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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第一章 大时代(1)
&& 第一章 大时代&&&& 1&&&& 我最终还是未能赶上见奶奶最后一面,未能如家人所愿在奶奶闭眼前问出金条的下落。&&&& 呸!——我在心里啐了一下自己:少虚伪了,其实你也想知道奶奶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满满一坛子金条,想知道那些金灿灿、亮闪闪的家伙被藏在了哪里。&&&& 可我回来迟了,只看到一个寂静如谜的躯体。奶奶带着她的呼吸和她的秘密永远地离开了,去了另一个不需要金条和任何通货的世界。&&&& 家里的女人们都在围着奶奶哭,包括曾表现出对金条最强烈兴趣的三姑。此时此刻三姑哭得很是诚心诚意。自从得了糖尿病这种需要节制食欲的毛病后,三姑对金条的欲望也几乎降低至零。这种神奇的转变使我生出一种幻想:发明某种能变乱胰岛素分泌的药剂,给全天下所有的贪官污吏都来上一针,换一个清心寡欲、诚心诚意的世界。&&&& 小孩子们都没哭。他们的脸或者很困倦,或者很困惑。无论死还是金条,对他们来说都太抽象、太遥远。&&&& 男人们也一致地没哭,包括我。作为奶奶唯一的孙子,又是她尚还在世的最亲近的血亲,我似乎应该抹几把鼻涕眼泪才算符合天理人伦,可我当真哭不出来。奶奶是我这半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一直活得理直气壮、没受过半点委屈、没怕过任何人任何事的人。我觉得她老人家这一生只可歌、不可泣。&&&& 奶奶的第一次婚姻是在解放前,嫁给了邻居家与她年貌相当的独子,并在十八岁时当上了母亲,又在不满十九岁时成了孤家寡人:丈夫、孩子和公婆都在战争中被炸死。此后,奶奶填平弹坑重新建起了一座小平房,孤单一人度过了她最青春、最美丽的年华。那时她的口头禅是:没事。年轻的奶奶,频繁使用这清淡的两个字,抹去了所有的苦难,也打发了所有或真或假的同情。她没表现出任何祥林嫂的迹象,人们只看到一个健康勤劳、无所畏惧的女人。&&&& 在刚刚修炼出少妇特有的风韵的三十岁上,奶奶在她的工作地点——市内一家老字号传统小吃城——遇到了我的爷爷,然后就随之嫁到了广东。五年后,奶奶又回到了故里,还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弱智女儿;她的另外一个年长些的儿子——即我父亲,则留在了她的前夫那里。有人传,奶奶从我那个祖上开过金矿的爷爷那里获得了一大笔财产:一坛子金条。理论上,金条的事纯属胡扯。奶奶跟着爷爷时已是解放后,爷爷祖上的财产应该早在各种运动中上交了。爷爷虽然当着个不算小的官,可他只能算是拥有很高的“待遇”,拿出一坛子金条当赡养费恐怕是不可能的。不过,奶奶一回家就建了一栋两层小楼房,从此衣食无忧,这说明奶奶的手中的确有些钱,只是个多少的问题。必须注意的是,爷爷奶奶辈是江山易代、英雄辈出的一代人,不可以常理论之,整出一坛子金条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第2节:第一章 大时代(2)&&&& 金条的传言被奶奶的弱智女儿证实她曾亲眼见识过。妙就妙在见证人是弱智:可以认为她是傻子在胡说,也可以认为她是傻子才说了真话。但没有任何人能从奶奶那里套出答案。这时候的奶奶已变成一个无所畏惧且能令他人闻风丧胆的厉害女人,她的口头禅变成了另外两个字:滚蛋。&&&& “嗨,听说金子又涨价了……”&&&& “滚蛋。”&&&& “我又没……”&&&& “滚蛋!”&&&& ——于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都灰溜溜地滚了。