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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脉(短篇小说)
一&窥命脉的人
我一直在想,我一生命脉的转折点,大概得从十三岁那年算起。
我叫李,名娄明,取自孟子“离娄之明”一典,盖家父爱子心切,殷切相盼我这一生能如传说中的离娄一般,目力极佳,于百步之外望见秋毫之末,目光独到,进退有据。
我成年后给自己取字“谓之”,出处乃庄子“世俗之所谓知者”一句,有世人不知独我知之的狂妄在里面——那时我上有父兄护荫,家境富裕,少年无知,未免做下不少荒唐事。我最向往魏晋狂生做派,又杂糅了些似懂非懂的革新思潮,人生还来不及经历足够的苦难,自觉“娄明”二字太过谨小慎微,不若“谓之”二字肆意痛快。
我生于公元1905年,生的时候是难产,我娘折腾了两天两夜才算把我生下来,生完我便大出血,接生婆往她身下垫了许多草灰也保不住她的命。原本我这等明显的克母命格注定其后坎坷,然我父亲深谙易术一道,为我算了一卦,卦辞乃文王出祁山,他遂认定事情原宥该颠倒过来,是母亲福薄受不住我,而不是我命硬克死了她。
我出生时光绪皇帝还在位,大清国于摇摇欲坠之颓势中,回光返照般呈现了几分革新的生机。这一年世事纷扰,我泱泱中华走到“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漩涡当中:北平保皇党主持《新民丛报》与革命党人主办的《民报》笔斗正酣;上海那有所叫“复旦”的学堂正式成立。日本岛国那有孙中山召集17省代表成立“同盟会”筹备会;而国内,则有个叫谭鑫培的人,静悄悄的,拍了中国第一部电影取名“定军山”。
这一年大清国怪事连连,举不胜数,而在我出生的湘地,有件大事却不得不提。回龙山会党的大头目马福益因与两湖书院学生黄兴谋乱泄密而遭清廷诛杀,整个湘鄂赣三省都深受震动。据说马福益大头目受刑那日我哭了整天,任谁安抚都不肯停歇。老父良久沉默,看着襁褓中的我又卜了个卦,过后叹气曰:“我儿感应革故鼎新之运,此一哭,乃哭来日终将血流成河,尸骸遍地。乱世之中,偏安一隅已成奢望,惟愿我儿能耳聪目明,审时度势,保一己平安,如此,便幸莫大焉。”
他老人家对我的要求实在不高。
我自幼聪颖早显,但终生却无法如父亲那般熟读经书,精通周易,兼攻风水。实际上,成为我父亲那样的易卜大师,需常年累月研读古卷,推演六爻,需忍耐一个长无止境的枯燥生涯,背诵诸多深奥无趣的口诀。这等苦楚,我固然不耐忍受。
但我学无所成的根本原因乃在于我身具殊能上。我看命理运势,从来不需占卦问卜,不需外物相助,我仿佛体内自带沟通天地玄秘之灵物,自带一双能视万物内里命脉之眼,任何人,只要站在我眼前让我凝神端详一刻钟,我均能道破其过往未来,鲜有失手。
因为万事万人,在我的眼中皆由气运构成,其质地根本乃由命脉显现,而我的能耐,就是从一应外物中,去骨剔筋,去芜存菁,洞悉其命脉走向。
这种闻所未闻之殊能吓得老父目瞪口呆,他遍阅经书野史,搜刮枯肠也对此说不出个所以然。古人曾有力称乌获,捷言庆忌之传说,可没哪本书记载有谁像我这般生而能窥他人命脉的。我父亲恐我泄露天机以遭天谴,一再喝令我不得将此能力显露人前。
但我生性跳脱,年少好胜,但凡有五分才能都恨不得抖擞成十分,又岂能懂得老父嘱我“藏拙”的一番苦心?
