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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金沟传奇第二十一》&祸起萧墙
乌金沟传奇第二十一
老工匠赵德江,为了维护大师弟方茂兴一家子人的尊严与权宜,不顾亲情、不留面子,把本家的叔伯嫂子给彻底地得罪了。经历了那场大吵大闹之后,他们叔嫂之间再相见啊,就你扭着脖子、我睖着眼儿,谁也不理谁了;狭路相逢,则展现出各不相让、怒目而视、情似仇敌的态势来。
童氏就觉着这事儿闹得太不落( 读作lao
)忍了,特别地对不起这位大师哥。对方茂兴说:“你瞧瞧:为了咱们的事儿,闹得人家一家子人都翻了脸。咱们再在这儿住下去,还能有多大的意思了?还是赶紧找个窝儿,搬家吧!”她极力鼓动方茂兴去另找房子,赶快搬出这个冬新房村。
方茂兴没有别的主意,只得又去求助于王霖。王霖说:“唉呀!现成儿的好地方儿,又不能收你的房钱,眼下,上哪儿找去呀?你要是乐意的话,就搬到界彼儿的西院儿里先住着。那院儿的夹道儿里,还是真有一间闲房。没别的,就是破了点儿、窄了点儿。要不-,我这就领着你瞧瞧去?”方茂兴急着想搬家,说了一声:“走!”兴致勃勃地站起身儿来,跟随王霖来到了西院儿里。
方茂兴粗略地一瞧,就皱起了眉头,觉着这不像是一间房子,简直就是个高耸而狭窄的蝈蝈儿笼子。常言说“饥不择食、寒不挑衣、流离失所则不择住”,因为除此之外,他绝对地没辙,找不出第二个住处儿来。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搬到这院儿里来住。
这个东横街儿呀,地处河南街的东南隅;实际上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胡同儿,绝对够不上‘街’这样的雅称。住户杂七马八儿。各式各样的土门楼儿、矮墙,就组成了这条胡同儿。它为什么能称得上是一条‘街’呢,真令人纳闷儿,十分地费解。这儿的居民,绝大部分是煤黑子;绝大多数儿,是许多人家群居在一个窄巴巴的大杂院儿里,整天地纷纷扰扰,乱乱哄哄,却是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妨碍谁。这条胡同儿里,也有一家一户独住一个小院儿的,那就令人羡慕、令人刮目相看了。方茂兴和他的妻子儿女们,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搬进了这个东横街儿来的。
这是个“葫芦形”的大杂院儿。由于它早先和东、西两个院子并无界限、或者原本就没有院落之分。随着住户各自不断的任意扩展、搭建新屋,不断地挤压、隔断,才造就了现今的格局,迫使这个院子的中部,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夹道儿,夹道儿的两头儿大,中间小,形成了这么个“葫芦”态势。方茂兴一家住进的这间房,正处在这院子的葫芦腰儿上。葫芦腰儿的南部,就是前院儿;葫芦腰儿的后部,就是后院儿了。葫芦腰儿中间的夹道儿里,只有这么唯一的一间小东屋。现在,就成为方茂兴一家六口人的栖身之地了。
由于地处蜂腰,这间小东屋儿不可能再有扩展的余地,就注定了它必须建筑得狭窄而高耸。进入这屋子,就有一种蛙落井底的感受。估量,它的原始建筑构思,是个临时贮藏杂物的处所,绝不适合于人家居住;但是,依然是有过居住者的迹象。墙壁烟熏火燎,黑里透黄,就像烧煳了的黑铁锅嘎巴底,还挂着一层尘土。大约很有些时日没人进入了。一进屋儿,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霉烂、潮湿的气味儿。昼夜轮回,绝对不可见到一丝阳光。一道条山炕,就占据了屋子的三分之二;地下正中处,砌了个半灶子,可以烧炕兼做饭。屋里,就几乎没有了回旋之地了。
老天爷并不作美,就在方家搬进这间小东屋里的当天夜里,蓦地下了一场大暴雨。瓢泼大雨浸没了静夜,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别的声息。方茂兴上了夜班儿,孩子们都疲惫地睡着了。滴滴嗒嗒的雨点儿声把童氏惊醒,她点起煤油灯来一照:才知道房顶儿就像个漏勺,没有一块儿不漏雨的地方。孩子们身上盖的单子和炕席,早就淋湿了好几大块。一家子人慌忙爬起来,抄起锅碗瓢盆儿,仓惶间接漏雨水。屋里,立刻奏起了一场叮叮当当的交响乐。几股黑泥汤子如游龙出水,顺着墙壁奔涌而下,冲到了炕头儿上。童氏慌忙把一件破褂子堆到炕头儿上,等它吸满了泥水,拿到门口儿外拧干了,再放回原处。全家人各自寻找个不太漏雨的小空间,曲身而坐,熬过了这前半夜。
后半夜儿,雨停了,大杂院儿里显得格外宁静。只有这间葫芦腰儿中间的小东屋儿里,依然亮着灯光。童氏用抹布擦干了炕席上的雨水,一家子人打算合会儿眼,躺下身来睡上一觉。可是,刚打了个盹儿,又不约而同地骚动着坐了起来了,两只手往身上乱抓乱挠。童氏点起煤油灯一照:臭虫满墙啊,簌簌地乱爬,夺路而逃。它们一见到灯光,更疯狂地寻觅逃遁之处。有的肚子滚圆,如同一粒饱满的红豆;有的鲜红透明,像个红灯笼;有的半鼓半瘪,好像一颗紫色的荞麦皮。它们分头逃遁,速度快得出奇,瞬息之间,潜入墙缝儿,无影无踪。方家人手忙脚乱,也只是偶尔捻死几个,除了冒出一股呛鼻子的臭气之外,在灰黑的墙壁上,又凭空添了若干个深紫色的大逗号儿。方家人在这个新居里,就这么无可奈何地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要想在这个院儿里的“蝈蝈笼子”里安身立命,长期地居住下去,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房顶漏雨问题;还得想办法子制服了臭虫。要不,这日子就没法儿混下去。方茂兴是个尽人皆知的公子哥儿,积习难改。他虽说曾经到程子镇火车站,当过些日子小工儿,也给别人打过杂儿、帮过工儿;如今,又下了大井、当了矿工。这都是为了寻觅出路,出于万不得已。修房补漏这类差事儿,说真格的,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没留神过,更没亲手操办过,当然是一窍儿不通。这个大杂院儿里的街坊四邻们,早就知道这间小东屋的房顶儿漏得跟筛子一样,要不,怎么会这么长久闲置而没人问津呢?方茂兴愣要往里搬、在这儿住,谁能拦得了?可是,瞧着他这家子人没有容身之地、简直就是活受罪,也实在是很可怜。有人出于好心,就认真地指教他们说:“房顶儿漏雨,哪个还不好治?你到南山坡上挖点儿干儿土(
红褐色的粘土,粘度极大 )来,泡成泥浆,灌到房顶儿上,泥浆就自动地钻到漏雨的地方去了。天一晴,晒干了,也就把漏堵住了!”
