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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虚的云》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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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与皇帝由庆王、端王、肃王、橚伦二贝子、刚毅、赵舒翘、王文韶、溥兴,与神机营及虎神营亲兵两千余人,马玉昆部属千余名等前后护卫着,走上了北京西北官道,取道向张家口居庸关而去。
八国联军的追兵穷追南走向保定的皇辇车驾,及至追到俘获,洋兵狂喜大叫:「捉到慈禧太后了!」拉开皇辇帐幔,把车内的盛妆老妪捉住,连同侍从解返北京向瓦德西报功,瓦德西叫清宫宫人来一认,都说:
「这不是太后!这是宁寿宫中的老嬷嬷。」
瓦德西大怒,叫赛金花问:「这是谁弄的鬼计?老太后逃往何处去了?」
老嬷嬷说:「将军听禀!此事全由老身自己作主,与旁人无关。老佛爷已经取道北行两三日了,此时想已出了居庸关了。老佛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待她离宫出走之后,我即扮成太后南行以引你们来追,果然你们都中了老身小计了!」
瓦德西叫赛金花:「你问她为什么这様做?难道不怕死吗?」
老嬷嬷也不畏惧,侃侃而言:「将军!你等洋兵攻入皇宫,奸辱宫女,任意胡为!老身与这十数宫女商议:留在宫中难幸免,终归遭洋兵淫辱,左右无非都是死,与其受辱而死,不如先投河自尽,但与其无益自尽,不如为国效忠而死,于是老身愿以身代太后挡灾,带了众宫女宫监,窃取皇辇而出城。明知被你们捉到必无生理,我等十八人只有认命,今日为国而死,死亦无憾!剐杀任你便!但是老身有一恳求,请将军勿使兵丁淫辱我等!」
瓦德西说:「你们怕我的士兵淫辱么?你这老货,害得我们追不到太后,误了我们大事!你真是死有余辜!你怕受辱,我偏就要把你们交给士兵随意处置!」
老嬷嬷厉声叫道:「洋狗无礼!老身恨不得食汝之肉寝你之皮!」
瓦德西大怒,叱令左右:「把这些宫女宫监带下去交给士兵任意处置!」
赛金花慌忙劝阻道:「将军!您请息怒!这位老嬷嬷与众宫女都是忠义之士,将军难道不敬重么?将军若任由士兵奸辱残杀此等忠义之弱女子与宫监,恐将为世人耻笑!请饶他们一命吧!将军此时正应止杀安民呢!」
瓦德西觉得赛金花之言亦甚有理,可是他余恨难消,过去用力打了老宫女几个耳光,骂道:「本该杀了你!滚吧!」
此时慈禧太后一行已经过了岔道地名,辰时左右,突然大雨,人马在狭窄的山路上赶路。山路崎岖,骡车难行,太后与皇帝等改为骑马,都被大雨淋得湿透,追随在前后的诸王与大臣都变成了落汤鸡,遥遥跟在后面的德清和尚,全身湿透。他本不习惯骑马,此时他因阻滞难行,索性牵马步行,他曾经过多年万里跋涉,久历风霜,这一场大雨算得什么?他并不以为苦,可是那些一向享受富贵荣华的皇室与王公大臣就不同了,他们有生以来何曾受过这般苦楚?
太后等在大雨中挣扎前进,在泥泞中寸步难移,此时若有联军洋兵追来,还不全部成擒?幸而都无追兵,众人得以平安。
日暮时分,山洪突然爆发,汹涌冲至,狂流奔腾!人马涉水而行,黄泥洪水淹及马腹。庆王令亲兵牵马及扶持太后与皇帝,在水中前进,那时洪水已浸到众兵胸上了。
太后悲泣道:「谁想今日国破家亡,如此惨痛!」
德清和尚在后面百尺之遥,涉水而随行,水深及胸,头上又遭沱滂大雨泼打。他虽不畏惧也不怕苦,他却深深为太后与众人难过。他又念着北京众寺的长老与僧人,还有那全城百万居民,都不知道遭到洋兵什么样的侮辱残杀呢?亡国之痛,不由他不感到悲伤!而东南各省疆臣,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刘坤一……等等所谓名臣,竟然坐视不救京畿,各人拥军自保,美其名曰自保而与列强私订辱国条约!虽可云保住了东南各省免受外兵侵占,但是,此种行为,徒然使外人洞知中国人如散沙而已,岂非更助长列强侵略之野心?各疆臣如此作风,只知有省不知有国,又算得是什么忠臣呢?其实,列强劳师远征,主力集中于攻打北京,亦无余力攻占各省!各疆臣若无私心拥兵自重,大家同心协力,一齐出兵北上围攻联军,中国又何至于有亡国之痛?又何至有日后的辛丑条约由列强榨取中国人民血汗?
德清和尚涉水而行,心中想着这些,不免觉得悲愤填胸!是的,清廷腐败,不足怜惜,可是国家遭外侮,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多么可怜多么哀痛啊!是的,德清是出家人,理应把世事都看空,但是,若心无慈悲佛性,这出家人亦不过只是行尸走肉而已,说什么空?那样的空,修来干什么?有何意义?
德清和尚泪流满面,也分不清是泪是雨水。他不是为自己的苦难而悲伤,他是为中国人的苦难而流泪!他是为自己进言未获重用以遏阻一场大难而伤心,他自承失败,他痛心极了。是的!袁世凯、张之洞、李鸿章、刘坤一这些疆臣,太自私了!多么可恨!
德清和尚随驾,好不容易渡过了洪水,他回视暮色中,护驾的三千兵马都狼狈不堪!好像是一群奄奄待毙的败兵残勇,人人满身水湿,弃盔曳甲,在泥泞中挣扎。
天黑以后,行列才脱险抵达居庸关。知府闻讯带了从人打着火把来迎接太后,火把光中,德清看见居庸关城门云台的印度式佛像雕刻,他联想到北京的佛寺佛像此次又不知遭受洋兵怎样摧残毁灭,他的心情沉重极了!延庆知府秦奎良供应了轿子给太后与皇帝,行列走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又冷又饿,知府却无法供应食物,因为什么都给溃退下来的董福祥军队与义和团早几天抢光了,知府什么食物也供应不上来,惟恐罪责,索性溜走了。
太后与皇帝易轿续行,行列兼程逃走,免得被洋兵追上。饥饿的残兵,勉强保着驾,在黑夜中赶路,到了天明,才见有村落人家,军士争先冲人民家搜寻食物,可是十室九空,人影俱无,粒米难觅,一路上村乡都早被董福祥军队溃兵与义和团抢光了!太后皇帝与王公大臣,无不饥饿得奄奄一息,败军残兵亦都有气无力,勉强赶路。德清和尚一向挨惯了饥寒,两三天不食,难不住他,他仍然支撑得住,看见一个小兵昏倒在地,他心中不忍。翻下马来,对士兵们说:
「帮我把这个人放在马背上驮着吧!」
然后他牵着驮了病兵的马,步行着缓缓前进。
「大师父!」那病兵感激地望着德清:「您怎么……」
德清微笑道:「不要紧!我走路走惯了。」
行列又挣扎前进走了一天,天黑时分才走到怀来县地界楡林镇,店街家家也早都被乱兵拳民抢光了。怀来县令吴永赶来叩迎,跪在轿前禀道:「怀来县知县微臣吴永恭接皇太后圣驾!愿皇太后万岁万万岁!」
太后一看,悲喜交集,呜咽道:「我带着皇帝逃难,一连走了几曰,不见有官吏来迎。想不到来到这里,你一个小小县令,在此危难兵荒马乱之中,居然还记得遵制衣冠接驾!真是难能可贵了!吴永!我们一行,已经挨饿了两三天,你这里可有什么食物供给没有?」
吴永奏曰:「回皇太后!这里什么都给乱兵拳民抢光了!微臣搜索半天,只寻得一些麦豆和小米,煮成稀粥一锅,只恐过于粗粝不敢进呈,另外又只寻得鸡蛋两枚……」
太后惊喜道:「难得你如此忠心,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能讲究吗?有麦豆小米粥就极好了!」
吴永忙进呈麦粥。仅得的两只鸡蛋,只能献给太后与皇帝吃了,一锅麦粥,还不够分润王公大臣。每人只分得浅浅小半碗,可是也总算有得吃的了。
太后无限感慨,叹息道:「乱世显忠臣。今日若非吴永接驾,我们岂不都饿死了么?」又说:「这些麦豆小米粥,本是穷人吃的粗粮,我们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哪知穷人的苦呢?今天,唉!想不到,连小米粥也当是山珍海味了!」
太后不胜唏嘘,伤心了一阵,然后又问:「吴永,我们全身被大雨淋湿,你可有供我更换的衣物呢?」
吴永奏曰:「仓猝筹办不及,只带得亡母遗留旧衣数件及微臣衣物来,不敢进呈,恐辱圣驾。」
太后感极流泪道:「难得你一个小小县令,在危难中不失礼制,又如此周到,真是愧煞满朝大臣了!有衣物就好,还讲什么身分?」
太后改穿了吴永进呈衣物,又说:「吴永,你若仍有麦粥,分些给跟我们人吃点吧!他们也都饿得半死了。」
吴永说:「此地到县衙里仅二十五里路程,请太后与皇上到那边去歇下吧,从人的饮食也须到了县城才筹办得着了。」
德清自然轮不着分吃麦粥,他在店屋外廊等候着。随驾的许多臣子官兵也都在外面。夜空又在下雨了。饥饿疲乏的众人重新又再上路,在泥泞中前进。至少,二十五里以外,已有食物了!
