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法律，既包括“礼法”这样的国家法，也涵盖“家法”这样的民间法；既有律、令、科、比作为成文法，也有由道德、习惯等构成的不成文法。家，是中国人最基本的生活单位，它离成文法很远，却无时无刻不用“家法”、习惯法去约束它的成员。《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悲剧，正是家族法的产物。

京剧《红灯记》著名唱段《红亮的心》，开头一句便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总把它同言情小说联系到一起，不过内容要改成：我家的“表哥”数不清。

很多港台言情小说，狗血故事都发生在表哥们和女主之间。这一点，中国古代更甚。古典小说动不动就有各种“表哥”串场。与之相比，英剧《唐顿庄园》里的“大表哥”可谓“一枝独秀”，也就真的不算啥了。

同“表哥”结婚，在古代中国是存在的。甚至可以说，同表亲结婚，是中国传统社会婚姻的主要形式之一。不说生僻例子，就说《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的三角关系，正是中国旧式婚姻关系的真实写照。

俗谚有云：“姑表亲，姨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句话既反映了古代大家族千丝万缕相联系的社会关系网，也反映了当时婚姻首要考虑的因素：门当户对。中国古人，生活在一个排斥“陌生人”的熟人社会，婚姻也讲究“亲上作亲”。这种联姻方式，可以使两大家族的关系，更加牢固。

这里简要梳理下宝、黛、钗可能进入的婚姻形式。

两人的父母，贾政和贾敏，是亲兄妹。黛玉的母亲是宝玉的姑姑，宝玉的父亲是黛玉的舅舅，“木石前盟”如果牵手成功，过去叫作“姑舅婚”。

两人的母亲，王夫人和薛姨妈，是亲姐妹。“金玉良缘”若缔结，两人之间就是“两姨姊妹婚”。

以上两种婚姻关系，都是典型的“亲上作亲”，远在唐宋时期就非常普遍。小伙伴们估计又有问题了：既然这两对CP都有深厚的家族基础做靠山，且黛玉的母亲贾敏又是贾母的爱女，有老祖宗撑腰，那么“木石前盟”一定比“金玉良缘”成功率大且靠谱儿吧？

我要回答：不靠谱儿。而且从古代婚姻制度上可以断定，林黛玉嫁给贾宝玉，受到的阻力大不说，婚后还很难得到婆婆善待。这里不说“知音体”故事，只说婚姻制度。

我国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在《江村经济》中精辟分析了中国农村的表亲婚姻，讲了两种表亲婚姻的模式：“上山丫头”和“回乡丫头”。

“上山丫头”，就是一个女孩嫁给她父亲的姐妹的儿子，俗谓“侄女随姑”。广义上，就是指姑姑连同她的侄女，都嫁给同一人家，意味着男方家庭的兴旺。

“回乡丫头”，是女孩嫁给她母亲的兄弟的儿子。女孩的母亲，已经嫁出去了，她的女儿又回到本地。泼出去的水居然自己跑回来，这在旧时非常不吉利，所以民谚有“骨肉还乡，家败人亡”的说法。人们都喜欢“上山”的那一类，而不喜欢“回乡”的一类。不幸的是，“木石前盟”的主角林黛玉，正是一个“回乡丫头”。

传统家庭关系的轴总是在婆媳这条线上。“上山丫头”的婆婆是她父亲的姐妹，同儿媳的父亲会有比较亲密的关系，因此婆媳间比较容易形成“攻守同盟”。而“回乡丫头”就比较倒霉了，她会成为“她母亲的兄弟的妻子的儿媳。”绕不？这是费老的原话。

说白了，“回乡丫头”的母亲同婆婆，曾经是小姑子和儿媳妇的关系。闻到火药味了有木有！

中国有句俗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都是年轻女孩，儿媳在婆婆手里受苦，而婆婆却对小姑子纵容宠爱。离开娘家的儿媳，孤苦局促，而与之相对比的，却是小姑子时刻能依偎在婆婆怀里索取母爱。这种场景，媳妇看在眼里，恨在心上。那么当小姑子的女儿，落到她手上当儿媳时，这个不幸而无辜的“回乡丫头”，就正好成了她婆婆报复的对象。

我们再说回《红楼梦》。“上山丫头”小说里有很著名的一位，就是王熙凤。她的姑婆王夫人就是她的姑姑，于是王熙凤在家中如鱼得水，花月春风，这也才有了她后来的有恃无恐，肆无忌惮。（注：王熙凤和王夫人的关系很有意思，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同时也是侄媳妇，所以得叫王夫人“姑婆”。现在这种婚姻形式已经很少很少了，大概边远地区还有。所以不要再留言“王熙凤的婆婆是邢夫人”了，我知道的。）