方茂兴一琢磨:让我背着个篓子,上南山坡去挖干儿土?这种事儿,他一想就脑仁儿痛。他虽然混到了这个份儿上,依然放不下那公子哥儿的臭架子,认为那纯粹是个丢份儿的差使;再说来,要上南山坡,必得路过溪新房村。万一,被溪新房村的老街旧坊们碰上了,人家会说:“瞧瞧!方茂兴那小子也拽巴上了!挖干儿土去了!”脸儿就更没处搁。童氏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家,大人和孩子们。她心急火燎,几番催促:“就这么点活儿,你都不去?就跟怵死似的?”方茂兴不理她,但是,绝对不动窝儿,没有行动的意向。童氏先动了怒,叨叨起来没完没了。接着就引出了两口子的大吵大闹。
在童氏的心里,有着积蓄已久、诉说不尽的积怨与委屈。已往,她事事都要迁就他,那是为了顾全他“老爷儿们”的脸面儿,为的是不叫旁人笑话了去,给他在外头闯荡社会留个路儿,不至于跌了份儿。自从搬了这么几回家,她尝够了人间的苦辣酸甜咸,受够了别人家的窝囊气。想来想去,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道理:有这么个极不争气的忪爷儿们。他没本事、挺不起事儿来。从此,她就改变了方针,不再容忍他了。
家庭境遇越艰难,心里就越烦躁,肝气兴旺,火气儿就越大。两口子大吵大闹,接着就大骂。方茂兴在这个家庭里,从小儿就被怂恿惯了,一切都得由他说了算,他不愿意干的差事儿,就理所应当地不干。尤其是刚搬到一个新地方儿,老娘儿们整天儿地唠叨不休,给他来个下马威,在新街坊们面前,他这脸面能往哪儿摆?他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也没挨过这种干撅。日子过得艰难,心里烦躁、腻歪,火儿也更大。到了这个份儿上,童氏也变得寸步不让,不管不顾了。方茂兴大动肝火,往她肚子上揣了两拳,索性再找补一下,又踹了一脚。两口子就在哪个土炕上叽里轱辘地滚作一团。吓得孩子们呜哇喊叫,大哭大嚎。
方家毕竟是刚搬进这院儿里的新街坊,街坊四邻对他们的家庭状况、为人礼道,还是不甚了然。更说不上知根知底。所以,他们两口子闹起纠纷来,别人也不好管,不敢贸然凑过来劝解。看起来,这团儿烈火,只能是自燃自灭了。
这当口儿,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从前院儿慢慢地踱着步子走过来了。他在夹道口儿旁边走边听,听了片刻,就凑到方家门口儿,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笑眯眯地对方茂兴说:“我说这位大兄弟:别闹气儿了嘛!你们这么吵,可不好把孩子们吓着了呀!我刚才大概齐听了听,明白了:不就是因为这房顶子漏雨了吗?咳呀呀-!这算得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呀?也值得打打闹闹的?我哪儿呀,还存着多半捆油毡呢,是前些日子翻盖厨房剩下来的,撂着它也没个啥用场。你要是不嫌弃,就拿过来先把这屋顶子苫上。房子不漏雨,不就结了!”他又劝道:“大兄弟:居家过日子呀,就是要混个和气嘛,可不兴惹气的吆。吵吵闹闹的,你说,那有个啥用处呀?”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却有十足的分量,有效地制止住了方茂兴两口子的厮打。
方茂兴闷坐着,呼呼地喘着粗气,也顾不得和劝慰者说声儿客气话。童氏坐在炕头儿上,披头散发,不停地哭泣,算是对劝解者的一个回答。
这位中年汉子愣了一阵儿,就转身儿走去。不大的功夫儿,他一臂夹着多半捆油毡,一手提拉着一架竹梯子,来到夹道小东屋儿门前,说道:“哎呀,我呢,也不知道大兄弟你府台上该是喒个称呼呢?就先叫你声大兄弟吧!来!大兄弟,光惹气管个啥用?快来,咱们哥儿俩这就把它苫上!”一面儿说着,就把竹梯子牢靠到葫芦腰儿里,搭在了房檐儿上,蹭蹭地攀登而上,矫健地爬到了夹道儿里的小东屋的房顶儿上。
方茂兴既感动又确实有些惭愧而意外。他急忙提起油毡,爬了几节梯子,递给了这位热情帮助的大哥。随之,也爬上了屋顶。两人很快地把油毡展开,自上而下,压着茬口儿,铺垫平整。童氏也不再哭泣,微微露出歉容,急忙指使孩子们拣来砖头瓦块,递到房顶儿上去,把油毡压得结结实实。中年汉子从房顶儿上下来的时候儿,童氏已经预备好了洗手水、沏上了茶,夫妻俩倍受感动,越是感激呢,就越是不知道说些怎样的话儿为好。中年汉子憨厚地笑着,摇摇头,不喝茶也不洗手,一臂挟着竹梯子,对这两口子说:“老弟呀:既然都住在了一个院儿里,大家就像一家子人一样。常言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嘛!往后呀,你有了什么事儿,就叫我吧!”说着,提了竹梯子,慢慢走去,进了大门里哪个单边独立的小侉院儿。
房顶儿不再漏雨,对方家人来说,真是个天大的福分呀。臭虫这玩意儿,可不能差了气,它一昼夜之间,就能繁衍三代,爷爷和孙子们就见了面儿了。它们不是四世同堂、五世同堂,而是九世同堂、十二世同堂;它们耐寒冷、耐饥饿,久经饥寒而不会死亡、不泯灭。这回呀,它们在久违饱食餐饮之后,吸足了方家人的血,繁殖得就更加迅猛了。治臭虫的有效药物,被称作“六六粉”,其实呢,河南街的杂货铺里就有卖的。可是,童氏就是舍不得掏出那块儿八毛钱来,去买它一包“六六粉”。哪么一来,一家子人一天的嚼裹儿就混没了。思前想后,还是隐忍为好。
后院儿里住着一位姓陈的大嫂子,教给童氏一个治臭虫的绝招儿:把硬板纸裁成宽条儿,在一面的边缘上抹上浆糊,贴到墙壁的半中腰儿,从这头儿到哪头儿,围着墙壁要贴满一圈儿。夜里,臭虫们当然会不失时机、出动咬人。这当口儿,要突然点起灯来,拨得越亮越好。臭虫一见强烈的灯光,慌乱逃遁,急不择路,就爬到了纸条儿下面,隐藏起来。只要用手沿着纸条儿次第一摁,臭虫就在劫难逃。这一招儿果然见效。虽然,夜里不免要折腾几回,从此,方家六口人才有了个可以忍受的睡眠环境。
这位热情帮助方家治理房顶漏雨的中年汉子,就是阎百江。
阎百江是乌金沟煤矿(大矿、也简称为‘中央矿’)五号包工柜的察头子,是包工柜三班儿人马的生产和技术总管。中等身材,体态健壮,略显肥胖。黑苍苍的方面大脸上,眉宇浓重,一对大而圆的眼睛,眼角儿微微下垂,炯炯有神;蒜头儿鼻子,厚嘴唇,总是挂着几分谦和的笑意。夏天,他喜欢身着白市布对襟小褂儿,上方的两对蒜瓣纽袢儿不扣,袒露着胸膛,黑乎乎的胸毛,卓然可见。下身儿,是黑纺绸肥脚儿大洒裤;光着脚,穿一双小圆口儿布鞋。早晨,他喜欢散步、打拳。傍晚,就摇着一把芭蕉扇子,在大院子里或大门口儿悠闲地踱步。无论男女老少,逢人就点头微笑,话却是很少。
传说,阎百江乃行伍出身。当年,也曾经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九路军三十七师吉星文团的一位勇士。在巍峨的庐沟桥畔、以及张家口地区广袤的杀场上,他挥动着大刀片儿,就地十八滚,不知道削掉了多少日本鬼子兵的脑袋瓜儿。论功行赏,他的官爵儿,己经升到了中校团副儿。他貌似平和,却是天赋地罡正,一身地豪气。一种温文尔雅的外在,蕴含着内在的暴烈、倔强性情之中。喜好偏颇、固执一己之见,厌弃圆滑随和,动辄面讥人过。因此,他也就无可争议地遭到上司和同僚们的白眼和不待见。他指责上司决策失误,昏溃无能,把大半个江山,落入了东洋鬼子之手。他耿耿于怀,恨不得战地捐躯,报效沦陷了的祖国,还我中华。在军队里,他虽然有不算低的职位,却因为志趣的崩溃而郁郁寡欢,是个很不得志的人物。常此已往,他厌倦了这种无聊的军旅生涯,频频思乡,渴望归还故里。
前些年,阎百江以他双亲年迈多病,终养无倚靠为借口,告退还乡,终于退出了军旅。但是,他并没有返回他的故乡:河南安阳的乡下老家。而是凭借亲朋故旧的关照,落脚于乌金沟,打算在这块儿生产‘乌金’的风水宝地谋个职业,再混上它十几年。待到有了足够的积蓄,而后告老还乡,享个清福晚景,也就心满意足了。
阎百江依仗着他的赫赫声名,以及朋友们的推荐;加之,他在戎马征程之前,也曾在安阳的煤窑里混碗饭吃,有足够的采煤经验。他很容易地就进入了大矿,记名五号柜。从在掌子面儿上干出煤的活儿,逐步升为大头子;一年之后,他就当上了五号柜的井下三班儿的主管、总领生产的察头子。阎百江不像别人哪个样儿,一朝当上了大工头儿,就残酷施暴,把工友儿们看作牛马,肆意欺凌。他还是哪么谦和、哪么平易近人,依然不改往昔的姿态。就是对那些有意偷奸耍滑的“二赖子”矿工们,也要好言规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后,是严加管束,教他们改邪归正,自食其力。因此,五号包工柜就地利人和,在十二个包工柜头儿里,产量总是拔尖儿,利润总是第一。阎百江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柜头儿上的栋梁。多少包工柜的掌柜们,都瞧着他眼儿馋,是棵摇钱儿树,暗地里不惜许下大价码儿,挑动、拉扯着他“跳槽”,归属于自己。阎百江对这类伎俩,总是付之一笑,淡漠处之,并且不动任何肝火。
在东横街儿这个葫芦形大院儿里的东侧,阎百江独自修建了一处小套院儿。一道院门儿朝东开,被包含在葫芦形大院儿里的小院儿。北房三间、西厢房三间,还有两间倒座儿的南房,那是厨房和放置杂物的地方。正房里的摆设,相当地考究:成套儿的花梨木桌椅、樟木大躺箱、南式床帐。家什阔绰而古朴。比起乌金沟的中等绅士家庭的陈设来,也堪称上乘,毫不逊色。四围单独圈起了院墙,形成了自家的小院儿,修了门楼儿,两扇厚重结实的红松大门,罩以青漆,更显得凝重、慎密。院子正中,种上一株红石榴、栽几盆儿白秋菊,把个小院儿点缀得清幽典雅。在煤黑子行列杂居的大杂院儿里,他这个家业,就显得别具一格、一枝独秀,透出家境的富庶与宽裕来,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呀。阎百江为人,不骄矜、不高傲,待人谦和,和葫芦形大院儿里的煤黑子街坊人家们,平等相处,平淡无奇。他本打算就这么隐居民间,勤恳做事,与世无争,稳稳当当地混过这后半辈子去。
可是呢,世界上的事儿啊,总是难遂人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中生祸,祸里有福,其言不爽。阎百江之所以倒霉,就倒在了他那位夫人霍氏的身上了!
