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识这木头味道是不是甲醛沉香?它比一般木头重,也很油。我用刀刮它好像有油粘住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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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岳定海小传
& & 岳定海,男,四川盐亭人,作家,书画家,生于日(农历),汉族,长居绵阳。
& & 从事业余文学创作以来,通过多年奋斗,已正式出版、公开发行十四本个人文学著作,代表作是:《岳定海思想录》、《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孤独者的梦想》、《苏家山:知青岁月实录》、《嫘祖故里大揭秘》、《虚拟虫洞》、《老盐亭》、《笔记》、《人类的困惑》等。已在全国报刊上发表三百余万字文学作品,并荣获国家、省、市包括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在内的各类奖项达80余次,入选《中国传家传略》。文学作品包括获奖作品共十四种被海内外六百余家图书馆、博物馆珍藏;书画作品包括代表作《生命的巫术》、《泄露天机》、《魅》、《销魂》等四百余幅被国际、囯内知名人士珍藏。
(中篇小说)
●岳定海●
& & 我在虫洞阴暗的门口探头一望:四周的空间被扭曲成了漏斗状。
& & 与国际上流行一时的黑洞理论相反,虫洞可以驾驶太空船进入,并在飞行几十光年后,从宇宙的另一端钻出来,瞬间就可到达极其遥远的星际。
& & 黑洞呢,人一旦进入就会长久被困而不能解脱。
& & 先歇息一会儿,到宇宙深处旅行,不是容易的事,梳理一下微微起伏的心情再说。
& & 用坐在高深莫测,壁立千仞的悬崖上来形容虫洞边缘,即准确又中肯。
& & 我将太空船停靠在虫洞顶端的平地,人坐在坚硬的裸石上,双腿合拢,两手交叉围住膝部,抬头回望,仰视和俯瞰环绕周围的满天银色星星。
& & 身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被惊住了,这是银河系啊,没有生物也没有高级生命,什么声音呢?在这荒凉的天体之间。
& & 一只类似于地球蟋蟀的爬行类小动物,蹒跚着蠕动在平地和悬空的巨大岩石之间。诡秘的是,那只小动物突然扩大数十倍,变成外星人的模样。一按手心放射器,将浓缩于一束微芒的激光,投射到近处一颗星体上,这颗洁白的星星,像屏幕一样,上映着几个互不相干的天上人间故事。
& & 那小生灵还朝我扮个鬼相,友好地笑笑。
& & 星球屏幕晃过天书一样的字母,强烈红光集中映照在青山绿水之间,居然现出中文字幕:巴蜀山乡旧事。
& & 我顿感亲切,要知我是在距地球几万万公里之遥的星系啊。
& & 寒冷的冬夜,小山村掩映在萧瑟与冷漠里,山风无情地摇动着后坡几株单薄的柏树,它们孤立无助,在肆虐的寒风里忍耐与惊颤。
& & 一两盏小油灯晃着温和的光,为小山村之夜守护哆嗦在风中的梦境。
& & 狗在低低吠叫,它不向着天上的恒星,这样叫就成了蜀犬吠日;它在愤怒地叫嚷,或为了夜行人的脚步沉重响起,或者为了一条母狗被另一条公狗诱奸。
& & 在这沉沉大夜,外婆蜷缩在泥墙破败,寒风弥漫的土屋里,紧紧搂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拍着阴丹蓝布缝制的小棉被,一节又一节地哼起“小猫儿乖乖,把门儿开开,打开打开就打开,燕儿飞进来——”
& & 父亲在县城帮人打短工,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他常常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点点血汗溶进帮人的苦痛中。母亲在小山村与外婆相依为命,拉扯着我的姐姐与兄弟们。
& & 母亲蹲在火塘边缝纳布鞋,是给我们这帮孩子做的,她缝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先用锥子扎过,然后一手牵住麻线,向两个方向拉动扯紧,又在头发上蹭蹭针,在麻线上抹过口水,开始扎第二针。
& & 三姐白天在山顶放牛和砍柴,她牵着一头小黄牛,背上大竹背篼,沿着陡峭的山路朝半山坪爬去,一路上草叶稀疏,柏树孤寂,偶尔有几朵金盏菊,也在风声中摇摇摆摆。
& & 到了半山坪,大姐赶着牛儿绕坪上草地和小水塘一圈,等它嚼着粘满雾水的青草,踩在塘边青石上又饱饱喝上一气,听它响亮地喷鼻,欢快地摇动尾巴。
& & 三姐没这么舒坦,她将牛儿栓在了石桩上,取出镰刀,跪在塘边一阵“嚓嚓”磨动,刀口薄如纸,坚似钢,亮如镜。
& & 走进半山长长短短的柏树和灌木丛,三姐举刀砍掉柏树干的柏枝,脚下很快铺上蓬蓬松松的一大堆,几颗松果还在枝叶间弹跳;弯下腰,删去灌木丛林多余的杂枝枯叶。不大功夫,地上堆起一座小柴山。
& & 此刻,红日刚刚射过丛林,一些光斑浮在叶草表面。
& & 这个小山村叫黑木湾,让它名声在外的是出了一个袁举人。
& & 黑木湾上的龙滩子和湾下的龙台寺,提到袁举人无人不晓,名声显赫。袁举人一生同情百姓,礼贤下士,勤奋夜夜,学富五车。聪慧的品质与晨昏暮色时的刻苦诵文,帮助他成为清光绪十九年癸卯科举人,在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间,任过四川省咨议局议员,并参加了保路同志会。他与蒲殿俊,罗伦,张澜等人一道,投身于辛亥革命前轰轰烈烈的四川保路运动,反对清廷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和出卖筑路权的“谕令”。并带领会员分赴各地演说,呈请督宪代表,表达敝邑拒款废约之意。
& & 这是一位具有正直思想,为民奔走的开明绅士。
& & 袁举人眼见保路风潮获得社会同情,心情振奋。各界人士中,男人有的穿上满大襟,有的穿着青蓝长衫,套一件褐色团花马襟;女的穿着衣领袖口滚上花边的中式上衣,脚穿绣花尖尖鞋走上街头声援保路运动。
& & 这次“革命”在成都取得了胜利,袁举人在功成名就,众人称奇中悄然返乡,归隐故里西陵县黑木湾。
& & 他人很清瘦,全身隐隐流露出文人的清高与挺拔,似山中一棵精神的柏树;坚毅的脸庞闪着一对深邃的眼睛,间或一笑,满脸的和蔼与友善,又表现了一颗未灭的童心。
& & 长衫飘飘,手持折扇,他行走在黑木湾的田间地头。弯弯的山道,四季常青的柏树,青杠树,桑树拉着他的脚步;蜿蜒起伏的丘陵山脉,被一层雾岚所笼盖,时浓时淡,轻泻出几许神秘。
& & 乡人扛锄扶犁,前往青青田野播下种子,在窄小的路上,他们远远地喝住牛,避让一边,等这位心目中的“大人”经过。
& & 袁举人总是停下脚步,手摇题写古画的檀香绢扇。
& & “你是哪家人氏?”亲切询问。
& & “下湾处的袁玉龙家。”乡人拘谨地回道。
& & “哦,玉龙家,你是他的?”
& & “大儿子。”
& & “孩子长这般大了,光阴似箭啊。”袁举人感叹道:“成婚了吗?”
& & “老爷,我的儿子有五岁了。”乡人恭敬作答。
& & “读书吗?最好是先上私塾,学一些百家姓,千字文,接着读点诗文。吾士历史渊源,文人辈出,文风世风沐浴故土,杂家洋事一脉相承。”袁举人抚摸黄牛的柔顺细毛:“听说过陈子昂,赵蕤,文同等大家没有?”
& & 乡人惶惑地摇一摇头。
& & 袁举人娓娓道来:“陈、赵、文等人都乃吾乡荣耀,其文其人流芳百世,陈子昂疾呼初唐诗歌风骨,赵蕤与李白练剑习书于负戴山麓,文同首创胸有成竹的写意墨竹笔法,千年一人,不同凡响。”
& & 随后的乡人也静静围拢袁举人,聆听他的史学知识和人生劝谕。
& & “史学乃一条大江,文学是两岸的山峰,它们相辅相成,共造圆满。”袁举人结束了他的即兴谈话。
& & 清晨的空气新鲜,洁净,鸟儿扇开红翅飞扑于枝头。金色澄澈的阳光,照到山路上,一片晕色灿烂,照到举人的脸上,气色丰润。
& & 三五乡人提着农具,吆着牛儿让开一条路,请举人老爷先动步。
& & 袁举人隐隐不安,他停下来,望着脸上布满沧桑,历尽风雨的袁氏兄弟,望着都是一个袁氏祠堂出来的同宗血脉,心不禁颤抖了:“你们的孩子要进学堂啊,切勿成为睁眼瞎。”
& & 乡人点着头,他们明白这点道理。不过在黑木湾,人的自生自灭,和山上的小草小树经过秋霜冬寒后死亡一样,又有什么可珍惜呢?
& & 乡人牵着牛儿怔怔回望袁举人走进东边丘陵的日光里,一时又感到举人老爷的仙风道骨如高山仰止,他步伐从容坚定,阳光拥着他,向着光亮升起的前方。
& & 闷了一响,一个憨厚的乡邻叹道:“当睁眼瞎,真是枉自变了一人。”
& & 寒冬早至,冷风呼呼。
& & 黑木湾上沟的袁天银喜上眉梢,他年满十八,浓眉俊眼,要娶亲了。
& & 女方是山那边大善桥的英儿,芳龄十六,娇小可爱,近日盼着一乘花轿抬进家门。
& & 双方父母被媒人如簧巧舌一阵游说,都点头同意了见面,英儿的妈将年庚八字写给了男家,袁天银的父母又把儿子的年庚揣上,请算命先生推算,俗叫合八字。算命先生“半神仙”头戴瓜皮帽,蓄一把山羊胡,伸出嶙峋五指,右手压向左手的各根指头,依次喃喃念过,旁人听不甚清楚,隐约冒出些:金,木,水,火,土,龙,蛇,牛,羊,兔……的离奇话语。
& & 眼睛一睁,“半神仙”拱手一揖:“恭喜你了,八字合得天衣无缝,我看天银今后要招财进宝,喜娶佳人了。”
& & 父母激动得站起来,连声道谢,当爸的还奉上一块大洋,作为酬礼。
& & 当妈的撩起衣衫擦泪,女儿要跟人走了。
& & 在龙台寺一处四合院里,青瓦木房,年岁久远,长三间一横屋,袁家的大院子端的气派。院子上空,掩映葱茏秀竹,青绿柑林,狮子山头隐约可辨,一缕炊烟袅袅升空。
& & 乡民坐在袁举人的大院坝子里,他们公推袁举人主持婚礼。原因之一是特别喜欢举人浅显话中包含大道理。
& & 袁举人挂职归乡,赋闲数月了。今天见到乡人老老少少围聚,不断唏嘘,感叹,时时走动,问候,大院一片喜庆气氛。
& & 看看人已到齐,憨厚新郎、娇小新娘站在堂屋前的街沿上,斯文中含着儒风的袁举人走上了台阶。
& & “乡亲们,你们安好。”院子里响起了零散的掌声,他们还不大习惯鼓掌。
& & “今天是新郎袁天银和新郎白小英的大喜之日,我们向他们庆贺。”话音落地,吹鼓手吹响了欢快的曲调《新年好》,节奏明快的唢呐揉合清脆的笛子声,院坝里乐成一团。
& & 袁举人待众人安静,掸掸长衫,呷口绿茶,又接下去:“我半生不才,走动社会,虽不曾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无愧于乡邻亲友。年来渐感老之将至,便放下手边事务,回到黑木湾——”他抬头扫视对面群山的沉静,深深吸一口气,“又和乡亲们生活在一起了。”
& & “举人康健。”一位老农含着热泪直呼。
& & “老爷长寿。”几个读书人鼓起掌来。
& & “不要这样,”袁举人微笑着阻止了乡人的热情,“我回来,不过一介布衣罢了。”
& & “你是保路英雄。”有人大喊。
& & “黑木湾几百年才出了你这么一个举人。”粗通文墨的乡人愈加佩服。
& & “怎么,”袁举人端起茶碗,轻轻一喝,“今天为我歌功颂德?”
