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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GER X DRAGON 第十卷(完结)
作者:竹宫ゆゆこ
简介:春天,两人冲击性的相遇。
  情书。求爱联盟。狠踢电线杆。
  假奶特攻队。校花后冠。
  天使大河。耶诞熊。雪山上的告白——
  然后是白雪纷飞的二月。
  手拉手一起逃走的龙儿和大河。
  两人心中各怀想法,打算一同开拓未来。然而无法尽如人意的世界挡在他们面前。
  被迫做出选择的龙儿会做出什么决定?龙儿与大河、实乃梨、亚美、北村的心意,又该何去何从?
  超重量级爱情喜剧,令人感动的完结篇。
目录:序章
& && &第一章
& && &第二章
& && &第三章
& && &第四章
& &&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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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么嘛,原来是你啊。妈妈还没……啥?帮你跟她说?关我什么事,这种事情你自己去说。」
  『真是没用!』话筒另一头传来对方咂舌的声音。「怎样?有意见吗?」实乃梨用力束紧连帽T恤的帽带,听到电话那头叫著:『巴尼!』这是过去曾在姊弟之问流行的独特对话方式。「告诉我这是假的,巴尼!」以前听到这种急迫的叫声会觉得好笑,但是现在——(注:「巴尼」和「告诉我这是假的,巴尼!」均出自动画「机动战士钢弹0080口袋里的战争;
  「再说如果你真的有事,为什么不打妈妈的手机?」
  『打了没人接啊!』听到弟弟不悦的回答,实乃梨也很不高兴,隔著电话对看不见的对方开口:
  「这边很冷耶!笨蛋!为了接你的电话,我必须跑到走廊上,你是存心找麻烦吗!」
  『不会用子机听啊!』「子机?」『你不懂什么是子机吗?』「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实乃梨真的很冷。原本待在暖桌里的她没穿袜子,现在光脚踩在电话所在的玄关走廊上,体感温度大概是零度以下,冷到连在家里吐气都是白色。『我哪知道啊,丑八怪!』听到电话那头的吼叫声,「你这家伙!」她用冻僵的手用力抓住连帽T恤的帽带,背上的帽子因此纠结成一团。
  「你要是敢回来,我一定会杀……啊、妈妈好像回来了?」
  玄关响起开锁的声音,穿著外套的母亲买完东西,一只手拎著购物袋回来了。实乃梨递出电话,只说了一声:「绿——」便充分传达这通电话是由住宿的弟弟打来。「喂?」母亲兴奋上扬的声音响起。
  「真是的,太大声了!」
  当实乃梨打算帮母亲把购物袋拿到厨房时,注意到母亲的外套沾上发光颗粒。第一时间还以为那是雨滴。
  「……咦?不会吧?」
  她光著脚便朝玄关走去。踩著皮鞋打开冷冰冰的铁门,跑到大楼的公共走廊上,因为冷到渗入胸口的空气而吃惊。
  没看错吧!
  从四楼往下看,街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飘起雪花,看起来就像无数小羽毛在夜空飞舞。她忍不住忘记寒冷探出身子。虽然校外教学时已经看雪看到腻,不过当白雪降临自己居住的城镇时,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哇啊!真美……!」
  等一下回房问写MAIL给朋友吧。告诉他们:下雪罗,注意到了吗?真是超美的。快看外面。现在在做什么?
  「还可以加上一句:白色的情人节……那不就是白色情人节吗?」
  可是实乃梨没有动作,只是凝视雪花飞舞的天空,以双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仿佛在拍照的方框,眼睛看向框出来的四方形。
  今天是神圣的情人节。
  这场雪或许是上天的礼物。为了无法坦白的人们,弛用纯白色的天幕,暂时隔开复杂的日常生活。
  既然如此,那就尽量下吧。她对著愈发寒冷的夜空伸出双手,闭上眼睛和嘴巴。我要待在这里,不传MAIL了。雪花落在张开的掌心上,看来单薄、微小,而且无依无靠。这双手所接触的热度、如今依然层次鲜明的回忆、彼此的对话,感觉似乎都与蒸发的温度一同飞向天空。
  然后白雪化为水滴,终於在云里凝结,再度降临这个世界。这个体温落在每个人的头上,无声无息地变成光辉灿烂的钻石——
  「姊姊!有味噌拉面、酱油拉面、豚骨拉面,你想吃哪一种啊!?」
  ——母亲从玄关探出头,手上挥舞冷冻拉面的包装。
  「……真是煞风景啊,妈妈……!」
  实乃梨不由得抱头呻吟。可恶,就是因为这样、就是这样……她搔弄自己的浏海,再度仰望飘雪的夜空。
  或许就是这么回事。我家今晚还是老样子。她用手指卷动拉到极限的连帽T恤帽带,对著夜空长长吐出白雾。不断降下的白雪与这股白色气息,如果能成为分隔世界的白幕一部分,那该有多好:如果能成为有如蛋壳的纯白防护墙,守护这个世上某个角落终於坦承相对的两人,那该有多好。
  只要两人在一起、只要不被谁看见,他们一定能够诚实地共享秘密。
  她正准备回到母亲采出头来的玄关,却又再度用力转动上半身、交叉双脚面向夜空。喂、世界上的各位——!将冰冻的空气吸个满怀,仿佛想吸引不必要的目光,戏剧性地张开双手:
  「怎么会有叫在拉面店打工的女儿吃冷冻拉面的母亲啊!」
  「你……别闹了……」
  哈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走进流出灯光的玄关。没有看到楼下的桥上,正好有部黑色跑车不要命地不断蛇行、超越数辆汽车往前冲。
  开过身旁的深色车子,看来都像母亲的保时捷。
  他们躲在十字路口角落,关门休息的美容院看板阴影下,屏住呼吸等待红灯变绿灯。感觉红绿灯好像永远不打算变灯。在强烈的红灯照耀下,空中降下片片有如落尘的白雪。
  想说:好冷。
  想说:会积雪吧。
  想要喊声「龙儿。」可是声音仿佛冻僵在喉咙深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吹开黏在浏海上的雪花。
  只要开口,对话一定得继续下去。龙儿,我们要去哪里?该怎么办?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如果说不出口,那也只能保持沉默。
  好几台速度飞快的大卡车载著货物,转弯通过眼前的十字路口,在了无人烟的夜晚住宅区里,彷佛示威一般发出吵闹的声音。即使无心,还是有一点可怕,穿著靴子的脚往后退了一步。透过骨头从脚尖传来柏油路面的冰冷。她的右手一直握著龙儿的左手,然而龙儿始终不发一语,手指不断发抖,无论她握紧放松几次都无法平息。
  她仰望站在身边的龙儿侧脸。感觉熟悉的轮廓好高好远,但是只要伸出手,或许指尖不用伸直就触碰得到。狠狠上扬的双眼看似在瞪视红灯,可是他的脸颊一定很暖和,下巴也很放松吧。一片雪花落在苍白的嘴唇上,瞬间融化消失。
  只要一碰到就会消失。大河转开视线。
  强烈到可怕的欲望,传到紧握的右手。想要握得更紧、想要不断拉近距离并且竖起爪子拉过来、想要纠缠在一起,然后用獠牙咬下——想要满足这股饥渴。如果能够一边咬住一边喊出真心话,让对方了解……
  自己想要以直接踹过去的气势,把这份看不清全貌的迂回想法传达给对方知道。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这么做、明明如此,现在却连名字都叫不出口,只能躲在美容院的招牌后面。剪发45OO元,长发加1OOO元。吹整25OO元。大河盯著这些字,几乎快要全部背起来了,红灯却还没变成绿灯。
  推著这副发抖瑟缩身体前进的好友如果知道我变成这副德行,不晓得会有何感想——
  「……!」
  ——要露出什么表情呢?因为低著头,所以鼻水流出来。大河吸吸鼻子,用手背擦拭。龙儿可能是将吸鼻子的声音误会成啜泣的声音,突然放开僵硬紧握的手。
  「啊!?」
  「……小声一点,不然会吵到附近邻居。再说我们正在逃亡。」
  龙儿出声抱怨大河突如其来的惊叫,其实自己说话也很僵硬大声。大概是因为好一阵子没开口,所以音量调节钮发生故障。
  但是不要紧,龙儿慢慢将绕在羽绒外套下面的喀什米尔羊毛围巾解下。
  「咦咦咦……不会吧……」
  「别管那么多,就是这样。」
  轻轻围在大河的脖子上——当然不是。大河的外套底下已经围著自己的围巾,龙儿把他的围巾包在大河头上,帮她挡雪。最后在下巴附近打个结。
  「……这样就可以去捡泥鳅了……!」
  龙儿的眼神彷佛宣布死者下地狱的阎罗王,以咬牙的模样低声缓缓说道:
  「泥鳅不是用捡的,是用捉的。」
  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吐出的白雾不停晃动。
  「……也许事先说一声比较好。」
  有如自言自语的话中内容意义不明。
  「……你在说什么?」
  「和北村说打工的事要保密。」
  两人的视线没有看向彼此。大河轻轻握起空著的右手,再度放开。不晓得还会不会再牵手?可是、可是、可是——
  红灯还是没有变成绿灯。
  ——虽然如此,但是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也是事实。
  ——可是到了今天依然没办法得到结论。
  「『意见不一致』……没办法一致啊。『目前还无法得到结论,时期尚早』……『有说法表示时期尚早』……思——『目前还无法得到结论』就可以了。好,大致就是这样。」
  北村小心翼翼整理整叠的报告用纸,仔细重新计算张数。三人份的报告一个人十张,接下来只要附上封面,用钉书机钉起来就完成了。这样子就是2OOO元乘以3,一共6OOO元。连字体也刻意改变,分别用2B铅笔、0.3的HB自动铅笔和蓝色粗钢珠笔写成,应该没有这么容易被识破。
  北村拿下鼻梁上的眼镜揉揉眉间,顺便用力伸展背部,发出一阵「喀啦喀啦!」的关节摩擦声。然后转动肩膀、扭扭脖子,像个老人一样「恩啊啊啊~~!」呻吟。
  关上从小学使用至今的书桌拾灯,将三份报告叠在一旁避免弄脏。北村参考论文捏造出三人份的报告,内容虽然只需做到「证明确实读过」即可,不过仍然不是简单的事。吃力的不是脑袋,主要是眼睛和手。
  根据哥哥的说法,最近愈来愈少报告准许使用文字处理机(话说回来,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多少大学生懂得使用文字处理机也是个问题)。因为愈来愈多学生直接剪贴搜索引擎找到的网页资料,或是扫瞄论文之后复制贴上,简单交差,因此有些老师规定报告只准手写。这种规定也为高中二年级的弟弟带来商机。如果是过於专门领域的内容当然帮不上忙,不过倘若只是一般学科的报告,弟弟就能够变身「写报告机器」帮忙量产。
  书桌旁的软木板上贴著哥哥的「预约」字条。北村重新戴上眼镜凑近一看。哥哥参加跨足数问知名私立大学的大型社团,所以人面很广。从现在到学期末正是赚钱旺季,页数多的报告甚至能够收到一人5OOO元。刚好北村的社团活动暂停一阵子,所以有时间接案。
  「这是1OOO,然后5OO、1OOO……然后10OO、1OOO,到这里总共是28OOO……」
  北村用手指数了一下,闭上嘴巴心想:还不够吧。当前的问题是燃油附加费。另外还有……对了,不能忘记吝啬哥哥的一成。
  「一成还真不少。可恶,要想办法……咦?什么东西?」
  窗外传来沉重的排气声,北村不禁抬起头来。他坐在小椅子上伸手打开窗帘:
  「喔喔!」