如果,有人这么说:“女人是‘祸水’、是人生中最大的‘赘疣’!”。绝大多数儿的女同胞们呀,恐怕一定会与持此论者睚眦相见、振臂声讨,甚至于攘臂群起而攻之了。这当然可以理解、情有可原喽。事实上呢,原本就不是如此嘛。然而,自古至今,多少封建帝王、朝廷宰辅、骁勇战将、官僚士绅、纨绔子弟、文人学士,乃至近代国内外的多少领袖级人物、英雄豪杰们,他们几陷亡国灭种、家破人亡、残遭屠戮之结局,“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究其根源,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或多或少地与女人有些关联。这个话,您认为荒谬,也许根本就不信;但是,往往会有无可辩驳的事实,作为无可质疑的例证和支撑,作此论的注脚!这事儿,岂不更耐人寻味?
说起来,阎百江夫人霍氏,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也绝非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儿。她只不过是个体态匀称丰腴、肉皮儿白净、相貌平平的南国妇女。她嫁给阎百江,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哪会儿呀,她才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青春蓓蕾,天真烂漫,是个充满蒙昧幻想的年龄的少女啊;哪个时候儿,她并不懂得怎样做个合格的女人、如何为人妻室。哪个时候儿,阎百江已年满三十二岁,论年龄,大了她一半儿。从军十来年,他历经杀场,出生入死,百般磨砺,已经是个相当成熟,相当老练的过来人了。霍氏的爹妈一听说阎家哪个小子,在外头可是吃上了“军队饭儿”,官至团副儿,认定他是个正在幸运走红的人物;把着枪杆子在手,必定是有钱有势呀,就一无反顾地把女儿许给了他。
那年春天,阎百江按例回乡完婚。雄姿英发、威威武武;喜事办得热闹红火,也曾成为乡里的一段佳话。从此,这位霍家姑娘,一跃而成为现役军官太太。她锦衣玉食、珠翠满头,过上了超人一等的生活,令那些同乡同辈的土生土长的妞妞儿姊妹们,不得不侧目而视,羡慕、妒嫉,渴望而不可及了。阎百江早就逾越了而立之年,这么晚儿了,才得婚配,触及女人,幸福又新奇的心境,那是自不待言了。对这个比自己小了一半儿的娇妻,就如同扦于瓶际的鲜花、掌上的珍奇玩物,倍加珍爱而娇宠,事事儿自管依着她,就像哄着个小孩子似的;有父亲般的慈爱、长兄般的关怀。霍氏也陶醉在新婚的欢愉之中。只觉得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只是每到晚间夜静,他往往要采取军人哪种“强迫命令”的方式,略显得粗暴而且鲁莽了些吧。她猜测:男人们大概都是这么个熊样子?可过了些日子,她从其他的已婚同乡姐妹们交流起的真实婚姻感受,原来,她们男人的动作,比闫拜江更鲁莽。因而,她已经适应而惬意起来,习以为常了。
那时候的阎百江,毕竟是位现役军人,不可能久恋家室。一个月的甜甜蜜蜜之后,他就毅然离开家乡,奔赴军旅,力行他的公务去了。
第二年春天。正是春意昂然,梨花盛开的季节。他们的小女儿在河南安阳家乡出生了。因季节而取名,乳名就叫她“小梨儿”,学名阎梨花。这个小女儿,天生得性情执拗、犟佞,只要一个事儿不太依顺了她,就要哭闹起来没完没了,非磨练到了大人完全顺从了她的意愿,才算了事儿。此后,阎百江在岁月流年之中,只是逢年过节,才得回家住上十天八天、个月期程。霍氏却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妞儿,骤然成长为一位风流飘逸的少妇;对房室之事,随之注重而关切,自有酷烈的需求。因而阎百江蜻蜓点水式的探亲暂住,显然是满足不了她炽烈的性欲望。在更漫长的岁月里,因为眼前没有自家男人的羁绊与管束,她就无拘无束地和乡里的一两个风流子弟们相往来,偷情奸宿,直至热火朝天。那个时代的农村百姓,堪称“乡愚”,绝对难免贫乏的是“开化”之风,绝不能容忍了悖谬。总之,是要维系封建正统、礼制乡风。霍氏的放荡行径,终归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破坏伦理,容纳不得的。但是,谁都知道她是个现役军官的太太,财大气儿粗,畏惧她的势力;虽说是心怀激愤,甚至于咬牙切齿,还是要小心廻避,不敢面置一词啊。只能在背后里指指戳戳,点着她的后脊梁议论纷纷,说些闲散而没用处的废话。霍氏的父母之于她,犹如脱缰之马,已经管束不了这个羽翼全新、拔世超俗的女儿了。阎百江的二老双亲,更是义愤填膺,焦灼而无奈。阎百江虽然身在军旅,对霍氏的红杏出墙、越轨风流,也绝不是一点儿耳闻也没有。
那年秋天。阎百江回乡暂注,就发现霍氏变了性情:言语高傲而骄情,行为粗俗而无奈,全丢了农家少妇往日那般温柔质朴与顺从。对久别重逢的阎百江,她也敢公然出言不逊,有所不恭了。阎百江本来已经胸积愠怒,暴火中烧,当即搧了她两个大嘴巴,吓得三岁的女儿小梨儿也大哭不止。“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阎百江,这位在战场上杀人不带眨一眨眼睛的英豪,瞧着这哭哭啼啼的妻子女儿,柔弱可怜之感油然而生,顿时悔悟。他突然觉着自个儿不够个老爷儿们资格,长年从军在外,连妻子女儿都没顾论好了,觉着,自己是欠了她们的一笔情感债。
八年后,阎百江卸甲为民,告别了军旅。凭着他的财力和人缘儿,在乌金沟札下了根儿。他久已向往着的、安闲舒适的生活方式,已经得以实现,也就无意再追究妻子往日的前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只想把她和女儿接到乌金沟来,为她们、也是为自己建筑起个安乐窝儿,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乌金沟的地理环境、经济状态,虽说比不得北京城里哪么繁华、哪么气派;畿辅之边、手臂邻接的优势、帝王足下之富庶,却比偏远的安阳乡里间,亮丽得多、开化得多了。霍氏住进这个大杂院儿套着的富庶小院儿里,她和女儿的生活水平,在这个院儿里,算得是出类拔萃,冒了尖儿。煤黑子家庭哪种“苦哈哈”的、朝不保夕的日子,和她们是绝对是不相干的。她本来应该满足,理应安分守己地为人贤妻良母,过那清闲的日子。但是,除了一天吃三顿饭,她就是呆坐着,除了逗逗纸牌,无聊得无所是从。阎百江在矿上当的是察头子,井下的三个班次,他都要统领,照顾俱到;有的时候儿,井下出现了应急事故,他还要打连班儿,很少有功夫儿在家里陪伴她。再说来,乌金沟人有个不成文的偏见:谁家的老爷儿们若是整天地憋在屋里不出门儿、围着女人转,大伙儿就会笑话他,说他是个“憷(
读作chu ,去声
没见过世面。)窝子,是个‘没出息’的货!”阎百江是位闯荡江湖、经历过世面儿的汉子,交往多,朋友也很多,更没有时间窝在家里陪伴着娇妻爱女了。
霍氏毕竟是年青,内心里蕴藏着许多浮躁、空虚;日子虽美,却寂寞难奈。她不免要无事生非。她想搞点儿来钱的买卖,玩儿一玩儿,寻求个刺激;也要借此显示一番自己的才气,表明她和这个大杂院儿里那些整天介围着锅台转的女人们,可以大相径庭;最起码儿,也得有点儿区别不是?