& & 大院又静了下来。
& & 袁举人目光有神地望着乡邻,诚恳道出:“我本意不是拂众人心意,为天银一对主持婚礼,看我年长几岁份上,此事欣然接受。不过,今天我借喜庆婚日,想说几句题外话,不知乡邻有无兴致?”
& & 院子响起掌声和叫好声,请他快讲。
& & 袁举人目光严肃起来:“方圆数里,必有诗书,我要着重讲一讲传统文化的内涵。孔孟之道,历二千余年;李杜诗篇,代有人传;算术公制,传进国内;洋车洋火,京城可见。乡亲们,我袁某人不才,半生游历了北平与省城,大街上三轮黄包车车夫低头拉上达官贵人小跑,路边建起了洋楼,哈巴狗跟随贵妇人散步于花园。”袁举人有点激愤了,眉心皱起了一个结:“这就是社会不公的体现,它那里能赶上洪秀全氏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理想?”
& & 大院一片雅静,乡人喜欢恭听袁举人谈话,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先生。
& & 袁举人清一清嗓子:“我一方面谈到了不公,它跟国父中山先生讲的天下为公相去甚远;一方面我要谈一下早进私塾的重要,刀口手念来都会,那么,诗词赋、经法术又有几人明晓呢?”
& & 他扳起食指:“这是一根,”弯下中指,“这是两根,”再弯无名指,“这是三根,大家已经明白,这就是简单的算术。”
& & 众人凝神谛听。
& & “你们请看一下黑木湾——”袁举人兴致所至,手势舒缓,遥指对面山丘,“山,博大精深,万千气象,人世冷暖,藏于心中;树,挺直山头,挽手相依,阻挡风雨,欢迎日出;水,潺潺缓缓,响彻林间,叮咚不歇,滋养吾湾;鸟,伸翅飞翔,或停树梢,或落田土,充溢生机……”袁举人抚掌而喜,“这乃山之精气,林之神韵,水之空灵,鸟之生气啊,切盼乡人谨记。”
& & 话音刚落,大院就喧闹开来。
& & “不愧举人。”
& & “茅塞顿开。”
& & “儿女该进私塾了,不然成了睁眼瞎才气人。”
& & “学问不简单,举人老爷一席话,胜过我们一辈子的瞎忙活。”
& & “叫儿子认老师吧。”
& & “再苦也不要苦孩子了,脸朝黄土忙一辈子真没意思。”
& & 乡人此起彼伏地谈着看法,他们对举人越是敬重了。
& & 袁举人这下缓缓站起来,朗声宣布:“婚礼开始。”
& & 民国十年,袁举人家也喜得双凤胎:一曰金耳,一曰银耳。
& & 举人按照当地习俗,娶了两房太太。大太太王秀花人进中年,头挽发髻,身穿蓝衣,脚套花鞋,整日里眉眼含笑,进进出出,招呼家事,安排生计。
& & 大太太终身未育,为了续上香火,袁举人又一顶花轿迎回二房太太雪如兰。
& & 如果把大太太秀花比着秋菊,热烈,欢快,真情的话;那么二房太太确如姓氏一样,洁如本,雪如兰了,她的清丽可人,善解人意少人企及。
& & 袁举人时常站在院子里,呼吸院内两棵桂花树浸漫的芬芳,心儿爽清多了。其时,他刚从厢房写字出来,一卷条幅,字乃行草,龙蛇起舞,行云流水。上联是“幽谷兰蕙”,下联是“香远益清。”
& & 他缓步走到桂树下,脑子里忽地闪出清代乡人陈书手书一副楹联:
& & 不必问双林八水,味道参禅,看山比翠溪即是维摩净土;
& & 但能空五蕴六根,雨花点石,听虫吟鸟语如闻般若真言。
& & 袁举人明白,这是陈书题给《海门寺大雄殿》的。
& & 这个陈书,吾乡两岔河乡人氏,他只要坐下写字作文,必在桌前燃起香炉,焚香写作,意境深远。
& & 踱进偏房,月子中的雪如兰神态倦散,娇弱无力,她斜倚床头,把玩童衫。
& & “今天精神怎样?”袁举人笑吟吟问候。
& & “多谢关心,如兰好多了。”雪如兰欠一欠身,表示问安。
& & 袁举人快步向前,扶住雪如兰:“讲什么礼仪嘛,不必不必。”他坐在雕龙木床前,轻声问道,“想吃什么,叫他们做去。”
& & 雪如兰眼含幽意,神情却逐步开朗起来:“老爷关心备至,如兰心存感激,不过,金耳银耳此刻还安静?”
& & “我已叫佣人服侍熟睡了,待会一醒,就抱来喂奶。”袁举人喜不自禁。
& & 雪如兰看在眼里,异常快乐。她轻拍一下袁举人厚实细嫩手背:“老爷保重身体才是,这几日已秋凉了。”
& & 袁举人朗声一笑,他盯住雪如兰泛着红晕的脸庞:“你可快点调养好啊,我日日记着你哪。”说着弯腰亲了一下雪如兰的光洁额头。
& & “老爷,秀花姐是好人,你可不要冷落她哟。”雪如兰叮嘱举人不要忘了大太太。
& & “这个自然,”袁举人喜气盈盈,他年青中举,中年保路,老年得子,这人生三大喜事,都叫他遇上了,能不高兴吗?
& & 雪如兰心思很细,她想起了什么:“老爷,金耳银耳是黑木湾举人之后,袁家又得风水之先,两姐妹要早作准备,文习诗经,闲暇绣花,不是有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 & “哈哈,”袁举人忘情地俯身拥着雪如兰,“袁某没看走眼,雪如兰是女性中的上品啊。”
& & 窗外,一瓣瓣桂花迎风飘舞,香气点点滴滴浮动在袁家大院,书香小楼。
& & 大凡人间世事万难预料一样,这对金耳银耳双胞胎却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 & 民国二十七年,出落得水灵灵的金耳银耳,剪下长辫子,留齐耳短发,脱下花边布衫,穿上学生服,在省城学堂读完初中课程以后,受同班一位进步青年白树声的影响,三人历尽千辛万苦,坎坷曲折踏上了奔赴革命圣地延安之路。
& & 走向延安,是当时国统区进步青年的狂热追求;走进延安,果然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 她们在山西爬过尖利的铁丝网,滚过高高的战壕。在接近延安的地区,受到了白军更为严厉的盘查,幸好金耳银耳在半路染上风寒,二人病恹恹的,一脸憔悴,乍眼看她俩穿的陕北大姑娘棉袄,白军也分不清真假。
& & 应该多亏白树声的机智,他提前扮成陕北读书青年,又早早学会了一口陕北土话,连划带比,还真把白军蒙了过去。
& & 在黎明到来、霞光绚丽之际,三人疲惫地站在清清流淌的延河边。金耳的衣衫磨破,头发凌乱;银耳手柱一根树棍,白树声还能挺住,究竟衰弱了一些。
& & 宝塔山在霞光中默默静立,三人终于高喊:“延安,我的母亲。”
& & 齐齐扑向延河边哭泣起来。
& & 几个警卫战士策马过来,了解她们的经历后,叫她们坐上马背,跑向黄土坡下一排排整洁简朴的窑洞群。
& & 这样,三个来自巴山蜀水的进步青年,从此换上了土布缝成的灰色军装,头戴八角帽,与边区战士和乡民一道,开荒,种地,纺线,识字,唱歌,参加忆苦大会。
& & 金耳记得刚来时,延安山头树木稀少,几年自力更生开展垦荒运动以后,山上多了泛绿的枣子树、柿子树,沟沟峁峁点缀了五谷的颜色,粮食庄稼愉快地生长。
& & 唯有宝塔山伫立,延河水波动。
& & 三人分到了不同的班上,军训之余,她们的爱好也表现出来:金耳喜爱作诗,这一点极像家父的风格,下工回到窑洞写写画画,不时就有习作发表在边区《解放日报》上面;银耳多添了沉思气质,一有空闲就上大山峁去分辨石块,她发现裸露的黄土地下,蕴藏着矿物质。白树声喜欢教书,随着大量苦大仇深的战士加入革命队伍,走进延安,他便被上级任命为教员,负责传授阶级知识,讲解民族矛盾和灌输为革命理想奋斗的信念。
& & 这时期,最让三人激动的是,第一次见到人民救星毛泽东的那一天下午。
& & 金耳银耳白树声三人多日不曾聚在一起。前几日金耳忙中找闲去了一趟报社,交给编辑一首诗,题目是《延河,我心中的河》:
& & 延河,我心中的河,
& & 一遍遍,荡漾起春天的波,
& & 霞光,欢快地拥着你,
& & 凉风,唱起清凉的歌。
& & 延河,我心中的河,
& & 让我回想起巴山的角落,
& & 田野丰饶,麦浪铺开一千重,
& & 炊烟淡淡,飘向天边的云朵。
& & 延河,我心中的河,
& & 却默默地质问我,
& & 农夫无闲田,为何竟饿死?
& & 财主不动手,粮仓堆何多?
& & 延河,我心中的河,
& & 一遍遍,从心底流过,
& & 跟着毛主席闹革命,
& & 人民唱起翻身歌。
& & 编辑读完这首诗,请金耳坐下。他戴着黑框老式眼镜,沉思着说:“写得好啊,从写延河到写阶级矛盾,一点不比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差,诗中说明了阶级矛盾的问题,最后又点明跟着毛主席打天下,太好了。”他从质朴的办公桌前抬起头,双手不停摩挲着粗糙的稿纸,告诉金耳:“金耳同志,这首诗拟发表在日报的副刊《火炬》版上,今后多多给我们写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来,鼓舞人民,打击敌人。”
& & 金耳十分欣喜,《火炬》版上常见艾青、丁玲、王实味等前辈名宿的大作,自己一个黄毛丫头,也挤了进来,她感到太幸福了。
& & 金耳哼着小调欢跑着回到了窑洞。
& & 银耳改不了冥想的气质,她心灵手巧,在边区大生产运动中加入纺线队伍。那阵,每人手摇纺车,一根根纱线在旋转中卷进纱筒,然后送到被服社去织成土布,缝制衣裳。
& & 在开展生产竞赛活动中,银耳灵巧的手一天纺过上百斤纱线,虽然累得她腰酸背痛,眼冒金星,心里却乐滋滋的,毕竟当上了生产模范。闲下来,她在驻地附近的山峁转动,看一阵柿子树旁裸露的煤块或是一只褐黄色的鹅卵石,拿起细细分辩,煤块掉下了点点煤渍,在手中一捻,煤粉粘在了指头上;再细看黄卵石,中间凝结了一道白痕,像彗星一般绕着石头,精细、巧妙,泄露出世间的苍茫。
& & 银耳揣回了这块心爱的卵石。
& & 两姐妹这天下午有了空暇,便与教导队的同志告辞,来到杨家岭寻着了白树声,他刚刚下课,手上还粘着粉笔灰。
& & “教书先生,下课了。”金耳远远招呼。
& & 白树声看是两姐妹,脸上显出舒展的笑容。
& & “金耳银耳好。”他快步上前,搓搓手心,拉住两姐妹,好像多年不见一般。
& & 三人聊起了近况,白树声轻声提议:“我下课没事了,走,上延河去。”
& & 两人对这个提议发出一声欢呼,便心情愉快,步履轻松地来到了波光粼粼的延河边。
& & 金耳弯腰拍打水面浪花,与妹妹撩起水珠嬉戏;银耳不时还击,忽然一声惊喜:水下有一块花纹青石。
& & 从沁着凉意的清清流水中摸出斑斓的石头,金耳伸头细看,尤如一颗玛瑙。
& & 银耳不停地吸着气,咝咝地说,仿佛牙痛一样:“神石,神石。”
& & 白树声也挽着裤褪,赤脚踩在浅水中,微笑看着两姐妹的欢乐。一听神石,马上放低声音阻止:“这是延安圣地,不要讲封建迷信。”
& & 银耳自责地拍一下嘴唇,玩皮地说:“我知错。”
& & 银耳想了想:“这是古生物世纪的石头。”
& & “像一件艺术品。”金耳从另一个角度去看问题。
& & 白树声不发言,望着清冽的河水与水面的半河霞光沉思。
& & “小鬼们好。”岸边响起浓重的湖南口音。
& & 三人直起腰,刹那楞住了,他们看见一颗太阳升在面前——魁梧身材的毛主席正在慈祥地笑着,不远处站着警惕性很高的警卫员。
& & “毛主席好。”三人忙乱着涉过浅水,有些狼狈地站在石滩上,向主席敬礼。
& & “小鬼是哪里人啊?”主席点燃一根土制香烟,问。
& & “四川。”银耳回答得小声。
& & “哦,天府之国,丰饶之地。”主席望了一望三位青年:“干么出来到延安?”