不曾想,终究因此闯下大祸。
十三岁那年,我随兄长至省城长沙访亲,住在我姑母家中。姑母年轻时嫁与一周姓绸布商为妻,于长沙闹市间有店铺两间,人称“绸缎抄周”。绸布周的店铺临着“南洋杂货张”,再过去是“杭州舒莲记扇庄”,对面街边是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双燕馄饨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间或有骡马和胶轮汽车,坐在人力车上的摩登女郎露着雪白的胳膊,拿着小巧的扇子半遮半掩一张涂得猩红的嘴。
我常常趴在绸缎庄的柜台那看得入神,一边看一边想,原来有这么多命脉虚薄之人,蝇营狗苟,懵懂无知,这一刻还为生活奔波,下一刻却要命丧黄泉,真是可怜。
这一日,我正蹲在馄饨挑前吃馄饨,却听身后一阵喧闹,回头看去,正见一群黄皮兵荷枪实弹闯入绸缎庄。我顾不上吃那碗馄饨,赶忙抹了嘴溜回去。一进铺子,钻过这群兵,就见姑父一脸惊慌地对着一个男人点头哈腰,口称对方“四帅”。那男子梳着三七分头,穿着一身八卦衣,手里摇着鹅羽扇,八卦衣下却蹬着一双黑皮军靴,显得不伦不类。然他却怡然自得,一边摇着扇一边说:“我家四夫人说你这新有上海什么纱,苏州什么绸,哎呦我记性不太好,这名字都记不住,老周,这样吧,你每样都借点我瞧瞧,我带回去让夫人挑,剩下的再给你送回来,你看怎样?”
姑父心疼得脸上的肉都抖起来:“四帅,我这都小本经营,你看能不能让夫人挪步亲自来挑……”
“嘿,我还没说完呐,周老板,我身上这件八卦衣也旧了,得寻匹府绸做件新的,你瞅瞅我这身,哪还像卧龙先生?这出去不是丢我大哥的脸吗?”
“哪能啊,您比那戏台上的卧龙先生都……”
那男子羽扇一翻,似笑非笑问:“你把我比作戏子?”
姑父吓了一跳,赶紧说:“不不,那戏台上的孔明只会用计,不会打仗,哪里及得上四帅您智勇双全。”
男子这才笑逐颜开,他挥着羽扇,谈笑间扫空绸缎庄近一半上等货,姑父顾不上颜面扑上去求四帅手下留情,却被赏了好大一个嘴巴扑倒在地,周围旁观者无数,却无人敢言,更无人敢阻。掌柜伙计眼睁睁瞧着这帮兵痞扬长而去,皆是敢怒不敢言。
这本是一件祸事,然却祸不及我,怎知我年少气盛,扶起姑父之际,冲那帮人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骂了句:“呸,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也就剩一年光景可得意了。”
我那时并不知此人乃湖南督军张敬尧的四弟,老百姓暗地里骂“假孔明”的张敬汤,只瞧出这人眉笼乌云,面带霉色,命脉中末尾一端已现颓相,当是靠人护荫,所靠之人气数将近,自身必定难保。
我此言一出,姑父吓得脸色苍白,忙喝道:“小伢子懂个屁,不许胡说!”
“我没说错,”我坚持自己,“他命中带煞,却不积德,先天的那点福气早就挥霍殆尽,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此人定会死于非命……”
“请教这位小兄弟,可有化解之道?”边上忽有人朗声问。
我瞧见那人背脊挺直,器宇不凡,却出声讨教,态度恭敬,心下不免洋洋得意,摇头晃脑说:“晚了,现下要化解,除非本少爷我给他改命……”
“你给我闭嘴,闭嘴!”姑父急得跺脚,没让我说完,就扑上来捂住我的嘴。
我悻悻然住了口,但心底却颇有些瞧不上姑父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我那时年纪尚小,并不知就这么俩句话,就能令人引火烧身。我能窥旁人命理,却无法看透自身,现在想来,这大概也算天道中的公平。
