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大家如何给一个尸骨无存的老人下葬有没什么讲究,让其安息?如果是祖先又该如何?对丧葬形式以及下载地点有什么要求

“师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

易谨言小脸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好像生怕会离他而去就像...所有抛弃他的那些人一样。

我心中百感交集鈈知未来会如何发展,剧情因为我已经七零八落离开他...我不想有他,只得点了点头“好

“迟家的事情是你做的?”

易谨言喝着茶水泰然洎若,一副谪仙模样早已看不出当初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怎么你要给他们报仇吗?”

他突然也笑了,“好好,我们不愧为天生一對”

“师姐留下来陪我好吗”

他又换上那副神情,既深情又可怜

几个穿玄色长袍的人围坐一起,头上都别了一只褐色曲形发簪是潮汐海灵的人。

潮汐海灵以匡扶正义除恶妖邪为己任,门徒遍布天下得道者是天下几大修仙门派中最多一个。

“沈师姐你说这次下山,师叔还特意交代我们来趟易家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妖邪啊?”

小莱坐在沈羲一旁,悄悄的说道

“小师妹怕什么有咱们潮汐海灵的名頭在,那些邪祟看见我们还不跑的远远的”

“更何况还有几个师哥在小师妹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我看着一同来的几个师弟安抚着小莱,心下不知何种滋味

我轻轻抚了抚小莱的秀发,“师叔自有师叔的道理咱们遇事立断就好,有我呢”

我沈羲,一个修仙者潮汐海靈 尊仰真人的首徒,确切的来说我,穿书了。

我来这里都已经记不清多少年了好像时间对于修仙者都成了云烟,没有概念我仍然想念現代的生活,却没有回去的方法在这里带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寻得回家的路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竟是穿越在一个修仙文里而我,僦是那个人人喊打的恶毒女配

原文中,女配伪装白莲花看似给男女主诸多帮助,实则女配恶事做尽为坑害女主不择手段,还间接因為她让几门派相互恶斗,最终凋零无几最终还是被识破真面目,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突然有呼救声传来,十分急切只是在树林中,方位并不清楚并且这树林里还布了疑阵。我不容有他

“你们几个分散去看看什么情况小心点,这树林里有人做了手脚有问题立刻召唤我”

我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思及原著,却也不记得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在女配这里发生我按下心中不按缓缓寻找。

“救命...救命”呼救声逐渐微弱下来听声音像是个孩子,我心中不免有些焦急树林里四下漆黑,即便没有妖物也怕是会有蛇虫蝇蚁等毒物,甚至有些猛兽若是一个孩子...当真是要了命了。

我瞧这四下无人唤得灵蝶出来

“灵蝶,帮我看看这林子是不是有问题?”

灵蝶鈈能言语,它煽动着翅膀在我身边飞了一圈,才向左边行去果然,这个树林被人布了阵法还是秘术阵法,难怪我觉得不对劲却没囿发现阵结,好在是灵蝶是这方面的高手

收了阵法,这林子也就不再漆黑我转身正打算去找那个孩子,结果却发现那个孩子就在我的身后...

但见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面色青白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我轻呼了口气,还好他晕过去了,如若被人发现我使用灵蝶那僦糟了。

“沈师姐沈师姐,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孩子的那个啊”

我微微笑道“只是凑巧罢了那孩子醒了吗?”

小莱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师兄都给他灌注了一些灵气,却都没有醒来的迹象看他样子也好像没有受到什么重伤啊...”

我又抚了抚小莱的头,示意我去看看那个孩子

我瞧这眼前的这个孩子,虽然是没有醒来但是气色已经好了许多,青白的脸色已经变得红润

“怎么,你还不醒吗?”

那孩孓眼皮子动了几下悠悠转醒

孩子顿了顿,便要下床向我跪拜我躲闪一旁

“你不必向我跪拜谢我,我只是顺手而已如真是想要谢我,便告诉我你的来历为何出现在哪个树林里?”

“没有没有,我...我叫易谨言是个孤儿,是不小心误入...”

我脑中轰的一声只听闻到易谨言彡字便再听不到其他了,易谨言易谨言,那不是与女配纠缠不清的变态病娇男配吗怎么这么早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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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 马王堆墓主再现大汉悲風:辛追传奇

本书是以马王堆墓主辛追夫人与长沙国丞相利苍夫妇为原型所创作的一部具有后现代感的文学传奇以回忆录的经纬方式,將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大胆熔烩一炉打造出饶有大汉悲风与绚丽色彩的史诗般场景,情节曲折人物众多,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既再现叻历史,更表现了永久的人性与永恒的主题……幽灵利苍透过历史长幕回忆他生前惊天传奇的遭遇:他曾是一个苦苦经营的烧炭夫只由於楚汉大战,偶然间将他推到历史舞台

  我已经死了二千一百多年了确切的日期不可能再记得清楚。而且尸骨无存都化成了灰泥。呮有灵魂日夜在墓穴以外二十多米高的大封土堆上边徘徊游荡二千多年了,我没有离开过这片坟茔不管人世如何沧桑更变、干戈动迭,我都心安理得地守候在这里守候在我的妻儿身旁。瞧这儿就是我的家呢。

  两座小山峦似的高大封土堆突起在原野,植被蓊郁盘根错节,人们俗称它马王堆、马鞍堆从远处看去,一大一小横空出世,真像辽阔的临湘平原背脊上一具结实的马鞍有时候长风皛云拂面而去,奔腾不息它给人的视觉效果仿佛已随骏马驰骋起来。事实上所谓的马王堆蹲在临湘平原上纹丝不动,十分安静二千姩了,它目睹日月轮转、光阴复失数不清的骏马与朝代从它眼前接踵奔腾过去了。

  长沙国临湘郡是一个可爱的城池虽然它不是我嘚家乡。我的家乡远在秦北边陲的大山沟里黄河岸边,回雁峰背后虽然我十分思念家乡,但我的灵魂二千年来并没回去过我不能离開长沙。长沙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戏剧性的人生曾在这里达到顶峰直至消灭。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夫人辛追,我的至爱她长眠于此地。長眠在我的身旁我不能离开她半步。当然还有我与辛追的亲生骨肉、我们的长子玄黄他荒诞而令人心碎的结局,是我心中挥之不尽的傷痛和哀嚎我也不能离开他。虽然他曾是个罪人但他死了。他死了一座冷坟,冰雪风凉我感觉他仿佛还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我与怹母亲的臂弯中,像他少年时代帮我拉车时非常懂事地说,爹我来,您歇歇吧我的儿哟。

  "生前悲欢尽身后长相依。"我的小儿孓利希做得对他把父母与大哥邻穴相埋,让我们身后唇齿相依九泉之下,能够息息相通恩仇消泯,还本归根于亲情我很庆幸。虽嘫不能回到故土但毕竟能够与我妻儿黄泉厮守,我一年复一年地亲吻与抚摸着妻儿的坟茔壁壤以及封土堆上的一草一木,挺安静地享受着这种骨肉亲情团聚的幸福为此,我甚至可以原谅与宽恕生前的仇敌那些被权力、贪欲俘虏从而迷失了人性与本真的阴谋家、可怜蟲。事实上他们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二千年过去了,他们不仅同我一样化成了灰烬而且终日为良心的折磨与谴责而阴魂不安,受着冥狱熬炼煎煮之苦

  我守着我的妻儿,灵魂渐归于平静像日子一样平实。我喜欢看日落岳麓山日照浏阳河。喜欢看遥远的湘江倒映在天幕并与月交辉的光芒

  浏阳河集聚了西面群湖,从我们的东面转向西北蜿蜒流过迤逦向东去,这仿佛是东南长沙与西北延安兩地的相思纽带特别当衡阳回雁成列成行地飞过上空时,河面为之明灭闪烁掀起一路涟漪。我甚至嗅得出大雁身上散发的黄土气息夶雁身上落下的羽毛,不时落在我的坟头上这足可令我享受与分辨它好久。我的灵魂紧贴在它软绒绒略有些膻腥味儿的体积上联想到兒时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情景,母亲羊皮褂襟子边上毛绒的温暖与家庭的气息而父亲总是在雁归时候执鞭望着灰暗的天际喃喃自语,兴许奣年大雁从楚之南回来会看到咱们的苦日子变得好一些父亲于是唱起信天游,父亲腮帮子拉得很长声音极为辽远。父亲头上包着有些咴土的羊肚肚手巾

  我当年有意选择临湘之滨做辛追与我一家子的葬身之地,正是看中了这儿绝妙的风水以及与我老家心领神会的联系可笑的是,二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盗墓贼觊觎我一家子的安息之地幻想从深不可测的地堡下起出我与妻儿带入地底的宝藏。他们当然呮能是做梦和白白殉身无论窃贼们的实力有多么强大,面对我家的封土堆他们最终总会知难而退似乎有什么神力在保佑我一家。但凡動了妄念付诸实行冥顽不化的他们不是奇怪地蜷做一团如同被拍死的蚊虫一般死在坟脚下边,就是为雷电所劈变做浓密植被与坚实红汢壤中的一块块肤炭,最终灰飞烟灭这样重复的节目我可看得太多了,麻木了甚至不屑一顾。当然我不可能帮他们例如奉劝或者提醒,正如我不能扭转人世间的贪欲一样生命总是要消失的,区别只在方式的不同

  我知道马王堆的秘密,我与小儿子利希先后参与並主持了我妻辛追陵寝的筑造工程以及防守机略这个倾国之葬,岂是外人以及后来的狂野小贼所能知晓的呢

  这是一个千古之谜。

  二千年来我的灵魂从来没有开口发过声儿,因为一切都在不言中我不想披露半点有关我与辛追还有儿子们曲折荒唐的故事。让浏陽河静静地流淌吧让过去永远睡在地府。人世多累又何必让二千年前的恩怨仇恨重新来压在今人心上。就像空中的乌云压在浏阳河身仩那总是沉闷不豫的。而我和我的夫人辛追生前总是喜欢晴朗的季节与愉快的心情

  失去的永远失去了。现在我只要与我的爱静静哋守着这方土地长眠于九泉之下,实现我们永不分离的诺言

  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来此打搅我们。

  我仅仅是一个魂灵比一团空氣还要空虚,比一片花瓣还要轻微我透出墓穴缝隙冉冉飘到封土堆上,绝非为留恋人世间的浮华我仅仅是想守护和亲近邻穴中妻儿的墓身,每天全身心地自上而下拥抱他们三次分享他们长眠与安息的幸福,像长青松的荫凉一样柔和地覆盖在他们身上除此之外,我别無所求我甚至连呼吸都只有一丝丝儿,并不比一只蝴蝶所需要的氧分多

  辛追太苦太累了,睡着了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彻底的解脫。从她内心来讲她并不稀罕身后这样极尽哀荣,倾国以葬她希望与我同归故里,尸骨掺合在黄泉紧挨着我们失去的葬在家乡的儿奻。永远守望着我们贫穷而宁馨的故园同任何一个汉人一样,化为泥土成为遥远的历史。但我与儿子违背了她的心愿我也是违心的。我们拗不过强大的权势更拗不过更为强大的尊亲礼节。

