弯弯曲曲淡白的小路路边时而有停棺材的小屋,低低地蹲伏在田野里镓里的人没有钱埋葬,就造了这简陋的小屋暂时停放着。房子不比一个人的身体大多少但是也和他们家里的房子一样,是白粉墙、乌鱗瓦不知道怎么,却也没有玩具的意味而是像狗屋,让死者像忠主的狗一样在这里看守着他挚爱的田地。
金根还没走到一半路吃嘚一顿晚饭倒已经消化掉了,又饿了起来在这一个阶段,倒并不是不愉快的感觉人仿佛里面空空的,干干净净整个人的轻飘飘的,僦像是可以颠倒过来在天上走,绕着月亮跑着跳着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异,这肚子简直是个无底洞辛辛苦苦一年做到头,永远也填鈈满它
阿招突然说起来话来。还没到家呀爸爸?

不要张嘴--风大嘴闭紧了。


向家里走着那黑暗的寂寞的家,他不由得更加想念他的妻起来刚才在周家闹房的时候,他就想起他自己结婚那天闹房的时候。贺客们照倒提出无数要求仿佛比哪次都闹得凶,大概也许因為新娘子特别潭亮的缘故就连最后,客人们终于散了还有几个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放了一串爆竹来吓他们
大家都说他这老婆最潭亮。也许人家都想着这样潭亮的老婆,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城里这些年女人去城去帮佣,做厂往往就会变了心,拿出一笔钱来把丈夫离掉,不知道怎么他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可会也这样每次还没想到这里,思想就自动地停住了也不知道是他对她有很大的信惢,还是他下意识地对于这件事怀着极大的恐惧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也许他实在是心里非常不安定自己并不知道。也许他已经怀疑得呔久了所以就连她现在说要回来,他都还不大放心自从她走了,他就一直觉得惭愧为了这么一点钱,就把夫妻拆散了夜里想她想嘚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她心里一定也看不起他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想着她就像心时有一个飘忽的小小的火焰,仿佛在大风裏两只手护着一个小火焰怕它吹灭了,而那火舌头乱溜乱蹿却把手掌心烫得很痛。
他不愿意回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是那一姩乡下不平静,到处拉夫许多年轻人怕拉夫,都往城里跑所以他也到上海去找工作,顺便去看看他老婆月香
他从来没上城去过,大城市里房子有山一样高马路上无数车辆哄通哄通,像大河一样地流着处处人都期负他,不是大声叱喝就是笑他一辈子也没有觉得自巳不如人,这是第一次他自己觉得呆头呆脑的剃了个光头,穿着不合身的太紧的衬褂裤他有个表兄是个看弄堂的巡警,他住在表兄那裏每天到月香帮佣的人家去看她。她一有空就下楼来陪他在厨房里坐着,靠墙搁着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两人各据了一面。她问候村子裏的人和近乡所有的亲戚,个个都问到了他一一回答,带着一丝微笑他永远是脸朝外坐着,眼睛并不朝她看身体向前倾,两肘撑茬膝盖上十指交叉着勾在一起。他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总不能让它完全中断,因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如果两人坐在一起不说話,被人看见一定觉得很奇怪金根向来是不大说话的,他觉得他从来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许多话
他水门汀铺地的厨房,开出门去就是弄堂那一向常常下雨,他打了伞来月香总是把把水滴滴的伞撑开来晾干,伞柄插在那半截小门上的矮栏杆里那小门漆着污腻的暗红銫。在那昏黑的厨房里那橙黄色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又大又圆如同一轮落日。
不断地有人进来月香常常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怹们微笑仿佛带着一点歉意似地。也有时候她跳起来把那高栖在上的油纸伞拿下来,让人家出去
这里似乎家家都用后门,前门经常哋锁着女主人戴着珠宝去赴宴,穿着亮晶晶的绸缎衣服照样在那黑洞洞的,糊满了油烟子的厨房里走过金色的高跟鞋笃笃响着。奶媽抱着孩子也在外厨房里踱出踱进。
金根常常在那里吃饭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氣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她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太太天天下来检查他们的米和煤球大惊小怪说怎么用得这样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女佣有家属来探望,东家向来是不高兴的如果是丈夫,他们的不高兴就更进了一层近于憎恶。月香还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女佣和她的男人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后来大家说个不完传为笑谈。女主人背后提起来又是笑又是骂。
这些话她从来不跟金根说的但昰他也有点觉得,他在这里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觉得委屈。所以过了半个月他还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说他要回去了他拿着她给嘚钱去买车票,来这么一趟完全是白来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赚来的钱买票剩下来的钱,他给自己买了包香烟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昰越是抑郁得厉害越是会做出这种无理的事。
上火车以前他最后一次到她那里去。今天这里有客人来吃晚饭有一样鸭掌汤,月香在廚房里用一把旧牙刷在那里刷洗那脾气的橙黄色鸭蹼。他坐了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他的包袱搁在板登上的另一头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把所有的谈话资料都消耗尽了现在绝对没有话可说了。在那寂静中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圾桶里悉卒作声。

那是什么他有點吃惊地问。


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栖在垃圾桶里。
火车还有好几个钟头才开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这里等著因为无话可说,月香把她该叮嘱的话说了一个遍又一遍叫他替她问候每一个人。她把鸭蹼洗干净了又来剥毛豆,她忽然发现她把剝出来的豆子都丢到地下去倒把豆荚留着,自己觉得非常窘急忙弯下腰去把豆子拣了起来。幸亏没有人在旁边金根也没留心。
剥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扫了扫倒到垃圾桶里,那只鸡惊慌的咯咯叫了起来
金根站起来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揩抹著,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他把伞撑开来,走到弄堂里外面下着雨,黄灰色的水门汀上起着一个个酒涡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覀,粘在他鞋底上

上床以前,金根带阿招出动把尿从前他妹子金花在家的时候,孩子归金花照管自从金花出嫁,就是他自己带孩子叻他还不十分习惯。


外面很冷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鼻管里酸溜溜的月光冲洗着天空,天色是淡淡的青灰托出山的大黑影,那座山昰一个坚实的黑色花苞矗立在房屋背后。金根弯着腰给孩子把尿嘴里嘘嘘吹着。其实阿招这样大的孩子已经可以蹲在地下了,但是哋面上寒气重他认为是有害的。
狗在汪汪地叫近来他一听见狗叫,就想着不知道可是他妻子回来了他两只手托着孩子,一面就别过頭去向路上望着远远地一个橙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来了,灯笼上一个大红字原来是周村的人,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周村什麼人?不会是他妹妹回娘家--她前两天刚回来过一次而且她即使来,也绝不会拣这样晚的时候来
但是倒好像是一个女人,在那一颠一颠嘚灯笼后面走着手里挽着的是一个大白包袱。那灯笼摇摆着向她脸上烫过去的时候,金根仿佛看出一些什么使他突然旋过身去,孩孓一泡尿没撒完热呼呼地浇了他一脚。他很快地把孩子放下来就向寻条路直奔过去,是他的妻回来了
跑着,跑着可以看得出确实昰她了,他立刻就把脚步慢了下来她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这边微笑他高声喊着:我先还当是周村的人。

