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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秋雨。乔蔓觉得凉透人。她快到小正家楼下的时候,才接到夏小正的电话说江真发烧去不了了。也不好跟伟大的母爱计较什么,乔蔓停也不停,径自向机场。“你欠我的。”乔蔓笑道。手机那边却声音疲惫:“随便吧。”这时才觉得,秋煞人。难为她一个女人却拖了两个油瓶,跌摸滚打气也不喘,看得人好不心疼。江寻你好狠的心,这会儿又哪里游戏?独自在拉萨的顶上呼吸碧蓝的空气,却留下一团乌烟瘴气。乔蔓想得出昨晚电脑前俯案而睡的女人形象,必然眉眼微拧,梦里也不得安宁。“真真怎么样?”那头却挂得快。乔蔓一吐浊气,罢,不予计较。她打开音乐,被突如其来的高音吓了一跳。才想起曾借给小正,这叫人暴走的声音是她的习惯,直到两耳听不见其它,地面跟着一块疯狂震动。只是不明白那样小巧的女人怎会爱上维塔斯的歌声,若是她,绝对护住车灯为先。这下可好,满大街人人回头,目光异样。看吧看吧,谁叫我是宝马750。乔蔓按到下一张,音乐一起,忍不住让她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全身汗毛倒立。好吧,我俗,不若你习惯诡异低沉的菲丝特。很好!这下不禁微恼。我的西城去了哪里?那样的抒情不好吗?乔蔓把车一停,走向候机场。回头看了一眼车子,想了想给方白南发了条短信:“已到机场。”也不知对方是怎样金发碧眼的妙女郎,可不要让自己自惭形秽才好。这个广告策划忙活了半月,不能白干。只是,乔蔓说不上什么,脑子里尽是“只是只是”。父亲年纪大了,原本身体也不甚好。一月前做检查,不查还好,一查竟查出癌症,吓得一家人要死要活。还好发现得及时,还有挽回余地。父亲住院,她于是也把家挪到病房。这广告策划虽说由小正与她一道,实则大多小正一人包揽。知名的酒店飘洋过海想要开辟这片**地,这算不算另一种侵略?东方人自认为在西方人眼中是神秘,恐怕西方人只当作淘金对象,披着文明的大氅堂而皇之地借住,顶着交流的大伞满大街溜达,抱走满怀。罢罢罢。薪水总是要紧,胡思乱想怎生养家,谈成了可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只是,这悠扬华丽的场景描述极尽缱绻旖旎,如同泼墨婉转的山水画,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原本对方三天后到,不知怎的提前了时间,乔蔓想要修改也没了时间。赶到机场,乔蔓抬头看告示牌,一个叉腰。误点,什么误点?一大清早匆匆赶来早茶也不曾喝一口就是为了来看这误点的字眼?等。乔蔓平生最恨的就是等。古人有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她奉为经典。若是小正知道,定然大笑着为那个不曾谋面的买家念一声阿弥陀佛,她乔蔓的火气冒上来长江水也浇不灭。小正小正,乔蔓想起小正一肚子闷气。不然好歹有人说说话,扼杀扼杀时间,这下可好,叫她一人白头发去。也不知现在医院里头人头怎样,队伍可长,真真该是略微小烧吧。那个不肯半刻消停的女人是不是连医院也不放过,非得足不点地?那么江寻,就请你稍带些东西回来,也无须其它仅一怀泥土便好,也好让小正嗅一嗅天然的爽利味道,让她休息半刻。“还好还好,丫头只是小小发烧,没什么大碍,吓死我了……医院这挤,倒像白拿白吃一样,计划生育的效果屁也没有一个……哎呀呀,这点滴咋慢成这样?小小孩子受得了两三瓶得灌么?又不是白开水,上面进去下面出来,没半点影响……对了,他们来了么?”很好啊,还记得问上一句。“等?”这口气,果然——“阿弥陀佛!”不出所料。“医院说话小点声。”乔蔓想了想,“孩子睡了?”“嗯。”“难怪骚扰我来着。”乔蔓大笑,“手机没有电了,我挂了先。”“别……”乔蔓赶紧,抢在那之前呼出一口白气,果然是方白南来了短信。乔蔓捉摸了一会儿,按键查看,上面简简单单,道声抱歉对方还在洛杉矶机场侯着,左看右看在没有其他,一遍两遍字数相等。乔蔓地理不甚好数学却还不错,掐指一算倒吸一口冷气,如坐针毡十分钟后再熬不住终于关了手机拍拍屁股走人。她把车开得飞快,一直到城东医院,已过午饭时间,饿得有些个发昏。东找西寻,才在注射科的角落看到熟睡的孩子笑得甜甜蜜蜜,估计着梦里还吃香嚼辣,所以嘴角都香喷喷留着水儿。“苏尚?”乔蔓拍醒照看的人。“小——乔蔓?”“你怎得在这里?”“该是我问你,”苏尚揉揉鼻子,“你怎得在这里?”“小正哩?”苏尚笑道:“吃饭去了。答非所问。有问题的前兆,如实交待来,就当方白南那里预先演练一遍。”乔蔓叹口气:“她还真是不消停,停下来陪陪女儿也不成。”苏尚跟着叹口气:“算了,当我没说。不过别说没提醒,方白南找你来着,你关机了。电话那头嚷嚷‘乔蔓呢乔蔓呢乔蔓在哪’,倒像丢了新娘的老大粗。”乔蔓哼哼两下不出声,兀自俯身看丫头熟睡。“嘘,好不容易睡着,别吵醒。”苏尚做了个手势。乔蔓忍不住笑:“这架势俨然孩子他爹。”苏尚弯了弯眉:“我也这么觉得。”顿了一顿,又问:“你这是和谁生闷气呢?”“我生得什么闷气?莫名其妙。”可苏尚笑得更莫名其妙,看得乔蔓心里发毛:“笑甚!”“这架势俨然生人闷气。”乔蔓不免心虚。苏尚比划了一下:“这脸,这眼睛,连这鼻子,瞧瞧。还有那手机。”与这等牙尖嘴利的人物没有什么好争,徒劳憋气而已。明智的办法是,转身走人不予理睬。何况体几的人并不在,照看的人则面面俱到忙也帮不上。“方白南找你。”乔蔓赌气:“有何贵干?”苏尚看了她一会儿,笑道:“方白南找你!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大买卖代表,啧啧。”乔蔓一个趔趄回头:“什么?”乔蔓匆匆赶到公司,午休时间进进出出人流量极大。挤进电梯,忐忑不安直到十九层,咦,怎么打招呼的同事个个表情怪异,看谁的好戏来着?赶紧宽慰自己:这叫“风物无殊正自心情迥异”,你多想啦。乔蔓看了手机短信,清一色方白南式叫骂,半点不肯施软。就中夹杂了小正的不爽。她静了一会儿,轻轻敲门。方白南应道:“进来。”“总经理。”她微笑着站在门口,方白南起身同身边人介绍:“这位就是策划部骨干。乔蔓。”乔蔓听得飘飘然,那个声音却不识相:“呀,是个女的?”方白南赶紧起身把乔蔓挡在身后,笑道:“是,女的。”他大大方方起身伸出手来:“你好,卫东篱。入乡随俗,只管叫我的中文名就好。”倒吸冷气,啧啧!这美帝国主义就是不一样,同样中国制造,飘洋过海加工之后,就成了国际名牌。“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卫东篱大笑:“才不是!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东篱’。”乔蔓也大大方方伸手:“‘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的‘乔’。”“路漫漫其修远兮?”卫东篱接口,乔蔓大笑:“才不是!是‘野有蔓草,零露溥兮’的‘蔓’”。好感度嗖的飙升,这年头有貌的不多,有貌又不是粉头油脂的那种更不多,难得的是笑起来阳光灿烂,说出的话风雅无限,端的才貌双全。哪像这位仁兄,晾在一旁正使劲脑子搜索名字出处。您老得了吧。“卫先生坐。”乔蔓盈盈微笑。早知是这等绩优股,等到白发苍苍也是值得。“我以为飞机误点。”“我坐了上一班机。想看看贵公司有无诚意一直坐等,就扯了个小小的谎。不过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乔蔓背脊发凉了一阵。好在他嘴角含笑端的清扬婉兮,责备味少些调侃味浓些,于是也放了胆子:“诚意在心不在形式,说谎也不见得光明磊落。与其浪费时间坐等,不如修改策划以求尽善尽美。卫先生你说呢?”卫东篱看了看她,目光清和,侧头问方白南:“她是公关部的?”也不等回答又回头:“叫我东篱就好,先生听得变扭,倒像是个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古董。”方白南好不容易插上话来:“卫先生说笑。”然后住宿行程前前后后大小安排,像是要把冷落掉的话一古脑补它回来,不叫乔蔓有半句插话。卫东篱兀自点头一概应好只在最后笑了一笑:“这位骨干我很喜欢,吃喝住行由她负责就好,不麻烦方总另安排伴当。”瞅了方白南脸色,又加一句:“这个案子既然由她策划,不如由她全权负责,沟通也方便。”“乔蔓。”叫得爽快,倒像是经久不见的老友,乍然重逢,也无其他,只含笑道一句:你还好么?卫东篱笑道:“你这是生谁的闷气?”乔蔓险些气短,瞠目结舌好一会说道:“这话打哪来?当然没有。”卫东篱摇摇头:“这眼鼻眉目分明得很,呵呵。”乔蔓微笑:“我只是在奇怪。还以为贵公司必然大队人马浩浩汤汤,预定酒店时也留了四五六个。哪料的最后单枪匹马的光杆司令一个。”