时光继续滚滚向前。&&&& 待到我第一次见到奶奶时,她已七十五岁整。她的女儿已经过世,她曾工作过的老字号小吃城也倒闭了,可她老人家始终没倒,依然健康刚强、精力旺盛、无所畏惧、出口成“脏”,无论家人还是外人都对她又敬又怕,凡事让她三分。此时奶奶已混成兴港一带著名的“四大恶婆”之首,号称骂遍天下无敌手;她的房子也扩建成了四层高楼,她神秘地过着比租子收入所能承受的更昂贵、更优裕的物质生活。所以金条之说依然在坊间流传,连我都有些相信奶奶的确手握重金了。&&&& 总之,奶奶八十八年的人生如她骂人的语流一样犀利,硬朗,生猛,凶狠,干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清清楚楚痛快淋漓。生时彪悍无比,既没被天欺着也没被人欺着;死时无比彪悍,没怎么遭受老病的折磨——生死都如此酣畅的一个人,哭她什么呢?在她跟前哭哭啼啼的,只会惹烦她,说不定她老人家会忽然还魂起身,赐上一句:滚蛋。&&&& 2&&&& 还好老天爷发慈悲,今天不热也没下雨,赏出一个春意盎然的夜晚送别奶奶。这个城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天都是惨无人道的酷暑或严寒,只有短暂的春秋两季能婉约上那么一两个月,让居住在此的人们能不带怨气、心旷神怡地去办点事,去结个婚,修修屋顶,或买口新锅什么的,又或者,清爽宜人地去死。&&&& 已近午夜十二点,暮色中的兴港三村像战火蹂躏过的历史遗址。这都是拆迁给闹的。绝大部分住户已放弃顽抗,拿上赔偿金满意地搬走了;一片废墟之中,只有奶奶的房子还依然直挺挺地屹立着。若非阎王爷不允许,奶奶一定能当上全中国最牛的钉子户。奶奶这一走,开发商和拆迁办的人只怕要乐疯了。&&&& 兴港一村早早就变成了“东方曼哈顿”小区,早已住满了人家。兴港二村的新楼房也已完工,只等安装好水电气的线路管道就可往里头住人。据说新小区拟名“塞纳河畔”,只因二村原来那个荒废多年的臭烘烘的水塘将继续存在于原址,故而得此风情万种的新名字。我衷心希望“塞纳水塘”的水能被治治。&&&& 兴港三村将会被冠以何种美名呢?威尼斯风情?白金汉宫?太空城?——拜托唷,开发商老爷唷,别把小区名起得太不要脸唷,好歹给我留点念想吧。我虽不是土生土长的兴港土著,也谈不上有多爱这个地方,但好歹我十四岁到十九岁的少年时光都在此度过,求求您别把兴港搞得太恶心以至我今后都耻于谈及它好吗?
第3节:第一章 大时代(3)&& 瞧瞧过去的人多朴实:这里有一条江流过,几十年前政府在江边设了一个港务公司,这一片就被称做了“兴港”。商店叫兴港商店,菜场叫兴港农贸市场,学校叫兴港小学和兴港中学,三大块居民区域便依次被唤做了兴港一村、二村、三村。兴港人民一个两个都活得挺好的,没人YY欧美的繁华富丽,也没人忘本:咱整个国家就是一大农村,咱虽住在一个被称做城市的地界里可咱祖宗八代都是农民,咱虽没种地可咱脑子里塞的都是小农思想。我知道现如今是21世纪了,城市化进程也算是颇见成效了,城内的人确实也比先前阔了,可咱们的尖子生已经赶天赶地赶出国去为资本家们卖命了,咱们的姑娘又都巴心巴肝地巴望嫁一个高鼻梁、高个子、高收入的白种帅哥了,犯得着还要把咱们的房子也归顺西欧吗?&&&& 呸!——我又在啐自己了:罢了罢了,你在这瞎愤慨个屁啊。虚伪!兴港人民不需要你高屋建瓴地空发议论,他们根本不在乎新房子的名字叫得洋气还是土鳖。他们就需要拆迁,就需要名称上的大跃进,就需要七十二般变化。这些年兴港的变化的确太小了,怎么也没脱去寒酸的底子,继续停滞不前,继续村下去朴实下去绝非美好的命运。兴港的居民对开发商几乎是感恩戴德的。或许,随着曼哈顿小区们的建立,这里能真的脱胎换骨。&&&& 我扔下烟头准备回奶奶的房子里去。一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的瓦砾堆上一前一后站着两条狗。