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作法小孩的贴身维密模特内衣贴身穿吗沉入水中好吗

孩子,你慢慢来
“阿婆,我要这一束!”
&   黑衫黑裤的老妇人把我要的二十几支桃红色的玫瑰从桶里取出,交给小孙儿,转身去找钱。
  小孙儿大概只有五岁,清亮的眼睛,透红的脸颊,咧嘴笑着,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他很慎重、很欢喜地接过花束,抽出一根草绳绑花。花枝太多,他的手太小,草绳又长,小小的人儿又偏偏想打个蝴蝶结,手指绕来绕去,这个结还是打不起来。
&   “死婴那,这么憨馒!卡紧,郎客在等哪!”老祖母粗声骂起来,还推了他一把。
&   “没要紧,阿婆,阮时干真多,让伊慢慢来。”
  安抚了老祖母,我在石阶上坐下来,看着这个五岁的小男孩,还在很努力地打那个蝴蝶结:绳子穿来穿去,刚好可以拉的一刻,又松了开来,于是重新再来;小小的手慎重地捏着细细的草绳。
&   淡水的街头,阳光斜照着窄巷里这间零乱的花铺。
  回教徒和犹太人在彼此屠杀,衣索匹亚的老弱妇孺在一个接一个地饿死,纽约华尔街的证券市场挤满了表情紧张的人——我,坐在斜阳浅照的石阶上,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让这个孩子从从容容地把那个蝴蝶结扎好,用他五岁的手指。
&          ※        ※         ※
&   “王爱莲,补习费呢?”
  林老师的眼光冷冷的。王爱莲坐在最后一排;她永远坐在最后一排,虽然她个子也矮。六十个学生冻冻地缩在木椅上,没有人回头,但是不回头,我也能想象王爱莲的样子:蓬乱的头发一团一团的,好像从来没洗过。穿着肮脏破烂的制服,别人都添毛衣的时候,她还是那一身单衣,冬天里,她的嘴唇永远是蓝紫色的,握笔的手有一条一条筋暴出来。
&   “没有补习费,还敢来上学?”
&   林老师从来不发脾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你。
&   “上来!”
  王爱莲抽着鼻涕,哆哆嗦嗦走到最前排,刚好站在我前面;今天,她连袜子都没穿。光光的脚夹在硬邦邦的塑胶鞋里。我穿了两双毛袜。
&   “解黑板上第三题!”
&   林老师手里有根很长的藤条,指了指密密麻麻的黑板。
  王爱莲拿起一支粉笔,握不住,粉笔摔在地上,清脆地跌成碎块。她又拾起一支,勉强在黑板边缘画了几下。
&   “过来!”
&   老师抚弄着手里的藤条。全班都停止了呼吸,等着要发生的事。
  藤条一鞭一鞭地抽下来,打在她头上、颈上、肩上、背上,一鞭一鞭抽下来。王爱莲两手捂着脸,缩着头,不敢躲避,不敢出声;我们只听见藤条扬上空中抖俏响亮的“簌簌”声。
  然后鲜血顺着她虬结的发丝稠稠地爬下她的脸,染着她的手指,沾了她本来就肮脏的土黄色制服。林老师忘了,她的头,一年四季都长疮的。一道一道鲜红的血交叉过她手背上紫色的筋路,缠在头发里的血却很快就凝结了,把发丝黏成团块。
  第二天是个雨天。我背了个大书包,跟母亲挥了挥手,却没有到学校。我逛到小河边去看鱼。然后到戏院去看五颜六色的海报,发觉每部电影都是由一个叫“领衔”的明星主演,却不知她是谁。然后到铁轨边去看运煤的火车,踩铁轨玩平衡的游戏。
  并不是王爱莲的血吓坏了我,而是,怎么说,每天都有那么多事要“发生”:隔壁班的老师大喊一声“督学来了”,我们要眼明手快地把参考书放在腿下,用黑裙子遮起来;前头的林老师换上轻松的表情说:“我们今天讲一个音乐家的故事。”等督学走了,又把厚厚的参考书从裙下捞出来,作“鸡兔同笼”。
  要不然,就是张小云没有交作业;老师要她站在男生那一排去,面对全班,把裙子高高地撩起来。要不然,就是李明华上课看窗外,老师要他在教室后罚站,两腿弯曲,两手顶着一盆水,站半个小时。要不然,就是张炳煌得了个“丙下”,老师把一个写着“我是懒惰虫”的大木牌挂在他胸前,要他在下课时间跑步绕校园一周。
  我每天背着书包,跟母亲挥手道别,在街上、在雨里游荡了整整一个月,记熟了七贤三路上每一个酒吧的名字,顶好、黑猫、风流寡妇、OK……
  被哥哥抓到、被母亲毒打一顿,再带回林老师面前时,我发觉,头上长疮的王爱莲也失踪了好几个星期。我回去了,她却没有。
&   王爱莲带着三个弟妹,到了爱河边;跳了下去。大家都说爱河的水很脏。
&   那一年,我们十一岁。
&          ※        ※         ※
&   淡水的街头,阳光斜照着窄巷里这间零乱的花铺。
  医院里,医生正在响亮的哭声中剪断血淋淋的脐带;鞭炮的烟火中,年轻的男女正在做永远的承诺;后山的相思林里,坟堆上的杂草在雨润的土地里正一吋一吋的往上抽长……
  我,坐在斜阳浅照的石阶上,望着这个眼睛清亮的小孩专心地做一件事;是的,我愿意等上一辈子的时间,让他从从容容地把这个蝴蝶结扎好,用他五岁的手指。
&   孩子你慢慢来,慢慢来。
&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去年八月,华安一家三口旅行到澳洲一个小小的港口。这儿先得解释一下:华安,当时是个八个月大的婴儿。育儿书里有关于他的详细记载:“八个月大的婴儿,能爬行、能扶床站立、沿壁扶走。口欲甚强,任何东西皆送住口中品尝。尚不能人语,但会咿呀作声,会叫爸妈。”至于一家三口,当然就是华安的妈妈和爸爸。
  港口中的水非常清澈,一群相貌古怪的鸟漂在水上等着游人的面包。这鸟的嘴巴极大,像把剪树枝用的大剪刀。奇怪的是,嘴巴下面还吊着个大口袋。鸟儿大嘴一张,丢进来的苹果、面包、小鱼就滚进大口袋里,沉甸甸的。
&   华安坐在岸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惊看这巨大的鸟。
&   爸爸说:“Das ist der Pelikan.”
&   妈妈努力想了一会,下定决心地说:“这是塘鹅。”
  华安手里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掉到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就扑通摔进水里,又叭一声进了大鸟的口袋。
  爸爸把华安搂在怀里,指着水中的动物,很干脆利落地说:“安安,它们是Bird,Bird,Bird,Bird……”
&   安安不动声色,伸手扯了爸爸衣袖上的扣子,放在嘴里吃。
  九月,安安和爸爸妈妈到了美国。他们在森林里租了一栋小小木头房子。房子四周长满青草,一身鸡皮疙瘩的小青蛙常常跳上台阶,闪进纱门来。
  有一天早上,太阳特别亮,长长斜斜的阳光一道一道射进森林里来,轻飘飘的灰尘在一道一道光里翻滚。爸爸在厨房喝咖啡,妈妈倚着栏杆读报纸,安安刚刚把妈牙刷塞进树干上一个洞里,现在正忙着把泥土塞满爸爸的球鞋。
&   妈妈好像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ㄅㄜ——”她继续看报纸。
&   “ㄅㄜ——”又来了,原来是华安在发声,妈妈不理他。
&   “ㄅㄜ,妈妈,ㄅㄜ!”华安似乎焦急起来,声音坚持着。
&   “怎么啦,宝宝,哎呀,爸爸鞋子给你搞这么脏!”
  “ㄅㄜ,妈妈,ㄅㄜ,ㄅㄜ,ㄅㄜ!妈妈,ㄅㄜ!”他已经爬了过来,扯着裙角站起来,用胖胖的手指着草丛。
  妈妈细看了一下,草丛错杂处,昂然站着一只大公鸡,鲜红的鸡冠衬着金绿的长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公鸡也有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跟它差不多高的华安。
&   “妈妈,ㄅㄜ!”安安带点兴奋、带点惊恐地,努力用手指着大公鸡。
  妈妈好像听到脑子里滴答一声,突然懂了。对呀,一身羽毛、两只瘦脚、一把尖嘴,这不是Bird,ㄅㄜ,是什么呢?
  妈妈狂热地拥吻华安,一边像个很没有教养的女人扯着喉咙大叫:“爸爸快来呀,安安说话了,说话了,他会说话了……”
  安安很厌烦地,奋力推开妈脸,拼命扭着身子、拉长脖子想凑近看看草丛里那个神气活现的家伙。
&   认识了“ㄅㄜ”之后,华安就认识了宇宙。
  每天早上,教堂的钟当当当敲个八九响,华安就跟妈妈出发,到一公里外的猫川幼儿园。不下雨的时候,妈妈推出黄色的脚踏车,安安的专用椅摆在后座,也是黄色的。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忙碌。是这样的,妈妈必须做导游,给安安介绍这个世界,安安是新来的。而妈妈漏掉的东西,安安得指出来,提醒她。
  短短一条普通的路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呢?华安的妈妈摇摇头说,啊,那实在太多了,说不完哪!你瞧,天上,有一轮太阳,有一团团一块块的白云,有时候又是黑云,云的背面有蓝色的天空。喷射机过境的时候,老远就可以看见那条渐拉渐长的白线,把天空划成两半。初春的季节也很多事,那软绵绵的柳絮全都从树枝梢头吹了出来,飘得满天满地,又飘到安安的头发中……
  那路上,也看不完哪!这家院子里站着棵苹果树,那家墙脚爬着株葡萄藤。拄拐杖的老太婆在花园新翻的土床上放了一只陶做的兔子、两只雪白的鸭子、一顶雨伞似的大香菇,香菇伞底下还坐着一只绿皮丑青蛙——这些,你说华安会放过吗?