一直到了怀来县衙,德清和随驾兵马方得到饮食,众人在衙庑廊下睡了一地。
在怀来县住了两天,重新起行。走向宣化府,日落时分,只见前面烟尘滚滚,大队兵马奔驰而至。保驾官兵无不戒惧。都说:「千万别是土匪来了!」这时官兵疲弱已极,哪堪一战?太后在轿上亦吓得惊疑。
前面骑兵驰到,高举大旗,上绣一个「岑」字。保驾兵士一齐都欢呼了起来:「好了!好了!岑春煊部队赶来了!」
德清看见一员大将纵马来到太后轿前,下马跪倒叩头,高声报名:「微臣甘陕总督岑春煊接驾来迟!乞太后恕罪!愿皇太后万岁万万岁!」
太后感极泣下,温语道:「岑春煊!难得你如此忠心!请平身吧!」
岑春煊奏曰:「微臣奉命镇守张家口,今闻探子报知圣驾脱险来到,故此特别带领五千兵马前来护驾!」
太后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恐洋兵追来呢!已经过了这几日,只怕我们派赵老嬷嬷冒充我南行的金蝉脱壳之计也被洋兵识破了。此时说不定已有洋兵追上北路来呢?」
庆王说:「老佛爷勿忧,后面有马玉昆率领千余人断后,也还能挡一阵。」
太后说:「既然岑春煊已来接我西行,前途谅无大碍。王爷你可不必急急跟我去大同,你且暂留在此与马玉昆等布置以防追兵。设或北京有什么事,你也就近可以便利处理一些。」
庆王遵旨,说道:「那末奴才回怀来县衙去办事好了!愿老佛爷一路福星吉祥!」
庆王纵马到后队,对德清和尚说:「德清法师!太后命我留守殿后,我现时回马到怀来县衙去,你却不妨跟随圣驾西行,待我带你会见岑春煊,托他一路照拂你。」
德清说:「王爷既不西行,我又何必去呢?我愿跟王爷留在怀来。」
庆王说:「不然!法师!你跟我无益。军旅阵战之事,不宜你参加。倘若洋兵追上来打仗,我却顾不得你。你应随圣驾同行!太后信佛。一路有你跟随为她念佛念经,也会使她觉得心安一些。」
「如此只好遵命了。」
庆王带德清来见岑春煊,说道:「岑大人,这位德清和尚,是北京龙泉寺的有道高僧。当初曾经随我进宫奏请太后勿轻信义和团惹祸。这位和尚,是我作主请他一路随驾来念佛保佑圣驾和大众平安的。太后知道这件事。如今我奉旨要留守,仍请法师随驾,一路多烦岑大人照拂他。」
岑春煊说:「这是小事,王爷请放心!我也是信佛的,断不会亏待法师,今后就请法师紧随我身边就是了!」
岑藩其时骑马贴随太后轿边护驾,太后在轿内听到说话,就隔窗说:「对了!岑春煊,你得特别照顾这位法师,他是有道德的。一路上亏得有他随驾,为我念佛,使我心安。我们一路平安无事,也多少亏得有法师念经呢!」又向德清说:「法师!你一路也辛苦了!你当日说的话,如今都应验了,可惜我处处受制于强臣王公大臣,就算听信了你,我也身不由己!弄到今天这般凄惨国破家亡!」
德清慌忙说:「皇太后言重了!」
太后叹道:「法师!你看,我们大清这一次是不是就亡于洋人永不得翻身了呢?我们前途可还有灾难呢?」
德清说:「皇太后勿忧!太后吉人天相,前途不会再有灾难了。洋人也不能占得了大清天下,终要退兵的,不久就会有消息讲和了。不过赔偿大些。」
太后说:「听你这么说,我也心安一些,但愿你预言得对吧。赔偿那是没法子的事了!」
此时德清和尚以一个布衣出家人,竟得随驾西行,而且如此接近太后轿子,若在平时,当是不可能之事,但此时兵荒马乱,逃难仓惶,也没有许多皇家体制了。庆王说得对,太后这时候已经无复平时的刚强,她已经惊慌得失去了一向的坚定了。她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她需要宗教上的支持。
德清和尚呢,他的确在途中也无时不在念佛念着大悲咒,他并非只是祷求佛佑君主的平安,他祷求佛菩萨更保佑万民的平安,他有爱于这位以残酷出名的太后么?不!他眼中的众生都是平等的,君主与平民并无差别,他不是为了贪图富贵荣华而随驾,他是为了未来的宏法开展而随驾,无可否认地,佛法的宏扬很需要统治者的赞助支持。佛陀昔日有天竺诸国皇室的赞助,佛图澄也有后晋皇帝石虎的支持,才造成了魏晋佛法极盛的文化,六祖与唐代高僧多人,都有君主的支持而大弘佛法。
德清已经预见到大清皇朝来日无多,但是,大清皇室的弱焰仍可助他点燃佛法的明灯。而且,德清看来,世人畏惧而腹谤的威严残酷暴君慈禧太后,其实不过是一个衰老软弱无助的傀儡君主而已。大清朝廷之腐败,千疮万孔,疆臣跋扈,王公贪墨,大臣舞弊,上行下效,岂可一切都归罪于慈禧一身?慈禧固属残酷阴险而无新智识,但是,在德清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而已。是的,她的竞存的阴险毒辣残酷与她的守旧,都是可怜的愚昧!她那么样计算一生,她又得到些什么呢?除了锦衣玉食与无上的权威之外,她又得到什么呢?平安吗?快乐吗?她比世上任何人都精神紧张痛苦,她已经坐在利刃万把所做的宝座之上了!
这样的一个暴君,是不是也值得引渡呢?是的!佛法度众生,不分贵贱,不究其恶,都愿导之向善,假如能够度化这位残暴的老太太弃恶从善,那么德清此次随驾之行就不算毫无价值了,如果慈禧因此从而放下屠刀,而且大力支持弘扬佛法,使天下人都学习佛法慈悲,那该正是德清和尚的心愿,若不为此,他又何必随驾西奔呢?
皇室队伍在乱山狭隘的羊肠小道上慢慢前进,那些陡直的山崖上都是褐黄色的黄泥,寸草不生,更不见树木,平时干涸龟裂,此时经过大雨冲洗,滚滚倾泻,一路上都有坍方,烂泥堵塞了山路,前头部队走了不久,又喊了起了:「山泥坍下来塞路了!」
德清看那山谷,真像是司马懿身陷的葫芦谷一般,四面都是泻泥倾石,泥流又湿又滑。无路可走,峭壁又高,顶上都似是高原,此时若有敌人在上面居高临下,枪炮袭击,或投掷火把击烧,这几千人和圣驾都成釜中之鱼了。
行列已经受阻停了下来。太后问道:「怎么办?」
岑春煊说:「太后勿忧,臣的部将已在前面令兵丁掘开坍泥,不久即可通行。」
太后着急道:「我们不能在此久留啊!若被洋兵追上就没命了!若再下大雨,山泥再崩塌下来,也把我们活埋了!」
岑春煊说:「太后不必惊慌!洋兵就是追上来,也还有马玉昆部队挡一阵呢!这山泥大概也不会再多崩塌下来的,除非是再下大雨。」
太后说:「只好求佛菩萨保佑天别再下大雨了,你叫法师来!」法师来了,她就对德清说:「法师,你得多祷求佛菩萨保佑别下雨,别再塌崩山泥吧!我心乱极了!」
德清合十拜道:「领旨!臣衲必尽诚心祷告祈求佛佑太后与皇上及大众平安!前途不会再下雨坍泥了。」
兵丁挖开倾泥,开出一条狭窄小路,勉强可通行一骑。太后改为骑马,春煊亲自指挥亲兵前后拥护圣驾,马蹄踏入泥淖中,泥深及膝,马匹惊嘶,踟蹰不前。皇帝在马背上伤心流泪,怀念珍妃。
所幸果然不下雨,崖顶也再无坍泥冲至,行列在泥浆中挣扎了两三小时,才逐渐脱出危险。德清一直合掌念佛,泥沼深及马腹,也淹了他的两腿几次,他都混如不觉,他只是诚求佛佑这几千人的平安,等到脱险,他前后一望,但见人马全都成了半身泥塑一般了。他不禁叹息:「此时此地,还能讲什么马随春仗识天骄呢?」
转出山口,迎面看到那座著名的雁门关,倚山而筑,高耸险拔。古人说,雁飞至此也须迂回,故称为雁门关。德清看那形势,真是奇险极了,千丈峭壁,百仞高城,长城乃盘。城头衰草随风而拂动,砖石长满青苔,荒凉苍古。那种苍凉的感觉,令人心酸。德清不由地想起了玉门关来了,雁门与玉门两关,都是商旅游子心伤落泪之地啊!如今总算平安脱险来到雁门关下,真是恍同隔世了,怎不令人堕泪呢?唐诗云:「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雁门关已足符此一写照了!
御驾与兵马进了雁门关,缓行山路不远,忽见路边跪着十多个和尚,高喊:「云门寺僧人恭迎太后皇上圣驾!」兵丁呐喊驱赶。
太后说:「一路上村庄俱无一人,此处却有和尚迎驾,这是佳兆啊!岑大人,快叫兵将勿驱赶,带来一见。」
群僧来到御驾前,再拜叩伏,为首的是一位皓首白须老和尚。年逾古稀,动作迟钝,颤颤巍巍,口称:「云门寺住持空真率领全寺僧徒恭迎太后与皇上圣驾,太后一路受惊辛苦,请莅敝寺供斋歇息再行吧!」
太后惊喜不置道:「老法师怎知我们到此?」
老和尚奏道:「山僧闻得禁卫前哨说得圣驾将临,仓猝无法筹备,而且粮食俱被乱兵抢光,只备得山寺自种野菜粗粮,过于粗粝,恐不足以供奉!若太后不嫌,便乞驾临敝寺赏用吧!」
太后说:「难得老法师如此诚心,我已喜出望外,还有什么讲究呢?」因问:「老法师今年几岁了?出家几年?」
老和尚奏曰:「山僧今年一百二十四岁了,在此修行已九十七年矣!」
太后说:「真乃人瑞!老法师请平身吧!」又唤德清:「德清法师快扶起老法师。」
德清慌忙下马去拜见老和尚:「弟子德清参见长老!」
老和尚睁着朦胧老眼打量德清,欢喜笑道:「好!好!咱们是前后同榜见到面了!」
德清诧异道:「长老此言怎讲?请明示!」
长老笑道:「我是云门寺住持,你也是云门山当家,我是百岁老和尚,你也是百岁老出家!」
德清说:「弟子还是不懂!愿再明示!」
长老笑道:「这样都不懂!亏你还修成了他心通天眼通呢!我看你也还是未通!好了,我们别多谈,先请圣驾进寺供斋要紧。」
云门寺就在山坡上,规模不大,山门倒塌,殿堂凋零,粉壁剥落,木雕的佛像也显出朽蛀了。寺僧居然在客堂摆出了几席素膳,果然都是些野菜藿藜,小米稀饭,窝窝头。
太后感动得很,说道:「一路上,那些世受国恩的臣子都逃跑得不见踪影了,除了一个吴永出来接驾,还有谁出来接待我母子?想不到这荒山破寺的穷苦出家人,反倒有此忠心供我等膳食!」说着,就流下了泪,良久才恢复平静,对岑春煊与诸王说:「这座云门寺,破败至此,将来你们得为他重建山门牌坊啊!」
临别之前,德清再请教长老,老和尚说:「你此去将可大弘佛法!但是,异日,要小心云门之变啊!」长老不肯再多讲。德清也只得纳闷登骑随驾起程了。
到底老和尚讲的是什么意思呢?
德清回首,只见长老仍率寺僧跪送圣驾。
德清想道:「长老说我也是云门山当家,难道我将来此地做云门寺住持?他又说我也是百岁老出家,莫非我也在此像他一样活到一百二十多岁?他又说我须谨防云门之变!是什么变呢?」
又寻思道:「他又说前途我将可大宏佛法,我怎么会呢?如令太后皇帝都落难至此,他们自顾都不暇,帝国也气数将尽了,或者他们还能助我些须,但是也只是强弩之末了呀!」
他不禁彷徨起来了。不错他已经有时能预见未来,但是他一些也不能预见自己的将来!蜡烛原是只能照亮别人,照不见自己的啊!他只有将一切都交托给佛菩萨罢!
圣驾到了大同,那是七月二十六日了。太后谕令随行的军机章京鲍心增拟稿,以皇帝名义下诏罪已。
「我朝开基,二百数十年……近日衅起,团教不和,变生仓猝,竟至震惊九庙,慈舆播迁,自顾藐躬,负罪实甚,祸乱之萌,匪伊朝夕,果使大小臣工有公忠体国之忱,无泄沓相安之习,何至一旦败坏至此?文武臣工,天良若在,今见国家阽危若此,其将何以为心乎?……知人不明,皆朕一人之罪,小民何辜,遭此涂炭?朕尚何以施其责备耶?朕为天下之主,不能为民悍患,即身殉社稷,亦复何所顾惜?自今以往,斡旋危局,我君臣责无旁贷……不论大小京外文武,咸应卧薪尝胆……」
沉痛的语气令人感动,随行大臣无不感泣。可是全中国各省疆臣,依然按兵不动,除了岑春煊已来勤王之外,再无后援了!帝国事实上早已四分五裂。疆臣割据!中国就不亡于外人,也亡于国人之自私了。
德清感喟道:「纵不论君臣之义,也应顾到中国万民啊!这些疆臣,太不以国家为重了!」
岑春煊笑道:「法师!那些就是所谓饱读孔孟圣贤之书的大儒了!他们平时只会讥嘲我岑某,是苗子野性不驯,又说我是化外之民,今日是疾风方知劲草啊!我与这五千两广子弟兵,都是被那些大臣讥为蛮子的,今日且看谁是蛮夷?」
太后等在岑春煊部队保驾之下,继续西南行。德清和尚在马上向东遥望,万里长城在远山上面蜿蜒,恒山诸峰隐入灰空。行行复行行,行列经过五台山西边,德清和尚仰望五台山群峰,可望而不可及,本来他打算再参拜五台,不想演变成如此,路途不靖,到处仍有拳民及冒名义和团的土匪横行,他想再登五台也难乎其难了。如今他又随驾而行,无论如何,总得护送太后与皇帝到了长安告一段落才说。五台山!正是不知何日再得来参拜啊?他回想当年三步一拜文殊,不胜怅惘。「文殊菩萨啊!」他仰首遥眺云雾掩蔽的五台山脉:「不知何日再来参拜菩萨您呢!」
他又祷念:「文殊菩萨啊!弟子此去随驾,是否有弘法利众之机缘呢?务乞菩萨默佑弟子使显佛法啊!」
他仿佛已经在心中接触到文殊菩萨的神力了,他觉得感动,那种接触着无形的佛菩萨力量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无可让渡的,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奇妙力量进入了他的心中,使他微微震颤,使他平静舒畅,使他全身的「气」都轻轻反应,他感到脑后闪着金色光环,心中大放光明,于是他知道这是文殊菩萨已经默许他了。
「可是前途机缘何在呢?」他仍然不知!「相信菩萨自有安排罢?是的,我不应怀疑!」
八月十七日,慈禧太后与一行抵达太原,以巡抚公署权作行宫。德清也跟着留驻了。此时岑春煊属下谍报传来军情:八国联军万余人,已经南下攻陷保定,正在向石家庄推进之中。
岑春煊奏曰:「洋人显然意在追袭圣驾,今幸有五台山天险阻挡,洋人一时未能追来,但此地不宜久留,为安全计,请皇太后与皇上尽速西幸长安吧!」
于是御驾与护卫,逦迤再向西南,沿着汾水赶路。这一条路径,当年德清从河南往五台山朝圣曾经走过的,如今行向回异,旧地重游,看那山川景物依然无改,但是人事更加变动了。此时新遭兵焚战祸,义和团溃众与董福祥败兵先在此一带大肆掳掠杀戮奸淫,从之以奇旱地裂,遍地焦土,穑稼不生,乡村十室九空,走得动的人早已逃难他乡去了,剩下那些走不动的老弱伤残,奄奄一息,留下挨日子等死罢了。
行列走了两三百里路,找不到半点食物,所经的村落都已被焚毁,处处都是饥馑待毙的病弱之人,躺在地面,腹胀如鼓,骨瘦如柴,睁着无神的枯眼,望着御驾和军队,有些还能递伸皮包骨的手,向行列乞求食物,大多数都是已经不省人事昏迷了。那些野狗成群结队来噬吃饥民,那些满地遍野的骸尸恶臭冲天,这景象和当年德清路过所见又有什么不同啊?饥荒!中国人民几千年来就都在饥荒之中挣扎!永远都在饥饿边缘上!可悲的中国民族啊!