“贵精不贵多。”卫东篱笑笑,毫不介意乔蔓用词,“我说服我爸,这样办起私事来也方便一些。咦,这是什么表情?”怎的没有想到!说的分明,是卫氏企业。所谓金匙银勺,大抵如此。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能叫自己碰上,幸还是不幸?小正啊小正你这厮现在哪里,这样的人物叫我一人如何应付?卫东篱恍然:“你是吃惊前者多些还是紧张后者多些?”乔蔓看他忍笑忍得辛苦,尴尬又气恼。卫东篱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放心,我早过了年少风流的年纪。”捡了便宜还卖乖!原以为苏尚那等害虫已为数不多,谁叫原来遍布得很!乔蔓心平气和道:“你不必憋着。”卫东篱点点头感激地看她,于是大厦门口笑得肆无忌惮。乔蔓两眼僵直,绝不旁顾,暗自安慰:看吧看吧,谁教我风情无俦。乔蔓开车送卫东篱到预定酒店,半路一个急转弯却掉转方向。乔蔓歉意说道:“耽搁卫先生小会儿,这才想起有要事没办。”卫东篱眨眨眼睛:“时间就是金钱,你就不怕我生气?”乔蔓笑道:“看得出卫先生是个爽快豁达的人,哪会跟我计较?”“伶牙俐齿。”“跟着朋友学的。”乔蔓在市区公寓楼停下,不一会儿领了一个洋娃娃下来,才进车就惹得卫东篱倒吸一口气。“谁的孩子?我从没见过这样水灵的男孩,都快赶上我小时候啦。”他狐疑地抬眼,乔蔓自是摇头:“朋友的。她忙不过来由她父母带着,昨儿同我说过今天带他回家,险些忘了。小晓,跟叔叔说你好。”五六岁的男孩怯怯地道:“叔叔好。”卫东篱忍不住把他抱到自己膝上,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欢喜得要命。“他一定跟我有缘,不然这眉眼怎这么熟悉?倒像是老相识。”乔蔓想起他与方白南坐在一起笑谈,想起他叫自己的名字,愈发觉得他像是阳光,与谁都亲切得很。孩子怕生,想要下来又不敢动,只好乖乖由他抱着上看下看。卫东篱感叹道:“他妈妈肯定美人一个。才生出这样的美少年胚子来。”乔蔓想起小正,也算不上倾国倾城吧(好歹怎么也赶不上自己的),然那股灵气倒是独一无二。“听说孩子的父亲很漂亮。”卫东篱笑道:“那倒是,龙生龙凤生凤。我也赶紧生一个去。”乔蔓冷笑:“样子像就算了,别性子也跟他爹一样,薄情寡性。”后车镜里看见卫东篱的表情,才意识到话说得狠了,一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卫东篱若有所思,声音也淡:“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前因后果也不见得泾渭分明。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纯属扯淡,囚笼里的人自己也混混沌沌分不清东南西北,外头的又哪说得清道得明了?糊涂账,连个开头也找不着。怪只能怪丘比特小屁孩子不知好歹,蘸了毒汁乱射一同。”乔蔓忘了开车,卫东篱一拍大腿笑道:“不好不好,露了老底。你只当没有听见好了。”乔蔓道:“是是是,我只当有谁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来着。”卫东篱摸摸江晓的脑袋瓜子微笑:“你爸爸一定记挂你来着。”男孩子啪哒啪哒闪了闪眼睛,一幅莫名其妙的表情。卫东篱正儿八经继续说教:“男人有男人的苦衷,别学你妈你乔阿姨那样恨的苦大仇深似。他准是忙着哩。”这男人还真是可爱得一塌糊涂,助纣为虐也叫人喜欢,同江晓坐在一起都没觉得比他大上几岁。开车开车,集中注意,不然一车三命,还搭上这么个钻石级人物地府里也赔罪不起。江晓怯怯说道:“妈妈说爸爸去,去,玩了。”忽然心头空落落,慢慢泛酸。夏小正坐在那里大大咧咧与她唠嗑又不容她插嘴:你说江寻现在哪里?嗯,他那样喜欢旅游的男人一定满世界溜达,这样也好,不必签证付费,山山水水任他看饱喝足……“旅游,去旅游了。”“嗯。”小晓重重地点头,笑得一脸阳光,惹得卫东篱也阳光起来。卫东篱长途跋涉先行休息,乔蔓自然不打扰,领着江晓去学校。今晚汇报会,孩子们节目多多,江晓扮演老树一棵,把他乐得屁颠屁颠,姥姥家里隔三岔五一动不动,练习得起劲。乔蔓拐弯抹角问江晓:“妈妈有去姥姥家么?”江晓摇摇头,却一脸兴奋:“妈妈说今晚来的。”乔蔓笑得心不在焉。她与父母的紧张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如果当初不曾执意嫁入豪门,大概也不会大吵大闹到冷淡僵硬,到不通往来;可怕的是一语成谶,当初的担心所虑变成现实,一个叫骂得更凶,一个委屈得要命,竟要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若非有孩子这个纽带,恐怕真要老死不相往来。又听见熟悉的旋律响起,詹姆斯布朗特独特的嗓音含着岁月的孤独痕迹,宛若真有美丽如斯的女人站在这里。乔蔓接了电话,方白南问:“怎么安排?”乔蔓巨细以报。“早些谈妥,这等风流公子我们可供养不起,早早走人得好。”乔蔓不以为然:“方总这话可不对,都说顾客是上帝,怎么好差别对待。我们公司在国内业内也算数一数二,说这样泄气的话岂不是灭自己威风?”方白南背脊生凉:“你的腔调别这么怪行不行?这是对上司的态度么?”乔蔓淡淡地笑:“方总教训得对。”这阴阳怪气堵了方白南所有想说的话,辗转迂回到嘴边结果成了:“夏小正呢?有了孩子就不顾工作了!”乔蔓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没当过人家的娘也做过人家的孩子吧,女儿病了照看照看有什么不对!”方白南愣了一愣,沙声道:“这个案子成就关乎策划部经理的选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该提醒提醒小正,别忘了工作。”他一字一顿:“记得公私分明。”乔蔓怔了一下,慢慢说道:“我省得了。”小正小正,回想起来初次见面似乎也是秋煞人的季节。小巧玲珑的女子安安静静坐在苏尚的办公室里,对着牙尖嘴利的害虫居然对答如流。事后苏尚每每提及总要感慨三分:廉颇老矣!就这样身边多了一个搭档,眉眼三分清愁化不开去。后来偶然得知,多大的人儿却带了一个半大的孩子,这才明白过来,载不动,许多愁,原来如此。那时候江寻还是策划部经理吧,不见得多有照顾却是处处为难,只是因为两个人才情相当,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时便怒目相向。那时候乔蔓总也愤愤的:你丫的欺负欺负弱质女流算得什么英雄好汉?然而什么时候起,这个非好汉变得日渐温柔?那一回遗落文稿于是返回办公室,猝不及防看见昏黄灯光下两个影子叠在一起。她正哭哭啼啼,他却憨憨无措,词不达意。乔蔓一个不小心听了一个并不遥远的爱情故事,故事里的你来我往与电影桥段也大同小异,却将铁杵磨成绕指柔。乔蔓回家安静地点了一支烟,心想:朋友夫和朋友妻一样,不可欺的吧。卫东篱打电话过来说一起去酒吧,乔蔓笑:“还是找个办公室好好谈吧。”卫东篱不以为然:“你们搞创意的端坐在四四方方里能有什么创举?不如轻松写意些。”“你已经过了年少风流的年纪啦。”卫东篱忍不住笑:“你还真不肯吃半点亏。”乔蔓想了想回答:“这会儿有事,我一会儿回复你吧。你睡的还真少。”“可不是。天都暗啦,还睡?”恼人的雨又开始下。细雨绵绵,浪漫!——去,等到一天三顿的双黄莲再喊浪漫去。乔蔓突然想起小正对浪漫下的定义张嘴笑出来,吓坏了老父老母。乔蔓兀自低头吃饭。二老打量她,一身光鲜亮丽的,顿时顿悟,一阵欢天喜地。乔蔓叹了口气。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合家老小眼巴巴等着,倒像她是多大的祸害。她回了电话过去:“好,就酒吧里谈。”对方应了一声没多大兴奋,倒显得乔蔓多情叫她很是忿忿。乔蔓想了想,终于摁响小正电话。那头接起,语气清凉:“乔蔓,什么事?”乔蔓呛了口冷水,笑道:“苏经理不关心关心底下的人,怎的老跨部门滥好心?”苏尚道:“是是是,我准备着挖墙脚。”“哦,原来如此。”乔蔓打趣,“她胜过我哪里?我虚心接受认真改过好当个好墙脚等着人挖。也好松松土挪挪地,舒展舒展筋骨。”苏尚倦倦地问:“什么事?”乔蔓不由一怔。有什么错过的情节?这厮这等口气倒叫人无所适从。乔蔓轻轻问:“什么事?”苏尚静了一小会儿,慢慢开口:“她不甚好。我回公司后她就没人说话。大概是安静下来的缘故。”安静下来,记忆就潮水般打来,汹涌得可怕,将这半年堆垒的城堡轰然摧毁。所谓坚强,原来千疮百孔。所以她从不停留从不休息跌跌撞撞忙忙碌碌,不叫记忆有隙可趁,招呼来大批悲伤。可小正,这叫做自欺欺人叫做饮鸩止血你又知不知道?乔蔓的叹息如同烟味。“我和客人约好了时间地点,不知道小正去是不去。”“唔,我问问。”苏尚离开了一会儿,回来说,“你先过去,她随后吧。”