  至于路上那些会动的东西,可真多得教人头痛呢!大街上停停跑跑的是汽车——卡车、吉普车、巴士、摩托车、脚踏车、火车、电车、垃圾车、婴儿车……说都说不完。迎面而来一团摇摇滚滚的黑毛,“狗狗”,不能不打招呼。对街窗台上一只伸懒腰的猫咪,转角处一片山坡,山坡上低头吃草的花白乳牛,脖子上系着铃铛,叮铃叮铃在风里传得老远老远
&   所以一路上,妈妈推着车,安安忙着观望,两个人有很多话要说。
&   “安安,听,教堂的钟声……”妈妈慢下脚步。
&   “钟声——叮当叮当——”安安愉快地说,脸庞转向教堂的方向。教堂在山的那一边。
&   “花,花——”小手指着路边的花丛,“红色的!”
&   妈妈低头看看,花瓣上还沾着晶亮的露水,“不是,安安,这花是黄色的。”
&   安安点点头,努力地说:“嗯色的,嗯色的!”
&   75号巴士缓缓地从转角冒出来。“巴士,妈妈,巴士来了,大的!”
&   “什么颜色,安安?”
&   安安顿了一下,含糊过去:“嗯色的!”
&   “胡说八道!”妈妈拿野花敲敲他头,说,“那是蓝色的,跟天空一样,你看!”
&   安安抬头,突然大叫:“Bird!”
&   一只海鸥滑翔过淡青的天空。
&   跟迎面而来的邮差打过招呼之后,一转弯就是苹果园了,苹果树下乳牛正在打盹。
  “苹、狗、牛、树。”安安一个一个仔细而认真地打招呼,“草、叮当、房子、烟囱、脚踏车……”
&   上一个坡,“鹿鹿、青花、老公公……”
&   “青花”是青蛙,“老公公”是个陶做的长胡子妖精。
  行行复行行,终于到了猫川幼儿园。妈妈温柔地把安安抱下车来,亲吻着他的脸颊说:“小朋友,再见,去和昂弟玩,要乖。”
  安安牵着幼儿老师的手,看着妈妈推动脚踏车;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妈妈,乖!”
  秋天的黄昏,叶子铺得满地,厚厚一层美丽的金黄。空荡荡的枝桠映着清冷的天空,彩霞的颜色从错综的枝桠缝里透过来。小河的清水流着凉凉的声音。
  妈妈骑车载着华安往回家的路上,看见一道古旧斑驳的小木桥,横枕着悠悠的流水,心里有点凄凉,于是侧脸对华安说:“小桥——”
&   “小桥——”安安用脆脆的声音回答。
&   “流水——”
&   “游水——”
&   “人家——”
&   “鸭鸭——”
&   “古道——”
&   “五道——”
&   “西风——”
&   “蜜蜂——”
&   “瘦马——”
&   “狗狗,妈妈你看,狗狗——”
&          ※        ※         ※
&   脚踏车上两个影子,沿着小河渐行渐远,渐渐融入了天的颜色,就看不见了。
  与宇宙惊识的安安,不足两岁,却有着固执的个性,他很坚决地要知道这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名字。四只脚、一身毛、会走动的东西叫“狗狗”,但是,同样四只脚、一身毛、会走动的东西,如果耳朵特别尖、鼻子特别尖,就叫“狐狸”。比较小,叫出来的声音是妙呜妙呜的,就叫做“猫咪”。
&   有时候,安安从妈妈那儿却得不到答案。他肥肥的手指指着书上画的,仰脸热切地问:
&   “什么?”
&   妈妈凑近书本,看了又看,说:
&   “不知道哩!老天,怎么有这样的东西!”
&   安安不太高兴了,手指固执地停在那里,带点责备口气地,大声说:
&   “妈妈,什么?”
  妈妈只好又低下头去细看。这个东西,有老虎的头、狗熊的身体、豹子的脚。汉声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种插图来解说动物演化的过程。这不是两岁孩子的书,但里面图画很多,小安安认为整套书就是为他画的,每天都要翻翻摸摸。书本立起来有他一半高,精装封面又特别沉重,他总是费尽力气,用陶侃搬砖的姿态把书从卧房抬到客厅里去,气喘喘地。书摊开在地上,安安整个人可以趴在上面。
&   “好吧,”安安的妈妈不得已地说,“这东西叫做怪物。”
  “外物!”安安慎重地重复一次,满意地点点头。翻过一页,又指着书上一个角落,“妈妈,什么?”
  妈妈一看,是个猪头象身的东西,她忙站起身来,说:“怪物,宝宝,都叫怪物。你来喝杯热牛奶好不好?还给你加阿华田?”
&          ※        ※         ※
  有时候,妈妈发觉,在将宇宙介绍给安安的过程里,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曲折。三个月前,妈妈带着安安来到台北的龙山寺前,庙廊柱子上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长长的身躯绕着柱子转。安安指着龙突出的彩眼,惊喜地扯扯妈裙角,“妈妈,什么?”
  妈妈蹲下来,牵起安安的手,伸出去,让他触摸龙的身体,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龙,宝宝,这是龙,说,龙——”
&   安安很清晰地重复:“龙”。
  庙里的烟火薰香像飘渺的游丝一样飘进妈鼻息。她觉得意犹未尽,好像除了介绍“龙”的名字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话忘了说,好像让华安认识“龙”与介绍他认识“狗狗”和“狐狸”不是同类的事情。究竟妈妈还想说什么呢?她一时自己也想不起来,只突然听裙边仍旧在仰头凝视的安安说:
&   “龙,好大!”
&          ※        ※         ※
  回到欧洲,当然就看不到龙了。可是有一天,在电车里的安安突然对着窗外大声喊:“龙,龙,妈妈你看——”
  电车恰好停下来,妈妈赶快望出车窗,窗外是深秋萧瑟的街道、灰沉沉的屋宇、灰沉沉的天空、灰沉沉的行人大衣。唯一的色彩,是一条近一百公尺长的彩带,结在枝骨峥嵘的行道树上,大概是准备迎耶诞节的彩饰。妈妈突然明白了:小安安以为任何长条的东西都叫做“龙”。
&   “不是的,安安,”妈妈说,“那是一条彩带,不是——”
  话没说完,刮起一阵秋风,鲜红的彩带在风里波浪似地翻滚起来,此起彼落,妈妈一时呆住了,她以为自己在看一条春节鞭炮声中的五彩金龙——谁说这不是一条龙呢?
  回到家里,妈妈一头栽进厨房里,说是要给安安做鱼粥,“常吃鱼的小孩聪明。”她带点迷信地说,一面开始切姜丝。
  安安“噔噔噔”跑进他自己的房间,放眼巡视了一下自己的各种财产,那包括毛线绒的兔子、乌龟、狗狗、公鸡、狗熊……还有会讲话的玩具鸟、会哭的黑娃娃、会奏乐的陀螺,还有可以骑的三轮车、爸爸自己一岁时摇过的木马、装着喇叭的卡车……当然,还有一箩筐的小汽车。
  “哗啦”一声,厨房里的妈妈知道安安已经选定了他要玩的,他正把一箩筐的汽车倾倒在地上。
  妈妈一边切胡萝卜一边不自觉地哼着歌,一边当然是竖着一个耳朵侦测安安的动静,她自己不喜欢吃胡萝卜,可是从来不放过任何让华安吃胡萝卜的机会。
  “吃红萝卜眼睛好,”妈妈想着,突然发觉自己在哼的曲调是“咕哇呱呱呱呱呱,就是母鸭带小鸭——”她停下刀来,觉得有点恍惚:奇怪,以前自己常哼的歌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现在怎么哼起这个母鸭调调来?
&   “妈妈,你看!”华安兴奋地冲进厨房,拉起妈妈湿淋淋的手,“来!”
  妈妈另一只手还握着菜刀,跟着华安进了房间。地毯上是华安的车队:卡车、吉普车、巴士、摩托车、旅行车、拖车……一辆接着一辆,紧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长条,从墙脚延伸到床头。
&   “妈妈,”华安指着车队,郑重地说:“龙!”
&   妈妈弯下身来轻吻安安冒着汗的脸颊,笑得很开心:“对,宝宝,龙;车水马龙。”
  妈妈拎着菜刀,走出了安安的房间,安安又蹲下来,听见妈妈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乐地跟着唱起来:“伊比亚亚伊比伊比亚——”
& 那是什么?
&   华安站在床边看着妈妈穿衣服,他指着素色的裙子说:“妈妈,新的?”
&   妈妈点点头:“是,是新的。”
&   安安赞许地说:“很漂亮!”