在咱们这乌金沟,一个女人,要想有额外的收入,只有两条路儿可走:一条是舍脸卖身,公开或不公开地招野汉子,用性欲来换取财富;就是所谓的招徕“拉帮套”或叫“暗门子”嫖娼之类的勾当了。另一条路子,就是贩卖白面儿(
),挣哪份儿害人害己、又昧了天良的缺德钱!正经人家的女人,就是甘当饿死,也不肯卖身失节,干哪种没德行的事儿,现眼不?至于哪种极其微妙的贩毒方式,规模虽小,进货的价码儿相对地便宜,更不同于那些不公开的白面儿房子,被人们称为“暗房子”。乌金沟人一贯认为:凡是开“暗房子”的女人,都往往品行不端,极端缺乏操守;她们“不地道”,与“暗门子”几乎是不差分毫的;或者,就是两条路子兼而有之,很难加以严格地区分了。
阎百江在包工柜当察头子,有丰厚的固定收入,家中广有积蓄。他人品好,在大矿里和这东横街儿,声誉都很高,得到大家的尊重与爱戴;因此,霍氏在东横街儿人眼里,理应是位“阔太太”嘛,手里,绝对不会缺钱儿花。她却偏要干上这后一种“倒白面儿”勾当,令东横街儿的老街坊们,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当然,她遮遮掩掩,力图瞒过阎百江,也力图躲过这大杂院儿里的街坊四邻们的锐利耳目;可是,两口子之间,又如何可能瞒得太长久?街坊四邻,也不都是瞎子,怎么会视而不见呢?她嘀嘀咕咕,把白面儿分成若干个小纸包儿,裹在手绢儿里,揣在腰间,在屋里、或在院儿里与那些抽白面儿的人鬼鬼祟祟地进行交易。这,当然是个盈利的买卖儿,没过多少日子,她的确很赚了不少钱,手里,还有了一笔可观的积蓄呢。
这事儿,阎百江可就不得不加以干预了。他总结了往日夫妻之间闹隔阂的教训,为了维护家庭的和谐、个人的声誉,不再采取那种武断的措施,而是在屋里悄悄地劝阻霍氏:“你是吃饱了撑的?还是闲得疯魔了?要不,你就带上小梨儿,回老家去住些日子,也散散心!咱们家是少吃的呢还是少穿的?你呀,别再给我惹麻烦了,赶紧把手里的货捣腾出去,就算了结,别再弄它了!是不是?”
霍氏强装笑容,极其不情愿地点了头,骄情地说:“哟-!这么说,你是厌烦了我们娘儿俩了不是?告诉你吧,你越是轰我们走,我们就越不走!想把我们撵回乡下去,你反倒心静了?”她阳奉阴违,我行我素,贩卖白面儿的活动,照旧是有增无已。
那一天,阎百江也是多喝了几盅儿酒,气儿就不顺,在饭桌儿前,再次警告她:“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倒鼓哪玩意儿了,把你手里的都交出来,我毁了它!你要是再不听,我就砸断了你的腿!我豁出去了,再雇人服侍你,养活你一辈子!”霍氏心里,气儿也不顺,非常恼怒,极不服气,撇着嘴儿当面儿顶撞:“你挣你的钱,我走我的路儿,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呐?往后哇,你还是少管我!”阎百江勃然大怒,把饭桌子掀了个四腿儿朝天,揪着霍氏的头发,没头没脑,挥拳暴捶了一顿。霍氏披头散发,大哭大闹,三天三夜不起床,闹得家里一团丧气。这种管教妻子的方法呀,不但没有奏效,反而激起霍氏的逆反心理,促使她生出更格外的枝节来。
在咱们乌金沟,凡是有抽白面儿嗜好的人,都被人们统称之为“白面儿鬼”;人得鬼名,可见大众对这路人的鄙弃之心;但是,如果提及具体的某个个体的话,则在“白面儿鬼”之后,再后坠以其姓名,以示互相区分、互相印证,如:“白面儿鬼方茂东”、“白面儿鬼罗进才”之类,就是个典型的例证。乌金沟人认为:凡是“抽白的”的人,都是浪荡子、下流货。他们吃、喝、嫖、赌兼顾,嗜好与恶习,有不可分割的亲娅关系。霍氏的顾主,大多数儿是些失魂落魄的“白面儿鬼”们。他们面容憔悴,穿着破烂,骨瘦如柴,惨淡淡、赃兮兮,一瞧,就令人作呕。霍氏为了赚钱,只在小院子的门里或门外和他们作些交易,从来不许他们进自家院子,更不可能进入她的闺房了。但是,其中也有个例外,这个唯一的例外者,就是七号柜的主管账房儿先生、阎百江的好朋友卓成山了。
卓成山出身于乌金沟商家。早年,他读完了小学六年,能写会算。在乌金沟人眼里,他肚子里就是有“墨水儿”的,也算是个秀才。他早已成家,有了妻室;如今,又在七号柜上当主管账房先生,收入可观,也是个令人羡慕的美差。在乌金沟煤矿首次闹罢工期间,他不是曾经配合钱掌柜、吴掌柜等人,参与了和工人代表们的谈判吗。哪会儿,他充当的只是个‘书记’,是个记录员的角色,他却起到了个特别耳目的作用,由此可见,他在包工柜范围内,地位之一斑。他从小儿就自在逍遥惯了,没人能约束得了。十六岁就独来独往,进了赌场、偷睡了野娘儿们,早就抽上了大烟、贪上了白面儿。父母早亡,他承继家业,广有财源,是个无拘无束的浪荡子儿。由于有强劲的经济财力支撑着,他暂且还没有被邪恶嗜好所击倒。他美滋滋地活着,不像其它的白面儿鬼,只是踉跄了数载之后,难以逃脱下世的噩运。
乌金沟煤矿矿场以西的山腰儿上,有个宽阔的广场。广场的正中,是以四面儿房屋相组合,围拢起来的特大院子。房屋之间,建筑以虎皮儿石墙。房屋高大而宽敞。院子的正中间,修了个五层高的所谓“炮楼儿”。这儿,就是专为“乌金沟煤矿”设置的“矿山日军守备队”的队部所驻之地。这是日本帝国主义者保卫矿山利益的专门儿武装机构;更是乌金沟一个暗藏的特务中心。登上这个“炮楼儿”大院儿,河南街、冬新房村、溪新房村、滑石道村,远及大域村,都能够尽收眼底。正对面儿,它可以直接监视南越岭的余坡;背后的九重山咽喉要塞,更在它举目观览的近范畴之内。炮楼儿上,四围黑洞洞的枪眼,对准了乌金沟的各个方位。在乌金沟人眼里,那是个阎王殿,俗称为“炮楼大院儿”。
