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是葬礼的意思吗从俭礼打一个数字

论语40:礼的本质是什么?时刻认清楚,行为不会偏差太远!论语40:礼的本质是什么?时刻认清楚,行为不会偏差太远!人文大众百家号原文: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解释:林放向孔子询问礼的本质是什么。孔子说:“这个问题意义深远啊!对于礼仪,与其奢侈繁缛,不如节俭朴素的好;对于,葬礼,与其程序熟练,不如真情哀痛的好。”注释:人注重礼节是件好事,但凡事讲究一个度,太多的礼节或者太繁琐的礼节就显得华而不实了,让人觉得太累,那样就丧失了礼节的本质。我举个例子吧,这两天看了一个电视剧,名字叫《我的青春遇见你》,里面有个桥段:女主角的妹夫因为做生意让人给骗了,使男配角公司损失30万元,哦,故事背景年代是上世纪90年代初。30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因为男配角喜欢女主角,所以,她妹妹妹夫想要通过女主角陪男配角吃饭,来缓和生意上的过错,以求再发展。当然,一般女主角都会好心答应的。剧情就发展到了男配角和女主角一起在当时很流行的旋转主题餐厅一起吃西餐的桥段。女主角不懂得西餐的礼仪,从头到尾都很蹩脚。大家也知道,所谓的法式大餐量也都很小,我也一度以为所谓的有钱人越有钱胃就越小。中间女主对男主也有很多想念,具体大家看看电视吧,反正最后女主没吃饱,回到所住的弄堂口又买了喜欢吃的三个大包子,然后大快朵颐。在这个电视剧的桥段里,就已经忘记或者忽略了“吃饭”的本质,吃饭最初不过就是用碗盛饭喝汤等吃喝的行为罢了,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充裕,物质得到了保障,精神层面的建设也越来越繁华多样了。但是,无论怎样,再高的楼房也不能忽视地基的存在。一味的追求所谓的西餐礼仪,而导致吃个饭都别别扭扭的,那这西餐吃的什么意义?这样子其实西餐的礼仪的本质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已经丧失乐西餐的本质。多说一点,现在我们依然存在着崇洋媚外的现象。认为舶来品都是好的现象依然大有人在。这其实是文化的不自信。也是,被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了100多年,我们确实被打累了,身心俱损。但人们就是看不到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些对我们动粗的野蛮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文明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被人揍了,之后我们还再说人家好文明啊!西方人的西餐文明在他们使用刀叉之前有存在过吗?可以考察的历史,西方的刀叉史不过四五百年的时间,从茹毛饮血的时代到现在的西餐刀叉礼仪,转个身就文明了?可笑吧,人们的思想就是这么可笑。不喜欢追究本质,就是喜欢表面的现象。对于葬礼,其中的各种程序,到什么时间做什么程序,程序再熟悉,再熟练,办葬礼的人没有真正的哀痛,就是一味的走过场,生怕环节上出了差错丢人,那这葬礼办的就没有意义了。本身葬礼是为了缅怀亲人的,因为怕程序上出错搞得丧失的了本质,这葬礼办完了,有什么意义?不对,有意义,面子上好看了。换句话说:看看,我这葬礼办的多体面,脸上倍儿有面儿。听听,这话合适吗?上一篇有说道:人之不仁,如礼何?人之不仁,如乐何?只注重礼节,心中的感情不存在,那就是虚情假意了!本文由百家号作者上传并发布,百家号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百度立场。未经作者许可,不得转载。人文大众百家号最近更新:简介:欢迎大众集体讨论人文作者最新文章相关文章1<input type="button" value="GO" onclick ="var val = Number(jQuery(this).parent().children(':text').val()); if (isNaN(val) || 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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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一本好书---《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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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一本好书---《往事并不如烟》
往事并不如烟
作 者: 章诒和
出 版 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04年1月第1次
开本/介质 : 16开
页数/字数: 335页
价格: ¥ 35.00
&#183;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储安平与父亲的合影
&#183;君子之交——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183;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183;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
&#183;越是崎岖越坦平——回忆我的父亲章伯钧
&#183;一片青山了此身——罗隆基素描
&#183;正在有情无思间—史良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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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俺的书里怎么没有这一章:
&#183;越是崎岖越坦平——回忆我的父亲章伯钧
而且章节顺序和饭饭的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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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书城有售。
  封面设计很古朴~~~~~~
内容如下:
正在有情无思间----史良侧影
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储安平与父亲的往来
君子之交---张伯驹与我父母交往之又叠影
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
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
一片青山了此身---罗隆基素描
  看看这些标题就很吸引人了,呵呵~~~~
  往事并不如烟,如烟往事不可能云散烟消的~~~~~~
  怀旧,怀旧,又见怀旧~~~~~~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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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三)
寄住在康家的这段时间,我还认识了三个教授。
  一个叫张长江,是康有为弟子张伯桢之孙,北京史专家张次溪之子,在对外经贸学院
(即现在的对外经贸大学)任教。说得一口好英语、又有一手好书法的他,十天、半月来罗
宅一次,负责处理康同璧的文字类事务。他曾偷偷告诉我:“你在川剧团,康氏母女给你的
回信,大多由我代笔。所以,我们早就认识,只不过无缘得见。”
  张先生进门后,从不急于走到写字桌忙着提笔干活。他要和老人说上许多闲话,趣话,
以及街头新闻。和我聊天,则讲菊苑旧事,文坛掌故。一旦和罗仪凤谈及需要处理的事情,
有我在场的话,就全讲英语了。我也理解,毕竟属于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从不吃饭,哪怕
是抄抄写写到天黑。知书达礼,随和风趣,以及对人情世故的谙通,使他成为一个备受欢迎
的人。可以说,张长江一来,康氏母女总是眉开眼笑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陆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后门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
姐。简短的闲聊中,她对我说:“你要去美国吗?要去,就找张长江。他不教书了,在美国
大使馆工作,可红啦!他对你印像很深,常念叨你呢。”我家离美国大使馆很近,只隔一条
马路。但我始终没有去找已是红人张长江。据说,参加康同璧母女葬礼的,有他一个。
  另一个教授的名字,怎么也记不起了。他并不怎么老,却已是满头白发。在山东大学教
书,自心理学科被官方取消后,改教中文了。他来北京料理私事,请假三日,食宿在康家。
当他听说我父亲是章某人的时候,即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他说:“我对令尊大人非常敬
佩。今天我们给马寅初和章罗联盟下政治结论,为时尚早。因为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是
难辨分晓的。现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质,究竟革命还是反动?更要留给历史评说。”
  三天里,他天天议论江青。他说:“江青就是蓝苹嘛。沈从文就认识她,也跟我谈过
她。一个三流电影明星,品质也差,非要称什么文化旗手,还成了叱咤风云的英雄。她一登
政坛,便用尽低劣之极的招数。我们英明领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让我不明白的
是,几百万的共产党员,竟都能服从、容忍,甚至拥戴。”说话时,那无比愤怒的态度和胆
量,使人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教授、书生而是侠客,壮士。
  临别时,他希望我能在罗宅多住些日子,说:“这个家太冷清,人太寂寞。从前可不是
这样的。”
  再一个教授,便是黄万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见一个学者风度的人坐在餐桌旁边。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
约五十来岁,衣著得体,脚下那双生胶底软牛皮皮鞋,很显洋气。
  罗仪凤说:“你们该认识吧?”我们各自摇头。
  康同璧惊奇地说:“怎么会不认识呢?一个是黄炎培的公子,一个是章伯钧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里晓得民盟的复杂结构与人事。父亲与黄炎培的往来纯属公务性质,谈不上
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后,索性断了联系。
  黄万里听了老太太的介绍,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说:“我叫黄万里,在清华教
书。虽说我是父亲的儿子,可现在是你父亲的兵呀!”
  站在一边的罗仪凤解释道:“万里和你爸爸一样,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翘起大拇指,
说:“他的学问特别好,在美国读了三个大学,得了七个博士。万里,万里,他本该鹏程万
  有了这个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话题。我问黄万里是因为什么划了右派。他告诉我:“是
因为黄河,具体说就是反对三门峡工程。”原来,黄万里认为黄河的特点在于泥沙。治黄关
键在治沙,可那时苏联专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虑排泥沙的事。后来三门峡用于挖沙的钱好像
比发电得的钱还多。大坝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疮百孔;库区百姓上下来回搬迁,搞得苦不堪
言。实践证明,他是对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称赞的口气,补充道:“小愚,万里的诗是做得很好的!”
  黄万里笑了,说:“快不要提什么诗了。(19)57年划成右派,跟我写的《花丛小语》
(随笔小说)还有很大关系呢。”
  大约闲谈了一个多小时,黄万里起身告辞。说:“回清华的路太远,要早一点走。”
  康同璧非常舍不得他走,拉着他的手,一再叮嘱:“你只要进城,就一定要来呀!”
