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本都市修仙 防腐剂 小说小说,主角在长白山天池底发现一条蛟龙,最后跟蛟龙成了朋友,不久蛟龙渡劫化龙了

有一本小说不记得名字了,好像是都市修真小说,男主角捡到一只小草狗,后来又有一只蛟龙跟在他身边,在后_百度知道
有一本小说不记得名字了,好像是都市修真小说,男主角捡到一只小草狗,后来又有一只蛟龙跟在他身边,在后
有一本小说不记得名字了,好像是都市修真小说,男主角捡到一只小草狗,后来又有一只蛟龙跟在他身边,在后来它们修炼成了人,男主角一直都没有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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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都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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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角落那双中国蓝织锦的手工拖鞋,卓文琦一眼就喜欢上了。蓝色中隐着蝴蝶样的暗花,鞋面左右各缝了三个同色的手工盘扣,很适合他儒雅、知性的长衫气质,颜色亦暗合他的姓。她目测过他的鞋码,应该不会差多少。
等待一位优秀男人的特点,就是所有的等待都会自动升级,变得极富钻石感。可也实在太久了些。除了他,对待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不会有这样的好脾气,包括女人。
卓文琦终于失望地掩住门,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如此近的距离下,他那张线条简洁、刚硬的脸多少有点陌生,皮肤看上去稍嫌黯黄,眼袋也有了松动的痕迹。像本卷了角的线装书——卓文琦想,依然觉得满心欢喜。
“临时有篇稿子要赶,晚了些。”这是他进门的第一句话。
“能来,就好。”
卓文琦倚门莞尔,目光却被聚焦在他的一双手上。那双手细腻、修长,手背嫩滑饱满,指甲光洁整齐,甲根处粉白的月牙儿明朗健康,仿佛专业弹奏钢琴的女人手。那么多奇妙的文字竟全是这十根指头制造出来的!她用目光反复摩挲着它们。
关门时,卓文琦顺手挂上了防盗锁旁的铜链。这个小动作显然没避过他的眼睛。他没换鞋便径直往里走,似乎只要穿着他自己的鞋即可随时逃出去。她提着那双蓝拖鞋追过去,在他脚前半蹲下,要帮他解鞋带。他紧张得连连摆手:
“自己来,自己来,我自己来。”
拖鞋果然大小合适,正配他的白色袜子。换上这双拖鞋,面色沉静的他却略显不安,仿佛双脚被她贴了标签。见卓文琦正在茶几旁调配饮品,他便信步走到窗边,带着一丝不被觉察的紧张向外张望。
余晖翩然煺尽的天空像一域谢幕的丝绒,淳黯的深蓝消隐过日下的姹紫嫣红,尚未出演夜晚的繁盛奢华。从十七层的高角鸟瞰楼下的华灯初上,市井江湖沙盘样小巧精致,芸芸众生穿梭往来于十字路口,雨前蚂蚁般琐碎、忙碌,观者却生出些许隐遁桃源的边缘感。
这套公寓的装修是卓文琦亲手设计的,只有她才懂得何种风格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包括她自己。比如今晚,卓文琦特意选了条深咖啡色吊带长裙,半低胸,项前垂一款细长的朱红色流苏藏饰。齐腰长发用一柄黑色的牛角梳斜挽于脑后,前鬓遗漏两三缕,荡在脸颊、耳后。肩窝儿与脉搏处的香水已浸揉入皮肤,伴着她的体温,徐徐飘蔓出夏奈尔5号中调处玫瑰、依兰和鸢尾的组合香氛,典雅妩媚,随意又不失从容。卓文琦想让这些精心准备的细节暗示他,金融专业的自己在审美品位上毫不逊色。
俄罗斯歌手维塔斯高绵空灵雄雌莫辨的金属嗓音,珍珠奶茶温柔滑腻的甜香,卓文琦暖熟玲珑的躯体蒸腾出的女人芬芳,不约而同从各个角度起飞,缓慢翱翔,环绕他,包围他,却又恰倒好处,浅尝辄止。
先香夺人,亦是一类奇妙的占领!满室悠扬的暗香馥郁,润物无声,靠近他、渗透他、湮没他,宠辱不惊。节制的魅惑令他遐想万千,在沙发靠垫上放松下来,开始欣赏这女人的房间,还有房间中的女人。
整间房的风格非常像卓文琦刚端给他的那杯茉香奶茶——细碎的泡沫中,茉莉花茶馨雅沁人,匀合奶品特有的鲜浓醇香,几缕半融的桃色果粉荡漾其间,杯底深紫色的糯米珍珠与透明西米若隐若现,似隔非隔,弥漫着小布尔乔亚式的适闲。
客厅夸张的橙色壁纸与深橄榄绿的树叶相互渗透,不张扬却非常惹眼的红色果实镶嵌其间,被射灯橘黄的光线调出神秘的原始风情。橡木沙发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玫红色棉布坐垫,搭配一套根雕茶几,一款造型现代的台灯,整间客厅没什么多余的造型和装饰,只在角落斜伸出一丛苍郁的文竹,让人耳目一新。
卓文琦显然对自己设计的家也很得意,引领他继续参观餐厅和厨房,继而驻足在书房门前,打开落地灯,让他自己走进去。
一整面墙的浅色胡桃木书架很快吸引住他。它错落出不规则的几层,各自独立又浑然天成——最下方是近四米长的DVD柜子,里面是成排的影碟,高层放置的是卷轴类的画册和大开本的资料。挨近窗户的角落却依墙嵌进一个果绿色的藏式小柜,玻璃拉门后是几瓶洋酒和大小不一的高脚杯。书架下方是两个果绿色的英式小沙发,藤条茶几,和一套可遥控的投影设备。投影仪的光束刚好打到对面墙上卷帘幕布的位置,既节省了空间,又有影院般的视觉效果。取下书本,或者选择一部心仪的影碟,再调上半杯鸡尾酒,就可以坐在沙发里慢慢享受时间了。
他由衷赞许卓文琦匠心独具的家,包括她别有风味的奶茶。看得出,卓文琦是个爱自己,并且有能力爱好自己的女人。
卓文琦悄悄将书架上方的射灯开关打开,他果然将视线移了过去。没想到,中间的一层书架上竟摆满了他的书,各种版本的,甚至比他自己书架上的还齐全。两侧是他的照片和一个大十六开剪贴本,收集的都是纸媒体、网络对他的各类书评和访谈。
桌角一盘静焚的印度香忽明忽暗,交合着书本的墨香,诞出奇异的香谧,掩埋住他的鼻息。一切都是美好而罗曼蒂克的,完全主宰了他的意识,中枢神经系统被集体调动起来,新鲜、灿烂,跃跃欲试。
他楞了片刻,眼底刹那的神不守舍,没有被她忽略过。
自从一年前读过他的那本书,卓文琦的生活就完全被那些神奇的文字改变了——豁达、灵动,直抵人心。在她最痛苦最孤独的时间,是他的文字慷慨解囊,充满了她,拯救了她,用字里行间的智慧帮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套用个时髦词,叫“心灵鸡汤”。像童话里小王子驯服骄傲的狐狸一样,她的心也甘愿被他的那些“鸡汤”
浸酥了、煨化了,仿佛干涸的河床被一道清流穿越般欢跃。
很快,卓文琦便被一个朴素又强烈的愿望折磨着:既喝下“鸡汤”,她便想见识见识那位传说中的“养鸡人”。如果再能嫁接上他那品种优良的“鸡蛋”,岂不两全其美?
这有些走火入魔,她清楚。
可为什么很多年轻时的想法总要老到牙都掉光了才敢讲出来?干吗对自己假装!即使明知没什么结果,做过了总是不后悔。
想到即做,一向是卓文琦的风格。工具就是生产力,年轻就是行动力。第一步,卓文琦转遍大小书店寻找他的书,只要能找到的都被她成箱搬回家码在书架上,报纸上每一个关于他的新闻或者访谈都仔细剪贴下来,收录在册。打开谷歌的搜索引擎,输入他的名字,逐项浏览、研究,可以下载的复制保存,不能下载的添入收藏夹。
再后来,卓文琦开始用貌似无意的故意打入他的生活圈。仿佛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上飞飞下飞飞左飞飞右飞飞,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将他的点点滴滴精卫填海般悉数收藏,集腋成裘。一直耐心到那瓶寡淡的水变成了酒,才让他在无意间揭开瓶盖嗅到——嗅到那浓郁、那芬芳、那潋滟。
这个男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与他将会发生点儿什么的念头潮水般来势汹涌,烧得卓文琦脸蛋绯红,竟有心跳加速的亢奋。
借故准备晚餐,卓文琦急急躲进厨房,差点碰洒一瓶番茄沙津。她按了按胸口,稳住心神,开始按菜单装点碗碟。不能慌,千万不能慌!美好的东西,好比炉上那罐煲足了火候的鲜汤,从来就不是让人一饮而尽的。
晚餐精致、丰富,样样可圈可点。饮下一小杯开胃的陈年花雕,他的味蕾彻底苏醒了,夸赞卓文琦厨艺一流,煲汤的水平更是无与伦比。卓文琦向来善于经营细节,也最容易被细节打倒。好男人和美女一样,细节之处要经得起挑剔。她欣幸着对面这个他吃饭喝汤时含蓄节制的品相,而不是自己难以容忍的那种声色俱厉。
这才对得起她的用心良苦——他哪儿知道这些菜其实都是她下午在酒店预定的成品,只在厨房重新加热装盘而已。五星酒店的大厨手艺,味道能差得了吗?
就是他了!卓文琦放下心来。
饭毕,卓文琦顺手将一个小丘比特的雕像推到他手边,原来这个小爱神的箭篓是个烟灰缸。他惊讶于她的细心,孰不知这全是她精心做足了功课的结果。包括即将到来的电影甜点。
《命中注定》(《Fatale》)也是卓文琦刻意挑选的,法国新浪潮电影大师路易.马勒的作品,故事与表演都是上品:英国内阁要员斯蒂文,偶然邂逅美丽性感的安娜,一见钟情。后来才发现安娜是儿子的未婚妻。两人的命运并未因此而改变,反而继续疯狂偷情。直至有一天,儿子撞见他们在一间公寓做爱,震惊之余,坠楼身亡。失去爱子的斯蒂文悲恸万分,他和妻子的关系也由此破裂。从此避世独居,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渐渐地老去……”
但这些都不是卓文琦选择的原因。他与男主角杰瑞米.艾恩斯外型的神似,才使得她对这部经典情色电影爱不释手,浮想联翩。英国演员杰瑞米.艾恩斯是那种从头皮到脚趾都有“戏”的男人,一个眼神或者手势,都会让女人中了巫蛊般失去抵抗能力。
而她今晚则是要让他自己入“戏”。
随着影片情节层层推进,房间中充满着男女主角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叫喊,他们变换着环境和体姿,赤裸疯狂地纠缠在一起,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仿佛火焰与燃煤,只要碰上,立刻要烧个精光。
空气变得黏稠起来。一种情绪开始在他和卓文琦之间斟询,交换,蔓延。
两张沙发里的他们谁都没碰对方,却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和对方的想法。卓文琦起身拉开酒柜,斟上两杯波尔多红酒。有时,酒可以起到非常规的短路作用,帮助自己把自己的某个开关打开。
递给他酒杯的时候,卓文琦似是无意的把手指也一并递了过去,多少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幽怨。
他接了。不仅接了,还顺势盖上了他的另一只手。他的掌心很暖,细密绵潮,姿势却显得僵硬,泄露出些许犹豫。
干吗紧张,说明心里有事——有事就好。卓文琦不动声色地等待。
那双手小心坚持了一会儿,很快借着饮酒的动作悄然撤退。背着光,他的五官看上去界线不甚分明。但卓文琦已可猜到今晚的谜底。正如她知晓这部电影的结尾一样。
而他,却没有时间看完结尾。
佛家云,心动既身动。但心动的男人还得找到正确的电钮。卓文琦悄然站起,伸出一根小手指,由他腮侧轻轻划过,拭去唇沿挂着的半粒酒珠。好比一根火柴从火柴盒边轻轻擦响。
哧!她离开时,明显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已经着了起来,脸庞泛着微醺的红晕,镜片后的眸子在背后灼灼地注视着她,喉结蠕动着,唇角挑起淡淡的褶。
冲完澡,卓文琦选了瓶神秘而具诱惑力的圣洛朗“鸦片”香水,向空中喷了片香雾,再迅速走进入雾中,旋转一周,让香分子均匀撒在身体的各个角落。女人的美能使男人的视神经紊乱,而诱人的女人香,却能直接攻占男人的大脑。
然后,她小心地拿出排卵试纸验了小便——阳性,这才放心地推门而出。
一瞬间,她的眼睛对书房幽暗的光线有些不适应,仿若又回到了儿时阴暗的客厅,母亲紧紧裹住的黑纱巾,父亲冰冷的眼神在忽明忽暗的烟头后面闪烁……
不!不!卓文琦使劲摆摆头。不能走神!不能出“戏”!一定要把这些危险的情绪彻底甩掉。花开堪折直需折,优良的父系遗传基因近在眼前,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卓文琦将眼睛微闭片刻,努力想像着自己就是影片中的女主角,这才将眼神重新温柔起来。
他的眼前忽然白得耀眼:一尊雕像活生生就在眼前!
