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请教下,现在我用架子钻忠县拔山镇皮,上面是石头,下面类似沙子,打下去吹不出来怎么办?

《弟弟》BY人体骨架(现代 兄弟 虐 HE)【梅香雪海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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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BY人体骨架(现代 兄弟 虐 HE)
文案:  许平的弟弟是个白痴。  这个痴傻的弟弟眼睛里却只有哥哥一个人。  旁边的图片是儿童王一童的画作《秋天》,最近在北京举办孤独症儿童画展,地址是北京海淀区杏石口路65号,时间是4月2日到4月16日,入场免费。  像弟弟这样的小孩子在现实中还有很多,他们的世界又寂静又美丽。
  第1章 第 1 章  一.  许平的爸爸去世了。  老爷子得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手术只花了十五分钟,医生割开他的脖子翻了翻,又照原样缝上了。已经扩散到肺部和鼻腔,摘除所有病变器官已经不太可能,假如真的摘除了,病人也没几天好活了。  医生摘下白口罩,对等在手术室外的许平说:“家属做好准备吧。”  许平愣了半天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没吵也没闹,问:“我爸还能活多久?”  医生有些惊讶他平静的态度:“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  许平不晓得像他们这样的肿瘤科医生每年要经历多少起死亡,才能面不改色地对家属宣布病人不治的消息。虽然许平的理智告诉他,面前的人是个医生,父亲生病不能怪在外人头上,他的情感却无法控制地憎恶着宣布这个残忍消息的人。  两人面对面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医生有些尴尬地先开口告辞了:“我还有一些其他的病人要照看……”  许平红着眼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您请您请,我正好想一个人静一静。”  许平去见爸爸最后一面的那天,在路上途经一株不知名的花树,开满了繁盛的白色小花,一簇一簇地压满了枝头,远远看去像一把散落人间的云。  他背着手在树下站了很久,看春天正午的阳光怎样在嫩绿的树叶上折射出点点金光。  许平那一年三十五岁,在一间小有名气的出版社做编辑,平时的工作就是阅读寄来的稿件,找出有潜力的作者加以包装。虽然薪水平平,但是满足感却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许平的爸爸叫许川,是一个老牌的演员。好多人认识他,许平办公室窗户对面的大楼墙上还挂着老爷子做的胃药广告,满头花发,气度非凡。许平有时候端着茶靠在窗口偷闲,能看见拄着拐杖的老太太看他爸的广告看到走不动路。  出版社里知道许平家境的人不多,唯一一个是他的上司兼好友,主编王则栋,当时还吃了一惊,左看右看道:“骗人的吧,你长得跟电影里的许川一点儿不像啊。”  许平笑笑。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帅,也没戳破上司:“等你见了我弟就知道了。”  许平有一个弟弟,叫许正。  王则栋不满起来:“早听说你有个弟弟了,认识这么久一次也没见你带出来过,藏得倒挺深啊。”  许平没接这个茬,直接把话题转到年初出版社的预算上了。  这几个月许平每天中午12点半准时从办公室出来,走三条街,过一座天桥,到市人民医院去看望住院的父亲。  他每天都匆匆地从这颗树身边经过,一次也没有停下来过。  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远远地看着这棵树在阳光下散发着勃勃生机,就觉得一阵触目惊心。  这样繁盛的生命力像一拳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浑身上下都烧得荒。  许平找到街边一个蹲着抽烟的青年民工兄弟,递给他二十块钱。  “帮我上去掰段树枝下来。”  民工兄弟皱着眉头看看许平又看看那棵树,没动。“抓住了要罚款的。”  许平扶了扶眼镜。“再加二十。”
 民工兄弟想了想,四十块钱爬个树,行。把烟丢在地上站起来问:“来几枝?多了可要另算钱的。”  许平夹着一根开满粉白小花的树枝,拎着一袋子苹果走进医院。  许平爸爸那天看起来精神很好。许平把树枝插在花瓶里放在他的床头,老爷子还对许平微笑来着。  跟面目平凡的许平相比,许爸爸即使老了也掩盖不住轮廓的英俊。  老爷子当了一辈子演员,演的铁打的配角。年轻的时候流行国字脸浓墨眉,讲究肩宽体壮,正气堂堂,他英俊得过了,怎么看都有丝邪气;等到流行帅气个性的港台小生比如之流,老爷子又已经老了。  许平拉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给他削苹果。  许爸爸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大儿子。  老爷子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胳膊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因为咽喉癌症,不论吃东西还是说话都变得非常辛苦。即使虚弱成这样,头发还是每天梳得一丝不乱。  许平把苹果切成小块儿放在盘子里,扶他坐起来。他拈了一片,很困难地嚼烂了咽下去,对许平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好吃。  许平从包里抽出当天的报纸,轻轻问道:“爸,我给您念念报?”  老爷子点头。  那一天是二零零六年五月十七号,是一个阳光明媚天下太平的日子。整张报纸都刊着无聊的新闻,全世界都好像在这一天远离了天灾人祸。国王又要来访华了,下个月要在日本东京举行各国首脑会晤,一位波兰作家的作品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出版。  许爸爸靠在床上很安静地听着。  等许平把副刊都念完,嗓子已经开始痛了。他叠起报纸,又说了说工作上的事和弟弟的情况。他每天都到医院待一个下午,短短24个小时又能发生多少事,所以很快就说完了。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许平看了一圈,问他爸:“爸你喝不喝水?”  老爷子摇摇头。许平自己嗓子快要冒烟,却硬撑着坐着没动。  许平沉默一阵,突然开口道:“我想,要不然明天我带小正一起来看看您。”  许爸爸想了想,慢慢地摇摇头。  老爷子的意思很明白,他不要小正来医院。  许平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那我明天还是一个人来。” 许平看看表,站起身准备跟道别。  许爸爸提起右手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许平从包里翻出纸笔给他。  老爷子握着笔颤颤地写了一行字。  “别抛弃你弟弟。”  许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爸,瞧您说的。小正是我的弟弟,我怎么可能放着他不管!”  老爷子想了想,又写了一行字。  “他不懂。别告诉他。”  别告诉他。别告诉他什么呢?  许平心头惊痛茫然,却不敢有分毫显露在脸上。囫囵点头道:“您放心吧。”  他轻轻问:“爸爸还有什么要交代我办的事没有?”  老爷子摇摇头,把纸笔塞回许平的手里。他轻轻地拍了拍许平的右手,想要把手举得高些,却没龘力气。  许平握着他枯瘦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两个人的指骨一般形状,一般大小,都是指节微凸,食指偏长。  许平想,这个人真是我爸爸,我们流着一样的血,造物连我的手都创造得跟他一模一样。  可这个人快要死了。  许平心中大恸,忍不住喊了一声:“爸——”  许爸爸笑一笑,对许平调皮地眨眨眼睛。  他演了一辈子戏,说话早已经不需要靠语言。  他说:“行了,儿子,咱们明天见。”  1983
  第2章 第 2 章  二.  一九八三年。  因为班会拖堂的缘故,许平今天下课迟了。  他匆匆忙忙收拾书包从铁路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冲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卢嘉。如果是平时,两个人肯定少不了要撕扯一番,但是今天班主任李老师还站在走廊上,卢嘉只是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装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地走了。  卢嘉今天在班会上被老师批评了,说他迟到早退,上自习讲话,还抄他人的作业。老师让他站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检查。  卢嘉下来的时候狠狠瞪了许平一眼,眼睛里直射小飞刀,那意思很明白:你小子给我等着!  许平理都没龘理他。  许平当时有些烦躁地想,这班会还要拖到几点去,许正在家该等急了。  他一路小跑,经过路上的小人书摊看到那里围了一圈同校的同学,想起来今天是第五本到货的日子,可是他没时间买什么小人书了。  他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家门,看到八岁的许正抱着腿缩在窗边的椅子上。  许平满头大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对弟弟说:“行了,我们走吧。”  许正看一眼墙上挂的钟,又看着他哥,瘪着嘴道:“五点半了。”  许平擦掉额头上的汗:“下课晚了,哥哥不是故意的。”  许正大声地重复一遍:“五点半了!”  许平瞄一眼挂钟,耸肩道:“嗯,迟到了三十分钟。”  许正大叫:“五点要去玩沙子的!”  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许平他爸,许平此时也要掀桌了。  可是许正不一样。  许正,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孩子。  许平压抑着怒火耐心道:“五点半也可以去啊,走吧。”  许正抱着腿坐在那里,仰着头叫:“五点!不是五点半!”  许平想要吐血:“五点和五点半到底有什么区别?!”玩沙子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啊!  许正看着他哥哥:“哥哥说的,五点,玩沙子!”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哥哥说的,我记得!”  许平生气了,他知道弟弟有轻微的智力障碍,但是他从来没觉得对方这么不懂事,这么烦人!“那我现在说五点半玩沙子,总可以了吧!你到底要不要去,不去我回房间写作业了!”  许正和许平用目光在空中拉锯。  许平毫不退缩。他已经十二岁了,早过了玩沙子的年纪,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白痴弟弟,他怎么会每天什么课外活动都不能参加,只因为许正五点要去玩沙子!  许正低着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气鼓鼓地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红色的铁桶,里面放着一把小沙铲和一个花皮球。  下午五点去玩沙子,是许正每天一定要去做的事,哥哥明明答应他的,还跟他拉过勾、按过拇指,他记得很清楚。  是哥哥不对!  许正越想越觉得委屈,把小红桶在地上拖得“咣咣”乱响。  许平被气得笑出来。  他还有理了!如果他不是我弟弟,如果我弟弟不是个白痴,我早就,早就……  许平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是如果没有弟弟的拖累,他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好一万倍。他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样参加课外活动,可以放了学去看小人书,可以毫无顾忌地参加每年的春游和秋游,最重要的是,可以不用忍受同学在背后对他的指指点点。  “许平是白痴的哥哥。”  每当听到这句话,许平就像被迎面扇了一个耳光,浑身都被羞耻烧得热辣辣地痛起来。  许正还在慢吞吞拖着铁桶跨过门槛,许平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了。  铁桶的分量不轻,许正提不了多久就觉得吃力。平日里许平总是皱着眉头主动帮他拎的,这一天许平从眼角余稍里看到弟弟哼哧哼哧挪步的迟钝样子,觉得一股子邪火从胸腔里往外窜,忍不住转头骂:“干什么呢!这么慢!你还去不去了?!”  许正低着头没说话。  如果此时许正能像一个正常的八岁小孩一样对许平撒撒娇,埋怨一下桶太重走不动之类的,许平大概就忍不住软化了。  可是许正不,他不会撒娇,即使会他也不干——他也在生哥哥的气,一点儿也没比他哥气得少。