月光和路灯光都聚焦在两条狗身上,两双诚恳而惶惑的狗眼则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两条狗都是血统模糊的短腿丝毛狗,一看便知是不值钱也不好吃的杂种狗,故而得以自由自在地游荡人间。呵,这里的居民还是那么喜欢养狗,这里的狗还是那么丑陋、欢快、多欲、勤于繁衍。&&&& 我的靠近立即吓跑了一条狗,可另一条狗依然站在原地,依然诚惶诚恐地注视着我。这只狗一身黄白夹杂的毛,长了一张精巧的小脸,却配着一个肥硕得不合理的身子,八成怀上了幼崽。这身形教我不禁想起了若干年前称霸兴港的那只名曰“猫熊”的丑八怪狗。&&&& 小脸狗专注而好奇地抬脸看着我。&&&& 我蹲下去,问了一句:“你是‘猫熊’的后代?”&&&& 它的样子好像在发愣,眼睛瞪得圆圆的、亮亮的,却又显得茫然。见它还算干净,我便伸出右手想摸摸它。可我的手刚伸到半途,它就忽然送上来,张嘴迅速咬了我一口!咬得那叫一个果敢!然后,这兔崽子,一溜烟,跑了。&&&& 我看了看手上的暗红色齿印,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中圆满的、橙黄的月亮,在心里骂道:妈的,这里的狗还是这么痴呆这么疯狂这么热爱咬人!
第4节:第一章 大时代(4)&& 3&&&& 我怀着悲壮感走入原名卫生防疫站的市疾病防治控制中心,马上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十来年了,这地方除了招牌几乎没啥变化。挂号的还是那个脸刷得惨白的女人,唯一的变化是她老掉了,由冷漠不理人的小丫头变成了冷漠不理人的小妇人。值班的竟也还是我多年前遇见的那位男大夫。他的眼镜片变得更厚了,皮肉也变得粗厚老硬了,没变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喜感和他艰难的说话方式:&&&& “被,被,被什么,咬,咬,咬啦?”&&&& ——就这么一句话,说了这么多年,这哥们儿怎么还是没能说利索呀?我乐了,很想与这个可爱的家伙多聊聊、逗他多说几句话了。可惜他似乎已完全对我没印象,于是我彻底打消了叙旧的念头。&&&& 难怪防疫站要二十四小时营业,都三更半夜了,竟还是有不少前来就诊的病人。有被狗咬也有被猫咬的,居然还有一个被耗子咬了脚指头的大婶。看见千奇百怪的众病友,我立刻欣慰地感到自己不那么衰了。这种心理实在猥琐却是不争的事实。&&&& 交费取药后我便在注射室里等待挨针扎。&&&& 刚在塑料靠背椅上坐稳,我就发现注射室的悬挂电视正在放一部我熟悉的剧集。屏幕上是另一个屏幕,幕中幕里的一群穿制服的小学生正在声情并茂地唱歌:&&&&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 唱得我汗毛直竖。&&&& 这是电视剧《大时代》。一部我被动地烂熟于心的港剧。这一段是周慧敏扮演的女主角阮梅在台湾教一群小学生唱《红河谷》。刘青云扮演的男主角方展博盯着屏幕里弹钢琴的阮梅,百感交集。&&&& 忽而我他娘的也百感交集了。活见鬼。&&&& ——是你吗?&&&& 是你作法,让我在这个美丽的春夜里回来奔丧,再让我被一只畸形痴呆狗咬伤,于是我不得不重游这个幽默得不得了的防疫站,于是猝不及防地重逢这出老掉牙的戏、听到这首温柔至极的歌谣。无所不能的邹敏大仙,您是要我忏悔吗,要我认输吗,要我举出白旗投降吗?&&&& “你想知道我穿出窈窕挺拔身姿的秘诀吗?你想拥有笔挺诱人的线条吗……”——画面切换到了聒噪的塑身内衣广告。&&&& 谢天谢地。&&&& 罢了罢了,别做作,别在这儿胡乱联想,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彪悍点,像奶奶那样。我在心里严肃地给自己打气。&&&& “区竞飞!哪个是区竞飞?”一个举着注射器的中年女护士凶巴巴地喊道。&&&& 我立即乖乖应道:“我是。”&&&& 4&&&& 从防疫站归来,已是凌晨三点。门内门外停放着一些花圈花篮,门前一地的鞭炮燃尽的红屑,躺着奶奶遗体的宽敞堂屋内灯火通明。家人都各自散去了,只有二舅和小舅留下守灵。他二人执意让意外“负伤”的我好好休息。我拗不过,只得听从安排,躺在了里厅的沙发上。