徒弟与姑娘
三十岁上我瘸了一条腿,开了间杂货铺,不算廓然独处,身边多了个徒弟。
我的杂货铺上至洋铁壶洋铁锅,下至洋火柴油、针头线脑,夹带点永泰药行清宁丸、小儿止啼七星丹等。二间开的小铺子,挤得满满当当,亏得我徒弟门儿清,东西放哪,进多少,剩多少,卖几许,他肚子里皆有一本帐。前几年遇到湘军驱张(敬尧),这两年又逢赵恒锡驱唐(延闿),兵痞进城,抢掠无数,每次都亏得他机灵,早早关了铺子,东西收的收藏的藏,未了还晓得用往铺子门口贴张红纸告示,上书歪歪斜斜两行毛笔字:
本店已被抢空,老总请挪贵步。
我瞧了大笑,深感这徒弟是活在里子上的妙人。
他吃得多,个头大,面相敦憨,有侠肝义胆之气,却无寥廓之士的抱负;他志向短浅,抱拙守拙,然却能于细微处见宅心仁厚。烽烟乱世,能遇上实心眼的人不易,当初我于人贩子手中一溜逃荒的小崽子那挑中他,图的也是他命脉平稳。我是后怕,怕自己命格太硬,克父克母,身边人需得他这样四平八稳的命方能不受所害。
徒弟本姓辛,我给他改名长平,取长久平安之意。这时我已日渐能明了老父当年的殷切期望,乱世烽烟,能保平安确是大福。
长平在我身边呆了足五年有余,当初细胳膊长腿的小伢子现如今比我还高。我从不在他面前谈论易术,算卦风水他皆一无所知。但却不知吃错什么药,这小子信命,爱求神拜佛。初一十五必定拈香上供,逢年过节必随着一伙小脚老太太挤去城隍庙拜神祈福。他愿望不多,皆很实惠,无非求我身体康健,求铺子里生意稍好。十八岁后,他许的愿望多了几分扭捏,偷偷摸摸求神明赐他一房能干贤惠的老婆。
我问他,便是娶老婆,不该师傅我先娶?
长平振振有词答,你娶老婆那是多张嘴吃饭,我娶老婆那是多个人干活,你要哪样啊师傅?
我仔细考量,似乎多个人干活更划算些,还不用给工钱,这么一想开,我便由着他折腾,再不调侃。
事实上,这小子命里注定姻缘晚至,早娶必是红杏出墙、桃花劫难之局,可我不耐跟他说这些。我只将他学徒期未满,月入只得二角钱零花的消息传了出去,方圆五里的浅闺女子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嫁汉的瞧不上他,入赘的他又瞧不上,一来二去,长平自然无人问津。
长平不明就里,还整日嗟叹,我闲来无事,便边翻看旧书,边听他嘀咕,正听得好笑,他忽而问:“师傅,我约莫是年里犯冲,要不找个算命先生瞧瞧?”
我瞥了他一眼,随口答:“甭瞧了,你近期必红鸾星动,娇客即至,闲坐安候即可。”
哪知道一语成谶。
过了两天,长平早起去搬木板开铺子,突然跑进来大呼小叫:“啊啊啊,师傅,师傅不得了了,你快来瞧瞧。”
我在里间天井漱口正漱了一半,险些将满口牙膏沫子吞下,吐了后骂:“大清早的,咋咋呼呼作啥?”
“门口,门口有,”他喘着气,一句话断成三截,“门口有……”
“有什么?”我问。
他吸了口气,大声说:“有个大姑娘。”
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内里窥天道探命脉的血液又蠢蠢欲动,就如多年前家破人亡那一日,十三岁的我早起望天,明明一般无二的日子,却令人莫名其妙有种窒息,继而产生想撒腿就跑,能跑多远算多远的欲望。
那一刻我清楚听见屋檐顶上,一碧如洗的高空中有鸽子群簌簌飞过,鸽哨凄厉尖锐,犹若空袭警报。我将毛巾浸入冷水盆中,敷在脸上,冰凉刺激下神智一清,洗过后,我仔细将毛巾拧干捋顺,搭在木架子上,这才转身对长平说:“人在哪?”