他拎着铁桶从楼梯上一路“哐当”“哐当”地磕下来,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他弄出来的噪音。  许平看着弟弟跟他赌气的样子,火气更旺,冷笑一声抬腿自顾自地走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来到大院空地的沙坑处,以前这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孩子玩骑马打仗、丢沙包什么的,最近旁边的情报研究所搬迁了,旧楼还没来得及拆,附近小孩子就转移阵地去那边玩儿。  许平把军绿色的斜跨书包从肩膀上脱下来,一屁股在树荫下坐下。  虽然已经进入九月,秋老虎还是十分凶猛,地面被太阳晒得烫乎乎的,许平扭了好多下才烦躁地找到个不太难受的姿势。 他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今天老师布置的功课是一篇六百字的命题作文,题目是“可爱的____”,空格处可以填人或小动物,比如“弟弟、妹妹,小猫、小狗”之类。  真是什么烦人来什么!许平握着铅笔差点儿在本子上戳一个洞。  许正这时才拎着铁桶拖着两条腿从他面前慢慢走过,膝盖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碰青了老大一块,紫里泛着血丝,衬得他的皮肤惨白惨白的。他穿着红色的背心,洗到掉色的蓝短裤,灰色的男凉鞋,剃着短短的青皮寸头。  许平把头低下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地专心钻研他的作业。  妈妈早早去世,爸爸在文工团有演出任务常常不在家,唯一的弟弟嘛……  许平在心里狠狠地对“可爱的弟弟”这个题目打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叉。  还是写猫狗吧,许平丧气地想。  其实许平家里从来没养过任何宠物。  许平曾经捡到过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猫,不知道为什么被母猫遗弃了,缩在一个废纸箱里,饿得快要死了。他把它们带回家,喂它们泡软的稀饭,小猫却不肯吃,一直虚弱地叫着。许平把它们每一只抱在怀里抚摸,心里软得好像能泛出水来。可是这三只小猫,当天晚上就被下班回家的爸爸毫不留情地送走了,许平哀求了好久都没有用。  “你怎么做哥哥的,你弟弟对猫毛过敏你不知道吗?!”  许平后来还背着人没用地偷偷哭过一场鼻子。
  不管什么时候,白痴的弟弟总是家里最重要的,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许正的哥哥”。  许正学着卷烟的大人把铅笔别在耳朵上百无聊赖地想,那些猫后来怎么样了?大概被爸爸丢在路边,第二天就饿死了吧。  可是这样的事儿是不能写在作文里的。虽然没有人明白地教导过他,但是许正就是知道,那些丑恶的、痛苦的事,哪怕是真的,也不能写下来。  妈妈死了。  爸爸丢掉了小猫。  我讨厌弟弟。  谁愿意看?如果被爸爸知道,搞不好还要被用皮带狠狠抽一顿。  老师说,学习要天天向上,做人要积极向上。  就像他买的《作文大王》里面收录的小学生作文,十篇里有九篇都是以“今天阳光明媚,天空万里无云”开头,好像一年到头就没个打雷下雨的时候似的。  许平把铅笔从左耳转到右耳,又从右耳转到左耳,作文簿上还是空白一片。  他微微侧首拿眼睛去撇弟弟。  许正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沙子。他把沙子铲到桶里,压实了,然后倒扣在地上,抽掉铁桶,只留下一个圆柱形的沙墩。  老实说,许平一直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趣味,但是许正可以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不停地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把沙子都用罄。  许平抽抽嘴角,又扭回头去神游天外。  班会上卢嘉那小子瞪我了,他小子一向小气记仇,上次因为他弟弟卢溪,自己和他的梁子还没撕撸干净,这次大概又要再添一笔,仇上加仇。许平揉着鼻子想。  和自己住同一个大院,念同一所小学的卢嘉也有一个弟弟,比许正小一岁,在铁道一小上二年级。长得小眼睛塌鼻子的,却聪明伶俐得不行,见人就笑,嘴巴跟涂了蜜似的,叔叔好阿姨好大爷好奶奶好,院子里哪个小孩儿过年收压岁钱也没他收得多。  许正倒好,白长了一张可爱面孔,脑子里却是豆腐渣,见了人就躲,要不然就跟木桩子似的杵着,推他也不肯说话。除了会跟自己闹,就是见了爸爸也像个锯嘴的葫芦。  许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许正。  许正毫无所觉地蹲在沙坑里往桶里铲沙子,他的侧脸长得很像许川,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只是不像爸爸的眼角斜飞、气势凌厉,而是大大的、圆润的,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像一条傻傻的忠心的小狗。  许平打了个哆嗦,默默扭过头去,抚平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一直坑害拖累着自己的白痴怎么可能会像小狗一样可爱?!  瞎眼了!  许平在内心默默咆哮着,然后用力地把脑海中冒出来的“可爱的弟弟”这个题目踩成碎渣。  怎么也想不出作文题目,许平索性拿出小刀来削铅笔。  他的铁皮铅笔盒里有五只中华牌铅笔,红黑色的笔身,顶端带一块粉红色橡皮,黑色的那面印着“中国•上海 中华牌”,然后是一个小小的金色华表标志。  许平把它们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在地上,像修剪花枝的园丁一样依次刨去木屑。  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指尖微微上翘,不管是什么样的手工都很在行,连削铅笔这样无趣的动作也可以做得又快又美。  班主任李老师曾经对他说:“许平一定很会照顾人。”  许平皱着眉想了很久,不知道老师从哪里得来的结论,最后的解释是,老师大概被他平淡无奇的脸给骗了。  其实他顶没耐心,脾气也爆,而且最讨厌照顾别人。  许平把铅笔屑掸到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隋唐英雄》第五本卖光没有。  上次看到程咬金在梦中学会了三板斧,叫什么劈脑袋、鬼剔牙和掏耳朵,威力无比,一招就砍死将军罗芳,抢走了靠山王进贡的财宝,被官府请出他的表兄秦琼来收拾他,也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许平一边转着脖子一边心里痒痒。  班上跟他一起迷这套小人书的还有不少人。故事编得新奇有趣不说,图画得特别美,打斗的时候一招一式都精彩纷呈,在一众小人书里算是风格顶独特的,把一众男孩子迷得神魂颠倒,隔三差五地就到小人书摊上去问新书到了没有。  许平一想起来就有些抓耳挠腮地坐不住。  反正现在也写不出作文,不如趁天色还亮,去小人书摊上看看。  他看了看沙坑里的许正。  许正今天的沙墩才垒了三分之一,按照这小子用铁浆浇灌的脑子,不跟这些沙子死磕到底不算完。  许平看着地上这些跟痦子似的一排沙墩就觉得烦。  他理解不了许正的世界。  许正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半许平送他去特殊学校,四点半由老师送回家,五点跟许平去玩沙子,堆满整整齐齐的三十个沙墩,七点回家吃晚饭,晚饭以后洗澡,九点钟准时上床,然后眼一闭一睁,又一天开始了,跟前一日一模一样。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许平觉得喘不过气来,老是想要逃跑,可是每次到了放学的时候他还是会乖乖地回家带弟弟出来玩。  讨厌!  他一方面厌恶着智力低下的弟弟,一方面又唾弃着婆婆妈妈的自己。  可是许正就像是粘牙糖,怎么甩也甩不脱。  许正跟谁都不亲,连爸爸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只会抓着许平,紧紧地抓着许平。  “喂。”  无人答话。  “小正!”  许平等了好久,才看见弟弟慢慢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回去铲他的沙子。  “别玩了,我带你去看小人书。”  许正背对着他手下动作不停。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许正不理他。  许平一脚踢翻了一个沙墩。“你怎么搞的?听不见我讲话啊?!”  许正慢慢地转过头来,先看了一眼散成一地的沙子,呆了呆,才抬眼看许平。  “我要去看小人书,你去不去?”  许正转回头去,加快动作往桶里铲沙子,铲子磕在铁桶边缘,发出沉闷的“铛”的声响。  许平心想,这是还在跟我生气呢。  他也懒得理,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往肩上一挎。  “你不去的话就在这儿待着玩沙子,我过一会儿就回来接你。”顿一顿又加一句,“别跟着不认识的人乱跑啊。我回来给你带根冰棍儿。”  许正没说话。  “听到没有?”许平重重拍在弟弟的肩膀上。  许正把肩膀往外一扭。  “听见了!”气鼓鼓地大吼着。  许平顾不上计较这些,他的心已经飞到《隋唐英雄》上去了。  他摸摸书包里的钱。爸爸这次去外地给他留下两块钱来着,五分钱一根冰棍儿,三毛五买本小人书,还剩下,还剩下……  许平一边扳着指头算账,一边美滋滋地一蹦一跳着走了。
  第3章 第 3 章  三.  从铁道一小的操场西面翻墙出来,穿过一条小巷,经过妇联的大院,就是新民路。  二十几年后这条街被拓宽了不止一倍,两边的白杨树砍了,中间修了一条窄窄的绿化带,妇联大院拆迁后卖给日本人建高级,里面,和Marc Jacobs争奇斗艳,以许平后来当编辑的那点儿微薄工资,一个月连条裤腿都买不起。  可是一九八三年的新民路,不过是这座城市里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白杨树高大笔挺,天空淡蓝清澈,路上基本看不见汽车,往来的自行车交织如梭,清脆的车铃声响了一路。街道两旁零星地开着几家小饭馆和国营的商店,还有各种个体户的小摊贩,卖冰棍的、卖的、支着架子摆上缝纫机给人做衣服的,挂着篷子挑着一串花花绿绿的封面卖小人书的。  十二岁的许平从家里一路跑来,脖子上的红领巾都被风吹得歪到肩上去了。他挤开人群,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到了没有,就听见身边有人扯着嗓子喊:“哎哎,你推什么你?”  扭头一看,旁边挨自己站着的又黑又壮的小子不正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何志嘛!  “嘿!大志,你也在啊?!”  “许平!”  两个人索性也不往摊子前面钻了,何志勾着许平的脖子退到外面说话。  “你小子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平时放学溜得比兔子还快!”  “别提了!我捉空儿溜出来的,等会儿还得赶紧回去呢。”  何志拿眼睛打量他。  许平没注意,继续问:“第五本到了吗?”  何志得意洋洋地挥了挥手中的小人书:“我刚刚买了。”停一停又补充一句,“最后一本。”  许平大惊:“不会吧!我不信!”说着就丢下他急匆匆地往人群里钻,半晌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真没了。”  何志笑。“真没了。”  许平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小子抢了我的书!”  何志耸耸肩:“谁让你来这么晚。”  许平气急败坏:“能怪我嘛!要不是我——”  戛然而止。  “要不是你什么?”  “没什么。”许平丧气地回答。  “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回家练二胡呢。”  何志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悠然地:“哎,平子,别急呀,跟哥哥说说,你那沙子好玩嘛?”  许平愣了一下,然后跟点了炮仗似的暴跳起来:“妈的你怎么知道?!”  爆粗口了。  何志也一愣:“哎,还是真的呀?!”抓抓脑袋,“真没看出来……”  许平脸都憋红了。  以前也有同学问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参加课外活动,他一开始总拿家里有事儿来推脱,后来干脆撒谎说爸爸给他请了个老师教他拉二胡,每天得回家练习,现在谎言被当面戳破,许平恼羞成怒,不顾何志的个子比他高半个头,跳起来抓着对方上衣骂:“谁跟你说的?!是不是卢嘉那个王八蛋?!我跟他没完!”  何志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掰下来:“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啊。我警告你,再抓我衣服我可跟你急了啊!”  这算是承认了。