第5节:第一章 大时代(5)&& 刚才一番折腾,困劲早过了,我异常清醒,根本毫无睡意。我睁大眼睛,与房间里那台42英寸西门子液晶电视沉默地对峙。电视机是去年奶奶花去一万多块钱新买的。奶奶一向不委屈自己,舍得花钱,只要喜欢就敢出手,唯有一条附加的且不可动摇的消费原则:拒买日货。奶奶一生都在**。&&&& 我望着西门子,犹豫五分钟后,还是打开了它。拿着遥控器把每个台都浏览了一遍,没见着那部我又想看又怕看的剧集。我又是庆幸又是失望,心里不是个滋味。&&&& 抽根烟吧。香烟是最体贴最通人性的,既能让我强大也能让我虚弱,既能助长我的狂妄也能隐藏我的窝囊,既能缓冲我的燃眉之急也能化解我的无聊至极。&&&& 我变换了一个姿势,伸手去茶几下层取烟灰缸,不慎将一个东西碰落在地。拾起来一看,靠!真是见鬼了:竟然,是《大时代》的盗版DVD。&&&& 我顿觉毛骨悚然,心虚地望了望安静的四周围。我故意大声地咳嗽了两声,弄出点声响来壮壮胆。&&&& 约略斗争了十几秒,我起身将碟片放入了碟机之中。彪悍,彪悍。&&&& 好吧,既然是天意,或者说,是奶奶的意思,又或者,是你的意思,应该主要是你的意思吧——算你狠——那我就趁此机缘再重温一下这部老港剧吧。再去会会你念念不忘的婷婷,阿孝,展博,小犹太,疯婆子,玲姐,方进新,五只螃蟹。好吧,我也怀旧一下。&&&& 主题曲响起,是扮演主角丁蟹的郑少秋的嗓音:巨浪,卷起千堆雪,日夕问世间,可有情永在……&&&& 我忽然觉得我的背后也有人在看着屏幕。但我不敢回头去看。&&&& ——是你吗?&&&& 5&&&& 前几集我还真没好好看过,我都是从方展博长大后才开始看的。但前几集大概演的什么我向来是知道的:郑少秋扮演的疯子丁蟹先是把刘松仁扮演的完美先生方进新打成傻子,又干脆把人家给打死了,丁方两家就此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从头看起我才发现,《大时代》原来玩的是倒叙手法,开头就是五蟹跳楼。一开始即剧透,似乎不太符合说故事的最佳原则。不过,好剧不怕剧透,它会勾引对剧情了如指掌的你欲罢不能地反复重看。——我说的是你,是全世界最爱看港剧最爱《大时代》的你。我是没心思反复看一部长剧的,我也绝不会纯情到或说愚蠢到用电视剧去套我的人生。虽然后来老天爷很讽刺地安排我的人生与电视剧产生了亲密的联系:我成了一个参与生产电视剧的专业人员。&&&& 看了方进新被打傻之前的戏,我才明白你为什么会说,你不要做阮梅不要做龙纪文,也不要做芳芳婷婷敏敏中的任何一个,更不要做命最苦的玲姐,你只要做方进新的太太——方进新实在太帅了。
第6节:第一章 大时代(6)&&&& 方太太这个人物根本没有出过场。只是从方进新的口中做了个侧面介绍:一个嫁得如意郎君,儿女聪明漂亮,乐得当家庭主妇的幸运女人。但不幸的是她被一个花钱买来驾照的笨女人开车撞死了。&&&& 可是,你说:“能嫁给方进新这样的男人,当然,我是说正常的方进新,哪怕是走个过场,最后惨死轮下也甘愿啊!”&&&& 那时候,我对你会成为谁的太太毫不关心毫无概念,对你会怎么死去也毫无预感毫无概念。只是觉得你说话有点像三八的芳芳,长得又有点像圆润的婷婷,还像“小犹太”阮梅一样视钱如命。而你在我面前的第一次出场,就太像歇斯底里的疯婆子龙纪文啦!&&&& 在请你出场之前,我必须得先从我家里的那点破事说起。&&&& 我十三岁那年,我妈跟一个男人跑了。