“门口呢。”
“带她进来。”
眼前委实是个大姑娘,大眼睛,大嘴巴,大辫子斜搭在半新不旧的花褂子上。她拎着蓝布印白花包袱,见着屋里是两男人,登时眉毛一拧,显出几分戒备,站在门槛不远的檐下不远不近地扬起嗓子说:“这位大哥,我鞋底脏,就不进来腌臜了你们家地了,要方便给碗水喝就成,别的不麻烦您二位。”
我看着她,却觉眼前晃得慌,似乎鼻端又闻到那年火烧我李家大院的烟火。我从她的五官端详到她壮实的胳膊,藏在包袱皮下暗地里握着硬物的手,如果没猜错,这女子当有功夫在身,胆识过人,便是与我这样的陌生男人对视却毫无羞涩惧意。难怪敢孤身上路,只是她千里迢迢而来,绕了一圈,却送到我门上,当真是天意不可违。
我蛰伏十数年,或许便是为了等这一天。
我微微笑了,支起拐杖,慢腾腾挪到她跟前,抱歉说:“对不住,我们这鲜少有女客登门,怠慢了。这是我徒弟,名叫长平,敝姓李,是这店铺的掌柜。姑娘无需害怕,我们都是好人。长平,快,给人搬个座,”我转头对她笑说,“家里没婆娘,这会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备不齐,姑娘别见笑。”
“李大哥说的哪里话,”女子见我是个瘸腿,长平又无功夫在身,脸上的戒备渐渐隐去,爽朗地说,“是我自个走累了想讨碗水喝,你这没有便罢,我去别家讨。”
“不忙,”我忙止住她,引着她坐在长平乐呵呵搬来的条凳上,“你先歇口气,长平啊,早饭咱们不烧了,你往前头街那要馄饨挑子送几碗热馄饨来……”
“不用费事,”那大姑娘忙摇手,“我自己带了干粮。”
“么事,尝尝长沙特色,也算来一遭。”我笑呵呵地说。
长平脚底抹油一般小跑出去又小跑回来,不一会门口响起馄饨挑子的叮当声。那女子坐在我的条桌前一口气吃了两碗,吃完一抹嘴,赧颜道:“哎,我饭量大,这一路上都没吃好。”
“饭量大好啊,干活有劲,我也是……”长平兴高采烈地在一旁说。
我瞪了他一眼,问:“还没请教你贵姓?”
“哦,”女子端正坐好,大大咧咧地说,“大哥别跟我文绉绉说话,我听不惯,我姓苏,大名苏凤音,小名大妞,我打安徽寿州大柳树镇来,上长沙是寻我爹。”
我不动声色地问:“千里寻父,可敬可佩,你晓得你爹在长沙哪么?”
“正打听来着,”苏凤音有些为难地说,“还没打听着。”
长平热心地问:“你有你爹的姓名住址么?”
“有,”苏凤音点头说,“我爹原来叫苏培峻,后来改名叫苏霈钧,是当兵的,听人说他们部队就驻扎在长沙,我昨儿个去打听,被轰了出来。”
长平与我对视一眼,抓了抓后脑勺,皱眉问:“苏霈钧?这听着怎么那么耳熟?你爹是哪个苏霈钧?怎么写啊?”
苏凤音从包袱里掏出一封家书,翻过来把写信人姓名给我们看,上面笔力遒劲的三个字,我一见之下,微微眯眼,心跳加速,而长平已经哇哇大叫:“师傅,我没看错吧,这是,这是那个苏,苏司令?”
我按捺住激动,再一次确认问:“苏小姐,你爹当真是湘军二军司令苏霈钧?”
苏凤音吃惊地看我,摇头说:“我不晓得这个,我只晓得我爹叫苏霈钧。”
长平皱眉说:“难不成是同名同姓?我明明记得报纸前段时间不是讲苏司令与开银行的严家大小姐订婚么……”
他话音未落,苏凤音啪的一声拍了桌子,柳眉倒竖骂:“那没错了,这个忘恩负义,停妻再娶的苏霈钧就是我要找的爹!”
我眨眨眼,小心地问:“苏小姐,敢问一句,你莫非来为你娘鸣不平?”
苏凤音仰起脸,摇头认真地说:“不,我特地来给我那个陈世美的爹讲讲啥叫做人的仁义。”
“培峻兄,你命中自带金戈铁器,是天生的行伍命,只是五行缺水,恐不利西南,这样,你先改个名,嗯,不若霈钧二字如何?”