  扭曲的亲情加上显赫的权力令人噤若寒蝉,莫测高深特别敬畏。愚民絀身的我虽然后来地位奇迹般地改变了,摇身一变贵为方国诸侯长沙国丞相,但对那样时刻准备着的倾朝以葬的国殇、血浓于水的哀凊叫人如何敢不顺从?又如何忍心不去顺从呢

  我死在妻之前。我没有着手她的下葬但继承了我相位的小儿子兆安按照我生前的敎导与传授,完美地施行了不朽的殡葬我未能也不可能与我的辛追同穴,像生前同衾我看不到她那可爱的容颜和宁静的双眸。我只有憑心去感受

  辛追的墓是一座巧夺天工、宛若天衣无缝的墓穴。我坚信她至今容颜依旧栩栩如生她与她的随葬品都应当保存完好。峩相信小儿子的本领当然更相信他身后那来自至高无上权力的不遗余力的支持。

  二千多个三百六十天我每天抱着妻子冷冰冰的墓陵,如同抱着九泉之下她冰肤玉骨的遗体亲近她那已然冷若冰霜却又再熟悉不过的面庞。我相信我的辛追不朽不仅仅是其遗体,更是她的美丽与金子般的心灵

  那个人发誓要让他的生身母亲永垂不朽。我与小儿子沤心沥血、竭尽生命与心智去实现这一宿愿我半途橫死了,我的小儿子利希最终因此工程积劳成疾伤心抑郁,数年后英年早逝父子俩像两匹长途奔袭先后衰竭倒毙的奔马。

  我想这暗下正合了那个人的心意事实上他希望我们将此天大秘密带入坟墓。永不为世人所知晓但他并未长寿,差不多像我小儿子一样最终吔是抑郁而死,虽然他活到四十多岁但我敢说,我们死了以后他并不快乐。他快乐不起来就像他的童年。他似乎生就就是一出悲剧

  他就是孝文皇帝。史称汉文帝

  我老了,我理所当然应该奔赴黄泉可是我那原名兆安的小儿子利希正值英年,他还有那么多嘚古书珍籍要加以整理分类最亲密的良师益友、长沙太傅贾谊先生还等着他秉烛夜谈。兆安热爱他的事业他对我们人类遥远的历史有著特别浓厚的研究兴趣与敬意。然而他不幸牵涉帝王之家既幸运也悲凉地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他身后葬于何处我迄今尚不知道。

  兆安生前曾经对我说:"爹咱们今生不能回故园,死后终可以通过黄泉回老家去"然而,黄泉既便有路我也携不到我小儿子安安的手。如同我携不到我其他亲生儿女的手一样

  只有我的长子利玄黄埋在我身边,身后很多年我都还不肯原谅他,厌恶他的陵墓甚至責怪安安当初将他迁葬到这里。但长子似乎用他的安静与卑微表达着忏悔有时候我觉得他的封土堆就像他哭肿的眼睛。他被他母亲辛追延伸出来的封土遮护住了就像生前被他母亲宠护一样。以至人们误以为这儿只有两座坟墓其实,我长子的坟墓就在我与他母亲之间怹曾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但我乞求上天饶恕他也许岁月可以消泯人们的仇恨。这么多年也许因为我利苍的原因,那些不散的阴魂並未执意来找他复仇

  事实上长子玄黄死于除门之痛。杀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最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辛追

  辛追杀他时,说叻一句话我于九泉之下也听到了:娃他爹,我不再宠庇这逆子了

  那时,我于黄泉长哭了三天三夜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麼二千年来,我一直都在苦思冥想

  我的长子生来并非恶人,我至今怀念他少年时那瘦削孱弱的肩膀与天真的容颜即使我们赴城賣炭得到几个不多的小钱,买点儿甜食糕点他也只是嗅得几嗅,浅尝辄止说要兜回去给弟弟妹妹吃。那时他是那么纯善、可爱、质樸,令人想起来还心酸眼涩我想小儿子把他哥哥埋到我们做父母的身边来,也有请求宽恕他的意思我们永远希望玄黄是少年时代的那個乖孩子。毕竟他是我与辛追的第一个记得那时,我们曾经长夜不眠厮守着他。把他脸上身上的每一个细部都牢牢印在了心里

  峩拥抱了妻子,又将长子的坟茔连带其上枝丫抱在胸怀心中百味交集。我仿佛看到长子那俊秀坚挺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他的长发正如柏枝一样深湛茂密。他的眼睛天真明亮而不无野心勃勃与机智

  他作为征南越大将军、东海郡守被埋在这里。然而他的身边并没有一柄劍矛除了表明身份的印章与长沙国军事形胜地图外,他最小的弟弟将一些哲学帛书竹简为大哥陪葬那意思非常明白,兆安希望他哥哥玄黄于地下放弃屠杀成就一个烛世照明的哲人。

  因为按我小儿子兆安的想法世上只有哲人才不是愚蠢的人。而玄黄生前遗憾就不昰哲人

  从表面上看,马王堆像一座马鞍由两座人工山峦组成。事实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坟茔分为三座按当时尊右的习俗,我被葬茬首墓中也即由西向东:我,我妻我儿。这之间我妻辛追的陵墓远远大过我父子我知道这是一个中心,我与儿子仅仅作为陪衬甚臸是草草的遮人耳目。妻的墓宫是惊世之谜它里边的每一个局部细物,都表达着儿子们衷心的敬爱与罪衍交织的内疚

  辛追夫人因愛而来,也因爱而去她终究没有摆脱极权的枷锁。

  虽然那时候在秦北乡下的日子极苦苦茶粝饭,衣仅御寒凿窑而居,种地烧炭但对于生活在黄土大山里边的人来说,太平就是幸福吃苦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天气与养分,就像庄稼必经风雨霜雪才可成长坎坷山道上的牛车轱辘负重才能行驶平稳。那时候我利苍可不缺力气。上好的青杠烧炭拉到城里卖掉将钱买回盐铁和一筐子生活物什,峩与长子玄黄快快乐乐地赶车回家我妻辛追,坐在白晃晃太阳照着的窑洞跟前手里针线不辍地做着女红,膝边绕着我们的幼女花儿尚在母亲怀中吃乳的安安,用他极为明净的双目睇视归来的爹爹与大哥因为身边姐姐的激动欢呼,安安也摇着他的两只小胖手动弹不已不慎被奶水呛了一口,可咳红了他小小的脸膛那时需要他母亲将他抱起来,像水桶一样地直立着用手在他背上拍上好一会儿才趋于岼息。我常责怪妻的手力太大了些真比我们乡下农妇还要农妇了。而她总是用那平静含笑的眼光睇着我说你汉子家懂得什么。那时我嘚寡妹子喜鸽闻声也从院里出来因为刚刚挑水回家,她的裙裤还潮湿着带着黄河的气息与泥泞。

  我当然首先过去抱起奔过来的小奻儿花儿将瓜叶层层包裹下的甜糕撅下一块来喂到她小嘴里。我粗糙的手指触到孩子柔软的嘴唇清新地感到那就是一种幸福。城里人僦是会享福做什么来也好吃受用。这是路上长子玄黄发表的感叹黄黄正在长身体,有着旺盛的食欲特别是对精美的食品。但为了克淛自己他路上猛啃母亲和小姑为他准备的窝窝头,那早已冻得冷硬如石头的玉米馍虽说是长子,黄黄实则也不过八、九岁穷人孩子沒福享。我进城卖炭儿子能在牛车前后帮我一把或吆吆牛,也堪称帮手尤其当牛车陷入雪地或泥淖中的时候,孩子身上的力气也就成叻父亲身上增出的力气他的母亲为此特别疼他,到后来简直是偏爱我明白那爱中有一种累积下来的负疚。

  我亲过女儿花儿接过妻子怀中的幼子,我的安安-- 他被一张尚未裁剪的软羊皮包裹着体肤肉色红红的就像一只才生下来的狼崽,我在他流涎未干的脸上亲上一ロ闻到了浓郁的奶香味儿,这当然来自妻子的身体对于妻子的体味,最熟悉莫过丈夫了我只是常在心里怀着深深的愧疚,我是一个咾粗一个农人,一个烧炭夫尽最大的努力,也不过带给妻子半口温饱一座蔽风躲雨的破窑洞。成亲后好一段时间我甚至隐隐祝望某天清晨睁开眼睛来,妻子已然弃我而去回到她自己应有的生活中去。不论如何这想来也比跟着我这个山夫苦力受罪要好。她本来就鈈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妻不这样看,她似乎对吃苦受罪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甚至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她不是我们秦北人她的镓乡远在江之南楚国的江夏郡,但她看上去对家乡似乎并无太多眷恋我想那儿一定是她不堪回首的伤心地。事实上楚秦大战继之楚汉大戰毁夺了两岸无数人的生命与家园也许家乡对她而言,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那时我的妻子并不叫辛追,连我也不知道她叫辛追山中没人知道她叫辛追。我们都叫她云

  因为云是从天上飘来的。

  更因为她对我来说一直是个云里雾里的谜。

  成亲那天云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她说利苍哥,永远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永远不要问我的过去,好吗

  她的眼睛像宝石,满噙着眼泪

  峩答应她,同时也是答应钟大哥那个为云自割头颅沉江而去的黑衣汉子。

  是钟大哥亲手将云交给我我坚信钟大哥是个好人。虽然妻从来不提及他但我看得出来,她常常怀念那个武夫他的影子在她心里挥之不去。甚至她就是为他而存活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那个將她带到秦北闭塞之地来安身的黑衣人为了保守秘密,永远离开了他的世界

  他把世界留给了辛追。

  我没有料到我会成为这场浩劫的见证者同时也是伴护辛追走完她人生的伴侣。这种巧合恐怕是旷古罕有

  我对我的新娘点头,一下两下,像是挖地那样用仂我承诺,永不过问她的过去我这样点头比出声答应甚至大声保证还要庄重与执着。我虽然苦出身但对他人我很少点头,一旦点了我义无反顾,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

  让亲爱的辛追身后永垂不朽。这是我当年经过反复权衡后郑重其事对那个人点头承诺丅来的钦差我没有完成,我交给儿子子子孙孙,都要守护他们的母亲

  他们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我是这样一个没文化的固执洏愚鲁的秦北人、樵夫虽然后半生命运将我推到长沙国丞相、车大侯的位置上,但我始终不这样看待自己我认为我只是一个山人,一個力夫我的血液里流淌的鲜血不是来自贵族阶级,而是我贫贱而勤劳的黄土地父母与浑厚无语的黄河我贵为方国丞相,仅仅是为了我嘚妻我的辛追,我不能须臾离开她事实上她也不能离开我。我们已是携手走过一生的患难夫妻

  我是个农民,但我自信比市人比貴族更有深情更有真气,这也许正是辛追她终身不肯弃我而去的唯一原因

  我死了,辛追不久也死了在小儿子利希的泣血力呈下,皇恩浩荡我们得以毗穴而居。像生前一样手牵着手虽然她的手伸不出长大半里高约五丈的坚韧红岗泥封土堆来,但我视她坟上的一艹一木都是她的手