神秘的东方香料挂满肌肤,宛若一件流动的锦裳,将光影中的女人形容得纤尘不染,超凡脱俗。而且,正款步移向他!湿潮、润泽、黏稠、精雅的女人芳酽扑面而来,仿佛是一段音乐在舞动,形如柳浪,柔似水袖,落英缤纷……而那裸露的身体就是承载五线谱的一页素缟。
她,更近了。眉目温婉,面色绯红,眼波流转,挺拔的乳房随着脚步果冻样弹颤着,两点红樱桃似动非动,胸前丘壑间还有几丛小溪流在缓慢翻腾、滴落。涧谷深处山青水秀隐约得见,刚洗过的黑发新新鲜鲜垂搭在肩头,宛如重墨,濡染出一幅写意山水。
意识脱身而去,拉拽着他直抵那香气浓溢的深处。而椅子上的他,已完全对自己的肉身失去了控制力,好不容易寻到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次、两次、三次,才着。
卓文琦静待他深吸两口,吐尽,才按下了投影仪的暂停键。
男女主角汤匙样叠扣的身体瞬间烙刻于她裸裎的胸前,像个完美的休止符。
暗夜静好……
她仔细倾听他走进来的每一个微弱的声音,想像着他很小心的样子,那双中国蓝拖鞋领着他的躯体,陆续在红木地板的每根木条连接处踩出轻微的“咯吱”声,慢慢向她的床靠近,再靠近。
他的脸单薄冰凉,挨上去感觉就像贴着冬天染了霜花的窗玻璃。如此接近的阅读使她眩目,她捧起他冰凉的脸,藏入柔软的胸脯间。他无力地闪避了一下,便迅速沉了进去,声音无端的嘶哑:
“它们,怎么可以生得那般美好?”
“它们为你美好的手指而生!”
卓文琦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此刻,他是她的了。
她身体中每一盏细微起伏的线条,他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有些渺茫。他开始像个溺水者般深重地喘息,迷茫地辗转、亦步亦趋,无望地顶礼膜拜,努力上浮。但又做不到,反而更手忙脚乱。她偏不帮他,就让他忙,让他乱。
然而她很快便身不由己起来。那双美妙的钢琴手将她蜷缩的身体舒展开,在润洁的肌肤上舞着华尔兹,华丽而优雅地转身、跳跃,缓慢悠长,婉转跌宕。她感觉全身的骨骼如沙器般瞬间崩塌,十根手指的每一次进退都令她不自觉地坠落,仿佛全身的花瓣都在被一片片剥落。但它们,却又极为绅士的“化做春泥更护花”,那般低调,那般殷勤,那般疼冷知热。躁热的喉咙扼住她汹涌的呼吸,迫使她的叫喊欲罢不能。
来吧!快来!饱蘸香粉的蕊心终于盛放出来,花香四溅,波波直漾根底。却迅即被漫天的雄蜂遮住,尖锐的喙管深深刺入蕊根,旋转着,钻磨着,吸吮着,周而复始,周而复始……一股清冽的香悄然而出,酣甜润暖,如梦初醒的,意犹未尽的,游走缠绵于体侧床帷的缝隙间。
他让她惊喜,但毕竟年龄不饶人,呼吸中已杂了深深的倦怠。一根烟抽完,她感觉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
拧亮台灯,他的脸瞬间淹没在灯光里。卓文琦眯着眼,向那片光影竖起食指:
“嘘。今晚这张床上没有名字,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
他身体的线条明显平缓许多,陡然放松的神情像是得到了某种救赎。优美的钢琴手又夹出一根烟,点火的时候,悄悄翻腕看了看手表。
他戴着表!
刚才的他竟然一直戴着表!
一小缕失落的阴凉,顺着卓文琦的脚心悄悄往上窜。仿佛下雨天错穿了双漏水的鞋子。
又一根烟很快燃完。他再次看了看表。这回,他故意泄露这个动作。
他确实要走了,正试图轻轻抽离他的手臂。卓文琦没有动,敬而远之的闭目,一呼,一吸。隔着眼皮,她感觉他在低头观察她是否睡熟。确认后,他小心翻身下床,匆忙罩上衣衫,寻找腰带、手机和钥匙,还对照光源反复检查毛衣上是否粘了她的长发,忙乱得近乎狼狈。
他一定没穿拖鞋,也没找到袜子。卓文琦确认他走路的声音是光着脚的。他光着脚走到大门边,悉悉嗦嗦地研究如何打开那扇防盗门的密码锁,终究没有成功。
“对不起,我得走了。”他无功而返,讪讪着,耐心抚摩她的脸。
卓文琦的脊背松懈下来,眼窝有点潮酸。她咬了咬嘴唇,翻身下床,拿起那双中国蓝的拖鞋,套到他脚上。
脱离他的房间像个龋齿,空洞洞、黑黢黢,夹了点虚甜的疼。
不管怎样,需要的种粒已经如期而至,就看能不能在她这块土地上顺利开花结果了。卓文琦抱着刚才被碾压过的大枕头,垫高腹部,匍匐在床中央,竟很快睡着了。
秋天是种粒们的伊甸园。东南西北的风,百转千回的雨,轻吟浅唱漓漓荡荡过秋冬春夏,循序生长的种粒们终于在日渐凋谢的绿意中攀延至成熟的刻度——它们轻轻绽裂、翱翔、坠落,紧紧蜷缩住身体,像一群刚刚脱离母体寻找温暖的小兽,像倦怠的候鸟飞回故乡。
它们太小,它们只能借风迁徙,它们狡猾地借挂在别物上暗度陈仓,它们反复被脚掌碾踩却无力挣脱,被路过的鸟兽吞下充饥更是寻常。有的它们,甚至在巨石股下压挤了上千年,却仍可以病菌一般顽存。只需要微薄的水、土壤和阳光,它们就变成了生命!要知道,发芽的种粒可以将一切机械力量都不能分开的头盖骨完整分开。
生命的力量让人不得不敬畏!
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制造四百颗左右的成熟卵子。虽然她在胎儿期体内有七百万的原始卵细胞,但出生时已经锐减到二百万,长至青春期就只剩五十万了。温暖的卵巢中,这五十万颗卵子们安然沉睡,选择将来的某个月,破蛹而出,成为某个精子哥哥的新娘。但漂亮的南瓜马车只吝啬地给这五十万的她们四百次机会,而且每次机会小于等于二十四小时。
一个男人每次射精能排出约二至四亿个精子,身长六十微米的精子哥哥,以每分钟二至三毫米的速度像卵子快步前进,但有些体力不济中途就歇气了,有些没有干劲的老早就放弃了,还有的迷失了方向,个别的则困在原地打转,能坚持到最后,一直游到输卵管的仅余数十条。
每条精子可以存活七十二小时以上,但最佳授精能力只有二十个小时。即便在这难得的二十小时内,精子哥哥突破重重阻碍与卵子妹妹鹊桥相会,握手言欢,依然存在很多让它们结合的障碍。比如,疾病、心理、抗体等所有可能的因素。
即便这对卵子与精子顺利结合了,能不能在子宫内着床又是个问题,假如不能,宫外孕的死亡率绝不在妇科肿瘤之下。即便这颗受精卵在子宫内顺利着床,它能不能在子宫内挺过头三个月也是个不小的问题,因为三个月后这颗受精卵才能与子宫建立一条营养通道——脐带,以保证自己不被大自然淘汰,顺利地长成一个小胎儿。
然而,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个脚印,小胎儿的后几个月更是危机重重:大脑的发育是否正常,神经系统是否有障碍,四肢有无畸形,免疫系统健全完善与否,有无潜在的遗传疾病,等等。哪怕十万分之一的出错概率被碰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如此运算下去,每个人的顺利出生其实都是偶然。从一男一女在茫茫人海中相知,到几亿分之一的精子和卵子结识,概率微乎其微。如果继续上溯的话,几千年前一个部落成功地沿河迁徙,一个聪明的北京周口店人学会钻木取火,或者几万年前两只公猴在一场猴王争霸战中的输赢,甚至一种海底生物在进化时的幸免于难,都是“我”出生因素的孕母。
没办法,在一个个蓄谋已久的偶然中,人们自身根本没有选择。包括身为一颗受精卵的时候,上帝也没有施于“我”一个挑选命运的可能——做男人?还是女人?
一次次柳暗花明的际遇,未尝不是一轮轮输赢未知的轮盘赌,“我”只能将自己的希望押在某个位置,然后将一切交于上帝之手,等待概率先生的缺席审判。
那个秋夜六小时,卓文琦卵巢内最新成熟的一颗卵子,盛装以待,终于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了勇敢的精子部队。在风险如此之大概率如此之小的恶劣环境下,它们正在彼此试探,探询未来人世之旅的种种可行性……
在它们的小世界里,卓文琦就是上帝。
是的,她要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被任何人左右。
卓文琦进入这个都市打拼近十年,换了近十种行业,搬了十余次家,终于挤进“白骨精”的行列——白领、骨干、精英,开始养车贷房的良性循环。
才听说当下的新新女人又提出了更新的口号:早日实现九个现代化!三围魔鬼化,收入白领化,家务甩手化,快乐日常化,情调小资化,购物疯狂化,爱情持久化,情人规模化,老公奴隶化。老天!简直是一个都不愿少!
