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簪缨世族 小说家女主最后和谁在一起了。

《国公夫人上位记》是由“陆非马”所著的一本小说,故事的主角是史韫和赵君湲,小说目前连载中,小说类型是古代言情,欢迎大家前来点击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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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迦南,余生还长

离五更的鼓点还有两个时辰,一支从京郊方向飞驰而来的骑兵队伍企图在宵禁期间闯入皇城。

皇命在前,军队无诏私自返京,此举已然是大逆不道。

今夜城门夜值的官员兵卒注定受此牵连,长官心中怨愤,骂骂咧咧登上门楼,鼓足气势,对呼啸而来的骑兵高声盘诘,“尔等重兵返京,是要造反不成!”

当先一骑的将领早先就受够了这鸟官的聒噪,此时一听那炮竹似的嘴,心中不耐,搭弓便是一箭。

那人的箭术极好,一箭将将射穿了长官的喉咙。

上级一死,城楼上官兵大乱,而训练有素的骑兵趁此打开城门,直入皇城渤京。

眼下秋日,昨夜微雨一场,长街潮湿幽暗,骑兵按夜奔行,穿过闾里,在一座官邸前落蹬。

夜直的阍者赫然一惊,拦问是谁,打头的人道:“将军回府,速禀夫人出迎。”

阍者启门,士卒鱼贯而入,把守住府邸的各个要口。

国公府中尚在熟睡,庭阈一片漆黑,踏过浓厚的夜色,梁国的镇国大将军、加官三公太尉的史孟桓面色沉着地登上石阶。

底下一双双满含愠怒的眼睛望着大将军,散发着赴死勇士们才有的目光。

太尉已然受伤,铁甲有撕裂的痕迹,露出里面红透的纻衣,触目惊心。

闻声而来的管事史良浑身剧颤,看这架势阵仗,便知道已经回天无望。他跪伏下来,泪流满面道:“将军何苦如此……”

他若不回,尚有一线生机,只要他能活命,复仇指日可待。而今回京,唯有死路一条。

史孟桓仰天闭目,摇首轻叹,竟无一言。

太尉夤夜回府,第一件事就是遣散奴仆和婢女。

谁都没有料到,史国府的灾难来的如此之快。

迦南从无如此失态,脚下步伐凌乱不堪,几次栽倒。

她跄踉着扑在丈夫的怀中,嘶声质问:“为何要如此相逼,定要杀你他才肯罢休?”

“功高震主,岂能善了。”

史孟桓凝视着静待黎明的将士,带着愤怒面孔的将军士兵们紧握武器,牙齿咯吱作响,无声地控诉昏君无道,又无助地垂下脑袋叹息。

这些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心腹爱将,是不惧马革裹尸的朝廷肱骨,然而今夜过后,他们将因为他成为梁国历史的罪人。

死亡的气氛如同汹涌的暗潮,很快席卷曾经太平祥和的史国府。

太尉一双熟睡的儿女被强行带出卧房,各自的乳母抱着他们跑出来,藏身在帘幕后。

乳母嘱咐道:“就在这里别动,千万别出去。”她怕蠢蠢欲动的刀剑误伤了公子和娘子。

见到多日未见的父亲,妹妹高兴地挥舞起短短的胳膊,“父亲,父亲。”

兄长急忙捂住妹妹的嘴,“妹妹乖,别出声。”

妹妹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寻常,乖乖地点了点头。

幢幢灯影里,他们的母亲晃着头跌坐在父亲的脚下。

迦南泪水潺潺,哭道:“我与他是兄妹啊,他不能罔顾同胞情谊,肆意戕害忠良。夫君,让我去求他,求他饶你一命……”

年轻的太尉无奈一叹,俯身握住妻子的双肩,“没用的,当初他将你下降于我,为的就是今日毫无顾忌。”

迦南捂住唇,瞿然失控,“既知如此,将军何苦娶我。我身为梁国长公主,不但不能翊助于你,反陷你到如今田地。”

“这并非因你而起。”史孟桓捧起妻子莹白俊俏的脸蛋,心如刀割。

她还这么年轻,后半生该如何是好。

他轻轻拭去妻子满面的泪痕,万般不舍,“迦南莫哭,我娶你,视你为珍宝,并非因你贵为帝姬。迦南,余生还长,你是将军之妻,理应更坚强……”

“我只要你活着。”迦南晃着头,紧紧环住丈夫的腰,纵然铁甲硌痛肌肤,也不松手,“我不愿是将军的女人,只想做史孟桓的妻子,为何这般难。”

史孟桓颤抖着亲吻妻子的乌发,泪水滴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柔声低语:“迦南,千万逃出去。”

史氏祖上有从龙之功,至今一门五代忠烈,世代为国,却被朝廷奸邪迫害。

父亲的叹息,阿母的啼哭,将士悲怆的神情,年幼的女儿看在眼里,害怕地大哭起来。

皇家禁卫很快包围了史国府,太尉把一双儿女托付给公主的亲信永晋,命他带着家小从后园逃离,那里自有心腹接应。

“去蜀地求助父亲……听话、听话……”史孟桓一遍遍嘱咐妻子,将她推出去,喝令史良等人掩护撤离。

骚乱的场面吓得幼女嗡声大哭,扯住父亲的袍角,“是不是孩儿淘气不听话,父亲不要孩儿了?”