  发现下雪让他吓了一跳。外面看起来很冷,无数雪片在街灯光芒中落下。然后——
  「喔喔……」
  看到在雪中慢速往这边靠近的独特车灯,北村又是一声惊呼。这个排气声是保时捷吗?在这种住宅区里很少会出现跑车。
  北村因为冷得发抖而关上窗帘,起身按下墙上的遥控开关打开暖气。老旧空调发出呻吟的同时,北村注意到外面的引擎声也跟著停止,接著清楚听到跑车的开门声。
  不会是我们家的客人吧?北村心想应该没有熟人会坐那种车子来拜访。就在这时——「叮咚。」连思考的时问都没有,楼下门钤已经响起。然后是母亲的脚步声,以及——「请问是哪位?」这种客气回应对讲机的声音。
  一开始听到母亲好像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便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母亲敲过房门之后探头进来,脸上是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
  「你可以下来一趟吗?」
  她的声音还保有刚才的正经。这是不吉利的徵兆,北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什么事?谁来了?」
  「她说自己是逢坂同学的母亲,逢坂是你们暑假时一群人去川嶋家别墅玩的同学之一吧?她的母亲好像……正在找她。听说她失踪了。」
  逢坂大河失踪了——正好在高须龙儿也行踪不明的此时。
  北村不由得感到糟糕。他瞬间灵光一闪,脑子里的拼图也一一拼上。是那通电话。从那时开始有事发生。
  『喂~~北村同学,我找不到小龙,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竟然蠢到老实回答她的问题。
  逢坂大河与高须龙儿今天或许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一直如此想著,也希望会发生,所以觉得有点不同也没关系,就算在应该回家的时问没回家也没关系。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可是我无意识地觉得高须泰子是他们的监护人而无法说谎,老实说出他们的所在。
  逢坂大河说过爸妈离婚之后,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住。既然如此,她的母亲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出现在这个城镇、出现在我们家?如果要找逢坂,应该去栉枝家或高须家——难道刚才电话联络时,失踪的人并非只有我的好朋友?他们两人在一起?一起失踪了?因为行踪不明,所以家人在找他们?还是因为家人在找他们,所以他们失踪?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母亲皱起眉头问道。走出房间的北村没有回答,一面步下楼梯一面心想:就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必须思考。
 对策?当然没有。
  就像讨厌蜘蛛的人一不小心迎面撞上蜘蛛网、讨厌蛇的人踩到蛇、杀人犯遇到警察一样,龙儿转身顺势逃跑。对方如果真是蜘蛛、蛇或是警察,或许还可以选择「战斗」指令,问题在於挡住去路的人是母亲,不能以棍棒殴打(再说也没有装备棍棒丫不对,言词上的伤害远远超过棍棒殴打。母亲——泰子脸色铁青地跌坐在地。
  但是自己却头也不回地跑开。
  「……唔哇!」
  「喔……!?小、心点!」
  大河不小心失去平衡,龙儿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河圆睁的眼里瞬间发出强烈的光芒。龙儿握著她的手用力拉起,脚陷入松软雪中的大河勉强重新站好,继续往前奔跑。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分不开了。
  两个人没有撑伞,跌跌撞撞地在下雪的夜里逃跑,只是一味地奔跑。大河一定也同样拚命。两人不断吐出白雾专心奔跑,一心只想逃离那个地方。
  泰子自私的保护欲望挡在自认空虚的龙儿面前,使他认为无法呼应泰子就失去存在意义。另一方面,大河的母亲想把大河从龙儿身边带走,也成为他们的阻碍。
  这一切对龙儿来说都是敌人,因此以严词攻击取代棍棒殴打后,他也只能转身逃跑。
  他身旁有大河。
  龙儿重新握紧大河的手,毫不隐藏自己的掌心满是汗水。
  在逃走的瞬间,这只手想要的,以及想要这只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河的手。龙儿想和大河一起逃离,而且大河也是。虽然不清楚阻挡在大河面前的敌人全貌,但是能够确定她希望在被带走之前和龙儿一起逃离。
  两名母亲会开车追来吧?所以他们尽量逃进车辆无法通行的窄小巷弄,从住宅区之间穿越,然后漫无目的地乱窜。接著、然后——问题是。
  问题是说真的……
  「要过桥了,小心一点。」
  只要龙儿选择问一声并且得到回答就以足够。
  「桥……」
  「我们过桥去隔壁城镇搭公车。继续待在这里会被抓到,搭电车也跑不远。」
  只要问出大河的心情就够了。然后我要将自己那份复杂而且即将满溢的心情,尽情向大河倾诉。只要这样就好。听到大河亲口说出对我的真实感受,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河。好想问、好想说——只是如此而已。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相信世界也会为之变色,一切都有崭新的开始。龙儿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
  然而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每次呼吸,低於冰点的空气就会伤害呼吸器官的细胞。在不断从天上飘下的白雪另一头,两排街灯照亮大桥上的人行道,光线显得十分朦胧。这条路跨过晚上看起来一片漆黑的河流通往隔壁城镇,但是前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是漫无目的地逃离,所以根本不知道最后会到达何处。
  龙儿朝有枯草掩护的河滨步道走去,现在只能前进。拉著大河的他小心注意四周,然后穿越双线道车道。他们两人趁著小卡车发出吵杂声响开上水泥大桥时,偷偷跑到桥上。
  但是。
  「……啊,钱!」
  有钱才能搭公车。都已经走到桥的三分之一,两人才想起这么简单的事情。
  「糟糕!对了,没有带钱!」
  没有停下脚步的龙儿忍不住蹙眉。居然在这个时候犯下这种失误。钱包里只有零钱,家用金融卡没带出来,而从阿尔卑斯那里拿到的薪水,又被自己摔在泰子脚边。
  「别担心!我身上应该有不少钱!」
  大河边跑边从口袋拿出猫脸钱包,放开牵著龙儿的手,用冻僵的手指拉开拉链:
  「你看你看,1OOOO元钞票有一张、两张……」
  「边跑边做这种事很危险的,小心等一下跌倒。」
  「可是要先确认一下!你也不放心吧?还有1OOO元钞票2、3、4……没有零钱。」
  大河以笨拙的手法,开始数起掏出来的钞票。接著——
  「啊、口袋里有沙沙声,难道是钞票?啊、什么嘛,原来是收据。」
  就在她嘟嘴的瞬间,河面突然刮起一阵夹杂雪花的大风,从侧面吹向正在过桥的两人。
  大风瞬间吹走露出敞开钱包的24OOO元钞票。
  「……」
  「……」
  两个人说不出半句话来。
  钞票乘著强风翩翩起舞、愈飞愈高,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仿佛在捉弄两人的视线。「啊、啊、啊。」、「喔、喔、喔。」……从旁人眼中看来,恐怕会认为这两个怪人正在召唤死去海狗消失在空中的灵魂。可是大河与龙儿相当认真,拚命伸手想抓住在空中飞舞的钞票。然而钞票就像在嘲笑两人,随著桥下吹来的风改变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
  两人跟著风,三步并做两步穿越马路上断续的车阵,一起冲到栏杆前面伸手一抓。
  「……」& & ·
  「……」
  24OOO元的钞票刻意掠过两人伸出的手指,飘然飞落漆黑的河面。
  桥上两人的手指空虚划过细雪飞舞的天空往下伸,只是已经看不见底下的河面漂浮任何东西。无论怎么哭泣、如何呼唤,河水永不止息,而且毫不留情。
  两人同时看向彼此。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你你你这家伙干嘛一脸了然於心的冷静表情!?这下子该怎么办!?」
  「……」
  大河抓著栏杆往下看,龙儿的姿势与在一旁大叫的大河相同。他并不是了然於心,而是愣住了。说不出话是因为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连想叫都叫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吗?
  所谓的「天谴」?因果报应?
  不断飘落的雪纷纷落人流动的河里。龙儿傻傻望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对於牺牲人生、生下自己并且抚养长大的母亲说出「那是错的」的罪有这么重吗?不过我所说的都是事实,不把我生下来才是正确的选择。我只是喊出事实,就落得这般下场吗?就该有这番遭遇吗?
  不断说些华而不实的话,不断忍耐再忍耐,最后变成牺牲。如果不这么做、不对命运低头,我便无法活下去吗?我连公车也不能搭吗?
  有这么罪孽深重吗?
  「到底该怎么办啊!?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大河不断重复这几个字,同时双手抱头摆出课堂上打瞌睡的姿势,趴在栏杆上。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在动弹不得的龙儿身边,穿著雪白安哥拉外套的肩膀也屏息僵住。细小雪片不断落在她的肩膀、龙儿刚才帮她包住头和双颊的喀什米尔围巾,还有流泄背后的卷发上,一片接著一片,无穷无尽。龙儿的羽绒夹克肩上、背上,还有脸上也满是雪花。
  从河岸步道到大桥上。
  神圣情人节的晚上八点。
  白雪在夜空里飞舞,地上结起有如冰沙的薄冰。两人终於停下脚步。
  看向大桥另一端——那里是普通的住宅区,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全隔著白色雾气。在持续无声飘落的白雪隔绝下,无法抵达的大桥尽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世界。
  没钱不能搭公车也不能搭电车,哪里也去不了。或许是天气冷的关系,身体不停发抖。光是站在原地不动几分钟,关节已经冷到发僵。但是保时捷或许会趁他们两人站在这里时追上,不能继续发呆。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龙儿看向大河弯起的纤细背部,思考大河在想什么。不安、绝望、后悔——总之可以确定她正在诅咒自己的笨拙。只见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龙儿围巾守护的脑袋到了发抖的地步。其实她更想把头发抓乱吧?