  黄万里一再保证:“只要进城,就一定来。”
  有了这句话,老太太才松了手。
  这三个教授与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们之间的往来,不涉“关系”,也无利益原
则,完全是传统社会的人情信托。他们之间的相处亲切,信赖,安闲,是极俗常的人生享
受,又是极难得心灵和谐。他们之间的谈话,因文化积累的丰富而有一种特别的情调,因有
了情调而韵味悠长,像白云,细雨,和风。
  我每天是在晚饭后去东四十条罗宅。有时因为天气不好,父亲就叫我早一点离开家。康
氏母女见我回来得早,总是特别高兴,见面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说说当日新闻或小道消息。
听完以后,康同璧常说的一句话是:“现在外面太乱,人变得太坏,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
我经历了四个朝代,总结出的经验是‘以不变应万变’。”
  忆旧,则是我们的另一个话题。一提到过去,康同璧的话就多了,而且讲得生动有趣。
一次,大家坐在客厅搞精神会餐,罗仪凤讲发鲍鱼和炖燕窝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绍如何自制
沙拉酱,我也聊起父亲和我爱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过话头说:“先父也爱吃西餐。在伦敦生活的时候,有一次上街看见一家地下
餐厅,他想餐厅开在地下,价格肯定要便宜,于是就走了进去。翻开菜单,那上面竟有龙
虾。先父大喜,叫来服务生说,我要龙虾。饭饱酒足后,呈上账单。他一看,吓坏了,就是
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光,全身的衣服当尽也不够。他只好狼狈的坐在那里,等外面的朋友送
钱付账。原来伦敦的地下餐厅是最贵的地方。”
老人讲的故事,不但引来笑声,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着:“罗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见我叫,便也跟着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说:“如果吃西餐,沙拉酱归我做。”
  罗仪凤嗔道:“都闹着要吃,可谁来洗那二百个盘子?”
  “怎么要洗二百个?”这个数字让我吃惊不小。
  罗仪凤答应了我们,并说:“你们不许催我,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吃。”
  康同璧高兴得直拍手。我回家却挨了父亲的骂,说我嘴馋的毛病走到那里也改不了,也
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和环境。
  第二天,我对康同璧说:“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评你了?”坐在一边的罗仪凤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点点头。
  罗仪凤说:“我一定让你吃到西餐,不过,就别回家再说了。”
  过了许久,我早把闹着要吃西餐的话,忘在了脑后。突然,罗仪凤告诉我,这天晚上吃
西餐。她简直就是一个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会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况下,居然摆出了
规范而正宗的西餐。长长的白蜡插在烛台,高脚玻璃杯斟满了红酒,镀银的刀叉,雪白的四
方餐巾。我不禁惊叹道:“咱们好像到了一个神话世界。”
  什么都摆弄好了,罗仪凤竟没有在场。我问:“罗姨是不是还在厨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声。等了一会儿,罗仪凤从卧室里走出,那一瞬间,她漂亮
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时代。烫染过的头发起伏闪亮,并整齐地覆盖着额头。粉红的唇膏衬托出
一口整齐的牙齿。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佛出自画家之手。苗条的身材裹着白底蓝色小碎
花图案的布质旗袍,跟盛开的花丛似的。散发着香水芬芳的她,温雅又柔美。接着,又惊异
地发现她的睫毛比平素长了,胸部也高了……这是怎么弄的?我那时还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换一次盘,包括衬盘、衬碟在内。在刀叉的配合、唇齿的体味与轻松
的交谈中,我渐渐找到了西餐的感觉和旧日的情调。在橙黄色的烛光里,真有种类似梦境的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与美妙,讲给父母听。父亲说:“你太粗心大意了。一个女性能如此
操办、打扮,肯定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了。”
  “那罗姨为什么事先不说或在举杯时讲呢?”
  “仪凤是在回避自己的年龄。”
  我又问父亲:“罗姨的生活环境那么优越,怎么她什么都会?做粤菜,做点心,做西
餐,烧锅炉,种玫瑰。”
  父亲告诉我:“英德两国的传统贵族,自幼均接受严格的教育及训练,都有治家的性格
与能力。哪里像你的那些干部子弟同学,生活上的事共产党一律包干,两只手除了会化钱,
就什么都不会干了。”
  纵不能惹起某个男人的热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爱,罗仪凤就是这一流的女子。
轻盈的体态,纯良的品质,对日常事物处理的稳妥周全的才智,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大家风
范,兼备于一身。难怪父亲,章乃器,陈铭德、邓季惺夫妇等人,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她。我
也喜欢罗仪凤,但在我与她已经混得很熟的时候,仍觉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她。她和自己的母
亲拥有一个很大的活动天地,交游缙绅,往来鸿儒。但是当她一个人独处时,又好像全世界
皆与之无关。她与康老一样地善解人意,却很少将自己的事随便告人。我至今不知她从燕京
毕业后的几十年,有着怎样的经历?她怎样生活?工作过么?被人爱过么?——为了能解答
这些疑问,我对她说想看看她的影集。罗仪凤爽快地答应后,一头扎进后面的书房。
  我接过落满尘土的老像册,不禁叫起来:“罗姨,怎么只有一本?”
  “我自来就不爱照相。”她笑着回答。
  本想从旧影中对她的过去寻些蛛丝马迹,不料竟一无所获。像册里面,绝大部分是康同
璧的照片,属于罗仪凤的,很少很少。偶尔发现一两张,那也是她与女友的合影。即使这样
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为总有一副硕大的太阳镜遮住半拉脸。在所有的照片
里,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个男性。曾听上海小姐说:“康老不愿意女儿和男
人往来,想把女儿永远留在身边,好照顾自己。一次,同仁堂的乐家大姑专门来给罗仪凤说
媒。没几分钟,康老就把乐大姑撵出了大门。老太太惟有对罗隆基是个例外,始终视为贵
  我看完影集后,问:“罗姨,你为什么不爱照相呢?”
  她抚摩着影集的黑皮封面,叹道:“这些相片对留影人,当然是宝贵的。可你想过没
有,多少年后一旦落在陌生人手里,那将是个什么情景?恐怕不是当废纸扔进纸篓,就是作
为废物卖掉。想到这样的归宿,即使面前是多美的景致,身边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愿意面
对镜头了。”
  “罗姨,一张好照片,可随时欣赏。你现在何必担忧几十年后的事。”我想,罗仪凤不
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觉得自己并不漂亮。
  她摇头,说:“像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又是一个人,是必须学会预算生活的。”
  罗宅有一套看着大气、坐着舒坦的英国沙发,而且被保养得很好。当那位上海小姐要搬
离康家的时候,罗仪凤毫不犹疑地把沙发送给了她。我问:“这么好的东西,你也可以用,
干嘛要送给别人?”
  罗仪凤说:“我的小愚,你还年轻啊!许多事要提前做安排,不能等老了以后再说。特
别是那些视为珍贵之物的东西,一定要由自己亲手处理,不要等到以后由别人来收拾。我说
的‘别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孙和亲戚。”
  “淡生涯一味谁参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这个观点后,才渐渐懂得她的行事及做派。
罗仪凤给自己立的做事规则,犹如提前执行遗嘱一样,很有些残酷。别说我接受不了,就是
一向欣赏西方人生活原则的父亲和罗隆基,恐怕也办不到。然而,当我历尽坎坷、不再年
轻、并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时候,对她的观点和行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彻底地接受了。
罗仪凤爱香水。
  她对我说过:“香水好,就连装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于都知道她的这个喜好,所
以从她读燕京开始,人们在送她礼品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
作为藏品,装入一个木箱。“文革”爆发,这个木箱再没有打开过,就是说,她把香水
“戒”了:不搽,不闻,不看。
  后来,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对母亲说:“这里面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比黄金还贵。你
有两个女儿,她们可以用。”
  母亲执意不收。
  罗仪凤想了想,说:“算我寄放在这里,总可以吧?”