  许平抱着脑袋一屁股在路沿上坐下。  “不就是陪弟弟玩沙子嘛!多大点儿事儿值得你这么生气。”何志哈哈笑着陪他在路边蹲下,“谁家里没个兄弟姐妹的……”  “去去去。”许平把头一撇,转过身继续生闷气。  “我说你怎么每到六一儿童节班里要表演节目的时候就肚子疼,亏我妈开完家长会回家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似的,说你人长得斯文,作文写得好,还会拉二胡,感情我这么多年都白挨骂了,你还跟这儿生气呢,我冤不冤啊?!”  “活该!”  “哎!你这样儿可没意思了啊!我还没怪你不够朋友呢!”  许平也不跟他啰嗦了,直接上去抢小人书。  “哎哎,干什么你?!小心撕破了……喂!”  许平坐在路沿上慢慢翻着新出的第五册,何志突然问:“你跟卢嘉怎么回事儿?”  许平眼也不抬,冷笑道:“看不顺眼呗,怎么回事儿。”  “看不顺眼也得有个原因吧?我觉得卢嘉人还行啊。”  许平没吱声。  “卢嘉说你打了他弟弟。”  “嗯,打了。”许平翻过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何志转过头看看许平。“他弟弟好像才二年级吧。”  “嗯,二年一班溪,嘴巴特甜,特讨人喜欢,过年点压岁钱的票子点得手都发软。”  何志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说,二年级你也下得去手,真黑啊!  许平眼睛盯着书页,心里却想,妈的我手太软了,当时怎么没打死他!  许平见过卢溪背着人往许正身上扔泥巴,许正人傻,半天反应不过来,卢溪就捂着肚子乐,乐完了还把人推到地上骂:“白痴!”  许平那时正站在黑着灯的二楼露台上,那句“白痴”像刀子一样,戳得他浑身冒血。  许平懒得跟何志解释,他也没法儿解释,何志是家里的老幺,是理所当然受保护的那个。  许平把小人书往自己书包里一塞,拍拍屁股站起来。“行了,我得赶紧回家了。”  何志一把拉住他。“我的书!”  “表现不好没收了。”  “什么表现不好!我还一页都没看呢!”何志喷火。  许平想起给许正带冰棍儿的承诺,走到后座木箱包了棉衣做成简易冰柜的自行车前。  “明天就还你。”  何志想了想,也不啰嗦:“那行,你请我吃冰棍。”  许平不理他。“自己买去。”  “我哪来的钱,买书全花光了。”说着把裤兜内衬拉出来,真是空空如也。  许平一边从书包里找票子,一边说:“叫你姐给啊。”  何志苦着张脸。“我姐刚工作,一个月工资就三十块,自己还不够花呢,跟她要钱,得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勇气啊。”  许平递出去一张一元的票子,说:“来两根奶油的。”  何志睁大眼睛。“嘿,平子,你真有钱!”  “我爸到青海慰问演出去了,不在家才留给我的。”许平接过找回的票子和两根用绿纸包住的冰棍。  何志看着眼珠都不动了。“真好,我爸就从来不给我零花钱……”像条可怜兮兮不敢上前的黑狗。  许平好气又好笑。“行了,算我怕了你。你喜欢什么口味?”  “奶油!”何志跳起来欢呼。  许平递过去五分钱。“大爷,一定给他根巧克力的。”  何志哈哈笑:“行啊,巧克力我更喜欢。”  许平心想,上当!这小子在这儿挖个坑等着我呢。
  第4章 第 4 章  四.  一对夫妇一个娃,少生优育为四化!  许平咬着冰棍从街头写着巨大黑体标语的广告牌前走过,满嘴的凉气冻得他脑门发疼。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不再是清澄的蓝色,而像是天际尽头烧了一把火,连云层都染成了温暖的橘色。  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里赶,偶尔碰到了熟人就在车子上遥遥地打一声招呼,寒暄几句,然后交错离去。蓝白色的4路电车挂着青年先进号的牌子,噗的一声在路边站台停下,车上的女乘票员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声地报着前方站名,不多时就满载着乘客,嗤一声关闭了车门,缓缓地向前方驶去。  许平把吃剩下的棍子丢进路边饭馆门口的垃圾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飘散着炒菜的香味,一层层像有魔法似的钻进他的鼻孔。  许平仿佛能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声。  许正的沙子也该玩得差不多了,他想,再不回去给他的冰棍儿也要化了。  他举着奶油冰棍一路小跑着进院子,迎面撞上了爸爸文工团的同事张叔叔,戴着黑边方框眼镜,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正在车棚里停自行车。  “张叔叔好。”  “许平啊,这么晚才回来,跑哪儿去了?”  许平举了举手中的冰棍:“给我弟买雪糕去了。”  张叔叔也没多问,直接拎起车筐里的黑色跟他说:“等一下带许正过来吃饭啊,今天你阿姨烧豆腐。”  “哎。”许平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落下去,只留下漫天的余辉。  许平站在空荡荡的沙坑旁,茫然四顾。  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远远地传来旁边住宅楼里厨房炒菜的声音和电视机的声响。熟悉的音乐声之后,七点整的快要开始了。  “小——正——”  许平的声音一圈圈回荡出去,像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然后慢慢地归于沉寂。  冰棍在他的手上融化了,顺着棍子流到他的手上,黏黏的。  沙坑里码着整整齐齐的三十个沙墩,旁边还倒扣着许正的小红桶。  许平丢掉冰棍,走过去把铁桶扶正。  里面掉出半张写作文用的格子稿纸,许平在昏暗的天光下看到上面歪七扭八的几个字:  许平,到情报研究所来!  白痴,早告诉他不要跟人乱跑的!  许平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向废弃的情报研究所跑去。  烦死了!什么都不懂,净会给人找麻烦!  许平烦躁地想,却禁不住加快脚步。  胶底的布鞋在沙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在心底的某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谁让你把弟弟一个人丢下来去看小人书的。  许平一个不小心在地上滑倒,书包横飞了出去,手掌蹭在地面,被细小的沙粒划出血丝。  啧!疼死了!  许平两手撑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关我什么事!明明叮嘱过他的,他自己也说听到了。  可是……  这么笨,谁来都跟着走,怎么不被人拐走卖掉算了!  心里面的那个声音慢慢地弱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天色越来越黑,抬起头可以看到深蓝的天幕上一轮弯月和几颗小小的星。  张叔叔等不到自己带着许正去吃饭,该着急出来找人了。  这样想着,许平连书包也顾不上捡,就跳起来急急忙忙地向着不远处破败的红砖楼奔去。
  情报研究所研究的是什么情报,许平到了三十岁都没弄明白。  他的小伙伴们曾经多次对这个连门牌都不挂的神秘小楼进行口沫横飞的争辩,最后的结论反复地在进龘攻台湾和打倒美帝之间摇摆。  在那个年代,每一个男孩子都有一顶军绿色的五角星帽子,红旗在手,连血仿佛都是滚烫的。  许平虽然不缺一腔滚烫的热血,但是他每天都要照顾拖油瓶似的弟弟,他缺的是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打闹手把红旗展望明天的时间。  他走进情报所的大楼,看到一旁花坛里的月季因为缺乏照料已经旱死了,只留下枯黄的枝干笔挺挺地矗着。  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渣,抬眼望去,每一扇窗户都被砸破一个大洞,在晚风里发出鬼泣一般的哀鸣。  某个房间里传来许正呜呜的叫喊,然后是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的说话声。  “喂,快点拍,这傻子老是动,我都快按不住了。”  “你急什么!我从我爸那里偷出来的,弄坏了他能扒了我的皮!”  “那你快点儿。”  许平追着声音快步走过去。  “行了,摆姿势吧。”  “你拍得威武点儿啊。”停一下又加一句,“要跟《隋唐英雄》里面一样的。”  “知道了,你别光动嘴。”  油漆斑驳的绿色木门半掩着,透过缝隙许平看到许正全身上下好好地被卢嘉从背后抓着,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这帮王八蛋要干嘛呢?许平想,找我来看他们给许正拍照?  许平觉得自己有点儿糊涂。  他想开口喊人。  小正,哥哥来了。  让你再跟人乱跑!  小正,跟我回家吃饭了!  从他看不见的角落,一个男孩子跳起来飞出一脚,重重踹在了许正的脸上。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他看到弟弟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穿着红色的背心和淡蓝的短裤,手脚都白白软软的,像一团雪。  许正是世界上最麻烦最讨厌的弟弟。  许正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害自己不能参加课外活动,对老师和同学撒谎,搅黄了一年又一年的春游。  许正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爬起来,但是没有成功。  “喂,刚才我的动作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李元霸?就是差着两个大椎。”  从小就只会缠着自己,吃饭要人喂,睡觉要人陪,洗澡还要人拿着毛巾给他擦背。  许正又动了一下,两只手肘撑在地面,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很快又躺了回去。  “你给我拍下来没有?”  “应该拍下来了吧。”  明明已经八岁了,智力却低得要死,学什么都不会,上小学不到半年就被老师送回家——“这样的孩子我们教不了。”然后大家都知道了,老师、同学,在一个学校里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哎,你听说没有?许平的弟弟是个白痴。”  许正这次终于坐起来了,脸上肿了一大片,还留着鞋底的污泥。  “应该是什么意思?”  “你踹得那么快,谁知道当时有没有抓准。”  “那我们再来一次?这次你可得好好拍啊!”  “知道了。”  为了自己迟到这点小事就发脾气的白痴,碰到了真正被别人推搡欺负的时候,只会呆呆地傻站着。明明身上疼得要死,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  许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划破了一个口子,血汩汩地流下来。他侧着脸向窗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七点了,我要回家。”  卢嘉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赵博你帮我把他抓好。”  “我的照片……”  “这次该我拍了。”  许正是世界上最麻烦、最讨厌的弟弟。  许平一边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掉的桌腿。
  第5章 第 5 章  五.  我哪里也不去,如果我要死,我就死在这里。  ——拳王阿里  乓!  “起来!”  “你刚刚不是很英勇地要打死我吗?才打了两下就变软蛋了?!”  “赵博,你把这孬种给我拉起来!”  “你以为你拿根棍子我就怕你了?我呸!”  “哑巴了?!不会说话了?!你不是能说会道嘛?!跟班主任打小报告,说我迟到早退、抄别人作业的不就是你嘛?!你再说啊!再说啊!”  “我弟弟是不是你打的?”  “不说话?赵博,刘万,你们俩把他给我扶好了!”  “他才小学二年级,比你小五岁!你倒是会捡软柿子捏!你不是能打吗?行,我陪你!”  “就这点儿能耐还敢去动我弟弟!把他打坏了,你赔得起吗?!拿你的白痴弟弟来陪?!”  “赵博,给我找块砖来。”  “行了,卢嘉,教训一顿差不多就算了,他都被你打成这样儿了。”  “差不多?他打我弟弟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差不多!”  “再打下去小心出人命。”  “得了吧你。我头上被他拿冷棍敲的地方还在流血呢!”  “……你看着点儿。”  “打死才干净呢!他妈就是个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妈结的婚,结果生下来的许正也是个傻子!”  “真的呀?”  “我妈说的,她们单位的人都知道!白痴就是遗传的!以后许平要是结婚,生下来的儿子也跟他弟弟一样,全都是傻子!”  “许平怎么看上去挺正常的?”  “我哪儿知道!他妈傻是傻,人长得倒挺好看,他爸也精神,就许平长得跟谁都不像。”  “不会是捡来的吧?”  “没准儿!知道自己要生个白痴孩子,先捡一个正常的当哥哥来照顾弟弟。你没看许平每天风雨不改地陪他弟玩沙子,比童养媳还会伺候人呢!”  “哈哈哈……”  “行了,走人了。看着这兄弟俩就讨厌!屎一样的哥哥,屎一样的弟弟!”  许平静静地躺在地上。  头上的血慢慢地从头皮的缝隙里流下来,还没等流到地上,就已经开始干涸。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像被点亮的街灯,一盏一盏在深蓝的夜空散发着微弱的银色的光。  夏末初秋的草丛里还有这一年最后的虫鸣盛宴,再过不久,等到城市第一场霜降来临,它们就会无声地逐渐死去,寂寞地回归泥土的怀抱。  许平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大咧咧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是什么时候了,是四岁,还是三岁?  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慢慢地连去世的妈妈的脸都看不清了。  家里只剩下爸爸、许正和自己。  越长大,就越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所拘束,就像是长在盒子里,一年又一年,连身体都变成了正方型。  不能躺在地上打滚,不能用手抓东西吃,不能撒娇耍赖怕疼。  爸爸对自己很好,可是那种好和他对许正的好是不一样的。  那种毫不掩饰的,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慈爱,连旁观的许平都觉得吃惊嫉妒。  不管自己多么努力,考了100分,作文拿奖受表扬,当了星期一全校的升旗手,爸爸都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顶多加一句“继续保持”。可是许正哪怕是学会了系鞋带这样的小事,爸爸都会兴奋地抱着他欢呼亲吻,恨不得打开大门对着全世界喊:我儿子会系鞋带了!