  「龙儿,怎么办?」
  龙儿无法回答,只能呆立在雪中,连一句「你想怎么做?」都问不出口。
  问不出口是否因为这句话包含要大河负责的意思?我只是按照你的希望去做、错不在我、我是个要女人背负逃亡责任的男人——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但是问不出「大河想怎么做」的恐惧确实存在,只不过龙儿害怕其他事。
  龙儿发现自己只是拚命假装忙著逃跑,企图不去正视恐惧,因此不由自主绷紧背脊。
  大河为了和自己一起逃离,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仅仅如此就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她想和我在一起。但是问题是……
  老实说,我很害怕。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当时大河的母亲出现,告诉我要带走大河时,我一心只想逃避。无论如何、不管做什么、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忍受与大河分开。没有大河的地方,我活不下去。就算问我原因,答案也只能等待事后再去摸索。在我决心舍弃母亲守护的高须家时,我的手握住大河,这是我真正的心意。
  可是我不清楚大河怎么想,甚至可以说我根本不想知道。
  其中的理由、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无法说出口、不敢正视。
  「大河。」
  都是因为我有预感这会造成血红伤口裂开。
  每次不希望猜中的预感,往往都会发生。
  「……走吧。不管怎么说,待在这里都不是办法。」
  龙儿硬是挤出声音,再一次抓住大河纤细的手指。「走吧。」试图拉著大河前进。
  大河的身体像钟摆般晃了几下。
  「走……要走去哪里……」
  晃了几下,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龙儿觉得预感愈来愈靠近现实。
  龙儿感觉在开口之前,现实的轮廓一点一滴变得愈来愈鲜明。比方说大河身体的摇晃,还有最后那句现实的话语。大河舍弃栖身之处的原因、被丢在高须家隔壁大楼的原因,还有大河不愿待在母亲身边的原因,以及不晓得是否包含上述这几点,大河母亲要拆散我和大河的原因。
  预感是正确的。
  伤口——好可怕。龙儿不禁发抖。
  大河缓缓抬头,手仍然握住龙儿的手:
  「……已经,没钱了。」
  她看向龙儿的眼睛:
  「没了,真的没了。」
  「……我知道,不就是刚才被你撒出去了吗?」
  是啦是啦,就是那样。龙儿自暴自弃地对大河点头,然而却没办法一笑置之。
  「那个,我跟你说……思……」
  大河放开握在一起的手,拨开脸颊上的头发,把手插入自己的口袋里。
  恐怖的场面也许就要开始。龙儿因为本能的反应不想望向大河的眼睛,他害怕被大河漆黑的双眸凝视。
  「有件事我非得要告诉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河发生什么事了?龙儿害怕知道这些。大河早已成为人生里无庸置疑的一部分,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利刃要割开、撕裂她和我的身体、血肉与心灵?龙儿的脸颊不由得扭曲。大河又重复了一次:要告诉你。
  「我真的没钱了。钱包里的那些是我最后的财产,户头里面已经空了。今年以来我没有收到任何汇款,里面虽然有不少钱,但是被我陆陆续续十万、二十万地慢慢提领,已经差不多领完了。」
  「——!」
  纯白的火焰从眼睛、耳朵、鼻子喷出。
  所以。
  果然。
  果然、果然、果然,最大的罪魁祸首果然是他!龙儿颤抖到了无法停止的地步,内心想著:乾脆爆发吧。忍耐根本不合理又难受。痛苦得不得了的他忍不住激动问道:
  「那个老头到底在搞什么!?」
  龙儿发出有如吃了毒药却咽不下去的疯狂叫喊。毒药飞溅四周,大河八成也受到污染,可是涌上喉头的剧毒却让龙儿痛苦得无法忍受。
  那个老头又来掺一脚!又来折磨大河!又用这种做法让大河痛苦——可恶,既然这样就给我去死吧。
  「别再让那家伙插手你的人生!」
  给我消失!
  大河稍微低下头,仿佛在接受龙儿吐出的诅咒。「他没有插手。」龙儿隐约听见近乎耳边呢喃的声音。
  「……听说是官司打输了。他之前一直在打官司。」
  雪花落在大河的浏海上,不停晃动。
  「所以爸爸和夕一起逃亡。他必须支付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听说就算宣告破产也得支付。公司、房子、车子,全都没了。那间房子也已经不再属於我,我是非法侵占。」
  白色黏土上有弹珠眼睛、枯叶鼻子,还有树枝嘴巴。在蜡笔画出的椭圆形上,有圆眼睛、三角形鼻子和四角形嘴巴——没有血色也没有温度。
  这是大河的脸。
  「爸爸逃走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总有一天会被逮捕吗?我不知道。结果他到底从事什么工作?做过工作吗?我连这些都不清楚……不曾认为有什么不对,甚至不晓得他变成这样。一直到那次校外教学时,妈妈来找我,我才知道。我原先也不晓得妈妈即将再婚。」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龙儿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如此询问,还以为是从遥远次元尽头传来的警钟。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对不起。」
  然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焦虑的龙儿不灵光的说话方式,彷佛是在梦中。
  「妈妈表示要收养我,所以我告诉她,那就买下我现在住的房子,让我继续住在那里,和爸爸一样汇钱给我。我甚至说如果她不愿意,乾脆放我自生自灭。我虽然笨拙,多少还能找到工作,我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可是妈妈反对。妈妈和我不同,她想和爸爸彻底了断,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逢坂陆郎的女儿』,所以争取到我的监护权,要带我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突然觉得如果夕在就好——」
  今天之前大河的脸。想用谎言将一切轻描淡写的大河,偶尔会仿佛窥见真正绝望的空虚眼神。在说教房里大喊的那番话。应该能够传达的心情。
  想要传达的心情。
  「——龙儿?」
  龙儿被这一切打倒,不由得屈服了。
  他掩面蹲在大河脚边,屏住呼吸拚命咽下快溢出双手的呜咽。可是哭解决不了事情,也没有任何帮助。
  「哈哈哈……」
  大河笑了。
  好像有什么温暖轻柔的东西盖在龙儿用手抱住的脑袋上。那是沾上大河的体温,龙儿借她的围巾。「是我有问题吧。」蹲下的大河在龙儿面前伸出双手,连同围巾一起抱住龙儿。她的轻声呢喃让龙儿后脑勺发抖,碰触龙儿鼻子的长发十分冰冷。两人头上的小雪依然不停落在河面与城镇上。
  「只会搞出这种事。」
  在围巾与大河体温的守护下,眼泪继续打湿龙儿的脸颊。如果你有问题,我也不正常。龙儿发不出声音。对我来说不可或缺的逢坂大河若是有问题,那么我高须龙儿也不正常——说不出来,只有呜咽疯狂燃烧喉咙深处。叫出不来、没有容身之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连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没有。
  龙儿拚命起身伸出双手,他想告诉大河,无论待在哪里、无论这里是哪里,只有自己绝对不会改变、持续存在的事实绝对不会改变。龙儿使尽全力、以生命所有的力量紧抱大河。
  「为什么你……」
  大河也用力回抱龙儿:
  「愿意待在我身边……?」
  笨蛋!龙儿并没有大喊,反而抬起脸,把下巴埋在大河的发旋里,仰望飘雪的天空。泪湿的脸颊一下子冻得冰冷。
  「……你不懂吗!?真的不懂吗!?」
  夜空没有星星,看不见指引方向的星座,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大河在自己的怀中,而自己就在大河在的地方。
  这是唯一能够确定的事。
  「我应该存在的地方,除了这里还有其他地方吗!?」
  闪烁的眼睛发出比星星更加强烈的光芒。
  咦?大河忍不住眨动眼睛。龙儿的眼皮似乎看向光亮的地方,忍不住轻轻颤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就连龙儿也不禁惊讶地轻轻放手。自己无法理解的所有问题,原来答案全部都在这里。
  龙儿离开半步,把黏在大河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弯腰看著下方的雪白脸蛋。「这里?」龙儿点头回应,以掌心触摸如此反问的脸颊。柔滑到几乎融化的脸颊依然僵硬,但是已经恢复温度。
  「嗯。」
  龙儿最后再一次重重点头,毫不迟疑地层现他的决心:
  「没错,就在这里。」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这个答案肯定没错。做出决定的人是我自己。龙儿的肺部吸满冰冷的空气,慢慢地吐出白色气息。脚下的薄冰融化,又积上刚落下的雪,层层堆积。如果仔细注意,会发现桥边栏杆与大河的头发都堆积富含水气的雪。
  老实说龙儿不明白,为什么没能弄懂原来自己早已经抵达这里。
  如果大河不愿意,她会踢我、踹我、暴怒、头锤,使出一切方法逃走。她的尺寸虽然只有手心大小,不过老虎还是老虎。龙儿即使有这个想法,可是他不想让大河逃走,所以做了一个假动作——他拿下头上的围巾挂在脖子上,侧著脸顺势前进一大步。
  人类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不管是证明、约定、誓言、没意义、练习、本能、还是口唇期什么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
  为了守护自己、守护大河、守护我们的关系、守护这一切,龙儿踏进自己以理性全力构筑的绝对禁忌。
  我们不是父女、不是兄妹、不是姊弟,也不是朋友,更不是房东与食客。我们只是同班同学,但又不是单纯的同学,不是邻居,没有主从关系,没有基於主从关系拟似家人的关系,也不是彼此暗恋对象的好朋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一切危险的关系都会摧毁,也知道这么做,两人之间舒适的间隔缓冲将会全部消失。然而他依然想接触。
  龙儿想要亲吻大河。
  与雪花飘落的间隔相同,龙儿一秒一秒等速前进缩短距离。这一切皆是不可逆的动作,绝对无法还原。
  以嘴唇接触嘴唇。
  直到碰触之前都没注意到龙儿靠近的大河,温暖的气息瞬间抖了一下。
  反正只是稍微碰一下,不要紧。就像可爱小狗的举动,稍微把嘴巴靠过来……接著他用右手抓住大河的后脑勺,梢加用力将她推近自己。
  不愿离开接触的嘴唇,仿佛在避免大河逃开。
  明明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的背却在发抖。其他人也会接吻——他们都是这样吗?嘴唇的触感柔软炙热到了恐怖的地步,太刺激了。紧张、感慨、情绪等等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来自互相接触的嘴唇,快要融化的甜美触感窜过脑髓,心脏的跳动也加速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电的长枪由皮肤内侧穿透。正如同理化课所教导的内容,感觉就是一种电流。闪电奔流冲击脑神经,在眼睛深处绽放火花。
  人类居然会做这么了不起的举动。
  这种动作,非常——
  「你——」
  不持久。
  「……你吻我?」
  大河绕过龙儿放松的右手下方,转身拉出一步的距离,接著以有如野兽发出强光的湿润双眼看著龙儿,似乎打算隐藏重要宝物的双手轻掩浅色嘴唇,不停摇晃头发。
  「……吻了。」
  图&&18
  我吻了大河。
  「吻、吻吻吻、吻了……?」
  「吻了吻了吻了!」
  真的吻了。
  龙儿以发抖的动作频频点头,同时也用单手遮住自己的嘴唇。这个情况绝不普通。这么惊人足因为两个人第一次接吻?将来总有一天会习惯吗?这种事情也会习惯吗?龙儿无法正视大河的脸,东张西望的他什么也没看进眼里。可是身体与战栗的内心并非相连,身体还想做出恐怖的事,也许再吻一次会更镇定。不,搞不好更可怕。因此龙儿伸出手——