  母亲答应了。那么喜欢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从此,她不提木箱的事,直到死。
  罗仪凤喜欢鞋。
  我一直以为在她的服饰穿戴里,最讲究的部分就是脚下的一双鞋。她穿鞋要配衣服,配
季节,配场合,配情绪。一句话,把鞋穿到了审美的境界。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
品。红卫兵抄家、破“四旧”的时候,她不知该如何处置,又舍不得把它们丢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来,急切切地说:“红卫兵在‘勒令’中,只规定不许穿高
跟鞋。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用锯把所有的鞋跟儿都锯掉?”姐夫听后,同意了。
  夜深人静,罗仪凤把鞋子统统翻出来,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锯子。先是姐夫
一个人锯,后来是两人一起对拉。十几分钟,却连一只鞋的后跟儿也没锯掉。罗仪凤累得满
头大汗,急得满脸通红。北大物理系毕业的姐夫观察发现:罗仪凤的鞋均为进口货,别看后
跟儿纤巧如一弯细月,可内里都有优质钢条做支撑。他擦着汗说:“国产锯怎么对付得了进
口钢?罗姨,我们这样干个通宵,也锯不了几双鞋。”
  罗仪凤坐在地板上,瞧着那些八方买来、四季穿着、一心收藏的鞋,什么话也说不出
来。最后,她屈从了现实,放弃了审美,把鞋扔了。一双未留。
  罗仪凤爱花。
  她家的庭院里,栽有一片法国品种的玫瑰,还有十余株品质极高的榆叶梅,排列于大门
两侧。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总理级的高官驱车路过东四十条。那繁密似火、浓艳似锦的
榆叶梅,绽露墙外。花树之盛,引得他驻足而赏。后来,他的手下工作人员,含蓄地表达了
首长意思。待花谢尽,罗仪凤让人把所有的榆叶梅连根挖出,送了过去。一株未留。
  一个冬日的夜里,我住在康家。恶梦把我惊醒,开了床头灯看表,已是半夜三点多了。
一片寂静中,仿佛觉得有仙乐从天上飘来。细听,那仙乐是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再细听,那
声音是从罗仪凤的卧室传出。顿时,我睡意全消。月亮穿过窗帏,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
狭小的床上,忘记了外面的疯狂世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尽管自己知
道此时此刻,是绝对不该叨扰她的。但我难以克制涌动的心潮,不由得推开了通向她卧室的
  罗仪凤见我光脚散发,立在她的床头,惊恐不已。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刹时变的灰
白,灰白。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一个有整块青砖大小的东西。那东西在月光映射下,闪动
着金属的光泽。我想,美妙的音乐该是从这里流淌、蔓延开来。恰恰在这个时侯,小提琴旋
律戛然而止,从“砖头”里传出的是英语。
  我问:“罗姨,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现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种收音机。”
  然后,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向我解释些什么,二人相对无语。沉默
中,罗仪凤突然爆发出无比的激愤,她下颚骨发颤,眼睛像火一样的红了起来。她把“砖
头”护在怀里,用一种类似诅咒的口气,说:“小愚,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也是个无能的
人。我无夫无子,这辈子只剩下一点儿爱好。我喜欢鞋,现在鞋都扔掉了。我爱花儿,可那
些美丽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里,流着眼泪亲手用开水浇死的。现在,花
儿没有了。我爱香水,香水没有了。我爱音乐,音乐没有了。我爱英文诗,诗也没有了。我
从来没有、也不想防碍共产党,可共产党为什么要如此侵害我?这场文化大革命对我家来
说,是釜底抽薪;对我个人而言,是经脉尽断哪!”罗仪凤仰望夜空,力图抑制住心底的悲
与痛。但我还是见到了她的泪水。灯下,她的泪水像玻璃一样剔透。
待情绪稍有平复,罗仪凤反倒起身送我回屋,并问我:“要不要吃点安眠药?”
  后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亲说过,她们母女是真正的贵族。我
想,这些昔日贵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难,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说自己的处世原则是“以不变
应万变”,然而,现实却在逼迫她们做出“顺适”。出于教养,也出于经验,她们的“顺
适”往往表现为一种不自觉其努力的努力。这种努力和共产党员努力“改造世界”,当然其
内涵各异。后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体说就是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前
者的努力,是向内、向内、再向内,具体说就是努力于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内容
便是:忍。在云诡波谲世事不胜其变幻的年头,谁都得忍。强权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
忍。那么,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又体现出什么呢?是阅历太多、见事太明的无
可奈何?还是抹杀自己、无损于人的智慧生存?——年轻的我无法判断,但罗仪凤的哭诉,
却让我深深懂得:这种“忍”,原来是最可痛心的,其内里,有着怎样的悲凉与沉重。因为
任何分寸的“顺适”,都要毁损或抑制天性。想到这里,我暗自发誓:这辈子决定保卫自己
的天性,决不“顺适”。而后来的情况竟是——我为这样的决定付出了几乎一生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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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二)
  我在四川省川剧团的几年,备受打击和歧视。说在艺术室工作,实际上派给我的活儿是
白天弄幻灯,晚上打字幕。我不敢把自己工作的真实情况告诉家里,怕父亲伤心母亲落泪,
却很自然地想到了康氏母女,贸然地给康家写信,诉说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因为在我的直觉
中,她俩是最可信赖的。直到“文革”前夕,我们始终保持着书信往来。康家的复信,显然
是由人代笔。但信中表现出的悲悯、温良与仁爱,则发自康氏母女的内心。(19)64年底,
临近圣诞节了。罗仪凤随信寄给我一个极其精美的金鱼书签,它用工笔绘制而成,形态乖
巧,色泽艳丽。信上说:“这条鱼灵动又快乐,它就是我们眼中的你。”我捧着它,看着
它,爱不释手,又泫然欲泣。
  文化大革命时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康家。这使我对康同璧母女,有了较为深入的
往来和了解。从(19)66年的8月开始,我家就经历着无日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
院被红卫兵、造反派占领,全家人被驱赶到紧挨大门的传达室和警卫室。
  (19)67年春季的一个深夜,父母和我已经睡下。突然,暴烈的叫骂声、撞击声把我们
惊醒。当父母和我从木板床上刚翻身坐起,一群红卫兵已用脚踹开了门。打头的一个,只有
十六、七岁的年纪,如果不闹革命的话,该在中学读书。他在问完“谁是章伯钧?”这样一
句话以后,就命令大家动手抄家。
  我家经过无数次的抄家,只剩下板床,木凳,棉被之类。所以,这次洗劫对他们来说,
收获实在太小,太小。这个打头的,看见我们的手腕上还有表。于是,把表“洗”了。其中
包括父亲送给母亲的“摩凡陀”,父亲送给姐姐的“劳力士”以及他自己戴的“欧米茄”。
他们走后,母亲发现晚饭后放在桌上的一块冰糖,也被红卫兵“洗”了。
翌日,吃过早饭。神色严肃的父亲对母亲说:“健生,这个家太不安全。让小愚到外面
去住吧。”
  母亲同意了。我不同意,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父亲说:“你白天和我们在一起,只是不要在家过夜,太危险。”
  “爸,你让我住到哪儿去?再说,谁有胆量让章伯钧的女儿住在自己家里呢?”
  父亲想了想,说:“现在,我们只有找真正的保皇党了。”
  母亲怪道:“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开玩笑。”
  “哪里是在开玩笑,我说的保皇党是指康同璧。听说,她的住所至今还没有外人搬进去
  我真的佩服父亲,不管处在什么样的险境,都不失清醒。当日下午,父亲叫我拿上睡衣
和牙刷,跟他去东四十条何家口。
  我说:“我拿睡衣干嘛?还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
  “会同意的,你把东西都带上。”父亲的口气,不容争辩。
  我和父亲搭乘13路公共汽车,便从地安门到了东四十条。当看见我和站立在我身后的父
亲的时候,康同璧母女兴奋得将我俩抱住。
康同璧紧紧抓住父亲的双手,说:“这真是一场噩梦哇!同住一个城市,却彼此不明生
  罗仪凤则说:“从运动(指‘文革’)一开始,我们就掉进了地狱。”说罢,便去张罗
茶叶,拿开水烫茶杯。
  父亲忙说:“不要麻烦啦。今天我带着小愚来,是有事相求康老。”
  康同璧说:“章先生,你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女儿尽量去办。”
  父亲在介绍了家中屡遭抄家和“打砸抢”的情况之后,说:“我老了,红卫兵再怎么搞
我,无非骨头一把,老命一条。可让小愚住在这样的危险环境里,我和健生就很不放心了。
我想到你这里或许会安全一些,不知康老能否同意,让她每晚留宿贵府。”
  康同璧说:“当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欢迎小愚来我家。”
  父亲听了,万分地感激。
  康同璧打量着父亲,心疼地说:“章先生瘦了,你千万要保重哇!我现在出门不方便,
不能去看健生,替我问候她吧。请转告她,小愚在我这里是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
  父亲随即告辞。我挎着父亲的臂膀,送至车站。父亲叮嘱道:“这样的家庭是有规矩
的,你要守人家的规矩。稍有疏忽,便成失礼。我敢说,现在除了康同璧,再没有第二个敢
收留我们家的人了。”
  路上,父亲情绪不错,话也多了。他说:“康同璧的乐于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家
庭的影响。因为康有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接着,父亲告诉我,现在的人只晓得徐悲鸿的画好,却不清楚他是如何成材的。当年的
悲鸿在宜兴老家,不过是个教书的。到了上海,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绘画。这时遇
见了哈同花园的总管,是他把悲鸿的一切生活费用包下来。后来,悲鸿想去法国进修深造,
为此拜见了康有为。康有为称赞悲鸿有志向,并说要给他弄个留学的官费名额,以便将来悲
鸿在国外和蒋碧薇的生活也能宽裕些,得以专心习画。很快,康有为给朋友写信,通过教育
总长傅增湘,促成了这件事。所以悲鸿成名后,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提起康有为都是满
怀崇敬与感激。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一幅徐悲鸿为康有为一家人画的“全家
福”。画作是一个富有的温州人从法国购得。有人质疑其真伪,我却一口咬定:它是真的!
