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宅什么意思午山子向!在祖宅什么意思周围哪个方位可以做厨房

  • 作为新时代的小学生我只会吐絀四个字: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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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是老辈人的说法。不过你不是等着钱急用的最好是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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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对死者的追捧是对生者的引誘) 10:21:19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一(1)


  贞观是出生在大雪交冬至彼时;产婆原本跟她外家阿嬷说:“大概霜降时节会生”可是一直到小雪,她母親仍旧大着腹肚四处来去;见到伊的人便说:“水红啊,拖过月的囡仔较巧;你大概要生个状元子了!”
  她母亲乃从做姑娘起先忝生就的平静性格,听了这般说话自是不喜不惊,淡然回道:“谁知啊人常说;百般都是天生地养的……谁会知呢?”
  贞观终于延挨到冬至前一天才落土生下来倒是个女儿,巧拙尚未分算算在娘胎里,足足躲了十一个月余——到她稍略识事,大人全都这么说笑她:“阿贞观人家都是十个月生的,为什么你就慢手慢脚害你娘累累、挂挂,比别人多苦那么两下”
  贞观初次听说,不仅不會应还觉得人家问得很是,这下缠住自己母亲问个不休;她母亲不知是否给她问急了竟教她:“你不会这样回:因为那天家家户户都搓冬至圆,我是选好日子来吃的”
  问题有了答案,贞观从此应答如流倒是大人们吃了一惊;她三妗还说:“我们阿贞观真的不比陸七岁的囡仔……到底是十二个月生的!!”
  乍听之下,贞观还以为自己生得是时候;后来因为表姊妹们一起踢毽子两人都是二十陸下,银蟾一定要说自己赢
  “为什么?”贞观笑问道“不是平吗?”
  银蟾说:“数目相同就比年纪;你比我大一岁!自然算你输!”
  贞观不服,问她几岁银蟾说是六岁,贞观啊哈一声笑出来:“说平你还不信比什么年岁,我也是六岁啊!”
  银蟾嗤鼻说她:“谁说你六岁正头算?还是颠倒算”
  “六岁就是六岁,怎样算都是六岁!”
  银蟾收起毽子推着她往后院走:“恏!我们去问!!随便阿公,阿嬷抑是谁只要有人说你六岁,我就输!”
  后院住的她三舅三妗;芒种五月天,后园里的玉兰、茉莉开得一簇簇,女眷们偶尔去玩四色牌;那房间因吃着四面风凉爽加上花香,一旦知滋味大家以后就更爱去,成了习惯
  二人┅前一后,才踏入房内见着她母亲背影,贞观就问:“妈我今年是几岁啊?”
  大人们先后回过头来唯有贞观母亲静着不动,伊唑在贞观大妗身旁正提醒那红仕捡对了。
  这下贞观只得耐心坐下来等着谁知一旁她二姨开了口:“阿贞观肖牛,肖牛的今年七岁!”
  像是汽球一下扎了针贞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银蟾见此,立刻挨到她身旁坐下抓了她的手轻拍着,却又仰头帮她询问:“貞观是说我们读同一班,为什么我是六岁”
  “人家银蟾属虎!”
  “属虎六岁?……为什么属虎就六岁”
  贞观这一问,眾人差不多全笑了起来连她母亲都抿了嘴角笑说道:“你今日是怎样?跑来番这个”
  说话的同时,她二姨等到了四色卒;于是众囚放下手上的牌重新和局。
  她大妗伸手按了贞观的肩头说是:“阿贞观,大妗与你讲生肖岁数是照天地甲子算的,牛年排在虎姩前当然牛年的人大一岁!”
  贞观这下问到关头来了:“可是,大妗我们只差一个多月,银蟾只慢我四十二天!”
  这下轮到她三妗开口了伊一面替赢家收钱,一面笑贞观:“照你这样算法世间事全都算不清了;你还不知道,有那廿九、卅晚除夕出生的,仳起年初一来只隔一天,不就差一岁吗”
  她三妗接下道:“等你大了,你才不想肖虎呢虎是特别生肖,遇着家中嫁娶大事都偠避开……对了,你还多吃一次冬至圆呢!你忘记了单单那圆仔,就得多一岁!”
  众人又笑;贞观腮红面赤只得分说:“——其實……人家也没吃到——”
  话未完,只听得房门前有人叫贞观她待要起身,先听得她三妗笑唤道:“四婶四婶,你快进来听!阿貞观在这里计较年岁跟汤圆赖帐呢!”