  「……唔喔喔……你这个混蛋……!」
  但是却被另一只手压制。大河的全身由剧毒构成,这一点龙儿打从相遇那天便亲身体验,因此绝对碰不得,可是他——现在已经太迟。龙儿已经尝过了。龙儿尝到的毒,将会甜美又痛苦地疯狂侵蚀他的身体。
  从这一步往前走会走到哪里,自己也无法控制。他全力扭动身体,几乎快把身体扭断。「不过我想看看能够走到哪里。」「不是现在。」龙儿离开大河一步。「可是我想试著走到目的地。」「别走,傻瓜。」远离两步。距离三步的龙儿摇摇头,他无法抛开一切,然后顺从无穷无尽的欲望堕落。
  「你、你……」
  龙儿好像暍醉酒一般,以危险的动作摇晃徘徊,背部碰到大桥坚固的栏杆,顺势紧紧抓住积雪的栏杆。大河的靴子逐渐进入摇曳的视线范围。
  「喂、等等!走开走开走开!别过来!」
  不可以!不准过来!别过来!龙儿拚命大喊,深怕大河听不懂。他爬上水泥栏杆,视线离开不停流动的河面,斜著身体低声说道。他紧紧咬著嘴唇,一时之间忘不了刚才那种脑浆都快融化的触感,变得不知所措。
  对了,快点回想起来。我们选择的容身之处快被大人夺走了,大河也伸手要抓住我的身体,跨越两人的距离,肌肤直接接触。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被拆散。
  不行,我不要,绝对不要。龙儿双手抓住稍微被雪弄湿的冰冷头发。鼻尖闻到距离脚下两公尺,在暗夜里川流不息的河水气味。我该怎么办才好?必须跨越这个局面,与大河一起守护我们的容身之处,不让它被夺走。龙儿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在栏杆上弯腰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该逃往哪里好?拜托了,有没有谁可以给我这个爱撒娇的小鬼,来个震撼脑袋的戏剧性发展——
  「咿呀啊——!」
  「噗喔!」
  ——大河出手了。
  比耳朵稍微高一点的右后方傅来怪叫声,龙儿同时遭到袭击,几乎往旁边飞去一大步,站不稳的龙儿不由得双手抓住栏杆。但是——
  「你你你你这家伙要噗噗噗噗笨笨笨、笨、笨笨、笨——」
  「啥啥啥、喂、啊啊啊!」
  大河单手抓住龙儿的背后衣领,脚步左右摇晃。虽然步伐看来不稳,实际上腰部稳如泰山,包裹在大衣下的上半身使出俐落的回旋动作,狠狠挥拳痛殴龙儿: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住手……真的很……痛……啊啊……」
  「你这家伙!到底要笨到什么地步!?」
  「不要打了,真的、你……唔哇!」
  龙儿认真防御的双手被乾脆甩开,不由得东倒西歪。他不晓得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果然不该吻她吗?她是因为这样而生气吗?可是——
  「赏你巴掌真是对不起!」
  大河的声音带著嘶哑,彷佛是在惨叫。龙儿只知道一件事:大河认为自己具备惊人破坏力的「掌底破!」与「直拳突击!」只不过是「巴掌——」。如此评价实在太低了,它们绝对不只是巴掌。
  「可是打在你身,痛在我手!」
  「哪有那种事!?唔喔喔……!」
  龙儿忍不住伸出右手想要吐槽,却被大河用左手手背轻易挡开。
  「你再给我投河自尽试试!我绝对、绝对、绝对……」
  「咕耶耶耶……!」
  大河似乎误会什么,双手牢牢勒住龙儿的衣领。在她仰望的双眼里——
  「我绝对会杀了你……!」
  摇曳低吼猛兽的认真。
  龙儿无法栘开视线,不去正视她的可怕。
  超高温的血液涌上大河冰冷苍白[轻]的脸[之]颊,她[国]露出[度]女王虎的獠牙,龙儿的身体仅仅是被瞪视,就已经吓到仿佛遭到撕裂。大河吐出的白色热气,残暴地吹向龙儿鼻尖: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在这世上该有多好!想过……想过好几次!唔……」
  声音抖了一下。大河蔷薇色的脸颊满是泪水,柔软的嘴唇扭曲,抓著龙儿衣领的雪白小手止不住发抖:
  「可是我活著……那是因为……!」
  龙儿总算搞清楚是什么误会让大河如此冲动,可是他的脖子被狠狠勒住,无法让大河冷静下来,也没办法解开她的误会。龙儿觉得大河这家伙真是笨到可以。不但笨手笨脚、老是判断错误,而且十分暴力、不听别人说话,只有力气很大,还有——
  「那是因为有你!」
  还有很直接。
  呜……即使喉咙发出呜咽声响,大河仍然没有栘开视线,只是直直抬起脸庞,手里拉扯龙儿的领口,以哭泣的表情吐露再也真心不过的心里话。大河以让人躲不开的强大力量,捧著自己赤裸的心,下定决心奔向龙儿,并且流泪大叫。
  为了唯一的恋慕之心赌上性命。& & .
  「因为我喜欢你!」
  大河如此吼道。
  有如火焰、箭矢、老虎、子弹、光线一般炽热、快速、强烈,大河的声音射穿龙儿的心脏。贯穿,然后点火,比起拳打脚踢更加强烈,甚至撼动龙儿的生命,燃烧殆尽之后留下一片焦土。疼痛滚烫难受——你……
  「你想杀了我吗……!?」
  龙儿也倾尽全力喊出真心话。
  「我真的想杀了你!没错,我一直对你很火大!刚刚那是什么!?你刚刚对泰泰说的那些话是什么!?」
  「那、那是……」
  「少给我找藉口,秃头!」
  大河用力摇晃抓住的衣襟,快要脑震荡的晕眩让龙儿眼前一片黑。
  「不准你再说那种话!什么叫如果没生下你就好?不准你再说这种话!我不准!你一定要活著!不管你喜欢谁、无论你接下来和谁一起生活都没关系!我会继续存在这里,只为了一个原因,因为我想看著你、看著高须龙儿!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即使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也无所谓,我想待在你的附近……只有这样!可是、可是你却吻了我,所以……所以!我想!待在你身边!决定要待在你身边!已经决定好了!已经、已经、已经……!这样你清楚吗……!」
  大河粗鲁的手指突然离开龙儿的羽绒夹克。
  大河几乎要放声大哭。龙儿想要再次拥抱眼前这个别人说得再多还是听不懂的女生。可是就在他踏出脚步的瞬间,「喔!?」松软的雪害得鞋底打滑,这只能说是倒楣。
  「喂!听懂了没有!?」
  「是——」
  大河正好在此时以身体冲撞龙儿,也不晓得她是正要飞扑过来、正要抓住龙儿,还是正要殴打龙儿,总之这个举动也只能说是天意。两名太有精神的高中生因为用力过猛、重心不稳而撞在一起。失去平衡的龙儿一口气将全身重量靠向左侧——的栏杆。打滑的鞋底支撑不住,突然伸向栏杆的手又因为握到冰冷的薄冰,完全没有阻力。结果差点摔倒的大河伸手关键一击正中龙儿的脖子后侧,就像遭到一记金臂钩袭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龙儿的身体越过栏杆。
  这果然是天谴。
  不对,是报应。
  停留在空中的时间彷佛永远不会结束,龙儿甚至以为自己看到观音菩萨而哭泣。所以这世上确实有天谴这么回事——龙儿如此承认的下一秒,整个人背对水面沉入水温不到零度的河里。人在水里的他看到水柱扬起,心脏一阵紧缩。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龙儿停止呼吸,一片死寂的四周让他心想:「这下子死定了。」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所有感觉随著冻结麻痹。
  呀啊~~惨~~了。
  大河在桥上惨叫,含糊的叫声像是慢动作重播。已经不行了……龙儿脑中如此认为,四肢却不由得挣扎,可是手脚一下子就碰到河底。原来这条河浅到坐著就可以浮出水面。
  「哈噗啊叭呸呸呸!」
  龙儿弹跳起身。
  「噗你……叭!噗喔!」
  龙儿一边咳嗽一边吸人氧气。会死,真的会死。「哈吸啊吸叽噫噫噫噫噫!」——高须龙儿濒死之际,决定将这个世上一切活的东西全部带走。他化身为连地球都能炸飞的自爆装置,狂乱的眼神瞪视虚无的尽头,咬著肠子的嘴唇带著凄惨微笑,黑色羽翼碎裂,心脏射出闪光,他在千年之后将要转生成为魔王。可怕的干禧年——当然不是这样。
  「看吧……遭遇这番惨状……」
  龙儿不禁觉得从桥上静静俯瞰自己[轻]的大[之]河更[国]可怕[度],他的视线抖到看不清楚,大河却以一副了解一切的模样频频点头:
  「没事就好。不过啊……你现在深刻体会到了吧?不准再尝试投河自尽罗。那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死法。」
  「明、明、明——」
  「我知道你要说『明白了』。很好,了解就好……」
  她擤过鼻子、擦过眼泪之后说道:「上得来吗?」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於是龙儿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明明明明是你把把把把我推推推下来来来来的的的的!?」
  「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我我我根本没没没打算跳跳跳河自尽啊!」
  「思?是这样吗?」
  「你、你、你自己乱误会、随便动手施暴暴暴!我我我才会变这这这样啦……!」
  「讨厌!不是就早点说嘛!」
  讨厌?被推进河里的人怎么能够接受这种态度。龙儿膝盖以下仍然浸在水里,看著俯视自己的大河,他深吸一口气,心想要对她说什么。白雪片片落在冻僵的湿淋淋身体上,龙儿的手脚快要完全失去知觉。
  「喂——要不要紧——?」
  大河由栏杆采出身子,用手背擦拭泪湿的脸颊,同时往下看向河中的龙儿。
  「怎、怎么可能不要紧……冷冷冷冷、冷毙啦啦啦!」
  「真是遗憾……」
  「还不是你的错!?」
  「思,不过因为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叫『不过因为……』!?你这、你这、你这个……笨蛋!笨手笨脚!迟钝!呆瓜!暴力狂!太乱来了!」
  不狠狠念上一顿,龙儿实在心有不甘。虽然不甘i—因为快冷死了,所以他像是爆发过后的溶解炉一样燃烧不起怒火。仰望大河的他吐出白色雾气,用没有知觉的手指摩擦毫无知觉的脸颊。每用力擦一次,便一点二悯恢复血色和知觉。
  在龙儿被迫强制冷却的脑袋里,清楚分辨出他与大河之间的距离。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河里,伸出手也构不著。雪白脸庞位在自己触摸不到的地方。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吗?」
  「哪有……」
  都到了这种时候,大河还在撒娇要任性。她说完后便瘪起嘴来。在随风飞舞的飘雪中,风也吹动柔软的头发。触摸不到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她的嘴唇这件事,让龙儿感到无法忍受。想要到她的身边、想要更加靠近、想要永远在一起、想要和大河一起生活下去。
  决定好活下去的栖身之处,不许任何人夺走。
  不想被夺走,就必须战斗。主要的对手是大人。击败大人之后,自己也会变成大人,而一旦变成大人,就表示——
  「大河……」
  ——就表示。
  龙儿对大河挥挥手想引起她注意。大河再次哼了一声,歪著脑袋看向泡在水里的龙儿。
  这不是心情的问题。而是要以大人世界的作法,让大人认同自己是大人,不再把自己当成任随他们摆布的小孩子,想要全力守护自己的栖身之处。动物不都是这样?地上的野兽、天上的飞鸟、水里的鱼儿,甚至树上的虫子只要长大,都会抬头挺胸大声主张:「这是我的地盘。」并且舍命奋战。
  「我现在是十七岁。」
  大河稍微沉默,然后「喔……」点点头:
  「我也是……因为我们是同学……」
  「我不是要说那个。」
  指向桥上大河的手指正在抖动,或许不完全是寒冷的关系。
  「而且马上就要十八岁。」
  自己想带著大河前往的地方、逃亡的终点,这时候终於能以具体的数字呈现。
  过了这个礼拜四、撑过礼拜五,利用礼拜六、日多争取一点距离,这场大逃亡的最后目标,就是龙儿的生日。到时候我就能够大喊:我要活下去!在那之前必须和大河两人全力逃跑,直到十八岁那天来临。
  所以龙儿吸了一口气,眼睛看向大河:
  「嫁给我。」
  在照耀大桥的成排街灯下,大河白色的外套看来有如发光一般耀眼。
  「从今以后的每个日子、接下来的一切、全部,都想和你一起,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在伸出的颤抖手指前方,找到一直想要的光芒。龙儿想用这只手摘下星星。轻轻将它掬起。瞪著世界的每个角落,不让给任何人。在心中大喊:这是我的!