卓文琦可没那么贪心,三十四年的经验告诉她,能保持前六项就不错了,后面那三项简直是自欺欺人,痴人说梦。在身边这个并不童话的社会中,仍旧等待王子来拯救自己的女人太过时了。要知道,现代流行的童话版本是这样的: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可能是西天路上的独身唐僧;有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更可能是生物试验室偷跑出来的变态鸟人。”
年龄可不是糖果,拥有越多就越甜蜜。女人一过三十岁,就好比台风过后的果园,可供挑选的果子越来越少。虽然与闺中昵友夜煲电话粥时,也夸口过上玩四十岁、下玩二十岁,但很清楚那仅仅过过嘴瘾而已,毕竟自己不是王菲。
生个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为某个男人的姓氏延续香火,是卓文琦近两年才萌发的念头。这其实是个较自慰的说法,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被“逼上梁山”的。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厌倦了总把爱情做为吸取生活教训的代价,更厌倦了那些为性而性的体育运动——她没必要当男人手边的纸杯,口渴时顺手拿起就能解渴。
谁不想与心爱之人一见钟情,结为秦晋之好,生个聪明漂亮的孩子,从此欢闹一生。那些高举自强自立口号的女人,大部分是因为确实无人可依,或者是靠上前才发现所谓的坚实臂膀不过是麦秸扎的稻草人。没办法,还是左右交叉双臂,抱抱自己得了。
三十岁生日过后,卓文琦对有个“家”越来越向往。那种内心深处的孤独远比外界的压力大。虽然,“家”这个词一直让她非常排斥,舒适自由的现代生活并没能刷新她童年的灰色记忆,漫天的灰鸽子依然不定时地欺压过来,让她看见镜子里七岁的自己瞳孔中无边的绝望……
可是,有个家,下班后就不用找借口呼朋唤友在慢摇吧K歌房流连忘返,周末不用一盏孤灯一杯红酒那般“对影成三人”,不用“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想要的这个家,不是舒适的房子,不是婚姻的形式,也不是某个男人的怀抱;而是一种温暖的牵挂,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一种无论怎样都不会舍弃的珍惜,一种原谅,一种宽容,一种任性,一种陪伴,一种——她愿望的永远。
就像儿时记忆里外婆温暖松弛的乳房。
说实话,为了这个家的愿望,卓文琦确实积极过。
女人一过三十五岁,高质量的卵子将流失大半,生育风险会几何倍增长,卓文琦清楚自己已没有时间再细细挑三拣四。前几年,她尝试了很多种为婚而婚的相亲约会,还高价加入了红娘征婚公司的VTP会员,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单身交友俱乐部、白领自驾周末游等针对性非常强的联谊活动,跟若干不同职业的男人吃过饭、喝过酒、聊过天、看过电影,还真不断有成功的范例在眼前诱惑着,怎么就在她这一亩三分地开不了花呢?
红娘征婚公司的马经理总结卓文琦的失败经验就是两个字:挑剔。如果等待动心即为挑剔的话,那她确实认可这个评语。
以卓文琦的条件,找个条件适合的婚龄男士不是件难事。可满足条件易,动心难。如果说在金融投资中百分之七十的人赔本,百分之二十的人不赔不赚,百分之十的人赢利,那这个比例也可以解释爱情的受惠者。尽管这个比例或许缺乏科学依据,尽管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是那百分之十的获利者,但卓文琦深谙其间风险,知晓“入市需谨慎”。
与其作茧自缚,不如宁肯一人。
在垂死婚姻中狼狈挣扎的情景,卓文琦太熟悉了:那种郁郁寡欢,那种针锋相对,那种不择手段,那种冷漠,那种羞辱,那种董存瑞似的同归于尽……
一个周末的凌晨,卓文琦满身冷汗地惊醒,她又进入了惯常的梦境:七岁的她拽着父亲的衣袖哭喊,头包黑丝巾的母亲大力的推搡,漫天的灰鸽子落在头顶啄她的眼睛,尖利的脚爪刺痛她的头皮……七岁的恐惧与绝望,并没有随着身体的成熟而结痂蜕落,它狡猾地躲藏起来,如影随形,经常在最不设防的梦中偷袭她,绑架她。
知道手上有伤口,就千万别去碰毒药。
是的,她怕。怕极了。
在窗边逆风而立,卓文琦送开汗津津的拳头,立时感到满手清凉的绕指柔。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谁规定必须和一个男人恋爱结婚方可生子?
当然,那样会比较体面。可究竟是要体面,还是要幸福?虽说女人一生最好为爱情结一次婚,再生个爱情的结晶;但总不能为了结一次婚而草率爱情吧?更不能为了结婚草率生出个孩子!
只需一颗小小的精子,女人就可以脱离男人,圆自己的梦。不需假爱情之手,不需对婚姻妥协,不需老公分担责任,自然也不用担心自己年华已逝焦虑不安,不用为老公衣领的唇印而忧心如焚。剔除孩子生物上的父亲,她依然可以将孩子抚养成人,连人家圣母玛利亚都是单亲妈妈呢。
对,生个孩子!
房子加孩子,不就等于家了吗?很多的离异家庭不也是这个结构?卓文琦为这个创意兴奋起来。
当然,想当单亲妈妈需要很多客观条件,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养得起孩子。养孩子可远非简单的购物行为,必须投入大量的财力、精力、心力,鞠躬尽瘁,也必将挑战她的心理极限。这些,卓文琦倒有足够的自信和思想准备。
可是,到底给孩子选择一个怎样的父系遗传基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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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神话《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拔撮汗毛就能瞬间复制出无数个小孙悟空,也算人类最早的克隆创意吧。凡人卓文琦没这个能力,也没那个财力走克隆自己的科技路线,只能从寻找适合的男人开始。
心虽年轻,感情却被过早用老。历经几次恋加爱,对男人,卓文琦已修炼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她也当然不是处女。这点不用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女人如果没有性的滋养,缺乏高潮的体验,根本不可能酝酿出性感的女人味。就像枯槁的花朵开不出花香。没有花香的花如何能吸引蜂蝶的眷顾?值得庆幸的是,虽经生活重手层层盘剥,卓文琦姣好的容颜尚未缩水太多,还有可能让她的造人计划得以顺利实现。
恋爱和婚姻生活都会给人机会伪装,难的只是一装到底不露马脚。真发现不合适了,大不了揣着离婚证一拍两散。但遗传密码DNA,则好比瑞士银行的账户数字,半点水分也掺不得。只要进入生殖循环,就将结成3.1415926……那样永远未知的结果。三张多的大女人,或许不甚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但已必须明晰自己不要什么了。
首先,二十郎当的小男生要排除。傻根儿似的,一穷二楞,日日只为稻梁谋,除了青春壮硕的身体,空有一腔情话和三分钟热忱。像未封顶的毛坯房,地板和墙面粗糙无比,连门窗都没有,麻烦费工是肯定的,成本也颇高。虽知道天鹅都是从丑小鸭阶段变过来的,可谁就能不走眼地判断出:枕边人将来一定变天鹅而不是只愚钝的家鸭呢?如果愿意冒这个险,如果有的是时间消费,不妨持久战下去,尽可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和培养,知根知底,用来顺手,一旦真变了天鹅还有成就感。
三十多岁的男人也不理想,貌似成熟,第一脚刚踩稳,另一脚还悬而未决,正是瞻前顾后的半瓶子醋阶段,怀疑所有与其示好的女人都动机不纯,觊觎他那套按揭三十年的郊区小户型。找这种大龄未婚男,也确实像挑选简装小户型,省时省心,什么都是现成的,样样都有计算好的位置,就是得试着习惯他。而且,只见其表不知其里,恐怕要承担劣质装修甲醛超标的风险。这类人一般都有自恋嫌疑,难伺候,搞不好就沦为围着锅台打转的家庭怨妇,日日在浓烈的油烟中声泪俱下。
五十岁靠上的呢,“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知没了多少悔棋的日子,免不得带出“人生苦短、只争朝夕”的袋囊羞涩。这一类,基本算是毫无悬念的出租屋了,周遭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只能是得过且过,搭帮过日子,凑合着不出娄子了事。至于他们的偶像——那八十二配二十八的“一树梨花压海棠”,也就在诺贝尔的获奖名册中还有发生的可能,想突破纪录,先冲刺诺贝尔吧!
挑来捻去,还是四十多岁的男人性价比最为合适,能否混入一百零八条好汉早无悬念——江湖选拔赛正免费帮女人们进行层层筛选:实力匮乏的早被逐轮PK淘汰,有功底有路数的才能在生活的浊流中长出强劲的根系。这年头,剔除掉“柴米油盐房车卡”,才能奢谈生活质量。那些包含爱情、修养、品位等等的上层建筑,惟有扎根物质基础,才能不用假装。用不着怀疑了,此君一定就是那套高价位、地势优、楼层理想、质量上乘的名盘精装修样板房了!
况且,男人的美,也要过了四十才看得出分明来。人不挣扎,才有底气,才有心情优雅。何为底气——腰包有底气自华,再加上经纶满腹,“钢琴手”的出众已与容貌身高关系不大。但要想借他的精子一用,这些外部条件也不能忽略。幸而他接近卓文琦的审美,更为这场“爱情制造”锦上添花。
如果不是那块手表,或许真就爱进去了。
不知为什么,卓文琦总会无缘无故想起“钢琴手”那夜抬腕看表的细节。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比左右两只鞋子,一模一样,却是反的。
男人常会后悔没跟某个女人上床,而女人则后悔不该跟某个男人上床。或许就是女人容易卡壳在男人不留意的细节中。但卓文琦不后悔。她本就不是冲着爱情去的,只是借了爱情的东风,而已。
不,更精准的表述是借了男女之情的东风。
五百年前,弗洛伊德就已把男女性活动的爱情外衣残酷剥除——以性活动为基础的力必多是所有心理活动成立和进行的原初力量。人为什么进行性生活?说白了就是原始的生殖冲动。像植物,或者动物,为了延续自己的种系甚至不择手段。
如果忽略肚子里正在几何倍分裂生长的这颗受精卵细胞,那秋夜六小时也就逐渐老化成了一段“名人逸事”。但有了它,那六小时便正式成为开始。
幸运女神摸顶了卓文琦的算盘——大姨妈这月没来。
但当验孕棒上的第二条红线隐约显现的时候,卓文琦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情竟然真的水到渠成一如想象!
呼吸,呼吸,深呼吸!
卓文琦心跳平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掉脚上着地面积甚少的高跟鞋,穿上平底防滑的慢跑鞋,小心地下电梯,再步行到最近的药店,买了不同品牌的几条验孕棒。金融专业的她,要把可能出错的最小统计概率也计算在内。
她的小心是有历史的。
十年前,她曾怀孕过一次。年轻的卓文琦那时并不想要孩子,只想抓住和左佑结婚的最后一根稻草,用孩子做挽救爱情的强心剂。但仅两个半月后,她便被自己的幼稚狠狠报复了——在与同事共庆圣诞晚餐时,她忽然昏倒在酒店的洗手间,脸色蜡黄,裙子下很快洇出一大片鲜血。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得一条性命,仅失去一条输卵管。
那回短暂的失败她想掩盖也做不到,不是她在感情上对那个小胚胎无法割舍,或者仍对左佑旧情难忘,而是那次宫外孕手术在腹部留下的瘢痕至今仍有印记——刻舟求剑的一次记忆。
刚做完手术时,她甚至有些恨那个不争气的小胚胎,为什么不帮帮自己的妈妈呢?但左佑后来去了澳洲便从此杳无音讯,又让她觉得该感谢那个先知先觉的小精灵,它一定是预感到了自己未来的不测,才固执地呆在她的左侧输卵管内,拒绝前行。
人对自己的记忆库是有挑选的,喜欢的和对自己有利的记忆会反复强化,一些错误或不愿发生的记忆,则被隔离出来,删除或尘封在角落。这便是弗洛伊德的“防御记忆”理论。其实身体也是有防御记忆的,那条淡淡的伤痕就始终如一地潜伏在小胚胎当年的位置,固守自己独有的话语阵地。
卓文琦简单概算了一下,她抚摩这条伤痕的时间加上为消失它所做的全部努力,甚至比和左佑在一起的时间还多。
好在她没有把过去的错误变成惩罚自己的武器。只在很少的有时,卓文琦也会想像一下那个未知婴孩的小模样。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孩子现在应该将近十岁了。
卓文琦一直认为那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张开双臂向自己跑来,一双近似自己的修长的小腿在淡紫色的蓬蓬纱公主裙中上下跃动,该是多美的画面啊!