禁卫不断涌入,腹背受敌的史孟桓不敢分心,举剑格开劈砍而来的兵刃。

几名卫士立即围作人墙,将父女俩护在身后。史孟桓暂缓片刻,缓缓而下的热流沿着剑柄落在腕上,五指抖颤起来,几乎不能控制。

在这之前,史孟桓已经受了重伤,此时不过是强弩之末。

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手紧紧地攥着父亲衣角,小脸惨白。

史孟桓以剑拄地,轻抚女儿湿润的小脸,胡渣蹭了蹭她柔嫩的肌肤,“父亲怎会不要你。”

他神情忽然悲戚起来,哽咽着唤了一声:“韫和。”

年幼的女儿惊异于父亲滚落的泪珠是如此灼烫,几乎要烫伤她的脸颊。

史孟桓摇摇欲坠地站起,大喝道:“永晋,带她走!”

他抬臂挥下,剑锋落下,划出一道圆弧,利索地斩断了拽住的那截袍角。

小小的孩子摔出几步,永晋抢抱在怀中,把小脑袋用力按在肩头。木樨纷纷洒洒,挡住了眼前血腥的一幕。

史孟桓高大的身影没入了铁水般围困的军队,越来越远,刀戟碰撞的清脆深深刺痛了耳朵。

被家奴钳制的男孩瞪着赤红的眼睛,“坏人,坏人,他们欺负父亲,我要杀了他们。”

男孩拼命地踢打,却被牢牢地制在原地,压抑在喉咙的声音冲破了恐惧的阻碍,嘶声力竭地唤着半身浴血的父亲。

血色蔓延在惨绝人寰的深夜,巨大的百年木樨树应声而倒,浓稠的血河里,不断有人倒下,层层叠叠,尸体从府门一直铺向中庭和长街。

孩子们发憷地看着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噤若寒蝉,呜呜地低泣。

颠簸飞驰的马车里,茯姬望着万念俱灰的主母,无声地淌下眼泪。

怀里稚嫩的女婴醒来,睁着乌黑发亮的眼睛,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无知的婴儿哪里知道,疼爱她的父亲生死未卜。

在太尉心腹的掩护下,史府家眷顺利逃离了渤京,一路南行。

伤痛,饥饿,疲乏,一夕之间,曾令京女艳羡的迦南长公主成了梁国缉拿的头号逃犯。

左相刘明翰调动皇城大半禁卫,不弃不舍地追了七天七夜,追到西州,追到岳城,还是丢了太尉府女眷的行踪。

刘明翰翻遍岳城,一无所获,不得不召还禁卫。

余孽未除,梁帝夙夜难眠,一来二去犯了头痛病。

刘明翰谏言,不如建立飞枭营,暗中查寻。

梁帝为头痛病所扰,无暇考虑其中利弊,将这个重大的任务交由刘明翰父子全权负责。

飞枭营初建,遍布南北各地,掌握各地方官员动静,俨然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在刘氏家族精心编织的这张无形大网之下,即便有重金相诱,太尉族人的下落依旧没有半分眉目。

后来民间流传一种说法,没人追寻线索换取赏金是因为太尉生前施以的恩惠,足以让他的子女和遗孀安然脱身。

年复一年,刘明翰一手建立起来的飞枭营成了谈之色变的吃人傀儡,史府血案随之淡出了梁人的视野。

最后一次听人提及,是在泰安十五年的凛冬,一群东西贸易往来的商人来到渤京,有人声称在陇西蜀国亲眼见到太尉的衣冠冢。

商人的言论被传到宫中,满腹猜忌的梁帝坐立难安,决定派出一队人马潜入陇西辨知真伪,若是史氏遗孤,势必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队人马是飞枭营挑选出的精锐之士,他们乔装成商旅,由梁帝宠信的弟弟彭王亲自带领,不动声色地潜入到蜀国锦官城。

不到半年,意气风发去往蜀地的彭王狼狈地回到了渤京。

彭王向梁帝状告蜀王的出言不逊,痛哭流涕地请求陛下发兵攻打蜀国。

他道:“蜀王强行驱臣出境,分明是藐视梁国,藐视陛下威名,若不予以痛击,蜀国必然膨胀自大,欺我中梁。”

彭王的措辞不免有夸大之嫌,但第二年的开春,两国就爆发了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

这场战役持续三年之久,以两败俱伤作为收场。

相较敌方,梁国的士兵战马伤亡数以万计,损失更为惨重。

“大梁的这场耻辱之战,驻军的将领都脱不了干系。”

梁帝龙颜震怒,迁怒了边境各大驻军将帅,将女眷充为官妓,男丁刺配南诏。

一时间牵连武官无数,贤良获罪,奸佞当道,为国效力的将军们心灰意冷,合谋反了。

第二章 犀娘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

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将军们联合起来杀死了押解官,连夜叛出梁地。他们一路向西,占据争议之地茴州的一处山头,以劫掠过往车辆为生。

头领狄风行事狠辣,带领众将与朝廷分庭抗礼,几年下来,遂成茴州的一患。

方圆百里内的人家怕引火烧身,都迁徙远避,不与为伍,只一位侍弄草药的周老先生一家与之近邻,并受到狄风之众的庇护。

于不知情的外人而言,这件事不免有些诡秘,但对狄风一众叛军而言,周凛老先生治好了他们的伤疾,妇人的病痛,理当奉他为座上宾。

周家居茴州的九薿山已经有数十年。

听外人传,周凛有一个独子,在外贩卖草药,走南闯北,鲜见还家。家中之主只有家公周凛并儿媳孙女。两个孙女,年岁大的尚是黄髫稚子,乳名唤作犀娘,年幼的一个还在牙牙学语,想是乳名都没有。

因为家中女眷多,为避嫌,周凛常年住在山下的茅屋,主宅的家务交由两个儿媳掌持。

周家虽居于山野,却奴仆环伺,不似寻常人家,且为人处事低调隐秘,即便是曾经的近邻也未曾弄清来头。

倒是那唤作犀娘的孙女有人偶然见过,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头上顶着不合头型的竹笠,瑟瑟缩缩,怯怕见人似的,行为举止十分可疑。

“莫非是个丑八怪,怕吓到人,才不敢以面示人?”