德清不禁又再泪流满面了!他在马背上含泪望着这遍地饿殍,他毫无能力去帮助他们,他心中十分痛苦。如果他能够救活一个垂死的饥民也好,他情愿把自己的干粮分出,他情愿自己饿死来救活别人,哪怕只是一个!尤其是那些可怜的小孩子!多么悲惨的人生啊!小小生命并不选择到这个痛苦灾难的世界来,他们生出来就受尽了战祸饥馑的折磨。终于在血泪中含着凄惨苦恨咽气,他们的皮包骨的肢体和肋骨,被野狗噬嚼……多么悲惨啊!还有那些妇女,不是饿死,就是被乱兵流寇杀死奸死,如果逃得过,也不免于饿死,或者被洋兵强奸屠杀……这就是中国人民的命运么?看那汾水满河的肿臭浮尸!看那遍野的饿骸吧!
德清但愿自己能代替他们而死去,只要能救活一个孩子也好,不管那孩子是什么人。可是德清连自己也没有半点粮食,他自己也在饥饿之中呀!他和这几千军人都在饥饿之中,他们已经两三天没有粮食了,他们忍着饥饿拼命赶路逃向长安,马不停蹄,连太后和皇帝也都两天未得吃到任何食物了。
太后用袖掩面,不忍多看这一路的饥馑惨象,她也淌泪了:「到今日我才知道老百姓这么凄惨!」她说:「我们一向是太奢侈了!」
天气炎热,太阳晒得行列人人口渴,兵马都到汾水河边去饮水,德清看见河面飘浮着数不清的浮肿恶臭死尸,有些给流水推到岸边来,尸身上扑满成千上万的苍蝇,长着白蛆,恶臭侵人,那河水浑浊污秽,怎能饮用呢?
「别喝这河水呀!」德清和尚对兵将们叫道:「河水恐有尸毒呢?」
士兵们哪管什么尸毒不尸毒?他们又饥饿又口渴,再拖下去,他们也敢吃人肉了!他们只扬赶水面使浮尸飘开一点,然后就掬取河水而狂饮了。人和马匹都在河边饮用着浮尸边缘的河水。
李莲英也取了一壶河水来给太后与皇帝。
皇帝说:「这水怎能喝哪?」
太后悲哀地说:「想不到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哪!」
队伍来到平阳县临汾地面,天色已晚,就在一处村庄歇宿了,这村内还有几座土房未毁,有几个乡民住着,把房子腾出来给太后与皇帝住了,王公大臣与德清等人都只能露宿在外面。乡民煮芋叶和薯叶一大锅来献给太后,跪在地面叩头说:
「什么粮食都没有了,就只有这些薯叶,皇太后恕罪吧!」
太后淌下眼泪,叹息道:「为了我们,又把你们的粮吃掉了,我心已不安,怎么还会怪罪你们呢?今日有薯叶吃,已经是万幸了!真难为了你们。」
皇帝与太后都已饿透了,吃着薯叶,又没有盐,没有油,只是水煮薯叶。皇帝说:「原来薯叶这么可口呀!将来回北京可得叫人多弄些来吃了!」
他说着,那眼泪就流了下来,太后也饮泣。
太后叹道:「你们在深宫中,天天山珍海味,还嫌这样不好吃那样不好吃,现在可知道老百姓吃的是什么过日子的了!」
在门外伺候的诸王闻言无不默然。德清和尚心中说:「善哉善哉!但愿太后皇上和这些王公大臣从此都知道体谅子民的疾苦和贫穷饥饿,今后也稍微知道爱惜民命了罢!」
慈禧太后与皇帝在岑春煊部队骑兵拥护之下,西出潼关,终于到达了长安,德清和尚也就旧地重游。太后等驻跸于巡抚署院,德清与诸亲王居于卧龙寺,兵马也都分据了寺院。此时难民逃入长安甚多,散兵亦多,向来宁静整洁的古都长安已经变成一片混乱了。
太后刚到达,就收到北京总税务司赫德拍来的急电,说十一国公使要求清廷派出庆王与李鸿章作为全权谈判代表,不接受其它人选。
太后叹息道:「亡国之君,竟连派遣谈和使臣都无权选择了!好吧!你们拍电给广州李鸿章,叫他北上抵京,与庆亲王奕劻两人全权谈判,准其有便宜行事之权。」
在北京的日军司令官福岛安正少将派出日军一队,令汉正白旗参将申乌珍导行,前往宣化府迎接庆亲王进京。李鸿章也从广州乘俄国轮船于八月十七日赶抵天津。其时,联军统帅瓦德西中将往青岛及上海渡假,闻讯亦赶回北京出席会谈。大家曾一度讹传瓦德西是在联军占北京后两个月才到任。其实是往上海渡假后赶回北京之行所引起之误传而已。瓦德西曾经指挥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从第一日起就已经占驻六宫了。德皇威廉大帝野心极大,怎会拖到最后才派出统帅到中国呢?
正当李鸿章首程北上的海行途中,俄皇尼古拉下令俄军开入东北占领了东三省,占领黑龙江与吉林,黑龙江将军寿山兵败自杀。吉林将军长顺投降。俄军于是长驱直入,攻占沈阳,迫使盛京将军增祺签订「奉天交地暂约」承认俄国「代管」奉天。
李鸿章于光绪二十二年出使圣彼得堡祝贺俄皇登极之时,签下了「中俄密约」所谓共同防日,同意俄人在东三省筑铁路及派兵船驶入中国所有口岸。李鸿章当时自夸:「今后至少可保二十年无事矣!」
前后仅五年,俄人已兵侵东三省!
八国联军此时在保定捕拿排洋的大臣,擅予枪决。瓦德西在北京坚持清廷必须首先同意惩凶诛杀端亲王、毓贤、董福祥等祸首,作为先决条件。电报传到长安,太后感到为难。
庆亲王与李鸿章与十一国公使及八国联军将领开始谈判。在所谓「惩凶」的先决条件上,彼此陷于僵局。
此时在西安的皇室,暂时得以苟安,静待和谈消息。太后叹道:「这一次还不知要丧权辱国到什么田地呢?」
时值闰八月,天气酷热,山西、河南、陕西、甘肃……诸省都发生大旱,地面龟裂,五谷不生。同时又出现蝗灾,各地人民无以为生,纷纷逃入帝都长安,街边路旁,都睡满了难民,长安之混乱,与日俱增,渐渐也有些像北京的样子了。
岑春煊将情形奏闻太后,并请旨赈济难民。
太后叹息道:「国家不幸,多灾多难,兵祸未完,又有天灾饥馑!赈民自然是该办的事,你们酌情办理吧!」
春煊领旨出来,巡视全城各处,又找德清和尚说:「我奉谕要赈灾民,少不得也要劳你出力发动长安全城佛寺僧尼帮忙呢!」
德清欣然道:「自当效劳!卧龙寺东霞老和尚也正和我说着想开办施粥厂呢!只是寺里粮食将尽,无法可想。」
岑春煊说:「粮食自然由朝廷想法子,你们但出力就好。」
正在筹办施粥,那边外城传来了一阵狂喊大哗:「蝗虫来了!蝗虫来了!」
德清上马随着岑春煊到城墙上一看,只见西南天空出现一团一团的乌云,向着长安天空飞驰而来,瞬息之间,乌云已经飞到,原来都是蝗虫蚱蜢,不知有几亿几兆?遮天蔽日,落满了一地,撞人侵舍。城墙外的成千成万难民奔逃呼号,那蝗群铺满了地面,成为活的蠕动的地毡波浪,所过之处,草木无不吃光,树木成为秃枝,本来已是枯死大半的田中小米高梁,也都被蝗虫波浪在片刻之间嚼食精光了,露出了一带干裂的土地。
德清等人在城墙上也被大群的蝗虫袭击了,蝗虫好像无数飞石般射向他们身上。德清被迫用僧袍抱头奔逃,一路跑上城楼,不知践踏了多少蝗虫!在那成千成万的蝗虫暴风雨点中,也顾不得什么伤害生命之戒了,那地面全铺满了的都是密密的蠕动的跳动的巨大蝗虫,比沙石还多,简直是无处可插足!践踏下去,好像踏着无穷的芋荚和豌豆,德清有生以来,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那些骤雨般的蝗虫,击打得全身都痛,他抱头奔跑,给蝗虫滑倒了几次,爬起来再跑,一身一袍都是蝗虫,狼狈极了。
好不容易跑进了城楼。众人关上楼门,抖下了蝗虫,那些虫腿上的硬刺已经把众人都刮得皮破血流了。
「好险!」德清说:「好险啊!想不到蝗虫为灾竟然这么厉害!这里近人烟,尚且如此,那些稼穑田园,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蝗虫之群,足足飞了大半个时辰才过得完,城楼上也都满楼是跳蹦蹦的蝗虫了。城墙外面的饥饿难民数万人此时鼓噪着,拾取那地上的蝗虫,撕掉甲翅,活活就咬嚼吃下肚子去了。
「可怜哪!」德清和尚叹息道:「这些灾民饿成这么样呀!该开了城门让他们进来领粥领粮才行。」
岑春煊摇头道:「不能开城门,一开,几十万的灾民都冲进城内来了!抢粮劫掠,那还得了!」
德清说:「我们怎忍让他们在城外饿死呢?」
岑春煊道:「长安城内存粮也极有限,新任粮道吴永和我派去的兵马往湖北收粮又未回,我们自己也还不知能支持多久呢!若开门放这几十万灾民进城,必会造成大乱,大家同归于尽而已。更别说惊了太后和皇上了。北京乱民就是前车之鉴!如今我奉旨镇守长安保驾,我断不放半个灾民进城的了。」
「那么我们预定要设粥厂,也得在各城门外设一处吧。」德清说。
「看存粮多少再说罢!」岑春煊说:「我是打算先在城内各寺院门外施粥给已在城内灾民,等解粮来到再图对城外施粥了。」
德清和尚叹道:「大人确有不得已之苦衷,我也明白,我们也只好尽力而为,救得一命算一命吧。」
卧龙寺前面山门外,搭起施粥厂来了。东霞老和尚与德清,还有全寺两百余僧众,每日轮流煮粥施粥。那些灾民老幼扶持而来,个个饿得像骷髅骨,人人手捧一碗。可是和城外的灾民一比,这些人又幸运得多了。至少他们每人还可获得一碗稀粥支持残生!可是城外的灾民呢?他们起先日夜撞打城门叫喊。长安的城门都是铁铸的巨大厚门,城墙又高达百尺,都是巨大的麻石为砖,灾民哪里攻打得动分毫?