& & “家乡有剥削,有压迫,我们逃跑出来跟主席干革命。”白树声答得很坚决。
& & “啊,决心大啊。”主席挥一挥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转过话题:
& & “你们这阵干么啊?”毛主席亲切地问道。
& & “主席,我们在看一块石头。”金耳反应敏捷,抢着回答。
& & “哦,给我看看。”主席满有兴致。
& & 三人紧张地递上石头,白树声还低头看一看赤脚,很不好意思。
& & 主席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客气什么?过来,小鬼,”他招一招手,“你们知道它的来历么?”
& & 几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 & “这啊,是几万万年前一次地质活动的结果。那时地球没有人类,只有一些初级生物在森林和大地上爬行。有一天,火山爆发了,炽热的岩浆从火山口喷涌而出,滚滚火山浆漫过山林大地,经过冷却后,有些变成了坚硬的岩石,夹杂矿物质的那部分在高温作用下,凝固成了玉石或者玛瑙。”主席向三位革命青年讲述后,笑着问:“记清楚了么?”
& & 主席,太伟大了,知识太渊博了。三人喃喃自语时,警卫示意主席继续散步,并向三位青年笑了一笑,表示歉意。毛主席挥一挥大手:“小鬼们,幸福是靠劳动创造来的。”
& & 转身缓缓走向了枣园。
& & 一河的霞光灿烂,顺着主席走的方向不断地跳跃,闪烁。
& & 三人感到很神圣,不停地点头,眼里含着幸福的泪光,那一刻,银耳决心在全国解放后,上地质部门工作,踏遍青山为人民服务。
& & 金耳一抹眼角的泪:“我要回去写诗,我太幸福了,我见着了毛主席。”
& & 白树声仿佛宣誓一般:“请主席放心,我一定教好工农文化课,让学员记住救星毛主席,记住中国革命必然成功。”
& & 河滩上,无声的风在浅浅地吹拂,银耳哽咽着说:“主席,你的学生保证今后当好地质技术人员,为新社会创造更多的财富。”
& & 时光车轮转得很快,悠悠二十多年一晃而过,犹如白驹过隙。
& & 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这个时代发生了根本的变革。
& & 袁举人卒于民国35年,终年86岁,算得上晚清民国高寿之士。
& & 他临终前躺在厢房里,脸上皱纹交织,老眼昏花不清,凝望着清花瓷油灯架,不发一言。
& & 其时大太太秀花已先他而去,她很安祥,只对袁举人说了一句含糊的话:老爷,我今生有幸,身后也在灵地等你。
& & 袁举人轻洒几滴泪,究竟是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结发夫妻啊。
& & 所幸二房太太雪如兰始终疼着他,岁月无情地给雪如兰染上白霜,不过,娇美的面庞还不时流出昔日的羞涩来。
& & 她整日陪在病床前,看着袁举人眼角流出泪水,就掏出白丝手绢轻轻擦去;举人有点气喘,她就弯腰扶起他,缓缓地捶背。
& & 袁举人什么也不说,他望着老屋,眼中却是一片陌生。
& & 雪如兰趴下去,耳语道:“老爷,我知你想什么?”
& & 袁举人就定定看住她。
& & “金耳银耳。”雪如兰带着哭音说出,袁举人吃力地点一点头,一颗浑浊的泪滚出眼角。
& & “女儿呀。”雪如兰伏在袁举人被盖上,哭叫起来。
& & 袁举人很伤心,自己中年喜得双凤,已为祖上积德不少。双胞胎出落得清秀可人,亭亭玉立,人见人爱,都说这是袁某人乐善好施,为民请命的福果。
& & 可是女儿后来在念洋学堂时却受进步思潮影响而一去不返,杳无音信。有消息说跑上海滩当银行职员去了,有回音说到北平闹学潮去了,也有人肯定说去了朱毛闹江山的根据地——延安。
& & “当女团长了。”来者说话声很低,怕被邻舍的隔墙耳听了去。
& & 这可是国统区。在巴蜀一带,一旦传出共军家人的讯息,不是绞死就是打入水牢。
& & 袁举人表面默然,稳重地迈着步履,在清晨的桂花树下吞吐天地精气,让阵阵花香沁入心脾;当地乡人愈发敬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既神秘,又平凡。
& & 袁举人心中揉合着挂牵,思念,想像,心疼的感觉,他想念着两娇女,想着她们小时乖乖的模样,想着她们念书时的神情,双双邀约着回家像燕儿飞一般轻盈的身影,想着她们扎着辫子的文静笑容,袁举人不禁老泪纵横了。
& & “女儿呐——”低低一声唤。
& & 袁举人想:儿女大了闯天涯,谁也不能阻拦,她要去追求进步,向往真理,我理应支持。可是,金耳银耳,你们这些年也该回来看一看父亲吧。
& & 雪如兰更是心如撕裂,自己心尖尖上掉下的肉,风一吹就长大了,再吹一阵风就无影无踪了。
& & “革命好,革到老来女儿都看不上一眼。”雪如兰哀哀地想。
& &这段时间,前线风声正紧,共产党的总部开始打响辽沈战役,革命的战略性进攻拉开了威武雄壮的序幕。
& & 解放军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大江南北的枯枝败叶,荡涤着污泥浊水。
& & 这时,正在大军队伍中向华北平原挺进的金耳,银耳,白树声等同志,精神抖擞地与战友唱起了“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 & 她们不知道,年迈的父亲,一生正直并广施善缘的父亲袁举人,在哀痛的呼唤声中叫着金耳,银耳,命系双耳咽了气。
& & 雪如兰哭得死去活来。
& & 满院子幽幽的桂花香飘进老屋,拥着袁举人的身躯不肯离去。
& & 解放了,天亮了,都市人民的这幅标语,确切地表述了人民翻身迎大军庆解放的喜悦心情。
& & 金耳跟着大队伍进城分配到了省城报社,主编《斗争》副刊,寓意为共产主义理想而斗争。
& & 她一天很忙,穿着苏式布拉吉上装,心情欢快地上班。一个春天的时辰,编辑小苏送来一首诗,叫《白杨树》,是一个业余诗人写的,诗含哲理,题材新颖。
& & “请金主任定夺。”小苏诚挚地请示。
& & 金耳接过,说:“我看了再通知你吧。”小苏微笑着退下。
& & 对于写诗,金耳在延安时期就是内行。由于革命的需要,进城以后她就更多地学习中央文件,领会上级意图,解读报纸社论,配合中心任务做好宣传工作,文学爱好竟慢慢疏远了。
& & 但文学这个曾经钟情的缪斯也还留存在心里,金耳偶尔流出一些诗情画意来。
& & 恰好上午有段空闲时间,金耳展开浅蓝色的竖式稿笺,坐在简朴的办公桌前,呼吸着窗外的花香,轻轻读了下去:
& & 它活了一个世纪还要多。
& & 看着它嶙峋的树枝,犹如老人青筋毕露的手掌,望着它苍郁的树叶,犹如老人不肯掉下的长发,注视它贯穿地下的根,犹如老人一辈子积累的经验。
& & 流云和鸟儿歇息过,
& & 山风和暴雨洗刷过,
& & 众多的农人享受着它的树荫,连蘑菇、金针花也在它的脚趾间柔柔地生长。
& & 活了一个世纪还要多,比我爷爷的年龄还要大。
& & 成长为“树精”,其奥秘是不曾向暴风雨屈服。
& & 金耳反复看了几遍,心里很欣赏诗如行云流水的意境,作者入木三分的刻划,以及简洁明快寓意深刻的风格。
& & “可是,”她犹豫了。
& & 国家解放了,人民翻身做了主人,整个大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天空蓝得心醉,庄稼蓬蓬勃勃,白云漂浮山间,城市安祥宁静。
& & 在省城闹热的东熙路口,一堵高大的白墙上,美工人员刚刚绘就一副粗糙但具有煽动性的大型宣传画,一个炼钢工人紧握铁钎,手指行人,冷峻发问:今天你为国家建设做了什么?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接受这种严厉的责问,或者低低匆匆走过,或者昂首面对表示问心无愧。
& & 大家都在为新中国的建设奋斗:工人炼出了第一炉好钢,农民割下了沉甸甸的稻穗,解放军正在边疆巡逻,学生在课堂上唱起:“嗦啦啦啦啦,索啦啦哪,天空出彩霞啊,地上开红花啊——”
& & 到处是热气腾腾的战斗场面,都在为消除满目疮痍的昨天,建设新的世界而劳动。
& & 劳动,一个心跳的具有平民意味、平等概念的字眼,它让无数中国人流血流汗,又让大伙拥挤在它周围,接受它的荣耀。
& & 闪闪发光的“劳动模范,突击队员,革新能手”等荣誉称号让人羡慕,平添敬重,于是产生了更多的奋斗典型:老太婆跳进河里救出溺水小孩儿;妇女经期流血跳进堰塘清除淤泥;学生劳动时,到几里外的山上顶着烈日捡拾麦穗交公;中年男子在土制的泥炉前,淌着大汗浇铸锄头。
& & 生活美好的,也是严峻的。
& & 金耳脑中掠过了这些激动人心的建设场景,心中翻涌着激情。
& & 她很矛盾,诗写得别具一格,具有艺术性,但与今天火红的年代协调吗?
& & 她想发表《白杨树》,恐怕不合时宜。
& & 弃之一旁吧,作为红色诗人出身的金耳又舍不下这篇作品。
& & 真是曹操说的“鸡肋”,只有杨修才能解开谜底。
& & 可不是露营时的军帐环境啊。
& & 金耳很少写诗了,自从坐上副刊主编位置后,下指示阅文件定方向抓主题的时间多了,有什么文艺作品与评论,编辑送上来就是,一般阅审后她签上娟秀的名字表示通过,可以发表。
& & 今天却放不下这份心思。
& & 诗情如温和的风,固执地吹过秀发,她在静下来的时刻想,自己的多情善感太像父亲了。
& & 一想到袁举人,她的心中隐隐作痛:革命的前提是坚决与反动阶级一刀两断,虽然父亲谈不上反动,但作为晚清举人家道殷实这点来讲,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剥削”二字的。进城以后,组织上找她谈话,明确告诉了她的生活选择,应该无条件与黑木湾的举人划清界限。
& & 这是革命的需要。组织上谈话的同志强调。
& & 金耳的心在滴血,革命是必由之路,但是也要把父女之情给割断吗?是不是冷酷无情了一些?
& & 这些质问埋在了心里,也把思念父母的心情埋藏在了心里。
& & 岁月苍茫,光阴流逝。
& & 听说父亲已去世了好几年,做为长女却不能赶回老家尽孝,金耳的心颤抖了。
& & 她突然发现《白杨树》的品格像父亲大人。
& & 父亲一生辛劳,半世探索,做过清朝举子,领导过保路运动,回归乡里兴办学堂,为民奔走,这些哪点不像临风而独立的白杨树呢?