  觉得不公平的自己曾经故意考试交白卷来赢得爸爸的注意,到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句话——“许平,你长大了。”  在爸爸背转身的那一刻,许平抓着挂着鲜红鸭蛋的空白考卷,被羞耻哀怨恼怒等等加在一起深深击溃,失声地抽泣起来。  没有一句安慰,爸爸背对着他沉声喝道:“像什么样子?!别忘了,你是哥哥!”  许平轻轻地动了动手脚。  全身上下传来一阵刺痛,好像被拆散架的椅子,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地乱响。  他忍不住轻呼一声。  从角落里慢慢地爬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有些蹒跚地走到自己面前。  “七点了,吃饭了。”  许平没有说话。  许正停了停,又重复一遍:“哥哥,七点了,吃饭了!”  “你自己回去吃饭吧。”  许正好像没听见似的大声说:“哥哥,吃饭!”  许平一动不动地躺着。  许正又喊了一遍,伸出手去拉他。  许平狠狠推开许正,大吼道:“我叫你一个人去吃饭,你没听见吗?!”  许正被推得坐倒在地,呆呆地看着许平。  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银色的月光从破碎的窗户洒入废弃的房间,不知哪里的草丛传来奇怪的“咕啾”“ 咕啾”的虫鸣。  许平忍着疼撑起身子,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  他很轻很轻地咕哝一句,仿佛自嘲一般:“哈,我怎么忘了,你是个白痴!白痴怎么会认路?!”  许正睁着圆圆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哥哥。  他腿上凝固的伤口刚刚又被撞开了,流出了很淡很淡的血。  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跟在哥哥身后走了出去。  推开绿色油漆木门,穿过两边墙壁底部被刷成灰蓝色的走廊,扶着剥裂的木扶手一步步地慢慢挪下水泥楼梯,一阶,两阶,三阶……  许平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弟弟默默地跟在自己身后。  从一盏路灯到另一盏路灯,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缩短,时而相交,时而分离。  远远的,可以看到文工团住户楼上的点点灯火。  许平立定脚跟,很疲倦地对许正说:“行了,到这儿你就认识路了。自己回家去。”  “哥哥,吃饭。”  “你回家去就有饭吃了。”  “哥哥,吃饭。”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饿了你一个人回去!一个人滚回去吃他妈的饭!”许平大吼着。  许正沉默了一下,然后再次开口:“哥哥,七点了……”  这一次没等他说完,许平就狠狠打断了他。  “我不是你哥哥!”  许正呆了呆,仿佛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哥哥……”  “别叫我哥哥!”许平咬牙切齿地大吼,“我是正常人!我没有你这种白痴弟弟!”  许正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可能明白!你每天就是吃饭睡觉玩沙子,你根本就是个怪物!怪物!什么都不懂的怪物!你知道什么叫活着?!你知道什么叫疼?!”  许平冲上去连着扇了许正几个耳光。许正抬起一只胳膊挡在眼前。  “别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抗?!你反抗啊!打回来啊!来打死我啊!”  “哥……”  “不要叫我哥!我恨你!我恨你!”  一边狂暴地对弟弟拳打脚踢,一边又仿佛伤心已极地汹涌流泪,很快就在弟弟的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手指印,加上之前被踢肿的半边脸,显得愈发狰狞。  “你哭啊,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流眼泪?妈妈死了你也不伤心,你是不是人?!你有没有心?!”  “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正被打得太痛,顺手推了许平一把,许平一只脚绊在石头上,向后重重栽去。  头上的伤口被碰得开裂,血顺着他的脑门直直地往下淌。  许平和许正都呆住了。  许正走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许平的头很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轻轻推开弟弟的手,血和泪水在面颊上混在一起。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第6章 第 6 章  六.  Run Forest! Run!  ——阿甘正传  许平人生中第一件玩具,是一个浅黄色纸壳的万花筒。  把一只眼睛对准目孔,另一端朝向太阳慢慢旋转,深蓝色的花会随之不断地变幻形状。  也许你喜欢这种组合而讨厌那种组合,只要你耐心地慢慢寻找,总有一样会恰恰好合你的心意。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喜欢的花不会停在那里等你。每一次拿起放下,花朵的位置都会调皮地躲藏起来,所以每一次,你都可以重温那种慢慢寻找的隐秘乐趣。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复杂的玩具,拆开来不过是筒壳、镜片和一张花纸。  年幼的许平曾经极度失望。他以为自己会在里面找到无数张花纸,而他只需要挑出最喜欢的那一张,妥善地保存下来,从此不必再为寻找而烦恼。  万花筒的镜片在拆卸的时候被不小心打碎了,即使努力地拼装起来,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花了。  许平伤心了一阵,慢慢地把万花筒丢到了脑后。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许多事。弟弟出生,妈妈去世,他开始上小学了,弟弟也开始上小学了,弟弟被退学了,爸爸差点儿跟李阿姨再婚却突然什么也不再提起……  许平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万花筒,这一天深夜,他被张叔叔抱着送进医院,他发着高烧,看到地板上蓝色的马赛克地砖在白日灯光下旋转。  “万……万花筒……”  “什么?!”张叔叔急得满头大汗,“许平,就快好了,你是小男子汉,坚持一下,马上就有医生阿姨给你处理伤口,忍一忍,马上就好。”  他搂着张叔叔的脖子昏沉沉地说:“我想要万花筒……”  “好好好,等你病好了,叔叔给你买万花筒!”张叔叔抱着他慌乱地找急诊室,“许平,你是个好孩子,你很勇敢,我们已经到医院了,你再坚持一下。”  许平很高兴,是真的高兴。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不问缘故地满足他的心愿了,已经好久没有人对他说,许平,你很勇敢,你是爸爸的好孩子。  他紧紧地搂着这个人的脖子,又高大,又温暖,他突然觉得可以放下心来,不用再害怕,没有人能够伤害自己了。  他把头轻轻枕在这个人的肩膀上。  地板的图案在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好像无数朵逐渐绽放的蓝色小花。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又变成小小的孩子,爸爸在客厅收听广播,妈妈在厨房蒸香香软软的白馒头,他趴在窗台前的椅子上,对着太阳慢慢转动着心爱的玩具。  许平闭着眼睛像小猫一样轻轻喊了一声:“爸……”  回答他的是轻拍在他后背的一只大手。  许平脑袋上的伤口被缝了七针,半边头发被剃掉了,做了CT,检查出头骨没事,为防万一还是打了一支破伤风针。  裹纱布的时候,许平早已经撑不住睡着了。  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全都是些破碎的片段,没等睁开眼睛就忘得一干二净。  醒来的时候看见张叔叔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眼镜都滑到鼻尖上去了,白衬衫皱成一团。  天已经朦朦亮了,窗外还有一些青色的晨雾没有散去。  许平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  他的头一抽一抽地疼,脑子像缺了零件的机器怎样都不肯动。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摇了摇张叔叔的胳膊。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瑾民也醒了,他揉着发僵的脖子说:“你忘啦,昨天我抱着你来缝针。”  许平这时候已经重新把他的壳背了起来,不再是昨夜那个吵着要玩具的小孩子了。  他特别有礼貌地说:“谢谢张叔叔。”  张瑾民愣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许平留着头发的半边脑袋,说:“小孩子别学这么老成!”  许平迟了五秒才反应过来。
 小孩子在说我呢?他想,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许平问:“我弟弟呢?”  张瑾民愣了愣,然后很诚实地回答:“我没见到,不过我临走时托你阿姨去找了,他一个小孩子跑不了多远,这会儿应该早就找到了在我家睡觉呢。”  许平一向很尊敬他的张叔叔,一方面他确实是个好人,不然爸爸也不会在出差时把自己和许正托付给他;另一方面他是个难得的诚实的人,很多好人同时也是撒谎的高手,可是张叔叔不,他对只是小学生的许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把他当成智能健全的大人平等地对话,光为这一点许平就感激他。  许平慢慢地把心放了下来。  他了解许正,那是个最不喜欢乱跑的傻子。 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掀开被子下床。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许平包着一脑袋白色绷带,像个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兵,默默地跟在张叔叔的屁股后面上楼。  半边脑袋光秃秃的看起来实在太挫,干脆剃成光瓢买顶帽子戴吧。  老师昨天布置的作文自己连个标点符号都没写,书包也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去了。  更讨厌的是,一旦上学就会每天见到卢嘉……  许平各种愁闷怨恨一起往上涌,激得脑门一跳一跳地疼。  然而这些烦恼毕竟还遥远,眼前的问题却急需解决。  许正。  自己不见了一晚上,之前又一边揍他一边大声地吼着让他去死,头脑清醒下来的许平开始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深深后悔。  可是这后悔中又夹杂着一丝侥幸,许正那个白痴,说不定连去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吧。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硬着头皮走进张叔叔家。  