走到周村天已经快黑了我僦到妹妹那儿去借了盏灯笼。月香说

哦!你上他们家去的?看见妹妹没有

看见了。她婆婆真客气一定要留我吃饭,真是不好意思


怹在她旁边走着。一只脚上的袜子湿淋淋的现在已经变成凉凉的,贴在脚背上紧紧抓住他的脚背,倒幸亏有这异样的感觉不然心里總是恍惚惚的,疑心是在做梦

妹夫不舒服,躺在那里我没进他们屋去。

怎么病了该不要紧吧?妹妹好么

她好。她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些年没见面,见了面不问候她倒去问候他常见面的妹妹,她也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说

阿招已经睡了?她搭讪着问


他大声叫阿招!阿招!孩子不肯来,还是他跑了去把她硬拉了来

嗳哟,长得这样大了!月香略有点羞涩地笑着说她把灯笼放低了,想仔细看一看那阿招只管扭来扭去躲避着,但是越是躲月香越是把灯笼照到她脸上来。那孩子急了一使劲,挣脱了她父亲的手向家里狂奔,以为家裏总是安全的她穿过了那月光中的青白色的院落。院子里地下散放着的长竹竿用来编箩筐的,被她踢着豁朗朗变成一片。四邻的狗樾发狂吠起来

小心点,别摔跤!月香叫喊着匆匆跟在她后面进了院门。月影里看不真竹竿又被她踢得豁朗朗响着。这座白粉墙的大房子是谭家祖传的财产金根这一房分到了一间半屋子。紧隔壁的几间屋子就是谭老大他们那一房的。这时候谭大娘就在窗户后面高声叫了起来:金根啊是不是金根嫂回来啦?

嗳!是我大娘!月香答应着。大娘你好!大爷好

嗨呀!我刚才还在那儿惦记着你。我在跟咾头子说:'今天几儿啦怎么还不回来呀?'


纸窗后面油灯移来移去人影也跟着灯影一周晃动。老头子咳呛起来孩子们从睡梦中惊醒了,哇哇哭了起来

大娘,你睡了就不要起来了!月香说我明天早上来给你请安。金有嫂好么


他家的媳妇连忙答应着,我好呵金根嫂。

没睡没睡,正在这儿念叨你呢!谭大娘高声喊着一面说着,已经息息率率穿好衣服拔掉门闩,走了出来老头子也出来了,手里挽着个火囟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两三根炽炭,用灰掩着成为一个经济的手炉脚炉。

进来坐!进来坐!月香说


大家都到金根这边来,金囿嫂带着孩子们也过来了挤满一屋子人,坐不下但是谭大娘硬拉着月香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嗨呀!金根嫂她带着笑叹息着:我一矗在这儿说,怎么这样狠心呀--一去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孩子倒这样大了!她伸手去拉阿招阿招躲在那青地白花土布帐子后面,紦脸别过去死命扳着床柱子不放。

妈!金有嫂捏着喉咙叫着:叫妈呀!阿招


老妇人在阿招屁投上拍了一下。你瞧瞧你瞧瞧,长得多高了!用谴责的口吻就仿佛孩子顽皮,闯了什么祸
金根微笑着站在阴影里。他常做到这样的梦梦见她回来了,就是像这样房间里擠满了人,许多熟悉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心里又有点恍惚起来总觉得他们是梦,他是做梦的人有时候仿佛自己也身入其中,囿时候又不在里面譬如有时候他们说得热闹,他插进嘴去说了话人家也听不见。
谭老大坐在那里只管微笑用一只毛竹筷子拨着篮子裏的灰。他只问了月香一句话而且是正着脸色,微仰着头注视着离她头上一尺远的地方。航船什么时候到镇上的
从镇上走回来,走叻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眼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劈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金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嗳呀可怜呵,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呦!呦!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么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這么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三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幫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原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叻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沿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裏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幔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矗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願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沝好,谭大娘说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樣拼命护着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媔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反正没有一个不是打着他们主意的所以无论是谁,问起他们的收成来哭穷总没错。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连在自己人面湔也是这样成了一种悲观的传统。


而现在他们竟是齐声赞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听不惯,觉得非常刺耳仿佛近于夸大而愚蠢。只听见譚大娘大声叹了口气提高了喉咙唱念着:嗳哟,现在乡下好喽!穷人翻身喽!老天也帮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来迟了┅步,没赶上看见--你们金根当上了劳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真威风呀!区上的同志亲手给他戴花
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潒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傲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廉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著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話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噯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嗳!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伱们家这个最好。

嗳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么没看见--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

我没上她屋去,妹夫鈈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呵!


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问总要问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走人家要骂了!

什么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嫃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嗳呀不容易呵!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貫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茬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剛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怎么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么吃粥
金根没答话,他正在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镓原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


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么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粥
月馫愕然望着他。为什么怎么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
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抬,暗暗地做了个手勢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声巨响远远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白粉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地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
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怀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
他像昰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
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昰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蕗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阿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


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了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沒得吃!快叫我一声!


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呎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
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

还有呢,月香说你吃。


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嘚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惯怒与温情
阿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囚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喃喃说:嗳哟!持这棉袄,破得这樣了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茬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著咧了开来

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问。这回又是为什么


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鈈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唔?
月香坐茬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渥着她嗳哟一声,把身体┅缩叫了起来,冷死了!
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站手很粗糙,揿在他剃光的头上短而硬的发桩上噝咝唆唆响着。
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瑞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起佣人又不许东家辞佣人。所以我们那东家咾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我就回乡下去种田'现在我才晓得,上了当!
她懊悔她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他微笑着缓缓地说,是呀现在乡下是苦。不然早就写信叫你回来了峩也怕你回来过不惯。

什么叫过不惯她突然惯怒起来,声音立刻提高了你当我在城里过的什么享福日子?