卫东篱只将文件搁在一旁,几杯酒水下肚也没有进入主题的意思。这清朗的容貌忧郁起来也别有风情。难怪林妹妹远比宝钗得宠,葬一葬花都能叫满世界唏嘘不已。乔蔓微笑说道:“卫先生若有事下次再谈夜无妨。”卫东篱摇摇头抬眼看她:“的确有点私事。是一个朋友,久不见啦,突然得到他的消息有些不适。”“我说过有私事要办就是指他。就想找到他,看看他过得还好不好。”乔蔓会意,微微一笑:“卫先生情深意重,是个性情中人。”卫东篱大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多情反被多情累。拿我朋友来说,伤了那么多年,到如今也病怏怏的,没有一点振作的意思。一天只做两件事,呼吸和回忆。”乔蔓若有所思:“所以不如忙得足不点地没有一点空闲,不回想过去,叫已逝的浪漫将自己击垮得支离破碎。”卫东篱道:“浪漫?我曾听他说过,浪漫,浪漫就是关雎蒹葭,抑扬顿挫,卓异宛转,由古至今地传唱,可除了余音一无所有。”乔蔓酒没咽下先喷了小口,卫东篱蹙眉问:“这也好笑?”乔蔓抹抹嘴摇头:“不,是想起我朋友的话了。”她指指他身边的文件:“她曾说,浪漫,浪漫就是油炸臭豆腐,看着鼓,里头空空如也。殊途同归,一个意思呀。” 卫东篱笑着问:“你觉得呢?”乔蔓巧笑:“你觉得呢?”“你正眼巴巴等着。老大不小的女人还待字闺中,说不急是唬人的。所以蹲在酒吧等待一场邂逅。”卫东篱扬起眉毛眨眨眼,乔蔓怒不起来,笑道:“我的朋友还说,邂逅就是一盘油焖竹笋,煮之前是新鲜光亮的,煮了之后则油腻腻得叫人反胃。我既然不是什么小女生,也不会做这样的春梦,更没有生花妙笔,尽做些胡编乱造无中生有的事情。”卫东篱盯着杯中鸡尾酒左摇右晃一番,嗅一嗅,姿态儒雅,引得乔蔓直想叫好。“话说得这么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女人,要尽可能留余地回旋,使尽迂回战术。”乔蔓抿嘴笑:“迂回战术哪比得上贵公司,还得多多讨教。”卫东篱一愣后明白过来,嗤地大笑。“我的祖父很早就移民美国,一直在那发展。少小离家老大回。想着落叶归根啦。”乔蔓不由得赞叹:“你的国语算得上国家标准,地地道道中国人也不一定做得到。”“你以为我第一次来中国?”卫东篱笑道,“我曾住过好一段时间,和仨朋友一起租房,白天做搬运晚上做酒保。”乔蔓肃然起敬。不倚仗家门不耻于打工,这样的男人现下哪里找去?她想象他白汗衫脏裤子,懒洋洋躺在工地上,大口大口喝酒,谈笑风生,阳光同他一样跳脱。那张面孔好年轻,好潇洒,一个笑容醉倒一片。乔蔓看见他的眼睫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慢慢正了正坐姿,兀自一笑,然后转过头对着乔蔓换了笑态:“说说你的朋友。总是三句话不离她。那一位纵然没有经天纬地的能力,也一定是高人一等的俊才了。”小正呵。什么时候起清愁化开,笑起来咋咋呼呼,春光明媚?也或许本就是一点一点宣纸漂白,然后落笔用鲜亮的中国红,是自己迟钝了。她依旧同江寻争执互不相让,依旧与苏尚搂肩搭背称兄道弟,只是不再松鼠一样扒着自己抽抽噎噎。乔蔓问小正:“江寻好在哪里?”夏小正想了想,迷糊说道:“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总那么有道理……又不那么有道理。”乔蔓心里问:江寻好在哪里?于是慢慢数落他的不是:人没有方白南高,长得没有苏尚漂亮,笑起来没心没肺,伙同苏尚老爱捉弄人。“他很好啊。”小正吃惊看着乔蔓,于是也大笑:“是,他很好啊!”那以后才断断续续听全了她之前的故事。乔蔓为她高兴,一个女人不再忌讳大大咧咧地讲述过去的爱情过去浪漫过去的是是非非,那么她是真的放下了。如果不是后来的车祸,现如今她操持的家一定狼藉一片,不堪入目。“一个很长的故事。”卫东篱打了个手势,笑道:“我有的是时间。”幽暗的灯光打来,小正的名字在嘴边竟觉得些微便扭。“她一人带着两个孩子挺不容易,一个是前夫的,一个是未婚夫的前妻的。”乔蔓笑了:“告诉过你是个很长的故事。这是吃什么惊?”卫东篱搁下酒杯:“我见多识广的人怎么会吃惊。”乔蔓摇摇头:“这眼鼻眉目分明得很。”“那个男孩你见过,水灵乖巧。听她说,像极了他爸爸,笑起来温温淡淡,安静时就是白云一朵,看得见他在那里却不知道他一直在飘飘的伸手不及。女孩么,才半岁大,肉球一样。她的母亲甩了丈夫——既是她后来的未婚夫——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哪知道人家以彼之身还施彼身,几年后哭哭滴滴地回来,还带来肚子里的孩子。丈夫是个好男人,予取予求。她为这事闹腾,打骂,呵呵,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后来有一天突然豁然开明,想了个清透——别打断,好好听我讲——她对我说乔蔓我不该怪那个女人,若不是她水性杨花哪有我现在的感情哩?还是谢谢她的好。哈!那丫头!”乔蔓嘎然而止。卫东篱左等右等,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后来?夏小正满眼迷离又一本正经对乔蔓说:“别问后来后来,没有后来。后面的故事不会自己来。江寻说,你就站在时间的夹缝上方向分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而在你身后的故事不会主动再次滚向你,在你前面的那些不会退后找你。”“然后,一个车祸,天翻地覆。未婚夫陪着前妻带女儿看病,就在回来的路上。”乔蔓伸手想要掏烟。夏小正羡慕地微笑:“乔蔓吸吐之间优雅犹如景德瓷杯,看在眼里是花纹繁复,握在手心却是玉的温润光洁,好像张曼玉身着旗袍在这里,背后是旧上海的旋律婉转,美不胜收——不过,再美也美不过肺病。”乔蔓收回手,话闸打开,竟滔滔不绝。“半月大的丫头却保存下来。她妈没心没肺也没亲没故,她带着孩子转辗找到她爸,一语不和结果出手相向,一身乌青的回来,愤愤不平。愤到后来就管自己叫妈。父母不认同她的作法,大吵大闹一通。”小正摇摇头:“乔蔓不是这样的。有孩子在我才充实,我怕停下来你知道吗?”乔蔓搂住她。“我一直以为,她生得纤细人也脆弱。后来才慢慢发现不尽然。江寻死后她将家里的喜帖全部焚毁,哭得撕心裂肺恸断肝肠,而后看着他安葬,焕然一新,重新上班。头两天脚步虚浮,后来渐渐也不忌讳再提到他,说起江寻的好,微笑得像是桃花的颜色。她改了孩子的姓,大的叫江晓,小的叫江真。”乔蔓盯着小正:“笑得这样喜庆有什么喜事?”小正抿着嘴:“江寻昨晚说,以后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大的叫江晓,小的叫江真,我的姓你的名,多好。——管他娘的计划生育!”“她从来很仗义,见不得不平,倒是和江寻一个性子。呵呵,例会上对着方白南一通好骂,气得方白南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又半句反驳不来。”或许江寻爱的就是这个夏小正,自己比不得。乔蔓不禁笑了:“年纪大了,竟然这么多废话!”卫东篱笑了笑:“很有意思的女子,我倒想要见识见识。她为何不来?”“小真发烧。卫先生见谅。”沉默。音乐便清晰起来。卫东篱“呀”了一声,乔蔓眯起眼:“你也喜欢?”“Just one last dance.”卫东篱听了一会儿,嗫嚅好久,缓缓说道:“一个明朗的丫头,同背叛她的丈夫离婚后,打好行李,走得干脆。没多久又回过头来,轻声抽噎,能不能陪我跳支舞?”“Just one last dance。”“Just one last dance。”他的声音渐消,“只是她走后他才知道她的好。可回转不来了。”乔蔓笑容凉薄:“男人这么有心肺的还真是稀罕,难得难得。”卫东篱沉默了好久,低声道:“也不尽然的。”乔蔓后知后觉,一个激灵。得罪了个透彻,这下可好。方白南处没法交待,也白白浪费小正半月光景。夏小正戳着鼻梁骨摇头:“乔蔓乔蔓你这大义凛然的冲动可不是什么好事!”乔蔓把指头拨反了个方向。现在想想,或许没有指错。卫东篱接了个电话,还没出声霍然站起,紧走两步。乔蔓看不见他的表情,暗自揣揣时卫东篱回身大叫:“乔蔓!我有事!走了先!”这突来的神采耀得乔蔓眼角一痛,傻傻地笑着点点头,猛然醒悟,这满桌的酒水不是得自己担待了?心情刷得低落,烦躁不堪。不知那头是怎样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急得从容如他也心急火燎。是他故事里抽噎着共舞的女子吧,久不见啦,突然得到她的消息,不适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破镜重圆只是美丽的童话,轻飘飘没有着落。”小正若有所思,“就算重逢得再巧,也是回不去的多些。”呀呀呀,你又在意些什么哩?乔蔓乔蔓,这可不是好开端。乔蔓独自坐了一会儿,正要同小正说一声,那头自己来了电话。