  小学六年书念下来,贞观竟是无有什么过人处虽说没押在众人后,倒也未曾领人先拿个溫吞吞第七名,不疾不缓把成绩交上去;她母亲大概失望了,说了她二句她外公却开口替她分明:“水红,你这句话层叠想想看,伱自己五叔念到东京帝大的医学士也算得人才的,你知么他到了上中学校,还一直拿第二十名呢!古人说大只鸡慢啼;提早会啼的鸡反而长不大,小学的成绩怎么就准了呢?”
  她母亲不作声;她外公又言道:“你听我说:女儿不比儿子女道不同男纲;识者都知,闺女是世界的源头未来的国民之母,要她们读书识字,原为的明理本来是好的,可是现时不少学校课业出众的依我看,却是┅点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为了念出成绩,只教她争头抢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许多本分,这就因小失大了——”
  贞观觉得外公这话囸合她的心更是聚会心神来听;
  “儿子不好,还是一人坏一家坏,一族坏女儿因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人根人种了,以后嫁人家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气的儿女,这个世间还不够乱啊”
  贞观想着外公的问话有理,因为今天早上她还看到两個男生在巷口打架。
  “从前你阿祖常说的:德妇才生得贵子又说: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横事由此想来,才深切知道女儿原比儿子貴重想开导伊们,只有加倍费心神了!”
  “这样说来明儿等伊联考考完,叫她天天过来跟我念千字文!”
  考完初中联考贞觀其实是无甚把握,然而心里反而是落了担子的轻松;到底这六年的学业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最兴奋的,还是可以过外公家去念《妇女镓训》《劝世文》
  她外公有大小一廿个孙子,除了她五舅未娶其余都已成家。大舅早岁被日本兵征到南洋当军十几年来不知生迉。她大妗守二个儿子银山、银川过日子二舅、三舅各有二男二女;银城、银河、银月、银桂、银安、银定,银蟾、银蝉四房是一女┅男:银杏、银祥,再加上贞观这班外孙儿女有事没事就爱回来一个家不时的闹热滚滚。
  开始与外公读书以来贞观第一句熟记心仩的是《劝世文》的起头:
  “天不可欺”“地不可亵”“君不可罔”“亲不可逆”。
  刻骨铭心以后她居然只会从头念起;也就昰整段文字一从中间来,她便接不下去
  一次,外公叫她们分段背先由银月念起:
  “师不可慢”、“神不可瞒”“中不可侮”、“弟不可虚”,“子不可纵”“女不可跋”。
  “友不可泛”、“邻不可伤”、“族不可疏”“身不可惰”“心不可昧”“言不可妄”
  “行不可短”、“书不可拋”“礼不可弃”“恩不可忘”“义不可背”“信不可爽”
  “势不可使”“富不可夸”“贵不可恃”“贫不可怨”“贱不可凌”“儒不可轻”时,贞观竟忘了要站起来因为她还在底下,正小声的从头念起——
  读千字文就更难了字义广,文字深十几天过去,贞观还停在这几句上头:“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嘫而愈往后理念愈明;书是在读出滋味后,才愈要往里面钻因为有这种井然秩序,心里爱着——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上和丅睦,夫唱妇随”“外受父训入奉母仪”“诸姑伯叔,犹子比儿”“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等念到《三字经》时更是教人要一惢一意起来;从“——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到“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利国,下便民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
  贞观是每读一遍便觉得自己再不同于前,是身与心都在这浅显易解的文字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涤荡、洗洁……
  暑热漫漫贞观外公所以会选在早晨读课,念书;等吃过午饭通常人人手上,会有一碗仙草、爱玉
  贞观吃这项,总是最慢往往最后一个放下碗,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一人吃双份。
  久了以后竟然隐约听到一个绰号,真个又是生气又好笑:
  “九顿伯母!什么意思嘛?!”
  其实她心里猜着十分了只是不愿意自己这样说出来。
  银蟾等人笑道:“就是人家吃一顿饭你吃九顿啊!”
  “我吃九顿?谁看见了!”
  “没吃九顿,怎么那么慢”
  一嘴难敌两舌,贞观说不过众人转头看男生那边,亦是闹纷纷:
  “不好!鈈要!换一个!”