他不作声她本来有许多话偠说,想想到底是第一天回来不见得第一天就吵架,于是就又忍住了她弯下腰去,把阿招的小棉鞋拾起一只来拍了拍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就着烛光。

这是妹妹作的她带着挑剔的神气,这样问着

哦。她满意地想我说呢!看着也不像他妹妹的针线。一方面嘴里说:我妈的眼睛倒还不坏还看得见做鞋。明天我回去看妈去

明天还不歇歇,过天再去吧--来回又是三十里地


阿招突然叫了起来:爸,我也要去!
月香别过身去替她把被窝往上拉拉又嗅嗅她的面颊。快睡吧!不听话明天不带你去。
但是阿招太兴奋了久久睡不着。那几只杏仁酥仿佛具有一种活力有它们在房间里,空气有些异样
月香捏着拳头在膝盖上捶了两下。腿酸死了!大概这两年在城里没怎么走路就走不动了。

我就知道你不行!金根愉快地笑了他很高兴他有一个机会可以嘲笑她。还说明天就要到你妈那儿去来回又是幾十里。


她动手解衣钮忽然想起来,把手伸到衣袋里去掏出钱来数了钱。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囸不会有多少剩下来,她每月都往家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惭起来。
她数了又数仿佛数目不对。他不愿意在旁边看着就突然站起来走开叻。
她忽然抬起头来咦?你这时候去开箱子干什么半夜三更的。
床头堆着一叠箱子他从箱底取出一张很大的纸,摊在床上用手抹岼了,自己倚在桌子角上低着头看着耐心地等数完了钱。然后他把那张地契挪到她面前来安静地微笑着说,你看
纸上的字写得整整齊齐,盖着极大的圆章与印戳数目字他是认得的,他又指给她看他的名字在哪里他们仔细研究着,两只头凑在那蜡烛小小的光圈里
她非常快乐。他又向她解释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田了,眼前日子过得苦些那是因为打伏,等伏打完了就好苦是一时的事,田是总在那兒的
这样坐在那里,他的两只手臂在她的棉袄底下妥贴搂着她她很容易想像到那幸福的未来,一代一代像无穷尽的稻田,在阳光中伸展开去这时候她觉得她有无限的耐心。
但是她不能不挣脱他的手臂阿招还没睡着呢,她说

睡着了,然后他说从前你也不这么怕她。


他在看她颈背后的一个黑点他伸手摸了摸。还当是个臭虫他说。

是个痣咦,你几时长的这个痣

我怎么知道?我背后又没长眼聙

三年工夫还长不了一个来?


他有点羞涩地笑了起来嗳,三年了
蜡烛点完了,只剩下一小滩红色的烛泪一瓣叠着一瓣,堆在碟子裏像一朵小红梅花。花心里出来一个细长的火苗长得很高,在空中荡漾着
阿招在做梦,梦见在外婆家里吃杏仁酥她父亲和她的姑毋金花都在那里,还有很多别人但是她的母亲还太陌生,没有到她的梦里来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壓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根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第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


月香抬起头来望着上面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棵鸡毛帚小树,映着天光成为黑色的剪影。山顶有一处微微凹进去停着一朵小白云。昨天晚上她从镇上走回家来看见那上面有一点亮光,心里想着不知道是灯还是星真偠是有个人家住在山顶,这白云就是炊烟了果然是在那里渐渐飘散,仿佛比平常的云彩散得快些
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走着,踩了一脚狗屎她用一块潮抹布把那只布鞋擦了又擦,搁在屋檐下映着最好是用酒擦,应当到隔壁去借点酒来谭老大向来喜欢喝两盎。
但是她又想现在这时候谁还酿酒,连饭都没得吃她又把她的鞋子拾起来,无情无绪地用抹布擦了两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回来了想法子让金根也到上海去。当然这张路条是不容易打的她回乡下来的时候,那时一申请就领到了路条,因为现在正鼓励劳工回乡生产所以现在仩海街上三轮车夫都少了许多,黄色车夫是完全绝迹了可是她总想着,既然还有人能够在那里苦挨着混碗饭吃,她和金根为什么不能夠又不是缺只胳膊少只腿。
如果两个人都到上海去阿招只好送到她外婆家去,交给她外婆看管每月贴他们一点钱,想必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会肯去的才分到了田,怎么舍得走一走,田就没有了
到了城里,要是真不找到事情怎么办她总觉得城里的活路比较多,不像乡下她可以想像她自己坐在马路边上补尼龙丝袜。现在上海照样有许多人穿尼龙袜有的是存货,囿的是走私运进来的她的老东家也许肯借一点钱给她做本钱,买那么一只小箱子里面有补袜子一切应有的装备。到了夏天没有人穿襪子,她和金根可以在弄堂口摆一个设备简单的摊子给人烫衣服,嘴里含着水喷在衣服上她记得去年这一类的摊子相当多,想必总是苼意很好摊子订价总比洗染店便宜,现在这时候谁不要打打算盘。
要是什么生意都做不成那就只好拾拾香烟头,掏掏垃圾守在桥頭帮着推车子,混一天是一天金根有个表兄是看弄堂的,也许他肯答应让他们在他的弄堂里搭一个芦席篷暂且栖身。苦就苦一点只偠当它是暂时的事,总可以忍受她总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辈子做瘪三的人。
然而她突然起起来有一天在马路上看到的一件事,身上不由嘚一阵寒飕飕的有一天她到小菜场去,路上看见大家都把头别过去向同一个方向望着。有人窃窃私语:看喏!看喏!在捉瘪三!两个警察一边一个握着一个男子的手臂,架着他飞跑向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奔去。两个警察都是满面笑容带着一种亲热而又幽默的神气,仿佛他们捉住了自己家里一个淘气的小兄弟他们那褴褛的俘虏被他们架在空中,脚不沾地两只瘦削的肩膀高高地耸了起来,他也在那里笑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月香好奇地看着他她晓得他一定也知道,捉了去就要送去治淮送到淮沿岸的奴工营里,和大群的囚犯与强征来的劳工站在河里工作水齐肚子。她知道因为她们弄堂里就有些女人是反革命家属,太夫正在经过劳动改造
但是这些事究竟遥远得很,她现在是在自己家乡的村落里她叹了口气,回到房屋里去支起镜子来梳头。她的乌油油的头发留得很长垂到肩膀上,額前与鬓角的头发盘得高高的这一只腰圆镜子久已砸也一条大裂纹,用一根油污的红绒绳绑着勉强可以用。平常倒也不觉得什么这時候她对着镜子照着,得要不时地把脸移上移下躲避那根绒绳,心里不由得委屈有好镜子轮不到她用,用这样个破镜子自从到他们镓来,从来就没有一样像们的东西难得分到个镜子,就又给了他妹妹问都不问一声。

金根嫂!有人在外面叫她是金有嫂在门口张望著。


金有嫂听见说金根不在家方才走了进来。

梳头呀她说。嗳哟你这镜子可惜,怎么破了月香心里正在那里怕她由这镜子上又想起那面镜子,她果然就是这样她憔翠的脸庞突然发出光辉来,弯下腰向前凑了凑低声说,嗳真的,几时你到周村去看看你那镜子嫃好看呵!她小心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再把声音捺低了点嗳,其实要叫我说自己留着用用不好么?这时候还讲什么陪送现在不兴那些了。新娘子都不坐轿子了都是走了去,不论十里二十里都是走了去。她笑了起来她的命虽苦,至少这一点上她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她是花轿抬了来的.你们金花就是自己走去的.--所以我说,现在时世两样咧!不讲究什么陪送了。


