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爪刀怎么用磨刀石磨?

他是一个老人,独驾一叶轻舟,漂荡于墨西哥湾流之中。整整八十四天过去了,他仍然一无所获。在头四十天,他身边还有个男孩。但是,四十天之后,因为没捕着一条鱼,父母对男孩说,老人肯定交上了一辈子的霉运,真是不幸中的不幸。所以,男孩听从了父母之命,上了另一艘船。在第一个礼拜,那艘船就捕获了三条大鱼。而老人仍旧是驾着他的小船,一无所获地返回,这让男孩不免觉得悲伤。男孩常常去帮老人的忙,要么帮他拿卷好的钓索,要么帮他拿鱼钩、鱼叉,或者帮他扛卷着船帆的桅杆。那张帆用面粉袋补了又补,那么卷着,好像一面常败将军的旗帜。

老人清瘦而憔悴,脖子后面满是深深的皱纹。老人的脸颊上布着棕色的斑点,那是良性的皮肤病,是常年在热带海面上,太阳反射造成的结果。那些斑点沿着双颊往下蔓延,手上是深深的疤痕,那是用绳索捕获大鱼的印记。但是,这些疤痕都是以前留下来的。它们就像无鱼的沙漠上的水土侵蚀的痕迹那般古老。

老人全身上下无不呈现老态,除了他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的幽蓝,炯炯有神,透着一种永不服输的气质。

他们从小船锚定的地方爬上堤岸。“圣地亚哥,”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和你一起出海了。因为我家攒了点钱。”

老人教会了男孩捕鱼。男孩对老人充满了敬爱之情。

“不,”老人说,“你搭上了一条幸运的船,和他们在一起吧。”

“但是,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曾经整整八十七天一无所获,在接下去的三个礼拜,每天都捕着了好大的鱼儿。”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怀疑而离开我。”

“这是父亲的主意。我还是个小孩,必须听大人的话。”

“我明白,”老人说,“这是人之常情。”

“父亲没有多少信心。”

“是的,”老人说,“但是,我们有。不是吗?”

“嗯,”男孩说,“我请你到露台酒吧去喝杯啤酒吧!然后我们再把东西搬回家。”

“好呀!”老人说,“去那儿和打鱼的伙伴们碰碰头。”

他们坐在露台酒吧,很多渔夫都拿老人当笑柄。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那些老点的渔夫则看着他,心中不免有几分悲凉。但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彬彬有礼地聊着天,关于海流的动向,关于它们钓索送进多深的海洋,连日来的好天气,还有他们的见闻。那日丰收的渔夫满载而归了,剖开马林鱼,跨放在两块木板之上,两个人各抬着木板的两端,摇摇晃晃地抬到鱼库去,在那里等待冷藏卡车,将鱼运到哈瓦那的集市去。那些捕获到鲨鱼的人们将鲨鱼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滑车组将鲨鱼吊起,人们掏去它们的肝脏,割下它们的鱼鳍,剥去鱼皮,然后再将鱼肉切成块状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一股气味越过海港,从鲨鱼加工厂飘来。但是,今天仅有一丝淡淡的气息,因为刮的是南风,后来风停息下来,露台酒吧上,阳光四溢,人们欢乐地交谈着。

“圣地亚哥。”男孩说。

“嗯。”老人说。他举起杯子,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明天我能去外面为你弄些沙丁鱼吗?”

“不用了。去玩垒球吧。我还能划得动船,罗格里奥会帮我撒网。”

“我真的想去。虽然我不能同你一起去捕鱼,我仍然想以其他方式帮助你。”

“你已经请我喝了一杯啤酒啊,”老人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我当时多大?”

“五岁。那次你差点儿没了小命。当时我一时心急,时机未到便去拉那条鱼,结果它差点儿把船儿击得粉碎。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噗噗’地乱拍,坐板断裂了,还有棍棒敲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将我抱起扔到了船头,那里放着一卷卷湿漉漉的钓索。我当时感觉整艘船在颤抖,你敲打鱼的声音就像砍倒一棵大树,我闻到周遭一阵香甜的血腥味。”

“你真的记得这些,还是我告诉过你?”

“自打我们第一次一起打鱼,我便什么事情都记得。”老人用那被太阳灼伤,但是坚定的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慈爱。“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带你出海,然后赌上一把,”他说,“但是,你有你的父母,再说,你现在跟上了一条幸运的渔船。”

“我去弄沙丁鱼好吗?我知道在哪里能弄来四条沙丁鱼做鱼饵。”

“我今天还剩了一些。我加了盐,把它们放在盒子中。” “我为你弄四条新鲜的吧。”

“一条就够了。”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念从未消失过,但是,当微风轻轻吹起之时,那股希望和信念变得更加鲜活了。

“好吧,就两条。”老人“妥协”了,“你不会偷来吧?”

“偷我也愿意,”男孩说,“但是,我是买来的。”

“多谢。”老人说。他心性敦厚,倒不会去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谦卑起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具有了如此秉性,也知道并不可耻,而且这并无损于真正的自尊。

“照这股海流来看,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他说。

“你要去哪儿?”男孩问。

“我要驶向远方,等转了风向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

“我会想办法让船主人也行到远方去,”男孩说,“这样,如果你真的钓上了大家伙,我们就能赶去助你一臂之力。”

“他可不喜欢到很远的地方去捕鱼。”

“是的,”男孩说,“但是,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鸟儿在空中盘旋,寻觅猎物,然后我就让他去追赶鲯鳅。”

“他简直就是个瞎子。”

“那就奇怪了,”老人说,“他又没有捕过海龟。那家伙才伤眼睛呢。”

“但是你在摩斯基托海岸捕捉了好几年的海龟,你的眼睛也还是好好的啊!”

“我是一个奇怪的老头儿。”

“但是,现在的你还有足够力气应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

“我想是吧。再说我还有很多的小绝招。”

“我们把东西拿回家吧,”男孩说,“然后我就可以去撒网,捕一些沙丁鱼上来。”

他们从船上拿起来帆具。老人将桅杆扛在肩上,男孩抱着那个木箱子,里面装着盘在一起的、编得很硬的褐色钓索,还有鱼钩和带柄的鱼叉。船艄下面放着盛放鱼饵的盒子,另外还有一根棍棒,当鱼被拉到船边的时候,就用它来对付那些难缠的大鱼。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不过将船帆和重重的钓索带回家还是比较好,因为它们沾上了露水总是不好的。虽然老人坚信,当地人是绝不会来偷他的东西的,但是老人还是认为将鱼钩和鱼叉放在船上,乃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并肩径直往走着,奔向老人的棚屋。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屋内。老人将那只卷住船帆的桅杆靠在墙上,男孩将盒子和其他帆具放在旁边。桅杆的长度和棚屋内的一间房间长度相仿。棚屋屋顶盖着王棕树的坚硬嫩芽护壳,这是一种王棕树的叶子。在屋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在肮脏的地面上还有一个用木炭来煮饭的地方。在棕色的墙壁上,铺满了平整的王棕树叶子,那是一种坚韧的纤维质叶子,层层叠叠;墙壁上挂着两幅画,一幅《基督圣心画》,另一幅是《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亡妻的遗物。曾经,在墙壁上还有他妻子的彩色肖像,不过后来他把它摘下来了,因为看着妻子的肖像会让他觉得形单影只。肖像被收纳在墙角的架子上,用一件干净的衬衣遮着。

“家里有什么吃的?”男孩问。

“有锅鱼蒸黄米饭。你想吃点儿吗?”

“不了。我回家吃就好了。你要我帮你生火吗?”

“谢了。我自己来就好了。也许我就将就着吃些冷饭就好了。”

“我把渔网拿走好吗?”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渔网。男孩记得他们早把渔网卖掉了。但是,他们每天都要排演一遍这套谎言。所以,男孩也是知道的,当然也没有那锅黄米饭。“85是一个幸运的数字,”老人说,“你想不想看我捕回一条去毛开膛后也有一千磅的大鱼?”

“我这就去拿网,抓些沙丁鱼回来。你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好吗?” “好。我这里有昨天的报纸。正好看看棒球新闻。”男孩不知道,这种昨天的报纸是否也是编出来的。但是,老人到底是从床底下取出了一张报纸。

“在BODEGA,佩里克给我的,”他解释说,“我捞到了沙丁鱼就回来。然后把你的沙丁鱼和我的沙丁鱼一起用冰镇着,明早我们就可以一起用了。我回来的时候,给我说说棒球的消息吧。”

“洋基队是不可战胜的。”

“但是,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还是很强的。”

“对洋基队有点信心。孩子。想想伟大的迪马吉奥。” “但是,底特律老虎队和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都是高手如云啊!” “有点信心。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袜队你都要担心了。”

“你好好研究研究,我回来时,告诉我。”

“你认为我们应该买一张尾号是85的彩票吗?明天就是第85天了。” “不妨一试,”男孩说,“但是,你的最高纪录87天怎么说?”

“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你觉得你能找到一张尾号是85的彩票吗?” “我可以订一张。” “一张就是两美元半。我们向谁借这笔钱呢?” “这事好办。两美元半我还是能借到的。” “我想我大概也能。但是,我尽量不去借钱。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是要饭了。” “多穿点衣服,老人,”男孩说,“别忘了已经是九月了。” “正是大鱼出没的季节,”老人说,“在五月份人人都可以成为出色的渔夫。”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了。”男孩说。

当男孩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已经下山了。男孩从床上拿起那条军用毯子,搭在椅背上,盖住了男人的双肩。那是双奇怪的臂膀,虽然苍老,但是仍然有力。当老人睡着的时候,他的头部往前面耷拉着,脖子后背的皱纹拉平了,脖子看上去也是那么有力。他的衬衫上满是补丁,就像那一面帆,而且太阳将它晒成了深浅不一的颜色。老人的头已是白发苍苍,闭上眼睛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报纸摊在他的膝盖上,老人的手臂压在其上,这样才没有被晚风吹走。他打着赤脚。

男孩离开了一会儿。当他回来的时候,老人还在熟睡中。

“醒一醒,老人。”男孩说。他将一只手抚在老人的膝盖上。老人睁开了双眼。在那一刻,仿佛他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绽出笑容。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男孩回答,“我们马上开饭了。”

“来吧,开吃了。你不能光捕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坐起来,拿起报纸,将它折好。然后,又开始折叠毯子。

“披着毯子吧,”男孩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没吃饭就去打鱼。”

“照顾好你自己,愿你活到一百二十岁。”老人说,“我们吃什么呢?”