此后,我爸没事就挂两行清泪独自坐在饭桌前,一边喝着啤酒吃着小菜,一边愁肠百结。一时间,家里一片愁云惨雾,连开水瓶、电冰箱和拖把抹布也跟着生出一脸哀愁的倒霉相。老爹,至于嘛,不就是跑了个女人吗?那时我还那么小,妈妈跑了,我也没顾影自怜长吁短叹没事挂两行清泪啊!&&&& 我爸属于那个年代里的晚婚一族,二十八岁时才娶上老婆。我妈嫁给他时才二十岁。而我妈跑路的时候,我爸已谢顶,他大概觉得自己再也娶不上老婆了,人生已无望。我知道儿子不该揭老子的短,可如果准我吐句实话,我就得直言:我爸这人太没魅力了,懦弱无能枯燥无趣,实在满足不了我那个爱幻想的粤剧演员妈妈。爸爸从来没有一个生动的时刻,亏他还是一个语文老师。真奇怪,奶奶和爷爷都是性格强烈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寡淡无趣的儿子呢?不过,幸亏爸爸不像爷爷,否则他会由一个让我感到乏味的人变为一个让我感到厌憎的人。&&&& 我爷爷也是个极品。他住在一个占地面积广阔、有警卫守门、被高高的围墙围起的大园子里。他是个极聪明极走运的人,所以他的坏出身(金矿主家的公子)和他的坏生活作风(结过三次婚)一点都没影响到他的官运亨通,在历次政治风暴中他总能奇迹般地处于那个寂静的风暴眼上。他的三个老婆给他生了十个子女,孩子一多便千奇百怪各具形态:有早夭的,有弱智的,有搞同性恋的,有断绝父子关系的,有八面玲珑的,也有如我爸一样能把老婆烦跑的。我有幸进入爷爷门禁森严的官邸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见到一群人围着爷爷夸张地、竞赛似的阿谀奉承。爷爷身上有一个神奇的磁场,自动排斥所有的正人君子和吸引那些心怀鬼胎的马屁精,连他的儿孙们也被异化成了虚假的溜须拍马之徒,从不同他讲一句有意义的、正直的真话。看到爷爷对那些马屁很受用的样子,我就觉得爷爷并非一个聪明人,而是一个可悲的人。年幼的我莫名地讨厌爷爷与他周围的人的关系,可以说我讨厌他们每一个人,包括我那个天资不够、努力想拍好马屁但老没拍对地方的爸爸。长大后,即使在我混得最惨的时候,我也没有羡慕过一生富贵腾达的爷爷。我一直都在庆幸隔代遗传这回事没发生在我身上。相反,我对他人的褒奖总是心怀警惕,对打着官腔的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第7节:第一章 大时代(7)&&&& 爸爸日日喝酒流泪的那些日子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关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玩掌上游戏机。我现在回想起当年我玩俄罗斯方块出神入化的技术都感到像做梦一样。没办法,我不疯玩游戏机我自己就得发疯。&&&& 有一天,**理万机的爷爷终于注意到他有个被老婆抛弃的儿子正在自我毁灭,于是钦点给儿子一个新老婆。此女是爷爷的一个下属的下属,一个长得不漂亮但会说漂亮话、精明能干,但又不至于能干到罩不住、全身上下都有料,但就是没生出孩子因此被老公甩掉的女人。爷爷到底还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的儿子需要什么样的女人,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需要自己的儿子而不会介意他的乏味不会离开他。&&&& 我身材有料的后母让我爸瞬间恢复了青春。他又开始仔细梳理头发、仔细遮掩头顶的荒秃地带,又开始每天换内裤、刮胡子,并开始悄悄吃一些壮阳补肾的药丸。老爸,至于嘛,不就是来了个女人吗?至于嘛,那女人使个眼色,你就当真把我扫地出门吗?——OK,反正我也烦透了,走就走。