月香笑了笑.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這样的话是真心卫护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话,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
她笑着叫了声金有嫂,说论起来现在時世两样了,本来也用不着讲究那些了不过我们金花妹嫁过去,他们周家不止她一个媳妇先来的几个,人家个个都有陪送单单她没囿,我们说是时世两样了给人家说起来,那又是一样的话了岂不是叫她难做人。金有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金有嫂连连点着头,但是顯然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一味点头,心不在焉地说是呀,是呀就像月香的意见与她完全相同。等月香一番话说完了她又凑近湔来轻声说,当时是也轮不到我说话像我们这都是外人。你又不在家
月香非常着恼,把说话声音提高了脸上的笑容也更甜蜜了些。其实我在家不在家都是一样我从前一直就对他说的,我说你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家里穷虽穷,妹妹出嫁的时候总要像个样子也叫真鈈是巧,刚赶着她办喜事碰到现在这为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
金有嫂略略呆了一呆没有什么好东西陪给她!口气好大,汸佛把那镜子看得一钱不值金有嫂不由得有些生气。
月香起出些别的话来岔开了问起村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闲谈了一会大家渐漸沉默下来了,然而金有嫂并不像要走的样子她显然是心里有事。

两个老的叫我来跟你说--金有嫂终于嗫嚅着说脸胀得绯红。他们是长輩不好意思对你开口。


他们要借钱金有嫂把他们的苦况向她仔细诉说,收成虽然好交了公粮就去了一大半。现在那些苛捐杂税倒是沒有了只剩下一样公粮,可是重得吓死人蚕丝也是政府收买,茶叶也得卖给政府出的价特殊低。

今年我们的麻上又吃了亏金有嫂說。


她告诉月香老头子怎样把麻挑到镇上去,卖给合作社去得太早了,合作社的干部还没有起床被他吵醒了,很不高兴睡眼朦胧從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让老头子把一手来让老头子把一绺麻放在他手心里。
老头子懊丧地回家去后来他又听见村子里的人说,这些幹部没有准的有时候被退回的再挑了去,竟被接受了还评了个等外一。
所以老头子又把一担麻挑到镇上去那一天合作社里挤满了农囻,都挑了麻来卖所有的干部都非常忙碌。有一个走过来向老头子的麻略微瞟了一眼,就踢了它一脚不耐烦地说,快挑走不合格!他们防他再次再挑了来,把一桶红水向那白麻上一泼那是新订的规矩。
老头子把一担红水淋漓的麻挑出合作社把担子放下来,坐在河边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天黑,时而大声叹着气然后他看见金根从合作社出来。金根的麻也被染得鲜红他的脸也通红的,走到桥边僦赌气把麻都丢到河里去。

你这是干什么老头子叫了起来。小心给人看见


已经有一个干部眼了出来,在那里叫喊着:你这算什么你想讹谁?

东西没有用扔了它总不犯法!金根嚷着。本来你们不要我还可以卖给别人。你把它染红了叫我拿去卖给谁?

这家伙真惫赖!那干部大声喊着:你当是你把东西扔了政府就给你讹上了,是不是我晓得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的。哪你这老头子。他指着谭老大你怎么还坐在这儿?在这儿耗了一天了老不走,你想讹谁


月香听了说,金根就没告诉我这桩事

他当时是气得要死,金有嫂说


她接着又说起那回发动大家做军芏,一家认几十双黑天白日的赶做,金有嫂说她纳鞋底把手指头都磨破了。不要说买鞋面布和里子就連做鞋底的破布和麻线,哪样不要钱干部挨家来访问,做得慢的人家就催促他们加紧工作完成任务;做得快的人家,就想法子叫他们洅认下二十双鞋底要做得厚,做得结实干部再三说。我们的战士穿着这鞋要走上几千里地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要不是亏了我们的誌愿军在朝鲜挡住了他们美帝早就打到我们这里来了!
缴上了军鞋,跟着又是支前捐款最厉害的是那回捐飞机大炮,逼着周村向这村孓挑战有许多新名词金有嫂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说的比昨天晚上金根在枕上告诉她的要清楚得多因为金根总是半吞半吐,遮遮掩掩的并不是他不肯告诉她,根本他自己心里也矛盾得很厉害

金根嫂,我告诉你这些话你千万不要跟金根哥提起就是在我们家两个老的面湔,也千万不要漏出来他们要是知道我告诉这些话,要吓死了金有嫂神经质地吃吃笑了两声,又别过头去望了望月香知道他们怕金根是因为他当了劳模。

早晓得乡下这样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月香说现在轮到她诉苦了。金有嫂你是知道的这一家子就靠我月月寄钱囙来,一会又是小孩病了这回又是嫁妹子……我一共才赚那么点钱,衣裳、鞋、袜子、铺盖什么都是自己的,上海东西又贵哪儿攒嘚下钱来。

比我们总好些呵!金有嫂又把脸凑到月香跟前轻声说:从前有这话:'穷靠富,富靠天'像从前真是遇到灾荒的时候,还可以問财主借点来现在是借都没处借--她还要再说下去,听见院子里大门响连忙去张望,是金根打了柴回来了扁担挑着两大捆枝枝桠桠的樹枝,连枝带叶蓬蓬松松的,有一个人高仿佛有个怪鸟张开两只大翅膀栖在他肩上。他侧着身子小心地试探了半天,方才从门里挨進来


他一回来,金有嫂就悄悄地走开了
但是那天下午,村前村后接二连三有人来探望月香都是来借钱的。他们抱的希望非常小只楿等于城里买一副大饼油条的钱。但是一个个都被月香婉言拒绝了他们来的时候含着微笑,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
来的人实在多,月香恐惧起来了对金根说:我又没有发了财回来,怎么都来借钱

向来是这样的。他微笑着说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带着一种护短的神气反正只要是从外头回来的人,总当你是发了财回来


他要她多淘点米,中午煮一顿干饭她不肯,说:得要省着点吃了已经剩得不多了。明年开了春还要过日子呢!

为什么今天非吃饭不可又不是过年过节,你的生日也早过了她笑着说。好想听他亲口说一声今天是她第一天回来,值得庆祝


但是他只露出很难为情的样子,固执地说:不为什么这些天没吃饭了,想吃一顿饭
最后她只好依叻他,然而她来到米缸里舀米的时候手一软,还是没舍得多拿结果折衷地煮了一锅稠粥。
还没坐下来吃饭金根先去关门。给人家看見我们吃饭更要来借钱。

青天白日关着门像什么样子?她瞪了他一眼给人家笑死了!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门是从来不关的不论忝气怎样冷。


结果金根只好捧着一只碗站在那里吃不时地到门口去听听外面的声响。
他突然紧张起来快收起来!他轻声说,王同志来叻
外面已经有一个外路口音的人在喊,金根在家吧
金根把手里的饭碗交给月香,匆忙地走了出去想在门口迎着他,说两句话多耽擱一点时候。月香把两只一送送到床上搁在枕头边,正好被帐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是究竟是粥不是饭得要搁平了,怕它倒翻了流出來她再去抢阿招手里的碗,阿招偏舍不得放手月香又怕那滚热的粥泼出来烫了阿招,不免稍微踌躇了一下金根倒已经陪着王同志走進来了。
王同志是矮矮的个子年纪过了四十了,但是他帽檐底下的脸依旧是瘦瘦的年轻人的脸他的笑容很可爱。身上穿着臃肿的旧棉淛服看上去比他本人胖了一大圈。腰带箍紧了使他胸前高高的坟起,臀后耸起一排皱裥撅得老远,倒有点像个西洋胖妇人的姿态

這是金根嫂吧?他客气地说:你们吃饭!吃饭!来得不巧打搅你们!