那里,日本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恐怖气氛十分地浓重,是矿山内部的违禁之处、司法之地。“矿山日军守备队”的梁翻译官,就是卓成山的大表兄。因此,这么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儿,卓成山却可以悠闲自如地来来往往、出出进进,进出相当地自由,不受任何盘查与限制。别人都说:“卓成山这小子呀,在炮楼大院儿里有亲戚”,那是个表面儿文章;股子里,是他在日本守备队里“有靠儿”。虽然,他只是在个包工柜里当个管账先生,背后,却隐藏着个无形的暗影、神秘的身份;知根知底儿的人,就不得不对他敬鬼神而远之了。
卓成山和阎百江,虽说不在一个包工柜上当差,却同属矿山人群中的上等阶层。乌金沟人管这叫“吃一路饭”的。他们常见面儿、常打交道,非常之熟悉。阎百江为人侠义、豪爽,喜欢广交朋友。只要是言谈投机,秉性相宜,他往往并不过问所谓“三教九流、品德信仰”之类的人品细节,一律延为知己。卓成山身材瘦削,一张小白脸儿,一双大眼睛,倏忽万变,透着格外精明、睿智。他开朗健谈,斯文敏达,令人羡慕。阎百江出身行(读作hang)伍(部队),自己本来没什么文化,谦称自己是“大老粗儿”,是个“莽军头”。因而,就很敬羡文化人。两人很快地成了好朋友。阎百江常把他邀请到家里来,一块儿品茶,天南地北地闲聊;赶巧了,就一起喝酒吃饭,情意融融。卓成山心里更惬意的,还不只是和闫百江的交情,而是这个家庭里有哪么一位“阎大嫂”。她腰里掖着他不可或缺的“白货”,这只是这个家庭对他吸引力的一方面儿;更诱惑他的,是这个女人一见着他,就情不自禁地表露出一股亲昵、甚至于迷惘心醉的表情;斟茶倒水儿之际,盼目流星,柔情媚意,含情脉脉,依恋之情溢于言表。想方设法绕着他转,挑逗得他心尖儿酥麻躁痒。有的时候儿,他竟然一时言谈颠倒、举止失措,简直是不知所云了。阎百江为人豁达、大度,从来不拿歪心眼子揣测别人,更不留意于男女之间的微妙嬗变、言谈话语中蕴含的暗示、眉来眼去之间的独特交流。这一切,早就使这一男一女心仪而不宣,百川而汇流了。白面儿瘾和这个肉皮儿白嫩女人的双重诱惑,搅得卓成山心绪紊乱,想入非非。一有了空闲儿,他就大步流星地踮出自家门儿,超小道儿直奔东横街儿,悄悄地溜进这个大杂院儿里套着的小院儿里。
清明节前后,是乌金沟最风光的季节。春风和煦,下着纤细纤细的毛毛儿雨。卓成山没打伞,三步两步就跨进了这个小院儿里。他摸清楚了:阎百江跟着早班儿下井了,准不在家;小梨儿在东庙里开设的小学里念书去了,还不到放学的时候儿;这当口儿,肯定是个绝好的时机。霍氏正坐在那南式的床帐下,眼前摆着个雕漆首饰盒子,打开盒盖儿,漫不经心地摆着弄着她的心爱物儿。卓成山突然闯进了她的闺房,好像吓了她一跳,她定了定神儿,随即一笑,说:“哼-,我当是哪个没深没浅的闯丧鬼呢!是你呀?怎么,下着雨还来了?就不怕叫雨给淋着了,激出点儿毛病儿来?”卓成山确信这小院儿里除了霍氏再不会有别人,就放肆地脱下淋得潮湿了的小褂儿,光着个大脊梁,一边儿把小褂儿朝霍氏怀里一扔,一边儿说:“想你呀,瘾头儿也上来了,还顾得了哪么多!想你呀-,就是下刀子,我顶着个铁锅,也得出来呀!瞧瞧,为了你,褂子都淋透了!你心疼不?还不给咱涮涮去?”
霍氏一把抓起哪件小褂儿来,啪的就撇到了地上,佯装怒意,说:“放你妈的屁去吧!我又不是你媳妇儿,伺候得着你吗?”卓成山光着脊梁,笑眯眯的凑上前来,一屁股贴着她身儿坐下,忽地搂着她的膀子,摇晃着说:“不洗就不洗呗,别出口儿就伤人呀!来!先给我装上一锅子,先得提提神儿…”霍氏瞪了他一眼,却温顺从命,不慌不忙的从茶几子上抄起小烟锅儿来,先捻进了半锅子黄烟丝,又打开手卷包儿,往烟丝上倒了两包白面儿,把小烟锅儿叨在嘴上,点了火。拿眼燎泼着卓成山,却并不真递给他。这会儿,卓成山闻到白面儿的仙灵气息,已经是急不可待了。他伸手就要抢夺她手里过哪个小烟锅儿。霍氏却把身子一扭,胳臂肘儿支到了另一边儿去了,还举得高高儿地,说:“慢着啊!姑奶奶我得先尝尝你这头一口儿!”卓成山听了,心中窃喜,脸上淫笑,却无可奈何地说道:“得了,得!我的宝贝儿,你就等一等嘛,容我先抽上一口儿!”霍氏噙着烟嘴儿,深唑了一小口儿,并没把烟气吞咽下肚,却冷不防噗地一声,喷到了卓成山的脸上。浓香的烟雾刺激着卓成山的鼻腔,使他顿时精神大振。心辕意马,早就压抑不住了,欲望之火直冲胸臆。霍氏却举着那个小烟锅儿,侧身儿趴伏在床上,咯咯地笑个没完没了。
卓成山噌地夺过哪个小烟袋锅来,如狼似虎地猛吸溜了几大口,吞咽下肚;啪地把小烟锅儿往床下一撇。随后猛地一搬女人的肩膀子,把浪笑着的霍氏,翻了个仰面朝天。他熟练地扯开了她的小褂儿,掀去贴身的兜肚儿,她就那么坦胸露怀,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卓成山顺手扒掉了她的裤子。这会儿,霍氏脸色微红,似羞似惭,双臂假意地支撑着,眼睛却半睁半闭,脑瓜儿侧向一边儿,着意地承受了。卓成山疾速扒掉了自己的裤子,挺着那硬撅撅的物件儿,状若饿虎扑食,压了上去。一阵低柔的、惬意的呻吟之后,霍氏忽地伸起胳臂,紧紧地搂住了卓成山的后腰。床头上哪个雕漆首饰盒子,渐渐地被他们娓蹭到了边缘,终于啪地一声落地;钗簪耳坠子之类,散乱地扑洒到地上。
在这个葫芦形的大杂院儿里,原本住着十几户人家,家家儿都靠着下大井混日子。阎百江在包工柜上当察头子,是院儿里的拔尖儿人物,生活富裕,家里人口儿却最少。其余的九个人家,都是纯粹靠卖苦力活着的主儿,却家家人丁兴旺,少则五口,多的就有七八口儿。前院子里的老常记家,人口儿最重,光靠着老常一个人下井过日子,一家子人天天儿喝高粱糁儿稀粥,日子挺难熬。两口子就在院里屋前垒了个猪圈,养了一头老母猪,打算以出售小猪崽儿贴补日子。就在方茂兴一家人搬进这院儿里那天,夜间适逢暴雨。第二天,老常家的老母猪临产,得了八个小猪崽儿,和常家的人口儿数量恰好是一般儿多,乐得那两口子一夜没合眼。老常的媳妇儿就说:“方家人有福份儿,给咱老街坊也带来好运气!”方家是搬进这个大杂院儿里的第十一家住户,住的地方最狭窄,也有六口人。院子里的老住户儿们都不嫌弃新街坊,说:“搬来好!大家凑到一块儿,给咱们这院儿里添了红火了!”