  做母亲的停止了手的动作,惊异地望着那刚满两岁的小孩,心里在想:老天,这小人儿在跟我“聊天”哪,用他仅有的辞汇。
&   爸爸走进卧房来,小人喜滋滋地跑过去,拉着他的大手,指指妈裙子:“爸爸,Schau
& neue,schon,”他在用德语说:“你看,新的,很漂亮。”
  安安的妈妈是个中国台湾人,从安安出世那天起,就一直只用国语和孩子说话,句子中不夹任何外语。安安的爸爸是德国人,讲标准德语,所以安安与爸爸说德语。然而爸爸和妈妈彼此之间说的是英语,没有人教安安讲英语。
  一家人住在瑞士,瑞士人讲方言德语,就好像讲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话一样,德国人往往听不懂瑞士方言。安安在幼儿园里,跟老师和小朋友们说的是瑞士话。
&   眼睛圆圆、鼻子圆圆、脸庞圆圆的小安安,就生活在这四种语言之中。那是什么光景呢?
  在幼儿园里,华安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大眼睛的苏珊听不懂,她想:“嗯,安德亚斯一定是在讲中国话,所以我听不懂,等他妈妈来要问她看看。”
  在家里,安安自言自语发一个音,一个爸爸妈妈从来没听过的新音,妈妈听不懂,与爸爸打探:
&   “是德语吗?”
&   “不是。”爸爸说,接着问:“是国语吗?”
&   “不是。”
&   “那一定是瑞语了!”爸爸妈妈像合唱似地一起说。
&   安安对父母的困惑毫不理睬,自顾自去捏粘土、做小猪。
&   苏珊趁着妈妈来接孩子时问:“欧子是什么?”
&   妈妈笑得很开心:“是‘猴子’!安德亚斯说的是中文的猴子!”
&   然后妈妈问苏珊:“洛伊是什么?伟娄是什么?”
&   苏珊解释:“是瑞语的“狮子”、“脚踏车”的意思。”
  晚餐桌上,爸爸恍然大悟地说:“啊,真想不到,同是德语,差别这么大。我根本没听过这种说法呢!”
  就这样,小华安使大家都很忙碌:苏珊学中文,妈妈学德语,爸爸学瑞语。所有的语言都学会了之后,大人才能完全听懂华安的话。爸爸略带安慰地说:“幸好他还听不懂英语……”
&   有一天,在公车上站着一个美丽的黑人,安安兴奋地问:“妈妈,谁?”
  妈妈说:“黑人,那是一个黑人。”一边回答,一边想着,一个从来不曾见过黑人的人,如果懂得“黑”字的意义,而且眼睛能够辨别颜色,有颜色的观念,他一旦听到“黑人”的词,应该马上可以体认到黑人的特色,为黑人下定义——肤色黑者为黑人。但是身边这个小脑袋还不知道“黑”的意义,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所谓白人、黄人、红人等等,他怎么去了解车厢里这个黑人呢?小脑袋显然注意到眼前这个人类与爸爸、妈妈都不一样,但它是否有能力观察、比较、归类呢?
&   回到家里,妈妈拿起英文的《先锋论坛》,叹息一声说“哎!James Baldwin
死了!”Baldwin是著名的美国黑人作家,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大草帽,很天真地笑着,露出白牙。“妈妈!”一声大叫,把看报的妈妈吓了一跳,安安正指着Baldwin的照片,很惊喜地说:
&   “黑人,你看,又一个黑人!”
  妈妈再仔细的看看照片:既是黑白照片,连人的肤色都看不出来,这人,两岁的小人怎么就知道这是个“黑人”呢?
  安安早已忘了黑人,在翻看狗熊与大野狼的图片,一边看,一边加以评论:“好大!咬人!在睡觉!跌倒了……”母亲凝望着他美丽的头型,心里翻腾着膜拜与感动的情绪:孩子,是天心的验证,美的极致。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机缘造就出“人”这个生命来?
  妈妈不知道,安安能辨别的还不只黑人而已。家里来了访客,若是西方人,安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就是德语;若是东方人,第一句话就是国语。好像脑子里有几个按钮,见到不同的人就按不同的钮,绝对不会错乱。小小的人又怎么分辨西方人与东方人呢?
  迎面走来一只腊肠狗,短得不能再短的四肢,撑着圆筒似的长条身体,肚子几乎要擦着地面。华安指着狗仰头问妈妈:“那是什么?”
&   妈妈说:“腊肠狗。”
&   华安含糊念了一下“丫长狗”;满意了,又仰头问爸爸:
&   “Das?”
&   “Ein Dackel.”爸爸说。
  华安点点头。在他的心目中,这世界上一草一木任何东西都同时有几个不同的名字;会跑的两个轮子,妈妈说是“脚踏车”,爸爸称它“Fahrrad”,幼儿园的苏珊却说是“Velo”。华安认为理所当然,所以每一回新的邂逅,要问三遍,然后记住三种答案。
&          ※        ※         ※
  那第四种,英语,爸爸妈妈怕把小家伙搞糊涂了,向来不教,英语就变成大人之间的秘语。有一天上午,安安敲破了一个生鸡蛋,蛋黄流在地板上,正往白色的地毯扩张。肇事者欢呼:“妈妈,Look——”
  妈妈看见了,大叫一声“哎呀”,慌忙去抢救。擦地板正起劲的当儿,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寻找华安:“你刚刚说什么?”
&   “Look,妈妈!”小人很得意地欣赏妈惊讶,“Look!””
&   妈妈丢下抹布,沮丧地说:“完了,他开始懂英语了!”
& 终于嫁给了王子
  安安和弯腿的昂弟在抢一辆小卡车,昂弟抢赢了,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死命抵抗敌人的攻击。
  妈妈看见安安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她正要安抚他,却见这两岁小娃儿端起两只小手臂,做出猎人射击的姿势,对准昂弟,口里发出“碰碰”的枪声,然后满意地说:“死了!”
&   妈妈觉得惊心动魄,只有她知道安安“杀人”的灵感来自哪里。
  “大野狼把外婆和小红帽吞下肚之后,觉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妈妈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光复书局出版的世界童话书。书页上的野狼画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着尖锐的白牙,血红的长古。
  “猎人来了!”焦急的安安抢在前头,替妈妈接下去;这故事,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刚好有个猎人经过小屋子,”妈妈继续说,“听见屋里呼呼的声音,觉得奇怪:怎么外婆声音这么难听?他凑近一看,看见了大野狼这个坏东西,于是他举起枪来——”
&   安安聚精会神地听着,两眼盯着书上一管大猎枪——
&   “碰一声,猎人开枪把野狼打死了!然后用剪刀把野狼肚子剪开,救出了外婆和小红帽。”
  妈妈讲完了故事,心里觉得不太舒服:野狼也是动物,和小白兔一样是宇宙的宠物,童话里却老是给野狼开膛破肚,不是尾巴给三只小猪烧焦了,就是肚皮被羊妈妈剪开,放进大石头,掉到河里淹死了。妈妈觉得野狼受到不公平的歧视。而且,野狼遭遇的凄惨也使她开始注意到童话里的残酷和暴力。
  脍炙人口的《白雪公主》在西方的社会已经受到现代父母的排斥,所以妈妈特别用心地读了一遍,啊,你看!皇后下令杀死白雪公主,部下不肯,皇后便说:
&   “不肯就砍下你的头来!”
  部下不得已,只好对白雪说:“你逃吧!,我会杀死一只鹿,把它的心脏冒充是公主的,交给皇后。”
  白雪公主没死,皇后又化装成老妇人,进了公主的门。“老婆婆一进门,就事着丝带,很快地勒住白雪公主的脖子,越勒越紧。她看见白雪公主躺下去,一动也不动了,才放手逃出森林。”
&   白雪仍旧没死,皇后就把毒药涂在梳子上,然后把毒梳子插进公主的头发。
  公主仍旧不死,于是皇后用毒蛇的脚、鼹鼠的眼睛、蛤蟆的尾巴,还有蜥蜴的翅膀,做成剧毒,涂在苹果上,给公主吃下……
&          ※        ※         ※
  妈妈心惊肉跳地读着白雪公主的故事,短短的情节中,有各形各式杀人的方法:用刀子砍头,用剪刀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用丝带套住脖子把人勒死,用毒药给人吞下……我怎么能跟两岁的孩子讲这种故事?妈妈抛开书,自言自语起来。在他往后成长的岁月里,他会见到无数的人间丑恶事,没有必要从两岁就开始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人的快乐童年何其匆促,何其珍贵!妈妈边想,边抽出《阿里巴巴四十大盗》。
  “强盗看见卡希姆,挥着刀大叫:‘大胆的小偷!竟敢跑到这儿来偷东西,看我一刀杀了你。’”
&   “卡希姆还没来得及吭气儿,便被砍下了头。”
  阿里巴巴聪慧的女仆发现强盗埋伏在大皮袋里,她就“找出一袋油,搬进厨房去,用大锅子把油烧得热滚滚。再把热滚滚的油,倒入每一只皮袋里。一袋、两袋、三袋……三十九袋,袋子里的强盗,连个气儿也不吭,都给烫死了。
&   “院子里三十九只袋子,都装着强盗们的尸体,阿里巴巴看得又惊又喜。”
&          ※        ※         ※
  妈妈倒抽了一口凉气,慌忙把《白雪公主》和《阿里巴巴》两本书移到书架上最高一格,保证华安即使搬来小椅子也勾不到的地方。留在下格的,都是安安心爱的故事:阿依达的花、小豌豆的故事、小锡兵的爱情、三只小猪等等。光复书局这套书寄到之后,安安连车子都不玩了,每天抱着书,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连上厕所都坚持带着书一块儿上。
  站在高椅上,妈妈把不让安安看的故事书一一排列,排着排着,她突然笑了出来,心想:我这岂不是和警总一样吗?查禁书籍。妈妈一向对警总那类的机构深恶痛绝,现在,她好脾气地笑笑:警总也没什么,只是把人民都当作两岁小儿看待罢了。
&          ※        ※         ※
  晚上,下班回来的爸爸趴在地上做马,让安安骑了几圈之后,两眼翻白、口吐泡沫、口齿不清地对妈妈说:
&   “老天,我撑不住了。你把他骗走吧!”