“黑扁豆饭,煎香蕉,还有一些炖菜。”

男孩是用一只双层金属饭盒将饭菜从露天酒吧带来的。两副刀叉和汤匙插在他的口袋内,用一副餐巾纸包裹着。

“这些饭菜是谁给你的?”

“马丁。酒吧老板。” “我真得好好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了,”男孩说,“你没必要再感谢了。”

“我会给他一块大鱼的肚皮肉,”老人说,“他这样帮我们不止一次吧?”

“那我到时一定要给他一些比肚皮肉更好的东西。他对我们算是够周到了。”

“我送了我们两瓶啤酒。”

“我最喜欢听装的啤酒了。”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喝完我还要把瓶子送回去。”

“你太贴心了,”老人说,“我们开始吃吧?”

“我一直在问你呢,”男孩轻声地说,“不等你准备妥当,我不想把饭盒打开。”

“我已经准备好了,”老人说,“只是还要洗下手。”

你去哪里洗手?男孩想。村里的自来水在两条街开外的地方。我真应该为他弄点水来,还有肥皂,和一条上好的毛巾。男孩想,我为什么如此粗心?我必须为他准备一件衬衫和夹克过冬,还要弄一双鞋子和一条毯子备来。

“炖菜美味极了。”老人说。“棒球比赛有什么消息?”男孩问老人。

“我告诉过你了,在美国联赛中,就是洋基队的天下。”老人欢快地说。

“可是,他们今天输了。”男孩告诉他。

“这不算啥。伟大的迪马吉奥会王者归来的。”

“他们队伍里面还有其他高手啊!”

“这是自然。不过唯有他是灵魂人物。在另一个联赛中,在布鲁克林队和费城队中,我肯定支持布鲁克林队。不过,我倒是想起了狄克·西斯勒,难忘他在旧公园球场打出的那些好球。”

“那些球真是无与伦比啊!他的球是我见过击打得最远的。”

“你记得他过去常常来露台酒店的那段时间吗?”

“我真想带他一起去捕鱼,但是我太腼腆了,不敢去问他。然后,我就叫你去问他,而你也不敢。”

“我记得,真是错失良机啊!他本可能同我们一起出海的。然后,我们一辈子都可以津津乐道此事了。”

“我想叫迪马吉奥一起去捕鱼,”老人说,“人们说他的父亲也是捕鱼的。也许他以前也和我们一样穷困,可能会明白我们的心意。”

“西斯勒‘大帅’的父亲可从来没有穷困过,而且他父亲在我这般的年纪的时候就在大联赛中打球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已是一名往返非洲的横帆帆船的水手了。在傍晚的海滩上,我看见了威猛的雄狮。”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

“我们是聊非洲还是聊棒球呢?”

“还是棒球吧,”男孩说,“给我说说伟大的约翰·迈格拉。”他把J念成了“霍塔”。

“早些年月,他也常常来露台酒吧。但是,他喝着酒的时候,举止粗野,讲话难听,而且难缠。他不但喜欢棒球,而且对马也情有独钟。至少他总是在口袋里揣着数份马的清单,而且常常听他在电话上说出马的名字。”

“他是一位伟大的经理人,”男孩说,“我父亲认为他是最伟大的一位。”

“因为他来得最勤吧,”老人说,“如果杜罗切每年都来一趟我们这里,你爸爸又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经理人了。”

“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经理人呢?鲁克还是麦克·冈萨雷兹?”

“我认为他们旗鼓相当。”

“那最好的渔人就是你了。”

“不敢当。我知道有人比我好。”

“哪儿的话,”男孩说,“好渔夫千千万,能称得上是能手的也有一些。不过只有一个你啊!”

“谢谢,你真会逗我开心。我希望我不会碰到那种难对付的大鱼,那样就证明我们错了。”

“像你自己说的,你仍然有力气,所以没有什么鱼是你对付不了的。”

“也许,我不如自己想得那么强壮,”老人说,“但是,我知道许多窍门,而且我有必胜的决心。”

“你应该睡觉了,修整好,明天早上才会精神抖擞。我把这些东西送回露台宾馆了。”

“晚安。早上我回去叫你起床。”

“你就像我的闹钟。”男孩说。

“岁月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人都醒得那么早?难道是为了让一天更长点吗?”

“说不清楚,”男孩说,“我知道的是,年轻人喜欢晚睡,睡得也死。”

“我记住了,”老人说,“我会准时把你叫醒的。”

“我不喜欢船主人来叫我起床,这样倒让我觉得不如他。”

男孩走了。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上没有点灯。屋内一片漆黑,老人脱下裤子,摸黑上了床。他把裤子卷起来,做成枕头,将报纸塞在里面。他裹着被子,睡在铺在床铺弹簧上面的旧报纸上。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了狮子,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看着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光熠熠的海滩上,海滩是那么白,白得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远处是高耸的海岬和棕色的大山。每天晚上,他都会梦回那道海岸边。在梦中,他听到海浪拍岸飞溅时的巨响,看见本地的船只在惊涛骇浪中穿行。在睡梦中,他仿佛闻到了甲板的柏油和填絮的味道;在早晨,他嗅到了陆风带来的非洲气味。

一般来说,当他嗅到陆风的时候,他就会醒来,穿好衣服,准备外出,去叫醒男孩。但是,今晚陆风刮得很早,在睡梦中,他也知道现在时间尚早。所以,他继续做着他的美梦,梦中的海岛白茫茫的峰顶从海面升腾起来。然后他又梦到了加那利群岛各个海港和停靠船只的锚地。

他再也没梦见骇人的风暴,美丽的女子,惊天的事件,也没有梦见大鱼的出没,决斗和角力比赛,也没有梦见他已逝的妻子。在他的梦中,现在只有一些地方,还有海滩上的狮子。在薄暮上,它们如同小猫一般,嬉戏玩耍着。他喜欢它们,就像疼爱那男孩一般。但梦中没有男孩的身影。他就这么醒来,望着敞开的大门外挂着的那弯月亮,他把裤子解开,穿上。在棚屋外小便,然后顺着大路往前走,去叫男孩起床。秋天的早晨有些寒冷,老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过他知道,这样哆嗦一会儿,身子会暖和起来。他马上就要出海捕鱼了。

男孩住的房子并未上锁,他将门推开,光着他那脚丫悄悄地走进去。男孩睡在第一间房间的一张简易床上。一轮残月射入了屋内,老人清楚地看见了男孩。他轻轻地握住他的腿,一直等他醒来,男孩翻过身,看见了老人。老人点了点头,男孩从床边的椅子上拿过裤子,坐在床沿上,穿着裤子。

老人走出屋子,男孩紧随其后。他还没清醒过来,老人将胳臂搭在他的肩上,说:“对不住了。”

“哪儿的话,”男孩说,“男子汉就应该这么做。”他们朝着老人棚屋的方向,顺着大路往前走。在黑暗中,整条路上都是开始忙活着的人们,他们打着赤脚,扛着船只的桅杆。

他们转眼就到了老人的棚屋。男孩拿起篮子中的钓索卷儿,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肩上扛着那绕着帆的桅杆。

“想喝咖啡吗?”男孩说。

“我们先将帆具送到船上,然后再喝点吧。”

在一家供应渔夫早餐的铺子里面,他们喝了点盛装在炼乳罐子的咖啡。

“老人,昨晚睡得如何?”男孩问。虽然要完全摆脱睡意还很难,但是他逐渐清醒了。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今天感觉很有把握。”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就去拿我们的沙丁鱼,还有给你准备的新鲜鱼饵。船主人自己拿帆具。他总是不喜欢其他人碰他的东西。”

“我们就不一样了,”老人说,“你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帮忙拿东西。”

“我记得,”男孩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可以在这里挂账。”

他走开了,赤脚走在珊瑚石铺就的路上,向存放鱼饵的冷藏库去。老人悠悠地喝着咖啡。这是他整天的食物,他清楚应该吃下去。在很长一段时间,吃饭让他感到烦厌,所以他从不带午饭。他仅在船头放一瓶水,这就是他一天所需。

此刻,男孩带着沙丁鱼和两份用报纸包着的鱼饵回来了。他们沿着小路往前走,走向小船停放的地方,脚下踩着石子遍地的沙地,抬起小船,然后将它滑入水中。

“好运。”老人说。他将桨上的绳索套在桨架的钉子上,然后身体向前倾,抵消桨叶在水中所遇的阻力。天还未明,老人开始划出了港口。这时从其他海滩出发的其他船只也正准备出海,月亮已经沉入山下,老人虽然看不到其他船只,但是耳边回荡着桨落水而激荡的声音。

有时候,人们在船上会说话。但是,大多数船只都是寂然无声的,唯有船桨入水的激荡声。它们出来海港之后,就各奔东西了,每艘船朝着海洋深处的某个地方奔去,希望在那里会有所斩获。老人知道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要远离陆地的气息,所以他一个劲儿地划着,企图拥入早晨海洋的清新味道之中。当老人划过那片被渔人称为“大井”的海洋之时,他看见水面上漂荡着的果囊马尾藻闪着磷光。因为在此处海水深度陡增至700英寻,海流撞击在海底的陡壁上,激起了一阵阵旋涡,各种各样的鱼儿聚集而来。在这里,聚集着大群的虾和饵鱼,有时候还有成群的乌贼。这些乌贼从海底的深洞中跑出来,在夜间潜到海面附近,成为所有在那里游荡的鱼的食物。

在黑暗之中,老人感觉到早晨就要降临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划着船,耳边回荡起一种战栗之声,那是飞鱼离开水面发出来的声音;还有展开的那对胸鳍,飞跃于黑色的夜空之中,发出的嘶嘶声。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洋中的重要伙伴。老人真替鸟儿难过,特别是那种柔弱黑色的小燕鸥,它们总是在不断飞翔,到处找寻食物,但是总是一无所获。老人想,除了那些猛禽和力大体庞的鸟儿之外,鸟儿比我们的生活还要艰辛。既然海洋会变得如此残暴,为什么造物主让鸟儿如此纤弱?海洋是非常慈善而美丽的。但是她也会不时露出狰狞的面目,而且常常猝不及防,这些鸟儿飞到低处觅食,发出细小的哀鸣,它们对于海洋来说太过弱小了。