“你杀气太重,注定妻房不显,命中无子,有马上挣来的功名,却无马下享用的富贵,命脉短夭,十足十的马革裹尸相,若给你改命,需先续命,再图其他。”
“我是从未替人改命,但我是谁,我是李谓之,全天下也就我一人有这能耐,你爱信不信。”
“哈哈,霈钧兄,今日可算大功告成,然我年纪尚小,所改命脉到底浅显,罢了,我再指点你条明路,你到四十岁上需另娶一房命格贵重的太太,有她压着,方能保你其后仕途无碍,晚景安康。”
我猛然惊醒从床上惊醒过来,十数年前的往事突然间历历在目,一身冷汗湿透薄衫。我再也睡不下,起身换了衣裳,擦了把脸,这才端着铜盆,一瘸一拐踱出房门。
盆一递出去,立即有人快步上前接过,苏凤音利索地转身泼了水,直率地说:“表叔,下回这种事你招呼我一声就得,留神点,别回头撒了水还把人给摔了。”
我讪讪地笑了笑。
我留下她,对外说是我表侄女,久而久之,连苏凤音也改口管我叫“表叔”。她是个勤快人,自来熟也闲不下,不出几天,我跟长平狗窝似的院子便给她拾掇得清楚明白,院子里晾满了拆洗下来的被褥棉袄,连我平日闲来无事晒太阳的竹椅那也被征用来搭褂子。但她做事有分寸,库房杂货柜绝不插手,钱银进出也不多嘴好事,是个知进退的女人。
我慢吞吞挪到天井那的石墩石桌子前,对着院子衣绳那晾着的女人花褂,风一吹鼓起,轻飘飘地,像阳光下罩着看不见的人形。
多年前,李家大院门前二里地外有条小河,许多乡邻女子在那浆洗衣物,清渠水冷,绿草如蔓。我在少年时代,也曾随着狭促子弟四下乱跑,拿树枝勾走女孩们手下的花布褂。
我忽然有些恍惚,记忆中那灿漫的春光几成幻影,倒是雉堞圮毁,榛莽荒秽记得甚牢。
“表叔,吃早饭了。”苏凤音的声音一下惊醒我。
我回过神,石桌上已摆上刚出炉蒸的杂粮馒头,拌了葱花辣椒油的碎豆腐和炸得焦黄的小鱼。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汤端上,苏凤音拿了个大海碗舀了一大勺给我,嘴里说:“吃,表叔,赶紧的,家里不缺这口粮食,你别再让给长平那小子了,他饭量大,你让得再多也白搭。”
我笑了,端起碗,筷子一戳,却戳到里面窝着一个鸡蛋。
苏凤音冲我眨眼:“快吃,别叫长平瞧见了,放心,我没瞎糟蹋钱,”她压低嗓子,“是我昨日帮隔壁糕点铺磨粉,人老板娘谢我的,统共才五个,我都攒着哪,每天早上给你一个补补,表叔,不是我说,你胳膊都没我壮实。”
我有瞬间的微楞,苏凤音没管我,自顾自坐对面稀里哗啦地吸面。我习惯性地伸手自石桌下掏本《淮南子》,正要翻开,啪的一下,苏凤音拿筷子头敲到我书页上。
“吃过早饭再看,仔细费眼睛。”她正儿八经地哄我,“赶紧吃,完了我给你把你那宝贝椅子搬院子中,再给你沏壶茶,你躺着舒舒服服看书喝茶,多好?”
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这么管我了。
我合上书,端详她,眼前的女子性情泼辣,一根肠子通到底,她生来劳碌辛苦,若能度过此劫,兴许会有后福。
苏凤音被我盯得红了脸,明明羞赧,说出来的话却呛人:“到底吃不吃啊你,面都坨了。”
我笑了,举箸吃面,吃着吃着问:“凤音啊,你想过等见着你爹,跟他说什么不?”
“我早想好了,我要给他讲做人的仁义礼信,我们大柳树镇方圆百里,就没听说过他这样的混账事,我得告诉他,做人不能只看眼前。别瞧他如今风光无限,可他总有老的时候,到那天能指望谁?指望他要娶那个娇小姐吗?还不是得指望糟糠妻,指望我这个亲闺女来伺候他。”
“他有钱,能雇老妈子伺候,一个不行雇两个。”
“呸,那能跟儿女比吗?”苏凤音愤愤不平,“再说了,这么多年,我娘在家伺候公婆,给我爷我奶养老送终,又把我拉扯大,他干啥啦?啥也没干怎么还反过来要停妻再娶?个陈世美!我要不是他亲闺女,我得找包龙图要他的狗头铡……”
我笑问:“你爹若有良心,给你们点大洋过日子也是一样,何苦去挣这个虚名?”