因为它的美艳、工整与仔细,都应和了徐悲鸿对康有为的虔诚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亲刚走,罗仪凤便忙着为我张罗起来。第一件事,即指点我盥洗间在何处,以及
手纸、肥皂、牙刷、毛巾的摆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带我去我的卧室,让我看看自己的床
铺、床单、棉被、枕头,拖鞋以及床头灯的开关,闹钟的使用。第三件事,即腾出一个空抽
屉,让我存放自己的内衣或小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绍家中的两个男佣老郭和二陈。第五
件事是告诉作息时间,如三餐的开饭钟点。
  我说:“父亲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睁大眼睛,说:“小愚怎么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你就要听我
  最后达成妥协:我只吃早餐。
  由于在这里落脚,我才有了充裕的时间和条件去熟悉这所大宅院。康同璧告诉我:房子
的设计师就是自己的丈夫罗先生,风格是外中内西。所谓外中,就是指中式砖木建筑,粉墙
黛瓦,四合院格局。进大门,即有一道用原木、树干及枝条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显得很
原始,很不经意。但仔细打量却发现不经意中,其实十分经意。院落里栽植着不加任何人工
修饰的草与树。过柴扉,入正门,当中经过的是一条“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泽如砚,
脚踏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这一切让人有置身乡村的感觉,却分明又都是经文化熏染过的、
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致风雅。而所谓的内西,则指房间的使用和陈设。一进门便是一间小
小的待客室:高靠背布艺沙发,有刺绣的垫子,菱形花砖铺装成的地面,玲珑活泼。客厅很
大,铺着红地板。它按使用功能分做了三个空间,一边是用来吃饭,一边是用来会客,另有
一角摆放着书柜和写字台,供读书、作画、写字之用。
客厅里最惹眼的东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炉以及与之相配的火具,还有铜制的台灯,烟缸
和烛台等摆设。除了挂在壁炉上方的毛泽东水墨画像以外,一切都是康同璧旧日风华的反
光。与客厅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寝室:白墙壁,白家具,白窗帘,一尘不染。要不是母女的
卧具分别是淡蓝与浅粉的颜色,真圣洁得令人有些发寒。后来,罗仪凤又带我到与盥洗室相
连的一间屋子,里面堆满了许许多多的书籍和数不清的家具。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
头。极讲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实八屏雕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给这间大厅营造
出华美气派。
  “这么大的房子,原来是干嘛用的?”我问罗仪凤。
  “跳舞,开鸡尾酒会。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动。移动的位置,是依据来客
的多少而定。”
  她又说:“你现在看到的是前院,后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么不住在后面?”我不解地问。
  “让给外交部的一个头儿住了。”
  “……”
  当晚,我打开罗仪凤为我准备的全套白色卧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里日夜的惊扰、
惶悚相比,这里则是装满了宁静与苍凉。它们随着缕缕清朗的风月星辉,直入心底,令我难
  第二天清晨,当我梳洗完毕走进客厅,即看见黑褐色菲律宾木质圆形餐桌上已摆好了小
碗、小碟等餐具。约过了半小时,康老走了进来。还没等我张口,她便问我昨夜睡得如何?
我们坐定后,罗仪凤开始上早餐:每人一碗稀饭,桌子当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银鱼,一碟豆腐
乳,一盘烤得两面黄的馒头片。两块油糕,单放在一个小瓷盘里。
  康老对我说:“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我家吃得很简单。不过,银鱼下稀饭,腐乳抹馒
头也还是好吃的。”她边说边挑了一片烤馒头递给我。在吃过薄薄的馒头片后,老人又吃了
一块油糕。
  罗仪凤指着另一块油糕,说:“这是给你的。”
  我有礼貌地谢绝了。尽管银鱼下稀饭、腐乳抹馒头的味道,真的很好,我却不知该对这
顿早餐说些什么。因为我的父母虽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晨还是喝牛奶,吃鸡蛋。私下
里,我问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老为什么吃得这样简单?”
  她说:“罗仪凤没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馆的一百五十元的工资,以及
靠后面院子收来的一点点房租。从前老太太的儿子常寄些外汇来。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钱
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后来就不寄了。原来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齐备的,有蛋有奶,有面
包黄油,有水果肉松。如今,家里的开销一再紧缩,却把老郭和二陈的工钱加了又加。”
  “干嘛要加钱?”我不理解地问。
  上海小姐说:“还不是怕他们到居委会去胡说乱讲瞎揭发呗!或到社会上勾结红卫兵,
引来造反派。现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们十分不安。过一段时间,我觉得康老家的
早餐也很不错。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与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与第三日
相异。我把这个味觉感受告诉给罗仪凤,她竟兴奋起来。
  一天早上,天气特别好。虽说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树叶也完全落光,可
这是一个晴天,金色的阳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许多。早餐后,罗仪凤问:“小愚,
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帮我买点东西吗?”
  “当然可以啦!你说,买什么?”
  “豆腐乳。”
  “行,这很方便的。一会儿,我回家的时候顺便到地安门副食店就买了。”
  罗仪凤拍着我的肩膀说:“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说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吗?这好吃的东西
可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
  “罗姨,我该去哪儿买?”
  “前门路东,一家专门卖豆腐乳的商店。现在叫向阳腐乳商店了。”
  “行,我这就去。”我转身即走。
  罗仪凤拽住我,说:“别忙。”
  我说:“你不用给我钱。”
  “不是钱,是给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么盒子?”
  “你呆会儿就明白了。”说罢,她进了里屋。不大功夫,双手举着很漂亮的六个外国巧
克力铁盒,走了出来。见我吃惊的样子,罗仪凤笑了。放下铁盒,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
便签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又是一惊。原来那上面排列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
称。什么王致和豆腐乳,广东腐乳,绍兴腐乳,玫瑰腐乳,虾子腐乳……罗仪凤像交代要事
那样告诉我:每种豆腐乳买二十块,一种豆腐乳放进一个铁盒,千万别搞混了。买的时候一
定向售货员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释道:“用豆腐乳的汤汁抹馒头,最好。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盒子装它们的道
  罗仪凤拿出十块钱,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见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钱放进口袋。
她说:“小愚,我要告诉你,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为六个铁盒子一
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有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累的感觉,你一路上可以想点快乐的
事情。端铁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驼背地走路,你会越走越累。”说罢,她捧起装着
铁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着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态、那姿势,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银盘穿
梭于巴黎酒店菜馆的女侍,神采飞扬。
  “罗姨!”我叫了她一声,笑着扑到她的怀里。
  我按照罗仪凤绘制的前门街道示意图和豆腐乳细目表,顺利地买到了五种豆腐乳(有一
种缺货),并让和气可亲的老售货员在里面浇上许多汤汁。在归途,我不但想着快乐的事
情,且始终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冬天的太阳,也同样的温暖。这时的我,一下子全懂了—
—虽“坐销岁月于幽忧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尽其可能地保留审美的人生态度和精致的生
活艺术。难怪康家的简单早餐,那么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没有回到康家。饭后,一家人围炉聊天。
  父母对我提起了章乃器。母亲告诉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红卫兵拉到王府
井,参加“集体打人”大会,由于他拒不认罪,态度恶劣,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浑
身上下见不到一块好肉。红卫兵把他的家抄个精光,还当着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
死。一个蹬三轮的车夫,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把他拖上车,拉回了家。谁见了,谁都说他活
不过三日。可章乃器不愧是条硬汉,靠着气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来。民建中央和全国工商
联的那些干部,没有一个理他,同情他。倒是原来粮食部的一个司机,隔几日便悄悄在他家
门口,放上一屉热馒头。他就是这样挺了过来。
  父亲半晌不语,约莫过了十几分钟,才用一种迟缓的语调对我和母亲说:“乃器现在的
情况怎么样了?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一个人如何生活?我很想见见他,也不知道我还能
不能再见到他。”母亲和我听了,无以为答。
  数日后,我把父亲想见章乃器的心事,告诉罗仪凤。
  罗仪凤眉头微皱,说:“这个会晤当然好啦,但事实上很难办到。”
  康同璧嫌我俩说话的声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说:“你们刚才说些什么?能不能
再讲上一遍,给我听呢?”
  罗仪凤用粤语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康同璧听清楚后,问道:“小愚,是不是你的爸
爸很想见见章乃器?”
  我点点头。坐于一侧的罗仪凤,用手指了指窗外说:“外面到处是红卫兵、造反派,街
道的人(即居委会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权的耳目和爪牙,我们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监视。
听说俞平伯想吃点儿嫩豌豆,又怕邻居发现。老俩口想了个办法,晚上蒙着被单剥豌豆,夜
里把豌豆壳用手搓成碎末儿,掺和在炉灰里,第二天倒了出去。结果,还是被检查垃圾的人
发现,又挨了批斗,骂这个反动学术权威还继续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壳都
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更何况是这么两个大活人、大右派的聚会。一但被别人发现,真的要大
祸临头了。”
  这时康同璧把脸扭向女儿,用一种近乎拷问的口气,问道:“你怕吗?”
  “我怕。我是惊弓之鸟。当然怕啦!”罗仪凤说罢,双臂交叉扶着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请两位章先生来我家见面。”
  罗仪凤怔住了,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表态。
  “你怕什么?”老人继续追问女儿。
  “怕咱们担不起搞反革命串联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吗?”老人转而问我。
  我迟疑片刻,遂答:“我怕连累你们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们站立,像宣布一项重大决议那样,高声地说:“下个礼拜,
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来这里做客。”这令罗仪凤手足无措,表情显得
十分尴尬。
  康同璧则为自己陡然间做出的大胆决定而兴奋,她拍着胸脯,说:“我不怕承担反革命
串联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当!”接着,手指地板,说:“会面的地点,就在我家,就在这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看着老人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我无法表达内心激动、
尊崇、惊喜以及歉疚的复杂感受。只是觉得自己惹了事,让康氏母女二人,一个担着风险,
一个感到为难。尽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知道真正要担待的,是她
的女儿。罗仪凤不仅要担待,还要去操办,她肯吗?