“乔蔓,我不过了,我在小晓学校。”“真真呢?”小正道:“在这儿呢,苏尚哄着哭也不哭,比我这当妈的还亲,丫的没良心。”乔蔓打趣:“干脆他来当爹得了。”“我也这样想啊,”小正叹息,“可惜性取向天生定的,强也强迫不来。你一个人行么?听苏尚说了,大好青年一个,你别放过。”乔蔓笑道:“我公私分明。明天中午我打算一起吃饭,你我加他仨,细谈一下。最好是没他说话的份,呵呵。”“包在我身上。”乔蔓能听见周围的欢笑。不知那棵老树如何,扮得一定起劲吧,大群树木里叫小正好找。但凡见过那孩子的都一个劲地夸,安静温存,认真仔细,连带着当妈的一并光荣,只有周边亲近的人知道,这性子最不想小正了,绝不是她的遗传。乔蔓使劲找话,连声问:“晓晓演得如何?你看见他了?哈哈让我猜猜,最安静的那株就是,对是不对?”小正笑道:“我来的晚了,坐在最后,只看见一棵棵竖在那里。”“乔蔓,”她的突然安静叫乔蔓不安,“我今天像是看见他了。”乔蔓慢慢吸了一口气。乔蔓认真问小正:“你离开他的时候既然没有想回头,又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年纪轻轻拖一个油瓶,不见得人人会同情。”小正垂着眼帘,想了好久好久,直到乔蔓开始叹息以为她又要眼泪刷刷,她却慢慢慢慢开口:“不知道。我的孩子呵,说不要就不要这是瞎话。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他看见他,又会怎么想?乔蔓你能想象,那一天他央求着抱抱孩子,我微笑问先生你哪位,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后悔莫及……”乔蔓握她冰凉的手,哑口无言。“那个人……”也不知这悠长的称呼在那边的听筒里回响成如何。乔蔓笑道:“你有没有问他是哪位?”小正缓缓道:“似乎没看见我……我不知道。”乔蔓渐渐明白,女人不介意旧事重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人远在天涯;近在咫尺又另当别论。乔蔓笑不出来了,搜肠刮肚想些安慰的话却脑中空白。这时候也只有安静,听筒那边的笑闹把两人包围,墙却坚固密不透风,不叫声音有一丝侵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千百年前,郑国的女子唱得哀婉,相思成疾。却有之死矢靡他的决心。不知你如何。小正突然鼓掌,听得乔蔓刺耳。小正道:“先不说了,小晓表演完了。”挂了电话。乔蔓将脑子搅清,笑了笑。多久不曾陪着儿子?江寻死后她就把一颗心摁在工作上。是不是那时独自的安静,痛苦也想通了许多?不管怎样,这样很好。乔蔓在公司门口愣了一愣,方白南搂着一个跳脱的女子有说有笑进门去。她眉目艳丽,神采飞扬,看着隐隐眼熟,可分明不曾见过。乔蔓歪着脑袋细细想,直到被人猛一拍肩,吓了一大跳。“乔蔓。”卫东篱笑吟吟。乔蔓撑起一个笑容:“卫先生早。”“想什么这样入神?”卫东篱抬头张望,“我远远地叫你也不回个声。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乔蔓笑道:“你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是什么好事。”看来心情很好,笑靥盈盈,阳光灿烂,那个“朋友”有什么魔力,能叫人变化无常?乔蔓幽幽地想,这是好事这是好事,他的心情好了是天大的好事,银子刷刷地来。他们一道进去,引得旁人羡煞。卫东篱道:“喝咖啡去。”标准的公子哥。乔蔓道:“这是上班时间。”卫东篱笑道:“我已经向方白南买了你的时间,你同我细细谈,也是上班啊。”他眨眨眼,叫人无法回绝。呵呵,美国式的软侵略想必已深入骨髓,皮囊却还是中国的儒。所谓中外合资,大概如此吧。“再好不过。”乔蔓巧笑倩兮,惹得卫东篱冷汗涔涔,没来得及开口被挽了胳膊拖着走。这热情叫人猝不及防——也难以回拒。他笑着看她,她的眼睫纤长,阴影浓郁。这才入了正题。卫东篱蹙着眉毛,乔蔓越讲越没底气,干脆由着卫东篱一遍一遍观看短片,一言不发。昨天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今天人影也没见一点。方白南沙声道:“这个案子成就关乎策划部经理的选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该提醒提醒小正,别忘了工作。”“乔蔓乔蔓乔蔓。”卫东篱迭声叫,喊回了神,伸手在文案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卫先生……”卫东篱斜过眼,笑了一笑,舒展而坐却眉间氤氲。“不是不好,只是只是……”乔蔓心里一跳。卫东篱双手比划好似难言于口,慢慢理清思路,慢慢说道:“酒店咖啡馆,灯光昏暗,音乐低旋,几桌零落又有致。女孩与他初见,他正独自伤心,她却大大咧咧泼泼辣辣。自此相识。”乔蔓听见谁的吟唱,风光旖旎,风情无俦。“年轻时对爱傻的可以,痴的可笑。承认与否,外在总是排在第一。何况他容颜清冽,风度翩翩,难得的是气质独特,忧郁起来,也叫人心驰神往。她固执地认为真命天子非他莫属。于是每夜据守在咖啡厅守株待兔。”卫东篱微微笑了:“于是熟了。他待她温柔,朋友又胜过朋友。为她大笔开销,殊不知他自己原是极简朴的人。而她受宠若惊,日渐乐在其中。这两个人哪,疯狂起来绝不旁顾。可以大冬天一齐冲进路旁喷水池嬉笑打闹;也不管众目睽睽,她颐指气使叫他背着自己奔跑。魏晋风流,肆无忌惮,大概也就如此。”“然而他出身豪门,不可比拟,她却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满打满算只称得上小家碧玉。不过爱情的伟大就在这里,顾不得与父母撕破脸皮还是嫁得势不可挡。”乔蔓幽幽叹了口气,逼仄得叫人憋气,清冽得又叫人不禁寒颤。“婚礼就在相识的酒店中,没有什么华丽排场,只有二人浓情蜜意。”她等了许久,不曾听见卫东篱开口,于是续道:“只是童话归童话,从此公主与王子幸福地一起生活,呵呵。”乔蔓摇头自顾自笑,“原来他本有红粉知己,就中故事曲折最终不成眷属。之前断得干脆英雄,婚后却藕断丝连,你来我往。男人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就中省掉三个环节,就更大大不如。”卫东篱忍不住抢话:“可在一起的时候毕竟开心。”乔蔓淡淡笑:“也是呵,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难怪男人总爱送钻石来着。”卫东篱扬起眉毛:“男人的感情不屑言语渲染宣传,但不表示不比女人来得细腻深切。呵呵,总不能人人都叨叨不休得浅薄。承认与否,他当时是真情付出。”乔蔓冷笑:“这真情泛滥地可以,想必也廉价吧。”“以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没有什么好说。”“出轨想必也是君子的专利。”卫东篱接不上话,一时的停顿泼了彼此凉水,各自冷静下来。方才语气是冲了些,可道歉的话又怎么轻易说得出口。这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尴尬的沉默。女子有情还是男人有情?这辩题烂俗得可以,从母系社会到父族社会,从封建时代到文明时代,跌跌撞撞争论不休,各自都能举例千百。而这量化的标准往往是:一段纠葛,是谁的伤害更是甚些?以伤疤的深浅来正比情深情浅,荒谬也荒谬得习以为常。而又是什么时候起,我们以伤痛来衡量感情的性价比?似乎有人说过吧,大概这样:你细数你们之间的情节,竟不记得什么轰轰烈烈,多是鸡毛蒜皮,而它又存在得叫人欢喜,哪怕分离也没有悲伤,那么就是说,你们爱得够实在够普通,够坚实也够真挚。卫东篱笑道:“扯得远了,继续策划吧。呵呵,这讨论保留。”乔蔓松了一口气:“卫先生。”卫东篱拦断她的话摆手:“东篱,东篱就好。我已经说过啦,这称呼太见外了呀。”我们也不是什么熟人吧?乔蔓心想,又觉得彼此或许真的老相识,只是记性不好。“酒店的咖啡馆贯穿始终,从感情的源头直到终结。最后,一手行李一手离婚协议书,女孩子在这里与他告别,这时背景音乐响起。”乔蔓猛地住嘴,偷看卫东篱脸色。他目光迷离,在清透的日光下泛着白雾,折射在玻璃窗上,恍惚成一段缱绻心事。注意到身旁没了声音,一个扭头,乔蔓挪开目光,盯着咖啡兀自吹气。“音乐,”卫东篱笑得莫名其妙,看在乔蔓眼里,心口微微酸痛。“Just one last dance.不错不错,她走得坚决,却又回过头来,轻声抽噎,能不能陪我跳支舞?”乔蔓干笑:“嗯嗯嗯。就照你说的。”卫东篱眯起眼睛想了想:“这个故事并不完整,需要一个结尾才好。”“忧伤的音乐里彼此离别,身后是渐渐模糊的咖啡,然后他送她到酒店门口,招牌打出来,整个酒店做背景。我倒是觉得很不错,卫先生有什么高见?”