&   妈妈刚收拾好碗筷,同情地拍拍爸爸的头,叫安安:
&   “到房间去,讲故事啦!”
  骑马的小人一骨碌滑下马背,飞快地往书架奔去。面对着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背着手沉思一下,然后作了决定,仰脸对妈妈说:“要灰姑娘,还有青蛙王子!”
&   靠着枕头坐好,妈妈问他:“你将来想做什么,安安?”
&   “喂——”他在考虑,接着说:“做公主!”
&   “你是个男孩,安安,”妈妈纠正他,却被打断,安安不满意地说:
&   “安安是男人!男人!妈妈是女人!”
&   “好,安安是男人,男人可以做王子,不是公主。你为什么要做公主呀?”
&   “做公主,嗯——”他侧着头想想,说:“跟王子,结婚。”
&          ※        ※         ※
  妈妈讲到灰姑娘穿上美丽的玻璃鞋,王子喜出望外,找到了爱慕的人。图片上画着灰姑娘半跪在地上,羞怯地让站着的王子吻她的手,“灰姑娘终于嫁给了王子,快乐幸福地过一生。”
  妈妈边讲,边觉得像吃甜食时突然咬到沙子一样,非常别扭。这样的童话,无非在告诉两岁的小女生、小男生:女孩子最重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一个王子,所谓王子,就是一个漂亮的男生,有钱,有国王爸爸,大家都要向他行礼。故事的高潮永远是——“她终于嫁给了王子!”
  狗屁王子!妈妈心里想着,这是什么时代了,人人都是王子。或许“现代王子”是商贾巨室的后代,在财富中累积财富,有个富可敌国的爸爸,大家也都要向他敬礼。现代王子甚至也长得漂亮,因为从小营养充分,生来一嘴乱七八糟的牙也可以请牙医矫正。但是现代的姑娘可有不嫁王子的权利。即使是灰姑娘,也不需要依靠“嫁给王子”的恩典来取得幸福。咆,若生个女儿,一定要好好告诉她:这故事是假的……
&   安安已经睡着了,脸庞贴在书页上,王子和公主结婚的那一页。
  若冰到欧洲来看老朋友,华安妈妈期待了好久。晚餐桌上,她对华爸爸描述这个明天就要来访的大学同学:
  “她很漂亮,人永远冷冰冰的。大学时候,我很羡慕她那副孤高不群的样子,听着笑话不笑,见到人不嘻嘻哈哈,大家都觉得她很有深度,我学都学不来。”
  华爸爸敷衍地说了声“哦”;他对台湾那种有“深度”的女生一向没有兴趣,他喜欢像钟楚红那样野性的小猫或者三毛那样有情调的女人。
  可是妈妈继续回忆:“若冰的衣服永远是最讲究的,做了单身贵族之后,更是非名家设计不穿。她讨厌狗,和天下所有的小动物。有一次我在学校草坪上看见三四只胖嘟嘟、毛茸茸的乳狗跟着母狗在晒太阳,欢喜万分地蹲下去抚摸小狗,若冰刚好经过,说:好恶心的小狗,软绵绵的,真恐怖!她离得远远的,怕我碰过乳狗的手会碰到她。”
&   “妈妈,来,”已经吃过晚饭的华安来扯妈袖子,“来讲故事!”
  “不行!跟你讲过很多次,爸妈吃饭的时候不能陪你玩,等五分钟。”妈妈口气有点凶,懊恼儿子打断了自己的叙述。
  华安“哇”一声大哭起来。这个小孩子声音特别洪亮,爸爸用手指塞起耳朵,继续吃饭。妈妈忍受着刺耳的难受,与小红卫兵格斗:“华安,你不可以用哭作武器。你再哭妈妈就让你到角落里罚站。”
  仰天大哭的小脸上只见一张圆圆的大嘴,一滴眼泪滑下嘴角。爸爸放下餐具、推开椅子,弯下身抱起儿子,哭声一半就煞住,华安改用德语指定爸爸为他讲七只乌鸦的故事。
&   妈妈长长叹一口气说:“你这样叫我怎么教育他?”
  父子都没听到妈话;两个人一起在看七只乌鸦的书,坐在父亲怀里的华安,颊上还小心地悬着一颗眼泪。
  若冰来之前,妈妈已经要西班牙阿姨来家里清扫过,可是妈妈还得花半个小时打点细节。这个阿姨有个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喜欢填空。譬如说,厨房的切菜台上放了把头梳(大概是妈妈在浴室梳头时,发现华安独自爬上了切菜台,慌慌张张赶来解救,梳子就顺手留在那儿了),阿姨就不会把头梳拎到浴室里去放回原位,她会在厨房里头就地解决:找到一个洞就把头梳塞进去,藏好,那么切菜台上就干净了。如果她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支钢笔,她也不至于把笔带到书房里去,她在客厅里找寻一个洞,找到了,就将笔插进去,那么茶几也就清爽了。
  结果嘛,就是妈妈经常有意外的发现:头梳放在啤酒杯里、钢笔藏在鱼缸下面、缩成一球的脏袜子灰扑扑地塞在花瓶里、锅铲插在玩具卡车的肚子里……在这些意外的发现之前,当然是焦头烂额地寻寻觅觅。妈妈现在正在寻找的项目计有:家庭预算簿一本(会不会扁扁地躺在砧板底下呢?)、擦脸的面霜一盒(会不会在冰箱里呢?)、毛手套一只(会不会,嗯,会不会在厕所里呢?),还有其他零碎的小东西,因为寻找时间过长,妈妈已经记不得了。
  西班牙阿姨一星期来三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妈妈得付相当于台币三百五十元。“还好,”妈妈一边数钱,一边说给自己听,“只要她不把马桶刷子拿来刷碟子;不把筷子藏进排水管里,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可是有洁癖的若冰要来了,妈妈不得不特别小心。她把地毯翻开,看看下面有没有唱片封套;又趴在地板上翅着书架背墙的角落,果然发现一架救火车。清理之后,妈妈开始清理自己。脱掉黏着麦片的运动衣裤、洗洗带点牛奶味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早上华安画在她脸上的口红像刺青一样地横一道、竖一道。
  妈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她不愿意让若冰说她是黄脸婆。最后一次照镜子,妈妈看见额上的几根白发,也看见淡淡脂粉下遮不住的皱纹,她突然恍惚起来,恍惚记得许多年前,另一个母亲对镜梳妆后,叹了口气,对倚在身边十岁的女儿说:“女儿呀,妈妈老喽,你看,三十六岁就这么多皱纹!”
  那个娇稚的女儿,此刻望着镜里三十六岁的自己,觉得宇宙的秩序正踩着钢铁的步伐节节逼进,从开幕逼向落幕,节奏严明紧凑,谁也慢不下来。
&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门铃大声地响起来。
  若冰是个独立的女子,到任何国家都不喜欢让人到机场接送,“婆婆妈,麻烦!还要道别、还要握手、寒喧,讨厌!”她说。
  门打开,两个人对视片刻,若冰脱口说:“你怎么变这个样子,黄脸婆?!”妈妈张开手臂,亲爱地拥抱一下老朋友,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
&   访客踏进客厅,问着:“儿子呢?”
&   “你不是讨厌小动物吗?”妈妈说,“送到幼儿园去了。”
&          ※        ※         ※
  华安回来的时候,若冰正在谈她的年度计划。休假一年中,半年的时间用来走遍西欧的美术馆及名胜,两个月的时间游中国大陆,最好能由莫斯科坐火车经过西伯利亚到北京。剩下的四个月专心写几篇比较文学的论文。
&   “妈妈,”华安保持距离、略带戒心地观望陌生人,“她是谁?”
&   “这是台北来的冷阿姨,这是华安。来,握握手。”
  华安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冷阿姨,握手的时候客人有点局促,没有抱抱华安的冲动,也不愿意假作慈爱状去亲近孩子。华安已经站在她膝前,玩弄她胸前的首饰。“什么名字,妈妈?”
&   “项链,那个东西叫项链,宝宝。”
  “很漂亮!”华安表示欣赏若冰的品味,但也感觉出这个阿姨和一般喜欢搂他、亲他的阿姨不太一样。他很快就自顾自去造船了。
&   “你的生活怎么过的?”客人松了口气,整整揉乱了的丝质长裤,优雅地啜了口薄荷茶。
  “我呀——”妈妈边为儿子倒牛奶,边说,“早上七点多跟着儿子起身,侍候他早点,为他净身、换尿布、穿衣服,督促他洗脸刷牙。然后整理自己。九点以前送他到幼儿园。十点钟大概可以开始工作……”
&   “写文章?”