  「……你是……为了救我才这么说?」
  大河的脸色变了,声音和冰一样冷冽。
  「为了可怜的我这么做……这是同情吗?怜悯吗?体贴吗?为了陶醉在自己的好孩子行为、为了让成为牺牲品的自己心情愉快,所以才说出那种话?」
  如果是这样——龙儿似乎看见大河正在龇牙咧嘴,而且八成不是他的多心。凶猛残暴的眼神直射龙儿,握拳的小手正在发抖,大河浑身上下的血液比熔岩还滚烫。如果真是如此,看我怎么撕裂你。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撕碎。大河的身体因为肉食性动物的本性而战栗。
  无论用什么理论都说不通的眼睛,只想挖掘真实。
  全部给我收回去,否则——她俯视龙儿的眼神表现出如此的态度。
  可是我也不会认输。
  「呀啊啊可恶……混帐啊啊啊……冷、死了了了了了了~~~~~~~!」
  我也是一样拚命,怎么可能认输,绝对要赢。龙儿也抬头仰望大河。有如火焰的恋慕之心被逼到九死一生的绝境,体温正处於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发抖的龙儿睁大双眼,咬紧僵硬的嘴唇,拚命挺直背脊,双手一起伸向大河:
  「随便你怎么想!我要说的,只有一件事!」
  龙儿以沙哑的声音大喊:
  「我喜欢你!所以我要对抗打算夺走你的家伙!不管对方是谁,我都要战斗!」
  「喜欢……我?」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快冷死了!」
  「……龙儿,喜欢我?」
  「啊~~~~~~好冷啊!冷~~~~~~~~~!」
  「你刚刚说喜欢我。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我确定你说了,我听见了。」
  既然听见还问?一切已经超越极限。龙儿双手无力、膝盖也失去力气,「啊啊啊……」低下头,过了一会儿——
  「……我岂I欢你。」
  语毕的他感觉自己已经将全部的心意说出来,再也挤不出任何东西。结论就是这么回事,只有这样一句话而已。在闹得沸沸扬扬之后,终於说出来了。
  「我无法忍受你面对悲伤的遭遇,也不想再拥有难过的回忆。可是如果必须累积悲伤难过与忍受不了的事,才能到达这里——才能到达你的身边,而你也因此来到我身边,我会珍惜这一切。我的世界全部因为你而存在。」
  你支撑我的世界。
  仿佛连体温一起奉献出去。龙儿说完之后看见不得了的景象,大河一下子从栏杆后面消失,然后——
  「……等、等、等、住手、喂、唔喔、唔哇哇……!」
  跨过栏杆准备跳下来。
  她打算跨越一切事物扑向龙儿怀中。完全不理会龙儿阻止的声音,喊完「预——备!」之后便双脚一踏跳了起来。
  裙子轻飘飘展开,在龙儿眼里有如天盖。
  「我接不住你!接不住!噗喔喔喔喔喔喔!」
  只是下个瞬间,龙儿拚命抓紧大河,用肩膀、背部和腰部支撑大河的体重。龙儿还以为大河会尖叫。
  「我已经来了。」
  摇摇晃晃的龙儿脚步蹒跚,扬起不小的水花。来了,她真的来了。龙儿紧抓住从桥上跳下来的大河,不过依然站不稳脚步,几乎快要跌倒。
  「不能取消,不接受退货,也不会离开你,你来不及后悔了。」
  「你、你是猴子吗!?」
  大河用四肢紧紧缠住龙儿,将全身的重量交给龙儿,下巴摆在龙儿肩上,身体仰赖龙儿的双臂支撑。她一边呼著热气,门牙抵住龙儿的脖子,彷佛即将咬向单薄皮肤下的颈动脉。舌头的温度让龙儿颤抖。
  「不管是猴子还足什么,反正你已经不能反悔了……!」& & ·
  「……求之不得。谁会反悔啊。」
  已经决定了。然而沉默不到一秒,龙儿真的支撑不住大河的体重,两人一起趺入冰冷的河水里,扬起水柱与一连串的惨叫。
  都怪你都怪你、是你要怪你、笨蛋笨蛋、呆子呆子、笨手笨脚啊——!之中也少不了两人的互骂声。
  「唔;哇哇哇哇……」
  某人一边呻吟一边凝神注视,在确定没错之后自言自语:
  「果然~~~~~~」
  她不知不觉藏身在街灯阴暗之处。由河滨步道俯视大桥下方时,发现在这种下雪的日子里居然有两个危险人物正在扬起水花、大吵大闹,而且似乎就是「那两个人」。她以防风慢跑外套过长的袖子遮住嘴边,转过纤瘦的身体,再一次害怕地看向两人。
  呀啊——好冷!快冷死了!脚陷进去了!呀!帮我拔!构不到!大河!龙儿!呜呀!果然是一直在寻找的两人组。可是来到这里,她突然非常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反正看来很有精神,就在她准备回家之际——
  「……啧!」
  打算无情转换方向的脚,最后还足没能移动。
  咋舌的她打开手机,在寒冷的街[轻之]灯下[国度]踏著脚步计算电话钤响的次数。数到五次不接,我就回家——一定。她注意到刚刚一路穿著的雪靴鞋尖有个被冰冷积雪濡湿,不到一公分的水渍。唉呀。正要变脸之际,青梅竹马接起电话:
  『喂~~~~~~~!我现在正在高须家和逢坂家前面。按了电铃也没人应门,看起来两人都不在。你现在在哪里?』
  「……河边。然后……我找到他们了。他们在大桥这里。在河里,超恐怖的!」
  『什么!?真的吗!?』
  「感觉非常不妙。」
  她拍去肩膀上的雪,一边心想早知道就带把伞,一边把手插在口袋里,背靠著街灯。雪接连不断落在她冰冷的身上。
  『该不会是、也就是那个吗!?要说出口有点可怕,也就是那个……两、两个人一起……殉情之类的严重场面?』
  「不是,还要更加疯狂。」
  她再度看向两人一眼。发狂的他们继续在隆冬里玩水。
  『疯狂吗?总之可以确定情况十分不妙。我立刻过去!』
  「亚美美可以回家了吗;?」
  带有鼻音的声音并非故意,而是她真的鼻塞了。亚美原本就有些感冒,今天本来打算早点睡的。反正外面下雪,今天也没有心情继续每日固定的慢跑,不如悠悠哉哉泡过澡之后,再来个脸部按摩。
  ——原本不想在乎这两个家伙之后发生什么事的。
  『不行!快点让疯狂的两人恢复正常。我马上就到!啊、也帮忙通知一下栉枝!乙
  「啥?我又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撒谎。』
  「真的啦……咦?居然挂我电话。」
  紧急状况。
  看来已经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接到青梅竹马那通叫人笑不出来的正经电话时,不论是谁都会受到影响。都怪他要用那种声音、那种方式说话。因为青梅竹马那样说,亚美才会忍不住来到玄关、穿上新买的雪靴、连伞都没拿就飞奔出门。
  「……开什么玩笑,这算什么?」
  亚美口中念念有词,用冻僵的手指按下手机按键搜寻电话簿,按下通话钮·电话钤响不到两声,对方就接通了。
  「啊。喂?」
  亚美装作自己没有多想什么,压抑自己的声音,尽量以不带感情的冷淡声音迅速说道:「在河滨大桥附近找到他们。佑作也说他马上会到。」『不会吧?真的?我知道了,现在过去。』对方也以简单四句话回答,声音听起来很喘,似乎正在跑步。
  亚美把手机收进口袋,对著夜空吐出白色雾气。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此刻仍能听见河边传来的濒死哀号。话虽如此,既然能够喊得那么大声,表示精神很好吧。看来我还是暂时当成不认识他们,在一旁观看就好。
  「……呼……好冷……」
  刚刚过来这里的路上没看到人影,只有白雪不断无声飘落累积,四周静得可怕。亚美看向笨蛋大吵大闹的河川对岸,只有闪闪灯光不停摇曳,对岸一定也很安静。天上无止尽飘落的雪花,彷佛无声分隔两边的帘幕。虽然只间隔一小段距离,此刻的感觉却像星星之间的距离一样遥远。
  在仿佛遭到世界割舍的寂寞之中,亚美心想,自己究竟属於哪一边?是愚蠢透顶惨叫吵闹的那边?或是模糊遥远的那一边?& & ·
  到底该选哪边才好?