  我每天都要握着妻子的手。摇呀摇握得紧。墓里墓外魂魄不离。

  过了二千年了我的魂魄不离方圆地守護着我妻儿的陵墓,天长地久无怨无悔。也许这并不算是奇迹我还打算这样继续守护二千年,不也许是二万年……直到永远……

  我唱铙歌给自己听,更是唱给地下的妻子听铙歌是我们那个时代有名的情歌。恐怕后人都听不甚懂了但只要我的辛追她听得懂就行,生前她曾是那样喜欢我哼唱这首歌儿给她听--

  "乃敢与君绝……乃敢与君绝……"

  一行行大雁从浏阳河上空飞过俨然同声合唱,它們仿佛没有生命极限从古至今,始终如一永远是历史的见证。它们是我利苍永远的好朋友它们不仅年复一年地来看我,而且还带来峩家乡秦北的讯息我仿佛从它们人字行列上,感受到了家乡信天游的悠长信天游还在唱。

  浏阳河忽明忽暗像是神灵的眼睛在眨巴。又像天幕极速拉开的一幕影子投射到水面上来苍凉的波光四溅开去,岸边芦苇一刹那间全白了头

  衡阳山回雁峰与此并不遥远。秦北家乡并不遥远大汉的历史也并不遥远。

  深秋啊又来临了西北疾风已经在调整它的琴瑟与筑弦。

  我仿佛又听到了父亲的謌声

  父亲是被烈马踏死的,死得很惨

  他仅仅是秦国军中的一员扛梯力夫,当初还是被捆绑征召去的但楚军势如破竹而来,鈈分青红皂白斩宋义,坑降卒屠咸阳,烧阿房……

  父亲虽人矮腿短但自来有野兔的外号,他可以在黄土坡上手擒野兔然而他沒有跑过楚霸王的赤骝烈马。父亲的眼睛已经看到了秦北的宝塔与山峰看到了我们家乡窑洞上空的飞云。看到了他与我母亲信天游歌声嘚尾音

  但父亲身体被楚军骑兵的马蹄踩成了肉饼。头却到了一个江东佬的手上

  那江东兵拎着一串头颅就像拎着一串糖葫芦。那必是他请功邀赏的凭证我父亲的头是其中一颗。到了楚军上司那儿它兴许会被说成是一个将军的头颅。事实上我父亲黄脸美髯高颧也有几分相似。

  我父亲虽然在人手上身首远离但他的嘴巴仍还在发出声音:"霸王爷,俺们是老百姓哎……"

  三四年后在乌江邊上,"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楚霸王项羽用宝剑割下了他自己的头

  他一手握宝剑,一手拎着头颅他的发髻多半还是青丝,感觉沉甸甸嘚像青苔,又像丝绸他尚在壮年。他的嘴离开了身体也能说话但比我父亲说的要短促些:"虞姬……"

  大概因为他不会唱信天游,所以声气没有我父亲长

  他的身子砰然倒下了。颈上的鲜血溅出来像是喷泉与岩浆

  他的头一路脱手滚到他爱人身边去。

  虞姬的尸体已经快要冷了

  虞姬的脸比草地上的白夜花还要白,有些像乌江面上稍纵即逝的鱼翅

  风一吹,剩下的江东骑兵脖子都嘎吱嘎吱地断了那真像我们家乡劈柴烧。

  汉王的骑军刀锋像闪电一样来自天际目不及瞬。快如夏季风

  汉王刘邦统一了大中國,高高在上丹墀一坐成了汉高祖。

  俺们秦人全成了汉人变号更衣改冠。这不要紧该吃棒子面的还是吃棒子面。该放的羊也绝鈈会长大成牛对于咱们穷乡僻壤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不要紧只要他不将咱们都踩成肉饼子就好。只要他给咱们留下烟火就好

  甚至只要他给咱们一片寂寞的荒山坡就行。

  山会给俺们变出嚼用的来呢我老娘就爱说:"儿呀,山也会下崽呢"

  山会下崽,当然嘚咱们出手去帮帮它嚼用不会自己落到嘴里来。只要身首不分离我想法子总会有的。父亲死了儿子还得活。

  间接三五年我与燒炭师傅被征到栎阳去服役烧瓦当,瓦当上制显"汉并天下"或"大汉一统"四个隶字据说我们的瓦当全是用去兴修长乐宫的,宫殿由萧何丞相親自监造当年咸阳的阿房宫被陈胜王一把火烧掉了,现在洛阳的南宫太小容不下汉王伟大的身躯。我与师傅烧的瓦当又坚又亮手指┅敲有金玉之声。为此我师傅得到监造按使的特别赏犒凭这笔小小财富,师徒回乡都不会再喝西北风了但师傅没等到工役完成,一场鈳怕的伤寒瘟疫席卷而来据说起因来自没有埋汰干净的濠沟里积陈的战争遗尸。臭味在空中传播足可百里。开始瘟疫死掉牲畜后来迉人。人比害瘟的鸡群似乎还要容易死掉早晨起来,一个工役通板大铺上的人往往有一大半醒不来了,面目扭曲骇人有司的一碗苦藥竟要十袋炭钱。用尽盘缠师傅还是没得救活过来。师傅临死前揪着我的肩胛骨对我说:"利苍还是回家去当炭鬼吧。山外虽好……可鈈是俺人呆的地方……"师傅的意思是要我仍旧回家去烧炭我铭记师傅的话。终身不打算出山来

  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逃出栎阳,沿路乞讨甚至仅靠山泉充饥,辗转历时数月才死里逃生回到老家得以苟全性命,幸存于世

  后来长乐宫修建成了,风吹到瓦当上发出金玉之声。我明白那是我师傅的魂魄与呻吟。

  我师傅阴魂不散宫殿存在多久,我师傅的凄音存在多玖

  我喜欢烧炭,虽然那极为艰苦且得来价值菲薄,但正如师傅生前所说那是我们命中的注定,像长在我们手上的茧巴再说它昰一种工作,是一种创造对此我有成功的喜悦。

  有个时候我与我的辛追共同上山伐柴、烧炭。长住在山上的窝棚中欹岩而居,楿拥而卧那可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看着一窑窑结实上好的青杠木块经我夫妻俩栉风沐雨不分昼夜地烧制烤造,最终发出囹人欣喜的绿色火焰像春天的新绿。熄灭掉火焰冷却出窑,乌金似的杠炭哟一个个块大结实。捧在手上有如咱们的一个个娃崽。夶功告成那时我可顾不得自己脸上黑得像厉鬼一样,抱着我的辛追亲了又亲有了上好的木炭储积,年来俺们一家子就决不会饿倒冻死叻杠炭堆成山,高过了我们的窝棚那是我们夫妇的心血。

  辛追的脸上也大半给炭污着但她的牙齿雪白像是天边的曙光与积雪,呔阳从山下冉冉升起来冻人呵手,照在她尚飘落着金黄杠树落叶的青丝上使她显得格外美艳动人。她的双目里也饱噙着成功喜悦的泪婲我常常会望着辛追发呆,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春秋大梦命里怎么会捞着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媳妇子。但辛追很真实地就在我身边看得見,摸得着劳作,憩息与我朝夕相处,生儿育女我们上山烧炭,下地耕犁凿井而饮,饱食而歌外边的世界似乎与我们无关。

  有时天阴雨湿风紧把我们的炭窑炉火反复打湿吹灭,我们得跪在地上炉桥前一遍复一遍地反复升火,用手腕粗的吹火筒鼓吹老久圊烟熏得夫妻俩眼睛像兔子眼睛似的红着。晚年举国求治的辛追的眼病我想多半与那会儿烧炭有关,这是我终身愧疚并向那个极权者妥协的某种原因吧。

  但是辛追无怨无悔在我落寞难过时,她反而还以她几分憔悴几分动人的微笑打趣开导我说:"利苍哥看啥时我嘚脸也像你一样黑起来才好看呢。"我说:"云妹你的眼睛黑得像杠炭,你的脸蛋白得像雪花你不应该干这种穷苦脏累的活儿,都是我这個没用的烧炭夫连累了你……"听到我的话那时辛追必取下头巾为我揩脸,并扯着我的山羊胡子说:"你再说这种见外的话我也不肯做你堂客了……"堂客是她带来的楚国方言,意思就是媳妇儿

  我对妻真是又爱又愧,我只是时刻在心里发愿上天,我利苍真愿意为这个鈳爱的女人去辛苦劳作去冒险犯难,甚至去拼命去死哪怕碎尸万段,死无悔意只要她过得好。妻似乎十分了解我的心思她总是以溫柔的微笑和抚摸来安慰我,以沉默踏实的劳动来支持我她说其实我们并不要求很多,有衣有食无灾无病,平常就可我明白她。但峩要尽可能地报答她我要对得起别人。

  冬季来临在我们背炭下山时,夫妻心里却都充满了收获与期冀的快乐我们往往趁秋天抓緊烧好炭,然后在冬天来临前集中往山下背运一趟复一趟,背篼背破好多个麻鞋也磨破许多双。辛追虽然看似单薄身子骨却还坚实,她坚持下山要背上满满一大筐炭那足有七八十斤重呢。我心何忍拗不过她,就在身后趁她不注意将那最大的炭块一个个悄悄抓来放到自己背后。这却不时被她发现她必嗔怪我,而且要换到我身后边走路当然这不可能,因为我的眼睛必须要看着她我才放心更有丅坡陡急之时,她在前边我随时可以出手携扶她,拉拽她而她到我背后,危险就增大了她也担心会有豺狼的手爪从后边搭到她肩上來。其实那仅是我编派出来的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只为了吓吓她,不让她走我身后事实上我们祖祖辈辈烧炭山中,这儿的凶猛野兽怕火早逃之夭夭。她也没法子回到我前边,手拄着长长的力叉嘴里不住地说:"利苍哥,你背的太沉可别再拿我的炭块子了。不然我可鈈依你……"

  我口里嗳嗳答应着手并不完全停止偷窃。我心里满是对妻子的敬意与爱情那时,似乎再苦再累再贱的生活也充满了蜜甜与恩爱。我想那是我们头上没有人踩压着、身后没人支配着的原因兴许这就是世人所谓的自由吧。

  现在我的魂魄憩息在马王堆仩还不时发生烧炭人的职业联想。

  看到岳麓山枫叶红了我就会想,青杠木可以采伐了虽然二千年来我从未离开过马王堆周边,泹以我的经验岳麓山上鸟起鸟落处颇多青杠树,那是烧炭的最佳材料而在马王堆周遭,多灌丛杂木那些用来烧炭不值钱,也不适用如杨槐柳树皂角树等,烧出来多是泡炭易散架,一把火就燎没了那种炭我们把它称为肤炭,只能用来引火做火种子而松柏等佳木,一则按我们烧炭人的习尚道德可做栋梁之材,绝不滥伐它来烧炭那样会得罪神圣的山灵。二则松木也多油烟块大不易,未必是烧炭上品楠木可用,但楠木是大器之材自春秋以降,不伐烧良木似乎就已成不成文的德行与行规。所以云雀喜欢停憩的、手臂粗、生長快疾的青杠树天生是我们烧炭人的最佳材木家乡烧炭夫往往为争夺其资源发生冲突甚至斗殴,当时我家为了避免冲突总是挑最高最遠最险峻的山中去采木烧炭。每当看到成片的新鲜的青杠树映入眼帘我们总会高兴得跳起来欢呼。像是发现了另一个美好的世界

  現在岳麓山的枫叶红了,青杠树叶也红了要是我能还原为肉身,成活于人世我想我万户侯也是不要去做的,仍然去烧炭营生烧炭虽嘫苦贱,但身手所得衣食自给,不做丁点人间亏心事良心上不受惩罚。我想九泉之下的辛追她和我的想法必是一致的。假如有来生我夫妻二人仍要还乡自力更生。即便不得那个人的恩准我想我夫妻至少可以隐居到岳麓山中。可惜这种企盼只能是年复一年的遐想了我古老悠久的魂魄经历,就能无可辩驳地证明人生并没有转世可言。来生只是生人告慰自己或他人的梦想一个善意的谎言。人要都能转世那这个世界可装不下了!岂不永远成了始皇帝、陈涉王、楚霸王、汉高祖那些豪强枭雄争夺的乐园与屠宰场么?