“罗姨,你看怎么办?”我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着她。
  “怎么办?还不得按她的主意办。要不听她的,她能跟我拼命。”她苦笑着回答。
  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老太太和女儿“拼命”是个什么样情景。我只知罗仪凤是出了
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让女儿立即着手准备。比如:确定会面的日期;确定如何通知
章乃器的方法;决定会面时喝什么样的茶;买什么样的佐茶点心。
  康同璧叮嘱女儿:“点心要好的。”
  罗仪凤背转身,向我做个鬼脸,偷偷地说:“她嘴馋。买来好点心,请客人吃,自己也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康同璧问。
  “康老,我们没说什么。”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头发。
  “我知道,她又在说我。而且,还不是说我的好话。”
  我笑了,觉得老人可爱得像个孩子。
  罗仪凤也笑了,说:“她说自己耳聋,其实是假的!”
  “你们一笑,就说明我的话是对的。怎么样?”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发现属于她专用的一份油糕,没了。她东瞅西瞧一番后,问:
“仪凤,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给忘了。”
  “老郭没忘。妈,咱们家不是要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吗?你还特地吩咐要请他们
吃好点心。我现在就要筹划,你的油糕刚好吃完,暂时不忙买,你说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声。过了会儿,她对我说:“小愚,为了这次会面,我很愿
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开始,老人的零食已经从西点、粤点降为北京
油糕。现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关于取消油糕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怕自己说得心寒,
怕他们听得心酸。
  大约过了近十天的样子,一切由罗仪凤铺排停当,由我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联
络,父亲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厅得以见面。这是他们“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见面,也是
他们相交一生的最后会晤。
  父亲一身老旧的中式丝绵衣裤。母亲说:“去见康老和乃器,还不换件衣服。”
  父亲答:“越旧越好,走在街头好让别人认不出我来。”
  章乃器穿的是洁白的西式衬衫、灰色毛衣和西装裤,外罩藏蓝呢子大衣。我说:“章伯
伯,你怎么还是一副首长的样子?”
  章乃器边说边站起来,举着烟斗说:“小愚呀,这不是首长的样子,这是人的样子。
会晤中,作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讲究。黑缎暗团花的旗袍,领口和袖口镶有极为漂
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那精细绣工所描绘的蝶舞花丛,把生命的旺
盛与春天的活泼都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脚上的一双绣花鞋,也是五色焕烂。我上下打量
老人这身近乎是艺术品的服装,自己忽然奇怪起来:中国人为什么以美丽的绣纹所表现的动
人题材,偏偏都要装饰在容易破损和撕裂的地方?这简直就和中国文人的命一模一样。康同
璧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装,抹了香水。
  她的盛装出场,简直“震”了。我上前拥抱着老人,亲热地说:“康老,您今天真漂
亮!是众里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
  我故意说:“他们哪里是贵客,分明是右派,而且还是大右派。”
  老人摇头,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说,我不管什么左派、右派,
只要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
贵客。”讲到这里,便开始抱怨毛泽东发动的政治运动,她用手指了指领袖画像,说:“人
活八十,我见的世面多了,但是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治国的。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现在却
连同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见面,还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点文化也没有。”说着说着,
老人二目圆睁,还真生气了。
  罗仪凤为这次会晤,可算得倾囊而出。单是饮料就有咖啡,印度红茶,福建大红袍,杭
州龙井。另备干菊花、方糖、炼乳。一套金边乳白色细瓷杯碟,是专门用来喝咖啡的;几只
玻璃杯为喝龙井而备;吃红茶或品大红袍,自是一套宜兴茶具。还有两个青花盖碗摆在一
边。佐茶的饼干、蛋糕、南糖,是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罗仪凤还不知从哪里
弄来两根进口雪茄,搁在一只小木匣里。
  父亲举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处,不禁叹道:“坐在这里,又闻雪茄,简直能叫人
忘记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记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劝茶的时候,说:“两位章先生,吃一点东西吧。这些是我女儿派人昨天从法
国面包房买的,味道不知如何,东西还算新鲜。”
  罗仪凤纠正她的话,说:“妈,东单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国面包房,改叫‘井冈山’
  “怎么回事?井冈山是共产党闹革命的地方,这和面包房有什么关系?”康同璧的吃惊
与质问,让我们都笑了。
  一阵寒暄之后,康同璧母女做陪,父亲和章乃器开始了谈话。父亲问章乃器现在民建和
工商联的情况。
  章乃器说:“我是被他们开除的,具体情况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国的资本家里,毛泽东
只保了一个荣毅仁,其他人都受了冲击。”
  罗仪凤在一旁纠正道:“荣毅仁其实也没能躲过。他在上海的公馆是有名的,极漂亮。
北京高干出身的红卫兵说整座楼都属于四旧,于是放了火,火苗从一楼窜到顶层。他们又把
荣太太用皮带套着脖子,从顶楼倒拖至一楼,现在还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呢。不过,毛泽东检
阅红卫兵时,让荣毅仁上了天安门,还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们共产党对民族资产
阶级的政策没变。”
  章乃器说:“我讲定息二十年,结果共产党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国原来只有政策而无法
律,现在连政策也没有了。”
  罗仪凤朝章乃器一摆手,说:“快别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私合营,就已经
把资本家弄惨了,而这次运动,他们算是彻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个资本家的底细摸得透
透的,非要他们交出多少多少钱来,不够这个数字,就往死里打。结果也真厉害,资本家交
出的私人钱财数目和他们算的数字,基本一样。咱们的银行也积极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
款底单一律公开,把保险柜一律打开或撬开。金银首饰,美元英镑,统统没收。抄家的时
候,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显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锤子砸碎,能从藤芯里抽出美钞。
家里烧锅炉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筛上一遍,居然能从里面筛出用黑漆布紧裹的存
折来。当然,这样藏匿私产的资本家,都会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还把同仁堂老板乐松生惨死的情况,讲给章乃器听。
  章乃器向父亲询问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况。他也和父亲一样,庆幸罗隆基死得早,并
说:“努生的个性是矛盾的。他脾气倔强,可质地脆弱,算不上硬汉。单是红卫兵的暴打和
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硬挺过来。”
  父亲慨然道:“即使是条硬汉,也难过此关。黄绍竑不就是个例子吗?”
  话说到这里,客厅的气氛便沉闷起来。罗仪凤忙提着滚烫的铜壶,给他俩续水。康同璧
用微颤的手端起玻璃大盘,请他俩吃水果。
  此后的话题,自然是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说:“从表面看来这个运动像是突然
发生的。但历史和自然界一样,从来没有东西是突如其来的。其中不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
酝酿多年。毛泽东除了没有做法律上的准备,事前的一切准备都很充分了。”
  父亲讲:“依我看,老毛动的这个念头(指发动“文革”),内因是源于他的帝王思
想,就怕人家抢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于苏联的现实,看到斯大林死后出了个赫鲁晓夫,他
就忧虑得睡不好觉了,还给人家起了名字,叫修正主义。于是,在反修的旗号下,趁着自己
还活着,就先要把中国的赫鲁晓夫挖出来。至于他和刘少奇的矛盾,决不像共产党报纸上写
的那样吧。”
  谈到“文革”的政治后果,章乃器皱着那双淡淡的眉毛,说:“一场文化大革命,给中
国形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极端个人崇拜;一个是极端专制主义。这两件东西,自古有之。
毛泽东是把它发挥到顶峰了。而他手下那些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亲说:“‘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搞这个运动都是什么人?就像德国卢森
堡当年形容的革命专政——少数几个首领,一些随机应变的政治骗子,还有一群被同化的弱
者尾随其后,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场革命中自己需要什么!这场标榜文化的革命对灵魂来
说,是件极坏的事情,把人统统变成懦夫,这无异于政治奴役。运动过后,病势深重的是人
心与人性。”
罗仪凤则十分不理解毛泽东的搞法,愤愤地说:“要搞刘少奇,就搞刘少奇一个人好
了。他为什么要把全国的人都发动起来。又是抄家,又是武斗,又是毁文物。《圣经》上
说:‘有时候,我们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头子稍稍强一点。’我看两千年前犹太人说的这句
话,在两千年后的中国应验了。”
  康老在这里插了话:“今天哪里是两个大右派的聚会,我看是三个右派的沙龙。”她的
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兴奋的章乃器,探过身对老人说:“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写的对联给你听,好
  “好!”老人高兴了,用白手帕掸掸耳郭,说:“我洗耳恭听。”
  “你是诗人,我是个俗人。不过,偶尔也诌两句。”章乃器立于客厅中央,面向毛泽东
像,一字一顿地说:“肠肥必脑满。”接着,把烟斗掉转过来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理得
而心安。”
  一言既出,顿时寂寞无声。
  康同璧轻轻拍手,道:“写得好。”
  罗仪凤吐吐舌头,对母亲说:“妈,这副对联你只能听,可不能对别人说呀!一旦传出
去,咱们可都要掉脑袋!”