他常常认为大海是一位善良的“姑娘”(la mar) ,这也是西班牙人对海洋爱称。有时,那些喜欢海洋的人也会说她的坏话,不过总是把海洋当作一位女性看待。有些年轻的渔民用浮标作为钓索上的浮子,捕捉鲨鱼,出售鲨鱼肝,赚了不少钱,然后购置了汽艇。在他们的口中海洋被称为“海郎”(el mar) ,是一位充满男子气概的壮士。在他们眼中海洋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或者是块待征服的领地,甚至是一位劲敌。但是,老人还是习惯把海洋看做女性,她有时候乐善好施,有时候又锱铢必较;而且,如果她干下一些任性或恶劣的事情,是因为身不由己。他认为,如同月亮会影响女人一样,月亮也会对海洋发生作用。

他稳稳地划着船儿。因为他很好地掌控着速度,同时除了偶然出现几阵海流的旋涡之外,海面上波澜不惊。他巧借着海流的力量,所以当天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比预计该点能到达的地方远出了许多。

我曾在这片“深井”海域倒腾了一礼拜,却一无所获,他想。今天我一定要找到成群鲣鱼和长鳍金枪鱼出没的地方,说不定有条大鱼跟着它们呢。在天色完全变亮之前,老人放下了他的鱼饵,船儿随着海流漂荡。一个鱼饵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寻深处。第三和第四个分别下沉到一百英寻和一百二十五英寻的地方。每个鱼饵都是头部朝下,钩柄裹在鱼肚之中,扎好,缝紧;鱼钩的所有突出部分,即钩尖和钩弯,包着新鲜的沙丁鱼。鱼钩穿过每条沙丁鱼的双目,这样裹在突出钢质鱼钩部分的沙丁鱼便构成半个环形。不管鱼儿接触到的是鱼钩的哪个部分,它们都能尝到香甜而美味的鱼饵。

男孩给了老人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又叫长鳍金枪鱼。老人将它们挂在最深处的钓索上,如同铅垂一般。在其他的钓索上,老人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青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虽然已经用过,但是仍然保存完好,再说配合新鲜的沙丁鱼一起使用,更是增添了它们的香味,让鱼儿无法抗拒。每条钓索都有一根大铅笔那么粗,一端被环系在一根青色边材木棍之上,这样但凡有鱼儿拉动或者触到鱼饵,鱼竿就会浸入水中。而且每卷钓索长达两个四十英寻,还可以将其系在其他多余的卷儿上,这样当需要的时候,一条鱼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寻远的地方。

现在,老人坐在船舷,盯着三支鱼竿,看是否有动静,一边又轻轻地划动船儿,时而往上拉动钓索,时而又往下放,让钓索保持笔直,并停留在恰当的深度。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随时都会升起来。

一轮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船舷低低地压着海面,缓缓地驶向海岸,在海流中散开。随之,太阳越发明亮了,水中的阳光闪烁,刺人双眼,随后,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平坦的海面将眼光反射到老人的眼中,剧烈地刺痛了老人的双眼。他避而不看,仍然划着桨。他往水下瞧去,钓索笔直地垂入黑黢黢的海水之中。他让钓索保持垂直,比任何人弄得都要直,因为在黑黢黢的水流的不同平面上,都会有鱼儿出没,他想当鱼儿游过的时候鱼饵就在那里等着。其他人则让钩索随着海流漂荡,有时候渔人自以为他们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实际上只是在六十英寻处。

不过,他想,我得丝毫不差地投放钓索。因为我可能再没有运气可指望了。但是谁又知道呢?说不定今天就是我的幸运日。毕竟每天都是崭新的。走运固然好,但是我还是宁愿做到分毫不差,让运气光临的时候,就可以立马行动起来。

又过了两个小时,太阳升得更高了。太阳光不再灼眼,所以往东边看的时候,阳光不会那么刺痛眼睛。此刻,老人极目远眺,眼前只有三艘船,它们远远地在地平线上,离海岸非常之远了。

我这一辈子,眼睛饱受了早晨太阳的苦,他想,不过,它们仍是好好的。傍晚时分,即使是直视太阳,也不会眼前发黑。要知道,阳光在傍晚可是更犀利啊!但是,早上的阳光就是让人痛苦。

就在那刻,一只军舰鸟出现了,展开长长的黑色翅膀,在老人前方的长空之中盘旋。它斜着后掠翼,快速地做了一次俯冲,然后又开始盘旋起来。

“它好像发现了什么,”老人大声地说,“它不光是在找寻。”他缓缓而稳稳地划着船,驶向鸟儿盘旋的地方。他一点也不着急,还是让钓索保持上下垂直。不过,他还是朝海流靠近了一点,如此,虽然较之以鸟儿为向导时,船儿的速度更快,但并不影响他捕鱼。

鸟儿在空中飞腾得越发高了,又开始盘旋起来,它的翅膀却纹丝不动。然后鸟儿又突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面上蹦出,然后拼命地在海面上飞掠。

“鲯鳅,”老人扯开嗓子喊着,“大鲯鳅。”

他收起双桨,然后从船头拿出一卷细钓索。钓索上有一根导线,和一只中号鱼钩,老人在鱼钩上装上一条沙丁鱼作为饵。然后从船弦上放下水去,系在船艄的一个螺栓上。然后,老人又给另一根钓索装鱼饵,让它盘绕着,搁在船头的阴暗地方。他又开始划桨,然后打量着正在水面低飞猎食的长尾鸟儿。

老人正看着出神,鸟儿又往下坠来,斜着翅膀往下俯冲,然后又猛地展开翅膀,直追飞鱼,可惜没有成功。老人看见,海豚逼追逃窜的鱼儿,在水中掀起一阵微微的鼓泡。鲯鳅在鱼群的下方水域中穿行,只待飞鱼落入水中,便飞快游过去,将其擒获。好一大群鲯鳅啊!他想。它们散布在水中,飞鱼逃脱的机会非常渺茫。鸟儿也占不到便宜,因为飞鱼对它来说太大,速度又极快。

他又看着飞鱼从水中蹦出,鸟儿徒劳无功地飞翔。那群鱼儿已经跑远了,她想。它们游得太快,逃得太远了。不过,我或许能逮到一只掉队的,又或许我的大鱼正在它们周围。我要的大鱼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笼罩在地面上的云朵渐渐升起,如同山岗一般。海岸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青色线条,灰青色的小山隐于其后。海水呈现深蓝色,深得简直要成紫色了。老人俯视着海水,他在深色的海水中发现了如筛屑般的红色浮游生物,太阳光在水面上变幻着奇异的颜色。他看着他的钓索,看着它们笔直地没入水中,直到看不到的地方。见到大片的浮游生物让他颇感欣慰,这说明此处有鱼。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的奇异色彩,以及笼罩在地面上空的云朵的形状,说明天气必是晴朗的。但是,现在鸟儿不见踪影了,水面上漂着一块块被太阳晒得退色的黄色马尾藻,紧挨着船边,浮动着一个僧帽水母,它那胶质囊状物呈现紫色,具有一定形状,色彩斑驳,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它侧向一边,然后又正过身来。它欢快地漂浮着,就犹一个灯泡,带着一根长长的可怖触手,悠悠地拖曳在水中,有一码之长。

“臭水怪,”老人说,“直娘贼。”

他坐着轻轻地摇动双桨,低头往水中望去,他看到了丁点大的鱼儿,颜色同拖曳在水中的触手一样。它们在触手之间以及“气泡”漂流时投下的阴影之下游动。僧帽水母的毒性对它们没有影响。不过,人就不同了。如果老人钓鱼的时候,触手缠在钓索上面,紫色的黏液会附着其上,他的胳膊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创痍,就如同被毒葛感染了一般。这种水母的毒素传染得非常快,而且让人疼痛得像鞭子抽打一般。

这些彩虹色“大气泡”是美丽的。但是,它们是海洋中最会伪装的生物。老人喜欢看着它被大海龟吞食。海龟一旦发现它们,便从正面游过去,然后闭上双眼,身子缩进龟壳之中,然后把它们连同触手一并吃掉。老人喜欢在风暴袭过的海滩上,看着海龟吞食水母;喜欢踩在海龟的壳上;当老人用长满厚研的双脚踩在它们身上,就会发出爆裂的声响。

老人钟爱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雅,动作迅敏,而且具有很高的价值。他对那些又大又笨的红海龟不抱有好感。它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奇异的交配方式,也会闭着眼睛,津津有味地吞食着僧帽水母。

虽然在捕龟船上待过很多年,但是老人并不觉得海龟有多神秘。他替它们感到难过,包括那些身长如小船一般,且重达一吨的大海龟。大多数人对海龟是残忍的,因为在它们被剖开、屠宰之后,它们的心脏仍然会跳上数小时。老人认为,我也有这么一颗坚强的心,我的腿和手也像海龟。

为了自己更加强壮,整个五月老人都会吃海龟蛋,这样到了九月、十月的时候,老人就有足够的力气去对付真正的大鱼了。

老人每天从一只大圆桶中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只大圆桶就放在很多渔人放置渔具的棚屋之中。所有的渔人都可以喝。但是,大多数人讨厌那种味道。其实,喝这种东西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不比他们起早摸黑要痛苦。再说,鲨鱼肝油对预防伤风感冒有奇效,而且也有明目的功效。

这时,老人仰头看见了鸟儿又在空中盘旋。

“它找到鱼了。”他大声地说。没有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小鱼四处逃遁。但是,老人看着看着,一只小金枪鱼跃入空中,转过身子,头朝下坠入水中。金枪鱼在太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当一只金枪鱼坠入水中,随后一只又一只金枪鱼从水面跃出,它们朝着各个方向跳跃,搅得海水翻腾,长跳飞跃,追捕小鱼。它们将小鱼围在中心,不断驱赶着它们。