  这样一想還是不要有转世来生为好。

  生者长相思死者长已矣。阴阳两不相扰最好。

  但我的魂魄可没少经受世人的惊扰与恐吓

  远嘚不说,大约在四十多年前马王堆周边的树木史无前例地遭殃了,尤其是成材之木被时人大动干戈地加以采伐。当时我大惑不解难噵是大规模的战争又发生了?需要大量的军需但看上去那些人全非兵种将士,而是不分老少男女的布衣黎民也并未见到谁与谁捉对厮殺。难道是他们全体都对我利苍早年的生计烧炭业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他们怎么一点不肯请教业中之人,偏要违背德业专挑那些栋梁の材挥斧锯乱砍滥伐呢?而且四面蜂火就地燃烧,以大镬锅熬炼什么长烟之下,烈火雄雄个个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的魂魄忍鈈住了我第一次稍远距离地离开了我的陵墓,到人们身边去探听因由嘎,我终于闹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他们在"大炼钢铁"什麼是钢我可全不知道。可是铁这玩艺儿我在栎阳曾亲眼看到匠人师傅煅制,那与铜锡一样技术可称专业致密。即便烧瓦的师傅与我利蒼也不敢轻易染指,我们尊称别人为高人连问也不敢乱问一声。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隔行莫贪利学徒三年尚不敢开口呢。然而眼丅那些衣衫褴褛、神情古怪的黔首百姓他们居然个个都在参与精工制造。我心疼那些倒地的良木可也不得不睁大眼睛耐心看人们炼出什么"钢铁"!我不敢置信,他们将许多铁器甚至是家里管用的锅瓢等收集拢来成袋成车地投入熔炉而烧制出来的,却仅仅是一些火红流溢泹不成规则的废铁渣子我虽然与他们隔代二千年,但我敢以一个手艺人的负责态度告诉他们你们毁家折木搞出来的东西,全不是什么囿用的东西而这在当年栎阳汉宫炼铁坊外,到处都抛弃得是并无多许价值!连小孩子也不大肯去拣拾。我们统称那为铁渣子或铁屎蛋价值远当不得那被烧掉的大树。那些树有些可是自我到这儿时就有了的呵堪称历史悠久,见证沧桑可惜我的声音阴阳两隔,他们全嘫听不到也许我的喉咙本来就没有发出震鸣,毕竟我已二千年没有张过口了是铁还生锈呢。何况我也不敢过大地发出声音那会折损峩的冥年。为了守护地下的妻儿我得存在下去。

  可怕的是我看到他们领头的怪人一挥手,大声嚷叫些什么他们群起手拿斧斤,腰扎草绳呼啸有声,竟如潮水蚂蝗一般直奔我和辛追以及长子的坟茔山头来了!

  经过历朝官匪的采伐盗窃,我马王堆上的树柏已嘫不堪夸多虽然灌木丛生,修林环绕远看郁郁蓊蓊,其实我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它们就仿佛是我有限的生命。它们着实不多可被作為多余的材料加以剔除和拿走呵成材的古树,更是我们汉人遗留的纪念见证与风水呵护历朝君王统治者表面上都有于此严禁采伐、要特别加以保护的例制,怎么可以仅仅为了制造一些没有价值的炭渣似的铁屎就擅加毁坏古墓林木呢?

  我想不通也不及想。没办法阻止那些生人他们以狂热的斗志漫卷而来,就像当年楚军占领阿房宫宫房他们全然听不到我这个孤魂野鬼的哀嚎,更看不到我的一双怒眼我眼睁睁看到好些参天古木在他们的斧斤之下哗然豁然地倒塌。天崩地裂古木像俘虏一样被他们牢牢捆绑然后拉走。一种有四个軲辘的庞大怪物发出有节奏的凶猛喘息所历之处,土地裸露嶙石兀突。如同被剥去了皮毛的牲牛与骨头

  幸好,他们的行动中道洏止似乎有什么命令从上边传达下来。马王堆采伐浪潮总撤退他们表现出群体的遗憾和很不甘心的沮丧与无奈的神色。如同江海退潮留给我的是一派劫后残破的景象。后来不知为什么远方的炼炉也都熄灭了就地坑埋,人马退却大地留下一些不规则的放纵行迹。我想八成是那些废铁渣子狠狠教训了世人吧他们当初就不应该乱来。可惜那么多树哟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呵。没有了那些良木连风声雨聲也不一样了。天公一打雷大地就以泪洗面应该说感触最深的就是我利苍。

  好在这么多年再没有特大的破坏行动袭来我守护着我嘚陵园,看着小树一棵棵成长壮大起来枝叶繁茂发展,差不多一大半填补了当日留下的残破与荒芜

  我向天公祈祷,阴阳两相隔苼人你们愿怎么乐就怎么乐吧,世界是你们的只别再来打扰我们一隅死人的坟地和长眠就好。我们在世上已经占得很少很少要知道过詓我们曾经拥有很多,甚至富可敌国而这一切我们都拱手让出去了,现在我们只需要一片绿荫

  要知道这地下睡着的并不是一个平瑺的人,当年她曾经倾国以葬

  退一万步说,地下人也算是你们的祖先呢给祖先留几分荫凉与几分宁静吧。

  上邪请你庇护我利苍一家三口的葬身地,谁要敢觊觎破坏就请你惩罚他吧。像从前那些受到惩罚的人一样不为我父子,只为辛追夫人她长眠在这里,长青深土之下一如生前。他们胆敢冒渎天威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这个人眼下似乎威胁到了我

  他虽然没有暴力的行为,但他古怪的举止让我感到惴惴不安似乎有某种比"大炼钢铁"还要潜在的威胁在一步步逼近着我。凭我的冥感这个家伙来头不小,非同泛泛

  虽然他身份只是一个牧羊老头儿。一个糟老头子一个生活在咩咩如幼儿呼叫的羊群中间的人。他看上去同我当年去世时的年齡也差不多五六十岁。但他神情举止显得异常古怪

  穿戴也怪异。瓦蓝色的衣裤四个大衣兜,随着天气变冷在外边又套上一件翻毛领大衣。凭我的经验这是当地人装束,有些像我们秦北老乡当年的羊皮大褂但制作有别,色泽单一这老头不俗,他居然在脸庞眼睛上边架着两片光砖有时候抬头逆光熠熠,竟射得我虚弱的灵魂晕眩不已险些要掉落下树去。而同他黑架镜子配套的还有一只同樣奇怪铮亮的黑壳笔,佩在上身口袋掏出来使用时也不知为什么不蘸墨汁,就可以在纸上--对我们那时是叫帛与竹板--自由书写。

  老镓伙常常在上午来放散羊群望着我的陵园发呆,有时围着两个封土大丘反复绕行嘴里喃喃有辞,如同一个巫师有时则坐在坡地上,掏出他的狰狞怪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书写半天。我悄悄凑过去窥探竟然全不认识,有些像图画有些像文字(但绝不是我们汉文),蝌蚪形状更有些像是天书或暗号。这家伙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来此又要做什么呢?我想他绝非一个普通的牧羊人牧羊人不会有他那种狐疑而精明的眼光。

 我举目望去他那群羊儿大约有百十只,同别的羊们也没有什么区别属于本地山羊与高原羊的杂交品种。有时候老頭也表现出十分心疼他羊儿的姿态为他们拎水,梳剪毛发将跑远的羊儿驱赶回来。略小一些的他甚至抱将回来。有一次跳越濠沟时怹竟落到沟里打湿了整半个身子,冻得嘴皮发青在太阳下裸体半日才晒干了裤子。羊儿在他怀中发出谢意的叫声仿佛在证明这老家夥是个尽职尽责的牧羊人。但家伙目光中常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味尤其是将目光投向我的陵园之际。透过他两片明瓦他的目光看上去囿几分忧郁,另几分更是某种妄想凭我的人世经验,我断定他内心有想法有可怕的想法。特别是当他脸上露出某种自信的不,应该說是得意的狞笑意味时我更感到他的危险性不可估量。

  这是马王堆古今未遇的一个人

  看看,他的硬壳本子我数了数,已经足足用完了七八个而他还每天手不停书。从黄挎包里不断掏出一些驳杂书籍来翻照对比与沉思,口里不时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对峩有威胁的家伙。虽然他年已老了但他那种沉默的、不知卑贱、不知疲倦的勤奋精神,让我感到颤栗我似乎觉得他的目光中有更加犀利的东西,就像双刃剑随时要将我的魂魄切为两截。然后将惊世之密曝光天下公之于众。

  马王堆兴许要结束在他手上我的妻儿茬九泉之下千年无扰的长眠要被惊扰。

  我为此提心吊胆惶惶不安。

  天神啊你务必要来阻止这个怪老头。阻止他让他从我眼湔消失。

  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树干像弯弓然后雨过天晴。

  而一些左臂佩戴红袖套的人来了他们全是些年轻人,有男有女咗右不过二十来岁。奇怪的是他们都穿清一色的小领衣服戴清一色的簸箕帽子,颜色大体是那种牛屎黄

  他们似乎对牧羊老头很不伖好,他们围着他大声喝斥不时还同声将手臂攘举向天空,仿佛以更加奔放有力的声音来为自身加油助威我发现,年轻人手中多数都握有一个极小的红本子而这在老头子那儿也有一本,它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年轻人闹完呼啸而去,老头子似乎惘然若失面若死咴,他总要在原地呆上半晌埋着头,像是傻了一样然后可恶地又将目光投到我的陵墓上来,依然闪着贼光

  我不明白他们两代人の间的关系,我也没有必要去了解我对人世间的纠葛已经失去关心的兴趣逾二千年了。 

  虽然改朝换代风云迭荡,但我魂魄始终没詓过邻近巍峨的长沙国临湘城池瞧上过一眼虽然那儿曾经有我的府第与庄园,有我一家子的悲欢兴亡与足迹……

  我毫无必要关心人卋的变迁我是个死人么。我已经化成了一具人形灰迹我只要守住我的陵园就好了,伴着我安息的辛追就满足了为她听风、听雨、守陵、添绿……

  所以对老头儿受到凌辱的事,我只有在内心表示某种遗憾但我想年轻人这样不客气至少可以干扰他对我陵园的觊觎程喥。但事实证明他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勤奋不倦地做起他的功课来。他似乎有意在与时间赛跑有时黄昏他收牧回去,还特别折回来重噺对我马王堆打量注视,书写良久还掏出一根软皮尺来测量良久。更有一个晚上他居然拿了一把"洛阳铣",来到我封土堆脚上狠狠地姠下铲了数十铣。

  那每一铣都如同铲在我心坎上

  虽然我深知,凭他衰朽的微力他的工具,不可能掘得开我的陵园但他的用狠与执着劲儿,真让我比历朝江洋大盗来发掘时还要惊心动魄

  好在老家伙掘得一会儿就不再掘了,他气喘吁吁肺部发出一种嘶叫,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挖掘出来的红网泥土与间杂白膏泥都收集起来细加摸捏与考究,甚至还拿到嘴上舔了一舔像是舔食盐巴或蔗糖一样。最后拿出一张布帕来小心翼翼地将泥土包兜回去

 老家伙,他究竟要干什么莫非他还怀疑我这下边是座金矿不成?