& & 她决定发表《白杨树》。
& & 父亲,这是不孝女儿对你的暗暗祭奠。
& & 银耳沉于幻想,她在解放后主动要求去了贵州的大山区做地质工作,单位名称是省地矿局十八普查大队。
& & 一柄手工锤与放大镜与她朝夕作伴。
& & 贵州多溶洞,石灰岩层遍布山系。银耳喜爱这项工作,当她穿着棉质劳保服,任凭山谷的风,吹得红旗哗哗响动;笑看狂暴的雨,洗刷着普查队露宿的帐篷。一旦雨过天晴,银耳与伙伴们一道,迎着红红朝阳,向葱茏的山峰攀登时,为祖国献上壮丽青春的想法油然而生。
& & 地质小分队行进在羊肠一样的弯弯山道上。
& & 饿了,啃一个干饼子,渴了,捧一掬山泉喝,困了,睡在呼呼响动的帐篷里,下雨了,围在帐篷内检查矿石样品,不断争论和分析它的年代与成因。
& & 银耳对爬山充满兴趣,她以为古书上讲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十分精当。山的深沉,智慧,默默无言,如天下老者,藏而不露引而不发,却又把人间的沧桑与岁月的交替叙说得很多很多。
& & 一天,她与同事们一道,前行在峡谷之中。这一带玄武纪的岩石相连,银耳就是要弄清玄武纪与溶洞群的内在联系。
& & 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头,野草藤蔓,枝叶相连,朝山谷下望去,峭壁上生长着几株斑驳的古树,它们凌空欲飞,怀抱起伏白云。
& & 在山头盘桓了半日,简单用过午饭后,银耳力排众议,决定腰系麻绳,从岩上放下,滑进峡谷去探测半岩的地质结构。
& & 同事们都不让,说银耳是个女同志。
& & 银耳笑了:“毛主席说,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做到。”
& & 一个同事劝阻:“银耳,你年轻又漂亮,我们都舍不得啊。”
& & 众人“轰”地大笑。
& & 银耳涨红了脸庞:“年轻谈得上,漂亮就不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是革命工作,我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怎么能袖手旁观,当祖国建设的观望者呢?”
& & 拗不过银耳,同事们就细心地帮她整理大背包,里面混装着地质书籍,手锤,放大镜,军用水壶,干粮,电筒,笔记本,针线以及登山鞋。
& & 再一次拉拉腰上的帆布绳索,银耳站在了山岩上,恰好一朵白云从头上飘过。
& & “你是海燕。”一位同事想起了高尔基的诗作,脱口而出,他充满激情地朗诵:
& & “在云层上空,一只海燕高高飞翔,她不惧雷电,不怕海浪,在呼啸的暴风雨中,海燕像闪电一样划破长空。
& & 这是一个黑色的精灵。”
& & 诗兴大发之际,其他同事却忙着站在岩头向下放松保险绳索,屏住呼吸看着银耳一步一步向半岩移动。
& & 在悬岩那棵卓尔不群的老树上,银耳站稳了脚,松一大口气,向山顶挥手。
& & 同事们也争着向她致意。
& & 银耳坐在坚硬的树杈间,取出地质锤,小心地敲击裸露的岩层,让那片独特的矿物质片石重现世间。取出一块,银耳吹掉面上浮尘,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矿石的纹路,色泽,形状。
& & 一羽蓝色的小鸟飞来歇在苍劲枝头,啾啾叫着,似乎向银耳问好。
& & 银耳从思索中醒来,她友好地看着跳跃枝头的蓝色小鸟,甚至也嘬着嘴唇叫上一声:丝丝。
& & 她抬头看一眼岩顶,同事们不曾离开,都关切地俯身望着她,喊着什么。
& & 峡谷陡立,寒风阵阵,银耳听不见喊话,她想一下,掏出电筒朝上面射了三下,表示继续朝岩下探测。
& & 岩顶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放着绳子。
& & 银耳左脚蹬在洞穴处,右脚又滑一步贴紧突出的石块,她好奇地朝洞穴里望一望:几只丑陋的蝙蝠正吱吱地乱飞,一股潮味扑面而来。
& & 银耳知道:有蝙蝠的地方,都伴生着地质独特岩层。
& & 她困难地伏在洞口,一只脚踮在岩石上,身体悬空,仅靠肘部的力量支撑全身,还要腾出一只手去敲打岩石,这真是一发系千钧啊。
& & 岩顶的人疏忽了一下,他拽着保险绳,准备换腿松气时,绳索突然“窸窸窣窣”地下梭,银耳猝不及防,全身失重,朝深深的千年沉寂的峡谷坠落。
& & 很重地一响。
& & 山顶的人大惊失色,一声声绝望地呼唤:银耳——
& & 队长临危不乱,他马上决定亲自系上保险带下到谷底,营救银耳。
& &白树声人很清瘦,梳着稚气的学生头,穿着泛白的干部制服,上兜插上一支金星牌钢笔,脚蹬解放胶鞋。
& & 命运是轮回的,在跟随解放大军的卡车入城后,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白树声希望到教育部门工作。
& & “为革命培养栋梁之材,我愿意贡献一切力量。”白树声真诚地说,他一想到老英雄吴运绎为了试验炮弹,炸断了双手,炸瞎了两眼,被称为中国的“保尔.柯察金。”在这些英雄面前,白树声自愧不如,他决心一步一步做起,做出成绩,接受祖国的检验。
& & 组织部经过讨论,任命他为县委委员兼西陵中学校长,党支部书记。
& & 西陵中学座落在县城靠西面的卧虎山下,卧虎山柏树葱茏,四季青青,泉水叮咚,鸟儿欢鸣。
& & 这座山的奇在于两处:
& & 一处是远望像一个山中智者,在时光沉寂中坐化了万千世事;近看像天地的胸怀,不宠不辱,将天地正气揽于怀中。
& & 还有一处是山半腰名“仰天窝”的地方,草木茂密,岩坡倾斜。忽然在让人惆怅的半坡,平展展伸出了一道宽阔的坪,坪上坪下种植着桃树,年年四月开放出满天的花瓣,热烈、火红、欢快、灿烂,渲泄出一个季节的好心情,烘托出一个世纪的星光梦。
& & 在桃树初恋的时辰,那桃花瓣才醉人呐,薄薄的叶面生着轻盈的绒粉,浸在粉红的花蕊上临风起舞,好像是春天的眼睛,向着蓝天深情地眨啊眨的。
& & 这是一个神奇的所在,唐朝开元六年,唐代大诗人李白乘船溯游西陵,拜访驰名蜀中的盐亭人赵蕤。
& & 赵蕤的纵横术十分了得,历代帝君将其著作《长短经》置于案头,潜心研习,巩固政权。赵蕤还有一绝,写字舞剑出神入化,笑傲风雨。年青的李白来到西陵,就为一睹赵蕤的风采,并从师学习剑术书法。
& & 赵蕤的剑术时而孤鹤飞翔,时而骄龙探海。
& & 赵蕤的书法时而骏马长奔,时而金鱼潜底。
& & 李白大为惊讶,他刚写了才气逼人的《大猎赋》,出游就遇见山中奇人,世间隐者,不由心生敬意。两人就在“仰天窝”这个地方纵谈天下大事,切磋技艺而一年有余。
& & 风水好,蕴育着一代才子佳人。
& & 西陵中学就紧靠这座神奇的濡染历代文风的卧虎山。
& & 校园面积广阔,东靠在一条古旧的小街上,稀稀落落的民居,系清朝遗留下来的产物,穿斗榫木结构房屋,沟沟青瓦,遮蔽着饥寒人家的冷暖,掩映着殷实大户的富足。南接在一处烧制土窑货的手工作坊处,工人就地取出粘性十足的黄泥土,一阵摔打抻扯,碗、盘、杯,盏,盆,钵,罐,缸等器物显出坯胎,放置窑内,大火烧烘,三天两夜冷却后取出,窑货粗糙,釉面光鲜,粗拙与精细溶为一体,透出窑工艺术的品味与农人的实惠。西连的地方就是那座让县人千百年津津乐道的卧虎山,它的隐秘与深邃,融合成了县城一景。挨北处是西陵中学的校门,进入校门,粗劣的石子小道两边,不协调地生长着高大俊美的白杨树,类似俄罗斯风景。白杨树英姿飒爽,常年与蓝天白云窃窃私语,小鸟儿你呼我唤地飞上枝头,筑起鸟窝,繁衍子女。通过白杨树护卫的校园通道,可以一直走向教学校,实验室,宿舍,图书室。
& & 就在这排白杨树的一侧,在一株高高的黄桷树下,校方围砌了一口水井。清凉的水,被校工提起做饭,滋养着学生的生命。
& & 白树声资格老,革命时间也不短,一听是从延安过来的,让人顿生敬慕:当时说到延安,就想到了革命圣地,红色摇篮,世界革命中心等具刺激性的红色字眼。
& & 唐代文学家韩愈阐释教师的职能是:“传道,授业,解惑也。”
& & 白树声为此奋斗了大半生。
& & 他学习过《联共党史》《中共党纲》《毛选四卷》,自觉地贯彻执行无产阶级的教育方针和政策。
& & 他带队前往省城听取苏联教育专家普西金讲课,虚心学习老大哥的先进经验。
& & 他组织老师动手制作教学工具,文史图片图表,生物标本,地球仪,数学球体,矿石收音机等物品教具,一件一件制成后,通过直观演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 & 他重视课外文体活动,组织排练的《青春之歌》话剧,《方志敏》诗剧,上演期间震憾人心,学生如潮。
& & 白树声是从老区走过来的,有这样一层身份,旁人敬重之余,也想找一些毛病挑刺:“校长,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理论,认识事物要一分为二,书上讲毛泽东思想是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么,可不可以一分为二?”