此刻,真确认怀孕了,卓文琦却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惶恐不安起来。
工作的问题容易解决,证券和期货早就可以网上交易,有台电脑和网络,大部分必须的工作都可以在家处理。她最担心的还是肚中的这颗正在发芽的种子。
未来的这十个月,似乎有所预料却又无法确定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比照遗传规律,卓文琦与“钢琴手”的结合,具备很多遗传优势,地域、年龄、身高,包括文理结合等等,这些都曾被她一一考量在内。
明知这样的挑选很可笑,但她还是无比盼望肚里的胚胎最好是个男孩。最好是“钢琴手”那样高高的鼻子,颀长的身型,白皙绵软的手掌,自己这样黑亮的眼睛和密长的睫毛,他的智商加自己的情商。待肚内的小胚胎成长为比她高比她壮的男人后,黄昏时分挽着银发满头的她在花园散步,那才真正是不打丝毫折扣的:“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然而,这可笑的想法很快便烟消云散。随着怀孕的时间一天天积累,随着对怀孕风险的逐步认知,卓文琦所有的期许和祈祷,只剩下虔诚的一句:
宝贝,祝你平安!
早孕头两月,卓文琦日夜担心是否会重蹈宫外孕的覆辙。资料显示有过宫外孕历史的女人如再次怀孕,宫外孕的几率有百分之五。无数个颤栗不安的梦境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她不愿意去想,又控制不住不想,惶惶然怠惰在床上,在恐惧中入睡,又在恐惧中惊醒。
待B超检查确认这个胚胎发育完全正常,已经安全来到子宫,她又开始担心它是否有别的什么隐疾,会不会多条胳膊或少个脚趾,大脑发育是否正常,会不会是兔唇,等等等等。她经常在半夜突然醒来,一身冷汗,怀疑梦境中那个豁嘴斜眼的小侏儒就在眼前。因为那段时间小报和网络整天都围绕着王菲和李亚鹏的唇腭裂女儿说事儿。每每看到这样的消息,她都会惊慌失措,把所有不好的可能都与自己子宫内的小胚胎挂上钩。迅即又幡然悔悟,觉得自己诅咒了小胚胎的清白,自言自语一问一答地向它道歉,再代它原谅自己。
走在街上,一见到路边乞讨的残疾孩子,眼泪立刻噼啪乱掉,倾囊掩面离去。那阵子,卓文琦觉得自己的泪腺就像个老化的水笼头,一拧开就关不住闸。似乎要把下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孕吐也远比卓文琦想象的严重得多。严重到她不能看见任何带颜色的食物,闻到任何带香味的食品,无法容忍任何人在她的视觉、听觉和嗅觉范围内咀嚼食物。甚至只要看见醋瓶子一眼,便立刻条件反射地奔往卫生间呕吐。她昏昏沉沉倒卧床间,从早到晚一直处于晕车状态,只能以白馒头、白米饭、白面条、白水煮蛋加复合维生素和叶酸片勉强度日,且随时准备奔向卫生间,来一次洗心革面的呕吐。呕完洗净,又要去餐桌旁强塞些食物给蠕动的胃囊,为暴风雨更猛烈的下一次狂呕做着准备。
虽已认真阅读了很多妊娠方面的书籍,有心理准备,但卓文琦还是没想到怀孕的感觉这般让她难以忍受。如此漫长的苦修,每天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时间的每个缝隙都被这个兴风作浪的小胚胎填满。
佛说,前世五千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么要多少次的擦肩而过才能换回一个孩子的缘分?
身体极度虚弱的她,甚至开始反省是否偷来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哪怕只是一颗六十微米,在显微镜下方能得见的精子。
此时此刻,卓文琦忽然无比想念外婆,但在电话里又什么都不能说,怕自己一开口便要落下泪来。她被一个矛盾的心思纠缠住:自己未婚生子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母亲卓小锦?还有她最爱的外婆卓云。
时间到底还是一日一日熬过去了。
待卓文琦终于惊魂未定地熬走了孕吐,食欲和精神一同旺盛起来,这才稳下心神。食物成了她当下最重要的武器,为了弥补前三个多月的营养缺失,她发狠似的咀嚼、吞咽,再咀嚼、吞咽。体重伴随着她的咀嚼和吞咽,开始匀速上升,腹部也明显鼓涨出来,上公交车已开始有人给她让孕妇座了。
这种哺育,多么神奇!
母体可以直接感知到小胎儿的回报。卓文琦没想到吃的作用如此直接,如此乐善好施,如此一触即发。所有的咀嚼和吞咽都因作用于它,而变得积极、有意义,而变得快乐无比。
吃,从简单的填补胃囊变成了一项系统工程。卓文琦在纸的左侧列出一周的营养食谱,右侧列出步行半小时以内的餐厅、超市名录,特色菜肴,花色品种,卫生情况,中间用线连接起来,就成了她的美食地图。
从小是个美人胚,怎样做个漂亮成功的金领女人,几乎一直是卓文琦生活的重点。现如今,生活的重心完全转移到腹中的胎儿身上了,什么身材走形啦、发胖啦、乳房下垂啦,想都没想过。
像工作一样,卓文琦每天早晨按时起床,梳洗打扮,吃点水果,步行去粤风酒楼吃早点。回来的路上,正是太阳脸色最佳的时分,雾霾散尽,紫外线适中,便在街心花园多转一个小时,运动、补钙,都是不能省略的内容。午餐前,在食物地图上挑选个适宜的地点,换上一件漂亮的孕妇装,化个淡妆,赴约般心情愉悦。
是的,我和宝贝有个约会!
卓文琦出门前对着穿衣镜微笑。在日渐寒冷的冬日,在畅通的食物通道,她和它,用特有的语言交流着,彼此温暖,彼此慰藉。
每日的晚餐,都是卓文琦买了超市半成品回来加工。晚餐是家人团聚的时间,还是在厨房做饭更温馨,更有归属感。饭后,她会在木制的浴盆里放满温水,挑张舒缓的钢琴CD,再亮上一盏暖色的小灯。然后,把身体轻轻放进水中,让每一寸肌肤都与水亲密接触。浴室中慢慢充满了白色的雾,浴盆被温水浸湿出木头的清香,她在水中随着音乐抚摸腹中的它,想像它,享受着与它共舞的时间。
一个人孤独的芭蕾,变成了两个人美好的华尔兹。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将他们严密地缝合在一起。那些阡陌纵横的血管,紧紧地拉扯着他们,慢慢地在他们的身体之间游动,丝丝作响。
四个月零十七天,卓文琦惊喜地感觉到子宫内的胎动!小胚胎已经不能用“它”来指代了,这个先知先觉的“他”,开始用他特有的游戏来触通妈妈。
他第一次打招呼,是晚餐后。她忽然感觉肚脐周围有点冒泡的感觉,还愚钝地以为是肠子的蠕动,稍后才顿悟到是他创造的信号。三分钟后,他又来了,感觉小腹里有个东西顶了肚皮一下。卓文琦闭目细心体会着,那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像条小鱼快速穿游,像蝴蝶在轻轻煽动翅膀,像一个气泡在缓缓上升,像许多小球在滚来滚去,像在腹内弹棉花,像轻微触电的感觉,像小手指在里面轻轻地点来点去,像肚皮在一起一浮地跳舞。
这胎动成了他和卓文琦之间的莫尔斯无线电码——来自沉寂子宫世界里的加密信号。卓文琦通过各种不同的信号想像他,解读他:
他可能在做鬼脸,或者打了个嗝;他在倾听妈妈的笑声,感知妈妈的快乐;他乐此不疲地把玩脐带,研究身边圆圆扁扁的胎盘;他翻了个身,踢了踢妈妈的肚皮——刚才在肚皮底下一跳就滑过去的小包一定就是他的脚趾。
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很乖,只是在卓文琦坐着用餐时,如果肚子有点压力,他就会在里面踢妈妈;还有晚上睡觉时,如果她是左侧睡或是右侧睡,不管侧向哪边,只要腹部有一点“着陆”,肚子马上会有一阵动静,估计是他在里面被压着感觉不舒服。
呵呵,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么小的人儿,已经不得不为生命而抗争了。
很快到了他开始发育听力的月份,卓文琦马上买来钢琴曲、交响乐、儿歌轮流放给他听,一边听一边对着肚子讲话。不久,他又长到了发育视力的阶段,她便坚持按照书上说的每天用电筒照着肚子划圈圈。童话书,英语书,纷纷成了她的胎教工具,日日不忘按点开课。为了方便测听他的心跳,她又在淘宝网上订购了胎心监测仪,早、中、晚三次纪录在册。
买来孕妇瑜珈光盘,那句“我们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的篇首语,忽然让卓文琦有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她怀着这种宗教般的情感,期待着腹中这个日渐成长的小生命。
如同期待桃花吐蕊,期待竹笋拔节,期待蚕蛹咬破细密的茧……
一本怀孕日记,居然已经记了大半本,几个月的时间就在字里行间穿梭着过去了。
卓文琦的肚子越来越壮观了,早晨起床,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她都不敢睁眼:虚肿的脸颊长着褐色的妊娠斑,身材从玲珑的可乐瓶涨成了大葫芦,巨大的腹部布满妊娠纹,肚脐丑陋地突现在外,从前樱桃红的乳晕大了数圈,变成了黑紫色,硕大的乳房不堪重负,需最大号的孕妇胸罩才能托起,行动熊猫样笨拙,剪短的头发零乱不堪,哪里还有丝毫美女的影子?
但她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还有两个月就到临产期了,吃一点东西胃都撑得难受,睡觉哪个姿势都不舒服,脚也有些肿。不过医生说这些都是怀孕后期的正常现象,围产期的各项检查也频繁起来,一切都在为他的平安到来做着准备。
他就要来了!