客厅里摆了一张圆桌子,张叔叔的爱人何阿姨正在桌子前给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张小娟张罗早饭。  张瑾民四下里看了一圈,问自己的妻子何梅:“哎,许正呢?”  何梅把装了小米粥的碗轻轻放在桌上,没说话。  张瑾民又问了一遍,何梅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摔:“不知道!”  张瑾民愣了,问:“这么大个人在没在你不知道?”  “你问我?你一个晚上跑哪儿去了?!”  “我走的时候跟你说的明明白白,许平摔破了头要送急诊……”  “送急诊一个晚上都不回来?!”  张瑾民也火了:“他一个孩子要缝针、照片子,老许把他托给我,我能丢下他一个人回来?!”  何梅开始尖叫:“你也知道他是老许的孩子?!你自己的女儿你怎么不管管?!娟娟拉了一晚上肚子,一直在找爸爸,我连个搭把手送医院的人都没有,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张瑾民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怯怯喝粥的女儿,对妻子说:“别在孩子面前吼,你跟我到屋里说!”  两个人关上卧室房门。  男人的声音听不太清,女人的声音则又尖又细,直直地穿透门板传出来。  “好好的?!你看她哪里好好的?!她拉了一晚上肚子,脸色都是青黑的!”  “老许老许!你是上辈子欠了许家的债了要帮许川养儿子!”  “对!就你是好人!我是天下第一坏人!你当好人当得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也要去给人照顾儿子!你想过娟娟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这个家没有?!”  “老许不容易?!是!可我们这些人谁容易了?!我能帮他煮顿饭,可我能天天帮他煮饭吗?!我能代替得了许川当他们爸妈?!”  “许正跑了。”  “我怎么知道他一个傻子去哪儿了?娟娟在拉肚子,我能放着自己的女儿不管去找别人家的儿子?!我找他一次已经够意思了!”  “我需要向许川交代什么?!他自己的儿子不好好带,见天儿地往外地跑,我还怕他跑了不回来把他的儿子赖给我呢!”  “张瑾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儿龌撮心思!!你书里面偷偷夹的是什么?!你敢不敢拿出来给我看看!你恶心!你——”  女人的声音被一声钝响打断。  一阵沉寂之后,房间里像滴了水的热油锅,传出噼里啪啦砸东西和谩骂的声音。  “有本事你去跟组织上说要跟我离婚!你去啊!去啊!“  许平慢慢地站起来,脚步不稳。  他屏着呼吸轻轻地对坐在一边的张小娟说:“跟你爸爸说一声,我去找我弟弟了。”  小女孩睁着大眼怯怯地点点头。
  第7章 第 7 章  七.  重要的事,是看不见的。  ——小王子  许平没有去上学。  他先回了一趟家。拿钥匙打开门之后,他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儿害怕,两条腿软软的提不起劲儿。  在心里鼓励了自己好一阵,才跨进门槛。  小红桶不在桌子底下。许正一向把自己重要的玩具放在那里的,可是今天它不在房间的任何一处。  许平站在客厅的正中央,所有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和许正的卧室窗户漏出一道缝,风卷得米黄色的窗帘啪啪作响。  明明知道弟弟不在家,他还是喊了一声:“小正!”  没有人回答。  他站了一会儿,到厨房的壁柜里取了一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真渴,他想。  倒了第二杯水,只喝到一半就觉得恶心,趴到水池处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他把剩下的水倒了,杯子洗好放回原处。  家里真安静。  许正在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制造各种声音,他笨手笨脚的,有时候走路都会撞到桌子,发出老大的“哐”一声,却从来没听见他呼疼。  许平在房间写作业,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弟弟,确保他没有闯祸。开始时还会搁下笔四处去找,到后来索性坐在椅子上喊一声,许正就会默默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管许正当时在做什么,也不管呼叫的次数多么频繁,只要哥哥叫他的名字,许正就像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一样立刻出现。  有时候许平在学校里受了气,回到家就会不停地叫许正的名字来发泄,弟弟来到自己面前,什么也不说就把对方打发回去。许正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跑了几十趟,累得满脑门的汗,仍旧是一副傻兮兮的忠犬样,半句埋怨的话也没有。  这样的许正却因为自己迟到这样的小事而大发脾气。  许平想,自己大概从来都没弄懂许正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一直觉得弟弟是白痴,反应迟钝,感情缺乏,所以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不但殴打他,还对他说让他去死。  其实一直欺负伤害着许正的就是混账的自己吧。  许平红着眼眶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去找吧,找到许正把他带回家,这一次要好好地跟他道歉。  即使是白痴,许正也是自己唯一的、宝贵的弟弟。  他抓起钥匙带上门。  太阳是白色的。  许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句话。  许正在只维持了半年的小学生涯中曾经画过一张画,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题目,大概叫什么“天空下”或者是“美好的一日”之类的,班上几乎每一个小朋友都在纸的右上角画了一颗鲜红的太阳,太阳下面有花有树有楼房有马路,草地上站着用简笔描画的手拉手的一家人。  许正的画上只有正中一个大大的空白的圆,占据了画纸三分之二的面积,其他部分被蓝色填满了,看上去有点儿像国龘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自己到办公室送作业的时候碰到美术老师拿着画拍桌子训斥许正:“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许正回答:“太阳,白色的。”  美术作业被老师打了零分,发下来重做,许正犯了痴性,就是不肯画,最后只好由哥哥代笔。  许平一边画一边气急败坏地骂他:“你怎么这么笨!画棵树画座山有什么难的?我怎么摊了你这么个白痴!”  许正想了很久,最后回答:“不要山,太阳就够了。”  这件事被许平当做弟弟白痴的佐证,在脑海里记了很久。  许平走在通往空地的路上,炽热的太阳晒得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  自然课老师说,不要被火焰的颜色欺骗了,越是高温的火焰颜色越是淡,打开煤气炉,最上面的一点火是红色的,往下颜色会变成冷冷的蓝,还有一种火焰是看不见的——它们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以至人类无法用肉眼直视——白色的火焰,是所有火焰中温度最高的。
  太阳是什么颜色的呢?  整个空地都空荡荡的,沙坑里还搁置着昨天忘在那里的小红桶。  连大院的单元楼里也是静悄悄的,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  许平把手卷成筒状,大声地在空地上一遍一遍呼唤着弟弟的名字。  回声从楼宇间反射回来,好像有无数个自己在对整个世界拼尽全力地叫着小正。  弟弟当然没有回答。  许平的汗浸透纱布,慢慢淌了下来。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许平把整个院子仔仔细细地搜了三遍,还是没有找到弟弟。  他特地跑了一趟特殊学校,那里的老师看见他还奇怪地问:“许正今天怎么没来?”  许平想说弟弟丢了,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说许平身体不舒服。  老师人挺好,对许平说:“那你让许正好好休息。”末了还关心许平,“你头怎么啦?包了老大一圈纱布。”  许平答:“摔了一跤。”然后心急火燎地跑了。  就这样一直找到下午,许平又累又饿,头上的伤口好像也开裂了,像被人敲进一根楔子,疼痛难忍。  他打算先回家喝口水,吃点东西,再出去找人。搞不好等到他回到家,许正已经自己回来了呢?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上楼,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许平激动地大喊:“小正!”  屋子里烟雾缭绕,张叔叔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低着头抽烟,脚下一堆烟头。  许平吓一跳:“你怎么进来的?!”  张瑾民看到许平出现,愣了一下,赶紧把烟掐了,道:“许正的钥匙放在我们家了,我顺手开的门。你跑哪儿去了?”  许平没说话。  张瑾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的烟头,尴尬地说:“叔叔一时没注意,把你们家弄乱了。”一边打开窗户通风,一边去找笤帚簸箕。  扫干净了烟灰,许平还是站在客厅不说话。  张瑾民也觉得尴尬,不过他毕竟是大人了。  “你刚缝合了伤口,不要乱跑。”  许平倔强地低着头。  “对不起啊,叔叔没把你弟弟看好。”  许平的心里像跑火车一样闪过许多念头。他一直尊敬他的张叔叔,觉得他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有很多很多的无奈。  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没什么,您先回去吧。”  张瑾民第一次在一个孩子面前难受起来。  这一个上午,他跟妻子何梅吵完架,心头烦躁得要命。何梅在卧室呜呜地哭,他打开门出来,许平已经不见了。  妻子疯起来,说了许多乱七八糟伤人的话,有的连他这个大人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被许平听去多少。  “那个……许平啊,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你阿姨她就是个刀子嘴,其实她没什么坏心……”  “我都明白。”许平打断他,“我妈死了,许正是个傻子,我爸他老出差,这么多年,一直麻烦您和阿姨,我心里只有感激。我现在年纪小,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您和阿姨的。”  这句话刺得张瑾民浑身都颤抖起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喝:“我要你报答了吗?!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许平,你有没有良心?!”  许平茫然地想,我说错了什么?  他毕竟才12岁,不懂得大人们那些隐晦的心思。