& & 白树声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肯定地回答:“可以一分为二。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是真理,但不是绝对真理,只是相对真理。如果把他看成是绝对真理,那就当成了千古不变的教条,就会束缚人们的思想和创造性。”
& & 这是六十年代初期,天灾人祸害得人人自危。白树声讲出这番话,体现了一个共产党人的一身正气,同时,让旁人增加佩服,也手捏一把汗。
& & 在良好的校风熏陶下,一批批毕业生考进了大学校门。几年毕业后分配在各行各业辛勤劳动,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贡献力量。
& & 西陵中学名声远播,“南袁北白”成为教育系统的学习榜样(“南袁”指另一所县中学的袁校长)。
& & 白树声虽然成家,但他在难得的闲暇之余,也回想着一道跋山涉水参加革命的金耳银耳,回忆着延河边的落日霞光,朗朗笑语。
& & 偶尔把这思念之情寄托在书信往来之间,其时,金耳因为发表《白杨树》被组织批评,认为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流露,带有不健康的情绪,与整个社会现实格格不入”。银耳躲过了政治风云一劫,却没有让过自然界的打击,她从峡谷救出后,小腿骨折,头部轻微震荡,落下了残疾的后遗症。
& & 现实生活是美好的,也是无情的。
& & 这一切,白树声过了几年才知道。
& & 一场政治风暴向他逼近,纯真正直的白树声却浑然不知。
& & 工作着是美丽的,他坚信。
& & 西陵中学进入六五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 & 社会上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越来越重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成了一切工作的中心。工厂,巡逻队员抓住了破坏变压器,妄图制造停电事件的特务分子;农村,公社社员扭住了正往集体池塘投毒,企图毒死鱼儿的地主坏蛋。
& & 在介于好人和坏人之间,走出了“中间人”“第三者”,他们并无工人阶级的大红外衣,“黑五类”分子的复辟梦想,这“中间人”沾染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生活贪图享受,劳动躲避艰苦,五十年代末期一首民歌是这类人的写照:脸上擦得光,头上抹得香,只因不劳动,人人说她脏。
& & 西陵中学也配合形势,上演了话剧《我们这一代年青人》。
& & 剧中主角响应政府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斗争情节由此展开。
& & 另一个次主角想躲避支边,千方百计弄了张病假条揣在身上,作为不去的理由。
& & 主角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迷茫的远方,最后在一次工伤事故中,成了残疾。但他在病情稳定以后,用忠于革命忠于党的红心,再次选择了荒凉的大西北作为自己的生命归宿。
& & 次主角热泪泗流,他的灵魂他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在主角“高大全”的革命光芒照耀下,受到了洗礼,获得了净化。
& & 剧中响起了广播声:去西北方向的111次列车快要开动了,请旅客作好准备。
& & 幕前,徐老师一步步庄重地走向主角,他们热烈拥抱。徐老师是外地人,高大英俊,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胸音浑厚:“孩子,听毛主席的话,将革命的红旗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 & 幕后二胡声欢快拉响,这是万老师的绝活:轻松、喜悦、奔放,表现革命前途的万丈光芒,犹如清晨的一轮清朗红日。伍老师的笛声悠扬悦耳,它好像轻轻擦掉剧中人的热泪,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痴迷笑容。
& & 白校长起立带头鼓掌,祝贺演出成功。
& & 全校师生也欢呼着鼓掌,为剧中人的真情表演。
& & 江山是红色的,我们要保证它的坚固不变色。
& & 师生们为这一信念而奋斗。
& & 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说它是一场翻天覆地的运动恰如其分,其来势之猛烈,其力量之巨大,其影响之深远,堪称史无前例。
& & 破除资产阶级的旧思想,旧风俗,旧文化,旧习惯,简称“破四旧”,实质是将“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拉下马,这是一场关系所谓中国前途的大抉择。
& & 层层扫荡,“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头子”的脚脚爪爪无一幸免。
& & 金耳虽然四十有余,依旧成熟自重,脸上依稀现出美妇人的风韵。她与银耳一样,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眼睛清亮,笑涡动人。人进中年,心情愉快,脸上也显出满足与幸福来。
& & 女人是上帝的花仙子,少数人生来就是美丽的代名词。
& & 金耳在“文革”中无力逃避,就像一个溺水者,在绝望之时抓住了救生圈,生命虽然获救,但在以后的风浪中,只能听任救生圈的摆布。
& & 她决定发表的《白杨树》,成为同事攻击的把柄。
& & “这是地主阶级思想的直接反映。”
& & “为剥削者歌功颂德。”
& & “矛头对准了无产阶级专政。”
& & 这些帽子够吓人了,一大顶一大顶的,直朝头上戴。
& & 幸好,金耳虽然出身举人家中,但她背叛了地主阶级,很早就投身于延安,延安时代追随毛主席干革命,并幸运地与主席对话,聆听了人民救星的教诲。仅此一点,便保住了金耳的政治生命,继续上班,不过不当主任编辑了,先做清洁工人,整理房间,打扫公共场地,清洗厕所。
& & 用造反派头儿的话说:这就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用无产阶级思想武装自己的大脑。
& & 《白杨树》毁了她,也成全了她。
& & 金耳得以从半空落地,重新接近劳动阶层生活,在非人的体力透支与精神折磨下,金耳相信自己没有走错路;跟毛主席干革命是对的,想念自己的生身之父也没有错。
& & 美,往往产生于灾难之中。
& & 银耳摔岩以后,被推选为单位的先进个人,光荣地出席了全国地质系统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 & 她的事情作为会议典型材料广为散发。
& & 在贵州省地质行业,“学银耳,找好矿,为社会主义事业立新功”的活动如火如荼。
& & 上级部门选调医术精良的大夫为银耳做手术,小腿骨折愈合后恢复很快;在脑神经科专家的调理下,脑部震荡减轻到很小程度,她能笑了,甜蜜一笑,甚至比受伤以前更纯洁。
& & 她失去了对黑木湾父母的一些美好回忆。
& & 但她固执地记住了毛主席对她们的培养之恩。
& &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 &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 &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 &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 & 在病床上,她时不时轻声哼出,眼角还流出幸福的泪珠。
& & 银耳被树成典型后,人们不断走来探视,鲜花灼灼,红宝书夺目,红苹果鲜艳,念语录声不绝于耳。
& & 银耳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 & 我们将与你一道,
& & 为了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
& & 前进前进再前进。
& & 少先队员在床前宣誓朗诵。
& & 银耳整日被虚幻的荣誉包围着。
& & 有一天,她突然对探望的上级领导要求:“请允许我马上回到地质队,我要去采矿。”
& & 上级领导生长一双胖而细软的手,他弯腰拍一拍银耳的手背:“好同志,你为我们地质系统争了光,好好养伤吧。”
& & 银耳眼中闪着火红的亮点。
& & 出院以后,她被地质局授予全省“妇女英雄,三八红旗手”光荣称号,安排四处巡回演讲。
& & 银耳面对大量听众,讲得最多的是一句:我为祖国找矿石,刀山火海无所惧。
& & 这一句豪言壮语引来全场掌声。
& & 所以“文革”爆发时,银耳安然无恙。
& & 白树声就走了霉运。
& & 首先,有选择派发难:“白树声,你为啥说毛泽东思想是相对真理?为什么可以一分为二?你这不叫反动又叫什么?”
& & 造反派由学校内一些闲杂人员组成,有清洁工,伙房炊事员,敲钟工人,看门老头,平时受过白树声批评的问题教师,他们串通一气,乘势而上,一夜组成“全无敌”战斗兵团,借“文革”东风,意欲将白树声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 & 白树声生性高贵,不愿随波逐流,他保持长久沉默。
& & “你不是能说会道吗?怎么哑巴了。”“全无敌”的头儿嘲弄他。
& & 白树声抬头凝望卧虎山,一言不发。
& & 头儿在批斗大会上气急败坏,这不是公然对抗无产阶级的强大声威吗?
& & 他挥了一挥手。
& & 台下乱哄哄嚷成一团,叫喊:“白树声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 “坚决清算白树声的滔天罪行。”
& & “白树声是西陵中学的最大走资派。”
& & 口号声此起彼伏,会场气氛狂热。
& & “文革”进入第二年,中国大地出现了一场真正的浩劫。
& & 造反派兵团林立,山头众多,今天革命战斗队扫荡东风军团,明日保皇派反戈一击,加入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阵营。
& & 西陵中学同全国一样,正常的教学,生活秩序遭到了严重破坏。校门贴满了大字报,内容触目惊心:
& & “白树声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罪该万死!”
& & “送白树声到劳改队锻炼改造。”
& & “西陵中学必须揭掉修正主义的黑盖子。”
& & 教学楼也面目全非,古朴的砖楼表面,横七竖八地贴着讽刺性强的漫画,意指白树声变成了一条瘸马,在“老修”的黑道上踽踽独行,漫画前方,是一道黑压压的危岩。墙体同时夹杂着红、黄、绿等色调的条幅横幅标语,有极力谩骂相互羞辱的,有连讽带嘲不断诋毁的,还有公布艳情骚事攻击人身的,离奇的还有,说某教师大白天对准毛主席画像照电筒,其用心何其毒也!
& & “难道连毛主席的光辉形象都看不见?”发难者大声诘问,“毛主席是伟大天才,中国几千年世界几百年才出了一个,你娃居然看不见主席像,这不叫反动又叫什么?”大字报慷慨陈辞。
& & 这个教师拼命挣扎与辩白:“我用手电筒照房梁上挂的干豇豆啊,想取下来煮饭吃。”
& & “狗日东西还狡辩,大白天连毛主席的万丈光芒都装做看不见,实在可恨之极。”大字报又写出驳文第二篇,“毛主席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主席的光芒可以照天射地,难道连你娃的豇豆都照不见,岂非咄咄怪事?”
& & 某教师只得在雄论前败下阵来,缴械投降,最后革命造反组织一拍案:“龟儿反革命,先判九年。”
& & 这家伙倒霉透顶,先进公安局蹲黑屋喂蚊子臭虫去。
& & 教学楼一侧的长长通道,狂热中泄露出一阵阵凄凉,被誉为俄罗斯风景的通道,阴暗,潮湿,在白杨树荫下散发着沉闷的气息,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以往宁静的校园乱了套,三三两两钻研牛顿,歌德,老子的学生反目成仇,相互武斗,琅琅书声消逝了,教室的桌椅堆码成工事,成为两派相互争夺的据点。
& & 校内实验田种植的西红杮、洋葱、果树等课堂观测对象被连根拔掉,代之而来的是土生土长的牛皮菜、水白菜等可以裹腹的大路货。操场上,篮球架,高低杠等体育器具挂上一排大字;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叫嚣中流露出恶狠狠的杀机。
& & 图书室内,列夫·托尔期泰,普希金,陀思妥也夫斯基等俄国知名作家的大作《战争与和平》《暴风雨》《怎么办》等弃之角落,任人践踏;法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以及梅里美,莫泊桑,左拉等人的名篇,被乱七八糟地堆码在走道上,等待焚烧的命运。
& & 在教学楼一边的老槐树身上,分开一枝巨大的树杈,斑驳的树干用铁丝系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它,曾是西陵中学的生命信号,黎明闻钟起舞,月落听钟而息。
& & 钟,给学子们带来多少慰籍啊!
& & 铺天盖地的风暴,摧毁了一切,又玩弄着残存的生命,只有沉默的钟,注视着西陵中学的不测命运。
& & 相距不到两百米,就是那口井。
& & 清冽冽的井水分明记得:五十年代的西陵中学校园,弥漫着多少甜蜜和温馨啊,六十年代初期的校园,勃发着多少奋发向上报效祖国的激情与壮志啊!