卓文琦既兴奋又紧张。除了奶粉奶瓶衣物被褥等生活必需品,最要紧的就是需要提前到月子公司定个经验丰富的月嫂。还是现代社会先进优越,正如一家银行卡的广告中所描述的那样:“只要一卡在手,胜似亲戚朋友”。
足不出户,几通电话就已解决所有的问题:生活用品在网络用品商店订购,自有人送上家门;月嫂的时间也已约好,面试了几个月子公司送来的人选后,确定了一位四十多岁有两度生产经验的中年大嫂刘姐,在预产期前一月到岗上班。
剩下的工作只有一件——等待。
卓文琦早已给肚里的孩子想好了名字:卓青,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青出于蓝。“钢琴手”姓蓝,这款名字仿佛一个在天空飞舞的纸鸢,那根细若游丝的线才是潜藏的DNA密码。
她的小名是琦琦,可她不做琦琦已经很久了。琦琦后面是“文琦”,这是父亲文景阳起的。文琦后面是“卓文琦”,上小学时母亲卓小锦硬要在前面加上自己的姓,托人送了礼才赶在开学前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好。后来才知道,当时母亲和父亲已经办了离婚手续。
那一年,卓文琦七岁。那年很长。
难道说人一出生就是有记忆的?卓文琦竟清晰忆得自己出生时的场景。
那是个阴霾的下午,冰凉的弥漫着血腥气味的产房有好多种声音,抱她的那个小护士指甲有些长,即使隔着层橡胶手套,依然刺痛了她裸露的未经世事的小屁股。于是她大哭起来,紧握着两个小拳头,愤怒地扭动身体,哭声尖利而响亮。听见她的哭声,房间里所有人都欣慰地笑了,包括产床上虚弱的卓小锦——她最熟悉母亲的声音。
产床旁的垃圾桶内,扔着一团红色的东西,在模糊的略略变形的视线中,很像半截废弃的绳子。那是刚从她身体中央剪下的脐带,一分钟前还帮她链接着卓小锦的身体,维系她所有的营养,供她把玩、戏耍,陪伴她安然度过那么多黑暗的时日,现在却丑陋得让她吃惊。
笑声中夹杂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很快就辨别出那声音并不是她的父亲文景阳,在卓小锦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已经熟知了文景阳的声音。果然,那陌生男人是医院负责接生的妇产科医生——第一位接触她身体的这个男人,此刻正关切地俯向卓小锦,察看他刚缝合完毕的那个伤口。
此时,父亲文景阳并没有笑。他正在外面的走廊里抽烟,瘦瘦高高的身形,带了一种江南人的柔韧。廊顶的日光灯把文景阳的瘦影拔得更长,烟雾维护着他的表情,使他的脸很适应阴天下午混淆时间的光线,近切而模糊。烟雾四散在走廊左侧,右边是楼梯通道,凉潮的风们正从容地绕上楼梯穿过走廊,带着刚从文景阳体内呼出的烟雾,在他周围随遇而安地游逛着。
文景阳紧缩两腮,仔细地吸了一口指间夹着的烟头。这是最后一根烟了,但它已经短得无力衔接文景阳零乱的思绪。文景阳用左手指尖小心地捏过它,又吹了吹被灼痛的右手食指,这才依依不舍的丢掉它。这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烟头,在地上被迅速碾踏开来,并在文景阳鞋尖的反复研磨下,很快成为烟灰一样的碎末。劣质烟丝和轻薄的包装纸,都很便于文景阳这个碾踏动作的轻易完成。文景阳走开两步,使劲跺了跺脚。甚至还抬起右脚,象征性地朝鞋面吹了口气儿。
文景阳那双沾着少许烟末的鞋底,正反复度量着那条走廊的长度,没有夹烟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僵硬地进行着握拳的姿势,没用什么力气,只是在暗中简单地坚持。他的上一个动作是不经意地抬腕。在琦琦第一次体验疼痛,愤怒地大哭时,文景阳看了一下表,纯属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
在文景阳看表的同时,一定能听见产房里的说话声——“是个女孩”,那位男医生的声音,在回答卓小锦的问话。
正是这时,文景阳丢掉了指间的烟头。文景阳的脸总是很容易分辨出喜怒哀乐。丢烟头的时候,他脸色铁青。事实上,在琦琦出生之前,他已经在生气。她的性别更在他的脸上复杂上了失望。
文景阳在生卓小锦的气。琦琦来报到的这天,实际离医生估测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卓小锦怀孕后就想去理发店把长发剪短,免得孩子出世后坐月子不方便洗头,爱清洁的她可无法容忍自己的长发一月不洗。而且,怀孕后期的卓小锦经常掉头发,还听邻居大嫂说长头发给孩子喂奶也不方便,经常扫孩子的脸会引起皮肤过敏。
但文景阳坚决不同意卓小锦剪头发,在他的概念里,头发,怀孕,是两个毫不关联的词汇。他当初就是被卓小锦的长发吸引才来到这里,已经习惯看见她那头美丽的长发在身边飘来荡去,所以,怀孕的卓小锦屡次想剪头发都被他以各种理由阻止了。
这天,卓小锦下了决心,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便趁文景阳不在家,自己去了理发店。结果是——她到底做了顿加生饭,头发剪至一半的时候,扫兴的琦琦便迫不及待地想出来了。
可想而知,文景阳接到这消息时的吃惊和气愤程度,好在他还没有慌神儿,在第一时间飞奔至理发店,并在中途雇了辆人力三轮车。
那天是星期日,卓小锦被送到医院时,妇产科只有一位男医生值班。文景阳坚持要找位女医生接生。可医院根本没理会他这个丈夫的私人意愿,更何况卓小锦的肚子可没时间配合他的面子。
文景阳心底那丛憋了很久的无明火,终于在妇产科手术室门前被点燃了。可又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愤怒,这更是他愤怒的一个主要原因。
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可以看的女人,现在却被另一个男人堂而皇之地看了。何况,那个最隐秘的部位连他也还没看过。恼怒的文景阳被关在妇产科手术室外,高潮迭起的愤怒无处释放,只得使劲抽他口袋剩下的几根烟。他也根本不想进去,眼睁睁看自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里外拨弄,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文景阳无法向另一个男人渲泄自己的愤怒,就使劲痛恨卓小锦。恨卓小锦不听他的话,偏要自作主张去剪什么头发,完全是这件事情导致他此时的愤怒。不仅如此,文景阳更恨卓小锦杀害了他心目中那个美好的卓小锦。
此锦已远非彼锦矣。
卓小锦被匆匆送至医院时,头发才剪了一半,右半边脑袋优雅、整齐,左半边却杂乱而不知所措,这也是琦琦第一眼看到卓小锦时的模样。卓小锦这明显不对称的发式增加了她的疑惑。但最让她疑惑的还是文景阳的眼睛,不——是文景阳的眼镜,那两个镜片后面反射出来的冷冷的光,马上笼罩住了她的疑惑,使她的哭声变成了抽噎。
琦琦很快就接受了卓小锦这副狼狈的样子,在孩子眼中,什么样的母亲都应该是美丽的。可卓小锦缺了她那头标志性的长发,却让文景阳很难确定她就是自己深爱过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眼前这个身材臃肿面色苍白衣冠不整头发杂乱的邋遢妇女,难道就是那个眼波如月、微笑如春、长发如墨的卓小锦吗?
那个卓小锦一直是优雅而讲究的,任何时间都整齐得体(他甚至从没听过她放屁),要不,文景阳怎么会疯狂地爱上她呢?可产床上的卓小锦每一根神经都牵在她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哪里顾及到自己的什么形象。这一刻,卓小锦只是个标准的雌性动物,护着怀中的婴儿,两眼烁烁发光,表情幸福而警惕。
完全是这个孩子破坏了卓小锦的美丽,文景阳甚至这样认为。他不欢迎琦琦的到来,也不喜欢她,似乎有了合理的原因。
文景阳一点也不习惯这个陌生的卓小锦,甚至是厌烦的。但他没理由把厌烦表现出来。所以他转而厌烦琦琦——出生以来,他甚至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她这个偶然,完全破坏了他和美、安逸的婚姻生活,破坏得一塌糊涂。
他的怨气,其实从卓小锦怀孕初期就已经潜伏下了。它像寄生在文景阳身体的一个愤怒气囊,慢慢积聚、涨大,和寄生在卓小锦子宫内的琦琦生长速度同步。琦琦出生的时候,它也终于积到了破蒂而出的这一天。
文景阳镜片后面冷冷的眼神,带着文景阳的愤怒呼啸而至,如同一条响鞭的尾巴,轮流抽打在卓小锦和琦琦的脸上。他利用生活中可以利用的一切细节来提醒卓小锦是个罪人,提醒他对她的鄙视。响鞭不仅压住了琦琦的哭泣,也憋住了卓小锦即将喷薄而出的奶水。卓小锦本就不够丰满的乳房迅速软下去,小下去,像个漏气的皮球,瘪缩成一个纽扣大小的乳头。
即便如此,琦琦也使劲叼着那对纽扣拼命吮吸,然后失望地大哭。早产的她由于没有母乳可吃,经常彻夜啼哭,使卓小锦无法睡一个完整觉,成为日后失眠症的病因之一。
文景阳的愤怒更是无从消解,因为他钟爱的卓小锦彻底没了。以前文景阳最喜欢给卓小锦梳头,用他送她的那把黄杨木梳,乌黑凉滑的长发如水般在他手中起起落落,掀起阵阵沁人的馨香。那美好的场景说服过他很多次,包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包括他无法启齿的怀疑和羞辱。
而现在的这个卓小锦不仅长发没了,连短发也开始一块块地脱落,从一分钱左右的两三块,发展到后来的十几个五分钱大小,甚至更多。刚发现时,卓小锦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浑浑噩噩、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医院,才知道这病叫斑秃,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也就是俗称的“鬼剃头”。
卓小锦后来都不敢数那些五分钱了,更不敢照镜子。只用黑纱巾把头裹得紧紧的,睡觉时也不去掉。这让文景阳极不习惯,更觉得身边睡着的这个女人是个陌生人。
原本让他无比兴奋无比盼望的床上运动,也彻底烟消云散。首先时间根本不允许:由于没有母乳,每夜要起来好几次给琦琦冲奶粉,吃了还要尿,尿了拉,拉完再吃。每夜,每夜后的每天,每天后的每夜,都是这样筋疲力尽熬过去的,有点把时间恨不能赶紧趴床上睡会儿。再者,就算有时间,文景阳也没有那个心情,即便有心情,也无法有效勃起了。
难道这就是他盼望的婚姻?
当然不是,但这就是文景阳现在的生活!
或许夫妻之间也像朋友一样,刚认识的时候都光光彩彩、客客气气的,时间长了,彼此熟了,都懒得再遮掩,什么毛病都暴露出来了。可差别也忒大了些,简直换了个人。生产后的卓小锦,腹部变得丑陋无比,剖腹手术留下的纵切伤疤,把她脂肪淤积的腹部一分为二,更像个屁股!
文景阳觉得自己遭了愚弄。他实在想不通。他的卓小锦哪里去了?他钟爱的那个卓小锦到底哪里去了?
自己的爱情哪里去了?
身边这个日夜裹着黑纱巾的女人,这个乳房像一对中号纽扣的女人,这个嗓音低沉嘶哑的女人,这个睡着后会磨牙放屁的女人,这个有两对屁股的女人,是谁?她是谁?自己怎么会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文景阳经常会为这个问题傻坐上半天,发呆,纳闷。好比在黑暗中被什么绊了一下脚,却像个睁眼瞎,什么也找不着。
他,文景阳,上海美术学院的高才生,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放弃上海,放弃美术馆的正式工作,到这个破旧的小城市当美术老师?