如果它们不是游得太快,我会赶到它们之间去的,老人寻思着。老人看着这群鱼把海面搅出了白色水花,鸟儿这时俯冲下来,叼起在惊慌中被迫跃出水面的小鱼。

“鸟儿真是个好帮手。”老人说。就在此时,船艄的钓索在他脚下突然绷紧,原来他将钓索在脚上绕了一圈,所以他扔下双桨,紧紧地拉着钓索,开始把钓索往上拉,这时感到小金枪鱼在颤动地拉着,有点分量。他越是往上拉钓索,越是感到颤动在增加。他看到了水中鱼儿青色的背部和金色的两侧,然后猛拉钓索,鱼越过船舷,掉到船里。鱼儿躺在船艄,阳光照在其身上,短小结实,活像一颗子弹。它有一双大而呆滞的眼睛,尾巴干净利落地快速活动,拍打着船板,直摔打得筋疲力尽。出于怜悯,老人在它头上敲了一下,一脚把它踢到船艄的阴凉处,不过它的身子还在颤动着。

他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了。在以前,他会独自歌唱,有时候在夜间高歌,记得当时他在小渔船或是捕龟船工作的时候,自己一人独自驾着小艇值班的时候。可能是自己一人的时候,或者是男孩离开他之后,他开始自言自语了。他实在记不清楚了。当他和男孩一同捕鱼的时候,他很少说话,除非非说不可。他们在夜间交谈,要么遇见暴风雨,被困海上的时候,他们才说话。人们认为,在海上不说话是一种美德。老人也这么认为,并始终恪守这点。但现在他已多次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了,因为这些话也打搅不到他人。

“如果有人听见我如此大声说话,他们定会以为我疯了,”他大声地说,“但是,既然我没有真的疯,所以我也不要理会他们。富裕的渔夫在船上都配备了收音机,他们在收音机上收听网球赛事。”

现在可没有时间来惦记棒球赛了,他想。现在只应该念着一件事情,那才是我生而为之的事业。在这群鱼周围可能游荡着一条大鱼,他想。我逮到的只是那群正在觅食的金枪鱼中掉了队的一条。但是,它们正在游向远方,速度又极快。今天在海面上露面的鱼群都游得很快,而且都朝着东北部方向。这是每天这个时辰的“例行公事”?还是某种我不懂的天气的信号?

老人已看不到海岸上的绿色了,眼前仅有青色的山峰,山顶似有一圈白色,好像是积雪,又像是笼罩在山峰之上的云朵,看上去如高耸的雪山。海水蓝极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不同色彩。数不清的浮游动物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之下,不见了影踪。老人眼中只能看见蓝色海水中变化出来的夺目色彩,钓索笔直地沉入足有一英里深的海水中。

渔人将所有这种鱼称为金枪鱼,只是在出卖它们或者将它们换作鱼饵的时候,才用准确的名字将它们区分开来。这时它们又沉下去了。太阳变得炙热起来,老人感到脖颈上一阵灼热,他划着桨,汗水流到背上,有种酥痒的感觉。

我让船儿自己漂吧,他想,我要睡会儿,他在指间绕了一圈钓索,一有动静便可叫醒他。但是,今天是第85天,我该好好地钓一天鱼才对。就在那刻,他盯着钓索,他看见一个伸出在水面上的钓竿猛地往下一沉。

“终于上钩了,”他说,“上钩了。”然后迅速地把划桨放在桨架上,船没有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抓钓索,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紧紧地拉住。钓索上既没有拉力,也没有重量,他轻轻地拉着钓索。然后,钓竿又往下沉了一下。这次是试探性的拉动,既不有力也不猛,但是老人已经知道是什么鱼上钩了。在一百英寻处,一只马林鱼正在吞食裹在钩尖和钩弯外面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鱼钩就是从小金枪鱼的头上伸出来的。

老人小心翼翼攥住钓索,然后用左边轻巧地将钓索从钓竿上取下来。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指间滑动,不让鱼儿感到丝毫拉力。

它深藏这么深的海底,长到这个月份,一定够肥美了,他想。吃吧,鱼儿。尽情享用吧,请多吃点。

多么鲜美的沙丁鱼啊!你待在六百英尺的黑色冰冷海水中,你一定饿坏了吧。在黑暗中转个身,回过头来继续享用吧。老人先是感到一阵轻而微妙的拉动,然后又一阵力道更大的拉动,沙丁鱼的头一定是更加难从鱼钩上扯下来。然后,又没动静了。

“来吧,”老人大声地说,“再转个身。闻闻这些沙丁鱼吧。它们不是很诱人吗?好好地享用它们。我这里还有一条金枪鱼呢。又坚实,又冰凉,又鲜美。鱼儿,别害羞了。吃掉它们吧。”

他把钓索夹在拇指和一根手指中间,等待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同时,又注意着其他几根钓索,因为鱼儿可能往上或者往下游动了。接着,又是同样轻巧的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高声说,“上帝保佑,让它咬鱼饵吧。”

但是,鱼并没有买账。它游走了。老人感觉不到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就这么走了,”老人说,“老天知道它不可能走掉的。它只是在转身。也许它已前上过钩。现在还有些印象。”

然后,他又感觉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老人真是笑逐颜开。“它刚才不过是在转弯而已,”老人说,“它会上钩的。”感到这轻轻的一扯,他很高兴,然后,他又感觉到某些更加沉重的东西,力道大得惊人。那是鱼的重量造成的。他松开一段钓索,一直往下,再往下,绕开了两卷备用线索中一卷,尽管拇指和手指之间的压力小得基本无法觉察。“好大一条鱼啊!”老人说,“它正将饵鱼斜叼在嘴中一侧,带着它游走呢。”

然后,它马上会掉过头来,将鱼饵吞下,他想。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事情一旦说出来,就可能不会发生。他明白,这是一条大鱼。他想象着它将金枪鱼斜叼着在嘴中,快速地在黑暗中游离。在那一刻,老人感觉不到鱼儿的动作,但是分量仍然还在那儿,接着,分量开始增加,老人放出了更多的钓索。一时之间,他增加了拇指和手指之间的力道,接着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他一边让钓索从指间往下滑,一边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自由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现在,他完全准备好了。除了现在正在使用的钓索,他还有三卷四十英寻长的钓索可供使用。

吃吧,等鱼钩进入你的心脏,你的死期就到了,他想。轻松地往上游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心房。准备好了吗?你吃得时间够长了吧?

“是时候了!”他大声地说。然后用双手猛力收起钓索了,拉进了一码,然后再连连猛拉,倾尽所有臂力,依靠身子的重量,不断轮换双手,把钓索往回拉。

没有任何起色。鱼儿只是缓缓地游开,老人再也不能把它拉上一英寸。他的钓索是结实的,专门用来对付大鱼的。老人把钓索套在背上,用背部力量往上拉拽,直到钓索完全拉紧,水珠从钓索上面溅出。接着,钓索开始发出一阵沉闷的嘶嘶声,他仍然紧攥钓索,利用坐板支撑身子,向后仰,以抵消鱼儿的拉力。鱼儿开始缓慢地朝着西北方向游荡起来。

鱼儿继续游着。老人和船只在平静的水面上平缓地行进。其他诱饵仍然浸在水中,但是现在也顾不上它们。

“如果小孩在就好了,”老人大声地说,“我现在被一只鱼儿牵着走,倒像是一根系纤绳的短桩。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上,不过这样一来,鱼儿势必把它拉断。我必须竭尽全力拉着它,如果它想游得远一些,我就多放点钓索给它。感谢上帝,它是在往前游,不是往下沉。”

如果它决意往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突然下沉,然后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是,我得想些法子,我还有很多能做的事情呢。

他紧握勒在背上的钓索,老人盯着水面,钓索斜斜地没在水里。小船往西北方前行着。

这会要了它的命的,老人想。它不可能永远这么往前游。但是,四小时过去了,鱼儿仍然拖着小船,在海中游个不停。老人仍然将钓索勒在背上,紧紧地攥住。

“它上钩的时候是中午,”他说,“到现在我还没有和它打过照面。”

他用劲掀去头上的草帽。在钓上鱼之前,他就戴着它,直勒得他脑门生痛。他又感到口渴了,双膝跪下,万分小心,生怕扯动钓索。他爬向船头,直到他能只手够着水壶。他旋开水壶,喝了一点。然后靠在船头歇息一会儿。坐在拔下来的桅杆和帆上,他休息着,尽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然后,他回过头望去,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这倒是无关紧要,他想。只要看着哈瓦那的灯火,我总能顺利地返航的。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也许在日落之前,它就会上来了。如果它还不上来,那它可能会跟着月亮一起出现。我现在没有抽筋,感觉浑身还有力。可是它嘴中有鱼钩啊。但是,看它拉钓索的方式,一定是条大鱼。它的嘴巴准是紧紧地咬住了鱼钩。但愿我能看到它。我只愿看上一眼,这样我便知道,我的对手长什么样子了。

老人看着天空的星斗,判断鱼儿整个晚上没有改变路线,也没有掉转方向。日落之后,海面有点凉意,老人的汗水风干了,背上、手臂和他的老腿上凉飕飕的。白天的时候,老人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布袋取下,在太阳底下摊开晾干。日落之后,他把麻布袋掖在颈部,麻布袋朝下披在老人背上,钓索挎在老人双肩之上,他小心地将麻布袋压在钓索之下。麻布袋垫在钓索下面,老人又试着身体向前倾向船头,钓索就不会勒得太痛,而且可以说有点舒服了。

我拿它没有办法,它也奈何不了我,他想。只要这样下去,双方只能保持僵持状态。一度他站起来,站在船舷处小便。老人仰望空中的星辰,确定前行的路线。钓索看上去就像一根磷光,从他肩上,直入水中。他缓慢地前行着,哈瓦那的灯光也黯淡了,所以老人知道海流定会把他带向东边。如果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么我一定是往东边漂移了,他想。因为如果鱼儿不改变路线的话,我一定还可以看见灯光好几个小时。我想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如果有台收音机在船上就太妙了。然后他想,别老是惦记着那事了。想着手下的事情吧。你千万不能干出什么蠢事啊!