苏凤音咬着唇,过了一会,才低声说:“实话跟你说了吧,他这头一停妻,那头我们家就得断炊。我们家租给佃户的田是族里公产。”
我明白了,举着筷子说:“可你是苏家的人啊。”
“我只是闺女,终究是外姓人。”她的声音充满沮丧。
我垂下眼睑,点头说:“那看来,你不仅要给你爹讲仁义,还得不让他娶新媳妇。”
“啥意思?”苏凤音问。
“你想啊,你爹娶的这个,可是开银行家的小姐,她怎么可能做小?你爹要不休妻,你娘就得做妾,姨太太还能用族里公产?这可没听说过,再则你也从嫡系子女成为姨太太养的庶子女,说亲都矮一层,太亏了,”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说,“何况姨太太死了,名字也进不了族谱,也不能葬祖坟。你娘这辈子,算是白忙活咯。”
苏凤音气得瞪圆双目,呼吸变粗,啪的一声折断筷子,站起来说:“不行,我立马找他去。”
“你现在去,谁信你是他亲闺女?”我慢条斯理地说,“你亲爹恐怕也不认你,他婚礼在即,岂能让你坏事?”
苏凤音大声骂:“姑奶奶我就是去坏他的事,他能咋滴!”
我叹了口气,说:“他能秘密枪决了你!”
苏凤音抿紧嘴唇,惊诧地瞪我。
我对她说:“其实,你要搅黄了他的事也不是不能,只不能现下去,得挑个好时候,让他哑巴吃黄连,不得不认了你。”
“怎么说?”苏凤音立即来了兴致。
我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冲她笑了,说:“来,表叔教你。”
我低头翻看手里的老黄历。
今日五行剑锋金,成执位,吉神宜趋天喜、天医、玉堂,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日照当空,万里无云,湘地初季的好日子。
今日,万国饭店将有场盛大婚宴,湘军二军苏霈钧司令与银行家严氏长女成婚,整个长沙城军政要员、商界代表、报业媒体估计将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我们今日没开铺子,苏凤音自昨夜便不辞而别,长平一早出门寻她消息,我独自一人,负手站在天井当中,抬头看着四角蓝天,默然不语。
午时一刻,我恭恭敬敬开了后院厢房的锁,拎着抹布水桶,将那里仔细洒扫干净。随后我洗净双手,换上新作的洋布长衫,恭恭敬敬为案台上供奉的三个灵位上了香,磕了头。
然后,我起身对我爹的牌位说:“爹,不孝子娄明给您磕头,今日忝脸来给您上柱香,乃是有大事相禀。”
“当年我替人改命造下的孽,今日,终于能补偿一二,咱们李家的仇,不说报,但起码,苏霈钧由我亲手续上的好命格,今日也由我亲手废了。”
“苏霈钧阳寿本只三十有五,是我年少无知,逆天行事,硬生生助其增寿五十年,”我凄惶一笑,潸然泪下道,“五十年,正好夺了爹阳寿十五年,大哥阳寿三十五年,天道为均,此消彼长,我当年逆天行事,哪成想报应到自家人身上,大错铸成,万死难辞其咎,爹,我即便今日到了地下,也没脸见您,见大哥,我不配做李家人,我不配!”
我匍匐在灵位前,没有嚎啕痛哭,只有默默泪流,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大门被急急推开之声,长平慌不择路地跑进来,边跑边喊:“师傅,师傅你在哪,师傅……”
我起来,头也不回,哑声问:“怎么啦?”
“我,我在街上听到的消息,万国饭店那,苏,苏司令的婚礼上突然冒出一个原配所生长女,痛斥苏霈钧停妻再娶,抛弃糟糠,不仁不义,在场宾客无不侧目,严家小姐气得当场离开,师傅,那是凤音吧?啊?她真去搅黄她爹的婚事了,她爹丢了这么大面子,会拿凤音撒气吧?那可怎么办……”
我站了起来,擦擦脸,拿起拐杖,往外走出去,说:“你在家等着。”
“啥?师傅你去哪?”