他们叫喊攻门了几天,渐渐都饿得不支了,纷纷倒了下去。此时蝗虫也被拾吃干净了,草根也都挖吃殆尽了。那数十万灾民倒卧在原野,奄奄一息,任由毒烈的大太阳曝晒,有些灾民支持不住,饿死了。那些未死的灾民就一拥而上,割取死者的肉来吃。起先只是局部的现象,过了几天,饿死的人更多,而割吃死尸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这天德清正在施粥,听见人们传说着:「城外灾民争吃死尸了!」
德清大吃一惊,赶到城头上眺望,岑春煊也正在城上巡视,对德清说:「真不得了!法师你看,城外的灾民已经饿到争吃死尸血肉了!」
岑春煊把望远镜递给德清。这时,数百秃头兀鹰,在城外野地上空盘旋,眈眈虎视着原野上的僵卧灾民,有些鹰群急不及待灾民断气,就成群降落去啄噬其肉了,那惨叫凄厉之声,到处不绝。
德清持望远镜察看,果然看见一组一组的灾民分别在割取饿死的尸体之肉,有些灾民尚未咽气,也被人活活割肉了。几个人合力捉住了垂死的弱者,另外的人就去刀割其肉,那垂死者哀求惨叫,终不获免。那些强者有些用火烧熟了尸肉,而另一些却居然生咽了。
德清看得心惊胆战,泪水奔流满面。他战抖地悲泣道:「菩萨啊!弟子该怎样做才能挽救这些灾民!苍天啊!中国人为什么这样悲惨?」
他不忍再看下去了,他转向岑春煊恳求:「岑大人!谐您派人跟我出去城外施粥吧!再不救,他们就都死光了。」
岑春煊叹息道:「法师!现在城内的粮都维持不了几天了,哪有余粮分给城外呢?你就是出去施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能救得了谁?只怕你刚出城门就给灾民打翻在地了,粥也给抢光了,连你自己也给灾民杀了呢!」
德清哭泣道:「他们太可怜哪,如果我身上的肉可供灾民一饱,我又何惜?大人,您放我出城去吧!」
岑春煊摇头道:「法师!你这真乃愚不可及!你就算让灾民吃掉,你又能救他们活几天呢?你又救得几人呢?」
天气越发炎热,城外的饿尸残骸越来越发臭了,腐臭随风吹入城中,中人欲呕。几天之后,瘟疫发生了!城外原野遍地都是死尸,奇臭冲天,苍蝇数以亿兆计飞聚尸体,饿鹰野狗任意噬食活人与死尸,从城上望出去,数十万灾民已经倒毙了一大半,尸骸遍山漫野!各地电报也传来了!」
陕西山西两省都受到了瘟疫袭击。长安城内也纷纷有人倒毙,人心惶惶,都在抚院前面呼吁叫喊。
慈禧太后召见各王公大臣。她忧心道:「洋兵占我京畿宫禁,残杀我子民,谈和又未有消息,这甘陕突然又闻大旱饥馑瘟疫,我闻说灾民竟至生吃尸肉,我朝灾难惨重至此,你们也得想些办法出来呀!首先总得救济灾民,否则灾民作乱攻入长安城内,你我大家也没命了。」
岑春煊奏曰:「皇太后,微臣已奉旨在城内开设粥厂施粥,今已有八处施粥厂,各地佛寺僧尼均自动出来担任煮粥施粥救灾,但长安府库存粮缺乏,城内百姓军兵,也最多只可支持十日了!吴永催粮,至今未回,臣实无法赈济城外各地灾民。」
太后泣下道:「莫非这真是天意要灭亡我朝么?为何灾祸连迭而至?闻报如今城外和甘陕各地都因饿死尸首太多,无人掩埋,已经发生了瘟疫了!我们坐在这行宫内,束手无策,莫非真是等待灭亡么?」
岑春煊奏道:「皇太后,这些都是天灾劫数,人力难以挽回。微臣窃思,唯有请太后驾临卧龙寺亲祷上苍,又请德清法师祈祷天降大雪来息灾,方得有救。」
太后说:「我理当拜佛忏悔。你所奏请德清和尚祈祷天降大雪消灾,也说得不无道理。确实如今无粮无药,怎能消除瘟疫?也唯有天降大雪来才消得瘟疫了,只是,现在是闰八月,炎夏之际,哪得有大雪来呢?」
岑春煊奏曰:「德清法师道行高深,一路随圣驾来此,为太后皇上念佛祷安,不是屡有奇验吗?微臣深信也必可祷得大雪息灾,望太后降旨谕令他祈雪吧!」
太后说:「我也没别的法子了,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你传我的旨意下去,叫德清法师来,待我问问他。」
德清奉召,跪伏在墀下:「微臣衲子德清参见皇太后。」
太后温语说:「法师平身罢!我叫你来有事。岑大人推荐你代我祈求天降大雪消除瘟疫,这件事你可做得来呢?」
德清慌忙奏道:「皇太后既有懿旨,微臣自当尽心祈求佛祖菩萨保佑,亦深信佛菩萨必会怜悯众生灾民悲惨疾苦。惟臣本身并无神通法力,只有竭诚祈求而已,成败难以预料。」
太后说:「你尽量去祈求罢。成败在天,你就是求不来大雪,我也不会降罪于你,我只好怨命罢了!这叫做没有法子死里求生的唯一法子。」
德清谢恩:「既如此微臣遵旨,即刻返卧龙寺准备,恭请皇太后进香。」
太后说:「你去安排罢,明日我来上香。」
太后带了皇帝亲临卧龙寺上香,谕令德清国师祷雪消除瘟疫,轰动了全长安城内外,太后上了香就回行宫去了。德清和尚奉旨祈雪,他有生以来从未祈过雪,连雨也未祈过,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东霞长老说:「德清,今天这件差事可真难当了!除了当日晋朝道安法师祈雨成功获得朝廷与万民拥戴,至今千余年来,更有谁个和尚敢接下祈雪的御差?这份祈雪差使,可说是佛教空前的大事了。你若求得天降大雪,不用说,是大振佛法!若求不到,今后佛教也就完了!你得尽心诚求啊!」
德清说:「长老放心!太后已说过,求不到雪,也不会降罪的。」
东霞长老说:「纵然太后不降罪,我佛教也失尽威灵面子啊!」
德清道:「我也只有竭尽诚心祈求罢了,怎知道天意如何呢?」
东霞说:「你要什么?可要我领全寺打七相助?」
德清道:「施粥济厄工作要紧,长老与各法师不必分身来助我了。反正我也没有把握祈得大雪,不如都由我一人担当责任罢。」
德清和尚独自登上岑春煊叫兵丁搭成的露天木台,他就在那台上木板跪下来,向天伏拜。烈日当空,晒着他的头。
他拈香祝圣,上首白椎毕,执柱杖念祷文:
息灾会启。赈济宏开。自他咸利。冤亲等益。光同日月。量等太虚。天地以兹为覆载。日月秉此而照临。山岳以之为崔嵬。江河以斯为流注。圣贤以斯为化育。天人体斯为感应。阴灵仗此出苦难。冤雠了知得解脱。阵亡横死明此即超生。佛祖以此宏普化。众人以斯修济拔。某某以斯为方便。今日为皇太后与抚院岑公暨全体官绅。启建法会。讽经礼忏。设斋请法。仰冀诸佛菩萨。垂降祯祥。祈愿甲兵休息。旱疫消除。存增福寿。殒早超升。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卓柱杖云):祇今释迦如来在柱杖头上。放大光明。其光清净。无增无减。光光互映。如宝珠网。尘尘普利。剎剎全彰。无量为一。一为无量。小中现大。大中现小。于一毫端。现宝王刹。坐微尘里。转大法轮。普利群生。且道即今向甚么处见如来转大法轮。若向柱杖头上见。未见在。若向妙宝华王座上见。亦未见在。既不如是。毕竟如何见。(以柱杖卓一卓云):愿今得果成宝王。还度如是恒沙众。即今护法诸仁者。请法饭僧。为祈所愿如意。祇如因斋庆赞一句作恁么道。(良久云):八方沾润无为化。四海讴歌贺太平。
「文殊师利菩萨啊,观音菩萨啊!」他祷求道:「您保佑那千千万万灾民吧!请让天降大雪来消除瘟疫罢!」
他竭尽虔诚来跪拜,他闭上了眼睛,泪水汩汩地溢流而出,流满了他的面颊,他在那毒热的大太阳下面,跪着整整一天。
全长安的人都争看国师祈雪,人们只看见数十尺高台上跪着德清和尚不断向天膜拜。他的诚心或许也曾感动了一些群众,可是人人都说:「这老和尚不是白拜么?现在这盛夏大热天,天上连云影都见不到,怎会求得到大雪呢?」
又有那些平常就不信佛的人说道:「八月三伏天,叫老天下大雪,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有嘲有笑,也有讽骂的。那嚣扰使德清心中更加不安,他不怕祈雪失败被人嘲骂,他只担忧失败而无以消除瘟疫。个人的荣辱有什么重要呢?瘟疫蔓延各省造成千千万万人民死亡,那才是可怕!有些观众说:「这个老和尚可不作怪?人家道士祈雨也烧纸烧符敲钹舞剑念念唱唱,这个老和尚什么也不做,单独一个跪在台上。闭上眼睛,这算是什么祈祷嘛?」
又一个说:「还不是混骗的?他在台上闭目打瞌睡罢了!祈什么雪?」
「瞧他这付样子又不唱又不念,又不拜不舞,他祈得到雪?」又有人说:「那么太阳也会从西边出来东边落啦!」
德清和尚觉得自己修定的功夫还是不够,他听到那些闲言冷语,他心中还是不安的。是的,定力太不够了!他忖思道,我一定要摄心,身在嚣闹中也闻若罔闻才行,我必须笑骂由他,我必须专心祈祷。
又听到有人说:「这老和尚祈祷有什么用呢?世间哪里真有佛菩萨?」
「菩萨是有的。」有人说:「不过这瘟疫是天灾呀,菩萨也没有这么大法力消灾呀!」
德清虔念道:「文殊师利菩萨啊!您听到这些凡愚众生的愚昧无明之言么?菩萨啊!赐降威灵吧!好叫众生从今相信佛法无边,好叫众生因信除妄,从今多发菩提心!」
然后他继续专心祈求,他逐渐能够摒除那外界的嘲笑喧闹了。确实若能在喧闹之中也保持静定,那才是真正的禅定功夫呢!那真是太不容易达到的境界了!
德清和尚并不能一蹴而成地在万众喧声中进入静定,但是他的确做到逐渐地进入。他先好像听到那些人声变为瀑流奔腾,就像他到过的贵州黄果树大瀑布的声音,上闻瀑声而不闻其言语,再渐渐地,他听到的喧声变成了好像江河的奔流,他知道它仍然存在,可是那对他已经毫无存在的意义了。他好像一个终年坐落在水边的石头,淙淙潺潺对他已经是习以为常,久处而不闻了。他渐渐进入了「半知觉」的静定之境,他的心内大放光明,那光明不断扩展,使他感觉到心胸无比宽阔无比平静舒适,他也感觉到头顶放射着巨大的圆形金色光芒,他感觉到自己在金光虚空中飞翔!飞翔!他的意念仍然不断地念着文殊师利菩萨和观世音菩萨,他不断祈求着他们:「菩萨啊!求您大施大慈大悲降下冰雪消除瘟疫,挽救兆民生灵罢!」
他不知道自己从早跪到了黑夜,他看不见台下四周有御林军士兵守卫着他,台下四面都竖起了火把,火光照耀着那台上跪着的石雕般的德清和尚,多少人仍然在围观,可是夜深时,渐渐都散去了。
子夜,残月挂在天边,夜空星光闪闪。哪里有半点云影?观众都失望,全都走光了,守护的卫兵也不耐烦,都坐在台底打瞌睡了。
看来是没有希望的,的确,这八月里,怎么会下雪呢?