  「啊!?是蠢蛋吉!」
  「喔!?真的耶,是川嶋!」
  不会吧……亚美战战兢兢转过头。果然没听错,高须龙儿和逢坂大河站在水深及膝的河里,以凄惨的模样拚命划水前进。以全身被冰水浸湿、快要冻成冰柱的可怕模样对著自己拚命挥手:
  「蠢——蛋——吉——!」
  「川嶋!喂!喔喔喔——喂!」
  亚美突然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彷佛听到哪里传来的幻听——是雪妖精在和亚美美说话吗?亚美露出这种表情,把脸转过一旁。因为真的很恐怖。
  「呀!可恶的蠢蛋吉,居然装作没听到!」
  「唔哇啊啊啊开什么玩笑!我们快死掉了耶!」
  坏蛋——!坏蛋——!听到他们的叫声,亚美仍然无法理解。这里只有比任何人都美、都善良,浑身散发优雅气质的格调贵妇清纯公主系少根筋美少女,哪来的坏蛋。「啊——真的好冷,来去暍杯咖啡好了。」
  「唔哇哇!真的打算掉头就走吗!?等一下,蠢蛋吉!我叫你等一下啊!别走!别走嘛!救救我们啊——!」
  掌中老虎终於抛开难为情、名声和自尊,哽咽地发出SOS求救讯号。那只嚣张高傲的老虎对我说「救救我们」啊……哼哼。亚美忍不住发出冷笑。一开始老实坦白不就得了?亚美停下脚步准备转身——
  「模特儿川嶋亚美小——姐!川、嶋、亚、美小姐!你准备对快冻死的朋友见死不——救吗!龙儿也快说!」
  「漂亮,不愧是大河!川嶋杏奈的女儿亚——美——小——姐!你就这么眼睁睁坐视我们不管吗!?」
  「喂喂喂给我等一下!住口,别再叫了!叫你们住口!」
  亚美匆匆跑向他们。开什么玩笑,今后我还打算背负这个名字闯荡演艺圈至少六十年好吗?怎么可以在这里留下诡异的流言!亚美半跑半滑地冲下河岸斜坡:
  「你们搞什么啊!乱吼乱叫什么!居然连人家的名字都喊出来!?你们是白痴吗!?为什么不能用普通方法喊『救命』就好!?」
  「果然有听到嘛!噫——快救我们!」
  「救命啊——!」
  近距离观看这两个人,愈益感觉可怕。从头到脚湿漉漉、脸色发绿、嘴唇发黑,还是拚命往河岸的方向走近。亚美突然没有力气对他们多加抱怨: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搞成这样……?」
  「该怎么说……说来话长,一时之间解释不清。啊、啊啊;!靴子掉了……!」
  「川、川嶋,拜托,手借一下!河底太软,很难走!」
  「好。」
  亚美站在岸边的水泥块上:
  「唉呀——太可惜了,看起来构不到——」
  亚美伸出手臂挥了几下,其实一点也不打算帮忙。「你这家伙!」——听到掌中老虎恨得牙痒痒的低吟,亚美哼了一声:
  「当然是开玩笑的。噫;!好、冰~~~~!」
  亚美抓住走在前面高须龙儿的手,以全身体重将他拉上来,接著两人一起握住大河的小手。她的手冰冷到让亚美忍不住发抖大叫,这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佑作和那个家伙……栉枝实乃梨马上就来了。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也太夸张了吧?脸色有点不对劲喔?」
  「超超超超超惨的呀!真真真真真的,超超超超超、超严重的。」
  「超超超、超严重的,我们[轻国录入组]会不会太太太笨了。」
  「……真亏你们还能活著,身体很强壮嘛。」
  看来现在不是询问详情的时候,总之亚美先把身上的防水外套脱下来,盖在两人头上。渗入高领毛衣的冷空气让亚美冒出鸡皮疙瘩,但是至少比全身湿透、快要冻坏的两人好一点。不过——
  「我好像快感冒了。」
  看著在外套下身体靠在一起发抖的两人,亚美差点说出:我可是一个人。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话吞下去,发出「啊——啊——」的叹息。结果最可怜的人还是我?虽然自己不想这么想,可是——
  「亚美美怎么这么可怜……我到底有多么单纯又亲切啊……」
  亚美也有自觉,只要有人有烦恼或是向她求助,她就无法真正见死不救。到头来老是吃亏、倒楣,一点好处都没有。接到青梅竹马一通电话,就二话不说地出来、找到失踪的人,结果连外套都借给他们,自己只得到冷得发抖的下场。亚美也很希望别人如此对待自己。
  她真的很希望有个人能够如此对待自己。
  蠢毙了——亚美用伸手抚摸脸颊取代咬紧嘴唇的动作,像鸭子一样噘起嘴唇,吞下想说的话,以甜美的声音说道:
  「一定是因为老天爷赐给我顶级美貌,所以我必须比其他人辛苦……噫—;!」
  「啊——蠢蛋吉好温暖……」
  肯定无人了解的无奈感慨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亚美被湿漉漉的掌中老虎紧紧抱住,绕到亚美背后的手甚至伸进毛衣底下。亚美因为那股冰冷而全身紧绷。
  「真的好温暖,蠢蛋吉是救命恩人……」
  「喔;呀;!」
& &&&大河趁著亚美动弹不得之际,更进一步将冰冷有如冰块的手伸进亚美的贴身内搭T恤里,然后在亚美背后磨蹭,於亚美不情愿的情况下,直接夺走肌肤的热度,害亚美尖声叫出
  某种贝类的名字。(注:「喔呀」的日义发音与「海鞘」相同。)
  仿佛受到那声惨叫召唤,「喔,在那边!喂——!」亚美的青梅竹马一面挥手一面走近,以穿著运动鞋的脚俐落滑下积雪的斜坡:
  「你刚才喊『海鞘』吗!?」
  这是重点吗!三个人一起吐嘈北村。跟著现身的人是——
  「找到了找到了!各位!等、哇喔!」
  栉枝实乃梨。她想和北村一样滑下斜坡,却摔个屁股著地,顺势用屁股滑下堤防。看到她起身的动作,众人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
  「亚美刚刚喊了『海鞘乙!?」& & ·
  才没有!四个人一起吐嘈实乃梨。「抱歉,是我听错了!」实乃梨吐吐舌头。
  「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实乃梨伸手指向湿答答两人组。高须龙儿和老虎面面相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抖个不停,断断续续呼出白雾,一起低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还有,你是怎么回事!?」
  「……什么?」
  发现实乃梨的手突然指向自己,没有化妆的亚美看著她:
  「你的打扮啊!为什么只穿一件上衣!?」
  「小小小、小实,蠢蠢蠢蠢蛋吉的外套、在这里。她把外套借借借我们。对吧,蠢、蠢·蠢蠢蠢蛋吉?」
  亚美还来不及点头——
  「啊——啊——啊——!光看你们的样子就觉得好冷!不要紧吗!?」
  栉枝实乃梨的双手毫不犹豫地伸向亚美,摩擦她的手臂。亚美不由得脱口说出:「多事!」不过实乃梨没有因此退缩。
  「你们两个先把湿外套脱掉吧。来,给我。」
  「高须同学穿亚美的外套,大河穿我的。然后亚美,这个给你!你在擤鼻子了,快点穿上!」
  实乃梨在只剩一件单薄毛衣的肩膀上,披上和披肩一样宽的格子围巾。亚美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而缩了一下脖子——
  「那个给我。」
  抱著两人份湿上衣的青梅竹马,伸手夺走肩膀上的围巾:
  「你们一起披上这个吧,很冷喔。」
  青梅竹马脱下自己身上的短大衣外套代替围巾。「谢啦~~!」栉枝实乃梨接过外套,抓住亚美的手:
  「靠过来!喂,过来!再靠近一点!」
  「……」
  实乃梨硬是把亚美拉过来。在没有特别温暖的羊毛大衣底下,亚美突然开口:
  「热水澡。」
  她以轻咳的声音掩饰哽咽,用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
  「……你们不先洗个热水澡,可能会冷死吧?」
直到莲蓬头的热水从头上淋下,全身冻僵的肌肉才得以恢复正常。龙儿以带进浴室的浴巾仔细擦乾身体,叹了一口气。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眼前姑且只是解除性命危机。
  「洗完澡了吗?」更衣间传来北村的声音。「思。」如此回答的龙儿将浴巾围在腰间,把头露出浴室门外。
  「虽然只是半乾,总之我先弄乾内裤与袜子。衣服……思……还……思—思……」
  北村以手心摸过龙儿摊在别人家中洗衣机上的牛仔裤,然后双手抱胸低吟,偏著头似乎无法接受。「这件好了。」他先把内裤递给龙儿,拿起吹风机说道:
  「还是再多弄一下好了。」
  「够了够了,这样就行,可以穿就好。」
  谢了,感谢你帮我大忙。由衷感谢的龙儿低著头,摆出相扑选手出场的姿势,右手以手刀的形状上下挥动。北村趁著龙儿借用浴室时,用吹风机帮龙儿把湿淋淋的衣服吹乾。明明他自己也是连件外套也没穿地便走在雪中,同样也是全身冷透,但是一直没有休息。龙儿始终听见吹风机的声音。
  浸过快要结冰的河水,衣服想必没有那么容易乾,不过接过的内裤确实如同北村所说,热烘烘的已经乾了。
  「唉……感觉总算松了一口气。湿内裤一直贴在冰冷的屁股上,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在浴巾底下穿上内裤的龙儿点点头。北村看著他的动作开口:
  「你的穿法真像准备上游泳课的女生。」
  说出这句奇妙的话,北村露出笑容打算一笑置之。
  「什么……咦……?」
  稍微想了一下,龙儿忍不住张大眼睛。准备上游泳课的女生?我很喜欢喔,一粒一粒的口感真是叫人忍不住——才不是在想这种事,他只是瞬间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很可怕。
  「……你偷看过女生换衣服……?」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北村拿下因为湿气而起雾的眼镜擦拭,同时以诡异的音调回答:
  「小学没有更衣室,所以男女生一起在教室里换衣服。」
  「什、什么嘛……书、害我瞬间真的被你吓到。话说回来,你别一直盯著我看。我可不像你,被人看见裸体我会害羞。」「我没看我没看。」& & 。你看——我可没在看。北村直挺挺站在龙儿眼前,故意扶著重新戴上的眼镜,用力睁大眼镜后头的眼睛。「笨蛋!跟春田同等级!」龙儿也如此吐嘈。两人开了一会儿玩笑之后。
  「……逢坂不晓得换好衣服了吗?」
  「她……的头发又长又卷,应该没那么快。」
  他们彷佛都在找寻适当时机,小心翼翼逼近核心。
  虽然不可能看穿天花板,不过两人一起沉默看向楼上。和龙儿同样全身湿透的大河,此刻正在二楼借用亚美房间的浴室。
  在下个不停的雪中,一行人逃进川嶋家里。
  这栋占地宽广的两层楼建筑,贴著很有气氛的磁砖。一楼住著亚美父亲的哥哥与他的妻子,二楼则是改建成四问套房并排的公寓形式。亚美就是借用其中一问。公寓部分虽然独立,但是大家会在一楼一起吃饭。根据亚美的说法,自己的房间就好像距离远一点的小孩房。
  一楼目前没有其他人。亚美用钥匙帮男生开门之后,就领著女生上二楼。龙儿向亚美表示借用浴室会被发现,但亚美只是简单回应:「跟他们说是我用的就行了。毛巾之类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取用。」
  北村和龙儿两人小心翼翼待在川嶋家客厅。他们希望自己不是这样偷偷摸摸造访,而是以亚美朋友的身分进来悠哉参观。暖色系的灯光照射中间往上凹的天花板,花样沙发上随意放著抱枕、羊毛衣、杂志等等,标示每个家人的固定位子,看起来相当舒适。四面八方都感觉得到带著家中居民温度的生活痕迹,超越美观建筑或优雅品味。
  对於受到跟踪狂骚扰而逃离老家的亚美来说,姑且不论本人是否留意,龙儿认为这个家不但为她提供容身之处,对她更是莫大的救赎。可是——
  「……川嶋的伯伯一家回来看见我们在这里,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强盗双人组,而且还光明正大地洗澡……」
  踩在舒适的厚浴垫上,龙儿不安地左右张望。整齐摆放的乾净毛巾、化妆品、刮胡刀、牙刷和牙膏——这里尽管舒服,但是自己毕竟正在逃亡,不宜在此久留。
  仿佛是受到催促,龙儿也不管牛仔裤依然冰冷潮湿,直接拿起快速套上,然后穿上T恤相连帽上衣。现在的他还无法预测未来。
  「总而言之今天晚上不用担心。亚美说屋主刚出门值夜班。」
  「夜班?他们是医生吗?」
  龙儿的脑海里一瞬间浮现母亲晚上工作的脸。像是要挥去那个影像,他粗鲁拨弄湿发,必须快点吹乾。
  「先生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太太则是看护,在另一个地方工作。亚美说他们在早上之前都不会回来,可以暂时放心。虽然姑且可以安心,不过……问题在我家。『那个人』到我家里来了。」
  北村再度拿下蒙上一层雾的眼镜,粗鲁地用衣角擦拭镜片。龙儿的指甲不停拨弄吹风机开关:
  「……那个人,这种叫法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内幕。」
  「是有内幕啊。算是大魔王吗?」
  「出场方式也很吓人。是搭保时捷?」
  「没错,保时捷。而且该怎么说,又是个孕妇。」
  大河的母亲来到北村家,北村对她说道:「我大概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我去带她回来,您在这里等我。」离开家门便联络亚美和实乃梨,三个人一起到处寻找龙儿与大河。
  也就是说,大河的母亲目前[禁止转载SF]待在北村家。北村的手机接到数通家里打来的电话。
  「妈妈如果提到亚美,他们或许会找到这里。不过……算了,到时候假装不在家就好。」
  北村眯起没戴眼镜看起来更大的眼睛,对龙儿笑了。
  「……真的很抱歉。」
  直到现在龙儿才真正感觉到,自己虽然像个男人用力大喊:「我要战斗!我要逃跑!我喜欢大河!我、我、我!」结果却是牵连周围其他人,给朋友添麻烦,让他们担心之余还要出力帮忙。
  龙儿摩擦眼皮低下头,深刻地体认现状。自己终於和大河心意相通,但是这种沉醉在两人世界里的决心,如果少了他人的牺牲与协助就无法成立。在河边看到亚美时,我喊了什么?被拉上岸边后,借用朋友的外套,最后还和大河一起躲到亚美家。
  不对,如果没有掉进河里的意外——没跌进河里,情况就会不同吗?我身上只有连搭公车都不够的零钱。如果大河没把钱弄丢——24OOO元,我们能够逃到哪里、逃到几时?顶多只能躲在寒酸的小旅馆里一个礼拜吧?我也不晓得哪里有寒酸小旅馆。可以确定会惊动警察。还有另一件不容动摇的事实——是朋友刚才到处寻找我们、担心我们,为了我们在雪中来回奔走。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就算继续下去也是一样没用,必须接受帮助,所以现在才会被温暖的热水澡所救。
  这样好吗?