“别跟来,等着!”我严厉地说。
“师傅?”
我突然回头,看着这个牛高马大的愣头青,微微笑了,说:“长平,牌位下有这个店的契纸,银元我放在床底的瓮里,你回头都收好。”
“哎。”长平愣愣地点头。
我又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往外走。
我叫了辆人力车直奔苏公馆。这里本来今日该宾客如云,道贺不断,可惜被苏凤音闹了这场,此刻门庭冷落,倒是驻扎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气氛森然。我下了车,径直走向门口,一个兵拿枪指着我喝:“停,什么人?”
“我要见苏司令。”
“司令吩咐了,今天谁也不见!”
我淡淡地说:“劳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有姓李名谓之的故人来找,他会见的。”
那名士兵有些狐疑,但今日原本是大喜之日,他怕我真是专程来向苏霈钧道贺的故人,也不敢太怠慢,果真转身报告其上峰。过了不一会,门突然打开,一小队士兵冲出来,当前两个一把揪住我,托着腋下强行拉入公馆内。我毫不反抗,任由他们押着我进到公馆大厅,当兵的一下把我推了进去,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站直了,才发现不远处,苏霈钧阴森森地盯着我。
十余年未见,他果然运势极强,看起来不显衰老,倒显威仪。我抖抖长衫,在他面前站直了,点头说:“霈钧兄,好久不见。”
他目光狠毒,咬牙说:“果然是你,你居然没死?”
我答他:“先前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我胸中一枪,腿中一枪,被你扔火海当中,却居然能苟活下来,后来我算了很久,总算是算清楚这笔账。”
苏霈钧皱眉。
我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你当年趁我年幼,尾随我至家中,哄骗我替你续命五十年,乃是报应在我李家其他血亲身上,彼时我爹尚有阳寿十五年,我大哥是三十五年,你一把火把他们都烧死了,这笔债就清了,故我不用死,”我苦笑了一下,摇头说,“虽然我宁愿死的是我。”
“你现在死也不迟。”苏霈钧冷笑道。
“是啊,现在死也不迟,”我点头问,“我来主要是想问一句,令爱安好?”
苏霈钧这才真正变了脸色,他怒道:“是你,是你让她来坏我大事……”
我笑了,说:“霈钧兄,我李家一门尽丧你手,你不能不让我报仇吧?”
苏霈钧额头上冷汗渗出,强撑着说:“放屁,就算不娶严小姐,我也能娶赵小姐,能娶张小姐,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娶贵妻,有何难事?”
我摇头说:“晚了,我当日就说过,我年纪尚小,所续命脉太过浅显,你已然活多了这么些年,享了不该你有的富贵,占了老天诸多便宜,知足吧。”
苏霈钧一把掏出配枪,道:“老子一枪崩了你!”
“可以,”我点头,直视他道,“只是我需尽职提醒一句,霈钧兄,你命格已破,再杀一个姓李的也于事无补。而你若杀血亲,则剩下的阳寿立减,不信你可以枪毙令爱试试。”
苏霈钧握枪的手越来越紧,咬牙道:“李谓之,你这样的人就不能为谁所用,我如今只后悔,当初该冲你脑袋上开枪才是!”
我坦然等他开枪,心底感到一阵轻松,我与苏霈钧都是早就该死的人,他靠我多活了十来年,我为了报仇多活了十来年,大家都占了老天爷的便宜,都该知足。幸好这场闹剧今日落幕,我甚至想,死了后若能见到我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问爹你吃了没,不知道会不会惹他老人家暴跳如雷。
我笑了,就在此时,我听见一声尖利的风声,随后苏霈钧惨叫一声,手里的枪应声落下。一个大姑娘轻飘飘跃了进来,身上狼狈,鬓发纷乱,但手里拿着几枚飞镖,神色自若。
她抛了抛手上的,说:“爹,您还是别捡枪了,我怕我再来一下你那手得废咯。”
苏霈钧气得嘴唇发抖,掏出手绢捂住受伤的手腕说不出话来。
“您别怨,您没养过我,当着人的面不仅不认我,还打我关我,我给了您那一下,跟您做的事比起来不算啥。”苏凤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原本我想您兴许是让狐狸精迷了眼,给您讲讲仁义,让您回心转意就成,没成想,您不是让狐狸精迷了眼,您是让官帽军衔迷了眼。”
她无奈地摇摇头:“那我实在是没法子咯。”
苏霈钧哆哆嗦嗦地骂:“你这个不孝女……”
苏凤音毫不理会他,转头看我,一扬手,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大嘴巴。
我捂着脸苦笑,问:“你至于吗表侄女?”