  “不,先开始阅读,一大堆报纸、杂志,看都看不完。截稿期近的时候,从十一点就在书桌上坐到下午四点,中饭都没有空吃。四点钟,匆匆赶到幼儿园去接宝宝。四点以后,时间又是他的了。陪他到公园里玩一小时,回来做个晚饭,服侍他吃饭、洗澡、讲故事,到晚上九点他上床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在半瘫痪状态。”
&   若冰同情地望着妈妈,说:“我记得在安安出世之前你有很多计划的……”
  “当然,”妈话被华安打断了,他要她帮忙把救生艇装到船上——“我每天还在想着那许多想做的事情。我想把最新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好好研究一下。譬如德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我知道,但实际上怎么样用它来解剖作品、它的优点跟局限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也很想深入了解一下东欧的当代文学,譬如匈牙利与捷克,还有专制贫穷的罗马尼亚。嗨,你知道吗?Ionesco的剧本又能在罗马尼亚演出了,他虽然以法文写作,其实是个道地的罗马尼亚人呢——哎呀,我的天——”
  华安坐在录音机前,正在专心一志地把录音磁带从匣中抽拉出来,已经拉出来的磁带乱糟糟缠成一团。
&   若冰看着妈妈去抢救那些录音带,坐立不安地说:“他不会静静地坐下来看书吗?”
&   妈妈拿了支铅笔插进录音卡,边卷边说:“若冰,你看过小猴子静静地坐着看书吗?”
&   “华安,看白雪公主好不好?”妈妈放了录影带,知道白雪公主会带来大约半小时的安静。
  “我还想大量地读当代大陆作家的小说,从北到南,一本一本读,然后写批评,一本一本批评。
  “我还想旅行。和你一样,到大陆去。我想到西藏待两个月、陕北待一个月、东北待一个月、上海北京各待一个月。还想到内蒙古。还想到法国南部的小乡村,一村一村地走,一条河一条河地看。
  “还想写一流的采访报导,以国家为题目,一国一国地写。用最活泼的方式深入写最枯燥的题目,把活生生的人带到读者眼前。
&   “还想制作电视节目——”
&   “什么意思?”若冰淡淡地问:“你不是最瞧不起电视吗?”
  “你听嘛!”妈妈瞄一眼电视,七个小矮人正围着熟睡的公主指指点点,她继续说:“我想作一个欧洲系列,每一个国家作一小时的录影。譬如介绍瑞士的一集,题目可以叫“谁是瑞士人?”把瑞士这个小国的混合语言、种族、文化的奇特现象呈现出来。这不是风光人情的掠影,而是深刻地、挖掘问题的、透视文化社会的纪录片。当然,每一个片子背后都有作者的个性与角度在内,就像一本书一样。作完了瑞士作德国——西德与东德;然后每一卷录影带就像书一样地出版、发行……”
&   妈妈讲得眼睛发亮,无限憧憬的样子,客人冷冷地说:“这样的东西会有‘读者’吗?”
&   “怎么没有?若冰,”妈妈兴奋得比手划脚起来,“台湾不能只靠钱,还要有内涵——”
&   “妈妈,”华安扯着妈裙子:“有ㄍㄚㄍㄚ了。”
  “哦——”妈妈蹲下来,嗅嗅宝宝,嗯,气味很重,她说:“宝宝,你能不能在有ㄍㄚㄍㄚ之前告诉妈妈,不要等到有ㄍㄚㄍㄚ之后才说?瑞士的小孩平均在廿七个月的时候,就可以不用尿布,自己上厕所了。你再过几天就满廿七个月了,你帮帮忙好不好?”
&   华安不置可否地让妈妈牵到浴室里去了。
&   回到客厅,妈妈关掉电视,拿出彩笔与画纸,铺在地上,让安安玩颜色,画画。
  “还有,”妈妈意犹未尽:“我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出一系列孩子书。我可以找楚戈——楚戈那个老儿童你认识吗?挑选台湾十个家庭,各有代表性的家庭,譬如一个茄定的渔家、一个屏东的农家、一个三义的客家、一个基隆的矿工家、一个兰屿的原住民家、一个台东的牧家等等,当然一定得是有幼儿的家庭。我们去拜访、观察他们的家居生活,以小孩为核心,然后楚戈画、我写,每一家的生活故事都成一本儿童书,让台湾的孩子们知道台湾人的生活方式和台湾的环境——你说怎么样?”
  “饿了,妈,饿了!”华安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身边,扯着妈衣袖,“妈妈,饿死了!”小人用力掐着自己突出的肚子,表示饿得严重。
  若冰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收拾散了一地的蜡笔。妈妈才发现:啊,什么时候客厅又变得一塌糊涂了?这个角落里是横七竖八的相片本子,那个角落里一堆垮了的积木;书从书架上散跌在地,椅垫从椅子上拖下来,叠成房子。
  妈妈给了华安一个火腿豆腐三明治以后,抬腿跨过玩具、跨过书本、跨过椅垫,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分外的疲倦。若冰在一旁察言观色,用很温情的声音说:
&   “这种种理想、计划,做了妈妈以后都不能实现了,对不对?”
&   妈妈软软地躺在沙发上,很没力气地:“对!”
&   “你后悔吗?”若冰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透视人生的复杂表情,她是个研究人生的人。
  华安悄悄地爬上沙发,整个身体趴在母亲身体上,头靠着母亲的胸,舒服、满足、安静地感觉母亲的心跳与温软。
&   妈妈环手搂抱着华安,下巴轻轻摩着他的头发,好一会儿不说话。
&   然后她说:
&   “还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有些经验,是不可言传的。”
&   “妈妈,起床啦!”安安用手指撑开妈妈紧闭的眼睑,像验尸官撑开死人的眼睑。
&   妈妈却并不像往常一样地起身。她拉起被子盖住头,声音从被子里闷传出来:
&   “去去去!去找欧嬷,要欧嬷给你吃早点。”
&   华安也想起了,这是欧爸欧嬷的家,兴奋地摸索下楼。
  妈妈听见楼下厨房里苍老而愉快的声音:“早安,宝贝!”满足地拥着被子,再睡,感激婆婆给了她赖床的权利。
  睡眼惺松、蓬头垢面的妈妈下楼来时,早餐已经摆在桌上:婆婆烘的蛋糕、面包、奶油,咖啡壶下点着一盏蜡烛保温。妈妈说了声“早”,正要坐下,被欧嬷的大叫吓了一跳:
&   “我的天!小姑娘!”婆婆摇头:“你光着脚下来怎么可以,会冻死你——”
&   妈妈把脚缩起来,搁在椅角上,边倒咖啡边说:“好了吧!我脚不碰地总可以吧?”
&   婆婆说:“孩子,头冷脚暖——”
  “头冷脚暖,”妈妈接着欧嬷的语音用唱地说,“使医生破产!德国古谚。还是头暖脚冷?”
&   老人家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欧爸伸进头来说:“老妈妈,来看看你孙子变把戏!”
&   欧嬷放下手中的抹布,兴冲冲走了出去。
  妈妈啜着咖啡,把发黄的照片拿在手里细看:一个满头鬈发的婴儿巍巍颤颤地扶着马车而立,婴儿有圆鼓鼓的脸颊、胖嘟嘟的小手。那辆马车,是当年欧爸找邻居木匠做的,现在站在华安的房间里,每回华安骑上去,都要对妈妈郑重地摇摇手:“妈妈,再见!安安上班去了!来甜蜜一下。”
  木马边的金发婴儿,现在正在楼上卧房里赖床。平常,他必须一大早就起身,八点钟左右赶到办公室里,考虑中东的政治局势、研究德国的经济走向、预测明年的投资市场。今天早上他却赖在床上,安安稳稳的,知道楼下有早餐等着他随时去吃。从楼上大概可以闻到咖啡的浓香。毕竟,这是自己妈家。
  客厅里传来追逐嬉笑的声音。妈妈把照片藏进口袋里。婆婆那个本子里,有华安爸爸从出生到十四岁的成长镜头,婆婆不愿意将本子送给媳妇,媳妇也明白她的念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地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我,做母亲的我。
  “不过,只偷一张没有关系吧?”妈妈自问,想到记录了两年多的“安安的书”,里面有华安初出母胎、浑身血迹的照片,有父母子三个人两年多来共度的足印与啼声。有一天,妈妈大概白发苍苍了,也要对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现在这个男人当然完全属于你,做妻子的你;但是他的过去却属于做母亲的我。
  或者,妈妈会倒过来说:这个男人的过去属于做母亲的我;现在的他却完全的属于你,做妻子的你,去吧!
&          ※        ※         ※
  妈眼睛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被自己的悲壮感动了,一滴眼泪落在碟子上,晶莹地立在蛋糕旁边。蛋糕有好几层,一层巧克力、一层杏仁,层层相叠上去,像个美丽的艺术品。
&   这个做蛋糕的、七十五岁的女人,她又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总算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悲壮与自怜,她听见婆婆做鸭子的“呱呱”声和华安乐不可遏的狂笑。十六岁的玛丽亚,有一双大眼睛,穿着白色的布裙站在苹果树下,五月的苹果树开满了细碎芬芳的苹果花。玛丽亚在树下读信,风吹来,把白色的苹果花清清香香地吹到信纸上。
  和写信的人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男孩在苹果树、乳牛、皮革的香味之间追逐成长,德国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孩子的父亲穿上军服,背上枪,亲一下玛丽亚,就踏上了征途,那只是一条穿插着青草的石板路。
  “这件衣服送给你。”婆婆说。是件透明的薄纱上衣,绣着红色的花边。妈妈仔细看着,觉得那薄纱上的图案异常的美丽。
  “当然不是新的,”婆婆抚摸着陈旧的花边,淡淡地说:“是从苏联的战场上寄来给我的。我放了四十年了。”
  妈妈把那件绣花薄纱衬衫小心地放进自己的抽屉,觉得情不自禁地哀伤。这件薄纱,曾经紧紧握在那个德国军官手里,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以粗犷的手温柔地包扎、热切地邮寄,寄给曾经在苹果树下读信的玛丽亚。
&   这个军官,死在冰天雪地、凶残险恶的异国战场上。他不曾再回到苹果树下。
&   妈妈也不曾穿过婆婆馈赠的薄纱衬衫。她不忍。
&          ※        ※         ※
  玛丽亚成了寡妇,但是并没有太多人为她流泪,因为,在颓墙断瓦中,到处都是寡妇。悲剧太多、浩劫太深,而人的眼泪有限。国都破了,家算什么?