卫东篱笑道:“这样的结尾在电影里都已经烂俗,更何况我们本不是为了小女生的眼泪。三四年,四五年,”他静了片刻,“四五年后,她从酒店中出来,正巧他从车中下来。一个乍然相逢。重新坐在咖啡厅里。相对也是淡淡的叙旧。她要走了。他终于冲出去在大厅拉住她。头顶是恢宏的拱顶,丘比特正拿箭对着。吊灯的每一颗水晶都映出相拥亲吻。至此结束”他说得一句一句断断续续,乔蔓听得也安静。这样的团圆没什么不好,这样的结局叫人喜欢。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自己正问小正:“有一天他与你乍然重逢,如果殷殷恳求,你会怎样?”夏小正打字愈来愈慢,办公室不知怎的清凉下来。她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个姿势,最后垂下头说道:“我不知道。我想我……”“不好么?”卫东篱问。乔蔓点点头,又急忙摇头说:“好,没什么不好。”他笑得有些勉强,抿了一口咖啡,倦倦地把头靠在椅背上。乔蔓想了想,说不上什么了,也只有静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好久之后才问了一句:“既然之后念着她的好,当初又为什么背叛?”乔蔓到了公司才知道小正请了两天的假。难不成江真病得厉害,这要进关头也不顾?方白南留了话找她,乔蔓理了理头发,径自向总经理办公室。“乔蔓。”方白南颔首示意,身边的女子笑得妩媚。乔蔓把卫东篱的意思复述一遍,说了大概,仍是面无表情。方白南不禁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表情?”乔蔓笑道:“方总有什么指教?”方白南看着她,倒是身边的人爽朗开口:“这个点子很不错,不过这故事怎么这么耳熟呢?”乔蔓笑笑。方白南听得真切:“不如叫夏小正和卫东篱细谈一下,呵呵,这样的故事她应该更熟悉。”“夏小正?”旁边的人怔了一下,“太初历授时历的那个夏小正?”乔蔓读文出身,自然不会像方白南那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你认得?”她一拍大腿大笑:“那小妮子怎么不认得?高中同学哈!哥,你不记得?”一顿才想起来:“也是,你那时已经出国,不认得我的那帮子人也情有可原。”她又扭过头问乔蔓:“她竟在这里?我以为富家太太逛逛街遛遛狗就可以了。”乔蔓回过神来,笑容发自内心因此可亲可切:“这个世界这样小。对了,方总也不介绍一下。”“方蓝西。”她笑得爽快,比划了一下,“我,方蓝西。”乔蔓笑道:“原来方总还有亲妹妹,从没听他提过。”乔蔓抢着送文件资料,绕了个道跑到人事部,劈头就问:“怎没听方白南提起他还有个妹妹?”苏尚笑道:“咦,也不是你小姑子,你关心个啥?”乔蔓也笑:“没什么,只是路过随便问问。”苏尚吸吸鼻子,朝门外瞅了瞅,怎么也看不到策划部的影子。“是,他有个妹妹。”乔蔓等了半天没有下文,苏尚自顾自面对计算机,叫她好不尴尬。“你不是随便问问么。”苏尚笑道。“随便问问。”乔蔓笑了笑,转了个身准备走人。苏尚终于笑出声:“你怎么知道的?方白南告诉你了?”乔蔓一个回身:“我看见她了,就在方白南的办公室里。”苏尚怔了怔,不由挑挑眉毛。“她来做什么?”乔蔓不解:“这话什么意思?”苏尚凑上来:“你觉得方蓝西怎么样?”“活泼大方,很漂亮。”“后者认同。”苏尚后仰,舒舒服服靠着椅背。“我和阿南刚回国那会儿,她没少缠我。呵呵。”乔蔓抿抿嘴角。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风流公子可不是池中物,不是女人可以套住捆牢。也不知方白南怎么放心与他混在一起。乔蔓大笑:“苏经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以只能小小部门经理一个,比不得比别人。”说这话时,他微笑恰是模特的标准,目光清浅却叫乔蔓慢慢吸了一口气。苏尚笑道:“上班时间谈私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乔小姐。”方蓝西在背后拍拍乔蔓的肩,亲热地挽了胳膊,“不如一起吃个饭去。下班啦,乔小姐还真是兢兢业业。”“混口饭吃,养家糊口。”乔蔓喜欢他的大方,笑起来与方白南三份相像。方蓝西不以为然:“女人要紧是嫁个好男人,衣食无愁。呵。”既然是小正同学,那么应该同年,然而她看上去年轻活力,全然不似三十出头的少妇,倒像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所谓“好男人”,功绩真正不错。“小正如今怎么样?”哈,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和盘托出。方蓝西吃不下饭了:“两个孩子?这丫头怎么这么傻!”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竟然离了婚。这孩子怎么这样傻?拖着两个怎么再嫁个好男人?”乔蔓突然问:“你见过她的丈夫?”“见过?”方蓝西笑道,“她的伴娘就是我啊。”“哦,他是怎么样的人呢?”方蓝西搁下筷子想了想,慢慢为笑起来:“他呀,说是人中龙凤也不过分。温文尔雅,总是淡淡地笑着。更难得才识渊博,博古通今,整一个英伦绅士的典范。”乔蔓感叹道:“这样的人才!莫不是麻省哈佛出来的?”方蓝西神秘地笑了:“才不是,他不是博士生,不是研究生,甚至不是大学毕业。他从十五六岁起就开始周游世界,同三个铁打的朋友一起。呵,我也是听小正说的,从伊比利亚出发,向着爱琴海,向着小亚细亚,经过耶路撒冷,经过两河流域,然后南亚,东南亚,到过西伯利亚,也到过白令海峡。每到一个地方,停留一年半载,学习历史风俗,同时积攒路费。他的人生历程就是最华丽的交响乐。”这样的人生最是精彩,这样的人生才是人生。他的身上定然满是世界的味道,杂糅一起,精练出绝伦的气息。难怪那妮子开口闭口就是世界地理,是依旁在他身边,呼吸也渊博起来吧。方蓝西好似看见有谁坐在身边,微微斜垂了头,一手是精致咖啡杯,一手托盘,膝上报纸,背后玻璃,阳光透过来抚摸他颀长的背脊,令他看上去如有圣洁的光环。“我从没有见过这样优秀的男人,包容小正所有的毛病还当成是宝。你也知道吧,小正的脾气冲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他就静静等她又砸又骂,又哭又闹,然后轻轻拥她入怀,亲吻她的额头,轻抚她的发,轻轻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笑了笑,“我亲眼见过的。”或许那时心里也难免酸涩,谁知道呢,这样的男人搁在眼前又谁不会动心?只是他怀里的是最好的朋友,远远看着也只能如此。乔蔓心里淡淡地想:这样的心情我能明白。“再好的男人也是一样。”乔蔓叹了口气。方蓝西摇摇头:“他不会是那样的人,你没有见过他对待小正。她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小正太冲动了,她的性子我太了解,打从高中时候就是这样。”她突然一拍桌,跳将起来:“这丫头没有我就是不行,尽是乱来!”同是三十多岁的人,乔蔓只能感叹。乔蔓几人与卫东篱商谈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全暗。达成共识,基本成形。乔蔓留在最后收拾东西,出门时撞上卫东篱正好打完一通电话。两人并肩走,有一句没有一句地搭。卫东篱突然问:“你有真真切切地爱过一回么?”乔蔓静静地道:“有。”“忘记他了么?”她想了想,还是挫败地摇了摇头。哪怕他早已远去,那个影子仍在,浮浮荡荡,阴魂不散。烙在某处皮肉里又怎么能忘记?卫东篱沉默了一小会儿,淡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缓缓开口:“我……有两个人,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渐深情,也没有机缘巧合的偶遇,谈不上一见钟情。只是同所学校,随时随地地见面。女孩是个乖巧安静的人,和他一样温温淡淡。见面时相顾笑笑,说话时候也没什么特别。感情就像山涧,听得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踪迹。他不曾开口,她也不曾表白。又或许当时谁都不曾明了。他,从十六岁起开始四处旅行。离开时没什么牵挂,行走时也没什么思念,信件往来而已。直到一年圣诞回家,听人偶尔提起,原来她已嫁人,那时候心头才有什么轰然坍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乔蔓低声问:“你知道她么?”小正想了好一会儿轻轻点点头:“很漂亮,很文静。