&&&& 于是,一九九五年三月的某一日,我带着轻便的行李以及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起程离开了那座赐予我乡音却从没给过我乡愁的热带城市。爷爷的一个下属护送我坐了一道船又赶了一趟火车抵达这座住着我素未谋面的奶奶的城市,最后乘上一辆下属叔叔的某老战友的吉普车来到了兴港。&&&& 这座地处版图中部的中型城市正在经历日历上的春天和实际上的冬天,满眼凋敝的景象。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不怎么发达的城市。至于地处城市边缘的兴港,算是全市最落后的几块区域之一,更是显得衰颓寒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树木。它们像是从别处漂泊至此,风尘仆仆的,且染上了伤寒病;又似乎马上要起程漂回别处,每一棵树都生得歪歪斜斜,怒张着要拔地而起的势头。&&&& 兴港的居民区没有我爸妈住的那种高层单元楼,也没有我爷爷住的那种深宅大院,全是独门独户的平房或矮层小楼。于是奶奶位于兴港三村的四层高楼显得是那么地鹤立鸡群。&&&& 在一股我完全陌生的清寒彻骨的冷空气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奶奶,见识了她“四大恶婆”之首的风采。&&&& 奶奶将面前的麻将推倒,嘴唇上的香烟“呸”一下吐在地上,然后沉着地站起身,转身,忽然她眉毛往上一挑,当着三位麻将搭子的面用力跳起小脚,指着那位护送我的叔叔开始用方言破口大骂。最开始走的是严密的逻辑(你为什么该骂),后来进入缥缈的哲理境界(关于看破人生万事皆空的大话),在一声挑战声带极限和情感极限的凄厉长号之后(老娘豁出去和你拼了),便返璞归真转成最直接、最低俗、最凶悍的乡野骂街方式(骂祖宗八代和咒子孙万代),并时不时兑上些极其难听的生殖术语脏话以振聋发聩。
第8节:第一章 大时代(8)&& 虽然那位叔叔也有点假模假式,但我觉得他为人还不错,至少他待我不薄,且在上船前慷慨地从一个面相贫苦的老妇手中买下了一篮子贝壳。可我还来不及开口为他说句好话,这位无辜的壮年军人就被我恶狠狠的奶奶给骂跑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爸为什么不敢护送我。奶奶的脏话主要吐在了我爷爷和我爸爸的脸上,虽然相隔千里,但那两个人一定心惊肉跳地感受到了。我也有一种跟着出了一口恶气的痛快感觉。但我更多的还是担忧:下一个她要骂的人是我吗?&&&& “你,先去洗个澡。”刚才一番发挥,使得奶奶的体力消耗不少,这会儿她发号施令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用更小的声音答道:“好。”&&&& “晚饭吃面条。我没心思做饭。”&&&& “好。”&&&& “肉丝面还是鸡蛋面?”&&&& “好。”&&&& “好你娘个头!我问的是,你要吃肉丝面还是鸡蛋面!”&&&& “——肉丝。”我迅速地答道。&&&& “行,滚吧。”&&&& 然后,我就迅速地滚去洗澡了。&&&& 自此以后,我就根据奶奶的懿旨“滚来滚去”。但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喜欢她。我还知道她也喜欢我,因为我既不像爷爷也不像爸爸,倒与她有不少一脉相承之处。总之我与奶奶天然地意气相投灵犀相通。比如,我们都不是轻易表露柔情的人。那种奶奶将孙子的脑袋搁在怀里轻柔抚摸的煽情镜头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俩身上。&&&& 奶奶以一碗好吃得不得了的酸菜肉丝面为我接风洗尘后,我便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抱歉我一下扯了这么多。