  真的只有这种方法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应该是这样。」
  那么你想怎么样?我给你机会,说吧。就算命运之神如此问我,我仍然答不出来。
  「可是、可是、该怎么说?真的……我和大河真的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有什么关系。」
  北村用力摇头:
  「我也是有过染成金发的时候……这并不是因为你曾经为我做过什么,所以我回报你。当然我没忘记你为我做的,但是我要说的不是那个。高须,我也有充分的『参战』理由。」
  朋友的话在飘著淡淡香草香气的明亮更衣问里响起。龙儿认为朋友说的是真心话。然而即使这是北村的真心想法,也不代表我和大河可以顺理成章接受他们帮助,或是牵连他们。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喉咙深处哽著一种不舒服,彷佛漫长延续的算式,从一开始就有错误却没发现,还在继续计算下去。想将手指伸进喉咙催吐,但是龙儿办不到。
  「从刚才稍微听到的内容判断,逢坂要被她母亲带走了吧?逢坂曾说过自己百般不愿意却被迫离开这里、从我们面前消失。既然如此,这已经不只是你们的问题。逢坂也是我的朋友,这种时候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北村说得毫不犹豫:
  「而且你也是我的朋友。不能看到彼此相爱的两个朋友被拆散,所以我会伸出援手。」
  没有踌躇、毫不犹豫,也不夸张。
  「你和逢坂总算、终於好好把话说明白了,对吧?」
  龙儿诚实点头回应。不管是否真的完全理解,他都想把此刻看见的全部心意,化为言语传递出去。
  「……我不想和大河分开。」
  龙儿拨开沾在湿冷脸颊的头发,拚命动著笨拙的嘴:
  「因为我喜欢她。」
  龙儿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温暖的指尖再度变冷,弯腰准备穿袜子。身体僵硬让他站不稳,没办法一下子穿上。
  北村也能理解吧。
  大河喜欢北村的心意绝无虚假。而自己也希望大河和北村能够顺利——「不顺利比较好」的想法,搞不好曾经在心中构不到的地方强烈震荡,这一点也是毫无虚假。我对栉枝实乃梨的心意当然同样不假。这些不是错误,只是曾经全力活过、过往的瞬间。
  这样活下来,现在才能在这里。不过到达这里并非易事,往往会弄得脚步蹒跚、伤痕累累,仿佛一块满身疮痍的破布。即使如此,仍然走过已逝的过去活下来。不光是自己,龙儿认为现在活著的每个人,都曾经为了「现在」残破不堪,还是努力走了过来。
  到了现在,自己在这里喜欢大河。
  「既然如此就别离开她。」
  北村重新戴上眼镜,以宏亮的声音简短有力地说道:
  「我会全力支援你们。」
  我们活在当下,拥有同样的现在。北村的确是我的战友,可是黑暗的不安此刻仍然席卷我的心。把朋友拉进自己的战场真的好吗?龙儿目前还是找不到答案。
  「……不过我有点觉得……自己的作战方式似乎错了。」
  「好好思考吧。我绝对站在你这边。」
  龙儿用吹风机吹乾头发这段期间,北村一直沉默等待。头发虽然乾了,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看来莫名紧绷,简直就像怯生生的流氓——不对,是怯生生的小动物。
  龙儿穿上湿透的运动鞋,用借来的钥匙将一楼锁上,两人一起往二楼亚美的房间走去。他们敲过门,听到亚美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便进入房间。
  「唉呀,这是岩石吧。根本不是食物的硬度。」
  「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什么目的?目标是谁?」
  「怪了……我明明只是把巧克力融化之后重新凝固而已……」
  「真是奇迹的化学变化。连可可粉都感到惊讶吧。」
  「这已经算是武器了。拿这个应该可以暗杀两、三个人。一
  「奇怪,为什么会变这样……」
  一进门就看见三个女生窝在暖桌的旁边,将巧克力摆在桌上发出感慨。那是大河亲手做给亚美的巧克力。龙儿也看到上面印著三个齿痕。
  实乃梨转头看向龙儿和北村,皱起眉头说道:
  「这个真的很厉害。刚刚想说吃点甜的东西,一咬下去才发现没人咬得动。令人发狂的强度,可谓狂度(注:日文的「强度」与「狂度」发音相同)」
  亚美接著说道:
  「唔!高须同学都是河水臭味!那条河果然很脏——!」
  「很脏啊,白天看来就很浑浊。啊啊,我的24OOO元沉下去了……」
  大河穿著向亚美借来的成套可爱运动服,望著龙儿一脸正经:
  「刚才要是再拚一点,搞不好可以捡到。」
  「你……说那是什么话……再说为什么只有你借到漂亮衣服……!」
  「唉呀,因为我想龙儿应该穿不下。」
  「不用了!你穿来的衣服呢!?」
  在那边。大河连肩膀也缩进暖桌里,用下巴指向房间角落。外套姑且用衣架晾起,但其他衣服则是湿淋淋塞在塑胶袋里。
  「喔喔喔……」
  龙儿差点被怒涛一般的现实感受淹没,思考像是被扫平、遭大力冲走,这股压倒性的真实感是怎么回事?无论自己如何烦恼、如何思考、随波逐流,脱下的衣服正在一点一点腐烂,连这个瞬问也是。
  「总之不要站著,进来暖桌吧。佑作也是。你们两个应该可以挤一挤吧?」
  亚美将暖桌空下来那边的被子稍微拉起。
  窗帘长度有些不够,距离地面还有几公分的缝隙。家具的大部分都是金属铁架。小电视、成堆杂志、iPOD专用喇叭、名牌包包等东西全部乱七八糟堆在铁架上。因此亚美的房间充满暂时居住的感觉。
  「……没有床铺,你睡哪里?」
  「打地铺。暖桌拿出来时,睡铺就收进橱柜里。」
  「也没有书桌。」
  「有啊,这个。」
  亚美整个人缩在暖桌里,用手心拍拍暖桌的桌面。
  没床、没书桌,想不到这么普通……龙儿环顾四坪大的套房,以奇妙的语调说著。亚美对他点头说道:
  「别担心,我的老家可是时尚……话说回来,这家伙睡著了。」
  身旁的大河连脑袋都缩进暖桌里,用头顶著实乃梨的腰,缩成一团发出打呼声。
  「应该很累吧。就让她睡一下。」
  听到北村的话,原本准备摇醒大河的亚美缩回手。所有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著大河的声音仿佛是在确认。接著实乃梨率先开口:
  「那个,刚刚大河和我们聊天时,我没有问她。」
  她稍微压低音量,一边玩弄连帽上衣的绳子,一边盯著暖桌上某人吃剩的橘子皮:
  「就是,呃……大河和母亲的情况很不妙吧?她讨厌母亲再婚的对象,也讨厌母亲……是这样吗?」
  「那当然。」亚美斜眼看著实乃梨的侧脸,代替大河回答:
  「从父母离婚时她是跟著父亲,就可以推知二一吧?一般说来,虽说双方都有责任,不过女孩子通常跟著母亲。既然她不是跟著母亲——我说你一直自称她的好朋友,怎么好像不是很了解老虎的情况?」
  「我曾经和大河因为老头……大河父亲的事大吵一架。后来虽然重修旧好,不过家里的事似乎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忌。」
  龙儿突然想起一件诡异的事。大河在耶诞节发表好孩子宣言之后,曾经送给爸爸和再婚对象耶诞礼物,记得当时没看到送给母亲的礼物。至少大河所准备的东西里,没出现写有类似母亲名字的礼物。大河甚至不知道母亲怀孕。还有——对了,在校庆遭到父亲狠狠背叛时、和狩野堇打架而停学时,大河都未曾向母亲求助。校外教学受伤时母亲会现身,也不是她主动找来的。
  龙儿不知道大河是不想向她[禁止转载SF]求助,或者基於某些原因不愿向她求助。总而言之,她们母女之间的裂缝,或许比想像中来得严重。
  「不管怎么说,老虎个人是因为不想离开高须同学而逃亡的,对吧?因为跟著母亲,就必须和高须同学分开了……趁著这家伙睡著我才说——」
  亚美稍微看了一眼没有动静的大河后脑勺,刻意压低声音。她似乎有些犹豫,视线略过坐在正前方的龙儿下巴:
  「高须同学想必已经有所觉悟,才会搞成现在这样……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认为你们两人准备要做的事太过不切实际。」
  我要继续和龙儿一起逃亡,然后和龙儿结婚。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任何人反对我们在一起。就算我们还是小孩子,也无法将我们拆散——亚美似乎在回想大河说的话,大眼睛里带有情绪波动。龙儿看著亚美的表情,没有开口的他心想: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龙儿之所以存在这里,正是因为泰子过去做出不切实际的事。泰子怀孕之后离家出走、生下小孩,十八年来与父母亲切断一切联系,独自将龙儿抚养长大。因此龙儿能以自身的存在来证明即使是高中生,只要真心想逃,还是能够成功。所以龙儿知道自己办得到。
  亚美当然不知道这些事,继续说道:
  「说起来就算真的私奔成功、结了婚,一定就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吗?高须同学和老虎决定两个人一起生活固然好,不过该怎么说,因为家长要拆散你们,因此你们打算逃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取得结婚的正当性?得到权威人士的保证?认为这样做家长就会放弃离开?锵锵!这样?啊——啊——真是够了,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总之你们抱怨大人、无视大人并且决定舍弃他们,这样真的好吗?话说回来,夸下海口说等我成为大人之后怎样怎样,然后再向大人、老虎的父母反击,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事情……根本就是小鬼的做法吧?只要厶口自己的意就好?」
  龙儿没有回嘴,视线看向自己的指尖。亚美说得没错。
  问题是龙儿不断想起自己亲眼所见的泰子生活方式。那就是范本,而且龙儿准备照著做。另一方面,他又同时觉得自己是泰子自私生活方式下的受害者。
  泰子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於是利用龙儿的人生打算挽回。龙儿心想,既然这样,我要逃跑又有什么不对?