吃、喝、拉、撒、睡,是人生每天必不可免的程序。这个容纳着六七十口儿人的葫芦形大杂院儿里,却只有一个茅房( 厕所
),全院儿人的拉撒问题,全都在这儿便当。好在大家不会经常赶在同一个时间里来出恭,茅房并不显得多么拥挤。这个功德无量的公共茅房,就位于阎百江家北房之后、北面邻居的山墙之南的小夹道儿里,和另一家街坊的倒座儿南房之间相对。其实,这只是一条‘夹道儿’而已。用两道矮墙隔开并遮掩。是权当了‘公共厕所’。
那天中午,嘀嘀嗒嗒地下着小雨儿,方志强蹲在茅房坑儿上方便。房檐儿上落下的滴水不断地滴淋着他的脊背、头发;敲击着夹道儿里胡乱堆弃的杂旧废物,发出各式各样儿的奇声怪响。间或,还有几声叮叮当当的悦耳敲打声,像是雨点儿砸在了金属片儿上。少年的好奇心,驱使方志强站起身儿来,一边结着裤腰带,一边儿跃过那道矮墙,在夹道儿的另一端寻觅,一个新鲜玩意儿意外地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把锈蚀斑斑的鬼头大刀。它静静地斜躺在阴暗潮湿的夹道儿里,无声无息地经历着凄风苦雨。
这把鬼头大刀,大概有三尺来长,头部宽阔坚实;斜面之上、刀背顶端,是尖利的刀锋。中部弯曲,恰如钩弦,尾部细扁。刀座儿用生黄铜铸就,椭圆形,白亮金黄;刀柄儿,有半尺来长,扁圆流线型,编织着鱼鳞状牛皮绳儿;刀柄下的套环子上,还系着退了色的、糟朽了的红绸穗子。这是一把标准的二十九军军用大刀片儿。虽然,刀背儿和刀刃儿上有几处生了斑斓锈痕,却依然不减那锋利、飒爽、凶悍之气,看了令人顿生寒气袭人之感。这类玩意儿,方志强在戏剧舞台上屡见不鲜;可谁都知道,哪些全都是假的。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这把鬼头刀,才是一把真东西;凡真东西,准是杀过人的,虽说新奇,更生几分畏惧。他不敢弯下腰拣起来细看,或是抚摸一阵;只讪讪地、妒嫉地轻轻地踢了它两下,依恋地张望着,迅速跳过了矮墙,回到自家屋里。
小孩子的心理,是绝对存不住事儿的。他迫不急待地把这个新奇的发现说给了妈妈听。童氏乍一听,也很惊讶;但她立马儿有警觉性反应,就扳起脸儿来,叮嘱儿子说:“不许你去动它!你看见了就看见了,不许满世界地瞎说去!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的,就小心我撕你哪个嘴!”
大矿上有十二个包工柜,掌柜( 资本家
)从矿厂部包下了井下一段煤层的开采权,所生产出来的原煤,由矿山统一调拨销售,包工柜只是向矿厂包揽了煤炭产量的责任,按时接受调拨款项,其它则行政职能则无权过问。有多少个包工柜,就有多少个察头子。察头子虽然也是包工柜的雇员,但毕竟是上层人物,绝不能等同于一个下井的采煤工、一个煤黑子。柜头儿把井下三班儿一百多号人马,全都交给了察头子。井下的人员调度、掌子面儿上的各式各样儿的技术难题儿,都得由他和三班儿的大头子们来斟酌商议,然后拿主意、做出定夺。他们的鼎力支持,就关系着包工柜生死存亡,煤产量也攥在他们手心儿里;三班儿人马的生命安全,更系在了他的裤腰带上。他们是包工柜的顶梁柱、生命线。因此,察头子的工薪,要比普通矿工高出几倍、甚至于十几倍。他们比较自在,不必像普通矿工那么受时间约束,要按点儿下井,准点儿下班。但是,不管跟哪一班儿,二十四小时之内,他至少必须下一次井,视察临界状态。如果掌子面儿上出了“故事儿”,闹了大麻烦,他就有可能几天几夜呆在井下掌子面儿上,几天都上不来,只能在井下盯着,直到问题彻底解决了为止。
阎百江身穿窑衣(相当如今的工作服),足登胶靴,头戴柳条儿安全帽;左手提着能装一斤半电石( 乙炔
)的大窑灯,右手握着察头子特有的锛子头儿,来到东井井口。这是晚上十点多钟,大群儿刚上班儿的矿工已经按时下了井;下班儿的矿工们已经疏散、走净,完成了每班一次的繁忙交替。井下的头一批煤车还没推出来,井口上就显得很冷清。矿山里,也许只有这个暂短的时段里,显得悠闲、静谧。远处儿,机房(
火力发电机房
)里传出沉闷的轰鸣声;井架子北侧,发电机晒水池的上空,几十对儿三喷头儿管子面朝天,喷散着翻卷而飞落的水花儿,水点儿哗哗地溅落,水面儿上激起一片片波澜,笼罩着一层薄雾。晒水池周围的空气,极其清爽。罐笼停在井口上,与井架子下的井口地面儿一般平;拉罐打钟儿的工人们一时闲在,靠在井架子的角落里抽旱烟。
瞧见阎百江走了过来,井口上的工人们就习惯地和他打着招呼:“阎头儿,怎么着?您这就下去呀?”阎百江总是微笑着点点头,不大说话,大步流星地迈进了罐笼里。打钟儿的就关好了罐笼的铁栏杆儿门,上紧了铁销子。随即一扬胳臂,拉了三下悬在肩臂上方的铁环子。绞车房里噹噹噹三声脆响,接到了信号儿,高悬于井架上的巨大钢丝绳轮子徐徐转动,罐笼疾速沉入井底。
阎百江沿着巷道慢慢地走。虽说,每隔十几米就挂着个电灯泡儿,哪点儿光亮啊,只能作为巷道路线的导引标志,眼前依然昏暗漆黑,不辩物像。滴水不断的打到安全帽儿和身上,嗒嗒作响。他提了提电石灯的水闸棍儿,灯苗儿就打成个扇子面儿,放射出白亮白亮的光芒,把眼前照得贼亮。黑暗里,传来了轰轰隆隆的声响,不大功夫儿,就有个罐车在轨道上蠕动,艰难地往前咕容,犹如虫子蠕动。阎百江知道这一段是“上坡道”,让谁推着两千多公斤的重罐车也很费力气。他赶上前来,把电石灯挂在了罐车槽梆上,帮着推了十几步,一直顶到了坡顶儿。再往前,就是“下坡道”了,他才松开了手。在咱们乌金沟,无论是在大井之下,还是在小煤窑儿的窑筒子里,煤黑子之间互相帮忙,就不许说句客气话儿,更不兴给人家道谢的;谁要是哪么办了,那可就假了去了,反而会惹得人家不高兴!所以,推罐车的煤黑子只是朝阎百江咧嘴儿一笑,并没有一句感激的话。乌金沟煤矿的大井下,察头子是每个包工柜上都有的,必不可少,合计起来就有十二个,肯于为干活儿吃力的工友儿们搭一把手儿的察头子,恐怕只有阎百江一个了。
阎百江沿着巷道走了八百五十米,上了一道轮子坡,拐了个弯儿,就来到了掌子面儿上。那巷道里,烟气腾腾,浓烈的火药味儿还没有消散尽,呛鼻子。他知道:这是刚刚点过炮。大堆的原煤都堆积在掌子面儿上,在灯火的照耀之下,煤块儿个个闪烁着乌黑锃亮的光芒。煤黑子们挥动铁锹,紧张地把原煤攉上铁溜子,煤块儿、煤渣子就顺着铁溜子,激流一般地冲进道叉儿里的罐车上。掌子面儿上热火朝天,一片忙碌。察头子的到来,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只有掌子面儿上的大头子迎上前来,照例向他报告出煤的数量、所采用的安全措施等等;随口说:“没什么,都挺好。”这是他们见了面儿之后,常常要说的两句套话;如果不是这两句套话,而是更多的话,掌子面儿上就要出麻烦了。两人又聊了几句,大头子忙,要去照看正在出煤的掌子面儿;阎百江靠着笔直的煤墙,点燃了一颗洋烟卷儿,一边儿抽着,一边儿举灯观察顶板、煤墙、水遛子,瞧瞧有没有冒顶、塌方、跑水(透水)的迹象,凭他的经验,觉着一切都好,很正常,没发现什么意外的缺口儿。他放心了,垂下手里的灯,又点燃一颗烟,上前嘱咐大头子:“别大意了,小心东边儿左首儿里哪块儿顶板,赶紧使上根柱子,撑住了。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阎百江叮嘱停当,就出了掌子面儿,习惯地察看着巷道,一路间和往返推罐车的工友儿们打着招呼,一路上举灯四照,检查隐患。这当口儿,他胸口窝儿里,突然一阵阵绞疼,翻肠倒肚,兀地就吐了几口苦水儿;脑瓜儿一阵眩晕,他有点儿站不住了。他慢慢地坐在了一根倒放着的废窑柱(木料支撑柱)上,缓了几口气。坐了一阵子,好像是好多了,嗓子眼儿里,却又涩又苦,像撕裂了一般地干哑、疼痛。他回过身儿来,哗地从水遛子里捧起一捧黑墨汁子似的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咚咕咚地灌下肚去,心里舒坦多了。他站起身儿来,蹒跚地下了轮子坡,走到井口儿底下,又闷坐了一阵子。还是感觉不大好。他不得不上去了。他是位察头子,察头子是不受上下班儿时间制约的;他随时可上可下,没人敢干涉,这是他的权力,又是他的义务。他坚信自个儿有个铁板身子股儿,这突如其来的病态,叫他心里好不自在呀。