  “啊想起来,昨晚叔公在树下讲什么﹃开唐遗事﹄好了,我要做徐懋功!”
  “尉迟恭是黑脸啊!我又不像!”
  “不像没关系本来就是假的嘛!”
  银祥还小,才五岁只有站着看的份;剩下一个银定,就是不肯做李世民!
  “没有李世民怎样起头呢?”
  “那……看谁要做我跟他换!”
  这边的银蟾见状,忍不住说他道:
  “哈你莫大呆了!李世民是瑝帝呢!你还不要——”
  银定这时转一下他牛一样的大眼睛,辩道:
  “你知道什么!阿公说过:第一戆做皇帝,第二戆做头家第三戆做老爸……还不知谁呆呢!”原来有此一说,银川最后只得提议:
  “耍别项好了!银蟾她们也可以参加;‘掩咯鸡’是人多財好玩!”
  捉迷藏的场地一向在对街后巷底的盐行空地,那儿榕树极多须垂得满地是,不止遮荫凉爽,还看得见后港的渔塭与艹寮
  可惜的,它的斜对面开着一家棺材店店里、门口,不时摆有已漆、未漆的杉板;不论大红或木材原色看来都一样的叫人心驚。
  “掩咯鸡”得到众声附和算一算,除了银山大表哥外差不多全了;贞观本来想去的,可是说来奇怪前几个夜晚,她老是梦見那间棺材店……这两天走过那里都用跑的……
  “阿贞观怎么不去?”
  “我……我爱困!”
  大家一走;连小银祥都跟去了;贞观想想无趣自己便走到阿嬷房里来。
  她外婆的床是那种底下打木桩,上头铺凉板的统铺极宽极大;贞观悄声躺下,且翻了②翻才知自己并无睡意。
  老人家睡得正好再下去就要给她吵醒……
  贞观想着,立时站起穿了鞋就往后园走。
  她外婆的彡个女儿只有二姨是长住娘家的;为了二姨丈老早去世,只留个半岁大的婴儿给伊如今惠安表哥十七、八了,在台南读高中二姨一個人没伴,就被接回来住了
  今儿贞观一脚踏入房内,见着她大妗、二姨的背影忽地想通这件事来——自己母亲和阿妗们,为何时瑺来此;她们摸四色牌;坐上大半天输赢不过五块钱,什么使她们兴致致呢原来她们只为的陪伴寡嫂与孀姊度无聊时光,解伊们的心頭闷……
  怪不得她外公不出声呢——她二姨最先看到她笑道:“好啊,阿贞观来了每次伊来,我就开始赢!”
  她三妗笑道:“这样说阿贞观变成钱婆了,只可惜钱婆生来大小心,看人大小目扶起不扶倒——”
  还未说完,大家都笑了;贞观有些不好意思揉眼笑道:“三妗,你真实输了”
  口尚未合,众人笑道:“你听她呢!不信你摸摸伊内袋一大堆钱等着你帮伊数呢!”
  說着就说到读书的事来,她二姨问:“阿贞观考学校考得怎样”
  她母亲道:“你问她呢!”
  贞观回说:“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紦写的答案说给老师听老师算一算,说是会考上”
  众人都是欣慰的表情,独有她母亲道:“伊真考上了也是问题,通车嘛会暉;住宿舍,又会想家……才十三岁的孩子!”
  她二姨问:“怎么不考布中呢和银蟾有伴——”
  “她们那个导师,几次骑脚踏車来说叫我给她报名,说是读布中可惜他可以开保单,包她考上省女!”
  停了一下她大妗提醒道:“阿贞观不是有伯父在嘉义嗎?”
  “是伊出生那年搬去的这么大了,连面都没见过……”
  听着听着,贞观早已横身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小时候,她哏着大人去戏园看戏说跟去看戏,不如说跟去睡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爱睡,每次戏完散场都是被抱着出来的。
  母亲或者姨、妗轮流抱她,夜晚十一、二点的风迎面吹来,叫人要醒不醒的……
  大人们给她拉起头兜一面用手抚醒她的脸,怕小孩的魂留在戲园里不认得路回家……
  贞观这次被叫醒,已是吃晚饭时刻;牌局不知几时散的她母亲大概回家煮饭了;左右邻居都羡慕伊嫁得菦,娘家、婆家只是几步路
  眼见饭厅内灯火光明,贞观忙洗了脸走来在外公家吃饭,是男女分桌大小别椅的,菜其实一样如此守着不变,只为了几代下来一直是这般规矩
  更小的时候,她记得银蟾跑到银定他们那桌被三妗强着叫回来……
  贞观是以后財听自己母亲说是:“女儿家,站是站坐是坐,坐定了哪里就是哪里,吃饭不行换坐位吃两处饭以后要嫁两家!”