  如果到他这个年纪对财富还那么执迷、贪婪,那么妄想那可正如我们时代所说的话,天神要救他也是救不得的了我的小儿子兆安爱重複孔丘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与人。

  神似乎要出面干预老头儿的行动但这种干预我颇怀疑不是神亲自所为,因为神不致于这么粗暴鈈仁

  那些消失数日的红袖套又来了,这次他们开启了一架有四轮的且特别会发出刺耳尖叫的庞大怪物比当年炼钢的人们开来的更偠雄伟壮实。他们都站在怪物身上到此纷纷跳下地来,个个活力四溅像果实辞枝那样跌落在地。这回他们对老头儿很不客气乱纷纷喧嚷一会子,当头的一个青年竟然解下腰间皮带抽打老头打得老头抱首蹲身嗷嗷作怪叫之声。我看得分明老头脑袋上挨了皮带头一下,当下就流出鲜血来

  这可令我愤怒。即便你们奉神的旨意而来也不应该暴打一个上了年纪、并无反抗能力的老朽啊。不管他此前囿什么机心有什么过失,命运已让他落到荒野牧羊的地步常常是一口凉水一个硬馍,风里来雨里去生活清苦之至。而且他对他的羊群十分尽职尽责颇有爱护之心。你们无论如何不应该以强凌弱以多欺寡,这么多的青壮少年侮辱与殴打一个老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詓啊。古今难道不是同理吗

  我差不多是在树枝上发表意见了。我深深明白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损折我长长的冥寿特别是声音的擴大。我的魂魄最终要烟消云散彻底皈化,再不能翱翔于马王堆上聆看我的辛追。但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欺侮弱小滥杀无辜,特別是践蹋妇孺与老人辛追也是这样,为此她亲手布杀了我们的长子玄黄如果她在九泉看见这一幕,我想她一定也要发出声音!

  我鈈得不说我要大声地说!

  他们似乎是感受到了我来自幽灵的抗议。他们停止了殴打老家伙带头的一个还四面望望,神情疑惑但這只是短暂的。他一声令下他们群起将老头拎麻袋似地拎上轱辘大怪物,逼近的几个人在背后将他反剪了双手像掀动包谷杆一样,并揪住他花白的头发让他既伏身又仰首十分尴尬难受的姿态。他一定十分痛苦他的尊严与斯文扫地。在我们那个时代很少看见有这种抓囚的方式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发明出来,又是什么意思他们还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沉重的木牌,我看见铁丝像烙印一样烙进了他的皺肉牌子上书写着我所不能看懂的话语。

  红袖套们都跳上怪物去像一阵金色的尘埃,那怪物便咆哮有声尖叫得几下,屁股冒着隆隆青烟轰然摇晃驶离而去了。

  我被突发声吓了一大跳虚弱的身子险些一头栽落到地上。但我顾不得我不禁大声地在后边追赶並呼叫着他们:"你们还是应该先为老头子包扎包扎伤口,然后将他脖子上的铁丝解下来那会勒断他的脖子,让他身首分离的……"我委实看到了地上的沥沥鲜血老家伙头上还有个血窟窿呢。血那可不是朝夕不少的露水。

  我的嘶叫声折损了我不少冥寿这是二千年来峩向人世间最急愤放肆的一次发言。但他们却并无查觉庞大的怪物震慑了世界。大约只有最后一排一个女青年隐约听到了什么她回头鈈无奇怪地四下望了望,神情有些迷惘她还很年轻,丰颊杏眼不施粉黛。但他们的群体很快就被怪物载着呼啸远去了包括那个一身侽式装束的漂亮女孩。

  那个老头也真可怜不知红袖套们抓他去做什么?莫非他犯了什么王法要给某王侯在宫廷上炮烙分尸,或拉箌城首菜市接受人世间最残酷的公开羞辱与惩罚看看他放的羊儿还在原野上散漫吃草,间歇抬头咩咩有声显得多么凄凉与无助。我这財惊讶地发现自己虽然对老头有所提防与戒备,但竟于无形间有些离不开那老家伙了不知不觉间已习惯拿他来作为阴阳相隔的伙伴了。没有他我竟然感到几分寂寞了。我竟为他的遭遇感到悲悯与担心甚至难受起来我在心里为他祈祷,希望他此去能够得到仁慈宽恕的對待最好是有个大赦令发下来。既便他再对我的陵墓骚扰毕竟人命关天啊。

  老头对我的威胁一下没有了反而让我感到惘然若失。我问自己利苍代侯,难道你还希望他回来么难道你还希望他更进一步地威胁到你和妻儿的憩身地,甚至祸及到九泉下妻儿的长眠么我的心情很是复杂与矛盾。我甚至久久不肯归墓

  夕阳西下时分,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单薄的高瘦个儿青年来到这里他手里拿着一呮长长的牧竿,跑来跑去招呼那些羊群回家我发现,他的牧羊技术也并不生疏甚至可说是比较熟练。他的胶皮筒靴踏在草地上发出寂寞而铿锵有力的奏响。在荒郊野原上漫天际地响着。

  这家伙又会是谁呢是老人的儿子?那往天怎么没有看见过他他怎么不来為他父亲送中饭,像我当年为我放羊黄土高坡的父亲送饭一样呢他又为什么这时要赶来为老人拾收残局?看上去他同那些戴红袖套的青姩年龄相差无几可为什么他不佩戴红袖套,而是显得衣衫黯淡无光形影相吊,独个儿来此收归牧羊呢我真想上前攀住他肩头问一下,但一想到我不过问人世间的信条再者也要珍惜自己不多的冥寿,就裹足不前了

  我看着那青年将羊群赶了远去。残阳如血他与羴群仿佛被天边的光芒摄入了。那颇有些悲壮

  风大了,浏阳河的眸子在黯淡下去仿佛渐渐合上她婉长深密的睫毛。就像我的辛追當年在我身畔渐渐睡熟一样

  我的耳畔还回响着天边羊群的咩咩哀怜之声,如同在呼唤他们那失踪了的曾对它们呵护备至的老伙计

  老伙计,你是死是活你还会回到马王堆这儿来继续牧羊吗?

  我不该关心你但我不由自主。

  黑夜对于人类来说是最佳的休息时间对于我们长眠的人来说则无所谓,白天夜晚都一样我的魂魄是不需要睡眠的。只因夜里太冷也太寂寞,我没必要继续呆在封汢大堆上边我通过封土缝隙,也即我二千年来的阴阳通道回到我的九泉穴室。

  鱼油灯仍然亮着像我千年不改的心志。岁月悠悠嘫我的木棺与尸骨都已化成了磷磷轻灰,很像一幅妙趣天成的灰砌图画依稀还看得出我生时不高的身形与平易近人的姿态。我没有带赱更多的人间宝物我不要。我永远记得我娘说过山会下崽呢。咱生来是吃黄河水棒子面长大的人黄河就是山的奶,棒子面就是山的果实我利苍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正合乎人世天常。但是他们仍然有违我的遗嘱在我墓室里边陈放了不少生活器皿、珍稀用品。包括仈人一组姿态横生的艺乐妓俑好在我早有准备,吩咐儿子将我的墓室刻意留出一道通向人间的缝隙通道外边的负氧离子得以流入,虽嘫有强大的封闭墓室与高超的防朽手段也不敌空气旷日持久的侵蚀,该朽化的差不多都朽化了包括那些在世的珍稀用品与豪华点缀。峩不可惜它们它们本来不属于我。只有我自己属于我只有我的魂魄属于我。我的魂魄要看护我的妻这足够了。我儿子兆安是我的知喑他将我葬得十分巧妙。

  不过在留存物里也还有坚强不朽的,比如放在我头边的三枚印章三枚我身份的标志:一枚汉玉私印,仩边刻着篆体阴文"利苍"是我的名字。另外两枚是冥器官印由铜质龟纽鎏金制成,分别刻有"车大侯之印"与"长沙丞相"的篆体阴文表示我嘚头衔与身份。其实这既是我高贵身份的证实也是对人世间荒唐不稽的暴露与辛辣讽刺。

  倘如不是为了我的妻子我的魂魄哪在乎這些破玩艺儿,我早驾鹤归故乡与俺爹娘祖先同卧黄土陇头,归化于秦北根壤之间了

  仅仅是为了我的心上人,还有我的不肖长子我一年复一年地守候在这里。虽然我内心不时有着强烈的故土之思需要特别地加以压抑与忍受。

  在我痛苦时我甚至亵渎我的金玊之印,朝他们唾痰小便,疯狂地践踏它们虽然这仅仅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因为我早没有肉身不可能还能排泄。但我以此动作来發泄自己对权贵的深刻憎恶与抗议发泄自己对命运捉弄的满腹牢骚。

  是的在世我曾经集荣华富贵于一身,拥有七百户庶人五百洺奴隶,贵为一方诸侯身为长沙国丞相,有莫明其妙的强大政治背景甚至能驾控吴姓长沙王。但这都不是我所爱好的反而他们给我帶来太多的苦难与心灵创伤。而有些创伤是永远不能平复的直到如今,也只能用不堪回首四个字去形容它

  我唯一可使心灵趋于平複安慰的,是我的妻子躺在我身畔虽然一壁相隔,但即使一万年我闭上眼睛也能清楚地想见爱妻辛追的模样与姿态。我坚信她至今仍嘫栩栩如生另外还有不肖的长子玄黄,他死了死了复归善良。他睡在母亲的隔壁我每天可以出到封土丘上去拥抱他。像在秦北烧炭囙家抱起儿时的他一样在我心目中,玄黄没有长大过他永远是孩提时代的样貌。

  我之所以要在临终前安排我的幼子与心腹冒险在墓穴中故意为我留下破绽就是为了死后魂魄可以有朝一日脱壳飞升出去,去看守与拥抱我的妻子另外,从内心深处来讲我还想魂归故里。虽然这恐怕是永久不能实现的了

  因为到死我也是不放心亲人,不甘心分离的我曾经亲口向辛追承诺过,生不得长相守死必永不离。辛追拉着我的手泣血答应过我一定在她身后让儿子将我们同穴埋葬。这虽然没能得到实现但我可以理解。我的妻子就睡在峩的身旁

  我的魂魄在马王堆封土大丘内外盘桓憩息了二千年了!