然而,到将近拂晓时分,奇迹出现了!天空开始飘着细小的雪花!没有人注意到它,那雪花越飘越多,渐渐地,黎明前的天空,满天都是白影,鹅绒般的大雪片,纷纷飘坠!一切声音万籁都变得寂静无声了,那大雪悄悄地无声地飘坠,积堆在城楼檐上,盖满了全长安的宫殿和民房顶上,铺白了大地,把一切树枝装点得洁白晶莹玲珑!整个长安都变成了白雪晶莹世界,处处都是琼楼玉宇!不但长安城内外如此,整个陕西山西河南地带都变成了白色的冰雪世界了!
白雪落在德清和尚的头上身上,他仍然未有知觉,他仍在定中,他认为菩萨已经大显神通了!他见到金光与雪影闪闪,可是他的身体一些也不感觉到寒冷。
那些卫兵都给冻醒了。大叫起来:「下雪了!啊!真的下大雪了!」
长安全城的人都惊异万分地跑到外面来仰望这夏天的大雪,捧起那冰冻的白雪。
太后在行宫中步出走廊,伸手接雪:「啊!真的下大雪了!这位德清和尚真的有点道行呢!」就对左右侍者说:「看看雪有多深了?」
李莲英去量了阶上积雪,喜孜孜叫道:「老佛爷!雪有六七寸深啦!还在下大雪哪!这一回必可扑灭瘟疫了!真乃国家之福!」
太后说:「莲英,你快传令下去,我要亲到卧龙寺去拜佛还愿,兼去拜那德清老和尚!」
太后在岑春煊与众将兵马保驾之下,乘坐御轿,冒雪来到卧龙寺前,那时雪地上已经跪满了好几千老百姓在向台上的德清和尚叩拜不停了,多少人流着感动的热泪。
雪越下越大,在白茫茫的雪影中,德清和尚仍然像雕像般跪在台上,合十闭目,一动也不动,他的头上仿佛冒着一些蒸气,他的眉毛上积了雪,他的肩头也堆了雪。他完全不知道台下万民在向他膜拜,更不知道太后已经来到,他仍然在他的定境之中虔诚祈求诸天菩萨降雪,至少需要三五天的大雪才可扑灭瘟疫呢?他祈求道:「佛菩萨,文殊师利菩萨,观世音菩萨;请降三五天大雪挽救万民生灵吧!」
岑春煊要派士兵上台去召唤德清,可是太后阻止道:「岑大人,不要去惊动老法师了!」
太后就站在雪地,向着台上的德清合十拜了三拜,然后悄悄离去。
德清一点儿也不知道太后拜了他,他一点也不知道全长安的百万军民都纷纷向天膜拜,那些再不信佛的人,也都跪下雪地来拜佛了。
德清不知道万民围在台下四周拜他,人人念着观音菩萨圣号。
「谁说没有佛菩萨呢?」人们纷纷说。
德清一切都听不见,一切都看不见。他仍在定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永恒的念头,他祈求着佛菩萨:「文殊师利菩萨啊!观世音菩萨啊!我们需要更多的大雪,三天到五天的大雪!」
长安居民从未见过那么大那么深的雪,更从未见过八月天降大雪,现在家家户户屋顶上都积了一尺多白雪了,大雪还在不断降下!
原野上铺满了两三尺的白雪,数百里内,都是漫天大雪!
大雪下到晚上还不停,又下到第二天,雪深三尺,现在已经寒冷得人们都不敢出门了,没有人再来台下膜拜。只有德清仍然跪在台上祈雪。他不曾下过台,他不食不饮,不休不眠,日夜祈雪。慈悲与感恩混合的泪水潸潸溢出他的眼眶,那热泪却不是冰雪所能冻凝的。
是偶然么?八月反常的大热大旱之间,突然天降大雪五天!数百里积雪五尺余,瘟疫病菌冻死了,瘟疫消除了,旱象也消除了。
或者仅仅是偶然巧合的奇迹罢?或者完全与佛菩萨无关罢?可是它偏偏发生在德清和尚奉旨祈雪消灾的第二天!
信佛的人更加因此而坚信了,不信佛的人也很多纷纷生信了,尽管还有些人讲什么子曰的大肆抨击,也尽管有些倾向西洋新科学的人说:热天下大雪只是偶然的巧合,却有更多的群众潮涌到卧龙寺来拜佛了,人人都争着要拜见德清老和尚。
太后的供奉赏赐仪仗队伍吹吹打打音乐,抬着数不清的恩典礼物来到卧龙寺,又赐黄绫,又挂红绸,大供斋品寿果,大施僧袍僧鞋,岑春煊奉旨代表太后与皇上前来上供,一时真是显赫无伦。
德清和尚数夜之间,盛名传遍了西京!王公大臣,文人学者,行夫走卒,天天都挤满了卧龙寺,烧香拜佛,亟求一见这位祈雪得雪的活佛神僧。
人人都说:「这位德清老和尚,可是真正的活佛菩萨降世呀!」又有人说:「这位德清老和尚,在台上作法,向天一指,雪就下来了!这是天上的天龙八部都听他指挥呀!」
又有人说:「这位老和尚,当晚腾空而起,在天上指挥天神天将降雪。我亲眼看到的。」
「老和尚不但会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有人说:「他叫下雪,天将就不敢降雹,必是降足了五天大雪,才徼的法旨!他还有移山倒海之能呢?」
又有人说:「老和尚那天晚上在天上和许多佛菩萨一齐施法降雪,观音菩萨在南海普陀山莲花座上,心血来潮,知道老和尚祈雪,菩萨救民心切,也不上妆,头发披散着,就腾云来到相助降雪了!」
「要知那秋天哪来的大雪呢?这都是老和尚有移山倒海的佛法,从南极把冰山移了来的,须知他乃济公活佛再世的呀!」
传说越传越离谱也越神奇了,把一个几天之前还饱受嘲笑的德清和尚,传说得变为神通广大的活佛,又传为济公再世。人们日夜都在卧龙寺大雄宝殿外等侯,一定要瞻仰活佛,又有许多人抬了病人来,放在殿前,恳求活佛医病。
德清本不愿这般地以神僧身分出现来惊世骇俗。事实上,他深感惭愧。他自问并非什么活佛神僧。他自知只是曾经竭诚祈求佛菩萨而已,他怎能居功?
他躲在禅房内,不敢出来,可是殿前的成千成千群众鼓噪不已,大喊:「德清和尚!」「德清和尚!」吵得满寺不安宁。
东霞长老来说:「德清法师,看样子你不出去见见他们是不行的。人家抬了病人来缩在殿前求你医治呢,你出去见一见吧!」
德清惶恐道:「长老!我又不会医病,我又没有法术,怎敢出去乱来呢?」
东霞长老说:「那么也得出去讲个明白!免得几千人日夜在此叫吵。」
德清无奈,只得出来,他与东霞长老刚出现,群众就都纷纷伏地叩拜了,有人泪流满面,哭哭喊喊:「德清活佛!救救我家病重的老母亲吧!」「活佛,医好我这瞎了眼的儿子吧!」「活佛,医好我的毒疽吧!」「活佛!我儿子叫妖鬼迷了,活佛替我捉拿妖鬼吧!」
有些妇女膝行向前,不断向德清叩头,啼啼哭哭,好多人捧着香火,向着德清膜拜。
「活佛!活佛啊!救救我们吧!」
德清感动得流下热泪来,他哽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只有合十回拜众人。东霞长老拍了几下手掌,宣布道:「你们请肃静,请听德清法师有话说。」
德清就对众人说:「列位檀越!天降大雪消除厉疫,乃是佛菩萨的大慈悲,感于世人太凄惨,故此降雪消灾。并非德清之能所致,德清不敢妄居其功!我祈雪适值其便而已,我有何道行?
我除诚心之外,一无所有,列位休得错拜了我!我德清除了念佛确经,别无本事,哪会治病降魔?列位檀越枉驾了!」
众人哪里肯相信?反而更加苦苦哀求:「活佛啊!您老人家不救我们,谁来救?」「活佛啊!休得推辞罢!您老是有法力的呀!」
众人苦苦哀求不止。大雪才融化未久,地面湿滑,众人就在那积水泥泞上跪拜他,叩头沾泥。德清越发心中惭愧,只得又说:
「列位檀越,德清说的是至诚的真话,并无虚言,德清确无法力!」
众人叫道:「活佛是嫌我等心不够虔!」「活佛若不救我们,我们再也不走了!跪到明天,跪到明年!」。
德清说:「要怎样才使你们相信我讲的是真话呢?列位诚心求我,不如诚心拜佛求菩萨罢!这样吧!不如我代各位叩请本寺东霞长老领导我等念佛祈求罢!东霞长老若领我和列位打一场佛七,相信各位必获佛佑有求必应的!」
东霞长老说:「德清法师怎么拉我呢?」
终于还是请了东霞长老领导打七,德清谦居其副,群众期望活佛施法出现奇迹,但是看不见德清施展。群众不免失望,但是也渐渐相信德清的诚实了。
德清不曾表现什么特殊法力神通,这却并未阻止四面八方闻名而来参拜的群众,这时天天都有数千人来求见德清活佛,又有数不清的王公大臣缙绅贵人来邀请往府第供养,行宫中,太后与诸亲王频频召见,把德清忙得团团转,也不胜其烦了。
文殊菩萨曾经许他此次西行大展佛法,这一点可说是应验了。祈雪息灾一事,已使佛法深入甘陕人心,无数苦难灾民重生信心,祈求佛佑,各地佛寺香火空前兴旺,德清劳碌半生,从未有过这样的际遇,他现在盛名传遍全国,被太后与皇帝尊为护国法师。他声誉之隆,已经没有任何僧人可比了。
可是,他是为了虚荣而来么?他是为了这些无穷困扰的富贵应酬而来么?
他厌烦了,他厌烦这些锦上添花的荣誉!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开辟一处道场盛大弘法,可是,以此时的灾祸频仍,朝廷穷困,民穷财尽,他从何而得金钱来建造佛寺呢?他怎能在此时向太后提出要求?
他觉得此次西行的任务已经算是达成告一段落了,他自己只不过是佛前的一个小卒,佛菩萨的意旨叫他来此祈雪消灾,作为佛法佛力的一场证明。他已经尽了这一点工具责任了。他厌烦这太多的恭维,太多的召宴,太多的供养,太多的应酬,他更不习惯被群众当作活佛来膜拜。
「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出家人而已!」他对东霞长老说:「我不应再留住在此惑众,我该走了!现在施粥赈灾都有足够人手,也不差我一个。」
「走?」东霞诧异问:「你要走到哪儿去?」
「我要归隐山中,」德清说:「我须要重新再修静定,因为我自知静定功夫还不够,不足以当宏法大任,而且我现在太招摇了。」
东霞说:「你祈雪息灾,天下共仰,并非你意存招摇惑众。而且,你在本寺住下以来,本寺香火空前旺盛,全长安的佛寺也都重振佛光,你这一走,怎么行呢?被太后知道,也一定不准你走的。」
德清情知无法辞得脱,他就不再多言了。此时吴永等已经解粮到达西京,各地旱象已除,饥荒也渐渐减少了。朝廷下令各地赈灾,各处佛寺僧人与士绅全面出动施饭救灾。北京那边,庆亲王李鸿章与瓦德西等洋人谈判尚无结果。太后等不知何日才能回京?德清觉得自己实无必要再在长安受人膜拜了。他悄悄地离开了卧龙寺,他甚至没有留下字条。
没有名望的和尚难以展开弘法,名望太大的和尚又难免受名望所缚!德清感慨不已,他孑然一身,只带了他自己的衣物,悄悄踏上走向终南山深处之路。
他于十月来到终南山最隐僻的山谷,就是嘉五台后面的狮子岩。悬崖飞坠,泉水淙淙,雾封山峦,山路迷离。
他一看就欢喜,立刻动手割取茅草搭棚,棚成之后,就开始锄地开荒种菜,忙到十一月底,天气已冷,山顶也飘雪了,他才把一切弄得就绪。从此他就重新修静起来。
这儿再没有太后皇帝,没有王公大臣,没有富绅贵人,也没有群众膜拜。此地多么宁静,山中只闻淙淙泉声与松涛,太好了!「把茅深隐万重峰」「参差万法皆空印!」
他自食其力,他独自修静,他仰望山峰上面的飘渺云气与白雪皑皑。他颇有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或者我离开是一种错误。」他想道:「宏法岂可远离人群?我这一退隐,不是与宏法素愿相违吗?可是,那些虚荣多么可怕,多么难以忍受!这是十分矛盾的事!宏法不能出世,必须入世,可是入世又难免不沾虚荣,没有虚名又推动不了法轮,有了虚名,又受虚名与名利所缚!我该怎么办呢?」
「我必须好好精进再修静定,重新证定。再等到适当时机才下山回到人群去!」
他觉得在这山中僻处多么逍遥自在,没有名利的束缚,不为盛名所奴役,不受仪制所拘束,没有世俗的烦扰!锄云种出松千树,汲月携来月一瓢!