  “显而易见,是她追求我嘛!”欧爸意兴飞扬地说,“那个时候,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不是她死死求我,我怎么会娶她?”
&   婆婆在一旁笑着,哄小孩似地说:“当然当然,全村的女人都想嫁给你呢!”
  踩着石板路来到苹果树下的,是个来自东边的异乡人;他大概也是受了大眼睛的诱惑吧?就在树边住了下来。异乡人其实也回不了东边的故乡,那东边的故乡没几年就成了东德,围墙的那一边。
  “你这么老了,妈妈,”已经长大的男孩对玛丽亚说,“生孩子恐怕会生个皱巴巴的丑东西哦!”
  孩子还是生了下来。即使是举目萧条的战后,婴儿的啼声仍旧令人欢欣振奋。受洗的教堂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祝福与祈祷。当然没有人提及,这个婴儿在三十年后将和一个中国的台湾女子结合。
  “生了老三,老大却开始叫头晕、倦怠……”婆婆说,“我们正准备让他上大学——他是那么一个聪慧的孩子,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求……”
  玛丽亚在病床边守了两年,眼睛看着英姿焕发的儿子逐渐萎缩、一节一节萎缩,先放进轮椅,然后,有一天,放进棺材……
  “为什么小儿麻痹疫苗不早一两年发现呢?”玛丽亚问,“我看着孩子在我怀里,一个其实已经是男人的孩子——看着他停止呼吸……”
&          ※        ※         ※
  妈妈吃完早点,洗了碗碟,发现祖孙三个在院子里踏青。她想,华安爸爸也太不像话了,睡到这个时候。不是要带华安去游泳吗?
&   游泳回来,妈妈把华安哄睡,下楼来找欧嬷。
  欧嬷正在烫衣服。妈妈发觉,自己一家三口昨天换下的脏衣服已经全部洗过、烘干、叠得像豆腐干一样,放在一边。婆婆正在烫的,是妈内裤。
&   “我的天,母娣,”妈妈着急了,“你你你,我的衣服不要烫好不好?我反正随便——”
  婆婆眼睛都不抬,仔细把内裤的边扯平,仔细用烫斗熨过,一边说:“我横坚要烫衣服,你们的当然一并都烫了嘛!”
  妈妈想说:“可是内衣是里面穿的,谁都看不见,何必烫呢?”但她话到嘴边又没开口,她知道婆婆会说:“咦,里外一致嘛!内衣烫了,穿起来舒服,无害呀!”
  妈妈回到自己的客房,发觉本来乱堆在床上的两床被子,已经折成两块豆腐干,整整齐齐地摆着。她转身对爸爸说:
&   “明天出门就把这房间锁起来,免得母梯又进来整理内务,怎么样?”
  “不行,”做儿子的横倒在豆腐干被褥上,凌空踢掉鞋子,说,“不要她做事,母娣会觉得人生乏味。你知不知道,她明天要去‘老人院’里做义工,去慰问‘老人’!我猜想,她恐怕还想唱歌给那些‘可怜的老人’听呢!”
& 他的名字叫做“人”
&   妈妈从城里回来,小男孩挣脱保姆的手,沿着花径奔跑过来,两只手臂张开像迎风的翅膀。
  妈妈蹲下来,也张开双臂。两个人在怒开的金盏菊畔,拥抱。小男孩吻吻妈颈子、耳朵,直起身来瞧瞧久别的妈妈,又凑近吻妈鼻子、眼睛。
&   妈妈想起临别时安安呕心沥血的哭喊、凄惨的哀求:
&   “妈妈——安安也要——进城去——买书——”
&   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这一场痛苦的久别毕竟只是前前后后六个小时。
&   妈妈牵着嫩嫩的小手,走向家门,一边轻声问:
&   “宝贝,妈妈不在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其实不问也知道:吃午餐、玩汽车、与保姆格斗着不上厕所、到花园里去采黑草莓、骑三轮车、湿了裤子……
&   可是这小孩平静地回答:
&   “我想事情。”
  妈妈差点扑哧笑出声来——两岁半的小孩“想事情”?偷眼看看小男孩那庄重的神色,妈妈不敢轻率,忍住笑,问他:
&   “你想什么事情?”
&   “嗯——”小男孩庄重地回答,“我想,没有妈妈,怎么办。”
&   妈妈一怔,停了脚步,确定自己不曾听错之后,蹲下来,凝视孩子的眼睛。
&   安安平静地望着妈妈,好像刚刚说了“妈我口渴”一样的寻常。
  “为什么一个男人忙于事业,就没有人想到要问他:你怎么照顾家庭?为什么一个女人忙于事业,人们就认为她背弃了家庭?这是什么白痴的双重标准?为什么你公务繁忙是成功的表现,我公务繁忙就是野心太大、抛弃母职?”
&   咆哮了一阵之后,妈妈就背对着爸爸,不再理他。
&   安安拎着根细细的柳枝,从草丛深处冒出来,草比人高。
  他看见爸爸在生火,腌好的烤肉搁在野餐桌上。他看见妈妈坐在草地上,阳光透过菩提树叶,一圈一圈摇摇晃晃地照着她的背脊。
&   “妈妈,你在干什么?”像个老朋友似地挨过去,和妈妈肩并肩。
&   “妈妈在——”做母亲的迟疑了一下,“在想事情。”
&   安安握着柳枝,做出钓鱼的姿态。
&   “想什么事情呀?”
&   “想———”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愿意敷衍这小小的人儿,因为她觉得这不及草高的小小人儿是个独立而庄严的生命,她尊重。然而,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婚姻,和民主制度一样,只是人类在诸多制度中权衡利弊不得已的抉择;婚姻幸福的另一面无可避免的是个人自由意志的削减。她又怎么对两岁半的人解释:这个世界在歌颂母爱、崇敬女性的同时,拒绝给予女人机会去发挥她作为个人的潜力与欲望?她怎么对孩子说:妈妈正为人生的缺陷觉得懊恼?
&   “你在想什么,妈妈?”钓鱼的小男孩提醒深思的母亲。
&   母亲叹了口气,说:“妈妈不快乐!”伸手去揽那小小的身体。
&   小伙伴却站直了身子,摸摸妈脸颊,正经地说:
&   “妈妈不要不快乐。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   母亲像触了电似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   “安安很快乐呀。安安快乐,妈妈快乐。妈妈快乐,爸爸快乐。”
  妈妈抱着头坐着,好久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她其实在倾听那草丛后面小溪淙淙的流声。那不说话、不讲理论的小溪。她终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草,牵起小伙伴的手,往溪边走去。
&   “我们去找爸爸,”她说,“他一定在捡柴。”
& 你的眼睛里有我
  “女娲就捡了很多很多五色石,就是有五种颜色的石头,又采了大把大把的芦苇,芦苇呀?就是一种长得很高的草,长在河边。我们院子里不是种着芒草吗?对,芦苇跟芒草长得很像。
  “女蜗就在石锅里头煮那五色石,用芦苇烧火。火很烫,五色石就被煮成石浆了。石浆呀?就和稀饭一样,对,和麦片粥一样,黏黏糊糊的……”
&   一个白雾蒙蒙的下午,母子面对面坐着。华安跨坐在妈妈腿上,手指绕着妈长发。
&   “你记不记得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呢?”
&   安安沉吟了一下,说:“下雨,共工。”
&   “对了,水神共工和火神打架,那火神的名字妈妈忘了——”
&   “祝融啦!妈妈笨。”
  “好,祝融,打架的时候把天戳了一个大洞,所以大水就从天上冲下来,把稻田冲坏了——稻田呀?
  “草原那边有麦田对不对?稻田跟麦田很像,可是稻田里面灌了很多水——不是不是,不是共工灌的,是农夫灌的。那稻田哪,好香,风吹过的时候,像一阵绿色的波浪,推过来淡淡的清香……”
  妈妈想起赤脚踩在田埂上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想起在月光下俯视稻浪起伏的心情。她曾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一个不知名的旅店中投宿。清晨,一股冷冽的清香流入窗隙,流入她的眼眉鼻息,她顺着香气醒过来,寻找清香来处,原来是窗外弥漫无边的稻田,半睡半醒地笼在白雾里……
  “我讲到哪里了?哦,女娲看到人受苦,心里很疼,想救他们,所以去补天。可是安安,你记得人是谁做的吗?”
&   安安不回答,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有一天飘到一个湖边,看见清水中映着自己的影子:长长黑亮的头发,润黄的皮肤,好看极了。她想,这美丽的地上没有像她一样的东西,太可惜了。
&   “所以嘛,她就坐在湖边,抓了把黏土,照着湖里头自己那个样子,开始捏起来。
&   “哎,安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听呀?不听我不讲了?!”
&   安安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捏出了一个泥娃娃,然后,她对准了泥娃娃的鼻眼,这么轻轻地、长长地、温柔地,吹一口气,那泥娃娃,不得了,就动起来了。跳进女娲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大叫‘妈妈!妈妈!’女娲看见那泥娃娃长得就和湖中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   “安安,你到底在看什么?”