然后,他大声地说:“真希望小孩在我身边。帮助我,也见见这大场面。”

每个人都应该老有所依,他想。但是,孤独是不可避免的。为了补给体力,我一定要记得在金枪鱼臭掉之前吃点。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在早上好歹要吃上一点。记住,他对自己说。

夜间,两只海豚游到船附近。他可以听见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老人能分辨得清楚雄海豚喷水的声音和雌海豚哀叹的声音。

“它们真幸福,”老人说,“一起玩耍,一起嬉闹,恩恩爱爱。它们和飞鱼一样,是我们渔人的朋友。”

然后,他对这只被钩住的大鱼不免同情起来。它真不可思议,也真奇特,谁也不知道它多大了,他想。我从没有碰见过这么强壮的鱼儿,也没有碰见过行为如此乖张的鱼儿。可能它太过聪明了,所以不愿横冲直撞。如果它横冲直撞的话,我的老命就玩儿完了。可能它已经上过多次钩,所以它明白它应该如此战斗。它不可能知道,它的对手只是一个人,更不知道仅是一个老人。但是,它是那么大一条鱼,如果它的肉鲜美的话,拿去市场定会卖个好价钱。它咬饵的方式像条雄鱼,它拖钓索的方式也像是条雄鱼,战斗起来看不出一丝恐慌。我好奇,它是否有什么阴谋,抑或它同我一样不顾死活?

他记得有一次,他钓上了一对马林鱼的其中一只。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被钩住的正是雌鱼。雌鱼恐慌不已,狂乱而绝望地挣扎,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雄鱼离得很近,老人担心它会用如鱼尾切断钓索,要知道它的鱼尾尖如一把大镰刀,大小和形状也基本相仿。老人用鱼叉把它叉上,用棍子揍它,抓住它那长剑似的、边缘如砂纸一般的嘴,又连连朝它的头顶击去,直打得它身上的颜色变得如镜背。然后,同男孩一起把它抬上甲板。在这当儿,雄鱼一直守在船舷边,久久不去。

接着,当老人收拾钓索,预备鱼叉的时候,雄鱼在船边高高跃起,直入空中,想见雌鱼最后一面,随即钻入深深的海底。它的那对胸鳍,如一对淡紫色的翅膀,全部舒展开来,它身上所有淡紫色的宽大条纹都裸露出来了。它是美丽的,老人记得,而且它始终逗留在那儿,迟迟不肯离去。

它们的故事是我曾经见过的最悲伤的一幕,老人想。男孩也很伤心。我们请求雌鱼的宽恕,并且立刻将它屠宰了。

“如果男孩在这里就好了。”他大声地说。老人将身子倚靠在船头已被磨圆的厚木板上,老人通过勒在背上的钓索上,感到大鱼的力量。鱼儿朝着他选定的方位稳稳地游去。

既然我背叛了承诺,那么鱼儿就需要作出抉择,老人想。

鱼儿的决定是待在黑暗的深海里,远离所有的圈套、陷阱和诡计。而我的抉择是来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到它。远离世间所有的人群。现在,我们狭路相逢了,自中午开始,我们的命运就绑在了一起。没人能帮你,也没人能帮我。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但是,捕鱼是我生而为之的事情。我必须牢记,在天亮之后,吃点金枪鱼。

天亮之前,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身后其中一个鱼饵。他听到钓竿清脆的断裂声,接着钓索沿着船缘往外直溜。在黑暗中,他从鞘中拔出刀,身子往后靠,将鱼儿的拉力负担在左肩上,在船缘的木头上切断了钓索。然后,他又切断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钓索。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两卷备用钓索卷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娴熟地干着活儿,把结给牢牢地打紧,一只脚踩在钓索卷上,以免它滑开。

他寻思,等天亮之后,我再去对付那个四十英寻处的鱼饵吧,我也要将它斩断,接在备用钓索卷上。我将损失二百英寻长的上好卡塔卢尼亚钓索,还有几个鱼钩和导线。这些东西都可再备置。不过如果我钓上了别的鱼,却把这条大鱼弄丢了,那损失就大了。

我不知道正在咬饵的是什么鱼。可能是一条马林鱼,或者是箭鱼,也有可能是鲨鱼。我没时间去细想了,我必须马上摆脱它的纠缠。

“多么希望男孩在身边!”他大声地说。

但是,男孩到底不在这里,他想。你身边只有你自己,你最好马上去应付最后一根钓索,不管天亮还是没天亮,赶紧把它剪断,把两卷备用钓索接上。

他如是做了。黑灯瞎火的着实不容易。有一回,鱼儿猛烈地抖动了一下,老人被拉倒,脸朝下摔倒在船上,眼睛下方划了道口子。鲜血从脸颊上流下,流了一小段,还没有到下巴,便凝固、干掉了。老人又回到船头开始工作,靠在木板上休息。他整了整肩上的麻布袋,小心翼翼地移动钓索,把钓索放到肩上的另外一个位置上。钓索固定在肩上,老人一手握住,他仔细地感知鱼儿的拉动,然后伸手到水中,判断船儿前行的速度。

我在想,刚才鱼儿猛烈抖动是想干吗?他想。钓索在他那宽大的脊背上滑来滑去。它的脊背一定没有我的痛。但是,不管它有多么庞大,它不能老是这么拖着船儿走。现在,凡是会惹麻烦的事情都清理掉了,而我还有一大堆备用钓索,这些有利条件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鱼儿,”他温柔地高声说道,“我会奉陪到底,除非我死了。”

我想它也决心同我决战到底,老人寻思着。于是,他等待破晓的降临。黎明时分,气温很低。老人身体紧贴着船舷避寒。它能耗多久,我也能耗多久,他想。第一缕光明绽现,钓索往外伸出,直没入海水之中。船儿稳稳地往前航行,太阳露出一角,阳光洒在老人的右肩之上。

“它正在朝北游动。”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往东边送去,他想。我希望看见它随着海流游动,那说明它体力渐渐不支了。

太阳又升起来了一点,老人意识到鱼儿压根儿没有一点倦意。只有一个有利的迹象。钓索的倾斜度说明鱼儿游到了较浅的地方了。这并不能说明它会跳跃。但是,谁又能说得定呢。

“上帝保佑!让它跳起来吧,”老人说,“我的钓索足够长了,足以对付它。”

也许我稍加点拉力,它会感到疼痛,然后跃起,他想。既然天已大亮了,如果它跃起,脊骨周边的液囊里就会充满空气,这样它便不会沉入海底死去了。

他试着加大点拉力,但是自从这条鱼上钩之后,钓索已被拉得笔直,都快濒临断裂了。老人身子往后去拉钓索,只觉钓索紧绷绷的,无法再拉得更紧。我一定不能急拉,他想。我每急拉一次,鱼钩造成的伤口就会拉大,然后如果它真的跃起来,就可能把鱼钩甩掉。不管怎么说,太阳让我感觉舒服多了,这次它不再那么恼人,所以不必再盯着它看了。

钓索上沾满了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倒是无关紧要,反而会增加一点拉力,所以他很高兴。那是一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会发出闪闪的磷光。

“鱼儿,”他说,“我热爱你,也非常尊重你。但是今天我要结果你的性命。”

一只鸟儿朝北方从小船飞来。它是一只啭鸟,低飞在海面之上。老人知道,它非常疲惫了。鸟儿飞落在船艄,在那儿停歇一会儿。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最后栖落在钓索上,这样它会更加舒坦。“鸟儿,你多大了?”老人问小鸟,“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吗?”

老人说话的时候,小鸟看着他。它太疲惫了,竟没有细看钓索,便用纤细的爪紧紧抓住,身体失去平衡,不免摇晃起来。

“它稳当得很,”老人告诉它,“它再稳当不过了。昨晚又无风浪,你不应如此疲惫啊!现在的鸟儿如此不堪?”

肯定是因为老鹰,他想,它们飞到海面来抓捕它们。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话对鸟儿说,因为它根本听不懂,再说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颜色了。

“好好休息一下吧,鸟儿,”他说,“然后你必须出发,像所有的人一样,所有的鸟儿一样,所有的鱼儿一样,去接受命运的挑战。”

夜里,他的后背发僵,现在着实疼痛,说说话会让老人好受一点。

“鸟儿,如果你喜欢,就待在我的船上吧,”老人说,“不过抱歉,我不能扬起帆,趁着这阵正起的微风带你回家。我这里还有一位朋友呢。”

就在这当口儿,鱼儿又猛晃动了一下,老人被拉倒,摔倒在船头上。如果不是老人撑住了身体,及时放出了些鱼线,老人准摔到海里去了。

钓索一阵猛拉的时候,鸟儿就飞走了。老人甚至都没有看见它飞走。他用右手仔细地去感知钓索,发现手正在流着血。

“这么说它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他说出声来,然后拼命往回拉钓索,看看他是否能让鱼儿掉头。但是,当他感到自己已经临近极限之时,他牢牢地攥住钓索,仰坐着以抵消钓索的拉力。

“你现在觉得疼痛了吧,”他说,“老实说,天知道,我也疼啊!”

他环顾四周,找寻鸟儿,因为他喜欢鸟儿陪伴在左右。但是,鸟儿已飞走了。

它没停留多长时间,他想。如果,前方恐有狂风巨浪,要飞到海岸才算是安全。我的手怎会被鱼儿一拉就伤成这样呢?我肯定变得越来越愚笨了。或者,可能是当时只顾看着小鸟,想着它的事情。现在我得集中精力干活儿了。然后,我必须吃些金枪鱼,这样我才不会精疲力竭。

“男孩在这里就好了,如果手头有些盐巴就好了。”他说出声了。

老人把钓索的重量转移到左肩上,然后缓缓地跪下,在海水中清洗他受伤的手,把手浸在水中一分多钟,注视着血在海水中消融,船儿往前行着,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手。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本想将手放在海水中多浸一会儿,但是他担心鱼儿又会猛拉一阵,于是,他站起身来,打起精神,对着太阳举起那只手。不过是绷紧的钓索割伤了皮肉而已。但是,这是他右手用力的地方啊!他知道在把鱼儿捕上来之前,他需要这只手,他真不想看到还未动手,手就受伤了。

待他手晒干之后,他说:“我现在必须得吃点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叉把它取过来,坐在这儿舒舒服服地享用。”

他双腿跪下,用鱼叉在船艄钩出那条金枪鱼,小心着让它避开钓索卷儿,移到自己身边来。钓索又勒在左肩膀上。老人用左手臂支撑着,将金枪鱼从鱼叉钩上取下,然后再把鱼叉放回原处。他把一只膝盖压在鱼身上,从鱼头后部到尾巴,纵向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楔形鱼肉。他从脊骨边开始割,一直割到肚子边。他如此切下六条鱼片,把它们摊开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揩拭了刀子,拎起金枪鱼尸骸的尾巴,将它扔进海里。

“我可能吃不了一整条。”说着拿起刀,把一条鱼片切成两半。他感觉到钓索上沉稳的拉力,他的左手抽起筋来。它紧紧地抓住沉重的钓索,老人厌恶地看着它。

“这算哪门子的手啊,”他说,“如果你想抽筋,就尽情抽吧。把自己变成一只爪,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争气点,他想,眼睛盯着深深的海水中斜拉着的钓索。吃点金枪鱼吧,这样手就会有力气了。这不是手的过错,它确实和鱼儿搏斗了很久了。不过,你可以同它战斗到底的。马上吃掉金枪鱼吧。

他拾起一条鱼片,放入嘴中,慢慢地咀嚼。味道并不算坏。

好好地嚼吧,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要是配点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那味道就更好了。

“手啊,你感觉如何了?”他问那只抽筋的手,那只如死尸般僵直的手。“我要为你多吃点。”

他吃下那条碎成两半的鱼片。他仔细咀嚼着,然后把骨头吐出来。

“手啊,好了点吗?或者,没有这么快见效?”