“我看是故弄玄虚,去把她的斗笠摘掉不就清楚了。”

山上的孩子好奇心起,为了解开犀娘的秘密,他们制定了周详的计划和安排,而后又在大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执行起来。

他们派出一个人留意犀娘每天的行踪和路线,然后引开一直跟随她的童仆,当犀娘独自一人时他们就全部围上去,慢慢诱哄,这个办法如果行不通,就只能强行动手了。

狄风的独子狄融是这群孩子中间年龄最大的一个,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孩子王。逮住犀娘后,狄融立马指挥年龄小的一个去摘帽子。

那个小男孩十分敏捷,扑上去就抓住了犀娘的帽沿,嘴里兴奋地嚷着:“把帽子摘了,让我们看看是不是丑八怪。”

“走开,走开……”瘦骨嶙峋还没腿高的女孩奋起反抗,她捂住脑袋,抬起脚乱踹。

别看她人小小的,力气一点也不小,直把几个男孩逼得步步后退,不敢上前。

在旁观战的狄融不悦地皱起眉头,叫了一声男孩的名字。

小男孩十分受挫,硬着头皮去抓犀娘的脚,结果被对方一脚踹中了肚子。

男孩飞了出去,犀娘也踩在石头上,身体晃了晃,向后摔出去。

帽子滚到山沟里,满脸的痘痕露出来,颇为惊悚,男孩们惊呼着,犀娘的脑袋下一瞬就磕在尖锐的石头上,整张脸都侵红了。

“翁翁……”女孩求助的声音细如蚊蝇,顷刻间,血已经延了一地。

孩子们意识到闯下大祸,吓得六神无主,“融哥,会不会死人?”如果让周先生知道了,他们一个个铁定被自己父亲揍死。

狄融也慌了神,但见犀娘奄奄一息,很快镇定下来,对一群吓傻的孩子道:“你们几个分头去找先生。”然后自己把犀娘背起,脚步飞快地往山下跑去。

幸亏周凛赶回的及时,止血消瘀,方才保住犀娘性命。

而狄融险些死在父亲的棍棒下,若不是怀孕的狄妻拼死阻挠,只怕打得还要狠些。

“我狄家欠先生一家的,要如何还?不知好歹的畜生。”狄风气急,恨不能将这逆子几棍子打死。

以周凛对孙女的宠爱,狄融以为他必定要向父亲兴师问罪,然而前往周家赔罪回来的父亲并无不悦之色,还一反常态地抚着他肩头。

“以后你就跟着先生吧。”

狄融满腹疑窦,跟着先生学医?还是做牛做马赎罪?

这样的疑虑一直到他被父亲带到周宅这天。

他亲眼见到周老先生用一只竹箭轻松击灭百步开外蚕豆大小的火星,他才知道,高明的医术仅是老先生的沧海一栗。

狄融怀疑,周老先生就是父亲常说的藏器待时的高人,因为他不只是长于弓道医术,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造出一把木弓,一个鲁班锁。

“你想不想学?”周凛问他。

狄融十分不解:“先生为什么选中我?”他险些害他孙女丧了命。

周凛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只是又问了一次,“那你要不要学?”

“要!”狄融生怕他反悔,又紧加了一句,“我不会让先生失望。”

周凛微微颔首,把鲁班锁送给周家最小的孙女,几岁大的女娃娃抱着新玩具咯咯地笑起来。

“你来试试。”周凛给了狄融木弓和竹箭,让他试着射中草人标识的几个部位。

草人近在咫尺,看似无比容易,狄融信心百倍,却连木弓都曳不满。

“仅凭这支箭你们就能回到故乡。”周凛鼓励他。

“看你的箭有多快,有多准。”

回到故乡,成了狄融刻苦学习箭术最大的信念。

狄融嘘叹一声,竹箭离弦飞出去,没进浓密的树冠。

狄融挽起衣袖,往手掌啐了两口唾沫,趴着树干往上蹬,不想那里何藏的人,脚尖一伸就将他踹翻在地上。

随之,一位青衣少女跳下,手里捏着那支竹箭递到狄融眼前。

狄融正要接过,就听少女鄙夷道:“就这样的箭术,烂死了。”

少女冷若冰霜,朝他上下一打量,嗤之以鼻,就这蠢样也只能欺负欺负小女孩了。

狄融顿时像只炸毛的猫,愤怒地挥开她的手,“小毛贼,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的箭术?”

嗬!敢骂她是小毛贼。少女一挑眉,虽然有那么点生气,但一向冷面示人的她还是不想和这个蠢蛋一般见识。

她举起竹箭,瞄准了草人胸膛的部位,“我观察你多时了,而你至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我。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连这点都做不到,不是蠢,就是笨。”

竹箭“嗖”地飞出去,精准无误地射穿了草人的胸膛。

狄融倒吸一口气,“你是谁?”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不知道的还很多,好奇心别太重。”少女傲慢一瞥,阔步走到竹栏下,一纵身便跃进栏杆内。

她身手极好,轻盈无声地落在一间茅屋前,叩门唤道:“叔祖”。

周凛从屋内缓步而出,手里牵着一个头缠布带的女童。

女童有气无力地唤道:“七姊。”表情很是神伤。

仲璜不禁好笑,牵了犀娘的手,“阿姊已经帮你报仇了,不许苦脸。”

犀娘眼睛一亮,拍手称赞,“还是阿姊威武。”