我从来不整理那些陈年旧事,没想到一整理却发现原来可以很说上一会儿。&&&& 6&&&& 在兴港的第一个夜晚,我忙着恶补长途跋涉欠下的觉,一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直到一个尖厉的女声轰炸我的梦乡。&&&& “这方圆十里有成百上千条狗,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狗咬的?再说,他穿着秋裤毛裤和牛仔裤,狗怎么可能还会咬到他?别在这儿睁眼说瞎话了!”&&&& 不是奶奶。这是个小女孩的声音。但肯定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我暗自发笑: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我戴上眼镜起身撩开窗帘,却不见尖厉女声的发出者的踪影,只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色皮夹克、三十岁出头的男青年与另一个穿咖啡色棉服、与我年龄相仿的胖男孩正仰望天空。&&&& “咬的是脚踝,隔着袜子咬的。的的确确就是你的狗咬的我弟弟!”年长的男青年仰头喊道。&&&& “谁?谁看见了?你叫他过来和我当面对质!”&&&& 尖厉女声从我头顶砸下来。我明白了,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发音者正身处奶奶房子的高层。从那兄弟俩仰望的角度看,女声应该来自最顶层。
第9节:第一章 大时代(9)&& 那个穿皮夹克的哥哥说:“我看见了啊!”&&&& “呵,你?我还看见你咬了我的狗呢!你别瞎编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的狗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没下楼,哪还会跑去咬你弟弟!”&&&& 皮夹克哥哥双手往腰上一叉,摇摇头,说:“都是街坊,你这样耍赖就不对了,我们又不是不讲道理乱开口要钱的人,我只要你赔个打狂犬疫苗的钱就行了。”&&&& “想要我赔钱?做梦吧你!我没钱!有钱也不会给!不奉陪了。拜拜!”&&&& 这时,刚才一直沉默的老实巴交的胖弟弟终于开了口。他说:“哥哥,算了吧,回去吧。我不打针了。不会有事的。没关系。”&&&& 皮夹克哥哥气得满脸通红,说:“不行。针是肯定要打的,那条疯狗和那个疯丫头也是肯定要治治的!”&&&& 兄弟二人走了。&&&& 我又躺回到床上,不一会儿又睡着了。还没睡踏实,一阵警笛呼呼啦啦地闯入我的梦乡。&&&& “开门!开门!”&&&& 我隔着窗户一看,拍门的是刚才那个穿皮夹克的哥哥,身后跟着另外一个穿军大衣、戴警帽的男青年。这个瘦长脸、眼睛小得可笑的**手上还提着一只铁笼子,他身后是一辆警用三轮摩托车。&&&& 皮夹克和军大衣都看到了我,便改成了猛敲窗子。实在敲得闹心,我只得去开门。&&&& 军大衣问:“房东在吗?”&&&& 我知道他们指的是奶奶,我照实说:“不在。”&&&& 那二人互看一眼,面露喜色。他们没再多言,扔下我直接穿堂入室,咚咚锵锵地直接上楼了。&&&& 先是响起一阵狂乱的犬吠声,随后是一阵激烈的男女争吵声,气氛相当的紧张相当的胶着。&&&& 忽然,我头顶意外地响起一声枪声,伴随一声狗临终前凄惨的哀嚎,整个房子安静下来。&&&& 无声了数秒之后,一个撕心裂肺的女性的哀号绝望地响起,接着是一阵咚咚锵锵的下楼声。&&&& 然后,我看见皮夹克和军大衣一前一后两阵风似的穿过堂屋,夺门而逃。紧接着又是一阵风,一个拿着铁制叉棍、穿不合身的土黄色男式羽绒服、赤着双足的女孩子不要命地追了出去。