  我体贴配合每个人,压抑自己的希望,认为只要按照周遭人们的期待行动就行了。可是周围的大人只想随著自己高兴操纵我。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无法回应期待,当然也不想将一切一刀两断。但是既然我讨厌周围每个人为了自己而控制我,难道我不能坚持离开他们吗?如果我不能带著大河远离周遭,过著只属於我们的人生,我就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人生,也无法成为大人。
  接下来或许将演变成两人休学,然后一边工作一边生活的状况,也许再也不会和泰子见面。这虽然不是自己的希望,但是龙儿也不打算让泰子抚养大河和自己。
  「……高须和逢坂如果已经下定决心,并且决定贯彻到底,我会尽我的全力加以支援。只要是帮得上的忙我都帮。」
  北村离开挤到有些闷热的暖桌,伸展背部坐在亚美的韵律球上。他和转头仰望的龙儿四目相接,不由得耸肩掩饰自己的害羞:
  「听到你说你们打算突破万难结婚时,我真的好高兴。这个做法的确不合规矩,世人来看也认为太早,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不愧是北村,即使高举双手坐在韵律球上,仍然能够保持平衡,毫不动摇。
  「栉枝不是说过自己的幸福要由自己决定?我也是同样想法,我的幸福由我自己决定。高须和逢坂也要靠自己决定自己的幸福,然后紧紧抓住!我也一样笨拙,但是再笨拙的家伙总有一天必定能够抓住幸福!不管过程有多么手忙脚乱或是搞得乱七八糟都无所谓。有什么关系!只要最后幸福就好!」
  「虽然不是多数表决,不过——」亚美边说边竖起双手食指:
  「反对一票,赞成一票,我和佑作各一票,最后关键是你。你有什么看法?」
  实乃梨瞬间停下玩弄橘子皮的动作,低著头对亚美的脸伸出手,仿佛在说等一下。另一只手遮住自己低下的脸。
  「栉枝……」
  龙儿忍不住凑近看著她,内心思考: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下,就连实乃梨也受到影响,说不出话来吗?亚美也稍微噘起嘴巴,和龙儿一起弯腰望著实乃梨的脸。结果——
  「……噗哈!」
  「噗呼呼!」
  两人一起笑了出来。
  「……对、对不起……有点太大……」
  橘子塞在实乃梨的嘴巴里,正好牢牢卡住张到最大的口腔,不留缝隙的紧密程度甚至让她无法咀嚼。实乃梨一副很难受的样子,橙色果汁流到下巴。「等一下、等一下。」她边说边拚命地想把橘子吞下去,彷佛咽下整只老鼠的蛇一样硬是塞进喉咙,然后终於——
  「哇啊啊,吓死我了……没想到我的嘴巴比想像中来得小……」
  暍了口茶、调整一下呼吸之后,实乃梨说出似乎早就决定好要说的话:
  「我呢——」
  看了睡著的大河一眼之后继续说道:
  「我认为大河的母亲就这样把她带定非常不讲理,我不认同也不想和大河分开,更不希望大河伤心,也不希望高须同学伤心。不希望,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这个世上没有所谓『正确』的事,人类没有资格决定自己做的事绝对正确或不正确。我只是选择让我最喜欢、最重要的大河和高须同学不会难过的方法。我赞成现在暂时逃走。」
  「话是这么说的吗!?」
  亚美焦急地放大音量:
  「如果老虎不在,我也会伤心啊!也希望想办法啊!可是!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我明白亚美想要表达什么,不过亚美可能不知道,大河家的父母基本上是——」
  垃圾。
  ——她八成想这么说。龙儿看著实乃梨突然结巴的嘴巴,心里冒出这个想法。不过在紧要关头踩煞车,没称呼好朋友的父母亲是「垃圾」或许是正确选择。
  大河不晓得在何时已经醒来,娇小的肩膀从暖桌里钻出来,用手指梳了一下沾在脸上和肩膀的柔软长发:
  「……小实,后面的话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大河和平常玩闹时一样,用头磨蹭实乃梨的肩膀。实乃梨也以量体温的动作,将自己的额头贴近大河,一时之间虽然不甘愿地咬住嘴唇,最后还是轻轻点头说声:「真的对不起。」声音虽小,但是龙儿也听见了。
  「我知道蠢蛋吉担心我们。」
  暖桌的热度让大河的脸变得通红,眼眶也被染红:
  「再说,妈……臭老太婆……那个女人……妈妈是来帮我的,我也明白。我想她是打算尽她身为人母的责任。可是妈妈离婚时把我留下,自己跑去男人那里,我实在忘不掉这件事。现在她肚子里又有小孩,那是她自己选择、所爱之人的小孩,而我是妈妈抛弃之人的小孩……无论如何,我无法奢望妈妈能够如同期待一般爱我。虽然她是来帮我,可是只要我一有期待就会落空、就会事与愿违,太常遇到这种情形,我都已经习惯了。我知道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绝对无法得到。在某个角度上来说,我是一路接受这种教育长大。可是——」
  与沉痛的发言相反,大河脸上带有浅浅的笑容。然后她看看亚美、看看北村、看看实乃梨,最后与龙儿对上视线:
  「……我喜欢上一个男生。他很温柔,了解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我像中毒一样不想离开他。他是有点怪的家伙,但是我喜欢他的声音、他的说话方式、他吃东西时张开嘴巴的样子。喜欢他的手、他的手指、他的嘴唇……不过事实上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龙儿撑著脸颊的手肘依照惯例滑开。「一点也不重要啊?」实乃梨小声吐嘈。「不重要。」大河点头回应。北村只是沉默不语,亚美则是皱著眉头。
  「我只想一直看著他,/水远记得他o/水远。事实上光是看到他就会怦然心动、心跳不已,但是我还是想看。光是靠近,脑袋就会变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变成这样,自己也阻止不了,即使心里告诉自己要停止、要停止、不能这样,但是完全没用……必须停止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那个男孩另有喜欢的女孩,而那个女孩也喜欢男孩。这一切虽然是事实,却基於友情与信义等原因遭到遮蔽。而真正让我挪开视线的原因,我想是因为我不能抱持期望,一旦期望一切就会全部毁坏。已经与龙儿不喜欢我,或是我不想嫉妒小实这些『现实』无关,只要我一有所期待、真心想要伸手抓住什么的瞬间,就像魔法真的存在,全部都会破灭——这种想法虽然很蠢,但是我真的这么认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大河轻声换气:
  「我现在仍然隐约有这种想法,不过已经停不下来。我是真心想抓住龙儿,或许逢坂家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毁灭吧。这一切都要怪我。」
  「没那种事!」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哪有那种事!」
  「你是笨蛋吗!?」
  四个人一起吐嘈,最后是由实乃梨的戳眼攻击收尾。「啊……不小心戳太深了……对不起……怎么办……」大河按著双眼趴在暖桌上:
  「……这种小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保持趴倒的姿势,大河以含糊的声音开口:
  「我也要战斗。如果想要和龙儿在一起的想法会让这个世界毁灭,无论到哪里,就算离开这个世界,我也要生存下去,绝不认输,不放弃龙儿。还有,我也不放弃小实、北村同学……以及蠢蛋吉,因为我喜欢你们,无论是多么严重的毁灭、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也不会忘记自己喜欢的人。」
  龙儿凝视自己面前的发旋o/心里想著该说些什么。什么样的话能够更有力量、更确实地传达我的觉悟与想法给大河还有大家呢?
  想了一下,龙儿半开玩笑地开口:
  「……那么你……准备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吗……?」
  古同须……
  古同须同学……
  言同须同学……
  你这家伙……
  感觉冷是因为下雪的关系?跌进河里的关系?或是因为充满这个房问的空气温度?叫人忍不住环顾四周的冰冷沉默整整经过五秒——
  「唔唔唔唔唔哇啊啊啊啊—恶心死啦啊啊;」
  「……有到哭出来的地步吗……」
  亚美刻意以吟诗般的语气发出精彩长音之后掉下眼泪。斜眼看著她的龙儿认为只是平常那种厌恶又刻意的百分之百假哭,却遭到亚美泛红的眼睛瞪视:
  「惨了,停不下来啦—呼啊—妈;;妈……」
  「……有这么夸张吗……」
  这下子知道比起之前说过的坏话、毒舌言语,到头来还是简单的冷笑话攻击最有效。亚美起身说道:
  「这个给你,快走吧—」
  「喔……!」
  亚美从铁架上的LV钥匙包上拆下一把钥匙抛给龙儿,龙儿勉强接过一看,那把老旧泛黄的钥匙似曾相识。
  「……这该不会是、别墅的?」
  「对。」
  亚美擤过鼻子,叹了口气,轻轻擦去脸颊的泪水,像是在避免摩擦肌肤:
  「有电,不过没瓦斯。打开水表箱的开关就有水。不过用了之后多少会留下证据。」
  龙儿看著大河的脸,大河也犹豫地看著龙儿,两人举棋不定——
  「……我们不能这样。麻烦你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然你们打算怎么办?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
  龙儿打算把钥匙还给亚美[禁止转载SF],但是亚美却把手伸到背后,不肯收下:
  「你们两个不是决定私奔了?既然如此,哪管难看、给人添麻烦,都应该不顾一切逃走啊!我又没叫你们住一辈子!打工也需要住的地方吧!如果你们不打算去也没关系,总之为了保险起见,先把钥匙带著吧!」
  ——这件事如果曝光,亚美会遭到怎样的责骂?
  思考所有可能性之后,龙儿无法将那把钥匙收进口袋,只能像个电池用尽的机器人停止动作。警察找上门之后,一旦知道是亚美提供躲藏的地方,她八成会受到与离家出走的我们相同……搞不好会受到比我们更严厉的惩罚,甚至被当成教唆者。
  亚美已经有所觉悟了吗?亚美这家伙,热烈憾动心灵的「情感」力量总是这么惊人。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关系!」
  真的好吗?
  「呃……『至少传个简讯回家吧。我很担心。』我妈妈传来的。今晚差不多该就此告一段落了。他们说不定会到这里。你们要直接离开吗?」
  「……即使要去亚美家的别墅,恐怕已经赶不上电车。暑假去的时候我就查过时刻表,如果没记错,晚上很早就没车了。若是直接从这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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