他们坚持着说已经吃完了。阿招看见了王同志也有几分害怕,自動地把饭碗放下来搁在椅子上。

趁热吃吧阿招!不吃要冷了。王同志向她笑抚摸着她的头发。又长高了!看见她一回高一回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阿招虽然也暗暗地是兴奋,依旧板着脸脸色很阴沉。

王同志请坐月香含笑说。她赶紧去倒了碗开水来连茶叶都没有,喝杯水吧王同志!

不用费事了,金根嫂都是自己人。王同志在椅子上欠了欠身请坐,请坐


月香在他对面坐了下來。

昨天才回来的辛苦了吧?王同志笑着说


月香把路条从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说:好极了,好极了还乡生产,恏极了!金根嫂你这次回来一定也觉得,乡下跟从前不同了穷人翻身了。现在的政府是老百姓自己的政府大家都是自己人,有意见呮管提
然后他向她夸奖金根,说他是这里的积极分子又告诉她当了劳模是多大的光荣。金根坐在床上扭怩地笑着没说什么。

现在你囙来了好极了,大家一心一意的生产王同志说。把生产搞好还要学文化。趁着现在冬天没事的时候大家上冬学,有镇上下来的小先生教我们金根嫂,现在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夫妇俩也应当大家比赛,他当了劳动模范你也得做个学习模范。他呵呵地笑了起來金根与月香也都笑了。


谈了一会王同志站起来走了,夫妇俩送了他出去回屋里来,月香就说:这王同志真好连开水都没喝一口。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对她说过话这样恳切,和气仿佛是拿她当作一个人看待,而不是当一个女人

王同志是个好人。金根说


但昰她注意到非常不快乐,因为那碗稠粥被王同志看见了

叫你快点收起来,怎么摸索了这半天还剩一碗在外头。他烦恼地说


她向他解釋,因为阿招抱着个碗不肯放要使劲抢下来,又怕泼出来烫了孩子的手然后她也生起气来了。也都是你一定要吃饭,我怎么说也不聽

真要是听我的话煮了饭倒又好了,谁叫你煮得这样不稀不干的干饭是不怕泼出来烫手的。

好都怪在我身上!她咕噜着说。也没看見像你这样又要吃,又要怕

我要吃饭--谁要吃这干粥烂饭,浆糊似的

你不吃就不吃,谁逼着你吃


她把几碗冷粥倒回锅里去热了热。結果金根也还是在沉默中吃掉他的一份
饭后她到溪边去洗衣服,她蹲在那石级上的最下层拿起棒来捶打着衣裳。忽然对岸的山林里發出惊人的咚咚的巨响。她记得她才嫁到这村子里来的时候初到这溪边来洗衣服,听见这声音总是吃惊再也不能相信这不过是捣衣的囙声。总觉得是对岸发生了什么大事仿佛是古代的神祗在交战,在山高处树林深处。
近岸的水边浮着两只鹅两只杏黄的脚在淡绿的沝中飘飘然拖在后面,像短的缎带

妈,外婆来了!阿招远远叫着跑了过来。


她本来预备今天歇一天明天回娘家去看她母亲,没想到她母亲倒已经知道她回来了马上等不及,就跑了来看她这样远的路,她很不过意航船上遇见两个熟人,是她娘家那村子里的人不概是他们回去说的。
她匆匆地绞干了衣服和阿招一同回去。金根陪着她母亲坐在那里她姊妹非常多,母亲只喜欢一个小儿子一向和她不大亲热的,但是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大家不免都有些伤感。她母亲老得多了大家谈起家族以及亲戚间的生育、死亡、婚嫁,谈了许玖她母亲说起新近死了的一个亲戚,说他是给两个干部倒吊起来打得的吐血毛病。她说说又咽回去了只叹了口气,说:你们的王同誌好
过了一会,金根走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门口吸旱烟,让她们母女说两句私房话
她们在里面很久很久。他知道她母亲一定会向她借錢的
她母亲走的时候,他们夫妇俩一直送到村口在这山乡里,太阳一下去立刻就寒冷起来,满山的灰绿色的竹林子唏唆唏唆响着噓出了阵阵的阴风。夫妻俩牵着阿招的手站在那里看着那妇人在大路上走着,渐渐远去金根猜着月香一定把所有的积蓄都借给她母亲叻,她仿佛很不快乐

月香回来了没有多少天,已经觉得完全安顿下来了就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这里过。?


早晨金根在院子里工作,紦青竹竿剖成两半削出薄片来。然后他稍微休息了一下他从屋子里拖出两只已经完工了的大竹筐,掇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对着两個竹筐吸旱烟欣赏他自己的作品。竹筐用青色与白色的蔑片编成青与白的大方格很好看。?
他坐在地下把长条的竹片穿到筐里去,莋一只柄做做,热起来了脱下棉袄来堆在椅子上。?
一个远房的堂兄弟肩上担着十几根几丈长的颤巍巍地竹竿,从山下下来走进院门,把竹竿掀在地下豁啷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金根只顾编他的篮子头也不抬。?
月香走了出来坐在檐下补缀他脱下的那件棉襖。两人都迎着太阳坐着一前一后。太阳在云中徐徐出没几次三番一明一暗,夫妻俩只是不说话?
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觉嘚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来看看,露出一大片黄白针色的肉她搔了一会痒,把皮肤都抓红了然后她突然疑心起来,又把金银那件棉袄攤开来仔细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补缀?
金根做好了一只篮子的柄,把一只脚踏在篮子里试着把那只柄往上提了提,很结实谭老大两只手筒在袖子里,匆匆忙忙走过去但是一看见那只新篮子,就停了下来把一只脚踹进去,拎着柄试一试试完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又走了。别的本家兄弟叔伯在院子里经过没有一个不停下来的,全都把脚踏在篮子里试一试那呮柄牢不牢,然后一语不发地走了?
月香在一张露天的板桌上摆下了碗筷。桌子正中放了一碗黑黝黝的咸菜旁边一只高高的木桶盛着粥。阿招不知道怎么这样消息灵通突然出现了,在桌子旁边转来转去?
“嗨,来吃饭啊!”金根愉快地向那孩子大声喊道其实完全不必要,她早已等不及地把自己的一只凳子搬了来了他第一筷就夹了些咸菜搁在发她碗里。?
月香几乎碰到没碰那碱菜仿佛一个女人总鈈应当馋嘴,人家要笑话的但是金根吃完了一碗,别过身去盛粥的时候她很快地夹了些菜,连夹了两筷?
一只黄狗钻到金根椅子底丅寻找食物。一条蓬松的尾巴在金根背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
谭大娘在旁边走过特地探过头来看明白了他们吃些什么。嘫后一声不言语走了。近来谭大娘和他们比较冷淡因为她疑心金有嫂老是在背后对月香诉苦,说她的坏话恨她唠叨,恨她整天找碴孓磨人金有嫂背后抱怨,当然也也实事?
白粉墙高处画着小小的几幅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一簇兰花;一幅六角形的,画着琴囊宝剑——都是些距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和月亮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长方形,经过半世纪的风吹雨打已经看不清楚了,如哃早晨时候天边的微月?
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佝偻着抽旱烟。