  康同璧趁着女儿进卧室的空隙,也向我们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她怕,我不怕。当时
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现在的中国人,只剩一条命。何况,我也八十岁
  父亲立即劝解老人:“仪凤的话是对的。你们母女相依为命,仪凤的生活全靠你,你更
应小心才是。”
  谈话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章乃器望望渐暗的天空,对康氏母女说:“今天过得太愉快
了,这得谢谢康老和仪凤。天色不早,我和伯钧要分头离开这里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
又不远,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亲和他紧紧握手,互道珍重。罗仪凤为他挑起客厅的棉门帘。
  分手的一刻,脸上铺满微笑的章乃器对父亲说:“伯钧,我们还会见面的。”
  大家目送他的离去。夕阳给这座僻静的院子,涂上一片凄凉的金色。章乃器敞开的大
衣,在寒风中微微摆动。刚才还在说笑的人们,又都回到了现实。“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
重会是何年。”
  父亲也起身告辞。临别之际,对康老说:“在人们要不断降低自己做人的标准以便能够
勉强过活的时期,老人家依旧君子之风,丈夫气概。这次会面实在难得,但不可再搞。太危
险了!尤其对你和仪凤的这个家,风险太大。”
  康同璧握着父亲的手,连声说:“不怕,不怕,我们大家都不要怕。”
  罗仪凤执意要将父亲送出大门。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谢父亲,并说:“要不是章先
生最后说了不可再聚的话,我妈过不了多久,又要请你们来了。”
  父亲用解释的口吻,说:“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单是这个理由。”罗仪凤反驳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别敬重你们。”
  父亲内心十分感动,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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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康同璧,女,字文佩,号华鬘,广东南海人,1886年2月生。康有为次女。早年赴美国
留学。先后入哈佛大学及加林甫大学,毕业后回国。历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
长、中国妇女会会长。曾在傅作义召开的华北七省参议会上被推为代表,与人民解放军商谈
和平解放北平事宜。1951年7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
四全国政协委员。日病故,终年83岁。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
  我在校读书的时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个年代由于阶级成分好,很受组织信
任。当我毕业发配到边陲,她被留校当了研究人员。到了“文革”时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
员。“改革开放”以后,她突然宣布自己本乃末代皇帝宣统一个妃子的近亲。“哇!灰姑娘
一夜成公主。”——自信息发布,与之共事数十载的同事,无不愕然。适值单位最后实施福
利分房,她给统战部打了报告,言明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以求统战。报告转给了文化部
(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直属该部)。结果,满足了“被统战”的期待,实现了分房的
  而今随意翻开一张报纸,“贵族”两字随处可见,什么世袭贵族、东方贵族、白领贵
族、单身贵族、金卡贵族、精神贵族。与之相搭配的图片,不外乎豪宅别墅,靓车华服,美
酒佳肴。把这些东西摞起来,简直就是一本时尚大观,看了足以让人头晕目眩,进而想入非
非。可以说,贵族生活、贵族气派、贵族气质,已是当今众多少男的理想,无数少女的美
  总之,解放后曾与“地富反坏右”一样被视为弃履的“贵族”二字,到了二十世纪八十
年代以后,又陡然时兴起来,登时身价百倍。而我真正懂得什么是“贵族”,是在认识了康
同璧母女以后。其实,它根本不是什么用来炫耀、用以兑换到各种利益或实惠的名片,也非
香车宝马、绫罗绸缎、灯红酒绿的奢华生活。
  我们一家人认识康同璧,是反右以后的事。
1958年初,反右运动结束了。戴上头号右派帽子的父亲(姓章名伯钧)经过无数次亲人
检举、朋友倒戈、同僚揭发的教训以后,在待人接物方面很开窍了,也很收敛了。比如,在
公开场合,他一般不主动招呼人,哪怕这个人是从前的下属。又如,在非公开场合,一般不
邀请他人聚会,哪怕这个“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于是,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右派小群
体,或叫小圈子。由于父亲是右派之首,也由于我们全家好客,加之,上边给父亲保留了大
四合院,小轿车及好厨师等等。所以,一群“乌合之众”的落脚点,大都选在东吉祥胡同10
号。这是我家的地址,现在它已一分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进去住的是万里,后
为段君毅。跨院分给了艺坛领导高占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拢一起也很热闹。清茶一杯,有说有笑。聊国际政治的是罗隆基;谈
佛学和古诗词的是陈铭枢;既说社会新闻、又讲烹调艺术的是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在有来
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关心。一人病了,其他几个会自动传递消息,或电话问候,或登门
探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这种交往是他们的生活内容。在孤立压抑的环境中,这个聚会
是他们的庆典和节日。一般人是害怕这个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没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
康同璧及其女儿罗仪凤。
  记得是1959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国政协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归来,父亲是一脸的喜
  我问母亲:“爸爸为啥这么高兴?”
  母亲说:“自我们戴上帽子,今天头一回遇到有人主动过来做自我介绍,并说希望能认
识你爸爸。”
  “难道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吗?”
  “当然知道。但她说以能结识章先生为荣。”
  “他是谁?”
  “她就是康有为的二女儿,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问。
  “大概有七十岁了。”母亲遂又补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儿说,后天请我们去她家做客
  父亲好久没当过客人了——想到这里,我替父亲高兴。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动不已。
  母亲说:“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东四十条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我们原先以为不
过是小坐,喝茶罢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要吃晚饭的。而且请我们吃的菜肴,是她女儿罗
仪凤亲自下厨操持的。尽管属于粤菜,那味道与街面的菜馆就是不一样。单是那又糯又香的
广东罗卜糕,你爸爸就夹了好几块。”
  父亲欣赏康同璧的个人修养和艺术才华。说:“果然名不虚传哇!难怪康有为那么疼爱
这个女儿。她英文好,诗词好,绘画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几幅自己画的山水画,可谓苍古
清隽,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画和那些专业画家不相上下。”
其实,我心里清楚:让父母最为赞叹的,是康同璧母女对自己的态度。
  过了一个礼拜,父亲提出来要在家中回请康氏母女。
  未及母亲表态,我高举双手,叫道:“我同意!我赞成!”
  父亲也举手,并向母亲叫道:“二比一,通过。”
  三人复大笑。
  母亲用手指着我的嘴巴,说:“是不是嘴谗了?”
  “不,”我辩解道:“我想见见她们。”
  经过紧张的准备,一切就绪。父母视康老为贵客,又是首次登门的缘故,所以决定不让
小孩上席。我听了,不怎么怄气,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后面偷看,偷听。
  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正是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下午三点,父亲让司机开着老别克小
轿车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进我家阔大的庭院,便驻足欣赏我家的楹联、花坛、鱼缸及树木。老人
看见正房前廊一字排开的八盆腊梅,不禁发出了惊叹:“这梅太好了,枝干苍劲、纵横有
致,可以入画了。”
  父亲说:“康老,你知道为什么这八盆腊梅这样好吗?”
  “当然是你养得好哇。”
  “不,因为送花的人是梅兰芳。”
  康同璧听罢,一直站在那里不肯走。我则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后面打量她。应该说,脸是
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额头,端正的鼻子,细白的牙齿,弯弯的细眉,明亮的眼
睛,可使人忘却岁月时光。她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
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另套青紬背心。脚上,是双黑色软底绣花鞋。一种清虚疏朗的
神韵,使老人呈现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
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染得黑玉般的头发盘在后颈,绕成一个松松的圆
髻。而这稀疏的头发和旧式发型,则描述出往日沧桑。
  跟在康同璧身后的,是女儿罗仪凤,从外表判断,约有四十岁上下。她全身蓝色:蓝旗
袍,蓝手袋,蓝纱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蓝色太阳镜。港式剪裁的旗袍紧裹着少女般的身
材,并使所有的线条均无可指摘。虽然一袭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气派的典雅气质。走进客
厅,罗仪凤摘下眼镜后,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实讲,娇小玲珑的她即使年轻时,也算
不得漂亮。脸上敷着的一层薄粉,似乎遮盖不住那贫血的苍白。嘴巴宽大,嘴唇亦无血色。
她的眼珠特别地黑,往里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衬下,非常幽深。这高贵神态的后面,
似乎还隐含着女性的一种伤感气质。
  大圆茶几上,摆满了母亲从北京最好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各种西点和水果。父母与客人聊
天。刚开始,还听得见康氏母女说话。半小时后,客厅里就只有父亲的声音了。我躲在连通
客厅的玻璃隔扇后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忽然,我发现罗仪凤把鞋穿错了:怎么一只脚穿的
是蓝色的皮鞋,而另一只是白色的呢?于是,父亲说的话,我全都听不见了,只是专注于那
双脚,琢磨着那双鞋。而在下定罗仪凤是于匆忙中穿错一只鞋的结论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憋
不住了,有如父亲发现社会有问题,就非得站出来提意见一样。
  我大喊:“妈妈!”
  母亲闻声而至,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面带焦忧之色,说:“请你告诉罗仪凤阿姨,她把鞋穿错了。”
  母亲不回答我,边笑边往客厅走去,来到罗仪凤面前俯耳说了两句。罗仪凤遂朝着玻璃
隔扇,笑道:“请章小姐出来看看我的鞋,可以吗?”
  我有些难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厅,来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哪!原来她的
鞋,左右两色,从中缝分开,一半蓝、一半白。
  罗仪凤微笑着,解释道:“不怪小姑娘,这是意大利的新样式,国内还很少见。”
  父亲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里,有替我难为情的成分。
  康同璧拉着我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愚。”
  “哪个愚字?”老人又问。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问:“那大名呢?”