& & 伍老师人很清秀,戴着眼镜,一看就知道是聪慧的那类人。他教授音乐,从识别简谱到间阶高八度,他在教室里讲得神采飞扬。一到黄昏了,伍老师就轻快地来到水井边的柳树下,横坐青石上,口吹心爱的笛子,从一排小孔里流淌出《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送粮忙》《步步高》《太阳出来喜洋洋》等内蒙古,闽南,四川,广东等地民歌,表现新中国人民的欢快心情。
& & 天上有个月亮,井中有个月亮,粼粼水波温和地笑道:伍老师,我听懂了,歌为心声呀。
& & 徐老师极像拉脱维亚人,他高大的身材,英俊的脸庞,向一边梳去的欧式发型,加一上口纯正的国语,这样的人在西陵县城十分罕见。徐老师常在舞台上表演苏联话剧《列宁在一九一八》《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等片断,他刚一上台,模仿列宁或者斯大林神态,发表对时事激动人心的宣言和号令,台下早就掌声如潮水,哗哗响成一片。
& & 他被人津津乐道的台词是“面包会有的,黄油会有的。”这是电影中列宁对瓦西里说的一句话,以后成为名人名言。
& & 徐老师在学校礼堂表演节目的头一天晚上,也总是出现在水井的柳树下,默念台词,回忆领袖人物的音容笑貌。他喜欢沿着水井边踱步,他觉得水井极有灵气。
& & 一口朴实无华的水井。
& & 白树声校长被“保皇派”揪斗两天了,他们对他刑讯逼供,滥用酷刑,抓住头发坐飞机,反捆双手鸭儿浮水,双脚绑牢扔炸弹,跪到玻璃渣上练掌门功,“保皇派”花样百出,无法不施。
& & 在沉重的黑教室内,“老保”扔过一支笔一卷纸:“写交待,怎样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 & 白树声头皮发麻,疼痛欲裂,他冷漠地想:我跟毛主席在延安革命时,还没生你哪。
& & 想完即轻蔑对方的浅薄,又恼恨“文革”的倒行逆施。
& & “老保”没料到白树声如此顽固,走过去,猛然用大头皮革狠踹白树声的双手,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昏倒在地上,手背血肉模糊。
& & “你敢作对。”“保皇派”恨恨地说。
& & 在进行非人折磨后的第三天,白树声醒了过来,他感到胸部烧着一把火,翻卷着让人窒息。
& & “我……我喝水。”白树声躺在黑屋地板上,艰难地说道。
& & “晓得喝水嗦。”“保皇派”头目眼珠一横,“行,先交待反毛主席的罪行。”
& & “我……我喝水。”白树声呻吟着要求。
& & “狗日脸皮厚,只晓得喝水嗦。”头儿重复了上一句看法:“舀一碗井水给他喝。”
& & 手下几个痞子忙不迭舀来一碗水,刚端向白树声面前,头儿一声喝道:“慢。”
& & 手下不解地望着他。
& & 头儿狞笑着走过来,解开裤带,屙了一小泡尿在水碗中:“递给他。”
& & 打手们被这新奇的动作刺激得狂喊乱叫。
& & 半碗尿水伸向地上伤痕累累的白树声,他示意再端近一点,猛地伸头将水碗打落在地,摔得粉碎。
& & “士可杀不可辱。”白树声用流血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 & “狗日猖狂啊,狗日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啊!”头儿气急败坏转身就走,“打死他。”黑屋响起阵阵沉重的打杀声和揪心的闷响。
& & 月儿弯弯。
& & 一钩月芽穿行在浓厚的云层中,云在缓慢移动,一会儿遮住点点星粒,一会儿放出月晕。
& & 夜,已经很深了。
& & 靠近西陵中学的县城广场,笼罩在沉沉大睡的夜色里。县城人口稀少,一到三更半夜,朝广场方向行走的人几乎没有,这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 & 今晚,偏有一个夜行人走了来。
& & 他来到卧虎山脚下的菜地边上,靠住地埂的一棵松树歇息,随后掏出一支皱巴巴的“蓝雁”烟,点亮火,一明一灭地吸着。
& & 这个夜行人后来弄清楚了是个小偷,他坐在树下等候时机到来作案。
& & 在他的脚下,是县城公共场所大广场,凡重大活动与集会,都在此地隆重召开:欢呼“文革”的风暴,纪念“五·一六”通知发表,学习32111钻井队抢险灭火英雄事迹。乃至体育赛事,工会活动都相继在这里举行。几千人广场大会的盛况,常常在小县城引起震动,群情激昂,热闹非凡。
& & 那一次,这个小偷就在狂热欢呼最新指示发表的人群中,下手扒窃了一个钱包;内装人民币八角三分,粮票四斤,布票三尺一寸。
& & “呸。”想一想他都泄气。
& & “比我还穷。”小偷愤愤不平。
& & 再朝前看去,与广场边缘接界就是西陵中学校门,没有围墙的一条长长通道和那口水井,人行道两旁摇曳着白杨树梢和洋槐花瓣。
& & 他没闲情观看这些景致,像狗一样地耐心等待。
& & 三更时分,小偷迷糊了一阵,随后的他被夜风吹了一个寒噤,醒了过来。
& & 广场黑黝黝的,两旁人行道也栽着高高的直指天空的白杨树,这类树木,看久了就觉得是前苏联的品种,它们何以能在中国干燥的丘陵扎根生长,并怀抱满天的云朵,让人困惑不已。
& & 清虚的月光洒在树叶上,沉寂的教学楼地面,投下斜斜的飘逸的影子。
& & 小偷迷着眼,想再打一个盹,猛地,他眼睛一跳,发现前方有一阵异常的响动。
& & 两个壮实的人影抬着一卷软体,从教学楼口走出来,脚步匆忙地奔向那口水井,两人就着月光,在水边嘀咕了几句,“嗵”,将那具软体掀进水井中,响声很沉很闷,有些刺耳,慢慢复归于平静。
& & 两个人像幽灵消逝在夜幕中。
& & 小偷惊愕得张大了嘴。
& & 好一阵,夜鸟将他从梦游中拉回来。小偷想:什么宝贝玩意儿,偷偷摸摸扔下井?
& & 他想下山去看一看,又没有这个胆量,他自作聪明地想:万一是命案哪,我岂不是留下了鞋印?
& & 他想着,闷闷地抽上一支烟,似睡非睡。不一会功夫,一个戴着军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望着他一明一灭的烟头,压低声音说:“你什么都没看见?快滚。”还恫嚇地举了一举拳头,“有什么风声出来,叫人收你尸体。”
& & 那个小偷早已吓得屁股尿流,飞也似逃下山脚,进城厮混了一夜,至此再无踪迹。
& & 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十年后,有人传闻这个小偷是三河镇人,他从此回乡务农,改邪归正,乡民都惊讶他一夜之间的转变。
& & 粉碎“四人帮”后,中国又进入了理性、宽容、透明、自主的现代社会,人作为社会一分子,学习、生活、奋斗、恋爱、创造,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因此,白树声,金耳,银耳等人,命运各不相同,让人扼腕叹息——
& & 白树声死于1967年,即“文革”第二年,他从井中被人打捞起来后,被有关部门用“畏罪自杀”定性,并草草摆放在卧虎山下紫云庵侧边一株巨大的皂角树下,有人去看过,白树声睡相平稳,脸部安祥,只是眼睛半睁,似乎奇怪自己的鼻孔为何流出一点乌血。
& & 金耳在报社干了勤杂工、校对工、守门人等多个岗位后,由于态度良好,根红苗正,无产阶级的大门又一次向她打开:金耳坐回以前的椅子,只是不再当主任一职。她难得清闲,默默工作,不时编一组短文,小小说、新诗、评论、散文发表于文艺副刊,再配上一帧帧插图和题花,将文艺版调制得品类齐全,可读性强。当然,内容是与时代一道前进的,“文革”的狂热,“九大”的火红,“批林批孔”的尖刻,“毛,朱,周”三巨头逝世的悲恸,时代的转折,“中国”在国际地位日益提高的影响。这一切,都在金耳编排的文艺副刊上留下岁月的足迹。从“打打杀杀”的胡闹,到今天的奋勇前进,迎接二十一世纪的朝霞,历史善待了人类,也宽容了人类。
& & 银耳,作为贵州地质系统的尖兵,慢慢被树成一尊偶像。她在鲜花和欢呼声中度过了最初热情洋溢的快乐生活,作报告、讲时事、当课外辅导员、担负一些社会闲职。一句话,时代需要一个偶像,时代就动手捏泥团进行塑造。有一天,银耳感到自己受了愚弄,她被无休止的火红生活弄厌倦了,想过一次正常人的日子,可是领导告诉她,作为榜样,要珍惜自己的荣誉,要注意自己的言行。银耳什么也没说,她递上一份报告:坚决要求到基层地质队工作。领导对这个文静中透出犟脾气的女性作出让步,同意了她的请求。半生光彩夺目的偶像,结果被银耳自己亲手打碎。
& & 我轻盈如风,贴在虫洞的边缘晃晃悠悠,仿佛身不由己。
& & 被称作“巴蜀山乡旧事”的故事情节,一幕幕上映过去,我早已泪流满面:说到底,人从动物界产生,他就保留了很多动物贪婪的本性与丑陋的恶性。
& & 那个小矮人蹒跚着走来,挨着我坐在星球的岩层上,嘟哝着说:“Life(生命)”。
& & 我茫然地摇头头,这种发音对我无意义。
& & 小矮人从肚脐眼取出一个钮扣大的器件,塞进我的耳朵。
& & 我一阵惊喜,这个装置中发出了汉语的音节:地球上的人……我是……白——树——声,我被……坏人……扔进水井,身亡……三十二年,我的灵魂……一直在……太空……飘荡……地球,我厌……烦了,天外之天……才是我……生命的……归宿。
& & 我简直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 & 小矮人拍拍我的肩,感觉很友好。我仔细将他盯了一阵,小矮人身高约1.2米,头像一个倒放的梨子,小鼻子小眼睛,嘴巴张得很宽,鼓突的眼睛像两只大灯泡,灰色的皮肤闪闪发亮,手长过了膝盖,一手长着三根指头。
& & 我对这个小矮人心存疑惧,他仿佛洞察了我的心思,通过心灵感应方式,友善地对我说:“我不会害你的,你不用担心。现在地球遇到了灾难与战争,我们是帮助人类的。我叫银贝,请跟我来。”
& & 他贴着我跳跃前进,尤如西游记中孙悟空的腾云驾雾。
& & 一路上他说:“位于太阳系的地球,我们发现的这个早期人类,很幼稚,也很简单。”
& & 听着小矮人的亲切话语,他送我的宇宙同步翻译器帮了我的大忙。
& & “你们怎么诞生的?”我的身边掠过一片蓝色云,想抓一把,空空如也。
& & “一阵风。”小矮人回答得轻快。
& & “我们地球人呢?”我故意考考他。
& & “一颗精子与卵子。”小矮人专注地带我飞翔。
& & 我一阵惊讶:小矮人还能知晓多少天书?
& & 小矮人给我解释道:“地球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条生命船,地球人都是船员,这是一条像古老圣经中叙述的诺亚方舟,大家要逃过洪水浩劫,只有同心协力,摆脱厄运。”
& & “整个宇宙有多少这样的船只?”我也对生命起源充满了兴趣。
& & 小矮人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他想起另一件事:“你们地球人用哈勃望远镜拍了一张宇宙最深图像?”
& & 这事我知道,我点一点头。
& & “据说,这是地球科学家连续使用10天时间,将焦距对准北斗七星附近一块极为狭窄的宇宙领域,连续曝光325次而获得的,目的是尽可能探测最为深邃、最为深远的宇宙生命全景。”小矮人像大学教授一般讲课,语调权威,口气轻快。
& & “晤。”我含糊地应道。
& & “我告诉你,那处图像只是宇宙一个领域的一处断面,类似于这样深沉的地带,宇宙多得多。”小矮人还触了一下我的手臂,全身麻痒痒的,“你们地球人只拍摄到了皮毛。”
& & 我好奇地问他:“银贝,”当然通过同声翻译器,“何为天?何为地?何为人?何为生?何为死?何为你与我?”