&   小男孩圆睁着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来摸妈眼珠,妈妈闪开了。
&   “你在干什么,宝宝?”
&   宝宝情急地喊出来,“妈妈,不要动……”一边用两只手指撑开母亲的眼帘。
&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安安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异和喜悦,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
&   “妈妈,你的眼睛,眼珠,你的眼睛里有我,有安安,真的……”
&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伸出手指就要去抚摸妈眼珠——“真的,妈妈,两个眼睛里都有……”
  妈妈笑了,她看见孩子眼瞳中映着自己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镜子,像湖里一泓清水。她对着孩子的眼瞳说:
&   “女娲欢欢喜喜地给泥娃娃取了个名字,一个很简单的名字,叫做‘人’。”
& 啊!洋娃娃
&   安安背着小背包,看着海关人员神气的帽子,他没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   “小东西,”爸爸蹲下来,大手捧着安安的脸颊,“到了台湾可别把爸爸忘记了。”
&   小东西一点不被爸爸的温情主义所动,他用德语说:
&   “爸比,我以后不要当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机场警察,好不好?”
&   爸爸看着母子俩手牵手地走过关卡,眼睛像条透明的绳索,紧紧系着两人纤弱的背影。
&   那背影,一会儿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飞机上,安安像飞行老手似的,坐下来就把安全带扣上,动作熟练。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玩起三岁小孩的游戏——眼睛凑在椅缝中,和前后左右的旅客玩躲猫猫。德国旅客倒也好脾气地逗着他玩。
&   “妈妈,这些德国人都去台湾吗?”
&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国,还有的去菲律宾。只有一部分去台湾。”
&   到了卡拉奇,上来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
&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讲什么话?”
&   “巴基斯坦人讲厄度话;印度人讲印度话,宝宝。”
&   宝宝站在椅子上观察了一下,点点头下结论:
&   “他们比较黑,妈妈。”
&   “对呀,因为这里比较热,太阳把皮肤晒黑了。”
&   “还有,妈妈,大概那泥土也比较黑。”
&   “什么泥土?”做妈听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着,作出捏弄的手势,“女娲在做他们的时候,大概用了比较黑的泥土,对不对?”
  停在曼谷,黑发黑眼的旅客陆续进来。一个泰国小女孩,五岁吧,扎着蝴蝶辫子,挨过来,和华安静静地对看。
&   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安安困惑地转头问:
&   “妈妈,她讲什么?她不是中国人吗?”
&   “不是,她是泰国人,讲泰国话。”
&   “怎么,”安安眼睛盯着女孩,“怎么,怎么跟中国人长一样呢?”
&   “很像,不是一样,宝宝。”妈妈想了一想,又说:
&   “你看那马跟驴子不也很像,但马是马,驴子是驴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妈妈:“还有苍蝇跟蜜蜂也很像,还有……还有狼跟狼狗很像,还有……鹭鸶跟鹤很像,还有……”
&          ※        ※         ※
  从马尼拉上机的人特别多。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挂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牛角、草帽、藤篮、烟酒礼品……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大声地呼唤、交谈。机舱顿时像个百货市场。
&   “喂,你那瓶XO多少钱?”
&   “五十美金,你的呢?”
&   “哇噻!我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五十六块。上当了,一头撞死哦我!”
&   “小姐小姐,这是英文表格,我不会填怎么办?”
&   “张太太,没关系,护照拿来我帮你填。”
&   “拜托拜托,不要压到我的牛角……”
&   安安把头依在椅背上,圆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着蠢动喧哗的人群,震惊得忘了说话。
&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妈妈:
&   “妈妈,这么多人——他们都说中国话。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惊:在安安的世界里,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说中国话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妈妈。中国话,就是“妈话”。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园的小朋友、卖冰淇淋的大胖子、对街常给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门铃的邮差、秃头的油漆师傅、一身黑制服扫烟囱的人,当然,还有让他做马骑的爸爸——都是,都是说德国话的。
&   怎么,怎么这飞机上突然进来这么多这么多人,这些人全讲安安“妈话”?
  安安吃惊极了,又有点他自己不太理解的喜悦: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话,他全听得懂!就好像那个国王,看见两只鹤在花园里散步,他突然发觉自己听懂了鹤的私语……
  “好可爱的洋娃娃!”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其他几个女人也凑了过来,围着惊魂未定的小男生。
&   “What is your name?”
&   “Where do you come from?”
&   女人七嘴八舌地和安安说话,用英语。
&   这一回。安安真被搞糊涂了,他转头问妈妈,声音里充满困惑:
&   “妈妈,她们为什么跟我讲英语?”
&   女人吓一大跳,又尖叫一声:
&   “哇!他会说中文!是中国小孩吔!好厉害哦……”
&   有人还不死心,坚持用英语问:
&   “What's your name?”
&   现在安安镇定下来了,他说:
&   “阿姨,我不会讲英文,我只会讲德语。你会不会?”
&          ※        ※         ※
  桃园有条长长的街,街中间坐着个大庙,庙这边叫庙前,庙那边叫庙后。舅妈告诉做客人的妈妈,可以到庙前庙后去买些衣服给安安。安安若有所思地问:
  “妈妈,为什么龙行叫我妈妈‘姑姑’,我叫他妈妈‘舅妈’?为什么他叫奶奶‘奶奶’,我叫奶奶‘外婆’?为什么叫龙行的爸爸‘舅舅’?为什么叫楚戈‘舅舅’,叫隐地‘叔叔’,那昨天那个大肚子的又变成‘伯伯’?为什么——”
  “嘘——”妈妈气急败坏地打断安安的质问,努力转移他的注意:“计程车来了,我们先到庙后去。”
  庙后的衣服店可真多哪,一家接着一家,走道上都挤满了衣服,安安欣喜地在布堆里团团转,忽隐忽现的。
  “哎,阿玉啊,赶紧来看,这有一个洋娃娃!”看店的女孩大声招徕。妈妈一转身,发现安安已经在重重包围之中。有人摸他头发,有人牵他的手。
&   “眼睛好漂亮!What's your name?”
&   妈妈来解围的时候,女孩子们恍然大悟地说:
&   “啊!原来是混血儿!”
&   现在妈妈也在重重包围中了:
&   “他爸爸是哪一国人?”
&   “你们住在哪里?”
&   “啊你们怎么会认识?在哪里认识的?”
&   “他爸爸漂不漂亮?几公分高?”
&   “为什么爸爸没有来?他在做什么事?”
&   “你们结婚多久了?要几个小孩子?”
&   “啊怎么小孩长得都不像你?”
&   胖胖的老板娘从里间出来,女孩子们让出一个空隙,老板娘说:
&   “这是你的囝仔?”
&   我点点头。她大声说:
&   “那怎么可能?这囝仔这么漂亮!”
&          ※        ※         ※
&   走出小店,妈妈紧紧拉着安安小手,挥停了计程车。安安不高兴地抗议:
&   “我不要回家。舅妈说还有庙前,我还要去庙前的街呀!你也说要去的!”
&   “可爱的洋娃娃——”妈妈搂着扭来扭去的小小身体,长长叹了口气:
&   “妈妈受不了了!”
& 寻找幼稚园
&   五岁的表哥对三岁半的表弟说:
&   “那辆白色的警车给我!”
&   表弟不放手,急急地说:
&   “Nein,Nein,das gehort mir!”
&   “你已经玩很久了嘛!”表哥不高兴了。
&   “Du hast auch ein Auto。”表弟也不高兴了。
&          ※        ※         ※
  妈妈忍不住将报纸放下,仔细听起表兄弟俩的对白。这又是一个新发现:安安竟然和龙行说德语!
&   为什么?他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说国语呀!
  这还是他们回到台湾的第一天。观察了两天之后,妈妈就恍然大悟了:在德国,安安每天上幼稚园。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小人儿都是说德语的;德语就是沙坑、秋千、小汽车、吵架的语言。龙行也是个小人儿,这个小人儿却说不一样的话,真是矛盾极了。刚下飞机的安安一下子扭转不过来。
&          ※        ※         ※
&   有一天早上,妈妈一边帮安安梳头,一边说:
&   “今天带你去幼稚园看看。”
&   安安有点紧张:“是不是跟德国的幼稚园一样?”
  “嗯——”做母亲的沉吟起来,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幼稚园年代了,虽然还记得破碎的儿歌词“排排坐、吃果果……”今天的孩子还“排排坐”吗?