  何阿姨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在骂张叔叔,但是字字句句都剜在他的心上。  他也想跳起来大哭大骂、撒泼耍赖,可是四顾之下,突然发现那里不是自己的家。  张叔叔对他再好,他也不是他爸爸。  许平大彻大悟。  许川打他骂他养他喂他,不管做了什么他都能心安理得地受着,那是他亲生的爹,他对他好是天经地义,剩下的人,都是不相干的,哪怕给你一分的好,都是多得的,活着一天都要小心翼翼地还。  许平说要报答他的张叔叔,那是字字真心,毫无虚假。  他想不明白张叔叔为什么生气,索性低下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张瑾民烦躁地伸手到怀里去摸烟,摸来摸去只有一个扁扁的烟盒。  他苦笑一声,自己这是怎么了,许平就是表现得再老成,也不过十二岁,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待许平许正的好,有一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原因,另一半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是哪个理由,他都不能接受许平把他付出的关心当成买卖一样的关系。  他努力把心头的烦躁压下去,问:“找到你弟弟了吗?”  许平摇头,眼眶一下子红了,只是死死忍着,脸颊上的肌肉紧绷得像一扯即断的弦。  张瑾民看到这样的许平,再大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他站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叔叔给你下碗面,吃完了我跟你一起去找许正。”  那个漫长的一天结束的时候,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许平一直以为弟弟是个傻子,这个傻子却做了一件他想象不到的事。  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许正可能躲藏的地方,垃圾场、锅炉房、茂密的灌木丛后面、空心水泥管内部,他叫着弟弟的名字,可是许正不在任何一处。  他最后找去的地方是情报研究所的废楼。  又到了夕阳满天的时候,大街小巷又响起了叮铃铃的各种川流不息的自行车车铃。  天空还亮着,只有接近地平线的天空被逼成了血一样的红。  这一日一夜,漫长得好像一个世纪,许平再次站在满地碎玻璃的月季花坛前,竟然有种昨是今非的荒唐感。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承受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的痛苦,转一圈回来,却发现人生真正的苦难不过才刚刚开头。  他在院子里绕了两圈,沿着楼梯走上去,打开每一扇门,每次都只找到失望。  最后的一个房间在五层的楼梯角落,阴影中一个小小的白漆木门,落了很多灰,连颜色都变得暗蒙蒙的。  这是许平最后的希望。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握门把虔诚地许了一个愿——如果许正在里面,如果弟弟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每天被卢嘉揍一顿,他也会甘之如饴。  许完这个愿,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一面墙上开了一扇作文本大小的窗,被灰尘蒙了,光线照不进来。  地上堆了各种杂物,坏掉的桌椅、旧报纸、废弃的纸箱毫无秩序地叠在一起。  一面墙上还挂着半张歪掉的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被撕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龘命万岁!”。  许正不在里面。  许平关上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一直重复着,不见了,弟弟不见了……  楼梯背后有一架钢梯直直往上通向屋顶天台,许平爬上去推开铁门。  傍晚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整个城市都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之下,他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越过自己的家,有长长的铁路,有高耸的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青砖砌成的古旧老式门楼,无数的电线杆像蛛网一样遍布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许许多多的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上学、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变老……  他们的悲欢离合在这里,爱恨痴嗔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也在这里。  弟弟大概也在他脚下的某一处,只是许平找不到他了。  他对着夕阳下的城市大喊:“许正,王八蛋!你出来!”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天台的栏杆。  许平从来没有这么害怕绝望过。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终于抱着头嚎龘啕大哭起来。
  第8章 第 8 章  八.  所有的星星都将是带有生了锈的轱辘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  ——小王子  你有没有丢失过某样重要的东西?  你知道它还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只是你再也找不到它了,它和你的缘分尽了。你伤心你难过你大发脾气,可是不见的东西就是不会回来。  大人们总觉得小孩子是笨蛋,觉得他们的哭闹是假的,他们的行为是需要被纠正的。  作为长大的代价,他们忘记了儿时心爱的一切,忘记自己曾经多么真切地伤心过。  许川站在铁道一小六年三班的教室门口,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眼睛因为通宵搭硬卧火车无法安睡而泛着血丝。  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很多带着红领巾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说说闹闹地跑来跑去。  他看着许平戴着毛线帽背着军绿布书包从闹哄哄的教室里走出来。  班主任李老师说:“许平,你爸爸来接你了,你跟他回家吧。”  许平低着头没说话。  许川接口道:“谢谢你啊,李老师。”停了停又问:“许平最近成绩还好吧?”  李老师答:“他成绩挺好的,就是最近跟班上的一个同学闹得不愉快,两个人还打了一架。”  许川揽着许平的肩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育他。”  李老师笑笑。许川点头告辞。  他带着许平匆匆回家,路上父子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三天前,许川收到电报,说许正丢了,让他速回,他跟团里请了假,马不停蹄地从青海的山沟里往回赶,就这样到家已经过了两天。  这些天的晚上,他几乎没合过眼,火车轰隆隆地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光和影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过。同车厢的男人呼噜打得震天响,许川怎么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看着隧道里的昏黄矿灯像流星一样从窗前闪过。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太累了,几乎每一天都疲于奔命,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的命运变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被关进牛棚,家里被红卫兵抄家,曾经论及婚嫁的女朋友跟他划清界限,他娶了带点痴傻的刘玉,大儿子出生了,二儿子是个傻子……  他早早被现实压得弯了腰。那些年轻时的梦想,如今剩下来的只有一地破碎的残渣。  这么些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大儿子许平身上,他聪明懂事,学习成绩很好,连从不跟自己主动亲近的许正都只听他哥哥一个人的话。  他对这个儿子很严厉,许平的辛苦他不是看不见,可是他从不安慰他一句。  他是个自私的父亲,不是不爱这个儿子,只是他没有办法。  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许平每天照顾弟弟,没出过一丝差错,连许川这个父亲也觉得十分欣慰。  可是这次许正丢了,在电报上说不清楚,他急匆匆地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当面问问许平,许正到底是怎么丢的。  许川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对面前站着的许平淡淡地道:“说吧。”  许平想,要从哪里说起呢,这件事如此庞大复杂,千头万绪,到底哪里才是许正走失的源头?  他的眼下挂着两个深青色的眼袋,自从弟弟不见,他整晚整晚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他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刻,他的努力用功爱护弟弟,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他短暂的12年的人生如果说有什么意义,那么就是要眼前这个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为了他而骄傲,可是现在他却要亲手打碎自己的一切,像画皮一样把美好的外表脱下来,露出里面见不得光的丑恶,告诉爸爸那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恶鬼才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许平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六天前,我因为班会拖堂放学迟了……”  他讲述得很慢,很仔细,没有遗落一个细节,像凌迟一样让每一个字割开自己的皮肉,让看不见的鲜血慢慢地流出来。他讲述自己看到弟弟被卢嘉殴打拍照,讲述自己被辱骂被用砖头开瓢,讲述他跟许正之间的那场争执,那些耳光那些踢打那些责骂,讲述他被许正推倒摔裂伤口,还有最后说的那句永不该脱口的话——  “你去死好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他的灵魂像被看不见的利斧劈成两半,一半被紧紧地束缚在自己的肉体里,那些伤心、失望、愤怒、内疚像火一样煎熬着他,他一动也不能动,牙齿紧咬,肌肉紧绷,半边身体都似乎丧失了知觉;另一半则像风筝一样远远地飘在天空,他扮演一个好哥哥扮演得太久,内心深处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假的变不成真的,他终于让爸爸失望了,他终于在最重要的人面前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他再也不会流泪了,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痛苦畏惧了。  他讲完了最后一个字,低着头静静地站在爸爸的面前。  他穿着一条卡其布的裤子,一件蓝色的上衣,头上的绒线帽还是妈妈在世的时候给他编的,戴得久了被磨得秃了毛。  许川说:“你把帽子拿下来。”  许平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露出青色的头皮和白色的纱布。  许川说:“你走近点儿。”  许平上前一步。  许川抡起右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  许平被打得踉跄几步,扶着桌子才站稳,耳朵里一阵嗡嗡的轰鸣。  许川又说了些什么,许平只觉得自己满脑子都像是在跑火车拉汽笛,什么也听不到。  他甩了甩脑袋。  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许川在说:“你……我……打你……”  他想也没想就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许川又重重抽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次他连这些零星的词也听不到了。  他像看哑剧一样看着他爸的雷霆之怒,看着他口沫横飞暴跳如雷地怒骂,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他捏着手里的帽子想,我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害怕让他生气失望?  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许平走神了,他想起妈妈给他织这顶帽子时的样子,文静又秀美,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痴傻。  他想,爸爸真喜欢妈妈,他连打我的时候都要我把帽子摘下来,他怕妈妈在天上伤心。  他觉得很高兴,他想,卢嘉的妈妈是骗人的,王八蛋的妈果然是茅厕里的臭王八!爸爸才不是为了什么出身问题跟妈妈结婚的,我也不是捡来的小孩……  他想,如果那天没有下课拖堂就好了,这样许正就不会跟他闹脾气,他也不会跑去看小人书,在卢嘉带走弟弟之前,他就可以先带着许正回家,他们会避开这场劫难,无伤无痛地长大。  他看着面前的父亲,虽然已经中年了,却还是非常英俊,轮廓像刀劈斧凿出来,身材高大,脊背笔挺,如果不是智障弟弟的拖累,也许早就再婚了也说不定。  那个时候爸爸大概会生新的孩子,他们会健康活泼、聪明伶俐。  可是他们都不会是许正。  妈妈死了。他永不再有第二个弟弟。  这样的话,许正就太可怜了。  许平突然打断爸爸:“爸,你不要再婚。”  许川一边怒火万丈,一边莫名其妙。  许平说:“许正一定会回来的,如果他不回来,我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我就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  许川的一生经历过太多波折苦难,炼出了一身铜皮铁骨,他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但是许平的这句话却一拳打得他心脏都蜷缩起来。  他红着眼眶瞪着大儿子,露出疯魔一般似哭似笑的表情。他想骂他,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哥哥!可是他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抓着胸口想,我得一个人静一静。  许川低着头挥挥手,让许平滚回房间去。