他文景阳千辛万苦好容易来到了爱情身边,爱情却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一样,只闪了一下,忽然就没了。
不,不!他还是爱卓小锦的。文景阳无数次这样对自己强调。可当爱情到了需要刻意去保留去解释的时候,更说明它确已距他的生活渐行渐远。而且,已经远到他无法企及的距离。
除了可疑的爱情,还有个让文景阳难于启齿的原因——一件衣服。一件男人的衣服,一件压在卓小锦衣箱底的男人衣服。对开的中式立领上衣,做工精致,盘龙的织纹,一摸就是上好的锦缎。
这是谁的?卓小锦为什么会保存它?在婚后保存至今,保存得那样隐秘。一系列的怀疑,死死纠缠住了文景阳,小虫子一样不分昼夜啃噬他的心。
为这个怀疑添油加醋的,还有一件怀疑。就是琦琦。
他们结婚才刚两个月,卓小锦便怀孕了。日益壮大的肚子快得让卓小锦毫无思想准备,更让文景阳觉得不可思议。也太快了点吧!望着越来越肥硕、越来越越笨拙的卓小锦,文景阳不由在心里暗暗琢磨,琢磨着那简陋新房里第一个夜晚的每个细节,还有之后例次床上运动的起止时间,并在日历本上小心做出记号,以此推算着卓小锦的肚子。
这肚子可疑的生长速度,再次把文景阳潜藏于心头的另一个问号无情地揭发出来。虽然,那问号是他很不愿意深入探讨的,并多次试图把它忽略掉。而且,文景阳几乎做到了,说服了自己相信在那个简陋的新婚之夜,卓小锦和他文景阳一样纯洁。
除了感觉,已经没有更多的证据再考证那个问号了。首先当晚没有开灯,唯一的证据——床单,也被卓小锦当时就卷了泡在床下的水盆里。固然,文景阳愿意相信,卓小锦的行为完全出自女孩子初夜的紧张和羞涩,这两个月里,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一旦带上疑人偷斧的眼镜,卓小锦的所有行为都可以用处心积虑来形容。
在那个简陋的第一夜,没有丝毫经验的文景阳,当然没有能力经验鉴别那条床单的真伪。事实上,那晚的他一直在为自己的表现紧张,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完成了没有?在什么地方完成的?当时的文景阳很庆幸卓小锦没有开灯,让自己狼狈的表情可以得到适时的遮掩。
如果没有卓小锦肚子的意外,这两个月应该还算幸福。都是年轻人,男生加女生,在一起所有的新鲜都可以被理解成幸福。但是……
生活最怕这种“但是”的转折。就像一杯牛奶,流动的样子很美很诱人,一旦冰冻就会带来刺骨的寒痛。甚至可能变成一件凶器。
文景阳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但并不是说他心里没数。仅仅是他不愿意把每件事情都摆出来说个明白罢了。作为一个与艺术为伍的知识分子,骨子里有种很敏感的软弱,沉默只是基本修养。
何况这一切是他当初心甘情愿、不顾一切的选择。自从在火车上见到了卓小锦,他便像飞蛾扑火般舍弃一切,离乡背井,奔往她的方向。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文景阳开始痛恨那趟火车。
那不稳定的摇晃,简直像个谶语,一语道破他而今的生活时态。
父亲文景阳这几个连续的疑问句,也深深鲠在了懵懂少女卓文琦的喉咙里。还有他敏感多疑的眼神,阴郁孤行的性格,两败俱伤的行为方式。这种生活中的遗传甚至比生理的遗传更加根深蒂固。
像几根扎进食道的鱼刺,上不去,下不来。
七岁的文琦,觉得自己好老,似乎已经经历过全部的人生了。
如果可能,她真想在那个瞬间把时间绑起来钉在墙上,拒绝它。那是她刚过完七岁生日第二天,文景阳在装好行李的箱子面前,小声而快速地问卓小锦:
“看在几年夫妻的份上,希望你告诉我实话,琦琦到底是谁的孩子?”
卓小锦惊异地望着文景阳,望了足有几分钟,才迅速转回头,鄙夷地冷笑:“文景阳,你没觉得这个问题是对你的侮辱吗?”
文景阳没想到卓小锦会如此回答,楞了片刻,又提出那个老问题:“那你必须告诉我,箱子里的那件男人衣服到底是谁的?”
卓小锦将头扭向大门,面色平静地回答:“我早说过了一千遍了,今天再重复最后一次,那是我自己的私事。与你文景阳没有任——何——关——系!”
文景阳的喉结滚了几滚,深吸一口气,似乎下着很大的决心,说:“这样吧,卓小锦,在一起七年多也不容易,何况还有琦琦,只要你跪下来给我发个毒誓,证明你从未背叛过我,那咱俩就什么也不说了,翻过这一篇,从今以后好好过日子。否则……”
卓小锦仿佛没听懂一样,瞪大了眼睛看他:“文景阳,你说什么?”
文景阳正回忆着自己已付出的伟大七年而深觉悲壮,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跪下来给我发个毒誓,证明你从未背叛过我,那咱就什么也不说了,好好过日子。否则……”
卓小锦轻蔑地从鼻子里长哼一声,转身进了卧室,黑纱巾后甩出一句话:“否则你的去吧!你不是早盼着这天吗!”
文景阳仰天长叹一声,似乎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他拉过角落里文琦怯怯的小手,第一次认真地望她,第一次温柔地抚摸她的头,第一次将她搂在胸前,第一次像个好朋友那样推心置腹地和她说话:
“好琦琦,你也看见了,是你妈赶我走的,是她存心要拆散了这个家,结婚至今她还一直存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后来的事就更别提了,爸爸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等你长大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爸爸的话了。爸爸完全是为了你才在这个家忍辱负重了七年,但你妈的态度让爸爸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琦琦你一定要记住,是你妈逼我走的。不要恨爸爸,爸爸也是没办法!”
琦琦不知所措地看看卧室床角脸色惨白的卓小锦,再偷眼看看面孔铁青的文景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该如何是好,“哇”地哭出声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她大哭着说:
“爸爸,求求你,别走,别走,你别走!”
不待文景阳反应,卓小锦已从卧室疯了一般冲过来,拽起她,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没骨气的东西,你的腿怎么这么不值钱,说跪就跪。”
琦琦仰着小脸努力睁大眼睛,但眼泪依然拼命涌出眼眶。这可是卓小锦第一次打她。卓小锦的眼泪也出来了,她强忍着,手指死死攥紧琦琦的胳膊,攥到发白,攥到发紫。
文景阳的嘴唇哆嗦不止,深锁眉头,紧闭双眼,使劲摇了摇头。然后放在桌上一张叠成两半的纸,提起行李箱,转身就向门口走。
琦琦那会儿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张着嘴,连哭都忘了。直到文景阳高高的长腿经过她眼前,她才如梦初醒般挣开卓小锦的手,死死抱住文景阳的大腿,大哭起来:
“爸爸,别走!别走!爸爸你说我哪做错了,我改,我全改!”
文景阳摸摸她的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一个个掰开她的手指,推门而出。
桌上是张折叠的离婚协议书,卓小锦脸色平静地抹平它,大声喝道:“去,关上大门!”
“不!我不!我要爸爸!”
琦琦哭喊着追出门去,却怎么也追不上爸爸。望着文景阳因提着行李而极度倾斜的背影,她多么希望爸爸能回头再看她一眼。哪怕最后一眼。可爸爸的背影却和他嘴角那缕消散的烟雾一同,在空气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一大群灰色的鸽子,从她眼前扑簌簌飞过去,又飞回来,在她头顶的天空盘旋不止。绵延不绝的鸽哨声刺得她耳朵生疼,她无力地挥手,想赶它们走,但它们反而愈飞愈近,愈飞愈近,有几只干脆直接俯冲下来,啄她的头发,啄她的眼睛……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爸爸刚踩过的台阶上。
小学开学前,卓小锦去派出所把文琦的名字前面加上了自己的姓。
七岁的卓文琦开始恨卓小锦。
七岁的她眼神不再清纯,仿佛里面长了根钉子。
真没想到一个七岁孩子的恨,能量居然那么大。从那天开始,卓文琦就没有再喊过卓小锦“妈妈”,倔强地隐藏自己的愤怒。不仅如此,这个瘦弱的七岁女孩,似乎得了失语症,见了谁都紧绷着嘴。卓小锦一度以为她的发音系统出了毛病,辗转几家医院,医生只说这孩子有些自闭,也检查不出什么别的原因来。
只有卓文琦自己知晓自己的问题:她不敢张嘴,她怕一张嘴就会跑出口天大的秘密。听说时间是速效解毒药,她希望是这样。有些秘密,只能泄露给时间,才能守口如瓶,绝不心怀鬼胎、试图出卖。
由于那些秘密,她对父亲的思念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她已在心底原谅了父亲无数次,也无数次地梦见过父亲突然回来了,带着从上海给她买的漂亮裙子,还有很多大白兔奶糖,一家三口围着餐桌吃晚饭,桌子中央摆放着冒着热气的汤盆,那可是父亲最拿手的罗宋汤……
可是很快,火柴熄灭了,美好的三口之家消失了。她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起,瑟缩在墙壁一角,再次陷入无边的寒冷和黑暗。
有一次,趁着母亲出差,卓文琦翻箱倒柜,本想找找是否藏有父亲的地址,却无意中发现了那件秘密中的男人衣服。只犹豫了一秒钟,她便抄起剪刀冲向它。几剪子下去,她的心里痛快极了,似乎把那个秘密剪破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大声喝问她,有没有动过她的箱子。望着母亲受伤的表情,卓文琦在心里得意地笑,却一如既往地不说话。她很想飞到上海去告诉父亲,那个秘密已经被她破坏掉,父亲可以回来了。
母亲面对沉默的她,扬了扬手臂,又恨恨地放下了:“没想到你的骨子里淌的全是文景阳的血!”
卓文琦却为这句话感到极大的安慰,原来自己身上流淌的全是父亲的血,她放心了。
她多么希望母亲卓小锦去把父亲找回来,如父亲希望的那样谦卑顺从,把那些隐着秘密的疙瘩一个个解开,捋顺,还原成她所希望的正常生活。但是,她失望透了。母亲卓小锦不允许任何人提起父亲的名字,偶尔有封寄自上海的来信,也被她毫不犹豫地烧掉了。
母亲的手烧掉了卓文琦唯一的梦想。
如果一个人夺走了你的父亲,破坏了你的家,你该不该恨她?