阎百江回到了地面儿上,三星儿偏西,他看看怀表:己经是凌晨一点了。他径直奔了澡堂子。他思忖:烫个热水澡儿,解解乏,也许病儿就没了。从门厅儿里拿了钥匙,进里屋脱了窑衣,他蹒跚地进了澡堂子。空旷的大澡堂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团团飘浮的热雾气,笼罩着屋顶,灯光在雾气蒙蒙里闪着浑红;池子里冒着缭绕的热气。这是给下夜班儿的全体矿工们准备下的洗澡水,因为还没有人下去过,水面儿清澈而平静,一眼就能看到池底。为了适应矿工们的不同需求,这儿有三种水池子,按照温度区分:有温、热、烫之别;他就下了那个热水池子,闭上眼睛,泡了足有半点钟。他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时候,觉着满身大汗淋漓,特别舒服松快,病儿好像也就没了,只觉着有点儿浑身酥软,没有一点儿气力。粗略地打上肥皂,洗去身上的煤灰,擦干了,出来换上干净的衣裳,出了澡堂子,又出了大矿的大门口儿。
夜静更深的河南街。家家店铺门窗紧闭,街面儿上清冷,绝对没有行人。间或,能听见从临街的店铺里,传出酣睡中香甜的鼾声。街上,静得出奇,没有一点儿声息。空气也格外地新鲜,吸入鼻腔里,清凉、爽快,如饮甘露。他漫步走过河南街的最东端,上了一道斜土坡儿,拐了个弯儿,就进了东横街儿。
葫芦形大杂院儿的大门儿,只是残存了个门楼儿,早就没了大门;自家小院儿的门紧闭着。他上前敲门,无意中一推,门就开了,原来,门并没有从里面扦插,只虚掩着。因为,他平日里上下班儿总是没个准点儿,霍氏为了不给他等门儿,往往街门虚掩,这倒是常有的事儿。他直奔北屋,那儿是他和霍氏的居室;小梨儿已经长大了,又是个女孩儿家,早就分到西厢房里去单独居住了。他一踏上北屋的台阶儿,就听见屋里香甜地打着呼噜,就有些诧异;凭他的直觉,这粗犷、震撼的嘘气声势,绝不会是女人的呼噜声;论经验,他太知道霍氏睡觉时的态势了:她睡觉轻盈、松弛,从来是不会打呼噜的。北屋的风门子扦插得很紧。他是自家人,无所顾忌,就很熟练地从窗户眼儿里伸进手去,拨开了门插棍儿。进门后,当然是首先拉亮了外屋里的电灯。
这时候儿,里屋也有了动静,是一男一女慌乱失措的低声嘀咕,继而,是疾速地仓惶的动作。阎百江立刻悟出蹊跷,一步跨到里屋门口儿,忽地掀起布门帘子。屋里虽然没亮灯,却可以清楚地瞧见那个男人已经慌乱地蹬上了裤子,正在手忙脚乱地结着裤腰带,盲目地往地上摸找着鞋。那瘦削的身材,白净的面皮,精明的大眼睛,一头棕黑色的头发。这可不是别人,正是他阎百江的好朋友卓成山呀!
霍氏那白晰、丰腴、极富肉感的躯体,可是一丝也不挂。她手足无措、惶恐羞惭的半跪半坐在床上,上身儿微微颤抖,像是等待着对她的判决。常言说得好:“朋友妻,不可骑呀。”何况,干这偷鸡摸狗、缺德越轨的事儿的,就出在他从来没怀疑过、更想不到的好朋友卓成山身上?阎百江是个外敛而内钢的火暴子脾气,一旦爆发,犹如洪水猛兽,无可阻挡。别忘了,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在日本鬼子的枪林弹雨之中,他曾经舍生忘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会儿,他手里要是握着哪把大刀片儿鬼头刀,卓成山和霍氏的脑瓜儿,立马儿就得开裂、搬家,身肢分离,化作肉块儿!
可惜呀,他手边儿上没有称心的傢伙。暴怒急切之下,他举起了床前的木凳子,这一下要是真个砸下来,卓成山准得落个脑浆崩裂,红白溢流!
卓成山噗嗵一声就跪在床沿儿下,疾速地膝行上前,双臂忽地搂抱住了阎百江的双腿,仰起脸儿来,满眼泪流,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颤抖着说:“阎大哥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我是个畜生!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处治我都行!就求你饶了我这一回!从今往后,我永世不登你这个门儿。大哥!再说来-,您这要是闹大扯了,也会被孩子听见了不是、别吓着孩子呀!”阎百江一听他提起孩子,胸臆间立刻翻肠倒肚,就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了。他完全可以立马儿砸死这对儿狗男女,只在片刻之间,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儿;可是,小梨儿从此就没了妈,他这个家庭就得散了架。怎么办?他要是就这么下手,这对鸟儿人必是一场惨叫,那会惊醒西屋里的孩子、街坊四邻;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目睹了自己亲妈这类肮脏污秽事儿,来日又如何为人处世?自己在街坊四邻们和工友儿面前,又是何等脸面?他只是闪念般这么一想,心就软了,犹豫了。咔喳一声,他把凳子摔到了地上,凳子碎裂了,腿儿折断了一只。随即,他飞起一脚,把卓成山踢翻在地,又往肋条骨上、肚子上狠命地踏了几脚,呼呼地喘着粗气,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他低声地怒吼:“你…,你,你,你个混账王八蛋!你-,你给我滚…,滚出去!快滚出去!”
疼痛难忍的卓成山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紧捂着肋部、一手急促地抓起床沿上的白布褂子,不敢回头,踉踉跄跄地逃出了阎家小院儿。
要是依据阎百江的脾气秉性来推断,这本来应该是一场恶斗、一桩震惊乌金沟的杀人大血案;然而,它就这么静悄悄地化解了。后半夜儿,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刻,因为这事儿了结得干脆、快速、无声无息,大杂院儿里的街坊邻里都浑然不知;就连睡在西厢房里的闺女小梨儿,也只是在懵懂中受到些轻微的扰动,并没有真的惊醒她的美梦。霍氏和阎百江从此心生芥蒂,两口子在日常生活中都板着脸儿,话就很少,家庭气氛紧张而冷漠。但是,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肯把真谛的一丝一毫透露给他们还不大懂事的女儿小梨儿,更何况是局外人呢?