& & 问话简短,但它的丰富内涵够人类够宇宙生命分析一生一世的了。
& & “天为天,地为地,人为人,生为生,死为死,你是你,我是我。”小矮人摸了一下云朵,停下来,我与他并肩而坐云头之上。
& & “这是不是玄学?”我不解。
& & “倒像地球的八卦易经。”小矮人怪异地笑。
& &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急忙问。
& & 小矮人双腿悬空,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天体与晶晶闪烁的星球,一些风一片云悠然飘过。
& & 小矮人说话了:“很多人进入了思考误区,总觉得九天之上为尊,以为天外天神圣不可侵犯。实际上,星球相同,生命相似。”他又沉思着接下来,“比如说天的起源,地的孕育,它起因于亿万年前死寂世界一次神秘射线的侵入,射线类比今日激光,所到处无中生有,小中见大。”
& & “人,是这次神秘射线的直接产物,你想一想,人最高可长到两米左右,可十几年前,他仅是一滴水珠般的精子,一为渺小,一曰伟大,这样的生命现象,或许可以得到启发。”
& & “至于生死现象,实在平常,既然冬天树林可以落叶,春天枝头必定萌生,这叫生命轮回,反常无常。有人活着,尤如行尸走肉,有人死掉,却像高山常青。我这样讲,有点落俗了,但细细想来,大有道理。”
& & “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人死了,只是皮肉化作尘土,他的灵魂就飞越躯体,生存于天上人间。比如男人化作石头,女人就是身旁的流水,万千世事都在流水柔情中消亡;男人长成大树,女人就是脚下的泥土,滔滔岁月都在泥土沉默中散失。”
& & “在神奇天地中,树子思考问题,河水发出与天空对接信号,鱼也是人的伴侣,流星停留在山脉谈情说爱。”
& & “因此,人的灵魂依附在白云中,与它不安分地移动,狙击雷阵雨,与外星人相恋。”
& & 我叫嚷进来:“银贝,你停一停。”
& & 小矮人谦和地一笑:“地球人就是大惊小怪。”
& & 他向脚下的方向望去:彗星在游动,陨石飞过身边,行星自在地旋转,一切温情,平和,充斥着爱意。
& & “比如说我,”小矮人指了一指自已的小鼻子,“就是在金海系的野狼星座降生的,”他的话间接回答了我刚才的提问,“实际上宇宙具有生命的星体有一亿颗之多,只不过一些原始落后、一些高度进化罢了。”
& & “我在野狼星座是怎样生活的呢?”小矮人顿住了,自言自语。
& & 我也不打扰他,让他想。
& && && && && && && &日上午九点半动笔
& && && && && && && &2000年5月改定绵阳一步书斋
革 命 年 代
(中篇小说)
& &刘华珍躺在县中学图书馆内狭小的通道里有三天了。
& & 这是一幢古旧的砖混楼房,灰扑扑的墙体上石灰剥落;墙角潮湿,留下了霉变晦暗的水渍和斑痕。一只蟑螂悄无声息地匆匆打量一眼四周沉寂的世界,又躲进了更暗处。
& & 刘华珍在通道里睁着惶惑的眼睛,这原本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因为惊吓而显得毫无神采。紧挨靠着她的是一排一排木制的书架,它们乌黑、凝重、红漆脱落,露出结实的木框;偶尔,标明“A——3”等小字样的纸片随风飘零。
& & 书架上,被虫蛀过的被阳光与空气侵蚀过的发黄书卷和散佚文册,在无边的阴影中叹息,一张卷角的书页掉到地上。
& & 刘华珍怜惜地望了一眼相隔不远的书页,想起身拾取它,可是全身没劲。
& & “吱——吱——”在粗壮木料制作的窗外,懒洋洋的知了在拖长嗓音嘶叫。
& & 在她的记忆中,这声声知了仿佛在诉说夏日的炎热与人生的漫长。
& & 她突然觉得口渴,咂了一咂薄薄的嘴唇,它们是干燥的、起皱的,一点水分也没有。
& & 这原本是一朵妩媚的花蕾,因为天的大旱,让她一夜间憔悴了下来。
& & 正呆呆地想着,一只陶土花碗伸到了眼前,刘华珍咧了咧嘴感激地笑了一下,她伸出干渴的嘴,将那半碗凉开水喝得一干二净。
& & 她睡在地铺上,地上摊着一床松软的棉絮,铺着一张泛黄的青篾席子,刘华珍一闻略带河畔气息的竹篾味道,心就飞回了乡下的老家: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区,春天山花烂漫,夏天炊烟袅袅,秋天硕果累累,冬天水田结冰。在山脚下有一条终年流动的小河流,浸着清澈的水下卵石,一两尾轻快游动的鱼儿和起伏不定的绿色水草相遇成趣。放牛娃来了,他骑在水牛背上,向小河流涉去,还不时哼起一首山歌:太阳出来罗喂,喜洋洋罗喂,我骑着牛儿嘛下了河罗喂——
& & 小河两岸最具特色的是一丛丛青翠的竹林,它们生气勃勃,春意盎然,堪称植物中的君子;“虚心,正直,气节”三大品格在竹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 & 刘华珍在儿童时代,特别喜欢绕着竹丛藏猫猫、捉小鸡,热烈的夏天,一钻进两排竹林环绕的乡下长廊,什么署热高温都被吹拂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凉”字。
& & 再过去半里地,是一座乡村戏台,远远望去,古朴、庄重、深沉。这座戏台有些历史,清末民初,乡下人遇上男婚女嫁、庄稼丰收、天旱祈雨、老人祝寿等一类民事活动,都从四面乡下汇聚此处,敲锣打鼓,班子唱戏,台上台下,欢庆三天。
& & 最让刘华珍难以忘记的是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时属清明,唐明诗人杜牧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那一天刘华珍刚满三岁,母亲给她换上一件父亲碎花衣裳,蓝布小裤,虎头布鞋,说是叫上珍儿一道去老戏台祭祖,完了父亲刘伯儒还要给乡人讲一堂经史启蒙课。
& & 刘华珍一听,有热闹的戏文演唱,有父亲戏台上传授知识,这比过大年还快活啊,一听就嚷着上了路。
& & 从弯弯曲曲的丘区山路出来,母女二人朝着老戏台走去。一路上,刘华珍看见很多提着香烛、钱帛及清明黄纸人,这些人中有骑马的、坐轿子的、乘滑杆的、还有拄着拐杖的。男人穿着对襟衣服或是土布长衫,头上包着一方白布帕子,腰间别着一把青铜水烟袋;女人穿着青色花布薄衣裳,肥大的土布裤子,头上别着一枝野花,在晨光中水灵灵的颤抖。
& & 刘华珍“呀呀”地问:“这么多.....人是去赶会啊?”
& & 母亲回答:“他们都是刘氏家族的人工,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老戏台去祭祖先蚕神。”
& & 在老戏台前,迎候来宾的早戏刚唱结束,乡民又聚集以坝子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点燃香烛,烧化纸钱,震响爆竹,只见人声、笑声、爆竹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烟雾弥温了戏台的半边天空,硝烟味儿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 & 九点一刻,祭祀活动开始,族长在神台前以响亮的声音宣告:“今天,隆重纪念我祖先蚕神、嫘祖轩辕黄帝的大礼现在开始。族民们,我们敬仰祖先,是因为她们不同于一般的求神拜佛,不同于一般的宗教活动。”族长顿了一顿,“对嫘祖黄帝的祭祀,我们族 要注重敬祖、爱祖、亲桑、躬蚕四句古训、八个大字,我们诚请先祖保佑刘氏家族子孙昌盛,五谷丰登,蚕桑并茂,吉寿福年。”族长用明亮的眼睛扫了一下会场,“今天,来到老戏台祭祖的乡人有一千多人,我宣布,参加祭祀活动必须在戏台前设置的三堆柏香薰烟处净身和洗手,才可在嫘祖娘娘金身宝座前一道祭祀。”
& & 台前闹闹嚷嚷,乡民们忙着净身。一年一度的祭祀蚕神,福佑全年农桑兴盛的活动岂能放过。男人们忘掉暂时的兵荒马乱、战祸天灾等烦恼事,相互谦让着吸上一口叶子烟。谈及今年的上辰,女人们就闹热了,她们说不完的是家庭劳作、儿女学业、油盐酱醋、地头蔬菜一类生活琐事。
& & 刘华珍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人群。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心中一阵急,便吵着母亲要骑上“马马灯”,母亲让刘华珍爬上来,骑在肩膀两边,拉住双手,像人梯一样支持刘华珍超过人墙向戏台上看去。
& & 掌坛人带着九个穿着黑色道袍、道冠的祭祀礼仪队,肃立祭坛四周;两旁分立四个司仪加上司乐器者八人,形成一支乐队,乐以“司鼓为号、云锣代钟,方向代馨,以祖传《祭先蚕嫘祖六章》仪式祭之。”
& & 一阵鸣炮与奏乐声响起,乐曲飘忽台上,摇曳而去……
& & 掌坛人唱道:清明日正长,灵坛水一方,香阡陌,执竹筐,桑叶荫浓风如意,八面育嘉祥,玉室再陈,降福荡荡。
& & 三拜九叩。
& & 奏乐。
& & 送祖神毕。
& & 掌坛人、司仪队,司乐队,一律静静退下。
& & 族长正襟危坐,咳嗽一声,开始宣讲:“我们举行刘氏家庭祭拜先蚕活动,是从颛顼帝一脉相承留传下来的,延续五千年香火直至今天,为了什么?因为嫘祖是轩辕黄帝的正妃,她倡导民桑,体察民情,辅佐黄帝,统一部落,在华夏文明史上留传不朽的传说,深受百姓爱戴。我们今天在清明佳节纪念她,为使方圆百里乡民衣食无愁,生活无忧,泽被乡民,祈福千年。”
& & 乡人听得饶有兴致,他们依稀听见族长高声赞美先贤:“清明节祭奠嫘祖,就是要纪念她推行种桑、养蚕、织绸、制衣的技艺,促进蚕桑生产发展,实现经文并重。因此,我们推行礼乐治天下,祭的是嫘祖,和的是大礼,颂的是功德,做的是好事。”
& & 台下一片叫好声,戏台两侧贴的对联也映得喜气洋洋,这联语的内容是:
& & “经纶漫中外,文衡冠古今。”
& & 刘华珍躺在窄窄的通道间,漫无边际的回想着小时见过听过的事情,她不能动弹。因为,她的左小腿被保守组织“太阳升”战斗纵队的一个骨干深深刺了一刀。
& & 那道伤痕口小,却扎得深,鲜血汩汩流了一天,到眼下凝固了。多亏王家谷老师仗义相助,乱世救人,将刘华珍悄悄从批斗会上救出来,趁风高月黑之际背到图书馆的角落处;一边找来些红药水、疗治刀伤的药粉敷上,撕一截纱布包扎完毕;一边在图书馆侧旁的自家小屋中,一日三餐熬米饭,端过来像照顾亲生女儿一样的捧着刘华珍喂养,那种情义分明流露出慈父的关爱。
& & “王老师,你……”刘华珍禁不住哽咽了。
& & 王家谷笑了一笑,安慰道:“慢慢吃,慢慢养伤。”
& & 他想起三天前的场景,还有些后怕。
& & 一个老教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批斗人员喝令中,自己拔掉蓄了四十年的花白长胡子,还质问他那把没有剪掉的胡子,是不是等蒋光头窜犯大陆后,跟他们秘密接头的地下暗号?老教师听了好笑,他在批斗现场直了一直腰说:“同学们,你们大错也,老夫这把胡子留下是感激新社会的标志,共产党本来伟大,人民安居乐业,社会欣欣向荣,我这把胡须明示众人,要健康,要长寿,要与社会同步前进,共产主义一天不到来,老夫一天不剃胡——”
& & 话音未落,革命小将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老朽了得,敢跟共产主义一道相提并论,莫不是吃了豹子胆?
& & 一个头戴军帽、身穿军装、佩戴“红卫兵”红色袖套、腰扎皮带的朴实学生猛然跳上批斗会场主席台,好像耍魔术一般,从身上斜背着的军挎包里,掏出一把锃亮的剪刀,左手抓住老教师飘飘欲仙的白胡子,右手“嚓”地一刀,剪下了事。他在众人的惊奇中高呼:“誓死保卫红色江山。”
& & “誓死保卫红色江山!”台下吼声响彻行云。
& & “老狗日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这个学生又猛然一喝。
& & “老狗日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批斗台下杀声四起,到会人员热血沸腾。
& & 老教师被几个学生头目抓住头发朝天上一拽,痛得他大呼一声:“辱我斯文,痛煞我也。”
& & 这句反抗的话语招来更为激烈的怒吼与责骂。学生们有涌而上,拳打脚踢这条“落水狗。”
& & 老教师眨了一眨浑浊的眼睛,泪水潸然而下;他不明白平常礼貌有加、相敬如宾的学生们,为何短短时间就丧失了人性。
& & 团团围住的学生们,向仆倒在台前的老教师吐口水、擤鼻涕、踢肚皮,直到他一息尚存。
& & 老教师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发现一个学生将那把剪下的白胡子塞进了另一个陪斗的女教师的裤裆里,他立时惨叫一声,昏迷不醒。
& & 批斗大会主持人宣布:“把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死硬分子XXX抬押下去!”他喝了一口开水,又厉声大喊:“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黑五类后代刘华珍押上来。”
& & 众人一惊,明明批判教师们散布封资修的流毒嘛,怎么学生也自相残杀了起来?