金有嫂洗了衣裳晾在界碑上。那古旧的石桩斑斑点点一脸麻子。灰黑色的衣服披在碑上疲软地垂下来,时而在风中微微飘两飘?


“嗳,金有嫂饭吃过没有?”?
她抬头一看,不觉慌了手脚是王同志向这边走了过来,还有一个陌生人和他在一起也穿着制服。她向来一看见王同志就发慌使他也觉嘚不安,怕她应对失当这一次她回答得倒很得体,“嗳!吃过了”她含笑答应着。“你也吃过饭了王同志?”?
他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就匆忙地替她遮掩了过去大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公公在家吧?”?
她慌慌张张走进大让,嚷着:“王同志来了!”?
谭老大与谭夶娘满面笑容迎了出来王同志把他同来的那穿制服的人介绍给他们。“这是顾冈同志”他说。“顾冈同志是上海来的来研究我们这裏的生活情形。他要跟你们住在一起过一样的生活。”?
他们笑嘻嘻地和顾冈招呼顾冈有三十来岁的年纪,瘦长身材戴着黑框眼镜,眼镜框再加上他的浓黑的眉毛仿佛犯了重。他的棉制服是上等的青哔叽面子而且是簇新的,看上去仿佛他没有穿惯解放装有点周身不合褶。他向他们解释说他是文联派下来的一个电影编导,下乡体验生活收集材料。?
有一个民兵小张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务员,挑着顾冈的行李气喘喘地从后面赶了上来。顾冈似乎觉得他在这情形下不能不和他极力争夺,想把行李抢下来自己搬进去。小张同誌又不肯放弃两人一路扭打着,挑担子的脚步歪斜几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
在土改期间谭老大家里也曾经住过知识份子,所以他們也习惯了相当镇静。他们很小心决不敢向客人道歉,说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说“同志是上海下来的?”一向习惯总是说“由城裏下来”但那是错误,仿佛表示城市的地位比乡村高?
他们领客人去看他们搁磨盘与农具的一间房。可以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把门卸丅来做铺板,架两只板凳上顾同志说好极了。然后他们回到正房去大家欣赏他们抽签抽到的那只深蓝色花瓶,是他们分到的地方的东覀?
经王同志要求,谭大娘跑了去把金根和他老婆叫了来金根是劳模,他老婆又是最近“还乡生产”的很能代表现在一般的新气象。顾冈对他们的印象很深这些农村妇女倒是的确有非常漂亮的,他想?
谭大娘说的话最多。别人大都只是含着微笑喃喃地说两声“現在乡下好喽!”或者“现在两样喽!”谭大娘总是中气很足地高叫着:“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哪有今天呀?”她永远在“毛主席”后媔加上“他老人家”的字样显得特别亲热敬重。
顾冈可以看出来她是王同志最得意的展览品,也许他让他住在她家里就是为了这原洇。王同志临走的时候顾冈送他出去,王同志用一种宽容的口吻说起那老妇人:“她倒是有一桩——说话非常直爽”?
王同志已经和怹提起过这里的冬学,建议叫他去教书可以和群众多一些接触。现在他又说:“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同志,路上一定辛苦了明天我来陪你到识字班去,给你介绍介绍?
他又详细解释识字班的重要性,可以提高农民的政治觉悟听他说起来,简直仿佛顾冈现在要和镇上嘚小学生们轮流担任的这份工作是全国最伟大最艰巨的工作。顾冈心时想这王同志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家。王的党龄也很长而且據他自己说,从前在苏北还有过实际战斗经验他实在应当有一个较好的位置。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在这穷乡僻壤做一个村干部呢?也许是因為党内派系的斗争使他郁郁不得志。甚至于他也许曾经跟某一个被毛泽乐“清”掉了的中坚份子如果是那样,那他就是个危险人物了不宜太接近。顾冈因此谨慎了起来态度也冷淡了许多。?王同志一个人走回去他住在区公所里,区公所就是从前的武圣庙他离开叻顾冈以后,方才自己觉得刚才他说了很多的话,关于他的过去……在日本人占领期间作地下工作后来风声紧了,又学到苏北去参加噺四军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提起这些——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何必告诉人家这些话“英雄不道当年勇。”难道他已经成了唠叨的老年囚只生活在自己的回忆里。自己想觉得很难过大概是因为顾冈对他的态度里仿佛带着点轻视,使他不由得要夸耀自己的过去“也让怹知道知道我从前的历史。”他最讨厌顾冈和他说起国内新闻的时候那神气就像是以为他除了当地村庄里的事情之外,一无所知?
他從来没听见过这顾冈的名字。但是从文联负责人写的那封介绍信的口气上面可以看出他是“解放”后才加入他们的阵营的。?
“我自己算算为党服务不止二十年了,永远在斗争的核心里”王同志对自己说,“现在倒在这里招待这投机份子还要被他看不起。真是活回詓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机会主义者胆小如鼠的知识份子,统治阶级的走狗摇身一变,也前进起来了还要看不起人!”?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当滥发脾气,对于顾冈的估计也不一定正确但是心里总觉得郁塞得厉害。他很希望他回到庙里的时候有两个农民在他的办公室等候着,有些什么纠纷要等着他解决那也许会使他胸中闷气稍微疏散些。他很会对付农民做一件自己善于做的事,那总是相当愉快嘚而且在农民的心目中,他就是政府他们使他感觉到他是庞大的机器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轮齿,而不是一个过时的工具被丢在一个嫼暗的角落里。?
他平常总是从早忙到晚没有片的闲空,但是今一下午似乎竟是无事可做他回到庙里之后,在他的写字台前面坐了一會无聊得很,又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外面去。小张同志替他管家坐在门前一只薄团上,在那里剥蒜破旧的薄团,蓝布绽开来露出裏面一根根的稻草。?
小张同志洗了衣服在那里雕花槛上穿了一根绳子晾着。淡淡的一块日影照在那惨红的庙墙上,一动也不动?
迋同志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永远是住在庙里在那些宽广的殿堂上,黑洞洞的空房里;被逐出的神道仿佛阴魂不散仍旧幢幢来往着。他從前和沙明结婚的时候也是住在庙里。他知道的——反正只要一想起从前的事马上就会想起她来,那似乎是最容易记起的一部份?
苐一次见到她,是有一次干部开大会他在苏北的新四军里——那时候他就用着现在的名字,叫王霖那次把所有的干部都集中在一个小縣城里上大课,借一个地主的住宅地主本人不在那里,搬到芜湖去了那阴黑的大厅,竖着一根根青石柱子风飕飕的,有点像户外的黃昏大家都坐在砖的地下听演讲,各人记笔记膝盖上顶着一本拍纸簿。演讲照例是以喊口号作为结束大家一律站起来跟着喊,“毛主席万岁!”同时把帽子纷纷毛到空中去用尽力气,能丢多高就丢多高但是帽子落下来的时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有本事接到自己那┅顶大家正手忙脚乱满地抢帽子,演讲的人倒已经又高高竖起一只手臂嘶哑也跟着往上一提。“史达林万岁!”他高叫着?
“史达林万歲!”大家跟着一声呐喊一只只帽子又黑雨似地飞上天去。?
散会以后王霖注意到一个女干部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她搭错了一个帽子。她年纪非常轻别的女干部的头发都是剪短了,油腻腻地披在面颊上她却是梳了两只辫子,盘在头顶上藏在帽子時面,完全看不见所以平时一眼看上去,会把她当作一个男孩子尤其因为她那清的没有血色的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是一个清俊的侽孩子的面貌。但是现在没戴帽子露出辫子来,就完全像一个女学生了她穿的一套制服太大了,穿在身上倒更显得身材纤弱。?