过了一个多月。阎百江觉得两口子这么僵持下去,日子就太难熬了,就想:也许暂时分开些日子呢,都把这种隔阂和不愉快忘一忘,往后,或许就会好些。再说来,眼下正是小梨儿的暑假期间,有了充裕的时间。他就和霍氏商量:“你们娘儿俩是不是先回老家去住些日子呀?也陪陪两家儿的老人家,等着小梨儿快开学了再回来?”霍氏默然点头,没有任何异议,她当天就收拾了娘儿俩的随身所用衣物,准备就绪。第二天,阎百江虽然心事重重,表情颓丧,还是勉强地面带笑容,佯装着高高兴兴,送他们娘儿俩到了程子镇火车站。
一个多月之后。已经是夏末秋初,秋风送爽。霍氏和小梨儿从河南安阳的老家返回了乌金沟。陪伴她们一起回来的,是霍氏的老父亲,一位颇具几分学究气度的农村耆宿,霍老先生。阎百江见着了皮肤晒得黝黑的妻子女儿,显得很激动;得知他们在家乡的秋收大忙季节里,也曾帮助爷爷家、姥爷家干了不少庄稼活儿,又很欣慰,高兴地夸奖小梨儿说:“好妮子!这回呀,你是替你爸爸尽了孝心了!”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了:“新婚不如暂别”,阎百江两口子好似都忘却了往日的那重重不愉快的云雾,重归于好,显见得更加亲热。霍氏翻然改邪归正,不再倒腾她的白面儿,专心一意地侍候这爷儿俩的每日三餐,衣食住行。霍老先生闲暇无事,每天哄逗着外孙女小梨儿,教她些唐诗古韵。家庭气氛和谐而融洽,充满了天伦乐趣。
下了一夜的秋雨。天亮了,雨也停了。地皮潮湿,空气清冷。清晨,霍老先生在大门口儿悠闲地散步,手捋颌下的山羊胡子,转来转去,很具备几分往古学士的风韵。老先生突然心血来潮,即所谓的‘情有所钟’吧,诗兴大发,乘兴举臂,用石笔(
软白化石 )在大门前青灰山墙上题写了《七绝》一首,道是:
《秋 雨 遣 怀》
&秋雨初晴万象新,
&江山沦落月西沉。
&老骥伏枥心不泯,
&杀尽夷狄励后人。
疯颠翁题 & &年 月 日
这几诗句虽然是用石笔写的,却很像用毛笔书写在宣纸上。工整的行楷书法,右起竖行,庄重而清秀,显示出这位老人有着牢靠艰深的私塾功底。要说咱们这东横街儿,乃是个煤黑子群氓的聚居之地呀,大家都没登过学校的大雅之堂,更没有几个识文断字的人;别说是“阳春白雪”了,你就是唱上它半年的“下里巴人”,他们也生平不曾入耳,毫无关系的。与他们谈诗论韵,更恰似对牛弹琴,无从说起了。就是个别能识得几个字的人,也对这诗文的蕴意不甚了了。这就应了哪句老话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瞧热闹”了,大家倒是一致的捧场,交口称颂这位老爷子写得一笔好字啊;老爷子在得意之余,就摇头晃脑,在众人面前将此诗加以讲说、引经据典、评注诠释,大发感慨,也很自豪了一阵子呢。可惜呀,煤黑子群落还是不解其中的深奥。三天之后,这位老爷子辞别了姑爷和女儿,回河南安阳乡下老家去了。这首“遣兴诗”,却依然残存在那堵青灰色山墙上,很快地就被大杂院儿里的人们所忽视淡忘了,绝没人再留意它;就像没那么回事儿一样;大家天天从山墙下走来走去的,忙道着自家的日子,再也没人往那墙上多瞧上一眼了。
卓成山为人机警,巧于应变。他在关键时刻,忍辱甘贱,向阎百江下跪求饶,才免去在阎百江暴怒之下,令他死于非命。但是,他也受难非浅。事后,经一位老中医诊断,说他的肋骨折断了两根,肝肠有点儿错位。他花去了可观的医药费,服药静养了将近两个月,才算平复,可以自由走动了。他对阎百江这个情敌的恐惧、忌恨之心,深藏城府,更非同一般,却是万分地发怵、惧怕,又无可奈何他呀。但是,霍氏那细软如棉、白净滑腻的肉体,在床头儿上哪股子缠绵霏霏的柔情媚态,是他从其他女人身上绝对得不到的。他一辈子也忘怀不了她。一闭上眼睛,怀里偎着的就是她。
卓成山信息极其灵通:他知道霍氏前些日子带着女儿回河南新乡老家去了;也是为了躲避躲避风头儿,掩饰劣迹。那一程子啊,他竭尽全力避免往东横街儿来。霍氏什么时候回到乌金沟的,他也摸得很准确。伤痛诚然淡忘,美色却难于割舍呀。这个小娘儿们呀,他可忘不了!积久的报复之心,再加上无法压抑的性欲望,迫使他忘却伤痛,伺机再次铤而走险。
那一天,卓成山确认阎百江跟夜班儿,下了大井,绝不在家。夜深了,他又悄悄来到东横街儿,冒险闯进了阎家那小院子。霍氏对卓成山的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感到多么诧异、多么惊讶。她不过是不冷不热地问:“你又干嘛来了?就不兴长点儿记性?你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卓成山也板着脸儿说:“瞧你这话说的!难道,我就不兴再来瞧瞧你了?先给我点上一锅子?”霍氏就正尔巴经地说:“哟-,他早就不许我弄哪个了,我也没了货了,洗手不干了。往后啊-,你呢,走你的路,我呀,过我的桥。你就别再来纠缠我了!行不行啊?”
卓成山那火儿,就往上撞,心里却骂:“嘿!这小臊屄婊子儿!怎么,忽然之间也装起正经、立起牌坊来了?”为了达到预期的目的,消消不可压抑的欲火,他强装笑脸儿,冷不妨地搂住了她,按倒在床头,说:“行-,行啊!全由着你!往后啊,我可就不来了!行了吧?今天,你也别让我白来一趟啊!先请我抽一锅子;等完了事儿,我是立马儿就走!”霍氏满面怒容,拼命地挣脱了他,坐起身儿来,瞪着他说:“你呀-,还是赶紧的走吧,我可不敢了!”卓成山的手往下一滑,就使劲扯她的裤子。没想到,霍氏抬手儿就给了他个大嘴巴,变脸寡情地说:“你给我滚出去!要不啊,我可就喊叫小梨儿和街坊们了!”
卓成山愣住了。今天,他满怀信心,竟然是扑了个空,大欲难成,竟弄得一无所获了。他思虑了片刻,就对霍氏极其平和地说:“你呀,可别把事儿闹得太绝了!你得记住:冤有头,债有主。我卓成山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儿,可也没那么老实!你要是这么着,咱们是后会有期!”他气愤地转身儿,走出了葫芦形大院儿。
卓成山犹豫踌躇,极难舍弃这个东横街儿;他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思索着对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儿,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要是空此一行,岂不是反有所失?他心愿未了地站下身儿来,想主意,思忖如何找个借口,来它个二进宫,再作挣扎,以求一逞。正当他犹豫不决,进退维谷之际,无意间一抬头儿,眼神儿扫在了那堵青灰色的山墙上,月光微明,那首七言绝句《秋雨遣怀》,就映入他的眼帘。卓成山是矿山上的才子,也算粗通诗文嘛。他默然念道:“秋雨初晴万象新,江山沦落月西沉。老骥伏枥心不泯,杀尽夷狄励后人。疯颠翁题?”他稍一过目,心里就一惊,思量道:这他妈的分明就是一首鼓动抗日救国、杀敌雪耻的“反日诗”嘛!惊奇之余,又顺口儿念了几遍,早已牢记在了心里了。
卓成山是太有心计了:经过几天的明察暗访,他摸清了这首所谓的“反日诗”,是出自阎百江的老岳父霍老头子之手。他把柄在手,更化愠怒为仇恨;接连跑了几趟西山上的“炮楼儿大院”,见了几回他的大表兄梁翻译官。此后,又破格地得到白鸟桥吉大队长、河野小队长的特别接见。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害人故事儿,已经是酝酿得很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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