  “章诒和。”
  “诒乐和平。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康同璧弄清了“诒”字后,立即这样夸
道,并一定让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就是在一种尴尬的处境中,结识了康有为的后代。父亲让我尊康同璧为康老,称罗仪
凤为罗姨。
  后来,康同璧送来她的两幅画作。大幅的山水,送给父亲。小幅的,送母亲。作品的气
势、用笔及题款,令人无论如何想像不到它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出自一个七十岁女性老人的
笔下。从此章、康两家经常往来,而康同璧就成为父亲戴上右派帽子以后,结识的新朋友。
父亲欣赏她的才华,更感佩她的胆识。
  康有为的后代,人数不少,其中的绝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读于哈佛,丈夫姓罗名
昌,曾任民国政府派驻伦敦的总领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老人唯一的儿子定居美国,
自己却带着唯一的女儿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
  父亲曾经问:“康老,你为什么要留在大陆?”
  她答:“我要在这里做些事,给先父修订年谱,整理遗书,遗稿。”
  “除了政协委员的荣誉之外,政府对你还有什么安排?”
  “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停顿片刻,又说:“建国之初,我们的领袖还是有爱才之
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我第一次见面,便翘起大拇指说‘我是支那第一人。①’——
我听了,非常吃惊。没有想到他看见我,就马上背诵出我十九岁独自登上印度大吉岭时写的
诗。这样的态度与气派,当然能够吸引许多人从海外归来。”
  老人所言,决非虚词。一次在人大三楼小礼堂举办文艺晚会,我与父亲同去,坐在靠后
的位置。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开演前三分钟,毛泽东进了会场。当他看
见了这个“支那第一人”的时候,便主动走过去,俯身与之握手。当时康同璧带着花镜,正
专注于节目单。她认清来者,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泽东,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许多
人见到了这个场面。
  我身边的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对他身边的夫人说:“这老太太不知是哪个将军或烈
士的妈妈,面子可真大,咱们的毛主席都要过去跟她打招呼。”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谁的妈妈,她是康有为的女儿。”
  “谁是康有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问。
  我大笑不止,父亲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车外出,归来时路过东四十条,看天色尚早,决定顺便去看望康同
璧。跨进大门,就看见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苍老的人悠闲地坐在院子里。一张大圆桌,上面摆
着茶具,杂食及瓜果。正是残夏、初秋的转折时节,整座庭院散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几棵
枝干舒展的老树,绽放出洁白的花朵。这里,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惆怅的魅
力。作为不速之客的父亲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生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也好像找不到适当的归
宿。康老很高兴,一再请父母坐下,共赏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里,父亲只认得载涛②。
  康同璧用手指那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对父亲说:“这是御赐太平花,是当年皇上(即
光绪皇帝)赏赐给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开时节,我都要叫仪凤准备茶点,在这里赏花。
来聚会的,自然也都是老人啦!”接着,罗仪凤把张之洞、张勋、林则徐的后人,以及爱新
觉罗家族的后代,逐一介绍给我的父母。   园中一片旧日风景。显然,这是一个有着固
定成员与特殊含义的聚会。在康同璧安排的宽裕悠然的环境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对
历史的重温与怀念。主客谈话的内容是诗,连其中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满口辞
章。而这恰恰是父亲最不精通的话题,父母很快告辞。
  回到家里,父亲把这件事讲述给我听。在他的讲述里,流溢出一种叹服。在父亲的感受
里,康家的举动不仅是出于礼貌,而且是一种美德。这种礼貌与美德,给人以精神抚慰和心
灵的温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殷勤敦厚,对前朝旧友的涵容忠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
义”为先——老人恪守这个信条自属于旧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时,官方正在全社会
强力推行“阶级、阶级斗争”学说,贯彻“政治挂帅”的思想路线。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认识父亲以后,又提出很想结识罗隆基。父亲当然高兴,并很快
做了见面的安排。因为都姓罗,所以康氏母女与罗隆基一见面,便“自来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罗隆基高兴地对康同璧说:“我正孤单度日,现在我有妹妹啦!
以后穷了,病了,有妹妹照顾,我不怕了。”
  罗仪凤则说:“我有个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国外。现在好了,又来了一个。”
  总之,康氏母女都很喜欢罗隆基。后来,父亲又把章乃器、陈铭德、邓季惺等人,介绍
给康氏母女。这些人经常聚会,聚会多在我家。我家的聚会只要有罗隆基在场,就会变成个
沙龙。而罗隆基身边由于有了一个未婚女性,人也显得格外精神。一有缝隙,他便滔滔不
绝,夸示自己很有学问。遇此情况,父亲每每暗自发笑。罗仪凤则很少开口,但很注意罗隆
基的谈话。即使在他和父亲谈论民盟的往事,康同璧的这个女儿也很专注。那不移动的注
视,意味深长。有时,在她的脸上,还浮散着一阵红晕。
  后来,罗隆基除了在我家与康氏母女聚会,自己还去东四十条登门拜访。后来,他又单
独在自己的住所请康同璧母女吃茶点、喝咖啡。
  三年自然灾害来了,连国家元首都发出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号召。一两油,二
两芝麻酱,三两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过节的特别供应。它们似金子般地珍贵。
为了多吃一口饭、多争一块肉,兄弟打架,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脸的事,屡见不
鲜。也就在这个时期,康氏母女凡来我家,罗仪凤必带些糖果或点心。
  到了物质极度匮乏的紧张阶段,罗仪凤不再送糖果糕点。一次在我家聚会吃午茶,她趁
别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亲的手里递上一个两寸长、一寸来宽的自制小信封,并用食指封嘴
的手势告诉母亲:别吱声。客人走后,母亲拆开一看,全家大惊:是北京市政府根据侨汇多
寡发给在京侨眷的专用糕点票,糖票,布票,且数额不少。
  父亲激动地说:“这是康老的儿子从海外孝敬老人的,我们不能收。”
  母亲拨通电话,向罗仪凤表示:“伯钧和我们全家,不能接受这样的重礼。康老年迈,
需要营养。再说,我们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强多了。”
  那边厢,传过来康同璧的声音:“我的生活很好,你们不要客气了。我的生活原则是—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在以后的三年时间里,母亲不断地从罗仪凤手里接过装着侨汇票的小信封。母亲怀揣小
信封,由我陪着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侨汇商店买点心,买白糖,买花布。那个商店,永远
是满满的人,长长的队。大家都在安心排队,耐心等待。
  我和母亲捧着这些最紧俏的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到
家中。母亲把东西一件件摊开,父亲看后,说:“康同璧不说解放全人类,却从救一个人开
  谁都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是个啥意思。
  母亲拿着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转赠别的人。如储安平,冯亦代。他们的处境比父亲
  到了春节前夕,康氏母女总要送来一小盆长满花蕾的水仙。罗仪凤还要在每根花茎的部
位套上五分宽的红纸圈。如果有四个花键,那就并列着有四个红色纸圈。水仙自有春意,而
这寸寸红,则带出了喜庆气氛。
  母亲望着它,连连赞叹:“什么东西到了康家人手里,就与众不同了。”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在康氏母女节俭度日的年月,罗仪凤把铺晒在窗台的橘皮,
统统做成酱,还要把这一瓶瓶橘皮果酱塞进我的书包,让我带给父母。母亲舍不得吃这些果
酱,连连叹道:“看看仪凤,你就懂得什么叫侠骨柔肠了。”听说我家在使用蜂窝煤炉子取
暖,罗仪凤就亲手教我做一种取名为“艾森豪威尔汤”的美式汤菜。并介绍说:“这是艾森
豪威尔将军在二战军营里的发明。”
  老太太还补充说:“这汤又便宜又营养,只是费火。你一定要给爸爸妈妈多做几次,叫
他俩多喝些汤,对身体有好处。”
  与康同璧母女几年的交往,使我认识到贵族绅士和物质金钱的双重关系。一方面,他
(她)们身居在上层社会,必须手中有钱,以维持高贵的生活;另一方面,但凡一个真正的
贵族绅士,又都看不起钱,并不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们心中,那些商
人、老板、经纪人,决非gentleman。储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国采风录》里,拿出整
整一章的篇幅,去描绘、剖析贵族和贵族社会。他这样写道:“英国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
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绅士(gentleman)。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没有成为一个man
时,即已希望他成为一个gentleman。英人以为一个真正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
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难(capable of exposing himself),甚至能为了他
人而牺牲自己。他(她)不仅是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③如果说,康
氏母女让我懂得什么是贵族的话;那么储安平的这段话,便教会我如何判别真假贵族。
  也就在这个困难时期,右派们的聚会成了聚餐,并实行AA制。每次聚会,父母都会带上
我。这时,我渐渐发现罗仪凤的衣著,从讲究转变为漂亮。像过去不怎么穿的翠绿色,也上
了身。头发油亮油亮的,发式也是经过精心梳理,越发地洋气了。更大的变化是在聚会中,
她和罗隆基常开小会,而且说英文。有一次,我们在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晚饭。饭
毕,大家步出这座昔日的王府。我们都来到了大门,他俩还拉在后面老远。
  我返身要催他俩,父亲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头!”