这山中只有浩茫飘渺的云气,它们缓缓地轻悄地流动着,多么自由,也多么宁静啊!他望着这些云气,听着潺潺的泉声与松涛,身心都与这一片旷怡的大自然化为一体了。
「我还要下山去宏法济世的,」他想道:「我不能永远寄身于这世外仙境的逍遥之中,可是我必须重头做起,我必须摆脱盛名的束缚!从今以后,我不能再使用德清这个法名了,我必须另改一个名字。免得再受到盛名所累,引来太多的人妨扰这一阶段的静修。」
看那些飘渺的云气,多么空虚!世间法,世间相,一切还不是跟这空虚的云一样空虚么?一切不都终于归于空寂么?这原不是直到此时才悟出的真理,他早在三十年前就悟出空理来了,他早已脱出「空」观的极端而采取「中」观。
现在的这些空虚的云,却给予他易名的灵感。
「虚云!」他自语道:「虚云!是的,今后我就是虚云了!」
在北京,在西班牙公使为首,十一国公使与联军统帅瓦德西等向清廷谈判全权代表庆王奕劻与李鸿章提出苛刻条件,要求严惩祸首:处死庄亲王、端亲王、毓贤、赵舒翘、英年、董福祥、戴澜、启秀、徐永煜、刚毅等王公大臣,作为谈和的先决条件。
李鸿章电奏长安行宫。太后怒道:「本朝皇族向无处死之例!这些洋人太欺人了!电覆李鸿章再与各国谈判!」
李鸿章向各国转达,各国坚持非杀端王庄王等不可。
瓦德西说:「慈禧太后若不杀端王庄王等排外分子,联军将于正月初五出兵远征西京!我已经颁布备战命令,各国军队已经在北京侯命!」
西班牙公使又另外将五十四员力主排外的大臣名单提交庆王与李鸿章,说道:「贵国政府若不同意惩凶,本席恕难再进行和平谈判!」
联军统帅瓦德西的西征令震惊了西京,人心惶惶。岑春煊来见太后奏曰:「臣愿倾尽甘陕之兵,与洋人作一死战!愿皇太后谕令各省派军勤王!」
太后叹道:「各省疆臣已经各自割据一方,私自与各国订约讲和,哪里还管朝廷?又哪里还知有国?」
太后又说:「现在就算倾甘陕之兵,又何济于事呢?唉!李鸿章呀!李鸿章!你昔年平定洪杨与捻匪,何等英雄?想不到你如今晚年如此懦弱,事事对洋人屈膝!把关外拱送给了俄国,山东送了给德国,台湾送了给日本,安南送给法国……如今就要连我也给他出卖了!可是我现在又怎么办呢?我怎能处死宗室?」
军机大臣环跪在墀下,不断叩头。御史葛宝华奏曰:「皇太后!宗室固然重要,社稷更重要!今日若不忍痛毒蛇噬臂,壮士断臂,来日洋人联军攻入西京,祸患巨矣!」众大臣也都异口同声奏请太后痛下决心。
太后掩面道:「你们都这样作主了,我一个人拗得了你们么?你们爱听洋人话,要杀谁就杀吧!我也无法管了!」
军机大臣众人于是拟了旨,请皇帝批了,降旨赐端王与庄王自尽,及处决支持义和团的诸大臣,其中已病死的刚毅等人则褫夺原官。
庄王奉旨自尽,临死前大叫道:「太后!你杀了我戴勋,你纵容洋人入侵!我死不足惜,只恨未能杀尽洋人!我一死,大清天下也就快完了!太后!你也别想活得长啦!」
西京数十万人民无不愤怒,汹涌到行宫前面大喊:「为何杀死抗洋的忠臣?」
岑春煊奉命派军来驱散群众,西京人民在军士枪口监视之下,眼巴巴地看着毓贤、英年……等等抗洋大臣被斩首,血溅市口,看得人人落泪!
「罢咧!谁还去替国家效命抵抗外侮?」人们叹息着:「生而不幸为中国人哪!」
朝廷倒不敢杀董福祥,只将他革职留任了事,因为董福祥在西北拥有巨大回族兵马,若杀了他,势必迫使回族造反。
北京各国公使与瓦德西总算满意,然后才提出赔款要求,决定要求清廷赔偿四万万五千万两,分三十八年付清,合计本息一共九万万八千二百二十三万八千一百五十两。
另外,要求禁止各国输运军火入中国,拆毁大沽至北京间的炮台及防御堡垒,各国可自由驻兵天津、北京,北京划出使馆区,由各国使馆派兵管理。各省各地官府如有伤害外国人员即须法办!李鸿章完全同意签了约!
条件之苛,为历次不平等条约之冠,中国已经完全失去主权与国防!沦为列强的次殖民地!
在「辛丑条约」的奇耻大辱之中,慈禧太后还驾北京了。郑州途中传来电报:「李鸿章病殁!」
与庆王一同签了辛丑条约给列强之后不久,李鸿章就病逝了。
太后闻报,流泪道:「李鸿章!你若是早死二十年,大清江山还不至像这样断送给了洋人啊!」
可是官样文章仍要做的,太后召见军机,令其拟定抚恤的谕旨:「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直隶总督李鸿章,器识湛深,才献宏远,由翰林倡率淮军,戡平发捻诸匪,厥功至伟!……」文末说:「该大学士为全权大臣,与各国订立和约,悉合机宜,方冀大局全安,遽闻溘逝,震悼良深!今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邺,赏给陀罗尼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前往奠祭,谥曰文忠,追赠太傅……。」
太后回銮,可是大清帝国已经夕阳西下!在终南山隐居潜修初期,没人来打扰,虚云和尚感到十分安静,充满法喜,写了不少诗歌:
山居意何远。放旷了无涯。松根聊作枕。睡起自烹茶。
山居道者家。淡薄度岁华。窝底烧青菜。铛内煮黄牙。
山居无客到。竹径锁烟霞。门前清浅水。风飘几片花。
山居饶野兴。柱杖任横斜。闲睛消未尽。过岭采藤花。
山居春独早。甚处见梅花。暗香侵鼻观。窗外一枝斜。
若人欲识佛境界
终日逐波流。还道去寻水。心佛与众生。差别在那里。
当净其意如虚空
欲止小儿啼。方便为言说。心意与色空。本如第二月。
远离妄想及诸取
离妄已成妄。离取亦是取。如何是远离。眼生骷髅里。
令心所向皆无碍
非形亦非影。罣碍怎么生。达摩因此义。故为可安心。
忽闻窗上喁喁作响
不见无情说法。怎知瓦砾增光。喁喁暗露消息。想是助我兴扬。
行住坐卧歌
山中行。踏破岭头云。回光照。大地无寸尘。
山中住。截断生死路。睁眼看。千圣也不顾。
山中坐。终日只这个。碎蒲团。没教话儿堕。
山中卧。骑驴骑马过。主人翁。无梦也烁破。
终南山内,修道的释道之士很多,虚云和尚住处虽僻,渐渐也被附近的几位和尚知道了,其中青山和尚是湖南人,更时常来探望这位老同乡,另外住在破石山的本昌,住关帝庙的妙莲、五华洞的道明,老茅篷的妙圆,后山的修圆,也都来探望。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师德清和尚,人人都只知他是狮子岩种菜的虚云老和尚。
这些访客来了总不免要谈及外面的大事,他们带来辛丑条约的消息,大家都嗟叹不已,都说:「再这样下去,洋人瓜分中国之日已经不远了。中国人怕不都做了亡国奴么?」
虚云和尚浩然长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身为出家人,年龄又老了,躲在这终南山中修真,没有尽到半点佛菩萨大慈大悲济度的宏愿!白白的眼看外面兆民灾难痛苦,思之多么惭愧!」
青山老和尚说:「可是我们这些老人出山又能做什么呢?难道去参加革命党么?」
道明法师说:「青老快别说这些无君无父的话了,幸亏这儿深山没外人听见。」
妙圆说:「在这儿讲讲不妨,听说一个革命党叫什么孙逸仙的,在日本结交了好多日本朝野人士,搞革命呢!还传说他跟三合会哥老会的弟兄也都联上了,打算推翻大清朝廷呢?前些时还传说他等要拉拢李鸿章,大概李鸿章没理他,这些革命党在去年庚子年趁着北京有八国联众之乱,就在南方乘虚攻打惠州,十月底占了惠州一带沿海,也有日本人在内助阵的,后来日本政府再由伊藤博文执政,禁止日本人支持中国革命党,台湾的日本总督儿玉源太郞停止补给武器,革命党兵败,孙某逃往日本去了。革命党史坚如在广州图炸总督德寿也失手被擒斩首了。」
修圆说:「我们躲在深山,哪知外面有这许多大事?」
道明说:「看来这大清皇朝真是气数将尽了。将来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
虚云说:「大变动总是不能免的了,不过大概也还有几年吧?」
青山老和尚说:「假如真的会换朝代,那就好了。等到有真命天子出世,把洋人都赶跑,老百姓也不会再受罪了,我们佛教也不会再被洋兵来烧毁寺庙了。」
虚云默然不语。众僧见他如此,都觉诧异。青山问道:「虚云师,看你神态戚然,莫非你另有所见么?」
虚云摇头,强笑道:「我哪里有所见?只不过是感慨中国兆民的悲惨痛苦命运罢了!中国人民几千年来,世世代代都在苦难忧患之中挣扎,不是天灾——饥荒、旱灾、水灾、蝗灾、瘟疫——就是人祸,外人侵略屠杀,也还不及中国人自己屠杀自己同胞多哪!洋人毁我中华文化宗教,也还不及中国人自己毁灭文化的彻底哪!洋人是一下子毁灭不了中国文化的,将来中国人自己毁灭文化,铲除传统,扫除佛教道教儒学,乃至于连中国文字都要毁弃,这种日子有的是哪!」
青山老和尚骇然道:「虚云师如何这样危言耸听?」
虚云说:「此非危言耸听!试观今日情势,洋人此次八国联军挟其新式枪炮之利与新式战术,一举攻陷北京,迫令大清朝廷签订辱国最惨之辛丑条约,洋人非惟已击溃大清帝国,亦已完全击溃了中国人之自尊心,从今以后,中国人势必变为自卑自弃之民族,唯以西洋为尊贵,西洋为上。崇洋媚外,留学西洋,既学其科学,亦学其糟粕。将以洋人为语言而弃自己民族之文学,起居衣食服饰无不洋化,以洋化为荣,以自己之文化传统为耻,不出五十年,中国人自己就将尽废中国文化传统了,连中国文字都想改为西化拼音呢,更不要说想要铲除中国佛教伦理思想了。你们以为洋人是毁灭中国文化宗教之主敌么?非也!外人只是嚆矢而已!真正的大敌乃是中国人自己啊!」
在虚云心中,他确实已能看见未来的种种巨大变动片段,好像浮光掠影,在他心头掠过。他看见未来,可是他不愿再对人显露他的神通,他躲到终南山来,还不是为了要避免惊世骇俗吗?他并不想用超自然的神通作为传播佛理的工具,不幸世人只知膜拜神通而不肯多学佛理!这是他所引为憾事的。