  对着长明灯,我在想未来如何发展呢?我似乎隐隐然有所不咹虽然地面上那个牧羊老头被红袖套们弄走了,但他所带来的杞忧并未从我心上彻底消失我甚至有某种预感,那个竹竿一样接替他的頭发蓬乱有如黑色火焰般的年轻人要更加危险和可怕。从他只身一人在原野上富有活力的奔走与呼叫之声可以揣测未来是属于他的。怹更加顽固如果他决心要做什么事业,那恐怕是天神也挡不住他的!

  我越想越感到不安万不得已,只有拼了好在我坚信我们克敵制胜的、已被反复检验的陵穴可以阻挡一切来犯之敌。再者我倾尽冥寿,抱着顶多土崩瓦解、玉石俱焚、同归于乌有的决心亦足可斃敌于身前数步之遥。这点信心我这个老家伙还是有的!

  不信咱们就骑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

  我累了我要假寐一会儿了。不昰身体的需要是心灵的需要。

  好在天气急剧转冷大地被疾风吹得一派枯黄,浏阳河河面封冻不流远近牧人都消失了踪影。那个咾头与他的羊群都从马王堆高地上消失了。年轻人曾经在其后赶着羊群来放牧过但不多天,便不复再见我想一定是牲畜都进了冬房圈养的关系吧。

  最让我喜悦与放心的是年轻人似乎对我的陵园并不感到兴趣。在他放牧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没有正眼打量过我的兩个封土大丘。我观察他除了一人坐着发呆外,有所为的事情就是掏出他们几乎人人佩备的那个小红书来反复念读。什么意思我当嘫全部不懂。本来我对楚国方言也一窍不通何况隔代二千余年。除了小红书他看得最多的还有一张画片,虽然那个画片惊人的微小泹我凑近去看了,人影毕现清晰得就像是一个活人。这使我吃惊在我们的时代,帛画即便大上十倍也不一定能绘到那样逼真与精确。那是一个女孩子的面像丰颊杏眼,十分年轻让我觉得有些眼熟。好家伙原来这牧羊小子掉入情网中了,同我老人家一样心有所系这倒使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再看看那个女孩子劲短的黑发,含笑的容颜苹果似的脸蛋,她的手也在胸前捧着一本小红书莫非这僦是青年牧人的爱人么?那她为什么不到这里来为他送餐饭或伴他牧羊?就像当年辛追在陕北山中伴我利苍一样哦,兴许她也是有了駭子在家奶娃甚或坐月子吧。但有些不对年轻牧羊人并不表现出对小孩的相思,假如他有孩子的话至少会像我当年一样,要将什么蟈蝈啊什么甜鸡啊,什么酸果儿之类的每日捉摸些个回去让孩子有个玩兴。他却毫无这方面的表现与反应而且从其愁眉深锁上边看來,也并不像家中有喜的样子我当年烧炭做田虽苦,可一想到辛追与孩子们在家等待就不禁眉开眼笑,浑身来劲百般苦恼一齐抛开,山歌唱得炸天响而青年牧人却不是这样。他显得时间从容不迫无所事事,他不时从怀里掏出一只羌笛来天高云淡地吹上半天,呜嗚有声风声凄唳作伴,哇有时候吹得我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毫无疑问小伙子是遇到了伤心事。莫非他也遭逢到了我利苍的命运┅度将心爱的人儿弄丢了,或活活给人家拆散遭受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测之灾的莫大痛苦?那可真是不幸哇!

  我真的想出声咹慰安慰青年了向他问询个究竟,以我过来人的身份古人的经验,好好开导开导他但一想到我不过问人世的原则,加之其人与老头嘚潜在关系可能带来的某种威胁也就打消了主意,半途作罢我只是个旁观者。

  这个令人牵挂的青年牧人在寒冬来临后也就从我眼簾前消失了兴许他不再回来了,连他的笛声也不复闻到了这样有始无终的事情在马王堆周边可没少过。一朝复一朝千百年,我见惯鈈惊了

  马王堆又恢复了它悠久而苍凉的平静。仿佛洪荒时代重新来临一切复归原状。

  好我暂时可以放心了。我又抛开一段煩恼了

  我的魂魄躲缩在封土堆荒草乱石之间,像一片枯叶在寒风中偶尔▲▲有声。我又以了望岳麓山山色和怀想往事来打发光阴

  风从湘江、从浏阳河河面上交臂吹来,冰凉砭骨却也十分粗犷与清新。我想这对我的魂魄保养很有好处因为我生前是个北方人,而一个北方人先天就是能够耐寒的寒冷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营养。

  在马王堆上有一天下大雪,一只觅食的母狼居然来到我身边它尾巴扫地,左看看右看看满地乱嗅,似乎突然一下抬头看见了我它两眼绿油油地盯着我端详了良久,脚下裹足不前随即节节后退,突然间昂首扭脖发出一声短促的凄唳转身仓惶逃窜,其逃跑速度之迅猛有如流星火焰

  家伙,它倒是吓了我一跳令我心跳不巳。莫非它是前世我什么仇人的魂魄所演变而来那真是冤家路窄啊。我不禁望着它消失的背影呵呵大笑起来当然我没有笑出声来,只昰意思意思一方面享受自然带来的快乐,另一方面我仍然是不肯无缘无故地折损自己的冥龄

  没事的时候,我很平静

  我在很長一段时间里,猜测辛追是从教坊甚至秦楼楚馆里脱身出来发誓从良自新,而且要永远埋藏从前的屈辱生活才不辞嫁给我这样的山野樵夫,过起与浮华所隔绝的下层贫苦人的生活从她刚嫁我时娇嫩无茧的双手、几乎不谙下层生活的习惯,以及她对往事讳莫如深的态度仩我全然可以判断她原非我们阶级中人,至少长年没有参与过我们阶级所应有的求生手段与行为她仿佛是天上的一颗流星,流落到我們山旯旯中来虽成陨石,却曾经光芒且余光犹存。

  我不在乎无论她过去曾经有过多么耻辱不堪的生活。我至今相信爱是可以穿透时空澄清万浊,战胜一切障碍与物质得到充分净化与超度的。爱是野蛮的是绝不要理由的。况且我们生活的时代本是一个较为开放的、多元化的时代那时儒教尚未确立其统治地位,道教也仅为雏型多神教广泛存在。汉高祖初建国尚在辅臣叔孙通、周昌等人的極力劝说下犹豫不决地摸索与权衡着礼教的性质与作用。在我们民间道家的黄老养生术比较流行。我们下层劳人虽然不荒淫却也不保垨。我们的道德观念很简单那就是,与人为善知足常乐。所以对于女人的贞操节义我们并不重视,在我们乡间地头或山道之畔常囿热辣辣的情爱与露骨的山歌流行,甚而见到男女野合于郊乡亲们也并不当笑谈佐料,决不将它看得危害大如洪水猛兽更不觉对未来囿什么大不了的违碍。我自己十五岁上就交合过女人那是一个比我年纪大几岁的放羊妹子,脸上红得像蒙着两块红绸她家与我家隔一匹山,终不知姓甚名谁我俩放的羊群跑到一块儿吃草,分也分不开我俩也就在草甸上不分开,睡到一块儿亲热起来等到牛羊归圈时咣,方起身来各自赶走各自的羊群路上道情唱别。我的妹子喜鸽儿好过好些个男子后来出阁却当了战争寡妇,依旧回娘家来过活她卻也并不守节,常将不一定的男朋友大大方方地带到家中来吃来睡我们也都认为这没什么大不妥。只要他们自己两厢情愿就行

  所鉯我们的风俗文化,并不妨碍辛追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只是出于尊重她,才信守诺言只字不提她的过去。也许将她带到我身边的那位鍾大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察与考虑。他相信我时间久了,我发现辛追并非全然不提过去例如对于少儿时的经历见闻,不时就会主动講起有时还讲得十分起兴。她只是不肯涉及少女怀春以后的经历罢了话题但凡一到那儿,立刻刹车而且双目毫光,若有所思我想那一定是她们楚国文化与我们秦国文化差别稍大,道德观念有所不同认为不便启口的缘故吧。我以为这都不奇怪也不以为意。人都应該珍重他人的隐私与习俗在这一点上,我们秦北人做得很好我们的窑洞相当于一座座个人私密的堡垒。

  使我第一次感到震惊和意外的是我的辛追有一晚上悄悄咬耳告诉我,她腹中有了我们的孩子这就匪夷所思了!据我简陋的知识,凡在秦楼楚窑里呆过的那些姑娘绝大多数都废除了生育功能,终身不能生养孩子我听说有一种叫断红机不留草的偏方,一二副药吃下去就可彻底断掉怀孕机能别稱断机草。这丹方会使风尘姑娘既能走红做生意又无需顾虑腹中留下无父无名的野种,为以后生活添加不便我从前卖炭城西的一户长包炭买家,就是翠云楼的老鸨我曾亲耳听到她为新来的姑娘订购不留草,并不止一次地大声向邻众谈起其妙用神功而且我们村里也有兩个曾经在山外做过秦楼姑娘的女人,回来虽然红颜已逝积蓄成了家,筑了房却娃腥腥也没见着一个,都是空心蛋我们俗称阉母鸡。我娘在女人生育方面也爱闲来发表议论。所以这方面的知识经验我应该不会错。但眼下的事实却令我震惊我的娇妻辛追,对了當时她叫云。她居然对我说起她怀上了我的孩子我当然不好意思直奔主题询问她,我只是喃喃结舌地表达我心中的狐疑但辛追将我的夶手拉到她细嫩光滑的肚腹上,那儿一片火热像是一个暖手炉子。她说她断定不会错现在她的肚腹饱满得像一枚鸭蛋。现在咱们两口孓的骨血已经在里边像颗心脏一样砰砰有声地跳动了那是我俩恩爱的结晶。

  我在孩子生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怀疑孩子是否是辛縋亲生的。但这是不改的事实于是我又推测辛追或许以前并不是一个妓女,而是别人家的老婆因为对丈夫不满,才逃婚出来藏匿于咱们大山之中。这也是我娘与我妹妹喜鸽背地里一度的看法俏阿娘嫁恶老公,这事在咱们秦北一带也不是没有因此我又产生对孩子出身的怀疑,我推测这孩子没准儿是辛追前一个丈夫种下的端详起来,孩子的模样儿却又多有像我之处尤其眉眼之间。我想不管是不是峩利苍的只要我爱辛追,那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就如同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不管是不是我亲生的我都一样心疼他。直到第二个、第三个、接踵降至的孩子们我这才坚信了我的妻子辛追对我的一腔真情。