三人进屋,仲璜落后一步掩门,移一盏油灯过来,揖手一拜,自袖中取出竹筒,“叔祖,渤京送来的密信。”

周凛也不多言,拆信阅览,眉头越蹙越深,等看完信中内容,额头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梁帝得新妃朱氏,筑桐花台,恩宠万千,朱氏产皇子宽,甚得帝心,杜后孤苦艰难,太子羸弱,难成气候,诸侯皆生异心,梁室之危近在咫尺。

照信上所言,即便旧臣死谏也难保东宫。周凛沉思片刻,将帛书置于灯台。

“可是京中有变?”见叔祖神色异样,仲璜似乎猜到几分。

周凛拾火焚了信,“诸子争储,世族不稳,梁国危矣。”

此情此景,一如先帝时。

火焰燃尽,周凛看了眼犀娘,对仲璜道:“你且回去待命,我自有安排。”

仲璜不多问,应一声“是”,她退出来时,狄融还在练习射箭。

竹箭一次次地错开目标,他一次次拉弓瞄准,笨拙又滑稽,却执着得惊人。

狄妻临盆,因为生产艰辛,奴仆去茅屋请周凛。

周凛带着犀娘,正闹脾气的犀娘趴在一个中年人的背上,不肯下地。

狄融虽跟在周凛身边,见到犀娘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不过前几次见她还是满脸痘痕,现下再见,痘痕好了很多,一张小脸白嫩白嫩的,没有比她更莹润好看的小孩了。山里的孩子大多晒黑了面孔,皮肤黝黑得像熏干的肉,而犀娘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玉,温润剔透,纯洁神圣。

也是在她受伤之后,狄融才知道,犀娘害了痘症,一夜之间抓了满脸,不敢以面示人才要戴着竹笠。

第三章 我儿既有宏愿,可做得国母?

狄家迎来了初生的生命,狄妻顺利分娩,产下一个康健的女孩。

狄风备好了桌席,请周凛痛饮两杯。周凛年迈,不胜酒力,下山时有几分薄醉,却要亲自背犀娘去看新捉的雀鸟。

犀娘问:“雀鸟好看吗?”

“好看,雪白的羽毛,比上次捉的兔子还要白呢。”

犀娘高兴地想,那一定很好吃了,那只兔子就很好吃。

周凛的确老迈了,一步一喘,他停下来歇着,让童仆拿些水喂给犀娘,犀娘喝足水后在草丛里学兔子跳来蹦去。

山路上传来几声吆喝,狄家的马队押着沉甸甸的战利品正朝山上而来。

童仆伸长了脖子打望一阵,叹道:“又是一笔大生意啦。”

不是倒霉的商队,便是举家上任的朝廷官吏。

只看热闹的功夫,犀娘影无踪迹,周凛让家僮赶紧跟上去。草丛常有毒蛇出没,万一咬了人怎么是好。

“犀娘,慢些跑,当心脚下。”

听见祖父的声音,犀娘回应一声,不留神踩到一坨新鲜的牛粪,脚下站不稳,屁股坐下去,衣裳顿时沾满了粪便。

臭味熏得犀娘扯开嗓子大哭,一手抓身边的草,按住了一只血淋淋的手。

老太爷救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回主宅报信的家僮说是一位小生,白净如斯,宽衣博带,还佩着一把剑。家僮想是很喜欢那把剑,描绘得十分详尽,说完还折身出去取剑。

迦南对外宅的事并不上心,仍缝补着女儿的半旧衣衫,收完针,低头咬断线头,抖落开来打量。

迦南眼睛已不大好,眯着眼在灯下瞧了许久,才问一旁纳鞋的妇人,“你瞧,又短了是不是?”

“犀娘在长个,该添几身新衣了。”茯姬在手里摊开衣裳,抚平每一条褶皱细纹。

纳鞋的手不比缝衣的手好看,上面布满针眼和老茧,是长期劳作的结果。

迦南盯着那双手看了许久,撇开脸去挑拨灯芯。

童仆则捧了剑进来,呈到两人面前,“夫人,就是这把剑。”

迦南微眯了眼,捧至灯下细观。

这柄剑长约三尺,剑室的纹饰十分朴素,部分磨损已不可见,微微拔出,剑刃釽纹流畅,绵延至剑尖,铸造工艺非一般兵刃可比。童仆极具慧眼,这把剑是当年名震南北的雁沉,别号“王侯剑”。

迦南有一瞬的失神和不可置信,甚至愤慨中夹杂了不甘。

一旁的茯姬也是血色全无,她不敢多看,掩面藏入暗处,片刻后,黑暗的角落里传出微弱的啜泣。

迦南抚剑落泪,“一别数年,物是人非,你主尸骨如今安在?”

赐予荣华和功勋的王侯剑,也是夺命剑。太尉年轻时曾凭此剑定南北要塞,一战成名,后又因此剑身首异处。如今重逢,可谓是爱恨交织。

迦南急切道:“那人现下在何处?”