&&&& 跳上车,军大衣忙不迭地启动警车。在车子发动之前,军大衣和皮夹克都挨了好几记棍子。手持叉棍的女孩子已经发了疯,一棍棍地打下去不知轻重,根本不计后果。幸得车子很快开动了,那二人才保全了性命。&&&& 女孩将叉棍朝绝尘而去的警车用力掷过去,又捡起一块石头掷过去,然后她冲着匆匆逃去的仇人的背影发出一声长长的、母兽般的、恨之入骨的叫喊。&&&& 耗尽气力之后,她安静了下来,站在原处发愣。很快,她的身体发出微微颤抖,接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注意到她身上那件男式羽绒服背后有一片黑色的烧坏痕迹。
第10节:第一章 大时代(10)&& 也许我在为自己开门的举动心虚,也许是那天的气温太低了,也许是那个女孩子哭得太伤心了,我动了恻隐之心。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最后,我拾起她跑落在楼梯口的两只拖鞋,轻轻地放在了她冻红的双脚边。&&&& 女孩子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眼珠的转动使得眼眶内饱涨的泪水快速地流成一串串的珠子。&&&& 我这才看仔细了她。她留着蘑菇头,大大的眼睛哭得布满红血丝,左右眼角对称地生有两颗小黑痣。她的皮肤很白,脸圆嘟嘟的,整个人生得人高马大,体型有点偏胖。我原以为她应该比我大上一两岁,后来才知道实际上是她比我小一岁。&&&& 蘑菇头给了我短暂的一瞥后便将目光移开了,露出一副懒得搭理我、懒得搭理所有人的神情。她没同我讲一句话,只是穿好拖鞋,转身自顾自地走回屋子里去,并把大门重重地摔上了。完全忘记了可怜的我被关在门外的这个事实。&&&& 被晾在屋外的我无聊地朝奶奶的楼房抬头一看,嚯,吓我一跳:楼上楼下的阳台上都挂满了洗涤干净的衣服,还吊着好几个看热闹的脑袋。我这才意识到:奶奶的四层楼房里租住了很多户人家,我住进了一个住有很多人的热热闹闹的大房子。&&&& 是二楼卖早点家的不足六岁的小女儿给我开的门。这个话还说不清楚却超爱说的精灵古怪的小姑娘热情而吃力地向我介绍了上上下下、左邻右舍的情况。于是我知道了刚才那个拿叉棍打人的蘑菇头叫邹敏,与父母和一只叫“熊猫”的黑狗一起住在租金最便宜、夏天最炎热的顶层楼。不过,现在,“熊猫”已经中弹身亡了。&&&& 7&&&& 黄昏时分,一个戴着镜片厚得夸张的大眼镜的中年男租户下楼来,用滑稽的方言为家里闹出了血光之灾向奶奶道歉。奶奶表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跟着可惜长着一身黑得发亮的好皮毛的黑狗“熊猫”。&&&& 大眼镜便是你身上那件男式羽绒服的真正主人——你父亲。若摘去大眼镜,你父亲看起来就是一个农夫。他的皮肤呈酱油色,面相生得特别慈善,事实上他的确是从不发脾气,能忍能容。这个讨人喜欢的、广结善缘的印刷厂排字工人,间或还做一些赚小钱或赚人情的杂活:修理电器,贩西瓜,在草台班子里吹小号,以及帮人治腰腿痛。&&&& 后来我还看到了你的母亲,一个眼睛大大的、眼角笑纹很深、总是笑吟吟的高个子胖妇人。她特意来送给我奶奶一个灵符,以避邪消灾。你母亲的正经差事是在一个仅有两张台球桌的露天棚子负责清场收钱,另外还暗自售卖一种奇怪而好玩的书:生男秘籍。(她自己只生了个女儿啊!秘籍都是怎么卖出去的?)她赚的钱聊胜于无,她做饭持家都很笨,但她具有一种善良体贴的气息,能轻易地使人感到安心和愉快。
一开局你只有5个农民,敢不敢来打天下?试玩了3分钟!
沙发耶~~~~真没想到亲也会喜欢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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