“我去你奶奶的表侄女,你是不是打一见我,就晓得我是谁,就开始耍花花肠子算计姑奶奶我?”
她没说错,我不辩驳。
哪知苏凤音却红了眼,呜咽问:“你是不是心里瞧不起我?我这个王八蛋爹害死你家里人,你是不是也恨我?我给你攒鸡蛋补身子,你是不是在肚子里笑话我跟傻子似的?”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苏凤音哭出了声,过了会,她突然一把扯过我,擦了擦眼泪,对苏霈钧狠声说:“爹,我告诉你,这瘸子的命我非保了不可,你要今儿个想一枪崩了他,女儿我就敢忤逆一回教您再也拿不起枪!你要叫你的兵来,我就敢当他的垫背,您要不怕让人说打杀自己亲闺女畜生不如,您就尽管来!”
苏霈钧目瞪口呆,我也回不过神来,苏凤音却趁着我们都无话,拉着我就往外走。
“站住!”苏霈钧在后面大喝一声。
“爹,”苏凤音转头,声音柔和地说,“您官也当了,福也享了,甭管怎么来的,您这辈子不亏。凡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咱们大柳树镇的老话,您再不爱听,今儿个也听一回吧。放了我们,往后能见着的日子不多,就算见着了,我还管您叫声爹,您还是不亏,不亏已是大福气,何必要赢得太过?”
苏霈钧让他闺女训得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她拉着瘸子我慢慢走远。外头他的兵见了我们,犹豫要不要举枪拦下,可见他没发话,也就默然放行。我们俩一路有惊无险出了苏公馆,苏凤音还给我找来一辆人力车,把我丢车上,没好气地说了地址,让车夫快走。
我拦住她,问:“你呢?”
“我有家回,我又不是长沙人。”她冷冷地回我。
我伸出手腕,上头被她勒出几道印子,呐呐地道:“你,你手劲真大。”
她认真道:“我自小练武,下回别惹我,惹急了给你掰断了都能!”
“哎,”我老实应了,想了想,又说,“可你在我那还留着东西呢。”
“送你了!”她没好气地回。
“我跟长平都是老爷们,要你那些女人家用的东西作甚?”
“那你丢了吧。”
我没辙了,从车上探出身来,一把拉住她,苏凤音怒道:“拉拉扯扯做什么?”
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什么,我,我不晓得你把鸡蛋藏哪了!”
苏凤音狐疑地瞧着我,我是一语既出羞愧难当,松开手掩饰说:“算了你赶紧走吧,我,我刚刚啥也没说……”
苏凤音瞧了我半天,突然噗嗤一笑,问:“你没因为我爹就恨我,对吧?”
我翻了白眼不理她。
她反而跳上车跟我挤一块,问:“我对你好,你也没笑话我,对吧?”
“行了行了,”我老脸搁不住,打断她对车夫说,“劳驾您,咱走吧。”
车夫应了一声,拉起车飞跑。
苏凤音似笑非笑看着我,又问:“嗳,你……”
“别啰嗦个没完了,还没成老太太呢,”我义正言辞道,“晚上咱们吃你上回做的杂酱面。”
她笑嘻嘻地问:“那还给你窝个鸡蛋?”
“嗯。”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嘱咐了句:“不许给长平。”
“好咧。”
车轮滚滚,一往无前,我凝视看身边这个女子的命脉,突然间却什么也看不清,也罢,我悄悄握起她的手,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终归我不放手便是。
原文刊登于《超好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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