童仆以为犯了错处,慌忙答道:“老太爷让人背去茅屋,这会儿恐怕都到了。”

主宅大多是女眷,不便收留,周凛将人安置在晾晒草药的茅屋。

受伤的是个少年人,十七八岁的模样,身上大大小小的箭头窟窿不下十处,可见施凶之人意在取他性命。

伤势过重,情况十分凶险,少年却还留着一口气,如此强烈的求生欲周凛还是第一次见。

重伤昏迷的人没有半分意识,省去了麻醉的步骤。周凛在火上舔了舔刀刃,慢慢剜开烂肉,一点点取出箭头。

直至夜半,几枚带血的菱形箭头全部取出,沉于盆底,周凛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扑簌簌落下来。

做完最后的包扎,取汗巾擦了两把脸,凑到灯下小心地展开一份血污侵染的告身。

告身是梁国臣民身份的证明,仅凭这个就能知道一个人全部的底细。周凛拿着少年人告身看了一阵,略有失神,竟然枯坐到天明。

天还未彻底放开,周凛提了灯上山,他神色疲惫不堪,在屋外站了些时才回到堂上,唤婢女抱来还在嗜睡的犀娘。

小孩惯坏了,夜里贪玩不肯睡,睡着又赖床不肯起,这会儿被吵醒,满脸不自在。

婢女将人穿戴起来,抱上堂,老太爷在和儿媳说话,见婢女带人来,便把孙女接过兜在怀里。

周家原先有个男孩的,唤作宁戈,几年前在山下贪玩被强盗掳走,余下的这个嫡亲孙女便是周凛的掌上明珠,打不得,骂不得,没人敢给她气受。

有人护着是好,但是一味娇惯往后到了婆家难免叫人厌憎,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作为母亲,迦南隐隐感到不安。

“犀娘大了,家翁不若教她些防身的本事。”

周凛不以为然,“我儿聪慧,再大些教也不晚,何必急于这一时。”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睡醒的,迷糊睁着眼,听着母亲温软的声音,眼前晃着祖父卷翘的胡须,扫在脸上有点痒,让她想起父亲贴在她脸颊上的硬茬。

她揪住须尖,喊一声,“翁翁。”

周凛放她下来,感觉到从无有过的疲乏倦怠,这种力不从心之感让他无所适从。

抬手摩挲起孙女的脑袋,周凛笑道:“我们犀娘大了,翁翁为你择一贵婿如何?”

迦南忙道:“小小年纪哪懂什么贵婿。”

犀娘立即反驳道:“孩儿什么都知道,但孩儿只要大英雄做夫婿。”她的父亲就是一位英雄,母亲常常这样讲。

周凛抚须大笑,“世道艰难,做得天下之主的方能称为英雄豪杰。我儿既有宏愿,可做得国母?”

犀娘毫不迟疑地点头,“翁翁能做到的,孩儿也定能做得到。”

迦南皱眉,“家中落魄,已非当年大家,再者,以犀娘今日身份如何能做皇后,家翁何苦哄她?”

梁国历代皇后皆出身高门显贵,儿媳所言非虚。周凛也不恼,只问犀娘,“你母亲说的对否?”

犀娘一下被问住了,转头看着芦席上端坐的母亲,她那常年忧愁的脸上有着不符年纪的纹路,虽然美丽,但早已失去曾经的韵致和风度。

她回头望着祖父,“翁翁,怎样才能做到?您一定有办法。”

那样一双看似稚幼懵懂的眸子,此时也仿佛充满成年人的智慧。

“你说这里啊,这里是茴州的九嶷山,离渤京上万里。公子看见对面的山没有?公子要回家,这一程必然要爬山涉水,历经种种磨难。”

少年披上外衫,轻轻挑起眉,显然不信周家童仆之言,“我来时如履平地,并没有你说的许多波折。”

家僮见骗他不着,尴尬一笑,“公子莫怪,实是我家娘子顽心大起,定要我和公子说这番话。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娘子的原话是:“他害我做了一晚的噩梦,你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少年仿佛看穿了这些小把戏,眼底一片了然,“是可爱之人。”

家僮道是,见少年还未系好外衫,上前替他打整好。

受周家妥善的照料,静躺半月已经可以四处走动。

赵君湲不喜欢躺着,反倒愿意吹吹风,于是每日醒来便坐在竹帘下看狄融射箭。卧病期间,木箭破风的声音是他解闷的唯一乐趣。

狄融最近意气风发,他从父亲缴获的战利品得了一把铁弓,爱不释手,总爱在同龄人面前显摆炫耀。

这日,他见赵君湲还坐在竹帘下,忍不住扬起铁弓,“喂,赵君湲,你敢和我比试么?”

被无视的狄融停了练习,大摇大摆地朝人走过来,存心挑衅。

“赵君湲,你射得中草人脑袋上那根红绳吗?”狄融弹了弹弓弦,目中无人地发问。

他看这少年羸弱得像小鸡仔,怕是一阵风就刮跑了。

赵君湲鄙夷道:“明珠弹雀,只可惜了这把穿蛟弓。”

狄融炸毛,“你什么意思?”

“你想的那个意思。”赵君湲挑眉一笑,“我祖辈所用之弓,杀过上万敌军,不想今日竟落入贼寇之手。”

狄融近日浮躁,被他三言两语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你是说我父亲劫了你的东西,还中伤你。你敢说我父亲叔伯是贼寇?”

少年笑了下,一脸无辜,“敢问我几时说过?”

“我看你是皮痒欠打。”狄融窜上前,就要动手教训。

大病初愈的少年侧头,险险避过拳头,呵呵一笑,“说不过便要打人了是吧。”

狄融蛮壮,抡圆了拳头朝他脸上招呼,拳头还没挥出去,便被人从后面拎了衣领丢到竹栏外。

“你的箭术可精进了?”

周凛虽然面带笑意,实则已经非常生气。

狄融不敢造次,满脸委屈地说道:“先生,是他嘴贱,污蔑我父亲叔伯在先。”

周凛“嗯”了一声,“知道了。”

狄融听出是警告,不敢再多说,气咻咻地回到射击场地,对着无辜的草人踹踢抽打。

这边赵君湲缓缓起身,掸去身上的浮尘,施了一礼。

周凛请他坐下,状似无意道:“既是公子之物,何不向狄家讨要?”