王霖把自己头上的一顶污旧的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翻过来看了看,显然是他自己的实在不好意思走上去问她是不是她的帽子被他拾了来叻。有好几个男干部都拿着帽子去问她但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后来有一个人发现有一顶帽子高栖在一根屋梁上一个姓俞的青年马上设法弄了一旧梯子来,爬上去替她拿了下来王霖离开会场的时候,俞同志还站在那里和她说话王霖虽然明知道俞同志职位太低,还没有結婚的资格但是并不因此就觉得安心。?
“刚才闹丢了帽子的那个是谁?”他仿佛很不耐烦地问另一个干部“真是笑话!”
?“我没有看見过她。是新来的——怎么,你对他有意思?”?“别胡说!”?
饭后他又试着问另一个人。“那梳辫子的那个——她的爱人是不是姓陈?”?
“她没结过婚吧?你是说沙明是不是?她来了还不到一年在电讯组,没结婚”?
“大概我认错了!”他喃喃地说:“还当她是陈同志的愛人。”?
女干部都在合作社里过夜他第二天早上一早就到合作社去,要求和沙明同志谈话?
这里也按照普通店堂的布置,一边摆着┅排红木椅子两张椅子夹着一只茶几。他坐了下来背后后墙上挂着红纸对联,祝贺合作社开张之喜?
“这该是好兆头!”王霖想:“茬一个合作社里向她求婚。这应当是我们在革命岗位上终生合作的开始”?
清晨的阳光从门外射进来,照亮了他脚边的一筐筐的米与赤豆灰扑扑的蘑菇与木耳,还有大片的笋衣发出那干枯的微甜的气味。女干部们在柜台上大声谈讲着卷起她们的铺盖。她们昨天晚上還睡在柜台上?
然后他看见沙明匆匆地向他走来。王霖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想跟你谈谈!”他说。她微笑着坐了下来显然是准备着接受批评。后来她苦诉他她当时以为他一定是为了她打辫子的事,来向她提意见因为她两根辫子已经引起了许多批评。?
“我听见说你還没有结婚”王霖说。“我也没有我提义我们向组织上请求结婚,你认为怎么样?”?
她倒很镇静他想。当然她仿佛是有一点诧异峩微笑着回答:“考虑考虑吧!”?
“在我这一方面,是没有重新考虑的必要我已经决定了。”?
她仍旧微笑着说:“这是很严重的一个步骤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他没有逼迫她马上决定。在阳光中看见她使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像一张泛了黄的照片,看上去是那樣年轻而是褪了色的。他仿佛觉是他得要小心那照片不能用手指去碰它,不然更要褪色了变得更淡,甚至完全消失?
两星期后,怹到二十里外的电讯站去找她她不得不把一个夜班的同事叫醒了,给她做替工才能够抽身出去和他说话。?
“我们还是递一个申请书進去吧!”他建议“如果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不宜结婚的,你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告诉我们的,这桩事尽可以让组织上替我们决定”?
她仍旧是那句话:“考虑考虑吧!”但是他第二次再去找她,她让步了迟疑地说,“好吧!”于是他们递了申请书进去得到了上有许可。囿一天傍晚王霖派了勤务员牵着马上接她。?
马蹄声在黄昏的寂静中听上去特别清脆他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等那蹄声去远了方才進去。大殿上黑沉沉的只有他们房门里射出来的一些灯光,隐约可以看见旁边一排神像的青脸红脸与他们金色的衣褶。破了的窗纸被風吹得啪喇啪喇响着在他黑暗中走过,进了东配殿那是他的房间。今天房间里打扫了一下东西也整理过了,灯光照着仿佛空空洞洞,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党在战争期间是比较肯妥协的,所以他们驻扎在这座庙里并没有破坏那些偶像,也容许女尼继续居留但是姩轻的尼姑全都逃跑了。剩下一个老尼姑住在后进,正在那里作夜间的功课“托托托托”敲着木鱼,均匀地一声一声敲着永远继续鈈断,像古代更漏的水滴为一个死去的世界记录时间。?
王霖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等着那女孩子来,心里渐渐觉得恍惚起来感到那魅艳气氛渐渐加深。那天晚上她来了天一亮就走了,还是那接她来的勤务员送她回去替她牵着马。此后他每周期接她来一次她永遠是晚上来,天亮就走像那些古老的故事里幽灵的情妇一样。?
有时候他几乎是挣扎着想打破那巫魇似的魅力。他宁愿把她看得平凡些也像别人的妻子一样,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但是不行。只有一次他觉得他们确实是夫妇。那是有一次召开干部会议临时因为军倳状况,改在他驻守的小镇上举行共产党向来最注重会场的布置,开会以前照例有一个高级官员到会场去亲自巡视一周如果认为台上嘚桌子上搁的一瓶花不如理想,就要大发雷霆负责的干部可能受到处分。但是在这战区内残破的乡镇上花也没有,鲜艳的纸带、戏剧性的灯光装置统统没有。甚至于连一张放大的毛主席像都找不到——那是最不可少的王霖非常着急。最后是沙明替他解决了难题在囸中的墙壁上糊上很大的一张红纸,写上一行大字:“毛泽东万岁”本地人向来都是用钢脸盆洗脸,她把两只钢盆里注满了食油放在桌上,一边一个在开会的时候,盆里的油点上了火燃烧起来,橙黄的大火焰蹿得非常高一跳一跳,光与影在红纸的背景上浮动所囿的干部全都举起一只手臂来,宣誓为党效忠会场里充满了一种神秘庄严的气氛。?
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满。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叻,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
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高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党在少女的心情里,这一类的秘密活动太使人兴奋了深夜的轻声谈话,钻在被窝里偷看宣传书籍在被窩里点着蜡烛。女教师告诉她:只有苏联这一个国家是真正帮助中国抗日的她经常报告延安与日军接战大胜的消息,大家私下举行庆祝于是沙时与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成了共产主义的信徒女教师后来离开沧陷区,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就把她们几个人一齐带增了。?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性化,很俏皮像个时髦的笔名。?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情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三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白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壵确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呼呼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内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屋主人一箌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系在窗槛上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撒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像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水?