& & 主持人似乎明白大家的疑问,自得地一笑:“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师生们,我们都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主席的红卫兵,我们要认真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同一条战线的革命师生们,我们要誓死保卫毛主席不动摇,海枯石烂不变心。”
& & 全场亢奋地呼起了流行的口号,一片红色的大地、红色的天空、红色的海洋。
& & 主持人仰头一饮而净瓷盅里的开水,用手背抹了一抹嘴皮,大声抖出黑五类子女的钢鞭材料:“革命师生们,今天上午我们得到可靠消息,高六六级三班刘华珍是地主子女,她的父亲在旧社会办过私塾,为蒋该死培养了一大批学生。他父亲在旧讲台上传授过知乎者也、四书五经,把孔老二那一套罪恶的礼教灌输给了下一代。更为可恶的是,他那阵教书不过十多年,却用老百姓的血汗钱添置了几十亩良田,解放后,被我人民政府划为地主成分。这个刘华珍的父亲人还在、心不死,日夜都盼着变天复辟。今天上午,她们乡下的贫下中农革命兵团派人来校,将一把等待变天复辟的中正剑送交我校。师生们,这就是从刘华珍父亲家中谷仓下面挖出的变天剑。”
& & 这个可不得了,革命师生们举起如林的手臂,高呼批斗批臭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刘华珍。
& & 刘华珍一下楞住了,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在推推搡搡中,她被几个人高马大的革命学生架上台前,弯腰接受批判。
& & 刘华珍流下眼泪,哭泣着说:“这一切我不知道啊。”
& & 主持人用阴冷的声调打断了话:“你想等蒋介石窜犯过来才知道啊!”
& & 一句话就给批斗会定了性质,革命呖生用愤怒的口号声、下流的辱骂声,来侮辱人的灵魂,鞭苔人的最后一点羞耻心。
& & 刘华珍像一只被卷进风雪之中的羊羔,狂风弥漫、寒雪阵阵,她孤立无援,害怕极了。
& & “我们都是同学啊,救救我吧。”刘华珍绝望地叫出了声。
& & “只有蒋光头(蒋介石)赫秃子(赫鲁晓夫)大叛徒(刘少奇)才救得了你,可惜他们早已被无产阶级革命派踏上了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主持人很适宜这类批斗活动,他像小船上的撑篙人,三点两拔,船就绕过了急流,在他的航线中前进。
& & 一些平时很要好的女学生怒不可遏地冲上台来,边摘下她的红头绳边斥责:“这个红头绳是贫下中农同学戴的,你是地主阶级的女儿,不配戴它。红色,永远是革命人民的颜色。”
& & 刘华珍可怜巴巴地望着这些举止激进的同窗好友,觉得天要坍下来了。
& & 一个女同学幸灾乐祸地说:“把她的衣服脱下来,让无产阶级革命战友看一看,她的地主皮肤跟贫下中农皮肤是不是一样?”
& & 刘华珍听完,如雷轰顶;美丽的丹凤眼大睁,她凛然大叫:“你敢——”说完,扑过来死死咬住这个女同学的手背,疼得女同学狂跳。
& & 台下一位男生对这个造反派的女生心仪已久,见邀功请赏的机会到了,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台前,抢过先前剪老教师胡须的那把剪刀,如猛虎下山,一声当头断喝:“你翻了天?”一剪子狠狠地扎进刘华珍的小腿上,使劲搅了一转才住了手。
& & 刘华珍精疲力竭,她缓缓地松开苍白的嘴唇:那位女生的手背已咬下一大块,血肉模糊;再细瞧刘华珍自己受伤的腿上,剪刀直插,鲜血涌流。
& & 众人被这场面弄糊涂了,说到底,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永远正确的,可是一上午竟然有几个人受伤,而且伤势严重。
& & 主持人大怒:“滚下台去,批斗会又不是砍脑壳,行啥子凶嘛?”
& & 男生弄巧成拙,与几位豪气冲天的女生一道怏怏退了下去。
& & 朗朗的太阳高悬,燥热而又发威的阳光四射。在批斗台上,倒下了一位被剪掉胡须的老教师,接着又倒下了一位腿上被人扎了凶狠一刀的女生刘华珍。
& & “我要正告一切与人民为敌的坏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是不好惹的,敢带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只有死路一条。”主持人正了一正军帽,两眼炯炯有神。“现在我宣布,孔老二的走狗、老教师XXX,地主阶级子女刘华珍听候处理;其他反坏分子押回家反省交待,不准蒙混过关。”
& &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天上一轮明月如玉盘转动,星星点点的银河系像长勺伸向宇宙,也似乎是一个硕大的问号。
& & 老教师XXX苏醒过来后,一摸下巴上的胡须,那里有?禁不住放声悲号,他爬回那个破败的小家,“抖抖索索”地拉紧勒到喉部的绳索,一边流泪说:“士大夫可杀不可辱!”一边用力蹬开脚下的板凳,当场咽了气。
& & 刘华珍被甩在批斗会场上,主持人发了话:“她醒了自己爬回宿舍去,醒不了,就当作畏罪自杀了嘛。”说完哼了一声。
& & 没有人敢去收留她,就像天上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之时际行人自已抱头鼠窜一样。
& & 会上勒令当老师的要面壁思过,反思自己十七年的教学余毒;当学生的也人人自危,生怕突然被人揭了老底,抖出铁证。
& & 刘华珍只有在台上与死寂的黑夜相伴了。
& & 深夜一更刚过,台前轻轻地摸过来一个人影;他十分警觉,走一步听三步,确信四周无人,好一阵才走到刘华珍身边。
& & “来,我背你回去。”来人急促地说。
& & 刘华珍摇了一摇头,她只想在黑夜中被耻辱一点一点地啃咬完生命时光。
& & “我是王老师,你快点起来,不然被人看到了要出大事。”来人小声地催促道。
& & 刘华珍眼里闪了一下火花,王老师,这可是让人敬重的好老师啊。
& & 她止住泪水,困难地撑起上半身,伏在王老师的背上,随他背向那里去。
& & 王家谷擅长几何教学,解放十几年来,他钻研知识、待人厚道,教出的学生年年捧回奖状,王几何一时名重学府。
& & 文教系统党组织了解到王家谷深得学生喜爱,教学成绩年年优良时,一纸文件将他推上了副校长的位置。
& & 王家谷好像不大看重这一头衔,他仍笑眯眯地传授几何知识,笑吟吟地做着份内的行政事务。
& & “文革”一开始,人人都面临触及皮肉又触及灵魂的险要关口,他们站在悬崖边朝下面一望,止不住头晕目眩、全身颤抖,恨不得立即逃出这鬼门关。
& & 王家谷人缘好,在其他学生分裂成两大派别、一部分教师还没过关时;他因出身贫农、善待学生、授课有方、又红又专的特点最早脱了干系,被划到了革命阵营里。
& &人一摆脱重负,自然压力减轻许多,心情也愉快了很多。王家谷在运动爆发时,与善良的中国人一样认定:跟着毛主席继续干革命,没错。可是到了运动如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开来之时,王家谷迷惘了,尤其是看着美丽善良的刘华珍被人随意宰割以后。
& & 批斗会一散,他闷闷地回到寝室,一间紧靠图书馆的小房间。这间屋子兼具起居、煮饭的功能,屋角搭上一张木床,靠窗安放一张批改作业的桌子,侧边放上煤油炉做饭,仅有九平方米的苏式结构砖混木楼宿舍就显得十分拥挤了。不过王家谷怡然自得,他认为精神世界充实就足够,至于物质生活,一日三餐半饥半饱足也,何苦为那劳什子操心。
& & 革命小将放出话来,王家谷虽然根红苗正,为无产阶级教育事业做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但,作为一个分管业务的副校长,建国十七年来自觉不自觉地执行了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也做错了一些事,说错了一些话。因此,校革委决定免去王家谷副校长职务,作为可以改造好的知识分子,放到校图书馆工作,保管革命图书,扫除“封、资、修”的垃圾,为无产阶级教育事业立新功。
& & 消息一公布,王家谷乐呵呵去图书室室接手了工作,他甚至把铺盖被褥、锅碗瓢盏也一齐带上,干脆到图书室旁边被废置的小屋中安了家。
“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全人类,最终也要解放自己。”王家谷念叼着这一句话,如同背诵圣旨一样庄严。
& & 王家谷单身一人,老婆孩子远在川南农村,以前学校党组织曾经考虑将他一家人调来团圆,以了结相思之苦,最后却不能如愿——他几次的调动指标,一次被学校书记半途截获,另一次被他让给了一个条件更为艰苦的老教师。
& & 这一拖,就是整整十余年。
& & 王家谷乐得发现了世外桃源,学校操场上杀声震天、吼得人心发毛之时;他却关紧门窗,插上门闸,拖来一把老藤椅,泡了一杯劣质花茶,轻松自得地翻阅中外书籍,那神情倒像陶渊明归隐了故里。
& & 当别人醉心运动的“斗批改”时,王家谷躲在散发阵阵霉臭、飘扬纸屑的图书馆里,从头阅读肖霍夫的《静列的顿河》、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高尔基的《母亲》。
& & 在大浪滔天的海洋上,总能寻着一岬孤岛;这话对于此时此刻的王家谷来讲,实在太贴切了。
& & 他一天又一天泡在小屋和紧邻的图书馆里,很难走出去一步,实在是要领薪水买大米或者领号票购买牙膏、火柴一类生活必需品时, 他就不修边幅地走出那座低矮然而坚固的老楼房,提着一根网袋,购置几天的口粮。
& & “老王,你从地下钻出来?”同事猛一看见略显惊异。
& & “那里哟,校革委会指示我整理图书,本人不敢懈怠,一册一册分类归档而之。”王家谷小声回应。
& & “成了神仙,快活半天。”同事这样揶揄。
& & “我每天还在写认识写检查,从灵魂深处闹革命,自己批判自己的错误和缺点。”王家谷忙着申明。
& & “这才对头,不然,你我都要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冲进历史的垃圾堆中去。”同事这样善意地劝道。
& & 王家谷不停地点头,虽然内心反感,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经历了“文革”,很多人与两脚兽无异,还是小心为妙才好。
& & 这种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召开批斗大会的那一天。
& & 刘华珍躺在甬道上,两旁是作伴的书架和沉默的书籍文献。
& & 王家谷老师轻声劝她睡在床上,他急红了脸说:我就睡外面的藤椅。看着他窘迫的神情,刘华珍心里一阵轻松:好老师呐。
& & 她还是坚持躺在地铺上。
& & 此刻,她忽然被窗外的鸟啼触动,刘华珍感到这叫声十分熟悉,是不是十八年前故乡老戏台旁边那棵槐树上的鸟鸣声?
& & 父亲多么健壮有力、学识过人啊。当族长把祭祀祖先的意义讲述了一遍后,乡邻乡亲就伸长了脖子,踮起脚跟,等待下一场的开始。因为,熟读《四书五经》、博览诸子百家、喜好诗词歌赋、钻研八股文章的先生刘伯儒要上戏台主讲经史了。
& & 丘陵山区的刘氏祠堂及文翁学校也不曾见过这么多乡民听课,然而老戏台吊脚楼却实实在在风光了一回。辣热的太阳下面,刘伯儒身着蓝布长衫,手夹书卷,脚蹬圆口布鞋,步履沉稳地走上戏台,坐于中间。他扫视了一眼戏台坝子,不禁激动了:“乡亲们,你们都坐下嘛。”
& & “我们不坐,请先生讲解经文。”台下一阵声浪。
& & 刘伯儒忙站了起来,踱到台前,神情坚毅地说:“看着乡邻站立,心中不安,伯儒焉能坐下,我们一道探讨《大学章要旨》。”
& & 台下不再叫嚷,静悄悄地聆听刘伯儒先生授业解惑。
& & 刘伯儒伸出左手,用右手指掰下一根说下去:“这章书是孔子教诲学人的教案,曾子也拿上这本教案的三纲领八条目,向弟子叙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孔子教导天下之人,第一应当用功,使自己明白仁义礼智固有的德性;第二应当推已及人,使全天下的人,革除旧时陋习,带来维新振作的气象;第三应当促使已德没有不明,民德没有不新,脚跟站定在极好的地位,而不被外界引诱。上述三点就是大学的纲领等。”
& &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乡亲被这深入浅出的讲解给吸引住了。
& & “请问先生。”一个小伙子胆怯地问道:“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句如何讲?”
& & 刘伯儒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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