卓文琦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对一棵草、一朵花、一个七星瓢虫都那么好,看见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都会掉眼泪,碰掉一片小树的叶子都要替小树疼,怎么能说她不是个善良的孩子呢?这个善良的孩子只会用善良来解决她的问题。
有些人是生活中的洁癖,不太脏的东西也要反复地洗,使劲地搓。但卓文琦是情感上的洁癖,如果受到沾染,连洗都不想洗,决绝地选择毁灭。
那天以后,卓文琦严格地隔离卓小锦。比如,卓文琦要求她的衣物必须单独洗,从不在卓小锦的视线以内换衣服,也绝不许卓小锦用她的脸盆或者澡盆。当然,她更不会碰触卓小锦的身体,坚决不碰。如果条件允许,她是不会和卓小锦共睡一张床的。但这个房间很不善解人意,它只够摆下一张床。所以卓文琦每晚的睡姿都像日本艺妓那般一丝不苟,被筒卷得紧紧的,辫子第二天起床时甚至都不用重新梳过。
早熟的卓文琦,人生中平白无故就少了一段关于少年关于母爱温暖的记忆。当然更没有父爱。那个瘦高男人的身影从那天起,便永远消失了。
没了父亲的家,像缺了招牌的商店,什么都是齐的,就是热闹不起来。即便那是块冷冰冰的招牌,即便只是个名号,一旦没了,每日的开张都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
从那时开始,卓文琦觉得一生中所有的开始都是莫名其妙的,暧昧的,像外婆老屋墙壁上的水渍,带着浑浊的暗淡,隐着过去的咸潮。
外婆,最爱的外婆,如果没有她的爱,卓文琦想她一定会在七岁那年忧郁而死。或者根本活不到七岁。
外婆卓云,是典型的南方美人。即使在她迟暮的五十多岁,也依然腰板挺直,皮肤白皙,风姿绰约。溜滑的头发在耳后挽一个精致的圆发髻,不见一根白发。慈祥的外婆眼中从来没有过去,也没有自己,只有琦琦。她对琦琦的爱是那种毫无原则的宽容,没有底线的奉献,丝毫不会因琦琦是谁而发生任何变化。失语的琦琦显得柔弱又多愁善感,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总是被浓长的睫毛遮着一半,怯生生躲着,躲着身外的嘈杂,躲着卓小锦。
卓小锦却不是那种点点滴滴的角色。虽然清夜扪心之时,也不禁潸然泪下,但她很快便坚强起来,并且——美丽起来。斑秃在文景阳离去之后,竟然不治而愈,新长出的头发比以前还黑还亮,身材也随着工作的忙碌恢复到生育以前的尺寸,除了多出个琦琦,她和以前的卓小锦几乎没有改变。
不,卓小锦是在肉体表面上没有任何改变。文景阳的离去早已宣告了她的死亡。事实上,她已死过两次了,七年的冷暴力婚姻是“医学上心脏死亡”,离婚则是“法律上脑干死亡”。与不死不活的植物婚姻相比,这样的死亡也算解脱。
多少次,她都希望文景阳与自己大吵一架,因为只有那时他的声音才是针对她的。可文景阳内向阴郁的性格,偏偏决定了他从不泄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卓小锦虽目光如炬,但生活忌讳太透彻。即使她早已觉察到文景阳一直在悄悄与上海的女同学频繁通信,不仅借着屡次去探亲的时机将调动上海的工作安排妥当,还在暗中做着很多回上海的经济准备——她偶然发现文景阳每月都偷藏一些生活费在他那个上锁的小皮箱内,但她还是和文景阳一样沉默着。很多话,直述胸臆都不是最恰当的表达方式。琦琦的出生,让她不得不学会隐藏,学会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小心立足。
但她的隐忍,她的坚持,显然是螳臂挡车。
还是伤了。尤其是琦琦。卓小锦知道。从看见那件剪破的衣服她就知道,琦琦的心思太重,不像七岁的孩子。为了琦琦,她不是委屈不得,但有些东西就是不能碰触、不能放大的,一旦动过就再也找不回原有的平衡。她总是想:等琦琦长大了,明白了是非曲直,自己就会有取舍。
长大,长大。卓文琦也在等着长大。
都说人在童年走走弯路未必是坏事。但童年的阴影也会笼罩人的一生。偏执的母亲,突然消失的父亲,都成为捆束卓文琦无形的绳索。她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只是为了挣脱他们。
逃得远些,再远些。
那秋夜的短短六小时,已把卓文琦的生活完整切割成两个半球。
前半球的成长有遗憾,但并无太多悬念。与母亲的明争暗斗,反倒养成她埋首书卷中的习惯,并且受益匪浅;为了躲避母亲,她常常独自决策、行动,虽然有些冒险,却让她有了面对社会的勇气和经验;为了逃离母亲的控制,她远离出生的小城,找到更大的舞台和更广阔的视野。这些,不能说不是母亲的“负作用”。
少女卓文琦虽然敏感内向,但长相乖巧可爱,心无旁骛,亦有苦学精神配合一贯受老师赞许的天分,所以重点初中直升重点高中,又考入心仪的重点大学国际金融专业。
整个大学四年,卓文琦让自己忙得像一只陀螺,四处选修科目以赚取令同学瞠目的学分,还身兼两份家教来供养自己。毕业那年,在不少同学埋头主攻英语,为出国做准备时,她却主动参与学校公益活动,如愿以偿得到毕业的优异评语,和一份含金量颇高的推荐信,直接分配到让同学艳羡的国际投资公司。
卓文琦这才缓下一口气来。行走在都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享受着陌生的自由,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晓她的历史,这份孤独,这份寂寞,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灰鸽子再也找不到她了,这座新鲜城市的天空,飞舞的全是色彩斑斓的蝴蝶。望着那些绚丽快乐的小精灵,她总会怀疑,当毛毛虫从茧中费力挣扎出脑袋时,知道自己已是美丽的蝴蝶吗?
不。卓文琦想毛毛虫一定不知道,它一定以为自己还是那只丑陋的毛毛虫。儿时那种丑陋的记忆会根深蒂固。
母亲卓小锦也终于缓下一口气。优秀的女儿终于在大都市有了立锥之地,还孝顺懂事,月月寄钱给外婆和妈妈,让她深觉安慰。但母亲卓小锦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卓文琦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如此缜密稳妥,步步为营,其实都是为了一个动因——离开家,远远地离开她。
在大学里,卓文琦是有名的冷美人。冷静礼貌的她,表面看从不拒绝任何追求的男生,但没有一人能再走远一步。她从不泄露心底的恐惧,但笼罩在头顶的灰鸽子挥之不去,迫使她根本无法相信任何异性,无法进入任何爱情。
左佑,这个计划外的“凤凰男”,却用他不顾一切的执著,坚持“抗战”五年,终于成为了扑入卓文琦情感生活里的第一个浪头。
“凤凰男”指的是家在农村考入城市的男生,所谓“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或者换个更诗意的名字:鱼化龙。取自民间鲤鱼跳龙门的传说——鲤鱼千心万苦终于跃上了龙门,刚跃出头,鱼头已经变成了龙头,下面却仍是鱼身,这个瞬间的精彩就是鱼化龙。
左佑的精彩除了俊朗的外型,还有出众的才华。可那龙头下变了一半的鱼身,正是他尚待解决的大问题,也就是所谓的“一头沉”。左佑是他们左家庄方圆百里唯一一位考进大学,并留在城市的骄傲。家里老少十来口子人,也都等着跃出龙门的左佑,来改变他们集体的命运。
这正是卓小锦竭力反对左佑的理由。女儿好容易在大城市占住脚跟,不晓得用婚姻帮自己锦上添花,却偏要去左佑家雪中送炭,把后半生都奉献给那个穷得七窟窿八透气的左家当牛做马。卓小锦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卓文琦可不认为那是火坑,一向寡言的她,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伶牙俐齿,寸步不让,一副“不过是通知你一声”的模样。还不吝修辞地在外婆卓云面前细数左佑的忠诚、执著,爱情的伟大,对美好婚姻的向往。
外婆卓云一向疼爱琦琦,劝卓小锦放手作罢。“儿大不由娘。你当年不也一样。”卓云淡淡地说。
是的,她当年也是一样,为了那个火车上的上海男人奋不顾身。卓小锦当然知道爱情是什么,也当然知道爱情在婚姻生活中的软弱无能。到了眼下知天命的岁数,她才明白卓云当年劝自己找个“门当户对”的深意。
卓小锦表面不再反对,内心却一直有股按捺不住的不安。几个月后,当她终于不惜时间不惜成本去证实了这个不安时,竟为自己的未卜先知感到一丝兴奋。
贸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卓文琦吓了一跳,更被电话中的内容吓了一跳。对于母亲的话,卓文琦理所当然的怀疑:千里之外的母亲怎么会在自己办公室楼下,而且,怎么可能如此了解左佑的行踪?她了解左佑,他不该是那样的人。
可卓小锦如此言之凿凿,她又不得不面对。
当电梯下落的时候,卓文琦的心是倦累的。远远看见在大厅等候的卓小锦,衣着简约时尚,甚至还像影星般戴了副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卓文琦一时无言,想不出母亲卓小锦这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
卓小锦已经定了辆出租车在门外等候,拉开车门,告诉司机行车路线,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卓文琦的泪也下来了。卓小锦神情忧虑而镇定,双手紧握住卓文琦的肩膀,用力压了压:
“琦琦,有妈妈在,你不要害怕,不要给他机会欺骗你,一会儿见面时,千万别心软!事实胜于雄辩!”
七岁以后,卓文琦从未和卓小锦如此亲密过,恍惚间,竟有些感动。
到了恺撒酒店七楼的电梯口,卓文琦却犹豫了脚步。七,又是七,这个数字真是她生命中的谶语。卓小锦拽拉着她的胳膊快步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前,敲响了门。
卓文琦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竟真如母亲所言:左佑就在这里,身后的房间站了一位成熟雅致的女人,穿了件雪白的真丝睡袍,床上满是散落的衣物。
卓小锦快快塞进卓文琦手里一把雨伞,狠狠推搡她近前:
“去,快去,去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
刺耳的母亲的声音在她脑子里盘旋回荡,卓文琦惊诧地回头,看见那双眼里的疯狂一如七岁记忆中的那般决绝,就像是曾有的屈辱历历在目,一样疼,一样恨。
一瞬间,卓文琦发觉心底翻涌起些许厌恶,母亲近乎残忍地揭穿左佑的背叛,仍是在继续当年与父亲文景阳的战争。这么多年,她还是放不下对他的恨。不仅如此,还要在女儿的血脉中栽种自己的恨。
但,她却没想过卓文琦会怎样的疼!
左佑惊诧地迈前一步:“小琦,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岁的绝望无助,母亲尖利的嗓音,左佑慌乱的神情,从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地扑向卓文琦,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近乎崩溃。又来了,铺天盖地的灰鸽子,落满她的头,啄她的眼,尖利的脚爪刺入她的头皮……她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撕扯开这些兵临城下的羞辱与恐惧。
一声惨叫在混乱中闪出,周围的一切瞬间安静下来。
卓文琦睁开眼睛,视线中铺满了左佑染着血的脸。她惯性地扑上前去,却发现手中还有把母亲塞给她的雨伞:“左佑,你怎么了?左佑?”
卓小锦猛的拽住她,冷冷地说:“叫什么,这是他罪有应得!”
左佑抹了把脸上的血,拼力抢过卓文琦,使劲摇晃她的肩膀:
“小琦,小琦,你疯了吗?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刚从澳洲回国的表姐莉莎呀。”
母亲愣住。
卓文琦愣住!
莉莎表姐整理了一下头发,优雅地伸出手来:“小琦你好,我刚下飞机不久,还没收拾好行李,左佑就来了,很抱歉造成你们的误会。”
卓文琦下意识的握了握莉莎递来的手,羞惭得低下头。莉莎表姐仔细察看左佑脸上的伤口,原来是被卓文琦手中的雨伞刮伤了额头。虽是皮外伤,但血流了不少,还是需要去医院消毒包扎。
左佑按下七楼的电梯按钮,卓文琦这才想起母亲卓小锦。四顾一看,已找不到她的身影。
算了吧。卓文琦闭起眼睛,她也害怕再找到她。
莉莎表姐的误会过后,左佑和卓文琦重修旧好,但还是被划上了深深的一道。尤其是左佑,热情度锐减。再加上莉莎表姐已答应帮他办自费留学,业余时间多数花在了英语口语的学习上。
卓文琦的心头也有道道,虽然上次的误会是她不对,可她已真诚地道了歉,还买了套昂贵的化妆品送给莉莎表姐赔罪,并不惜与母亲决裂,左佑干吗还总挂在嘴上。还有,他已为出国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却一句没提过对她未来的打算,不管怎样的结局,总该有个交代吧?