于是,他拿起一整条鱼片,放在嘴中咀嚼起来。

“这是一条强壮、血气方刚的鱼,”他想,“逮住的是它,而不是鲯鳅,算我幸运。鲯鳅的肉太腻甜了。而金枪一点甜味也没有,所有的元气都保存在里头。”

不过,万事实用才是王道,他想。有点盐就好了。我不知道,太阳是会把这条鱼晒臭,还是晒干,所以虽然我并不饿,但是我最好还是全部吃下去。鱼儿现在情绪稳定。我正好把金枪鱼全吃掉,到时我便有力气对付鱼儿了。

“手啊,别着急,”他说,“我吃这些全是为了你。”

我也巴望能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兄弟。但是,我必须杀死它,所以我必须保持体力。老人慢慢地认认真真地吃掉了所有楔形鱼片。

他直起腰来,在裤子上擦了擦右手。“好了,”他说,“手啊,你可以松开钓索了,我用右手对付它就好了,直到你停止闹腾。”老人把左脚踏在刚才左手握住的沉重钓索上,然后身子往后仰,用背部来承担鱼儿的拉力。

“上帝啊!让这该死的抽筋停歇吧,”他说,“因为我真不知道,鱼儿接下去要干什么。”

但是,它似乎很镇定,他想,而且心中似有盘算。那么,它到底有什么计划呢?他想。而我又该如何应对呢?我必须随机应变,因为它身体那么庞大。如果它肯跃起的话,我能杀掉它。但是,它总是不休地停在水下。那我只有奉陪到底了。

他在裤子上揉搓着抽筋的左手,然后试着伸展手指。但是,就是张不开。大概它会随着太阳一起张开吧,他想。也许等滋补的生金枪鱼肉消化之后它就会张开了。如果我不得不使用这手,我就要把开张开,不管耗费何种代价。不过,我现在不想迫使它张开。还是让它自己张开吧,让它自愿恢复。毕竟在夜间又是松开钓索,又是系紧钓索,忙得不可开交,可把它累坏了。

他远眺苍茫的大海,发现此刻自己是多么孤单。但是,他看见了黑色的海水闪烁着七色光芒,钓索伸展在前,平静海面怪异地波动。信风吹来,云朵汇聚起来,他抬头仰望,只见一群野鸭在海面上飞过,在天空的衬托之下,身影刻画得分外分明,然后又模糊起来,又清晰起来。他知道人在海上是从不孤单的。

他想起有些人驾着小船出海,等看不到陆地的时候,便会害怕起来,他明白在天气说变就变的数个月中,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但是,现在正处飓风季节,如果没有飓风发生,飓风季节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

如果要刮飓风,你又在海上,你总可以在几天前从天空的迹象看出来。人们在海岸上是看不出端倪来的,因为他们不知道看什么,他想。另外,陆地也对云朵的形状会有一定影响吧。总之,眼前是不会刮飓风了。

他仰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层叠起来,形似一堆堆可人心意的雪糕。在更高处,卷云如同轻薄的羽毛,飘荡在九月的高空之中。

“云淡风轻啊!”他说,“这天气对你不利,对我可有利啊!鱼儿。”

他的左手仍然抽着筋,不过他正慢慢地把它展开。

抽筋真可恶,他想。这是人身体对自己的背叛。如果是因食物中毒而拉肚子,或者呕吐,只是在别人面前才丢人。但是,他认为抽筋是一种“抽搐”(calambre,西班牙语),是自己羞辱自己,特别是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

如果男孩在,他倒是可以帮我揉揉手臂,从前臂开始往上揉,好让肌肉放松,他想。不过,手自己总会松开的。

这时,老人的右手感觉到钓索拉力的分量变了,然后才发现水中钓索的斜度也发生了变化。接着,他一边用身体抵在钓索上,一边在大腿上快速而猛烈地敲打着左手。这时,他看见钓索正缓缓地往上倾斜。

“它游上来了,”他想,“手啊!醒醒吧。快醒醒吧。”

钓索缓慢而稳稳地上升,然后船前面的一块海面鼓起了一块,鱼儿冲出海面。它一直往上冲腾,海水从它两侧倾泻而下。在太阳底下,鱼儿闪着亮光,头部和背部呈现深紫色,阳光照射在它两侧宽阔的条纹上,发出淡紫色的光芒。它的长嘴有棒球棒那么长,尖如细剑,然后它整个身子都跃出水面,然后又钻进水中,滑溜溜地,就像潜水运动员。老人看见鱼儿那如大镰刀般的鱼尾没入水中,然后钓索又开始往外飞窜。

“它比我的船还长上两英尺。”老人说。钓索快而稳地往外抽,说明鱼儿并没有受惊。老人用手握住钓索,控制好力度,不让钓索绷断。他知道,如果他不施加稳定的拉力,鱼儿就会拉出所有的钓索,然后挣脱钓索逃走。

它是那么一条大鱼,而我必须制伏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明白它力气有多大,也不能让它知道,如果它要逃走,应该怎么做。如果我是他,我现在会拼死挣扎,一直往前游,直到钓索断裂。不过,感谢上帝,它并不如要捕杀它的我聪明;虽然它比我更加高尚,本事更加大。

老人一生中见过无数条大鱼。他见过很多重达一千磅的鱼,而且他一生中还抓到过两条那么大的鱼,不过当时身边还有其他帮手。而现在,自己形单影只,远离陆地,和一条最大的鱼儿拴在一起,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大鱼,甚至从未听说过有如此大的鱼,更糟的是,他的左手还僵直着,就像紧握住的鹰爪。

虽然它会复原,他想。它一定会复原来帮助右手的。现在,有三样东西是他的兄弟:海中的那条大鱼,还有胳膊上的两只手。它一定要好起来。它那样抽着筋是不道德的。鱼儿放缓了速度,以正常的速度在海水中游着。

我想知道,它为什么跳跃起来,老人想。它跳起来好像是要向我显示它有多庞大。不管怎样,我现在知道了,他想。我也希望我能让它看到我是什么秉性的人。不过,这样一来,它会看到我抽着筋的手。让它以为我比实际要强大,我也要证明给它看的。我希望我是那条鱼,他想,拥有一身的禀赋,要对付的不过是我脆弱的意志和微末的智慧。

他靠着船舷舒舒服服地坐着,忍受着从伤口袭来的痛楚,鱼儿平静地游着,带着船只缓缓向前,穿越无边的海面。东风不经意间吹起,掀起一阵微浪。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终于不再抽筋了。

“鱼儿,你要遭殃了。”他说,然后将钓索在肩上的麻布袋上挪动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了不少,但是身上还是难受,虽然他压根儿不承认自己难受。

“我不是教徒,”他说,“但是我还是想念十遍《天主经》和《圣母经》,祈祷我逮住这条鱼。我起誓,如果我能抓住它,我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的誓言。”

他机械地念起祷文。有时候,他太过疲惫了,记不清祷文,所以他就快速地念过去,这样祷文就能顺溜地说出。《圣母经》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然后他补充道,“万福玛利亚,为这条将死的鱼儿祈祷吧。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他念完了祷文,心情好多了,但是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减少,可能还要更痛一点,他倚靠在船头部分的船舷上,开始机械地活动他左手的手指。

虽然刮起了轻轻的微风,但是太阳还是非常炙热。

“我还是把船艄上的细钓索重新装上饵为好,”他说,“如果鱼儿决意再僵持一晚,我需要再吃点东西,水壶里面的水也不多了。我看在这里,除了鲯鳅,也逮不到什么东西了。但是,如果我趁着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太坏。我希望今晚有飞鱼跳上甲板。但,我没有灯光来招惹它们。飞鱼生吃很好吃,我都不用把它们切碎。我现在要保存体力了。主啊!我不知道它原来这么庞大。”

“不管它多么庞大和了不起,我都要杀掉它。”他说。

虽然这不公平,他想。但是,我要让它见识下人的能耐和坚忍。

“我曾对小孩说,我是一个怪老家伙。”他说。

“现在是我证明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明了上千次了,但那都算不上什么。现在,他要再证明一次。每次都是崭新的一次。当他着手去做的时候,过往的荣耀不会在他心头泛起涟漪。

我希望它睡一会儿,这样我也可以睡一会儿,在梦中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我的梦中单剩下狮子的身影呢?别想了,老人,他对自己说。靠在船舷上休息会儿吧,什么也别想。鱼儿正在活动,你则越少活动越好。

快要到下午了,船儿仍然缓而平稳地移动着。但是刮起的东风增加了一点阻力,老人乘着微浪缓缓地行进,勒在背上的钓索造成的疼痛好像好了一点

在下午,有一回钓索又往上送。但是,鱼儿只是停留在稍高点的水面上游动。太阳照射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后背上。这样,他便明白了,鱼儿已经转向东北方了。

虽然,只看过它一次,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出来,鱼儿游在水中,紫色的胸鳍张开着,就像一对翅膀,巨大尾巴笔直挺立,划破漆黑的海水。我想知道,在那么深的地方,它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应该能看到东西,它的眼睛那么大,马的眼睛小得多,都能在黑暗中看清楚。曾经,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当然不是一丝光没有。但是,简直像猫一般看东西。