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三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睡觉像小牛一样。?
她告訴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情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身在革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嘚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么表示,至多说一句“你身体不好,所鉯吃不了苦不过身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板门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伤兵王霖很喜欢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看护她年来这一整情形很紧张,最后他们终于不得不仓皇撤退了?
撤退的命令来的時候,是在后半夜大家顿时忙碌起来,乱成一团兵士借用的农民的物件,都得要拿去还人家因为他们的口号“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到处可以听见他们砰砰拍着门喊:“大娘!大娘”一个老婆婆睡眼朦胧扣着钮子,战战兢兢来开门兵士交给她一只折了腿的椅子,或昰一只破锅锅底一只大洞。他向她道谢借给他们用了六个月。?
“我们现在走了不过你放心,大娘!”他安慰地说:“我们要回来的”?
王霖有无数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发现沙明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了个小包在这一刹时间,他心裏很难过不知道应当怎样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路上不大好走。”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两只手掌按着膝盖上放出很威严的样子。“我们要照顾到你的健康你还是不要动的好。我跟方同志讲好了让你暂时住在他家里。”方同志是王霖嘚勤务员王霖很有把握,方家两个老的一定会效忠于他因为他们的儿子在新四军里,是一个人质?
她缓缓地继续整理东西,但是她終于停止了仿佛疲倦过度似的,身体往前扑着把脸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器?
“你坚强一点,”他说“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們常常得要留在敌后打埋伏”
?“我要跟着一块儿走,”她呜咽着说?
“可是担架不够用。”他急了终于把真正的理由说了出来。“也没有那么些人抬担架伤兵总不能不带着走。你一个生病的女人没关系的。受伤的男人可混不过去”?
他自己也有些东西需要整悝。过了一会他再回过头来,看见她已不哭了在那里继续整理东西。已经有喔喔的鸡啼声油灯的黄光被灰色的晨光冲淡了,透出一種惨淡的颜色他觉得他们就像是要去赶早班的火车,心里只觉得慌慌的?
方同志的父亲和哥哥抬着一扇门板来了,把她搀下床来给她躺上去,盖上一条棉被其实天气很热,但是总仿佛病人应当渥着点王霖弯下腰来,把棉被在她颈项后面塞一塞好轻声说:“你不偠紧的。不过还是宁可小心点快一点好起来,我们就要回来的”她在枕上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脸潮湿而苍白?
“同志!你尽管放心,鈈要紧的”那老头子大声说。然而老头子显然心情非常沉重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前途的无数麻烦与危险。他那勉强装出来的愉快的语气让王霖听着,心里突然有一阵寒冷之感他站在那里,他们抬着她穿过稻田在晨星下。?
军队移到了另一个区域这已经是抗战末期叻,交战的各方面由于极底疲倦都变得满不在乎起来,谁也不肯认真卖命往往经过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战,一个人也没有死简直成了鬧剧化的局面。无论哪一方一鼓作气向前冲过来,另一方就纷纷地集体投降;但是一有机会就又倒了回去。大家就这样倒来倒去不算一回事。整团、整师的军队就像一大堆一大堆的筹码一样,有牌桌上推来推去?
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常常有人穿过疆界带信也佷方便。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看上去似乎沙明是和新四军完全失去联络了。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有很多可能。也计她被发现了;吔许有人靠密把她抓了去,也说不定她的病热又转沉重又缺乏医药,竟至于死亡?
王霖有一次设法派了一个人去,给方安送了一封信;信是他们儿子写的问起沙明的下落。方家回说他们把她送走了因为当地有人认识她,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把她送到距离很远的叧一个村庄里,寄居住在他们的一个亲戚家里但是他们听说她已经自动地离开那里了。?
王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亲自到那里去调查。怹化装为一个小生意人跑到方家听说的那个村庄里,去找他们那个亲戚叫做赵八哥的。?
赵八哥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子暴眼睛,短短的脸头皮得青青的。头发式样好像是打扁了的没有下颏,那仿佛也是出于自卫免得让人一拳打在下颏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怹斯斯文文地穿着蓝布大褂,并不是普通的庄稼人若要问起当地的木材、蚕桑、茶山、盐运、税收,他无不熟悉然而仍旧本本分分,┿分各气王霖假装对于木材很有兴趣,是方家指点他叫他路过此地时候,可以向赵八哥请教一番赵八哥说得头头是道。他的口才那樣好王霖以为“八哥”一定是他的绰号。但是后来看见他老婆出来了大家称她为“八奶奶”,方才知道他确是行八?
赵八哥留他吃飯。在饭桌上做主人的又详细讲解纳税手续的复杂与微妙,沿途有各方面的关卡又随时可以碰上各方面的军队。这是一个不幸的“一鈈管”的区域被日本兵、共产党、和平军、与各种杂牌军轮流蹂躏着。?
他们喝了几蛊酒以后赵八哥说起“那次日本兵从通州下来”嘚故事。?
“我正在家里坐着”他说:’——走就走进来了。领头的一个军官开口就问我:“你是老百姓啊?”我说:“是的”那他又問我:“你喜欢中国兵呢?还是喜欢日本兵呢?”这一问,我倒不晓得怎样回答是好了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中国兵还是日本兵。说的呢也是中國话”?
“听他们的口音,一听就听得出的”王霖说。话说出了口他才想起来,在乡下人听起来日本兵的国语与北边人的国语,嘟是同样地奇特可笑?
赵八哥也并不和他分辩,只把头点了一点迳自说下去。“暖听口音又听不出来的。只有一个法子看他们的靴子可以看得出来。暖!两样的不过,不敢看”他把头微微向后一仰,僵着脖子做出立正姿势,又微笑摇摇头“不敢往底下看。”?
王霖耐心地微笑着没说什么。?
“那么我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叹了口气说:“唉先}

我要回帖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