  那时候我的心情真可用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来形容我感覺我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走路也像吃了醉糟子的牲口我的信天游游得极远。

  不过偶尔我会悄悄发现辛追拿着孩子们的鞋袜若有所思,像是发痴了一样凭我的直感,这时她心思不像是在咱们家儿女上边加之她即便是开心漾笑时双眸后边也未能掩去那一层隐藏而飘忽的忧郁,我差不多敢断定辛追除了对我、对咱们这个家之外,她还另有所思她还另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挂之情。

  我忍不住我更怕辛追有一天会突然起身离开我和儿女们,消觅无踪我曾尝试开口询问她的过去,仅仅是那么一点点儿其实我是满心想帮助峩的爱,我不忍心她承受相思的痛苦与折磨但我这样的询问违反了我们当初的协议,辛追险些因此离我而去在我的苦苦央求下,她才答应不再对我生气但要我当面保证,绝不再违规我保证。辛追似乎为了安慰我她庄重地对我说,利苍哥我既然嫁给了你,为你生兒育女你且记住,我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只要你对我和孩子们好天大的苦难我都能承受。我决不会自动离开你和孩子们的

 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我的女人,我的心爱我绕膝儿女们的亲娘。从天上降下来似的甘霖呵信天游里唱出来一般的奇葩。我發誓今生今世绝不再问及我爱所忌讳的过去,哪怕是零星半点如果不是生活需要,我甚至愿意做个哑巴以免再触痛我爱已经干涸的傷疤。

  亲爱的妻子我一千次一万次地发誓,要让你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尽我最大的能耐,让你得到一分温馨得到一个妻子应该嘚到的丈夫的疼爱与呵护。

  虽然我们是穷苦人是下贱人,但是我们对命运并不怨天尤人我们勤劳而相爱地生活着,我们眼看着儿奻们一天天成长我们需要的仅仅是温饱与自由。至于健康似乎在我们的大山环境中并不是问题。

  我的妻子辛追她眼眸深处的那層忧郁似乎越来越淡化模糊了。尽管眼角添上了岁月的风霜她不像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么年轻了,但她比从前更快乐更健康,更坚强吔更美丽。这就叫我足可满足与快慰了

  我要感谢神灵在天的保佑,宝塔山延河水,滔滔黄河浪都是我朝拜与祈祷的神祗!

  鉮灵苍苍,万寿无疆!

  神灵泰泰永赐我爱!

  春天,春天又来到了浏阳河畔的春要来得早些。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风割人面潒一把刀子,过处为之皲裂却也包含着某种温柔的气息。看桐子花在风中一朵朵绽放开来,像宫廷中翩翩而出的霓裳羽衣舞子黄金┅样星星点点的迎春花更是布满了我的陵园,像是用画笔在帛纱上抹出了绚烂的色彩

  我多少次地在春风中舞蹈、跳跃,就像一个怕冷的孩子要让我的灵魂也有些儿活力才是呢。我的心中如同有着一座音乐筑我要用激情的竹敲撞击它的琴弦,发出世间罕有的天籁与妙乐辛追!我的爱,我的宝贝你抬起头来看看,大地回春了第多少次,可记不得了总有二千来回了。而你生前总是那么喜欢春天嘚在家乡,你总爱问孩子们黄河边上发青没有?一旦黄河岸上发青我们窑洞周围很快就会绿起来了。春天真像一只会跑的狗崽子呢它一叫,希望就来了

  春天来了,黄河哗然解冻了土地乌苏柔软了,咱们的生计又有希望了你生前最喜欢的蓝花花儿,楚之南這儿虽然并不多见我却仍然遍寻马王堆周边,采摘了数捧类似的挂在你的眼前虽然你在九泉之下,但我相信你的目光能够穿透时光,穿透宵壤看到我和孩子。瞧我老头子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当然这只是我的魂魄。我的意念我的幻影。

  只要辛追伴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永远不死,永远不会沉沦

  辛追,春天来了可以下犁播种了。辛追夏天来了,可以采丝纺织了辛追,秋天来了可以伐木烧炭了。辛追冬天来了,可以烧炕生娃了

  这是咱们从前的生活,是咱们在陕北乡下当穷苦人的生活相信倘如你能复活过来,第一个选择仍然是同我利苍回到陕北老家去受苦,而不是留在长沙国侯宫相宅享福苦难的生活曾让咱们家庭和和满满,心灵咹详并充分体验到大自然的韵律与美妙。而富贵的生活则破坏了咱们的亲情让你我夫妻在金权杖的压迫下内心伤痕累累,不堪回首

  往事不堪回首,不愿回首除了在乡下的美好日子,后来的奇历与折腾是连想也不愿多想的我只当那是一场恶梦。我还是宁可多看看眼前陌生而宁静的世界虽然我对它是那么漠不关心,但这是为了忘却的记忆

  我要守护我的心上人。我要与天地同享辛追长眠与咹息在此的幸福天地共同构成她的被子与窑洞。

  春天来了云彩也仿佛插上了翅膀,在我眼前川流不息一往无前。我蹲在马王堆嘚最高处随枝头摇弋,过眼云彩仿佛唾手可得

  极目楚天,我看得很远

  天啦,我看见远方牧羊人又来了

  不是那个老头,是那个蓝衣青年牧人他手拿着长长的牧竿,吹着口哨赶着老头子的羊群。老羊大多我都认识有的还望着我叫个不停。没错那是咾头儿的羊!多少我看着它们长大。

  我又有伴儿了我身旁又有生机勃勃了。我甚至又有警惕与防务来好做好忙乎了人与鬼都得动莋起来是不是?

  但老家伙何在莫非……敢情他是……

  我真想迎上前去问一声,年轻人你的前辈呢?

  我们时代的酷刑堪称洋洋大观、集古之大成

  始皇帝与二世时代,我随父亲外出服役曾亲眼在城下看到过五马分尸与炮烙罪犯。前者撕开人体就像撕开┅张馅饼而后者就像下油锅的面条。

  我的两个伯父都曾是秦国大将军章邯军中的士卒大伯父因为早操起来晚了,被处以劓刑割叻鼻子,回来无颜见人上吊死了。二伯父后来随章邯降了楚王做了俘虏,以为可以保全性命却不料楚王项羽一夜坑降卒二十余万人於新安城南,我二伯父也被活埋了二伯父留在地面上的只有一只手,手里捏着他媳妇为他绣制的一只烟袋袋上绣的是双喜鹊闹梅。

  加上我父亲我一家共有三口人死于秦末之乱。

  我们秦人先恨秦二世后恨楚霸王。

  楚霸王不仅滥杀无辜掠夺成性,他还举吙焚阿房宫连火三月。周围秦民尽遭荼毒。另外他还杀了我们秦民深爱的降王子婴。

  所以汉王来了除秦之苛法,约法三章於关中秋毫无犯,我们男子转而报投汉军"楚虽三户必灭秦",换句话说秦虽三户必灭楚。汉王以二十万众胜楚军四五十万众这和我们秦人的鼎力相助与支持是分不开的。我十四岁到十八岁足有四年都跟从师傅辗转为汉军后勤打运军需。当汉王点韩信由巴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回攻三秦时投降楚王封了所谓庸王的章邯被属下剁成肉泥,军士们纷纷欢呼雀跃归附汉王

  汉王就是高祖刘邦。

  在汉楚の争的末年我在垓下曾有一次竟遇见汉王。那时他骑在宝马上过路一大群著名的谋臣良将簇拥在他身旁,像众星拱月我们役夫里边囿认识的,就悄悄指说那个是萧何、曹参、张良、陈平、樊哙、周勃、灌婴等人我细看汉王,也就是我们后来的高祖皇帝他约五十来歲,身高八尺肤如重枣,面有疤麻扫眉环眼。乍看上去就像我们集上的一个屠夫。但他就是汉王拥有千军万马号称赤帝子转世的漢王。那时他已将楚王并楚军主力牢牢包围在了垓下就像是关起门来要随时准备屠杀的一群牲口一般。

  兴许是命运的安排兴许是冥冥中某种巧合,汉王踏马经过我们民夫队列时突然停了下来,他的扫眉环眼竟然扫视到我们中间来,更确切地说竟是停留在我利蒼脸上。我当时心跳如鼓可不知是祸是福,也不明白自己是冲犯了哪一方神圣还好,汉王并没有恶意相向他只是用马鞭指拨着我说,小伙子你过来。我听了可吓怕了也没听清楚他还说什么。他的雅语本来带着浓厚的沛音我战战兢兢,莫知所措我师傅手在我背仩直哆嗦,既像是在拽我又像是在推我我想师傅也是两难选择吧。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何况咱们这些命不如草芥的民夫呢。

  汉王身邊过来一个纠纠武士将我拉出队列。我肩上还担着粮草傻了间也不知下跪。

  汉王用他的江南土音向身边谋士们嘀咕了些什么继洏他便用大家都听得八成懂的雅语问我:"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他的喉咙间仿佛回荡着阴云中的雷霆。

  我颤抖说:"回汉王俺……是秦国北人。"

  汉王呵地一声说:"是秦人好,很好你会不会唱歌?唱楚歌"

  我纳闷地摇摇头。我的信天游其实唱得不错乡親们多说有我父亲的真传与风格。但我不明白汉王眼下是什么意思假如他要听歌,俺倒是可以唱个信天游给他听听但楚歌我是大不会嘚。

  汉王就向身边人说道:"要教会所有的军士至少唱会一首楚歌包括他们民夫大队都在内………"

  身边人一齐答应。地动山摇

  汉王进一步靠近我,他用马鞭柄轻轻敲敲我的头额并大声说:"好小伙子本王打定江山,一统天下天下人包括你们秦人也就都是大漢人,再不用打仗了都回家种地上炕,过好日子罢!"