太阳的照射,加上他不断活动手指,这让他的左手终于完全活动起来了。他开始试着将钓索的分量多匀一点给它,他耸了耸肩上的肌肉,消除一点钓索勒出的疼痛。

“鱼儿,如果你不是过于疲惫的话,”他说出声来,“你肯定非常古怪。”

老人已经感到非常疲惫了,他明白夜晚就将来临,他尽量去想些别的事情。他想到了“大联赛”,就是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西班牙语“大联赛”的意思),他知道纽约美国洋基队正在和底特律老虎队比赛。

现在是联赛第两天,但是我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他想。但是,我一定要有信心,我必须对得住伟大的迪马吉奥,他做所有事情总是力求完美,就算脚跟上长了骨刺,他也毫不在乎。什么是“骨刺”?他问自己。西班牙语里面称为Un espuela de hueso(西班牙语,脚后跟突出了一块的)。我们不会长骨刺。是不是同斗公鸡啄在脚后跟那么疼?我想我忍受不了那种痛苦,也不像斗公鸡那样即使失去了一只眼睛也继续战斗。在凶猛的鸟兽面前,人真的不算什么。所以,我仍愿是那待现在待在海底黑暗之中的野兽。

“除非鲨鱼出现,”他大声说,“如果鲨鱼来了,愿上帝怜悯它和我。”

你认为伟大的迪马吉奥能和我一样同一条鱼较量这么久吗?他寻思。我坚信他能,而且会比我更厉害,因为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而且他父亲也是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让他痛得太厉害呢?

“我不知道,”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得过骨刺。”

太阳就要西沉了。为了给自己鼓劲,他回想起一桩往事。那是有一次,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馆,他同一个来自西恩富戈斯的大个子黑人比赛掰腕子,据说黑人是码头上最强壮的人。他们两人对坐在桌子边,桌上用粉笔画了一根线,他们的肘子就放在这根线上,前臂伸直,双手相交握紧,就这样一天又一夜过去了。每一方都试图把另一方的手压倒在桌子上。好多人打赌。那间房间点着煤油灯,看热闹的人们进进出出,他看着黑人的手和手臂,打量着他的脸。

比赛开始八个小时还未决出胜负。之后,每隔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这样裁判可以轮流睡觉。血从老人和黑人的指甲底下渗出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前臂。打赌的人们从房间进进出出,有些坐在高脚椅上,靠在墙壁上,观看比赛。墙壁是亮蓝色,镶上了木板,煤油灯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巨大,风吹动油灯,影子也随之在墙上晃动。

整个晚上人们来回换着赌注。他们给黑人喂朗姆酒,帮他点香烟。

喝了朗姆酒之后,黑人就铆足力气。有一回,他把老人(当时还不算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的手压下去将近三英寸。但是,老人使出浑身解数地扳上去,又回到了相持的局面。他很自信,黑人虽然是个好手,而且还是位优秀的运动员,但是他一定能将他打败。

天亮了,打赌的人们说要么算平局得了,裁判也在旁边不住摇头,他使出猛劲,将黑人的手往下再往下地扳去,直到压倒在桌上。这场比赛是从礼拜天早上开始的,一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很多打赌的人要求平局,是因为他们要上码头工作,把麻布袋装的糖搬运上船,或者去哈瓦那煤炭公司工作。要不然,大家都会等着,直到比赛分出高下。不过,他总算把比赛结束了,而且是在人们上工之前。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见面总称他为“冠军”。春天又举行了一次比赛。但是,押注的人不多,他也轻松地获胜了,因为在第一场比赛中,他击溃了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之后,他又比了几次,再以后就没有比过了。他认为,只要他的决心够强,他便能击败任何对手。但是,他认为掰手腕比赛对他用来捕鱼的右手不利。他也试过几次用左手来比赛。但是,左手总是“背叛”他,老是不听他使唤,所以他再也不相信它了。

太阳会把手好好地烘烘,他想。如果夜间不至于太冷,手应该不会再抽筋了。今夜又会发生什么呢?

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沿着航线飞往迈阿密。飞机的影子投射在海面,惊起了成群的飞鱼。

“这里有这么多飞鱼,那么应该会有鲯鳅。”他说。他把身子背依靠在钓索上,看是否能将鱼儿拉过来一点。但是,还是不行,钓索仍然紧绷着,上面水珠抖动,都快绷断了。船儿往前缓缓地移动,他一直抬头看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远方。

坐飞机的感觉一定很奇怪,他想。我好奇,从那么高的空中往下看海水会是什么样?如果飞机飞得不那么高的话,他们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大鱼。我喜欢在二百英寻的海面上缓缓地飞行,从空中俯视海中的鱼儿。当年在捕龟船上的时候,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在那个高度,我也看到了不少东西。从那上面看,鲯鳅的颜色更加碧绿,可以看到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点,还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鱼群在水中游着。为什么在深黑的水流中快速游动的鱼背部都是紫色的,而且常常还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呢?鲯鳅虽然看上去是绿色,但是它实际上是金黄色的。如果它真的饿了,要吃东西的时候,两侧的紫色条纹就会显出来,就像马林鱼一般。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游得太快,才把它们显出来的呢?

天黑之前,船儿和大鱼经过了一大片马尾藻。马尾藻在轻波中起伏、摇摆,就像大海在一张黄色的毯子下做爱。细钓索上一只鲯鳅咬饵了。它跃入空中的时候,老人就看见了它,在最后一缕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在空中弯着身子,疯狂地扑腾着。它惊慌了,一次次地跃出水面,就像杂技表演。老人回到船艄,蹲伏着用右手和胳膊攥住那根粗钓索,一边又用左手拉着鲯鳅,每拉进一点钓索,便用左赤脚踩着。鲯鳅被拉到船艄边,拼命地左冲右撞,老人身子伏在船艄上,将这条闪着金光、周身布着紫色斑点的鲯鳅拉上船艄。它的嘴挂在鱼钩上,抽搐般的咬着鱼钩,同时用长而扁平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敲打着船底,老人用木棍猛击在它那闪着金光的头部上,它颤动了一下,便不动了。

老人将鱼解下鱼钩,再用另一条沙丁鱼装个饵,抛入海中。然后又缓缓地回到船头。他用海水清洗了左手,在裤子上擦干。接着,把沉重的钓索从右手转左手,又在海水中把右手洗净,抬头看着没入海面的夕阳,大大的钓索仍然斜拉着。

“鱼儿一定也没有变。”他说。不过,他注视着拍打在他手上的海水,可以感觉到鱼儿的速度要缓多了。

“我要把两支船桨捆扎起来,架在船艄上,晚上就能让它缓下来,”他说,“它若能熬过这晚上,我也能。”

我最好稍晚点再取出鲯鳅的内脏,好让血留在肉内,他想。我可以晚点再做那事,眼下且把船桨捆扎起来,放在水中,增加点阻力。最好让鱼儿保持安静,在日落之时,别太惊扰它。日落时分对于所有鱼儿来说都异常难熬。他将手晾在风中风干,然后紧攥住钓索。

他尽量放松身子,听任自己被钓索拉向前,身子紧靠在船舷上,如此船儿便能同他分担点拉力,甚至比他还多一些。

我要学会去做,他想。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成功的一部分。然后,还有,记住一点,自它上钩之后,它还没进食呢,它身躯那么庞大,肯定需要大量食物。我已经吃了整条金枪鱼。今天,我还要吃点鲯鳅。我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开膛时,吃一点。鲯鳅的味道比金枪鱼难吃多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世间万般事哪桩也不易啊!

“鱼儿,感觉如何了?”他大声说,“我感觉还不错,我的左手已经完全复原了,我已备好一天一夜的食物。拉船吧,鱼儿。”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勒在肩上的钓索造成的疼痛似乎超越了疼痛的界限,变成了一种麻木,他对此心中无底。但是,比这更糟的事情我挺过来了,他想。我的手仅划破了一点,另一只手的抽筋也好了。

我的双腿都好使。而且,在食物方面,我比它占据了优势。

天已经黑了。在九月,太阳下落之后,天就黑得很快。他靠在船头已磨得光滑的船舷上,让自己完全放松。第一批星辰已在空中闪烁。他不知道那颗星原来叫“参宿七”,但是他看见了它,而且知道所有的星星马上都会出来,他又有了这些遥远的朋友陪伴。

“鱼儿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过这样一条鱼。但是,我要结果它的性命。我很欣慰,我们不必去干掉所有的星星。”

想象一下,如果哪天人必须干掉月亮,那会多糟?他想。还好,月亮会跑远的。不过想想,如果哪天人必须尝试干掉太阳,又会怎样呢?还好我们生下来就如此幸运,不用去干这些事情,他想。

他又为大鱼难过起来,它没有东西可吃。但是,要杀掉它的决心并没有因为为它难过而松懈半分。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不过他们真有资格吃它吗?不,当然没有。就它举止风范和高贵的尊严来说,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吃它。

我不太懂这些东西,他想。不过我们不用去干掉太阳和月亮这真是件好事情。靠海洋过日子,残杀我们的真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好了,他想,我现在必须考虑下船造成的阻力问题,这既有缺点又有优点。如果鱼儿使劲往前拉,船桨架在船艄、拖在水中所制造的阻力仍不变,那么船就变得沉重起来,那么钓索可能会被鱼儿拖走过多,结果它就会逃掉。如果小船保持轻便,虽然会延长双方的痛苦,但是却安全许多,因为鱼儿能游得飞快,这本领它还没有施展开来。不过发生什么事情,我必须剖开鲯鳅,免得它臭掉,然后吃上一点,增加体力。

现在,我再休息一个小时,等到鱼儿安定下来,我再回到船艄继续干活儿,然后拿定主意。同时,我还能看看它怎么行动,是否发生了什么改变。用双桨造成阻力这招很妙,但是现在要考虑稳中求胜了。我现在仍然精力旺盛,我看见鱼钩挂在它的嘴角,嘴巴紧紧地闭着。鱼钩的折磨并不算什么。饥饿的侵袭,加上对对手不了解,这才是最要它命的。歇息会儿吧,老人,让它先折腾吧,等到该你出手的时候再说吧。