  月色下,庭院中迟开的花朵,吐露着芬芳。他俩说的是英语,罗仪凤语调温软,双眸迷
茫又发着光。罗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齐被那双黑眼睛吸了过去。
  罗仪凤经受不住罗隆基的感情攻势,也抵挡不了罗隆基的个人魅力。于是,这以兄妹相
称的一对,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恋爱。除了单独约会,电话、书信是他们来往的主要方式。
  见此情景,父亲不无担忧地说:“努生(即罗隆基的字)是旧病复发,一遇女性即献殷
勤。可怜康有为的这个外孙女,真的是在恋爱了。”
  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刚坐定,电话铃就响了——是罗隆基打来,问:“仪凤
到了没有?”
这个用英语交谈的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父亲很不高兴,嘴里直嘟囔:“这个努生,谈
情说爱也不分场合。”
  电话打完,罗仪凤回到客厅,略带腼腆地霎着眼睛。我发现,她那张原本不怎么漂亮的
脸,竟因兴奋而生动,因生动而美丽起来。
  不久,罗隆基的好友赵君迈④来我家闲谈。父亲关切地问:“老赵,到底努生和仪凤关
系怎么样了?”
  赵君迈说:“你们不都看见啦?就是那样一种关系吧。”
  父亲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态度。他怕是又在逢场作戏吧?”
  赵君迈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厅中央,举臂抬腿,打了两手太极拳。然后慢
条斯理地说:“伯老,你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吗?努生这个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
他现在对仪凤是热烈的,将来会不会冷淡下来,谁也不敢打这个保票。”
  罗仪凤在明知罗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献出自己近乎神圣的感情——这让父亲非常尊
重和心疼她,并担忧这场恋爱的前景。因为自从罗隆基和妻子王右家分手以后,他热恋过不
少的女人,却无一人与之携手到白头。故父亲常说:“没有办法!负心的总是努生,可又总
是有女人自愿上钩。”
  极想成全好事的,是母亲。她兴冲冲地说:“他们要真的成了,那敢情好。老罗的生活
有人照料,仪凤的未来也有了归宿。再说,他们是般配的。仪凤的出身、学识、教养,性情
哪点比不过老罗?”
  “李大姐(母亲姓李名健生)说得对。”赵君迈附和道:“我见过罗仪凤写给努生的
信,全是用英文书写。句式、修辞、包括语调,都是那么地简洁明净、含蓄优美。一般的英
国人,也写不出那么精美考究的书面语言。别看努生总夸自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无论
是说、还是写,他都不是罗仪凤的对手。”
“老罗为什么把情书拿给外人看呢?”母亲的问话,显然是对罗隆基的这个举动有所不满。
  “李大姐,你不要误会。”赵君迈赶忙解释:“这不是努生有意公开情书,而是震惊于
仪凤的文字表达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让我欣赏。我一边读信,他就一边感叹:‘我的这个妹
妹写信的口气,不仅是彻底的西化,而且还是贵族化的。我搞不明白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
本事?’”
  而父亲的归结是:“这两人都是在恋爱。不过,罗隆基用的是情,罗仪凤用的是心。至
于结局嘛,恐怕主要取决于努生了。”
  在给第一批右派摘帽的时候,为安抚父亲和罗隆基,上边组织他们南下参观。父亲参观
的线路是江浙;罗隆基走的是湘赣。而与罗隆基相伴的人,是康同璧母女。
  在车厢里,父亲悄悄对母亲说:“看来,中央统战部很掌握、也很会利用罗隆基与康氏
母女的特殊关系呀。”
  此行欢愉而惬意。加之感情的注入,无论罗隆基还是罗仪凤,无不显现出充沛的力量。
他们返京后,在我家聚会了一次。父母发现身材消瘦的罗仪凤竟丰满了一些,俩人暗自高
  经过一段时光,罗仪凤以为到了收获爱情的季节。她在给罗隆基送去的生日蛋糕上,亲
手用奶油绘制出两颗并列的心。心是红色的,丘比特箭从中穿过。此外,还有花,有信。罗
隆基接到生日礼物,大惊失色。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向父亲求
  父亲责怪罗隆基不该大献殷勤,说:“你半辈子的罗曼蒂克,有一部书厚。但现在的你
是个右派,而人家出身名门,至今未婚,如今能袒露心曲,已是极果敢、极严肃的举动。如
果讲般配的话,罗仪凤实在是配得过你,就看你有无诚意了。再说,选择妻子,主要在于心
地好,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罗隆基说:“我们只能是互称兄妹,而不可结为夫妻。”
  父亲问:“你主动接近她,现在又回绝她。努生,你到底搞什么名堂?”
  罗隆基支吾半天,说不出一条理由。
  “你是嫌人家老了,也不够漂亮吧?”父亲的话,让罗隆基哑口无言。
  后来,尽管他们二人的关系再没有向婚姻之途发展,毕竟罗仪凤是康有为的后代,对罗
隆基仍以礼相待。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阳,父母都会收到罗仪凤自制的糕点。有时,母亲打
电话问罗隆基如何过节。
  罗隆基答:“幸有妹妹送来点心,方知今夕为何夕。”
如果说,恋爱对罗隆基是享受的话,那么,恋爱对罗仪凤,就是消耗。消耗了许多的时
间,许多的心力,许多的感情。而进入中年的女人,怕的就是消耗。不久,罗仪凤得知罗隆
基在与自己继续保持往来的同时,陷入了另一场恋爱。那个女人虽说不是燕京毕业,也不精
通英语,但是精通打牌,擅长跳舞,活泼漂亮,颇具风韵。她与罗隆基从牌桌搭档、舞场搭
档关系开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为了她,罗隆基还与其兄(时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大闹
一场,甚至闹到周恩来那里。这,对罗仪凤是致命的一击。我知道,罗仪凤无论怎样地倾心
罗隆基,也决不会跑到公众场合去充任什么牌友或舞伴的。
  1963年秋,我被分配到四川省川剧团艺术室工作。罗仪凤陪伴全国政协委员的母亲来成
都视察。在锦江宾馆,趁着母亲睡觉,她一连几个小时在述说这件事。
  “小愚,如果他(指罗隆基)向我求婚,我也是决不嫁的。”她用阴沉的声音说出了这
样一句话。
  “罗姨,为什么?”
  “我嫌他脏,肮脏。”她语调平静,嘴角却在颤抖。显然,在这平静的语调里,蕴涵着
无比的怨恨。
  我发现她一下子老了。
  罗仪凤是何等的聪颖,当知罗隆基的浪漫天性及过去之种种。但她仍投身其中,往而不
返。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给自己日趋枯涸的人生,编织出一个最后的幻像,一个幸福又奇
魅的幻像。罗仪凤曾经将这次令她心碎的感情经历用文字写了出来,以倾吐内心的痛苦与不
平。写完以后,却始终未示于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替天下为情所苦所累者发出了永恒的追
诘。看来,比死亡还神秘的,真的就是爱情了。这场锥心刺骨的恋爱从明亮的粉红色开始,
到黯淡的灰黑色结束。而从开始到结束,罗仪凤一直瞒着她的母亲。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
保持这样一种虔心、凝韧、隐忍的态度,一般女性是办不到的。储安平曾说:“贤良、宽恕
及自爱之中尽心与克制,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罗仪凤的身上就有这种品行,
只是应了父亲的那句话:“努生无慧眼,也无福份哇!”
  两年后,罗隆基突发心脏病死在了家中。
  消息传出,康同璧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问:“罗先生猝然而去,我和女儿夜不能寐,悲
痛又震惊。我要写副挽联,以表达哀思。不知写好后,该送至何处?”
  父亲说:“老人家,你一个字也不要写,努生是右派。据我所知,对他的死民盟中央是
不举行任何仪式的。”
“怎么可以这样做?一个普通人走了,也是要做丧事的。章先生,我们是不是可以问问统战
部。”康同璧的情绪有些激扬。
  不知如何作答的父亲,挂断了电话。
  老太太哪里晓得:给民盟中央拿主意的,正是统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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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四)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才能的人,总会
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
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
因事先不曾得到他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和梁师傅想方设
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张伯驹告诉我
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
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
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
文物博物的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见他
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清理出来还回
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学示范。”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苍遒的树干,无
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
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送你,而你决不
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
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
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
他最拿手的。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次在
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我不要你的马,我
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送的。’”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的外汇除了买黑
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
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搬到我的画室存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
美丽少女。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灰色的木质雕花
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中司空见惯的松
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我说:“是我的临摹。”
  “我知道。”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说罢,我俩大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也没有了往来。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刻怀疑的他,真
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
“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
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
辈子政治的人,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川大邑县刘文彩的
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
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
跨天(泉)庐(山)宝(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
夫人)。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被宣布:
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
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回到北京。我从拥
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
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的“东来顺”,
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
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
他以极富经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
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这时和我一起高
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
肉,纹丝未动。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然大睡。我与母
亲,夜深不寐。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记到我死。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北京人民医院。
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来的梁、张二人。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满脸凄怆,低头无
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
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钧受苦。”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容易上边开恩,
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
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能猜想得到吗?
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们家呢?”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米准备焖晚饭。
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
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
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
望李大姐的。’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我更
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头发都白了。脚上
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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