赵君湲一脸风轻云淡,“明珠弹雀也总好过无用武之地。”

周凛不解,“既然这样,公子方才又为何激怒他。”

赵君湲撑着半张脸,挑高了眼角,“大概,闲的无聊。”

将养数月,伤势痊愈时已经是冬天,赵君湲挂念家中安危,心生去意,便整好行装来向周凛辞行。

彼时,周凛正在石臼中咣当咣当捣药,听说他要走,又问了一遍,“公子当真想好了?”

他这话说的奇怪,赵君湲不免生疑,“晚辈落难于此,承蒙先生搭救,不胜感激。只是担心家中挂碍,不敢久留。”

等他把一番谢言说完了,周凛慢悠悠道:“救公子并非义举,而是老朽想要挟恩图报。”

这若是放在别的人身上,指不定心堵,赵君湲却像提早料到,表情分毫不改,沉稳得不像一个少年人。

赵君湲缓缓揖手,“老先生对晚辈的恩情如同再造,来日有需要晚辈之处,老先生尽管开口,晚辈定当赴汤蹈火。”

周凛摇手,“言重了,这件事公子一定能办到。”

第四章 公子相貌举止皆不俗,应是良配。

“先生请讲。”赵君湲作出洗耳恭听之势。

周凛摆弄着盛了药的瓶罐,不疾不徐地说道:“周某不求高官厚爵,金银财帛,只求公子一纸婚书,娶我孙女犀娘为妻。”

周凛看着年轻人,满目的认真。

赵君湲竟默了片刻,才缓过神,老先生不像说笑,是真有把孙女嫁给他的打算。

遇到这种事,换做旁人就如同一个霹雳火舌炸在头顶,赵君湲却还算镇定,他反问道:“先生不先问我是否成家?”

周凛笑道:“我既有此意,心中自然有数。”

赵君湲暗暗吃了一惊。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细微之事都稳操胜券。

这个老者看似慈悲,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赵君湲心底生出一丝危机感,脸上勉力维持的笑容再也绷不住,“婚姻大事不可马虎,请待晚辈回京禀明家母,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才是。”

周凛知道是他的缓兵之计,因此并不答应,“婚事由我定,不必大费周折。公子若真是望家心切,还望三思而后行。”

这不是商议,而是真的挟恩图报。

赵君湲眉头紧蹙,“救命之恩晚辈自当另报,但婚姻之事请恕晚辈断难从命。”

周凛不由地冷笑,说什么另报,出了这道门,还不是各走各路。既然他今日把这话撂下了,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我周家落魄,于公子前程无益,想是瞧不上。既如此,我与公子做一笔交易,如何?”

“交易?”赵君湲满腹疑窦。

要说起来,周凛的前半生历经血雨腥风,还真是个人物。

周凛年少就随父征战戍边,干翻过嗜血好斗的夷人,后来承袭父爵,为官几十年,在尔虞我诈官场几经沉浮,政绩无多,但蒙受祖荫过的也还顺遂,不过是官做得腻了,挂冠离京,带着几个家仆随意择了块地归隐养老。

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历,赵君湲这样的年轻人和他这种老谋深算的狐狸玩手腕,明显嫩得很。

赵君湲隐隐感觉不安,“老先生不妨直说。”

周凛指着他那间茅屋,“我与公子五日为限,如果公子能顺利走出我这方寸之地,自行离去,老朽绝不阻拦。”

话锋一转,“如果在五日内不能脱困,公子便要兑现承诺,娶我孙女为妻。”

这老先生还真是执着得很,赵君湲哭笑不得,“君湲不解,这门婚事于先生有何好处?”

周凛的回答也很是随意,“眼下还不知,可将来谁说得清。”

“老先生在赌自己孙女的一生。”

周凛逼视着他的眼睛,“我敢赌,公子敢不敢应战?”

赵君湲低头,思索了片刻,“老先生此话当真,若我赢了,就放我离山。”

周凛大笑,“公子就笃定会赢?”

少年人年轻气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间茅屋罢了,先生纵然有通天彻底之能,也总会有破解它的命门。”

周凛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他谋划已久,胜券在握,不在乎陪年轻人多玩几日。

然而短短几日下来,让赵君湲大开了眼界。

不过区区茅屋,方寸之地,偏生叫人寸步难移。先前竟未发觉,看似简陋的茅屋中机关重重,见所未见。

赵君湲师从名师,武艺超群,对机关术也略有所知,然要破除这等机关术实在是能力有限。

还剩最后一日时,周凛问他能否破解。

赵君湲心服口服道:“出神入化,闻所未闻。”

次日一早,恭敬拜于周凛身前,“晚辈认输了。”

周凛抚颌大笑,笑毕,扶起赵君湲,扬袖一拜。

童仆引赵君湲上山,到主宅去拜见主母。

迦南早已梳妆严整,仪态端庄地坐在主位,手边一方木几,上面搁着赵君湲遗失的那柄剑。

迦南面上堆着笑,手心却捏了一把汗。家翁允的事她到此刻都还是云里雾里,如在谷底。

一向敬重的家翁居然执意将犀娘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叫她实在难安。

问及缘由,家翁也不解释,只道:“你去见一见罢。”

远远的,童仆已经引了那人过来,妾室茯姬坐的位置看得一清二楚,便俯身和迦南道:“妾看这位公子相貌举止皆不俗,应是良配。”

迦南不言,抬头望向门口,那位公子已到了堂前。

芦席早摆置妥帖了,婢女奉茶水上来,年轻公子款款施礼,告明来意,尔后落座。

果真有理有节,想来家世人品差不了。

迦南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对家翁再是不满,但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流,事事唯诺,不敢否决。

迦南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看这年轻人尚带着少年气,于是细细盘问起家世。

当赵君湲告知家世身份,迦南竟然默默看了他好一阵,直到茯姬出声提醒,“夫人觉得可还行?”