  第9章 第 9 章  九.  我不求行在舒适的路径,也不求轻省的担子;但求力量与坚忍,能攀上乱石满布的道路。  ——马丁•路德•金  许平一个人扑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头并头的单人床,每年冬天,爸爸都会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在寒冷的冬夜,兄弟俩会缩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  许平血液循环不旺,冬天里手脚都是冰凉的;许正的身体虽然小,却散发着火炉一般的温暖。  在北方冬天下雪的夜晚,即使烧了煤炉子房间里也提不了几度,脱掉衣服钻进冷冰冰的被窝的那一刻,必须有极大的毅力才能制止自己哆嗦着像落进油锅的鱼一样跳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许平就会假装作业很多,磨蹭着不肯上床,直到许正把被窝暖热了,他才迅速地脱掉棉袄钻进被子,紧紧地搂住弟弟。  即使在睡梦中被吵醒,许正也不会抱怨,他睡眼惺忪地翻个身把高自己一个头的哥哥搂进怀里。  每次许平都会问他:“冷不冷?”  许正一边诚实地点头说冷,一边把哥哥冰凉的手塞进贴身的秋衣。  温暖哥哥的手脚,是小小的许正的工作之一。  白天偶尔会对许正不耐烦的哥哥,在寒冷的冬夜是最温柔的,既不会叫他走开,也不会骂他是笨蛋,即使做了小小的错事,也会立刻得到原谅。如果心情好的话,还会主动问他在学校的经历,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中午吃了多少饭诸如此类。许正总会想很久才慢慢开口回答,这个时候许平多半已经昏昏欲睡了,他呼出的气轻轻喷在许正的脖子上,像有人在用狗尾巴草在搔他的痒,让弟弟的半边身体都忍不住酥麻起来。  这是许平从来不知道的许正,在他睡熟之后,弟弟会笨拙地帮他盖好被子,让他有一个温暖的好梦。  许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知道是谁帮他脱了鞋,盖好了被子,让他在长久失眠的煎熬之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脱。  家里到处都是暗暗的,没有开灯。  他听到客厅钟表走动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一片寂静。  爸爸大概出去了,他想。  脸颊上被打的地方还有些火辣辣的疼,许平却微微松了口气。  他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嗓子,用手背抹抹嘴,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走回客厅的时候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暗淡的月光下,指针显示着晚上八点半左右。  这一觉直睡了九个小时,连许平自己都觉得吃惊。  “嗤”的一声,一点红光亮起,很快又熄灭在黑暗中。  许平猛地停住脚步。  主卧室的房门半掩着,从客厅里可以看到爸爸如深沉的山岳一般静静地坐在卧室的藤椅上,宽厚的背微微佝偻着,像被看不见的重物压弯了脊梁,两只手撑在膝盖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微弱的红光在黑暗的房间一明一灭。  不知被这个场景的什么地方击中,许平心里猛然疼起来。  在沉寂的黑暗里,香烟的烟雾缓缓地上升着,像酝酿着什么蠢蠢欲动的狰狞的兽,偶一抬手之间,红光大亮,白色的烟卷被烧成黯淡的灰,轻轻地无声地掉落下来。  许平转过头去,想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地悄悄走开。  许川在卧室里背对着他道:“许平?”  许平只得站住脚跟回答:“是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可以把对话继续下去的语言。  许川把烟碾息,那些黑暗的情绪在一瞬间被收得干干净净。  “饿了吗?我去炒两个菜。”他站起来说。  吃饭的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  西红柿有点儿糊了,炒蛋里吃出了蛋壳,许平把嚼碎的蛋壳吐出来,默默扒着米饭。  许川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韭菜,说:“多吃点儿菜。”  许平抬头看了一眼他爸爸,道:“谢谢爸。”  时针“磕噔”一声跳到了九点半的位置,平时的这个时候,许正已经躺在床上了。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那种难堪的沉默又蔓延在饭桌之上。  “我去刷碗,你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学。”许川推开椅子站起来,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  许平刷完牙从厕所出来,听到有人在敲门。  厨房的水声哗啦啦地响,时不时传来碗筷相碰的清脆声音。  许平打开门,漆黑的楼道里站着一个烫了长卷发的丰满中年女人,穿着蓝色的丝绸连衣裙,手里提着一个塑料网兜。  许平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问:“阿姨您找谁?”  那女人微笑了一下,问:“老许在不在?”  许平点头,转身去找他爸爸。  许川擦干手去应门,许平把他洗好的碗筷擦干摆进橱柜里。  门口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爸爸似乎在跟客人客套寒暄,声音太低听不真切。
  不到一刻,传来大门关住上锁的声音。  许平从厨房出来,看见爸爸把一网兜的水果罐头放在饭桌上。  “谁来了?”  许川没说话。  许平翻着那些罐头,黄桃的、凤梨的、桔子的,还有两罐竟然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的荔枝。  在那个年代,水果罐头是平时也难得吃到的珍馐美味。  许平对这个出手大方的阿姨顿生好感,问:“这阿姨是谁?干嘛送我们这么多水果罐头?”  许川道:“你不是见过她吗?她是我们文工团的政委,也是你们班卢嘉的妈妈。”  “打死才干净呢!他妈就是个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妈结的婚,结果生下来的许正也是个傻子!我妈说的,她们单位的人都知道!白痴就是遗传的!以后许平要是结婚,生下来的儿子也跟他弟弟一样,全都是傻子!”  许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爸爸。  许川没说话。  许平问:“爸你收了?”  许川说:“我收了。”  许平点点头,说:“收得好。”  他推开客厅的窗子,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夜空,清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进来。  他看见卢嘉的妈妈从自己家的单元楼走出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亮的嗒嗒声,坏掉的路灯明明灭灭,吸引了不少秋蛾上下飞舞。  许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袋子十多个罐头狠狠从窗户砸下去。  巨大的“旁”一声,无数玻璃的碎渣在水泥地上飞溅,甜腻的糖水味儿连楼上都清晰可闻。  女人吓了一大跳,转头来看。  许平扒着窗台带着哭音大叫:“谁要你们家的狗屁罐头!你把我弟弟还回来!还回来!”  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住户们纷纷探头出来看。  许平抱着窗台跳脚怒骂:“许正是个傻子又怎么了?!你们凭什么欺负他?!你叫卢嘉来!他为什么不来上学?!他不是有种拿板砖砸我吗?!你们家不是权高势大吗?!他为什么不来打死我?!你叫他来!我要杀了他,我要……”  许正被爸爸从后面拦腰抱住,拖离了窗口。  他的指甲在窗棂上折断,流出淡淡的血。  邻居们议论纷纷,连对面楼上的灯都一一亮了。  女人慌不择路地逃走,嗒嗒的脚步声越行越远。  许川关上窗户。  他的大儿子坐在地上咬牙流泪。  “你为什么要收她的礼?!”  “她是来道歉的。”  “她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家的爸你知道吗?!她说你是为了身份才和妈结婚的,她说白痴都是遗传的,妈妈是白痴,所以生下许正也是白痴!”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  许平红着眼睛瞪着他爸爸问:“我和许正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许川很想抽他一巴掌,但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他把儿子从地上揪起来,大喝:“那你想爸爸怎么做?!想让我大展拳脚给你们报仇雪恨?!想让我去揍卢嘉和他妈妈一顿?!”  许平有一瞬间的迷惑,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样的解决方法是不对的,可是他太痛了,好像光着脚行走在燃烧着炭火的地狱之路上,他想把所有伤害他的人都拉下来。  许川停了很久,慢慢开口:“对不起,爸爸做不到。”  许平大声哭着说:“爸爸我恨你。”  许川用力地抓着儿子的肩膀。他死死忍耐,才把翻腾的气血咽下去。  他一直觉得做父亲是世界上顶顶艰难的事,可是从没有一次让他觉得像这次这样要人吞冰咽火。  他大声问儿子:“你瞧不起许正,觉得他笨,觉得他缠人,觉得他老是拖累你,害你被同学欺负嘲笑,是不是?!爸爸不肯按照你的心意帮你报仇,你就觉得我不关心你、不爱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许平只是呜呜地抽泣着。  许川想,我真是个失败的父亲,我怎么把儿子教成这样?他什么也不懂,受点气算什么,人活着要受的磨难太多了。  他对许平说:“你弟弟是个眼睛里没有别人的孩子,他甚至连疼痛都感觉迟钝,旁人欺负他辱骂他,他根本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上能伤害他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是谁,你告诉我!”  许平泣不成声。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弟弟是为了自己那句“你去死”的话而不见的,那是他犯的罪,在每个梦里像漆黑的泥潭一样包裹着他,让他不能呼吸。  许川放开儿子。  “我是个失败的爸爸,你是个失败的哥哥!我现在告诉你,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你觉得命运不公,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那份责任勇敢地扛起来,不要害怕逃避,更不要去怪罪别人!”  许平哭得喘不过气,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直在等待着,想要对弟弟大声地道歉,想要真心地请求他的原谅。  他的那些仇恨与愤怒,与其说是对着别人,倒不如说是影射着自己。  他比恨什么都恨自己。  许川把儿子拉到身边:“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眼泪!”他粗鲁地拿手抹了抹儿子的脸,“等到弟弟回来了,记得好好跟他道歉。”  许平抽噎着点头。  “以后不要随便说恨。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仇恨太多,不相干的人可以为了一点利益纠葛、理念分歧杀得血流成河,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恨上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更不要随便说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可要好好活着可难多了。许平你记住,这辈子你只会有许正一个弟弟,许正也只有你一个哥哥,有一天我也会死,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你弟弟,就更要为了他好好活着!”  许平流着泪拼命地点头。  许川心想,我说的这些,许平又能理解多少呢?这副担子有多么沉重辛苦,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可是现在,许平还小,在他长大之前,还有自己帮他撑着一个家。  他很想让许平答应自己,等自己闭眼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抛弃弟弟,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许川叹息一声,把儿子搂进怀里。