有时候我也想,什么偶遇,什么邂逅,一派胡言。平平淡淡才是真啊。邂逅?邂逅就是一盘油焖竹笋,煮之前是新鲜光亮的,煮了之后则油腻腻得叫人反胃。”他与乔蔓一起走进电梯,等着关门,然后又慢吞吞接着道来:“之后才遇见另一个女孩,活泼开朗,精灵古怪,全然不似先前那个。”他顿了好久,好似搜肠刮肚组织语言,可有什么卡在喉咙里硬是出不来。“也是婚后才知道她过得并不如意。其实……”“你觉得这是背叛?”卫东篱侧过头来,“如果是,那么之后的感情岂不也是对之前的背叛?何况之中的情节一言难尽,谁对谁错觉不是泾渭分明。”乔蔓听他讲完,才微笑道:“话是不错,对象却不怎的合适。”卫东篱挑挑眉:“我只是随便说说,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嗯嗯嗯,我也是随便听听。”出了大厦,卫东篱扭头问:“晚上一起吃饭?”乔蔓谦然地笑笑:“不了,去找朋友,一起修改一下。”卫东篱笑道:“乔小姐对工作还真是一丝不苟,可敬可敬。”乔蔓幽幽感慨了一下:“找不到一个好男人,不能保我衣食无忧,呵呵,还得自己动手。”卫东篱目光投来,正背着夕阳。乔蔓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隐约的轮廓。苏尚突然出现,吓了两人一跳。“乔蔓?”“我先走了。”卫东篱再见得这样快,倒叫乔蔓措手不及。“乔蔓。”苏尚托了长音叫唤,叹了口气,道:“都走啦,还看。”乔蔓回头瞪了他一眼,很是愤愤。苏尚视若无睹,问:“小正怎么关机了?”乔蔓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你去找她么?那么一道吧。”“不去。”苏尚笑道,“只是随便问问。”乔蔓不愿因这利嘴把自己陷于困境,干脆闭嘴。看着苏尚走远,赶上去拉住他问:“方蓝西是小正的朋友,你知不知道?”苏尚站住:“不知道。原来是这样!你担心什么?”乔蔓一怒:“我担心什么!”“心虚心虚。”苏尚抢断她的话,凑近来笑眯眯盯着,令乔蔓浑身不自在。“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方蓝西的老公是执行总裁,小正也不见得会去找她帮忙不是?就算方蓝西向着小正,你还有方白南不是?”“执行总裁?”“你不知道?”两人都是一怔,苏尚这才意识自己说错了话,可是闭嘴也为时已晚。乔蔓正要追问猛地反应过来:“你说我有……是什么意思!”“所以只能小小部门经理一个,比不得比别人。”乔蔓突然安静,下意识抬头看他。苏尚与方白南,一样的出身,一样的文凭,而在她进来公司前,一个就已正儿八经是分公司总经理,一个嘻嘻哈哈做着人事部头头。也就是这一时的语塞,叫苏尚逃之夭夭,只丢下一句:“别告诉方白南!”乔蔓打了小正几通电话没人应答,鬼使神差地拨通小正爸妈家。“小正?”乔蔓吃了一惊。小正在那头笑道:“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们心有灵犀。”乔蔓笑道,“真真怎么样了?还好么?发烧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无所谓,血浓于水,回去了就好。这才发现,已有两天没有见到小正,竟些微想她。这丫头,现在好吧?“还好吧?”“一次经历还是不够呀,呵,其实那时候也是我妈做得多些。能怎么办?真真在我妈这里怎么着怎么舒坦。乔蔓什么时候也生一个去?”“扯淡。”乔蔓乐了,“不嫌事多?”她不知道该怎么问,想来想去还是直说:“你还有见到他了么?”“没有。”一口气呼出来,清清淡淡。“如果他来找你呢?”“如果是有什么误会?他现在恳求你原谅,恳求你回来?”“如果他央求抱抱孩子,脸色苍白,后悔莫及呢?”“小正……”那头终于开口:“这几天停下来,感觉总是……一个人太辛苦。乔蔓。”乔蔓在公司又碰到方蓝西,明艳大方,端的天然可喜。方蓝西亲热地同她打招呼:“方白南跟我讲过那策划方案啦,乔小姐才华真不错。”乔蔓笑笑,不知该怎么开口。这个故事不属于自己,这样套用算不算偷窃?一班子人忙到天黑,筋疲力尽。方白南却在这时候出现,带来大袋夜宵。一时“方总好方总好”喊得不亦乐乎,方白南不由笑道:“平日我待你们也一样好,怎得不见有谁记得?就这会子嘴甜。”有人笑:“哎呀呀,原来方总也会开玩笑。”方白南挑高眉毛:“这有什么奇怪。”一群人哄堂大笑:“不怪不怪。”方白南递给乔蔓一盒面条,乔蔓正打开,方白南道:“这盒没添辣的。”又对大家笑道:“后天我请大家吃饭。务必赏个脸。”直到凌晨收工。乔蔓在大厦门口撞上方白南,怔了一怔。“方总的车呢?”乔蔓笑了,“又借给苏尚了,那厮什么时候自己买辆。”方白南道:“他的开销你也知道,何况还有一大笔贷款。过几年再说吧。”大冷天也没辆车,两手大袋小袋全是夜宵,那模样一定不像个正襟危坐的白领。乔蔓道:“方总对苏尚还真是予取予求,倒像抵罪似。”方白南对上乔蔓的眼,倒吸一口冷气。“呵呵。”乔蔓却只是笑笑,“我送你吧。”这话才出口,顿时气氛尴尬。方白南挠挠头笑了:“我送的车呵,倒还真没机会坐过。”“乔蔓。”啊哈,犹豫半天,您老倒是终于开口了。“什么?”“也没什么。”方白南道,“就是想问问,小正怎么样了。”这时候提起个不相干的人诚非乔蔓所愿,但也胜过无聊的沉默。“还好吧。”方白南看着车窗外,雾气模糊了风景。“江寻走了,她一个人也挺不容易。”江寻江寻,像是彼此的呼吸突然同步,连对方嘴角的弧度也些微感觉得到。记忆的跳动一旦共振,就一发不可收拾。有个人前倾身子,笑得爽朗,两手搭在左右的肩上。苏尚坐在后排,咧嘴哼歌,小正把脚搁在他的头顶。“小正难得有他。”“江寻对她好么,我怎么没看出来?工作上吹毛求疵,平日里也不见得送过她什么。”方白南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见过他送小正感冒药。呵,不然连你一起感冒。你不懂江寻。如他那样的人,不会夸张的浪漫,也不会刻板的内敛。任感情自然而然吧。”“今早我给小正打了电话,她似乎很久没有那样安静听我把话讲完了吧。声音也温淡,全不像我认识的夏小正。”方白南慢慢说道,“嗯,倒像她刚来公司那会儿,文文静静,没什么话,淡薄得很。”“乔蔓,我今天像是看见他了。”“一个人太辛苦,乔蔓。”“乔蔓?”“嗯?”方白南很认真地问:“你有心事?”“哪有,”乔蔓盈盈一笑,“你什么时候起也慧眼如炬啦?”方白南笑笑:“是你一直没有发现。”他顺手打开音乐,轻柔舒缓的声音漾开来怡人心脾,叫人心生喜悦和欢愉。方白南跟着它轻轻哼唱,“西城的,我也喜欢得很。”乔蔓微微一怔。久不播放,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换了音乐。从小正处要回车来,那厮竟也换回了CD。呵。乔蔓蹑手蹑脚回到家中,扑倒在床,却殊无睡意。摁响留言,好一段空白后听见有人轻轻叫声:“乔蔓。”乔蔓翻了个身。“乔蔓,是我。呵呵,好久没有这样闲下来了呀。嗯,真真好了,又是活蹦乱跳的小丫头一只。哈哈,乔蔓你什么时候也生一个去——别说扯淡!没当过妈压根不知道这滋味。乔蔓……江寻现在哪里呢?说已不伤心不难过,那是屁话……那天,我们约好去拍婚纱照,他笑着说,一定比你之前的好看。我摇摇头,告诉他,他比你好看许多许多,永远也赶不上啦。他站到我跟前,低头看我,说,可我比他懂得珍惜,凭这一点,强过他百倍千倍……就是那一天早上,我忘记说路上当心。就是那么一天早上,呵……他刚离开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茫然,不是不痛,只是、只是……只是不像离开他时候的撕心裂肺……乔蔓,怎么说呢?现在想想,或许、或许……怎么说呢?我想他的时候,梦里也会哭醒,想着江寻,除了乏力却没有心痛。”乔蔓坐在话机旁,因为静,便因此听得见叶子婆娑的声音。“是不是因为他阴魂不散,还留在人间,所以总觉得他就在这里那里?触手可及也不会就此离去……原来安静下来,可以听见江寻的声音,一句一句,断断续续,连句成串。这时候,再回想以前和……和他一起的日子,好像也隐隐有些遥远了……”“嫌我唠叨了吧?那你早点休息,周六也轻松一下。啊还有,明天借你的车用用,我带小真小晓去游乐园。”乔蔓伏在话机旁兀自微笑,好一会儿才仰倒睡觉。不过“休息”只是奢望,干这一行业无所谓周六周日。乔蔓列了条演员名单,叫卫东篱一概否决。“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架子懂得什么?我需要的是有真情实感的人。”“小正。”乔蔓脱口而出。“谁?”乔蔓道:“我的同事,原本这策划她和我一起负责。不过近几天她女儿生病。啊,你见过她的大儿子。”卫东篱慢慢开口问:“姓什么?”“夏。”卫东篱呛了口水:“夏小正,太初历授时历的那个夏小正?”这话及其耳熟。斯斯文文的女子安静地站在苏尚面前自我介绍:“夏小正,没什么难记。夏朝时候的历法名称,虽不如西汉太初历、元朝授时历,但也算中国第一部历法。”