惊觉自己失态,迦南掩饰着咳了两声,让婢女将剑拿去还与赵君湲,“雁沉贵重,公子日后不可再遗失。”

赵君湲推拒不要,“晚辈此行仓促,又遭横祸,身边并未带什么贵重之物,唯有此剑勉强能作聘礼。”

迦南迟疑了一下,就听见外间传来女儿犀娘的声音,她连忙起身,神情慌乱。

赵君湲料想她并不想让自己和犀娘相见,知趣地告辞了。

在堂上就有疑惑,原路下山时,赵君湲一路回想起来,愈发觉得可疑。

这家主母穿戴虽然朴素,举止却大方不俗,根本不像村野山妇,他提及自己的身份,妇人也没有半分惶恐局促之态。而且,从她的神情和交谈中基本可以断定,她分明认得镇国将军的剑。

赵君湲面色一震,回望偌大的周宅,背脊不禁渗出冷汗。

当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消失在山路尽头时,一道稚气的声音从那座宅子传出。

“孩儿才不要和那个人成婚。”

犀娘任性娇纵,又缺乏管教,年龄大了逐渐无人能约束。迦南少不得心生悔恨,奈何性情柔软,不忍心呵斥,只管自己生闷气。

茯姬从旁劝导,迦南垂泪道:“我这个女儿性情不讨喜,来日嫁去婆家受气,无人帮衬宽慰,怎不叫我忧心。”

赵家是什么人家,簪缨世族,伐冰之家,人多口杂,哪里容得下犀娘这样无法无天的主母。

迦南这么一说,茯姬也担忧起来,但婚事已定下,再反悔已经来不及。

婚事定的仓促,周家上下张罗起来,裁了两身婚服,连夜赶制。

昏礼这日,在青庐行仪。

装扮一新的新妇哭着被人搀掖上来,赵君湲只觉当头棒喝,荒唐万分。

昏昏噩噩行完同牢之礼,娇小的新妇被一个中年妇人背回房间。

新妇在榻上撒泼打滚,捂着耳朵,说什么也听不进,茯姬陪着,耐心地哄着。

婢女打头上来,道:“郎君到了。”

一众老少已经拥着那位年轻俊秀的新郎从走廊过来。

“阿姨!”犀娘从榻上惊坐起来,瞪着红通通的一双眼,眸中闪烁着泪光。

她实在小,一双秀气的足还够不着地面,任凭悬吊在榻外,看着着实滑稽。

在犀娘旁边还坐了一个瘦精精的女童,一手扯着新妇簇新的衣袖,另一只手抓着饴糖,两腮塞得鼓鼓囊囊。

猛然见到进来一个生人,女童发了痴,嘴角溢出的口水打湿了衣襟。

茯姬按住钗环压满头的犀娘,压声斥道:“犀娘不可胡闹。”

犀娘从没见过阿姨这样凶的眼神,眼圈顿时又红了,“父亲不要我了,阿母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

茯姬摇首叹息,默默看了一眼赵君湲,抱起发怔的女童离去。

门从外面磕上,奴仆随之走远,檐下一排竹灯挨次熄灭。

竟是有月亮的夜晚,木门造的粗糙,豁开的缝隙透进淡然的月光,地面撒了一片银辉。

这是犀娘第一次见到她的夫君,年轻,年轻得不可思议。但相比她而言,这年龄就显得那么的荒唐可笑。

第五章 哥哥这里的痣,我也有一颗哦。

丰姿绰约的新郎负手立在斑斑月光里,宽大的黑红衣袍罩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赵君湲捂着嘴干咳一声,蜡烛的火苗偏向一侧,得以窥见他的五官,阔的额头,翠羽似的眉,不太薄的唇,一副柔和儒雅的面相。

韫和原本还有几分惊惧,此时竟莫名地静了下来,盯着对方,眼睛不敢眨动一下。

幼小的新妇呆坐在榻中央,面上敷的粉一层叠着一层,白苍苍一片,一动作光里就浮起雾茫茫的粉尘。

犀娘戒备地张大眼睛,凝视着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先前的无理取闹变成一种好奇的探索。

赵君湲摸着榻沿坐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着。

赵君湲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双足上,小小的绣鞋,脚腕极细,戴着银色的脚环。

赵君湲琢磨着要怎样和这个稚子新娘说话,想了想,还是问她的名字,“阿娘在家是如何唤你的?”

犀娘眸子一动不动,斟酌着,似乎有点信任他了,才开口道:“犀娘。”

这户人家看着简陋,主人奴仆的气派却不俗,想来曾经也是名门大族,左右不过因那些事情没落了。

犀娘不言,还盯着人看,灵动的眼眸像懵懂纯洁的稚鹿。

赵君湲轻轻地笑,牵过她的手置在膝头,“你不愿意也无妨,往后认我作兄长也好。”

“才不要,我有自己的兄长。”犀娘气咻咻地撇过脸,不想和他说话。

小孩毕竟不会真的生气,她又偷偷地回头,偷偷地看,和一双温润带笑的眼睛撞到了一块。

犀娘一下红了脸,低头揪着手指,“哥哥,你会成为英雄吗?”

“为什么这么说?”赵君湲觉得这话有趣。

“翁翁不让我说,他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也不让我认你作兄长。”犀娘蹙着秀气的眉,有点委屈,“可夫妻要做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赵君湲在她手心写下“夫妻”,停顿片刻,又写了“同心”二字。

那只小手合拢又张开,柔软的手指隔着他簇新的喜服划动起来,在他膝上歪歪斜斜写下两个字。

“韫和,韫和……石韫玉而山晖。”读来温婉可人,在舌尖缠绵不散。

他扯着唇,“我叫赵君湲,你可以唤我君湲。”

犀娘点头,又忽然皱起小脸,“君湲哥哥,我是不是要和你一块去渤京?”