  第10章 第 10 章  十.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人点灯,不放在斗底,而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  ——马太福音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以暴躁闻名的秃头数学马老师还在讲台上愤怒地口沫横飞。  “我只不过把难度稍稍拔高了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全班就有这么多人不及格!最低分9分!9分!这是人考出来的分数吗?!啊?!你就是头猪,闭着眼填选择题也填不出这么低的分数!你们还以为自己年纪小啊!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考不上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哈!不是我吓唬你们,老实告诉你,你们这辈子,完了!”  许平举起右手。  “什么事?!”马老师愤愤地问。  “老师,下课铃响了。”许平站起来说。  班上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都在震惊地看着他。  马国忠拍案大怒:“我自己没长耳朵吗?!铃响了又怎么样,我没说下课,你们就得乖乖给我在教室坐着!”  许平很平静地回答:“报告老师,我屁股疼,坐不住,要回家拉屎。”  全班哄堂大笑。  马国忠气得嘴唇发颤,他翻着手里的一叠卷子,打算下一个就拿许平开刀,抽出来一看,许平考了76分,算是班上难得的高分了,排在他前面的也不过四五个,那点儿火气发不出来,更加地郁闷起来。  有人在下面怪声怪气地说:“拉什么屎啊,去茅坑里找他的傻子弟弟吧。”  班里的笑声立刻变得稀稀拉拉的,大家都拿眼睛偷偷地望着许平。  马国忠这才想起,六年三班的班主任跟他提过,班上有一个孩子的弟弟最近走丢了,家里很着急,要他多照顾一下。  许平无所谓地转头道:“是啊,大家不是都知道嘛!我弟弟是个傻子,上了半年小学就被退学了,连回家的路也认不清,我妈妈死了,我爸爸工作很辛苦,我下了课就得赶快去找我弟弟,我们再没别的亲人了,他就算是个傻子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  班上一片寂静,大家像被看不见的巴掌打在脸上,那种微妙的羞耻感让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坐立不安。  连马国忠这样的老教师都难受起来。他收起卷子教案,干巴巴地说:“明天再收拾你们。”转身出了教室大门。  许平收拾好书包,抬起头看见不少人在偷偷瞄他,他对自己的同学笑笑,那些人都像被灼烧了似的转过脸去,没有人敢跟他对望。  班上的同学几乎每个人都曾经在背后悄悄议论过许平的白痴弟弟,现在许正不见了,那些话就变成了邪恶的诅咒,好像连许平的微笑里都带着审判的尖刺,扎得人浑身疼。  他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正碰见卢嘉做值日提着水桶从厕所回来,两人在楼梯口狭路相逢,谁都没动。  许平把右手伸进裤兜里,里面放着一把削铅笔用的折叠美工刀。  他侧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卢嘉,好像在等对方的反应。  卢嘉想像从前那样从鼻子里哼一声,然后骂他是“一坨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寒毛直竖。瘦弱的许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具体在哪儿他也说不清。  旁边忽然有一条腿重重踢出,卢嘉手里的水桶从楼梯上哐当哐当地滚了下去,水洒了整整一路。  卢嘉大怒,扭头就骂:“他妈谁干的?!”  许平身边站着一个又黑又壮的平头男生,一脸嘲弄地笑道:“我干的,怎么着?!”  卢嘉来回看着何志和许平半天,点头说:“行,你们等着。”转身捡他的水桶去了。  何志冷笑着还要去追,许平把他拦住了。  何志呸了一口在地上道:“什么东西!”  许平推了他一把:“行了,轮不着你为我出头。”带头先往楼下走。  何志追上去忿忿道:“我算看错他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人仗义。”  许平没说话。  何志追着他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似的说了一路,到了校门口,许平问他:“大志,你还有啥事儿?”  何志抓着头想了想:“我帮你一起找弟弟呗。”  许平心里挺感动,不过还是拒绝了:“你知道我弟弟长啥样儿?行了,别瞎参合了,还有派龘出所呢。”  何志看着许平,想要说些什么,许平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何志只得“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在这几个星期里突然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好像把瓶里的水倒掉装进了二锅头,一样的透明无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  他看着许平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叫道:“平子!”  许平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许平花了五分钱从小摊上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  他站在路边抖开纸页,越过头版头条的重大新闻,越过二版的国际时事,三版的经济动态,直接找到当天的社会新闻。  “今晨某处住宅楼失火,造成一死三伤。”  “公共汽车惯偷被民龘警乔装抓获,车上乘客人人叫好。”  “纪念10月4日国际动物日,昨天北郊动物园免费开放,游人众多。”  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任何关于走丢小孩或拐卖小孩的新闻。许平又仔细地把版面夹缝处的广告找了一遍,看到爸爸连续登了三周的寻人启事:  “许正,男,八岁,日在X市铁山区走丢,至今未归,走丢时身穿红色背心、蓝色短裤。有知情者请速与许川联系,有重谢。”  下面是一张许正的黑白照片和爸爸工作单位的地址和电话。  带着寒意的秋风吹得报纸哗哗地响,许平把报纸叠好塞进书包里。  秋天是真的来了。  路旁白杨树的叶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随着清凉的西风,慢慢地飘落满地。人们的衣服不再是白色短袖背心,而换上了正面四个口袋的蓝色中山装,偶尔也有穿着绿色军装的军人在街上行走。大街上开始出现卖烤红薯和炒栗子的摊贩,那种香甜的气息,离着很远都可以闻到。  许平站在街边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报警、登广告、在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  能做的事都做了,可是许正还是没有回来。  爸爸跟文工团请了一个月假,每天在外面找人,许平也不想上学了,这样提起的时候却被许川痛骂一顿。  许川猛然拉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小孩。那孩子吓了一跳,回过头时脸上的表情都写着一个惊字,却是小眼睛稀疏眉毛,除了背影,同许正没半分相似。  许川失望地放下手:“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跟他同行的几个孩子簇拥着他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凑在一起频频嘀咕。  卖报纸的老大爷问:“你找人啊?”  许平说:“是啊,我找我弟弟,他走丢了。”一边从书包里翻出刚才的报纸,指着许正的照片问:“您见过他没有?”  老大爷戴上老花眼镜,眯着眼看了看,摇头道:“没见过。”  许平以为自己会失望,但是大概是被失望折磨得太久,他竟然只是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似地说:“谢谢您了。”  老大爷看他可怜,道:“报警了没有?现在不比前些年,我儿子当年16岁,大串联跑到广州去都能平安回来,现在的人贩子可多,见到小孩子长得好,就拐到山里卖掉,也不管孩子家里人着急心疼。”  许平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得又苦又涩。  他想起有一天晚上民龘警突然来敲他们家的门,说是在河里捞出一具小孩儿的尸体,让他爸爸赶紧去认。许川急匆匆地走了,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以后就瘫坐在藤椅上,好久都一动不动。许平抓着门框腿都软了,许川才长出一口气道:“不是你弟弟。”  许平告别老大爷,不辨方向地在街上逛,看到背影相似的小孩就上去抓人家的肩膀,有好几次他明明看到孩子的父母正拉着他们的手,只为了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他也要冲上去看一看。  从前他一直盼望着放学了不用回家,不用陪许正玩沙子,现在他真的失去了回家的理由,就连每次从客厅经过,他都不敢往桌子下面看——那里放着弟弟的小红桶,看到它就仿佛看到许正每天缩着脚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等他回家的样子,要疼得他满地打滚儿。  他就这样一直徘徊到太阳落山才慢慢往家走。  还是同一条新民路,还是同一个小人书摊子。许平默默地走过去,他再也不想看什么小人书了。  这世界上一万个英雄加起来,也抵不过自己的一个笨弟弟。  他低着头慢慢走进文工团的大院,迎面就撞上一个人,带着黑边方框眼镜,穿着灰色的夹克,看上去十分眼熟。  张瑾民跑得一身是汗,眼镜腿都歪到耳朵下面去了。他看到许平,大喜过望。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快!快跟我回家!你弟弟让派龘出所的人找回来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十一。  给我一朵红玫瑰。我会为你唱我最甜美的歌。  ——夜莺与玫瑰  家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从客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许平没有伸手去推开它。  他的呼吸急促,有湿润的汗从鬓角慢慢地流下来。  在许多个梦里,他看到弟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对他说:“哥哥,我回来了。”他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真的从梦中哭醒过来。  这会不会又是自己的幻觉,等到推开门,才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深夜的床上?  “谢谢谢谢……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许平听见爸爸语无伦次地说着。  “哪里。这孩子其实是南郊垃圾场一个捡垃圾的老人家送回来的。他本来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问他什么都不说话,看他可怜就当儿子收养了几天,后来看到寻人启事才把他送到派龘出所。”  “是是是,我得好好感谢人家……”  “你这孩子真是走运了,遇到好心人。我们局一年接多少走丢小孩的案子,能平安找回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家长的眼泪都哭干了……”  “谢谢谢谢,都是警龘察同志工作做得好。您喝茶,吃水果,来来来……”  客厅里的声音又淡下去了。  许平想,如果这是梦,那么不管是谁,求求你,不要让我醒来。  他轻轻地推开门。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人,背对着大门的是一个带着大盖帽穿绿警服的男人,爸爸一脸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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