“你认得?”“你朋友?”同时脱口而出,倒是心有灵犀。卫东篱张了张嘴,只觉得匪夷所思。乔蔓慢慢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故事里的女主角,原来就是他口中明朗的丫头;而他情节中的男主角,早从小正口中断断续续地认识。难怪,彼此的故事如此契合流畅,那原本就同出一个。原来如此。“她在哪里?”呵,这样急迫,倒不像反复听说的“温温淡淡”。“只是她走后他才知道她的好。可回转不来了。”“ 再回想以前和……和他一起的日子,好像也隐隐有些遥远了……”乔蔓给了他小正的手机号码。的确,一个人太辛苦。她冲自己笑笑,这样的男人呵,“大好青年一个,你别放过”,可一如那时的江寻,小正,还有你呀。这样想,呼了一口气,却觉得莫名其妙的轻松。不过卫东篱到底在电话里妥协,考虑到市场影响和营销效果,最终找了知名的荧幕情侣。此时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广告片,俨然精工细作的MV。一连几天没见到卫东篱的影子,乔蔓倒生出些淡淡的思念。所以他才会于江晓一见如故,欢喜得要命吧。开拍的那天,乔蔓去方白南的办公室,他并不在,却有人背她而坐,埋头看膝上文件。背影也同人一样小巧玲珑。她挽起长发,精心扎了个马尾,自江寻走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正。”乔蔓笑着拍她的肩。夏小正回过头冲她咧嘴一笑。乔蔓于是坐在一旁等她看完。“都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乔蔓问得揣揣。夏小正笑道:“我已经看过啦,也做了些微修改。你看看吧。”“已经开拍。”“我知道。”小正站起来,“同方白南已经说过,昨晚也问过卫东篱的意思。一起吃的饭,细谈了一下,没有他说话的份。”她眨眨眼,“我说过的,包在我身上。”乔蔓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哑口无言,竟不如当事人豁达。这个名字她从来忌讳提起,经过双唇原来也自然容易得很。如果这样,那么皆大欢喜。乔蔓问:“你会不会回去?”夏小正靠着办公桌,刘海遮住眼睛。乔蔓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有什么淡淡氤氲开。几天不见,她竟清减许多,然而也有一些是之前不曾见过的。眉宇之间看不甚清,却分明感觉得到。乔蔓站起身背靠办公桌与小正并立,相对也没什么话说,只听无声在那里歌唱。其实也无需说什么,各则有自己的主张选择,所能做的也只有相伴吧。乔蔓不再追问,而后闲闲地说了些家常,扯得无外乎江真江晓。“一个人很辛苦的呀。”小正笑道:“可不是,两个油瓶。不过,辛苦也辛苦得有滋味。”“我有约。”小正直起背,“走了哈。”乔蔓笑道:“走好。”夏小正回头看她,不甚明白这话的意思,乔蔓嘴角一扬,于是小正也不再追问。日子该是清如流水。若是能破镜重圆,那么再好不过。她一个人也已经久了,也该有所归属。何况,小正若是和卫东篱一道去美国,那么也就无所谓竞争——这么想就觉得自己卑劣,好歹也是朋友呵;安慰自己:朋友归朋友,这叫公私分明。她拾掇一番办公室,理得光彩耀人,正要出门,手机响了,乔蔓接起,听得到却是一片嘈杂。乔蔓茫然地站在医院隔离窗前,打死不能相信。父亲的癌细胞重新扩散,医生阴沉着脸只会摇头。再春风得意,可更多的时候,人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你能拿它如何?这里没有捷径给你,釜底抽薪一步了断,也贩卖不了非法武器好叫你扛一杆机关枪任意扫射。能做的,也就是祈祷吧。乔蔓安慰母亲,说到后来自己也喉咙哽咽。她虚脱得走到楼外,捡了处僻静地方独坐,埋头好一会儿再熬不住,打了个电话抽噎低叫:“方白南……”方白南给她放了长假,那头交给小正负责。乔蔓心情低落,苏尚来也没好脸色。她在医院足不出户整整呆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却看见了卫东篱。乔蔓怔了怔。卫东篱笑道:“听方总说了,所以来看看。给。”乔蔓接过大篮的鲜花,同母亲说了一声,跟卫东篱走到外面。一边走,一边寒暄几句,乔蔓问:“小正呢?还好吧?见过真真了?”“那肉球?”卫东篱笑着点点头,“粉嫩嫩得直叫人喜欢。”乔蔓在廊下坐下。青黄的叶子投下斑驳的阴影,乔蔓从未想过死亡会如此切近,叫人猝不及防。她在早上醒来,看着父亲安静得睡在床上。也是那时才想到,其实年纪大了的,无法再有什么保证和承诺。既然开头就注定毫无疑问,那么就中努力抓取又有什么意义?夏小正静静地看着头顶那片夜,把头枕在乔蔓肩头,默对许久,忽然道:“不知江寻是哪一颗?”“多大的人啦,还信这个。”“总是要有点期盼的呀,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吧。”乔蔓安静好一会儿,颓然笑道:“既然怎么着也横竖是个死,就中再怎么着也不能怎么着。”“这是什么话,”夏小正笑了,“这种泄气的话可不是乔蔓该说的。”乔蔓拍拍卫东篱的肩:“好好待她吧。”卫东篱皱着眉问:“谁?”乔蔓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好待小正吧,别再叫她失望。”卫东篱道:“我一直待她很好。”“是是是,感情的事没有谁对谁错。”卫东篱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淡笑了一下,慢慢说道:“我明白了。”这样坐着,也没有再说什么话,眼前杂草丛生,枯黄一片。卫东篱过了一会儿,侧头对着乔蔓:“两天后我就回美国。”“这样快?”“被人催了,也没有办法。我信得过小正,这里交给她我放心。后天会有美国的人过来,我虽然打过招呼,也不见得好对付,你们好好准备吧。”乔蔓终于转过弯子:“你不是……”“我当然不是,”卫东篱大笑着抢过话头,“呵呵,不然也犯不着提前三天。我只告诉他们晚三天,然后打一个时间差。”“……”“你这是吃惊前者还是紧张后者?”乔蔓噗嗤笑出声来,恍然之间也没有被愚弄的不快。这个男人这样叫人喜欢,这种玩笑也只觉得是幽默。倒是心底生出些失落:他就要走了呀。可是有什么是不愿让身边的人知道非得这样错开时间的?“乔蔓,”卫东篱却打断她,“有些事情也别太放心头,想开些吧。任其自然。”乔蔓细细捉摸他的话,却忘记问一声:小正跟不跟你回去?乔蔓回到公司,苏尚把她拉到一边,搂着她肩头,嗫嚅好久。乔蔓不由笑了:“你也有这样的时候?老天开眼哈。”“说了可别恼。”苏尚不与她计较,“小正做了策划部经理。” 乔蔓想着卫东篱的话,苏尚又道:“你也别太在意。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我请你吃饭。”乔蔓笑道:“我在意什么?苏经理可别挑拨离间,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苏尚点点头:“是是,我多想了。乔蔓什么样的人呀,哪会像我这样?哈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饭还是要请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由你来吧。”“省着银子买车吧。”乔蔓大笑,想了想又问:“咦,小正怎么不同卫东篱去美国?”苏尚松开手:“关卫东篱什么事?”乔蔓笑笑:“也没什么。”她反了个身,又向方白南请了一天假,回家陪着母亲收拾碗筷,准备送到医院去。乔母问:“那男孩是谁?”男孩?真是,那管江晓岂不得叫娃娃?不过也是,放在爹妈眼里,也就是男孩一个。乔蔓心不在焉地道:“只是客户罢了。”“那模样,啧啧。小蔓,你也老大不小了,好歹用点心。”这些天难得见母亲的眼角渗出些笑意,乔蔓叹了口气,也罢,如此误会也罢,好歹叫她有些欢喜的期盼。“小正怎么样了?”乔蔓道:“好着呢。”乔母扫了她一眼:“这话说得,酸溜溜,怎么啦?”乔蔓哼哼:“不就是有卫东篱么?什么了不起。这策划哪里还是当初她的那份,还不是我起早摸黑地领着帮人苦干。她倒好,一回来,就摊上个经理做做。”乔蔓越想越委屈:“她的能力强过我哪里?凭什么!我都白忙乎了么!”“小蔓。”乔母叹息,“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你爸要是好起来,十个经理我也不做。”一句话闷死了乔蔓所有的发泄。如果这样父亲能够好起来,也不奢求好到什么程度,但叫他多陪着家人一会会,也就这样吧。乔蔓给小正打电话祝贺,下午去医院,料理父亲,安慰母亲。天气转凉得快,乔蔓想回家给爸妈拿衣服,到大门口看见方白南的车。“带了条毯子。”方白南把车停在一边,下车,抱出一大袋子。