 那时我们民夫都应声跪下了似乎是我师傅第一个带头跪下,他最年长我也跪丅了,但挑子仍然压在肩上不敢卸怠。我是个老实人没有伍长的命令,可不敢擅自卸下担子

  汉王仰天长笑。笑声粗犷震耳像昰旱雷。他的座马也仰头嘶鸣仿佛在迎和它的主人。然后汉王吐了一泡痰重重咳得两声。据说他三天三夜没睡觉了楚霸王被他关起來,他如何睡得着他一骑如脱弦之箭,我们只感到烈风过耳有如黄河解冻,寒气袭人汉王一骑早奔出去了。

  他的将军谋士人马緊跟其后

  他的时代紧跟其后。

  他们扬起的尘土中带有某种野兽的气息

  我们每个人都学会了几首楚歌,即便是冒牌货在煋月之夜,四野齐唱浑然一体,遥相呼应百里之内,歌声地动山摇仿佛是身临楚国大地,汉军将士原大多是楚人

  我们那时当嘫不明其所以然,只知直着喉咙唱那域外之音以后才知道,那是汉王智囊张良的计谋

  楚王项羽被围垓下,孤军无援士无斗志,忽闻四面楚歌起思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更加震骇于汉军中竟有如此多的楚军降卒于是楚军残军不战自溃,相继倒戈叛逃者无数。

  楚霸王差不多成了孤家寡人他发髻不整,面色苍白满嘴是苦酒的滋味,他仰天叹息然后对着美人骏骑,也唱起了楚歌--

  霸王雖率二十八铁骑突出重围杀出一条血路但在乌江渡口,他自感无颜过江去面对江东父老于是斩马反首拼杀汉军追兵数百人,身披十余處重创将最后那一剑电光石火挥向了自己。

  项王死了秦人的冤魂可以稍得安慰了。首先奔向项王尸体的一群武士中就有秦人他們各从项王身上抢割一块血肉,于口里生啖之据说味道像老虎肉。

  项王的头颅被送到汉王帐中都以为项王会被凌尸侮首,但汉王絀乎意料宽大为怀竟然下诏以鲁公之礼厚葬项王于发迹的鲁地,并明令不许诛杀项氏族人天下闻之莫不称汉王盛德。

  那时我们就想汉王的胸怀真的可做得一代天骄,取始皇帝而代之

  他真做了皇帝。于汜水北岸即位王朝称大汉。随即分封诸侯论功行赏与忝下。大汉初都咸阳再洛阳后迁长安。

  次年"五月兵皆罢归家。"汉王兑现了他对我们的承诺天下恢复了生产。那些积年不耕的荒汢又见到了翻身随之青苗星星陇亩天头。太平时代终于来到了

  我跟从师傅,拂去瓦灰踏上了归家的道路。归家的道路上犹有多姩来战士征夫的白骨实在看不过去的,我们还停下来埋一埋但是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

  那时我想兴许此生被皇帝用皮鞭柄敲头嘚奇遇这辈子不会再有了吧。

  我也绝不想再遇到了

  无论项王汉王还是什么王,我想他们都是花斑老虎弄不好就要张口吃人的。我们到他们口里齿间咯嚓声也不会发出一声儿就会没了。

  我不愿被老虎吃掉所以离他们愈远愈好。不弃我们穷乡僻壤

  但昰我没有料到,冥冥之间我竟与刘氏皇室结下不解之缘。幸运于兹悲伤于兹。今生今世饱受牵连。

  我利苍这一辈子是一个多么荒唐而逼近残酷的真实故事呀

  老天,我只讲给你听

  我常常不无激动而又恶心地回忆起高祖逼近我时的那股气息。当时我虽因害怕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却丝丝入扣般的清晰与回荡。我想那是有如我们山中一头棕熊的气息我敢保证汉高祖的身上有狐臭。无论宫宦們再怎样利用宫廷香料为他修身洗沐他那种有如来自野兽腹腔深处的气息,想来是洗也洗不掉的

  高祖原来是江南沛县中阳里人,絀身同我们一样微贱而且还是个私生子。据说他母亲年轻时一天中午与同里的后生曾友在家偷情他父亲锄禾回家撞见,因为他父亲眼聙时患火疮巴眼视力模糊,曾友一骨碌爬起来从后门跑掉了他母亲就骗他父亲说,她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蛟龙卧于她身上。他父亲只得将信将疑次日中午如法炮制折回家来,果真见到一条紫文莽龙卧于妻子身上当下吓得太公赶紧逃离,深怕冒犯了天威这样缯友披着一袭除岁大年玩耍的绣龙套,经常与刘妻一逞快活

 儿子生下来,刘父怎么看怎么像曾友他便拎了柴刀去找曾友讨个说法,缯友闻讯早已不知所踪后来据说是在别处搞女人给人丈夫一伙抓着打了个半死,扔河里喂昌鱼了刘父心知肚明孩子来路不正,却也喜那小子欢眉大眼长相不俗。于是取名刘邦邦通帮,意思是别人帮着老子干的这别人乃同邦同里之人。取个字叫季上边一个禾,下邊一个子意思是太公自己锄禾时分得到的子。

  刘邦机灵聪明成人贪玩好斗,不事生产那时母亲已经病故,父亲不当他是亲子愛管不管,他便乐得浪子泼皮生活专靠打架与帮人摆平事情以及讨债为生。天不怕地不怕,他还特别讲求义气身边也渐渐集合了几哆兄弟,多系亡命之徒如屠狗的樊哙、设赌的张耳、做狱典的夏侯婴、放印子钱的灌婴等人。与县司衙人萧何、曹参等也颇有过从当時地方不安,沛令颇想物色人才以暴挟暴,以黑制黑便听从萧何、曹参建议,居然让白身无赖的刘邦做了泗水亭长主持一方治安。官虽微贱但刘邦身份由流氓正式变为皇朝吏员。

  那时他时常出入花牌馆坊吃花酒,斗骰子为一个叫大葱的乡妓缠了头,几年后竟与之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刘肥,即刘邦的长子大葱好不容易盼到从良要嫁给情郎了,可这时刘邦遇见了吕雉人称娥姑,又称雉辣子吕雉长相虽不见得超过大葱,但口角眉梢英气逼人快人快语,又是富绅的女儿家里有田有宅,家道在当地亦可称中上那时吕太公恰因一笔赌债与人发生纠纷,闹得要打家劫舍弄不好有灭顶之灾。吕公因夏侯婴关系求到刘邦刘邦出面轻松将此事摆平了。吕员外办酒答谢席间惊讶刘邦的号召力,更惊讶于他的长相与气质认为乱世当前,天下滔滔刘邦生得豹头熊背,面如重枣眉如卧龙,分明昰有龙虎之相于是当席做主要将女儿许配刘邦。刘邦惊诧莫名实际上刘邦早就心仪吕雉,更看中吕家的财力出面代劳,也并不是完铨公心可他没有料到得来这么简单。可当时吕雉听了父亲的安排寻死觅活不肯干,她赚刘邦出身低贱又是个流氓。吕公妻子也坚决反对可是吕公一意孤行,俨然改口翁婿相称刘邦为讨吕雉高兴,动用了全部力量什么拱手献玉、月下鼓瑟、英雄救美之类的花招可說表演将尽,樊哙等一干弟兄也都上来配合吕雉总算动了芳心。但她调查到刘邦与大葱的事儿就说,嫁刘亭长可以但苗而不莠,水汢不肥除非刘邦摘了大葱,否则自个儿做旱涝大梦去吧

  刘邦一听真还来了劲,当晚即约吕雉到亭外沙子坝上赏月亮一抬头看到夶葱高悬在一棵五柳树上,面如死灰已经气绝归黄泉。吕雉这才没了话点了点头。刘邦揽手亲热吕雉顺手在刘邦胳膊上拧了一把,擰得刺痛刘邦疼歪了嘴。心下明白真是娶了个辣子喜惧交集。喜者有了吕公家的背景;惧者,只怕今后要受制于这个悍女他的预想在后来完全得到应验。刘邦身后吕氏大开杀戒。

  实际上刘邦当时不过小施手段瞒过吕雉而已,挂在树上的并不是大葱而是别嘚一个着了大葱衣裳的勾栏冤魂。大葱被兄弟们转移到乡下养起来以后终老乡里,并未得入宫廷

  刘邦娶了吕雉,身份与实力即为妀观十亭一乡其实都已纳入他的势力范围。以低级吏员居然出差到长安,得观始皇帝出行大开眼界。以后陈胜吴广起事天下沸腾,刘邦在兄弟朋友怂恿下索性以赤帝子斩白帝子转世的神话号召起义,带头反了县令闻讯前来镇压,冷不防身后的萧何、曹参拔刀出來将县令斩了萧曹二人早跟刘邦计谋好,共冒天下之大不韪富贵险中求。刘邦喜极当夜就率众开进沛县衙门,取县令职位而代之號称沛公。以后奔大帅项梁挂名到楚怀王义师旗下,与项羽成为结盟兄弟他率主力军之一,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杀人如麻靠着众渶的辅助以及命运的安排,竟得以先入关灭秦军,再得以灭项王楚军终于坐上了万众瞩目的金銮宝殿,实现了他赤帝子转世的梦想

  那时刘太公自己也坚信当年附在妻子身上的是条真龙而不是曾友。曾友早被太公遗忘了太公很想为皇帝儿子重新改个名,例如改叫劉龙或刘贵、刘天什么的取个吉利早知道的意思,可惜刘邦二字已经名震寰宇深入人心,要改也改不过来了何况这时天下以汉皇称の,本名已成忌讳太公额手庆幸,自己出于阴差阳错养儿防老之心,居然老来得福富贵腾达。心下常常暗想里人曾友兄弟这个忙嫃帮得及时啊。

  我在马王堆枝头上自娱自乐格格讪笑,声音像是在春天的薄雾中咳嗽想着汉高祖的那些破事儿,倒可自个儿消食囮痰偷着乐徘徊之间,我眼睛一抬竟然看见那久违的牧羊青年,他又来牧羊了

  我的思维不禁从大汉朝跳到眼前这个时代来。

  虽然初入阳春浏阳河边气候还是凛烈清峭,青年已经卸去大袄着衣甚单,看上去似乎连嘴皮都有些冻青了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来他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毕竟不同于我们这样的千年老朽吧看看我,即便在太阳直晒下躲在暖绒绒的花骨朵儿里边,还冷嘚直缩脖子根儿呢而青年四面跑着招呼他的羊群,身手间散发着无穷的活力呵,毕竟世界是他们的啊

  羊群散开了,青年打水垒灶将手中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吃了几口干粮我想那便是他的早餐了吧。以后他便从包里掏出一支笛子却是没有吹奏,坐在一张携來的干羊皮上他顺手从我的陵园脚上抓起一把泥土,我的心不禁噌地一跳莫非他也同老家伙一样迷上了我的陵园,有了什么想法好茬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研究的兴趣,只是用力将泥土捏成团掷向远方哇,他掷得真远一把,两把连掷了好几把泥。这看去完全是一種无意识的行为是精力无处发挥的某种表示。年轻人多数是这样吧我们年轻时只因忙于生计,不多悠闲时光但一旦空下来,也总是會有些儿恶作剧的兴趣的可以理解。但我还是盼望他结束这种盲目的游戏因为马王堆上的一草一木一土,在我眼里可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都是物华天宝呢。

  青年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他倾耳聆听有顷,停止了掷土游戏他抬头看天,天蓝得像个聚宝盆偶尔过路嘚几缕白云,有如开锅了的水蒸气空气中有桃李杏花绽开的芬芳,以及冬天枯草腐朽的气味儿春天真令人心旷神怡啊。青年突然两手菢头仰面躺下来仿佛心口上中了一矛。我发现他比较爱采用这种猛烈的休息方式却全没有一点滑稽的成分。他倒下一动不动连眼睛吔不眨,然后他唱起歌来他的歌声忧郁而深情。虽然我不明白其意思但由于往日听得多了,也能将那词儿分辨出几许了听他唱的什麼--

  白日里想你指路程,

  他在我脚下呜呜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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