「当然,」他补充地说:「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推测而已,未来的事,谁能逆料?」
虚云的话不能算是过分的悲观。事实上,这个六千年悠久文化的文明古国,一向自视为世界的中心,一向自傲为世界上最文明最先进的民族,已经被八国联军辛丑条约全部彻底摧毁了民族自尊心与自信了。崇洋的观念像山洪般淹没了中国!强烈的自卑感像瘟疫般传染了每一个中国人,由仇外而转变为崇洋与媚外,中国人在心理上已经自我降格为落后的民族了,中国人已经崇拜洋人又接受白种人是超级种族的错觉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宗教,开始崩溃着。
虚云和尚隐居于终南山修静,他是永远逃避世俗么?不是的,他自感定力不足,他自感必须再闭关三数年,然后再下山。到那时他希望将有更佳更坚强的智慧与定力来弘扬佛教济度众生。可是他此时没有说明的必要。青山和尚等人都不知他的用心。他们尊重他的隐退。
虚云和尚此时已经六十二岁了!他从庚子年秋后十月入山修静闭关,住在茅篷,度过了一个冰雪冬天,又到了辛丑年冬天,他没有离开深山一步。青山和尚等也逐渐较少来访了!只在夏天来过,告诉他赤山寺的法忍老和尚到了陕西翠微山结庵,带来六十余僧人,却因土人与之争执山地水田而兴讼。法忍长老败诉。
虚云也没去看法忍,因为他已改了名字,若去见了法忍长老,众僧难免又传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德清。这时候,陕西谁不知道在长安祈雪消灾的德清国师?身分一暴露,他就别想安静闭关。
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已岁尽,终南山群峰积雪,严寒彻骨,虚云独坐于茅篷之内,感觉到无比清净光明。这一天,他掘开积雪,挖了些自种的芋头。洗净放在瓦釜中煮着,底下烧着枯枝柴火,火光跳跃,锅中水仍未沸。他就在火前跏趺而坐,等待芋熟。
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定中。一切都不闻了。他不知道时间在悄悄进行。他甚至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元旦降临了,世俗忙于奔走拜年,山中修行的和尚们也未能免俗。正月初七,大雪已晴,阳光初现,积雪已硬。群僧结伴而行,遍访山中各处寺院与庵篷贺岁,走到了后山,青山老和尚说:「这里去狮子岩不远,我们久不见虚云出山,我们何不去看看他呢?」
众僧都说:「正该前往。」
一位刚来终南山未久的复成和尚说:「这位虚云却是何人?」
青山说:「他是湖南人,与我同乡,但他从不提家乡事,我等亦不知他的来历。」
道明说:「虚云独居岩顶茅篷修静,极少出山。」
本昌和尚说:「虚云不大讲话,偶然也谈谈听听他所讲世局未来,他似有点道行。」
也是新来的月霞和尚与了尘说:「虚云多大年纪,形貌如何?」
本昌说:「大约六十岁,个子高瘦。」
月霞说:「他来自何处?」
本昌说:「他从不提起,无人知他来历。」
月霞说:「此人如此神秘,正该一会。」
众僧登上狮子岩,来到茅篷前,只见大雪堆压在篷顶,积雪两尺,篷外雪地上有老虎足迹。
「不好了!」青山老法师大惊:「老虎吃掉他啦!」
众人都大惊,叫了起来:「糟了!」
「怪不得好久没见他,」道明说:「怪不得!」
月霞和尚较为沉着,他说:「我们先别慌乱,看这老虎足迹!踏遍了棚外,却不见有进入棚内之痕迹。又不见有血迹,或者老虎并未进棚伤害虚云呢?」
复成说:「对了!虎若伤他,必会衔拖出来,雪地上也必有血迹,现在不见血迹,料它尚未伤人。我们何不进棚去一看呢?」
众人慌忙推开虚掩草门,进入草棚内。赫然看到一人背向门而坐,面对釜,火早已息灭,釜中了无热气。
「啊!在这里了!」青山和尚欢欣叫道:「他没事!」
众人都定了心,说道:「好险好险!」
道明就叫:「虚云师!我们向你拜年来了!」
那坐着的人毫无反应,众僧又吃一大惊:「莫非坐化了?」
青山上前试触鼻孔下气息,说道:「不妨事!他是入定了!并非死去!我们不可惊了他,且敲磬石,使他慢慢醒来。」
道明轻敲引磬,众僧趺坐护法。在磬声中,只见那虚云和尚渐渐醒过来了,他渐睁双目,渐渐恢复知觉。
「好了好了!」青山说:「他醒过来了!」
虚云逐渐看清楚了环坐的诸僧,他慌忙合十下拜:「列位甚么时候来的呀?我怎么都听不见,有失迎迓!」
青山笑道:「我们来到,看到蓬外满地老虎足迹,以为你被老虎吃掉呢,慌忙进蓬看你,门又没闩好,虚掩着,我们进来,看见你在定中,这才放心了。」
「啊!」虚云笑道:「原来如此!门外有虎迹吗?一定是老虎来过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老虎好像没进来过呢?」道明说:「你门又没闩,他也不进来,你真危险哪!」
虚云笑道:「大概是我又老又瘦,瘦得没有人味了,老虎也觉得我不中吃吧!」
众僧大笑不已。青山笑道:「虚云师,你这样坐定,好像化去一般,难怪老虎不吃你了,老虎也只吃新鲜的呢?」
众僧又大笑,本昌说:「今天我们趁着天晴雪坚,结伴周游拜年,也来看看你,向你贺岁呢!」
「怎么?拜什么年?」虚云讶然道:「今天不是腊月廿一?怎么来拜年呢?」
本昌说:「你记错了吧?今天怎是腊月廿一?」
虚云说:「怎么今天不是廿一?不信我拿黄历给你看,我早起刚看了黄历,画掉日子,然后就煮芋头,坐着等芋熟,没想到入了定,也没多久,就听见磬声醒来了!」
众僧笑道:「你没弄错吧?」
虚云说:「怎会弄错?我芋头还没吃呢!这时多半烧熟了,既然你们来了,我就拿来大家都吃一点吧!我还没吃午饭呢,你们大概也饿了吧?」
「待我来看,」复成和尚过去揭开锅盖:「看你烧的芋头一定是烧焦糊了吧?哎呀!」
他突然大叫了起来:「你烧的什么芋头呀?都长了霉啦!」
「什么?」虚云惊讶得很,众人也都惊诧,都过来验看。可不是那釜中的芋头全都长了灰白灰白的霉菌了?霉已经高达一寸多了。
众人大惊,纷纷说:「这山中大雪严寒,哪里这么容易长霉菌?至少也须十多天才会长霉呀!」
复成和尚说:「虚云师,你真的不知今天是新年初七了么?」
虚云说:「怎么会是正月初七呢?今天明明是腊月廿一嘛!」
复成说:「那么你真的是入定至少半个多月了!」
众僧骇异不置,都说:「入定半月!这功力真不得了哪!那老虎来到棚外又不侵入伤害,分明就是来护法的了!虚云师,你的道行真不小呀!」
本昌又说:「原来这深山隐藏着你这样的神僧!来来来!我给你们引见,这两位是新来结篷的月霞师和了尘师。」
月霞与了尘这时才看清楚了虚云面貌,月霞就都叫了起来:「德清师!原来是你呀!你怎么改了名呢?好几年不见啦!」
了尘说:「原来是德清师!九华山翠峰一别九年,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虚云也认出了他们,欢喜道:「原来是月霞师和了尘师!真是久违了!」
月霞说:「多年不见,不知你消息,谁知你躲在这里?」
虚云笑道:「这里且置,如何是那里?」
月霞说:「你且休讲这些口头禅语!快告诉我们为什么改了名呢?我们在长安之时听说你大显神通,祈雪消灾,太后圣眷方隆,突然你又失了踪不知去向,这是什么缘故呢?」
青山等众僧都惊异叫了起来:「啊!原来虚云就是鼎鼎大名的神僧国师德清和尚呀!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怪不得!原来是你呀!别人谁有这功力入定半月又得老虎护法?」
虚云慌忙谦谢:「岂敢岂敢!我偶然睡着而已,老虎也嫌我不中吃罢了,哪有什么道行,列位休得过奖了,我今名虚云,尚祈列位勿对外界宣扬以往贱号,免生烦扰清修。」
众僧大笑,青山说:「虚云师!只怕都由不得你呢!我们不对外面说,也终归有人知道的啊!」
虚云笑道:「看来不行点贿赂是不行的了。让我来重新煮些芋头请列位吧!」
青山笑道:「你想用芋头塞住我们嘴巴呀?我们芋头是一定要吃的,可是嘴是封不住的呀!你是白费心机了!」
众人哈哈大笑,大家一起采芋煮熟,饱餐一顿,十分快乐。
几日之后,终南山的僧俗纷纷都到狮子岩来拜神僧德清虚云了。青山说得对,会传出去的,虚云从此休想得过清静日子了!
那登岩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一传十,十传百,不数日间,陕西无人不知德清神僧改名虚云躲在终南山狮子岩。成千成千的人不远千里而来拜,来问休咎,来求治病。
虚云不胜其烦,叹道:「名之为害,一至于此!」
他厌烦这些虚荣,他厌烦这些酬答,他悄悄地走了。
肩负背囊,他又再向万里无寸草之地而去了!
水与心俱定,清光日夜留,有渠容月影,无尔识源头,万籁返闻寂,层岚入镜浮,未能融物我,澄湛已忘忧!
虚云和尚独自来到了太白山,住在一处岩洞之中,十分清静,他自题「石洞诗」:
石洞自清幽。孤居万事休。蒲团久趺坐。身世等浮沤。
三轮本空寂。佛魔自卷收。大千沙界幻。幻亦不曾留。
自以为可避烦扰矣,怎知才安静坐了三天,洞外就有人叫道:「虚云师!虚云师!」
虚云十分诧异,这太白山怎会有人知道他名字呢?莫非是鬼魅?他自忖道:「管他是谁,且不理他,就当没听见!」
洞外又叫:「虚云师!虚云师!」
虚云心想:「这坐禅真个坐出魔来了!好好的听见人喊我!更不要理他:看他怎样?」
那人越喊越近,竟喊进洞内来了。这岩洞本不甚大,不到几声,那石钟乳后出现一个人影。
虚云心想:「这可不作怪?非但音魔来,连色魔也来了,更别理他。索性闭目念咒便了。」
那人来到石前,翻身就拜:「虚云师,我找得你好苦!好不容易才见着,您老怎不理我?」
虚云睁目视之,分明是一个实质的二十四岁青年和尚,哪是什么幻影?