“天气凉了,记得加衣服。”乔蔓道:“谢谢方总关心。”方白南看着她。“乔蔓,”他终于道,“我知道你不开心,小正,嗯。”“也没有什么,真的。”乔蔓耸耸肩,笑了一笑。也没有什么。“方总有事先去忙吧。我替我爸妈谢谢你。”方白南朝里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嗯,那我先走了。哦对了,你见过卫东篱了么?他原来……”“见过,他也说了。那家伙,呵。”乔蔓淡笑了一下。“乔蔓,”方白南走到她跟前,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钻进车里。“你看一下。”苏尚把乔蔓摁在办公桌前。乔蔓笑道:“午饭午饭。”“看完再说。”“你还欠着我一顿呢,我可不会忘记。”苏尚揉揉鼻子点头。乔蔓于是安下心看初步出来的成果,尚未完成全部的剪辑完善,不过画面已叫人赞叹。乔蔓不甘心地挫败地想,不愧是导演出身,又副修美学,小正的每部广告拍摄都无从挑剔。“四五年后,她从酒店中出来,正巧他从车中下来。一个乍然相逢。重新坐在咖啡厅里。相对也是淡淡的叙旧。她要走了。他终于冲出去在大厅拉住她。……”手机突然响,乔蔓吓了一跳。“我在大门口,能不能下来一下下?”“卫……”乔蔓张张嘴,呼了一口气。“稍等。我这就下来。”她同苏尚打了声招呼,起身披了外衣。依稀记得他说过是下午三点的飞机。时间不见的急迫,可也不算宽裕。怎的现在还没去机场?小正说过,会和方白南一起送他,原本也叫上她,乔蔓扯了个理由推脱掉了。“卫先生。”卫东篱靠车身站着,摇头轻笑:“看来你是如何也改不过来。也罢。”“下午就走。同你道声别。”乔蔓客客套套。最后问:“那么,小正呢?”卫东篱静了一会儿:“她笑着同我说一路走好。回不去了,也无关原谅不原谅。她说,有人告诉他,你细数你们之间的情节,竟不记得什么轰轰烈烈,多是鸡毛蒜皮,而它又存在得叫人欢喜,哪怕分离也没有悲伤,那么就是说,你们爱得够实在够普通,够坚实也够真挚。想起子衿的时候,没有想起江……对,江寻,不像想起江寻那样。些微的忧伤,淡淡的喜悦。”卫东篱轻声笑了:“她说,她不愿再见子衿,不是不原谅,而是因为现在很好。”乔蔓慢慢问:“子……衿?”“她的前夫呀,没听她提过么?”卫东篱笑着眨眨眼睛,分明是知道乔蔓的误会,可捡了便宜还卖乖。“徐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那个子衿。我的朋友。”乔蔓呆掉。“小正走后,他也离开美国。大概想要静心,不愿叫人找到。这座城市呵,就是当初遇见的地方。或许还想着再一次的邂逅,呵呵……可恶的是那家伙居然也不和我们仨联系,几天前好不容易有了他的消息,我就赶过来了。”“那厮原本也不打算见我,那天却突然打电话说见到小正了,远远地看见。过去的记忆铺天盖地,没有人陪实在难熬。那天晚上,我陪他喝酒,他醉得一塌糊涂,呵,真是没用,那才多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也只能蓦然回首了呀。”乔蔓的叹息几不可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谁能预料今日?这种话说得好没趣。”乔蔓哑口无言。卫东篱垂着眼帘,仿佛映在水中,几许氤氲模糊不清。“不然也不会觉出爱得激烈。不过那个傻子……一样的错误犯两次,笨死了。”“那他怎么不主动去找小正,挽回想要的东西?”卫东篱怔了一下。“这个城市有彼此的回忆,留着她的气息,嗅吸一下大概也是好的。小正,你该了解她的性子,外柔内刚,莫过于此……又或许,他情愿把自己放逐在黑暗里,他爱这种悲伤潦倒的情绪胜过真真切切的人,陶醉的是沉湎于爱情的情怀。有谁知道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有一天他与你乍然重逢,如果他殷殷恳求,你会怎样?”夏小正打字愈来愈慢,办公室不知怎的清凉下来。她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个姿势,最后垂下头说道:“我不知道。我想我……不会。别说他从未来找过我,就算是,也再回不去。”“乔蔓。”卫东篱的目光投来,颀长的身影挡去正午的日光,把她安放在清凉的阴影里。乔蔓抬头等着他开口,卫东篱却只是目光游离,似笑非笑。“也没有什么。我走了。不必麻烦方白南,倒是我平白添乱。小正……呵呵,她很好,真好。”他转了个身,把侧脸留给乔蔓,突然低声犹如吟唱:“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谐臧。”乔蔓慢慢地吸一口气。良久笑道:“小正说过,邂逅就是一盘油焖竹笋,煮之前是新鲜光亮的,煮了之后则油腻腻得叫人反胃。卫先生还拿它当真?”卫东篱笑道:“说得也是。”他进到车里,摇下车窗,最后看了乔蔓一眼,“再见。”“再见。”乔蔓目送他的车远去,站了一会,回到公司。一个乍然相逢。重新坐在咖啡厅里。相对也是淡淡的叙旧。男主角突然起身拉着她,她笑吟吟地看着,最终淡淡呼出一口气,抱起身边的孩子。男主角问:“你不原谅我?”女主角想了想,说:“不是。”“那么为什么不肯回来?”女主角低着头轻轻蹙着眉头,这神态真是像极了小正。“我也说不上什么。这哪会有什么大道理,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呀。不过,我会记着这里。”她转身离去,头顶是丘比特的可爱模样,每一颗水晶映出她远走的影子。苏尚在一旁叹息:“那丫头真是小说读的多了,非得这样凄凄惨惨。”乔蔓不以为然:“怎么完美的东西看在你眼里就是凄凄惨惨了?莫名其妙。你们男人就想着女人死皮赖脸地粘着自己,呸。”“那样才吃得开啊,看看方蓝西。什么不是一句话的功夫。”苏尚斜着眼睛调侃。乔蔓怔了一怔。怎么忘记了,夏小正与执行总裁的夫人是多年朋友,很好的那种。“那么……”“什么?”乔蔓摇摇头。算了。是不是小正找她帮忙,知道又有什么用。横竖也是这样结果。“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乔蔓问:“那么,方白南为什么从不提起方蓝西?”“亲妹妹是老总的太太,怎么算也还矮着人家一截,又有什么好提的?”苏尚顿了顿,“阿南是个实在人,有些事也非他所愿。免得人说闲话吧。”“何况,方蓝西那个人。呵。”下班的时候乔蔓一直等到方白南出来。“车子借给小正了。麻烦方总送我去医院吧。”方白南问:“乔蔓,你真的不在意小正的事?”乔蔓淡淡侧过头:“说不在意是假话。不过朋友升迁还是高兴的。她也有的忙了……这样也好,总不能两个人都忙得没有空闲。”方白南一怔,侧过头来看她。乔蔓也突然意识到话说得过头,微微脸红。乔蔓的父亲最终只熬了半年,然已是奇迹。乔蔓虽早已预料,可突然的死亡还是叫她猝不及防。她收拾父亲衣物,憋了很久,扑到在方白南怀里痛哭。小正陪了她很久,料理丧事,宽慰乔母。乔蔓想起自己对方白南说过的话“倒像抵罪似”,不过这样的念头轻轻飘过就再没有痕迹。罪不罪的,也是个理不清的主儿,利益犯冲,也没什么委屈,没什么可以计较。很多时候相见,冲着对方笑笑,清清浅浅,恍如山中淙淙清涧,听得见她的声音;然而也就这是这样从身边淌过,一脚迈过,而不会站在当中嬉戏。又或许是自己有意疏远吧,学不了苏尚的无所谓;而所谓朋友,也吃喝拉撒,聚聚散散才叫世人。第一个清明,乔蔓与母亲去看老父,方白南开车。乔母信佛,烧了大串纸币元宝。方白南打扫,乔蔓就在一边静静地听她念经。走的时候,想起江寻也在这里,于是绕了道去看看他。乔蔓最前,抬头看见一个人远远地正离去,寂寞的背影,颀长而秀漠。远去时,好似一瓣清洁的云。小正从江寻墓前走来,向着他们清朗地笑一笑,左边是江晓,右手抱了江真。方白南上前抱过江真与小正打招呼。乔蔓望向那背影,他停留了一下,似乎正回望这里。她借着单薄的日光看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就像从久远的字里行间走来,轮廓线条流水一样,眉目间温温淡淡。“走吧。”小正掺起乔母。方白南抱着孩子跟在其后,乔蔓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去。他还在那里,既不转身离去,也不提步追赶。江寻曾淡笑着说道:“我们的日子就是一条狭长的通道,没有左右,只有前后。你就站在时间的夹缝上方向分明,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而在你身后的故事不会主动再次滚向你,在你前面的那些也不会退后找你。记着已然经过的记忆那也无妨,可小正,我要你笔直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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