他感觉歇息了约莫两个钟头。那时天还太早,月亮还没爬上来,所以他也无法凭着月亮推断时辰。其实,他也没真睡着,只是迷糊了一会儿。肩上仍然挎着钓索,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搭在船头的船缘上,更多借用船本身来抵消鱼儿的拉力。

如果我能把钓索拴住,那多省事啊!他想。但是,那样不行,只要鱼儿稍微趔趄一下,钓索就会断掉。我必须用身体化解钓索的拉力,所以任何时候我都准备着用双手放出钓索。

“但是,你还没有睡着过呢,老家伙,”他嘟囔出声来,“之前是半天加一夜,现在又过去一天了,你都没有睡过觉。你必须想出个法,好让你小睡一会儿,只要它安静得待着。人要是不睡觉的话,脑子就没办法清楚。”

我已经够清醒了,他想。非常清醒。心明若天上的星盏,它们可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眯一会儿。星星会睡觉,太阳和月亮都会沉睡,有时候没有海流经过,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海也会睡上好几天。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让自己睡一会儿,想些简单而安全的法子保证钓索的安稳。现在回到船艄去清理鲯鳅吧。如果你要睡觉,架起船桨增加阻力实在太过危险。

我不睡觉也能对付,他告诉自己。不过,那是在铤而走险。老人爬着返回了船艄,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鱼儿。它可能也是半睡半醒吧,他想。不过,我得折腾它,不能让它休息,它必须一直往前游,直到力竭而亡。

回到了船艄,他转过身子,用左手攥着勒在被绑上的钓索,然后右手从鞘中拔出刀具。此刻,夜空中的星辰格外闪亮,鲯鳅在星光下照得清清楚楚,老人把刀刃扎进鲯鳅的头部,把它从船艄下拖将出来,一直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往上急速切口至下颚的尖端。然后,老人放下刀具,用右手刨去内脏,掏干净,然后再摘净鱼鳃。

鱼胃在手中沉甸甸、滑溜溜的,老人随之把它切开。里面居然有两条金枪鱼。它们仍然新鲜而坚实,老人把它们并排放着,把内脏和鱼鳃从船艄扔进水中。它们往下沉去,在水中留下一串磷光。鲯鳅肉是冰凉的,且在星光下发出麻风病人般的灰白色,老人右脚踏在鱼头上,剥去了鱼儿身体一侧的皮,接着又把鱼儿翻转过来,剥去了另一侧的皮,刀从头到尾划过,切下两侧的鱼肉。

他将残骸向船外扔出,望去,看是否在水面上激起一阵涟漪。但是,只看到它缓慢下沉时发出的光芒。接着,他又转过身,把两条飞鱼放进两片鲯鳅肉中,把刀具放回鞘中,又缓缓地回到船头。老人的背弯着,钓索勒在背上,用右手拿着鱼儿。

回到船头,老人将两片鱼肉摊在木板上,两条飞鱼便摆在旁边。之后,老人把肩上的钓索移动了个新的位置,并用搭在船缘上的左手攥着。然后,他在船舷边弯下身子,在水中洗净了飞鱼,用手感知着水流的速度。剥去鱼皮之后,老人手上闪着磷光,他注视着海水从他的指尖流过。水流劲道小多了,他在船板上揉搓着手背,忽见磷光闪现,朝着船艄漂去。

“它是疲惫了,还是歇息着,”老人说,“所幸,我吃了点鲯鳅,再休息一会儿,睡着几刻。”

天空繁星点点,海上的夜晚总是更冷一些,他吃了半片鲯鳅肉,还有一条掏去内脏摘去鱼头的飞鱼。

“如果鲯鳅烹制一下,定会鲜美无比,”他说,“但是,生吃真难以下咽。我下次出海一定要带点盐巴或酸橙。”

如果有脑子的话,我在白天可以泼点水在船头上,晒上一天,风干之后,便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又说来,我差不多在日落时分才钓上那条鲯鳅的。总之,还是欠缺准备。反正我已经把它细嚼下去了,而且我也没作呕。

东边的天空浓云渐起,他认识的星星一个一个都不见了身影。看上去,鱼儿正游向一片云朵的大峡谷,风已经停歇了。

“三四天内会有恶劣天气出现,”他说,“但是,不是今晚和明天。老家伙,趁着鱼儿还安静、没有大动静,安排一下,赶紧睡一会儿吧。”

他用右手紧攥着钓索,抵在大腿上,一边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放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将勒在肩上的钓索往下移动了一点,左手紧握其上。

只要钓索被左手握紧,右手可以攥住它,他想。如果我睡着的时候,右手松懈了,钓索往外面溜去,左手便会把我唤醒。右手要吃苦了。不过,它已经习惯了“被虐待”。我哪怕睡上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那也是好的。老人身子往前倾,用整个身体夹紧钓索,把身体所有重量放在右手上。他睡着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而是梦见了一大群海豚,整整延绵了八或十英里,因为正是交配的季节,海豚高高地跃入空中,然后又坠回它们跳跃时形成的水涡之中。

然后,他梦见自己在村子中,睡在自家床上。强烈的北风刮起,老人不禁感到寒冷,他的右臂麻痹了,因为他的头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压在右臂上。

接着,他开始梦见一片长长的黄色海滩,他看见第一只狮子从薄暮中走下来,然后又来了一只狮子。老人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了锚,晚风从岸上吹来。他在等待着,是否还有更多的狮子会来。那刻,他非常快乐。

月亮升起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他继续睡着。鱼儿稳稳地往前拖着,小船漂进了一片密布浓云之中。

突然,右拳猛地朝脸上打来一拳,他醒了,钓索从右手使劲地抽出,手间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老人的左手没有知觉,但是他竭力用右手去止住钓索往外抽,但是钓索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跑。最后,左手抓到了钓索,他将背挎住钓索,这时背部和左手一阵灼烧之感,左手承受了所有拉力,所以被钓索拉得生疼。

他回过头去,看见钓索卷正滑溜地送入水中。正在此时,鱼儿腾空跃起,海面进溅出巨大的水花,然后鱼儿又重重地扎入水中。接着,鱼儿跳了一次又一次,虽然钓索还不断地往外抽,船儿还是被拉着快速地往前行进,老人铆足力气提起钓索,钓索被拉得紧绷,几欲断裂。他被拉倒,紧贴在船头上,脸贴在切好的鲯鳅片上,动弹不得。

这正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时刻,他想。现在,让我们一举将它制伏。让鱼儿尝尝钓索的颜色,他想。一定要让它付出代价。

老人看不到鱼儿跳跃了,只能听到大海的崩裂声,还有鱼儿坠入海水中,溅出巨大的水花,发出沉闷的声响。钓索快速地溜出,将手掌割得剧痛,他早预料到,所以尽量把钓索放在长趼的地方,不让它滑入掌心,也不让它割到手指。

如果男孩在这里,他会将钓索卷沾湿,他想。如果男孩在这里该多好啊!

钓索还在往外溜出,但是速度渐渐变缓了,因为现在他正千方百计地控制着,鱼儿每拉出一寸钓索都要付出代价。他将头从木板上抬起来,从那片被他脸颊压碎的鱼肉中抬起来。然后,他双膝跪地,然后他,终于缓缓地站起来。他仍在被迫让出钓索,但是比以前更加缓慢了。手上还有很多钓索呢,而鱼儿则要拖着那些新入水的钓索游着。

是这个理,他想。现在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了。脊背周边的气囊肯定充满了空气,它再也回不到海底深处去了,在那儿死去,让我没法把他拉上来。它马上就会打圈了,到时候我一定要想办法对付它。我纳闷儿,什么逼得它如此急躁?是不是饥饿难耐,让它如此歇斯底里,抑或是黑夜中的某些东西把它吓破了胆?也许是它突然间害怕起来了。但是,它是那么一条沉稳、强壮的鱼儿啊!它看似无所畏惧,那么自信满满。可真奇怪。

“老家伙,你最好自己也英勇无惧,信心不减,”他说,“你又把它牵绊住了,只是没办法拉回钓索。但是,它马上就要开始打圈了。”

老人用左手和肩膀拉着鱼儿,他弯下身去,舀了些水洒在右手上,洗去脸上的压成泥的鲯鳅肉。他担心若挂在脸上,鲯鳅肉会让他作呕,如果他真的呕吐了的话,就会没有力气。洗净了脸之后,老人将右手伸到船舷外清洗,然后他一直把右手浸在海水中,看着日出前天边出现的第一道亮光。鱼儿八成是往东面前行着,他想。也就是说,它已经疲惫了,只能有随着海流漂游。马上,它就要被迫打圈了。到时候,就是亮真家伙的时候了。

老人想右手在水中已经泡得够长时间了,所以将右手从水中拿出,打量着它。

“还不坏,”他说,“疼痛对于男人不值一提。”

他小心地攥起钓索,避免钓索嵌入钓索割出的新鲜伤口中,然后他把重量放在右手上,这样他才能在小船的另一边将左手深入海水中。

“你干得不错,”他对左手说,“不过有时候不听使唤。”

为何我没生就两只得力的手呢?他想。可能,这是我的错,没有好好地训练这只手。但是,老天知道它也有过足够的学习机会。不过,它今天夜里表现还不错,只抽了一次筋。如果它再抽筋的话,那么让钓索把它勒断得了。

他如是想着,他知道他这时脑筋是糊涂的,所以他想他应该多嚼点鲯鳅肉。但是,我不能吃,他告诉自己。吃了鲯鳅肉,就会呕吐,就会少一些气力,相比之下,我宁愿脑筋糊涂点。再说,我知道,即使吃了,胃里也搁不住,因为鱼肉被我的脸压过了。我还是留着它吧,紧急的时候用得着,除非它变臭了。但是,现在要通过吃东西获取力气已经太迟了。你太蠢了,他告诉自己。去吃另外一条飞鱼吧。

飞鱼放在那里,已经清理,随时都可以吃,然后他用左手拿起飞鱼,放到嘴里小心地嚼着鱼骨,从头到尾,啃得干干净净。

飞鱼的营养几乎胜过其他的鱼,他想。只能能给我需要的力气。现在,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事情了,他想。听任它打圈吧,让战斗来临吧。

自他出海以来,这已是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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