「虚老!」那人拜毕起身笑道:「您怎不认得我?我是狮子岩前岩茅篷的戒尘呀!」
虚云看清,失声叫道:「原来是你!戒尘师,你却怎知跟得我来此?」
戒尘笑道:「虚老,你有你的神通,我也有我的千里眼呀!」
虚云说:「你果然看见我?」
戒尘笑道:「方才是说笑话罢了!我哪有什么千里眼?事情简单那天晚上,您老偷偷开溜,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那知你经过我茅篷前面,我已经看到,我看你行走方向,料你必是逃来太白山,我一向敬仰您老,早想追随,故此收拾了行装,尾随在你后面,遥遥跟踪而至,相隔不过三几重山头,有甚么难跟?来到太白山下,不见你踪迹,问了山中的修道之士,有人看见您老走上这半山来了,我就循路而至,岩洞多,我逐洞访问,找了三天才找上门来!」
虚云大笑:「原来如此!怎么你跟在我后面,我一些也不知觉呢?」
戒尘笑道:「我若让你老看见我,您老会准我跟上来么?」
虚云说:「你既来了,我也不能撵你,你就住下罢。只是我要跟你相约一事,不许对人提我名号,免生烦扰。」
戒尘笑道:「都答应您老就是了。」
虚云和尚想得倒好,怎知才住了不到半月,又有数不清的僧俗登山到岩洞来拜他了,原来戒尘一路打听虚云踪迹,早已使附近渐渐传了开去,人人都传说神僧德清虚云来了。众人久仰其名,都争来膜拜。
虚云对戒尘说:「你看,都是你带来的麻烦!如今此地也住不得了!我们走罢!」
戒尘说:「又再走向何方?务须带我同去!」
虚云说:「若不带你同行,你又将蹑踪打听我行踪,结果又弄得再生烦扰!也罢,你我一同行走罢!我感觉我未来宏法事业因缘是在西南,亦曾立愿要重修云南鸡足山道场,我意由此入川,再参峨眉山金顶佛光普贤菩萨,然后入云南鸡足山,你是否愿同去呢?」
戒尘欣然说:「哪怕万里迢遥,也要追侍您老!」
「那么明早拂晓起行罢。」虚云说:「我何必再在此混充活菩萨骗人香火供养?」
于是两人天未亮就起行了,等到大众数百僧俗来到岩洞参拜,只见洞内空无一人,虚云与戒尘早已越过山头,走向四川途中了。
虚云是旧地重游,路途熟悉,带来戒尘,一路经过剑门关入川,到了成都,住寺小憇,然后重登峨眉山,参拜了普贤菩萨与金顶佛光,然后下山,经过俗传为普贤洗象之池,大峨寺,长老坪,毗卢殿,峨眉县城,峡江县,到了一处银村,流沙河江边,又逢洪水泛涨,狂流滚滚,江面辽阔,江岸旁崖,陡斜险峭,无楫可渡。
虚云叹息道:「前次我来四川入藏,亦遇到洪水。今次来川又遇洪潦,我与洪水特别有缘哪!」
戒尘说:「这里连渡船也见不到,如何可过江?不如改道而行找寻渡头罢?」
虚云说:「我们仍宜在此处等候,相信此处必有渡船,不用他往。我们何不静坐以待呢?」
戒尘笑道:「人家是守株待兔,我们是守河待船!」
虚云说:「守河待船!讲得真有禅机!众生若肯守河待船,终必获得慈航普渡,可惜众生大多数只愿守株待兔而不守河待船!」
戒尘说:「虚老,您真豁达!我在此等得心焦,您还讲禅语哪!」
虚云说:「就是要你心焦,才讲禅语。若不心焦,何必讲禅呢?」
两僧在河边石堆上趺坐起来,碑石尖利,戒尘坐得不甚舒服,不时东张西望看有无渡船来,虚云却若无其事,坐得平平稳稳,毫不焦急,两人从早坐到中午,方见有乡人来到。
戒尘忙打听有无渡船,乡人说:「渡船是从上村开过来的,每天正午对开一趟,我等都是来趁渡的。」
乡人越来越多,不久果然有一艘小小木船从上游而至。船小人多,众人争先登船,早已把船挤满了。两僧是出家人,怎会与人争先?直到众皆登船,他俩才敢启步。
戒尘要扶虚云上船,虚云说:「你不用扶我,你先上,我把行李递给你。」
虚云把行李递给船边的戒尘,正要踏上去,突然那河水猛力冲船,把系索冲断了。船身急急向外荡去。虚云慌忙系住船舷,也来不及上船,船身已经被激流冲到外面去了。虚云的身子陷在洪水中浸着,给船拖着。
戒尘惊慌万分,叫喊:「虚老!虚老!」伸手弯身来拖救,也只抓得住虚云的右手手腕,这时船身已经随之倾斜摇动了。
虚云忙喊道:「不要拉不要拉!船小人多,你一拉动船就翻了!宁愿我沉也不能叫全船人落水。」
戒尘哭道:「那怎么办?」
虚云说:「不要慌,我就这样扳住船舷就行!」
虚云手攀船舷,身浸洪水之中,被渡船拖着,顺流而下,随波逐流,惊险万状。虚云心中倒也不甚惊恐,他记得从前坠水长江的往事,那一次不是也安然渡过吗?他知道此时断不可挣扎登船,否则就会全船二三十人都同归于尽,他宁愿自己浸在洪水中,万一被洪水冲去,牺牲自己也就算了,断不可使这一船人都翻船淹死啊!他在水中虔诚祷念观音菩萨,他念着大悲咒,他的心毫不紊乱。戒尘在船上哭泣着,找出一条绳子来缚拖虚云的两手以助其力。虚云久经患难,他并不惊慌,他也不埋怨命运。这些灾难,在他看来,实乃对于道心的锻练考验。
「别哭!」虚云对戒尘说:「你该为我欢喜才是哩!」
戒尘紧拉绳子,流泪道:「我怎么应该欢喜?」
「灾难就是锻练啊!」虚云说:「我灾难特多,岂非我的幸运么?多少修行人求也求不到呀!烦恼即菩提,灾难即福祉呀!」
虚云在洪水里给船拖着,他载浮载沉,一直到了薄暮时分,渡船才到了数十里以外下游的对岸,众人才能合力把他拖上船,看他,衣裤及两脚都已被河中石块划破了。
虚云全身湿透,又冷又饿,已经全身冻得发僵了,戒尘扶持着他,勉强登岸。坐在路边。
乡人说:「大师父,你若是能走路,再往前再走二三十里,就是晒经关,那边有店有庙,可以住得。」
虚云谢了乡人,由戒尘扶着,勉强起行。其时天色阴沉,山雨骤至,把两人都淋得湿透,冷得全身发抖。
戒尘说:「虚老,您还能走么?」
虚云说:「不能走也得走呀!雨下得这么大,怎能在这荒山路边多待?好歹也得走到晒经关去!」
在大雨泥泞里走到半夜,才看到房屋村落,一座古老小小城门,两边山崖夹峙,门顶刻字「晒经关」城楼破败失修。城门附近只有十家八家房舍,有一家客栈,门已关了。
戒尘上去拍门,店主掌灯开门来看见这两个落汤鸡般狼狈落魄的僧人,也不等他们开口,他立刻就板起面孔说:「本店不留宿僧道乞丐!你们到别处罢!」
戒尘忙说:「老板!我们付钱的。」
那店主已经砰然把门关上了。戒尘再拍门央求道:「老板,你看我们全身湿透!请你方便罢!我们付房钱的。」
店主也不再开门,隔着门板说:「那街外有座庙,你们上庙去罢,休得在此吵闹!」
虚云与戒尘说:「既然有庙,我们去罢。」
两僧在雨中踏着泥泞来到街外,果然找到一座小小古庙,名叫「晒经寺」
「好了!」戒尘说:「有庙就好了!」
戒尘上前叩门环,里面开门,出来了一个中年僧人,手提油灯,灯光照着,只见他面貌凶恶,一脸的晦气样子,大声喝道:「什么人?半夜三更来打门?」
戒尘行礼道:「大师父请了!我等是过路行脚僧人,因雨大夜深,全身淋湿,恳请准予挂单,借宿一宵。」
那和尚发怒道:「你淋湿你的事,与我何干?快走路!我这里不收单!」
虚云说:「法师,我们只扰一夜,换下湿衣,天亮就走。」
那和尚怒叫:「不行!不行!本寺概不留宿!」
戒尘说:「大师父,彼此都是出家人,行个方便。」
那和尚厉声叫道:「我管你是出家人在家人?你与我有甚相干?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歹人?留你住下,只怕连佛像香炉都偷了去,如今时世不好,哪个敢留生客?」
虚云合十道:「既是法师见疑,小心门户,亦是理所当然,我等亦不敢再强求,但是佛门慈悲,尚盼准我等在檐下歇息一夜。」
那和尚睁着一双三角怪眼,打量两僧半天,方说:「既是如此,你们可在这门外戏台底下避雨亦是一様。」
虚云看那寺门对面,有座板搭戏台,想是才做完酬神唱戏不久,凌乱不堪,台底堪可避雨,但是地面水湿滩滩,怎可坐卧?
「法师,」虚云说:「多谢准许在戏台下躲雨,但是我等全身湿透,又冷又饥,还请法师赐给一些柴草给我等取暖方好。」
「那有这许多啰嗦?」那和尚僧嫌道:「你想要柴草,须拿出钱来买!天下哪有白送的?」
虚云给了他两串钱,那和尚才去拖了两把稻草来了,戒尘说:「这稻草也是湿的呢,怎烧得着?」
和尚一翻怪眼道:「你嫌干嫌湿,不要算了!就是这些,再没有了!」
虚云与戒尘只得搬了稻草,进入戏台底下去。那稻草太湿,用火石打了半夜亦烧不着,只得作罢。两人就在草杆上趺坐,冷得不住发抖,台上又漏下雨水,滴在头上身上,外头地面雨水积满灌流进来,两人等于坐在水中,好不容易才挨到天亮,那时雨势已收,两人出来,看清那街市,都是十门九闭,荒凉不堪。
那晒经寺的和尚开了大门出来,理也不理他们两人。
「大师父!」戒尘叫道:「可有什么食物,我们饿坏了,愿出钱买些充饥上路。」
那和尚好没气地说:「有是有几块苦荞麦粑,你要吃,先拿钱来!一串钱一只!」
这是什么佛门出家人哪?虚云不胜感慨,付了钱给那和尚,买得四只荞粑,又冷又硬,想讨杯温水,那和尚已经进庙去了。
「走吧!」虚云对戒尘说:「此地无可留恋了,我们上路要紧。」
戒尘说:「此地名叫晒经关,谅系传说中玄奘三藏法师从天竺取经回来时,途中经卷被雨淋湿,他在此晒经。论理,此地亦颇有佛缘,奈何人情变得如此浇薄,连出家人也无半点慈悲心呢?」
虚云说:「安知这些不是佛菩萨对我等的试探呢?我们何必生出瞋恚之念?诸众生为瞋恚结,流转于三界而不能出离,难出生死之苦。此种无明之瞋毒,乃是莫大障碍。我等修行人,稍一不摄心,即容易招犯三毒。」
戒尘说:「虚老,何谓三毒?」
虚云说:「三毒者,一是贪毒,有引取之心,遂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二是瞋毒,即是恚忿之心,逆于一切违情之境而起忿怒,三曰痴毒,即是心性迷于事理之法者,亦曰无明,大智度论三十一章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生贪瞋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涅槃经云:『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戒尘道:「然则如何方可除三毒呢?」
虚云说:「知其为毒,悟其无道。自不着相了。惟亦须加修忍力。法华经序品云:『又见佛子住忍辱力,增上慢人恶骂捶打皆悉能忍,以求佛道。』至于忍位,则不再堕于恶趣矣!瑜伽论曰:『云何名忍?自无愤勃,不报他怨。』唯识论曰:『忍以无瞋精进审慧及彼所起三业处性。』大乘义章曰:『慧心安法名之为忍』,若要细分,忍可分二忍,三忍,四忍,五忍,六忍,到十忍,乃至十四忍。」
戒尘问:「怎么分到十四忍那么多呢?」
虚云说:「先讲十忍之分:即是:音响忍,顺忍,无生忍,如幻忍(了达诸法皆依因缘而生,如幻化之性本来空寂),如焰忍(了达一切境界如阳焰之本性空寂),如梦忍(了达一切妄心如梦境之无真实),如响忍(了达一切世间言语如谷响之无真实),如影忍(了达色身依五阴之积聚而成之无本体),如空忍(了达世间诸法悉如虚空之无色相)……再加上正觉忍,而成为十四忍。此等忍说,见华严经与仁王经:将来你须多研习。维摩经佛国品曰:『忍辱是菩萨净土』!」
戒尘欢喜道:「我今明白多了,多谢虚老开示。」
虚云笑道:「明白容易,实行难!明白了就要实践才行啊!若明白而又不实践,倒不如无明了。」
两僧冒雨前进,渐渐雨歇日出,两人湿衣渐干,虚云本来已修得无碍,自然一切都不放在心上,戒尘仍年轻,修为不及虚云,但他经虚云开示之后,也悟醒了,变得豁达了,对于路途之苦也安之若素了。
他们经过火焰山,建昌,宁远府,来到会理州,然后到达渡口,沿着金沙江江畔向西行,北西岸是锦屏山山脉,东南是白高山,两岸夹峙都是险陡石山石崖,河中险滩无数,河边山崖绝壁上只有纤道可通,虚云又重新见到了金沙江的纤夫拖纤挣扎,回忆当年行程,都如在昨日。
「那年,」虚云回忆道:「我原打算从鸡足山走北路入川,结果要到今天才能得偿素愿一游这北路呢!」
虚云领着戒尘渡过金沙江,来到宾川县属鸡足山,从北面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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