犀娘两条腿在空中大力划摆,瘪嘴哭起来,“我不要离开阿娘,不要和你去渤京。”

赵君湲压住她的腿,“不想去不去便是了。”

“阿娘会不会同意?”犀娘挂着泪,又用那样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赵君湲无奈地弯了下唇角,摘下她头上乱颤的簪花,“我说行一定能行,你相信我。”

“嗯。”犀娘擦干眼泪,脸彻底花成一团。

赵君湲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像花猫一样,去洗洗脸。”

房中事先备好的水,犀娘用手捧着打湿脸,笨拙地搓去妆粉,涂抹上滋润的香露。

赵君湲扫去百果,铺好床榻,帮她脱掉外袍。

犀娘还是很害羞,飞快地钻进被子,只露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

赵君湲捂实了,坐在榻边看她入睡。

犀娘觉得好神奇,她感觉自己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犀娘圆鼓鼓地睁着眼,看扶在被子上拍打的手,“君湲哥哥,你是怎么受的伤?”

“是我的异母兄长,他企图侵吞家产,自是不愿我回去,于是心生恶念,派人来杀我。”赵君湲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事。

“他可真坏。”犀娘忿忿道。

夜色已经深了,虫鸣交织。

两人都不再说话,犀娘望着投在榻前的那点月光,睡意袭来,迷迷瞪瞪的,她按住被子上的手,呓语一般,“哥哥这里的痣,我也有一颗哦。”

赵君湲逗留了几日,离山这天,周家众人送他到十里长亭。

此时已经入冬,柳还青,寒意入骨三分,周凛为他斟酒饯行。

酒事先温过,甘醇幽郁,一盏下肚,周身暖意骤升。赵君湲拂袖长长揖拜,郑重地道了声“保重”。

周凛与赵君湲并肩走出长亭,奴仆牵马缀后,这匹赤焰马是专程买来与他做脚力的。

周凛问:“几时能归?”

群鹤南徙,一年也将至年尾。赵君湲道:“大致在岁晏。”

周凛抬手示意,远远跟着的人停下来脚步,不再往前,“这些时日公子想必是疑惑万千。”

赵君湲猜到他要说什么,微微颔首一笑,并不搭言,只侧耳听他的下文。

周凛不疾不徐,默了半刻才开口道:“公子可记得春陵史氏?”

当年的史府血案——令梁人谈之色变如人间炼狱般的血洗恶行,梁国境内外谁人不知。

丞相刘明翰告发太尉史孟桓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梁帝震怒,下令诛杀史氏全府。

史孟桓上表自证清白,无果,而后恳求梁帝赦免无辜,仍旧无果。史孟桓夤夜回京,抵抗惨死,阖府老小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一夕之间,高门凋零,贵人已逝,曾经的朱门不复存焉。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心里早已平静,再听人提起,赵君湲还是忍不住惋惜。

“太尉府获罪那日,我与叔公尚在驻地,消息传到时已经过去三月,军中闻者莫不悲恸。”

赵君湲叹息,“君湲一直以先太尉为楷模,至今不敢忘……”

说到这里他陡然顿住,目光有些难以置信。老先生莫名提及先太尉,莫非是……

赵君湲心中一惊,拂袖拜在周凛身前,“君湲有眼无珠,竟不识得明公。”

周凛将人挽起,“世间已无周国公,先太尉,我如今只是周凛,一个以草药为生的茴州人。”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有多重赵君湲十分清楚,从缔结婚姻的那一刻起,他和周家就拴在了同一条船上,一损皆损,一荣皆荣,为赵史两家的安危,他要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童仆捧着盘上来,雁沉寔于盘中,周凛捧起道:“这把雁沉与公子有缘,如今仍归还公子。”

赵君湲推拒,“雁沉是先太尉生前所用兵刃,今日是物归原主。”

周凛摇头,双目含笑,“何为兵刃,兵刃属于疆场,于我等山野之人仅是死物,与其束之高阁,倒不如用在将军之手,还能保一方国土安宁。”

“明公所言极是,但君湲寸功未建,怕是受之有愧。”

“公子年轻,何愁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

客套几句,赵君湲方才郑重收下,遥看亭下静默伫立的迦南,默默一揖。

当眼神落在迦南身旁的小人身上,几欲张嘴,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迦南目光复杂,仍把犀娘往前推了推,“犀娘,去送送君湲。”

“我不。”犀娘噘嘴往母亲身后一躲,看也不看,嘴里嘀咕道,“我和他又不熟。”

迦南拿她没办法,只能作罢,拂了拂身子以表歉意。

待犀娘再探头出来,赵君湲已经鞭马去了,漂亮的赤焰火龙驹四蹄翻飞,很快化成一个红点。

犀娘忽然着慌,沿着路追过去,一路追一路唤,“君湲哥哥,君湲哥哥。”

她绊在土坑摔了一脸的灰尘,永晋把她抱起来背在背上,爬上缓坡。

马儿似也不愿离去,在原地不停打转,又把前蹄张扬起来,险些将人掀下。

赵君湲急急勒住马,回首看去。

犀娘高兴地咧着嘴笑,挥舞起一双胳膊,“哥哥,早点回来。”

泪水不停地滚落,湿了满面尘埃,一如新婚那晚,铅华如沟壑纵横,脏的像花猫,只是此时此刻的心境和那时候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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