林黛玉如果嫁给贾宝玉，就是“回乡丫头”。她的婆婆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婆婆是贾母，而黛玉的母亲是贾母的女儿贾敏。《红楼梦》里并没有写过贾敏同王夫人有冲突，且王夫人吃斋念佛，行事大部分时候中庸木讷，也不像会来事儿的人。但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写之写”。

《红楼梦》第七十四回中，王夫人回忆起贾府鼎盛时贾敏的排场，是这样说的：“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且贾府小姐是“娇客”，未出嫁时在家里权力大得很，是可以管家的。一个庶出的三小姐贾探春尚且有权理家，就更不用说嫡出的贾敏了。

王家在“护官符”上也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豪门，王夫人不以自己家作比，却拿贾敏为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羡慕不一定等于嫉妒和恨。但从王夫人看待人的喜好上，我们可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王夫人喜欢袭人。论智商，袭人不聪明，论容貌，在大观园的万花丛中，她也不拔尖，但袭人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忠心和懂规矩。那么王夫人不喜欢谁？金钏和晴雯。在王夫人眼里，这两个女孩举止轻浮，长相狐媚，心思活络，还敢勾引宝玉！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参照组我选了贾母。

贾母喜欢什么类型的人呢？看看她最宠爱的丫鬟鸳鸯就能窥见一二。鸳鸯为人大胆圆滑，八面玲珑，刘姥姥进大观园，大家行酒令取乐时，鸳鸯便能当着一群主子，坦然说出“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后来鸳鸯抗婚，表现出的，也是她既有智慧，又倔强骄傲的一面。可见贾母喜欢的，是聪明机灵的女孩子。

第三回中，贾母对黛玉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的独有你母亲。”虽然母女之情会有偏爱，但其中想必也有贾母自身的喜好。贾敏是何等人物，我想大家心里应该多少有数了吧。

因此我推断，王夫人对贾敏的态度，虽然不至于恨，但肯定不怎么喜欢。

王夫人刚嫁到贾府时，势必要处处殷勤小心地服侍贾母。不但小姑子贾敏的“金尊玉贵”，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对方聪明伶俐的性格，想必也为老实平庸的王夫人带来了心理阴影。王夫人的家庭地位得到改善，应该是在有了元春和贾珠，且贾敏出嫁后。结合经历，让她接受贾敏的女儿黛玉作为儿媳，要说心里一点想法没有，那才怪了。更何况，漂亮姑娘勾搭宝玉，从来就是王夫人心底的雷，一点就爆。

宝钗的母亲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对王夫人来说，这里头的亲疏远近可就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了。因此且不说娶一个“回乡丫头”不吉利，或者王夫人对贾敏受宠存有心结，单从家族亲疏上讲，黛玉的竞争力就差了宝钗一大截。

《红楼梦》高鹗续本的不合理处在于，作者完全不顾情理、社会制度和社会关系，用一场“调包计”，让贾母转成大反派。实际上，贾母心疼黛玉远胜宝钗。论亲缘关系，贾母必然同贾敏更亲——“宝黛”CP，对于贾母而言，才是真正的亲上作亲。而对于王夫人来说，立场不同，“金玉良缘”才是亲上作亲。

在封建社会，贾母不过是内闱中的名义家长，“夫死从子”的纲常，令她不便对孙辈婚姻干涉过多。而贾政主外，不是管家事的人。宝玉婚姻大事的决定权，实际系于王夫人一手。无论考虑到王家在贾府内的权势，还是黛玉“骨肉还乡”的禁忌，王夫人都会选择宝钗。更何况她的背后，有贵为皇妃的女儿贾元春撑腰。

由此可以稍作大胆推断，宝黛的婚姻悲剧，很有可能是王夫人同贾元春联手制造的（比如赐婚，不是没有可能），结局就是“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退一万步讲，就算黛玉嫁给宝玉，王夫人心中能无芥蒂？贾母再长寿，终究也要归西。失去外祖母保护和宠爱的黛玉，结局恐怕也不乐观。

中国旧式婚姻制度，所重视的，是家族的结合，而非两人的感情。这种“重家族，轻个体”的婚姻伦理观，不知道造成了多少宝黛式的爱情悲剧。

但也并非所有旧式婚姻都没有爱情。清人沈复所作，被文学界称为“小红楼梦”的《浮生六记》，用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记述了作者的婚姻：他娶了舅舅的女儿芸娘，这就是典型的姑舅婚。百余年来，无数读者神往于他们的志趣相投，情意绵长，也在读到芸娘早逝，沈复丧魂失魄、悲痛欲绝时，掩卷叹息。

制度会变迁，而沧海桑田后，也有不变的存在，那就是“情感”。

否则，无论是《红楼梦》，还是《浮生六记》，都不会有如此大的力量，将众人汇聚，让他们为这些古人的爱情，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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