  手牵着手,妈妈紧张地看着轰隆轰隆川流不息的车辆,找不到空隙过街去。她觉得头昏心跳,手掌出汗,在路边支撑了很久,却看见对面穿制服的一个小萝卜头若无其事地穿梭过街。她终于也过去了。
  园长带妈妈去看小班。妈妈首先注意到房舍的结构是台湾典型的“教室”,正正方方的一个房间,开着正正方方的窗和门。“教室”的布置也是她在台湾长大过程中所熟悉的:前面挂着黑板,对着黑板的是一列一列整齐的桌椅。此刻,小小教室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老师站在前面,正在教孩子们认字。
  “还是排排坐,四十年都没有变!”妈妈心里想着。在德国的幼稚园里,房间不像“教室”,倒像个家庭起居室。一个角落里是玩家家酒的地方,放着娃娃的床、衣柜、玩具厨房、小桌小椅。另一个角落里叠着厚厚的海绵垫,是聊天和翻滚的地方。右边的墙角下铺着一张地毯,玩积木造房子就在这张地毯上。左边的墙角下有一张矮胖的方桌,四周围着矮胖的小椅子,剪纸劳作就在这张桌上。其他还有几落桌椅,散置各处。
  清晨七点半,幼稚园开门。零星几个小把戏就被爸爸或妈妈送来了。来得这么早,多半因为爸妈两人都得上班。陆陆续续的,孩子越来越多。安安通常九点才到,看他起得多迟。到九点半,大概所有的同学都到了,总共有廿个。
  到了之后做什么?洁西卡坐到早餐桌上开始吃妈妈准备好的面包和乳酪;桌上已经摆着牛奶和果汁。丹尼尔快步冲到积木毯上,开始一天的巨大工程;瑞莎乖巧地挨到克拉太太身边去,要了把小剪刀,动手做纸灯笼;路易和多莉正在角落里扮演医生和护士,多莉怀里抱着一个生病的娃娃,很心疼的样子;玩组合玩具的卡尔和汤玛士正在怒目相视,马上就要厮打起来;华安正从墙边玩具柜里抽出一盒拼图,今天早上,就从这个开始吧!
  “要来的孩子实在太多,我们校舍来不及建,所以,”园长正在向妈妈解释,“所以就挤了点。这个小班,现在一个老师带四十个孩子。”
  “我们校车一大早去巡回接小朋友,到校时间大约是早上八点。”园长指了指停车场上一列排开的娃娃车。
&   “八点到了之后做什么呢?”妈妈细细地问。
&   “八点到九点是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可以在操场上玩。九点开始上课——”
  “上课?上什么课?”妈妈诧异地问,她看见教室里三岁大小的孩子,好像坐都坐不稳的样子。老师声嘶力竭地在说什么,娃娃们有的在说话,有的在扭动,有的在发呆。
  “我们有认字课、美术、音乐、体育、算术,还有英文……早上三节课,每一节四十五分钟。”
  这岂不是正规小学了吗?妈妈开始担心起来:华安从来还没有经历过“组织”性的团体生活,他不曾排过队伍,不曾和小朋友动作齐一地对“老师”一鞠躬,不曾照固定位置“排排坐”过,更不曾上过所谓的“课”。在他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样,这儿一群、那儿一串,玩厌了积木玩拼图,玩厌了拼图玩汽车,房间里头钻来钻去的小人儿,像蜜蜂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没有一个定点。
  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大风吹;譬如唱歌,孩子们围着弹吉他的老师边弹边唱;譬如画画,每个小人儿穿着色彩斑斑的兜兜坐在桌边涂抹。但是这些所谓团体活动,只不过是大家同时做同一件事情,并不要求规范和齐一。而且,不愿意加入的孩子尽可以独自在一旁做他愿意做的事情。
  “他甚至还没有上课和下课这种时间规范的概念——”妈妈似乎有点抱歉地对园长解释,“在德国的幼稚园里,孩子们只有一件事,就是玩、玩、玩……”
  正说着,老师带着小班萝卜头鱼贯而出。有些孩子们兴奋得控制不住,冲出门来,被园长一把逮住:“不可以!操场是湿的,今天不可以出去玩!”
  老师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逃犯归队。走廊下,四十个小人儿手牵着手排成两列,等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操场那头正从滑梯上溜下来的华安;他的裤子和袜子早就湿了,妈妈知道。
&   “小朋友,手拉好,要走了!”老师大声地发号施令。
&   “去哪里呀?”妈妈惊讶着。
&   “上厕所。”园长说。
&   “集体上厕所?”妈妈呆呆地问。
  “对,”园长耐心地解释,“孩子人数太多,如果上课的时间里,一下去这个,一下去那个,没办法控制。所以每一个小时由老师全体带去。上课中途尽量让小朋友克制。”
  “哦!”妈妈心沉下来,这个,安安怎么做得到;他可是渴了就上厨房拿水喝、急了就自己上厕所、累了就到角落里自顾自看书的,他怎么适应这里空间、时间、和行为的种种规范?
&          ※        ※         ※
  妈妈沮丧地走出“精英幼稚园”。她真想让她的宝贝经验一下中国的幼稚教育,不只是学习语言,还有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都是她想给予华安的,然而那时间、空间、行为的三重规格又使她忐忑不安:这真是三岁的孩子需要的吗?
&   舅妈听了安妈叙述之后,安慰着说:
  “没关系!在台北也有那种开放式的幼稚园,就和你说的德国幼稚园相似。不过很贵,听说平均一个月要四千多块。”
  妈妈傻了眼:“三百马克?”安安的幼稚园也只要一百马克,而台湾人的平均所得是西德人的二分之一不到,这幼稚园岂不昂贵得离谱?为什么呢?
  舅妈摇摇头,没有答案;她还没告诉妈妈,如果三岁的宝宝要加入儿童英语班、如果要加入天才钢琴班、如果要加入文豪作家班……她想想,算了算了,让妈妈和安安好好度假吧!
& 神话·迷信·信仰
&   安安踏进了一座庙,他的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充满了声、光、色彩、味觉的世界。道士手中的铃“叮铃叮铃”地响着,嘴里喃喃地唱着说着,和一个渺杳的世界私语。身上的红袍耀眼似光,和神案前跳跃的烛火彼此呼应。
  那香啊,绵绵幽幽地燃着,青色的烟在清脆的铃声里穿梭着缭绕着上升。屋梁垂下金彩华丽的大灯笼,香烟回绕着灯笼。
  在回廊边的小厢房里,一个红袍黑帽的道士对着床上一套旧衣服作法。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和短裤,都是白色的。面容忧戚的家属靠墙站着,看着道士摇铃,吟唱——他用哭的声音唱着:
&   “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
&   道士拿着一个小碗,往旧衣服上喷水。
&   安安紧紧牵着妈手,问:“他们在做什么?”
&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         ※
&   从另一个小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一个脑后束着发髻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年轻的母亲一脸烦恼地站在一旁。道士手里拿着铃,在婴儿的头上不停地旋转、旋转……
  妈妈注意到那老妇人发髻油亮光滑,缀着一列润黄色的玉兰花,注意到那婴儿在苦热的七月天里密密包扎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脸红通通的,有点肿胀……
&   安安仰脸问妈妈:“他们在做什么?”
&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         ※
&   安安踏进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
&   黑暗像一道铁做的闸门,一落下来就切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阳光灿烂的广场。喷泉的水放肆地冲向天空,又恶作剧地垮下来,喷溅回地上。游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瞪着好奇的大眼,露天咖啡座上满满是人,大人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小孩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一个披着金发的女孩闭着眼睛,拉着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鸽子展翅飞来,停在她的琴盖盒上。小提琴的声音真像森林里的小河……
&   门里是幽暗的。
  人们屏息呼声地穿过长廊,通往祭坛,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阳光,穿过色彩斑斓的玻璃,在阴冷的板登上投下那么温暖的光泽。小男孩站在黑暗里,仰头看那扇盛着阳光的彩色玻璃,数着颜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   一转身,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墙上吊着一个人,比真人还要大很多,木头做的。没有穿衣服,只是腰间拦了块布。两手大大的张开,头垂下来。胸膛上全是血,好像还流着。
&   安安知道这个人是谁。
&   他紧紧牵着妈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
&   “妈妈,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   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
&   “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的,是假的。”
  “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
&   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        ※         ※
  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
&   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
  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牙的道士会帮孩子“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因为道士在“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浪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马利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   神话。迷信。信仰。
&   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          ※        ※         ※
&   安安在阳光下舔着粉红色的棉花糖。
&   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颈上环着一圈绿光,摇摇摆摆地踱到小男孩脚边。
& 男子汉大大夫
&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工具。
&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
&   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介意吗?”
&   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碰仪器。”
&   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   “石医师,你在干什么?”
&   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
&   妈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
  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
&   “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
&   “这是一个小灯。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妈妈斜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了!出来了!”
&   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          ※        ※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那浆糊。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
  “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
&   妈妈无所谓地摇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
  妈妈有点诧异地、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
&   医生愣了——下,摇头.“不,绝不。”
&   “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
  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
  “为什么?我只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
&   “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
&   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
  “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孩子,谁该生呢?”
&   “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
&   “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   医生笑笑:“五个!”
&   “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          ※        ※         ※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阴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你想他肯吗?”
&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
&   艾瑞卡摇摇头:“他宁可砍头!”
&   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
&   苏珊勇敢地下结论:
&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
&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          ※        ※         ※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
&   “你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   “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
&   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我去嘛!”
&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背诵。
&   “好嘛,我去结扎嘛!”
&   “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
&   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刚刚说什么?”
&   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么这么罗嗦。”
&   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
&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 渐行渐远
&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紧紧抓着妈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   后来呢?
  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   后来呢?
&   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飞飞开!”
&   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蚂蚁窝……”
&   “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过街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   “有没有车?”
&   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   “没有。”
&   “跑!”
&   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一个鸡蛋———
  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
  妈妈呆住了。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
&   “妈妈,可不可以?”有点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
&   “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
&   安安点头。
&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
&   “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糖我也不去。”
&   “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
&   小男孩摇头:“也不去。”
&   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
&   两个人学着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嘎嘎”叫着。树丛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
&   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
&   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
  廿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
  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母亲,有点慌乱地问:
&   “我的朋友呢?”
&   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   “我的朋友呢?”
&   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了,准备上小学了。”
&   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吗?”
&   “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
  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大门走去。
&   “妈妈,我们走吧!”
&   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一条红丝带。
&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看见了!”
  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
  “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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