人,真是微妙,一不小心为了爱情而疯狂,就彻底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或者决定了另一个人的命运。总有些身不由己,有些迫不得已。但看似山盟海誓、无比坚固的爱情,其实经不起这么一道又一道地划。划不上几道就见底儿了。
卓文琦还是心存不甘,六年了,难道就这么不疼不痒地算了。她动起了小女人的心眼,偷偷停了避孕药。
所有的武器都有两面性,非伤人,既伤己。
结婚的最后一根稻草,由于宫外孕的意外,最终变成了分手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搭上了左侧的输卵管。但左佑的出国丝毫没有被这次意外阻碍,顺利拿到签证,如期飞往澳洲,莉莎表姐已经帮他办好了一切手续。
这是卓文琦最亏本的一次投资失败,也是唯一的一次。
后来,她在证券投资中屡战屡胜,还得归功于这次前车之鉴——教她学会了割肉止损。
后来的后来,卓文琦才从左佑的旧同事口中得知,原来左佑和莉莎表姐的关系并没那么简单。而且,她也根本不是左佑所谓的远房表姐,而是一个朋友的前妻。
看来,母亲卓小锦当年的预感是正确的。凤凰男为了变成凤凰,确实会不择手段。
这个本应使卓文琦愤怒的背景消息,迟到了这么久,竟变得像个笑话了。
与母亲卓小锦的关系,却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解冻。那次恺撒酒店一别,她与母亲的联系除了每月固定的汇款单,只通过外婆卓云传达彼此的消息。
不过,卓文琦对外婆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隐瞒生孩子的消息。可又担心这么久不回去外婆和母亲会起疑心,便打电话给外婆扯了个谎,说单位要派她出国进修,恐怕很长时间无法回家了。
预产期已经近在眼前,卓文琦准备提前去住院,毕竟不年轻了,还是小心为好。没想到医院床位还挺紧张,等了一周才等到病房。刚住进的第二天,肚子就开始了宫缩反应。
那一夜,她怎么也睡不踏实,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腰酸背痛。凌晨一点半左右,一直半睡半醒的她忽然觉得有一股热流从下边涌出——羊水破了。
卓文琦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感觉羊水一点点往外涌,心里真的很害怕,不知道羊水会不会流完,若是流完了会不会危及孩子。医生检查后说不用紧张,这是临产的先兆。胎心监护一小时准时做一次,还没睡着便又被弄醒,躺在床上又不敢乱翻身,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叫嚷,难捱极了。
规律性宫缩开始了,小腹处一阵紧似一阵的疼,三至五分钟疼一次,卓文琦蜷缩在床上,脑子里什么意识都没有,只是真切的感受着小腹处的疼痛,简直是痛不欲生。在卓文琦心里,以前一直认为生孩子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别的女人能够做到,她当然也能做到。但她对这个过程的痛苦程度,显然是远远低估了。好比大战之前,盲目轻敌,真打起来,就有点手足无措,阵脚大乱了。
每一次阵痛如山崩般汹涌而至,她只好不停地用产前母婴课堂上学的呼吸大法——哧哧呼、呼哧哧,可是一点改善也没有,依然疼得死去活来。每一分钟都有一年那么久远,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此刻她才知道,原来有种疼痛真的无法忍受!
上午九点左右,卓文琦好不容易捱到了宫开两指,被护士推到了待产室。孤零零地呆在待产室里,她忽然感到非常无助。别的产妇都有丈夫和父母呵护左右,而自己却孤身一人,只有雇来的月嫂照顾起居。一种心灵上的孤独痛彻骨髓,再加上频繁的宫缩,她已疼得浑身发抖,倒在床上蜷成一团,任凭疼痛撕扯着自己全身的每一块肌肉,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每一秒钟都在煎熬中度过,疼痛如海啸一般,一波一波涌来,势不可挡,无从逃避。痛起来时,每根骨头,每根神经都被撕扯到极限,仿佛体内有千万个小伤口在流血。大滴大滴的汗珠一会儿就把衣服浸透了。
医生来做胎心监护,卓文琦趁宫缩的间歇,虚弱地请求医生为她做无痛分娩,医生却说麻醉师正在另一个产房里抢救产妇,这会儿来不了。这个回答尽管让她失望,但毕竟还有希望,于是等待这个麻醉师,便成了此刻支撑她的唯一精神支柱。卓文琦还走神地想起了贝克特的话剧《等待戈多》,就算等待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但等待本身这时却是很有功能的,削弱了不少阵痛的分贝。
当卓文琦再次请求无痛分娩时,医生告诉她,如果宫口开得很大了,无痛分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仍很坚决地说:“那也要用!”
蜷缩在床上的卓文琦,心灰意冷到了极至。疼痛来临的时候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她开始感觉浑身发冷,意识也开始好像模糊起来了。疼痛越来越无法忍受,每宫缩一次,她都疼得在床上蜷成一团,还不好意思大声叫喊,只能压抑地呻吟着。
这时麻醉师才赶来,在她后背上脊椎的位置扎了两针,这就是所谓的无痛分娩了。医生过来检查,说她已经宫开十指了。此刻,这“无痛”已完全是雨后送伞了,只产生点心理上的安慰。
接下来进了产房,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分娩。卓文琦气喘吁吁爬上产床,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看的革命电影里的叛徒全是普志高一样的男人了,因为女人经历过生孩子的痛苦后,严刑拷打根本不算什么了。
接生的医生只告诉她一句话,“宫缩时像排大便一样使劲”,剩下的就全靠自己去领悟了。进产房前还知道宫缩是什么感觉,这时已疼做一团,根本分不清什么时候是宫缩,怎么也无法将宫缩和使劲两件事情协调起来。有时节奏找对了,劲儿又使得不对,眼看着都能看见孩子的头了,就是生不出来,心里真是万分着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尝试,也不知使了多少次劲,整个人已经累得快虚脱了。
朦胧中听医生说,孩子的胎心已经有些慢了,如果超过两个小时还生不出来,就真要采取措施用产钳夹出来了。这句话刺激了卓文琦,做母亲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一定不能让孩子被夹出来!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智慧和勇气,在下一次宫缩的时候,攒足了全身的力气向下使劲……
啼哭声突然响起,孩子终于生出来了!而这时距她进产房已经过去了一小时五十分钟,好险啊!
孩子还在“哇哇”大哭。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哭声犹如神谕,将雪白冰凉的产房瞬间改变得天清地朗。疼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似的。卓文琦的眼眶溢满幸福的热泪,颇有一种重见天日,脱胎换骨的感觉!
至于医生说下部有轻微撕裂,需要缝针,还有保留脐带血的手续等等之类的话,卓文琦已经丝毫不关心了。她所有的心思都在眼前这个可爱得让她有些窒息的孩子身上。
真是个男孩啊!感谢上帝!
他被裹在襁褓里,好像睡着了,但眼睛似乎又睁着。卓文琦满怀幸福地看着他,这就是自己怀胎十月的作品了!与他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她早已忘了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经历的担忧、恐惧和疼痛,心里只想着今生今世,永远永远也不和他分离!
他真像他啊!
卓文琦仔细端详着怀中襁褓内红茸茸的小脸,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就是个“人”了!只用了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一株树都来不及长满一圈年轮,身边的世界竟已多出了一个——“人”!
从酝酿、策划,每个细节缜密精准的考量,到付诸实施的勇气加耐心,包括对周遭所有压力与桎梏的欣然承担,一群被定格的瞬间全部给养在这个婴孩的血肉里。终于,生长出一个新崭崭的“他”来!
这个他,完完全全属于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而那个他,若看见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将会做何反应呢?卓文琦闭上眼睛,猜度着他可能的各种表情。
手里的襁褓动了动,他醒了!微肿的眼皮似睁非睁,只把小嘴儿大张着,左右扭转着小脑袋,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纤弱得令人怜悯。
假如一颗卵子没有在乍寒还暖的秋夜孕熟;假如没有一颗Y精子顺利将它俘虏,而是像沉默的大多数那般铩羽而归;假如它们没有联手占领住她温暖的子宫,并且在混沌的寂寞里坚守过迷茫的三季……怀里的这个“他”又将会在哪里呢?
卓文琦仍然清晰记得他住在自己腹中的日子,那些小心翼翼又充满期盼的分钟和小时:一点点体会他在肚子里安然成长,感觉他在清澈的羊水中快乐遨游,渐渐发现他不老实的胎动,那么明显、有力,几乎在肚皮表面就能判断出他的动作。当时她就预感应该是个男孩,因为他如此的好动,生机勃勃。
直到被推进雪白的分娩室,直到恍惚看见他那紫红的小身体被倒吊着拽出子宫,直到听见他洪亮的哭声,直到医生将他尚未擦净血的小身体放在她胸前,直到他的小嘴巴毫不客气地对着她的乳头开始吸吮,用足了气力,狠命地吸,开始为了生存而努力——她才明白,这个小小的却执拗的生命,已在此时、此地与她歃血为盟,成为她今生至爱的亲人!
拿根手指轻触他的嘴角,他慌忙张口去寻,看来小家伙是饿了。卓文琦赶紧将哺乳胸衣解开,深褐色的乳头已经溢出了一层淡黄的奶汁,这宝贵的初乳可不能浪费分毫。她小心地把乳头塞进那张小嘴巴里,却几次都没有成功,不等他叼住就掉了出来。小家伙尝到了奶香却怎么也吃不进嘴,急得小脸通红,小身子硬挺着,小脑袋拱来拱去,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嘴巴一撇,大哭起来。
稠稠的奶汁淌得衣服都湿了,她也躁出了满身汗,却还是无法让他含稳乳头,他愈哭愈塞不进口去。月嫂刘姐闻声赶到,一边轻言柔语安慰他,一边帮她调整好一个舒适的哺乳姿势。他终于止住哭声,叼稳了乳头,在吸到奶汁的瞬间放弃了所有的警惕,安静下来,晶亮、清澈、诚惶诚恐的黑眼珠专注地望着她,小脸蛋一凸一凹的,嘴唇咂得啪啪做响,吮吸得可带劲了!
看来,需要她和他学习的技术太多了,卓文琦在心里默念道:
加油啊,加油啊!妈妈的宝贝,多吃点,快点长大,妈妈真的好爱好爱你!
但这些嘴边的词,卓文琦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尤其“妈妈”这个词,已在喉头深处隐忍多年,接近陌生。她无法想像母亲卓小锦知道这孩子后会怎么想,也不想知道。她已被这个小婴孩彻底俘虏、吞没,是这个小婴孩让她长满杂草的内心变得温润柔软,让她曾经狂野的心愫定在此处落发为尼。
是的,正是这个小婴孩,让她支离破碎的世界变得完整,让她一点都不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有了他,她崭新的生命已经开张!
奶汁充盈的乳房如同发酵的馒头,膨胀了一倍多。乳头涨得硬挺挺的,结结实实的翘着,被他柔软的小嘴儿紧裹,用力一吸,奶汁们奔涌而出,她的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小家伙吃得高兴极了,闭着眼睛,翕动着小鼻孔,陶醉在清甜醇香的美餐中。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和吞咽声,感觉到那条软软的小舌头一动一动地舔裹着乳头,再瞧瞧他吃奶时那特安心特舒服的小模样儿,卓文琦深觉全身每处毛孔都如同春午的叶瓣,展着懒腰,扯肝扯肺地暖和!
他的每一点分量都来自我的身体,我的乳汁!卓文琦心中充满自豪和满足。这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孩子般如此需要她,依恋她。这哺乳的快感,被完全依赖的信任,只有亲为人母时才能享受到!
过没多久,他又没了动静。一看,原来又睡着了。刚从子宫混沌黑暗的环境中出来,傻小子儿单纯的生物钟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卓文琦想把他放在小婴儿床里睡,可他就是噙着乳头不肯松口,贪婪地体味妈妈怀里的温暖。越拔他越含得紧,小脸向前努着,嘴巴一动一动的,似乎在告诉妈妈:“别打扰我,还吃着呢!”
狡猾的小东西,才到人世居然已经晓得伪装了。
卓文琦微笑着轻点一下他的小额头,还是狠狠心,慢慢将乳头抽离。育儿书上讲过,不能让宝宝养成含着乳头睡觉的习惯,对牙龈的生长不好。
这个热热软软的小人儿,毫不设防的紧偎在她怀中。粉红的小嘴唇微张着,像朵清晨初绽的牵牛花儿,嘴角还挂着一滴白色的奶珠。微阖的长睫毛舒平顺展,呼吸均匀和煦,安祥恬淡的小脸儿上分明流露着满足。她以前从没想到一个婴孩的小身体会这般香!伴随他的呼吸,他的动作,通体发散出袅袅的乳香,甜丝丝的,油绵绵的,肉乎乎的,直沁心脾!
像什么呢?清明雨前掐下的嫩茶叶尖,垛满新麦的打谷场,新熟的荔枝果园,还是晨雾中静卧莲叶的露珠?亦或悬崖边守望千年的灵芝仙草,不食烟火的深谷百合,还有维多利亚丛林中的野山葡萄……
罢了罢了,她的想像力举手投降,婴孩独有的那种天然体香,世间俗物根本无从比拟。卓文琦深深地嗅进去,嗅进去,怎么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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