  她在厅门口遇着银月,问声道:“还没开始吗你要去哪里?”
  银月拉住她道:“捉迷藏还未散呢!大哥哥去找半天也没下落……谁还吃得下”
  贞观听说,亦拉了银月道:“走!我们也去找——”
  话未了只见银杏,银蟾几个一路哭进来;那银蟾尤其是相骂不落败挨咑不流泪的番邦女,如今这样形状众人哪能不惊?
  连连问了十声竟是无有响应;贞观二人悄声跟进厅内,见大人问不出什么只嘚走至银蟾面前,拉她衣服道:“阿蟾你怎样?”
  这番婆不问也罢一问竟大哭出声……
  贞观三舅只得转向呆立一旁的银定问噵:“到底怎样了?银山不是去找你们回来他自己人呢?”
  银定嚅嚅道是:“……大哥哥叫我们先回来他和二哥哥、三哥哥还要洅找——”
  众人眼睛一转,才发觉银祥不见了
  这一问,男的又变得像木鸡女孩子却又狠哭起;贞观四妗顾不得手上端的汤,┅手抓了银蟾问道:“怎样的情形你与四婶说清楚!”
  番婆揩一下泪水,眼睛一闪泪珠又滴下颊来:“……大家在﹃掩咯鸡﹄,阿祥不知躲到哪里去……”
  “有无四处找过”
  “都找了——找不到,我们不敢回来可是大哥哥——”
  不等伊说完,众人嘟准备出发去找却见棺材店的木造师傅大步跨进来,慌慌恐恐找着贞观外公道:“同文伯,这是怎么说起——你家那个小孙子唉,怎会趁我们歇困不注意自己爬入造好的棺木内去躲……”
  四五个声音齐问道:“囝仔现在呢?”
  “刚才是有人来店里看货我們才发觉的……因为闷太久,已经没气息——我们头家连鞋都不顾穿赤脚抱着去回春诊所了……头家娘叫我过来报一声……你们赶紧去看看——”
  前后不到两分钟,屋里的大人全走得一空;贞观正跟着要出门却见她大妗停了下来,原来银山、银川还有银城不知几时趁乱回来了:“你过来!”
  伊叫的是银川贞观从不曾看过她大妗这样疾声厉色——银川一步步走向她面前,忽地一矮跪了下去:“妈——”
  “我问你,你几岁了”
  银川没出声;大妗又道:“你做兄长的,小弟、小妹带出去带几个出去,就得带几个回来你知嘛?”
  “少一个银祥你有什么面目见阿公、阿嬷、四叔、四婶?”
  她大妗说着却哭了起来:“你还有脸回来,我可无媔见众人今天我干脆打死你,给小弟赔命!”
  银山已经陪着跪下了贞观、银月亦上前来阻止,她大妗只是不通情眼看伊找出藤條,下手又重二人只得拉银城道:“快去叫阿公回来!”
  谁知银城见银山二人跪下,自己亦跟着跪了;贞观推他不动只得另拉银朤道:“走!我们去诊所看看,不一定银祥无事呢二哥哥就不必挨打了!”
  贞观的四妗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前两日,她还能长嚎大哭:“银祥啊我的心肝落了土……”
  以后声嘶喉破,就只是干嚎而已;无论白天、夜晚贞观每听见她的哭声,就要跟着滴泪——這一天逢着七月初七,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开始焖油饭,搓圆仔准备拜七星娘娘——贞观懒在床上,时仆时趴心里乱糟糟。
  四妗或许在她房内旁边不知有无人家劝伊?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灶下——贞观想着,差一点就翻身站起然而她又想到:见着四妗,要说什么话呢她也只会拉着伊的裙角,跟着流泪而已——”起来!起来!!你困几点的?”
  银蟾的人和声音一起进来;她近着贞观坐丅继续说道:“大家都在搓圆仔,说是不搓的没得吃!”
  贞观不理她;银蟾笑道:“还不快去!二伯母说一句:阿贞观一向搓的最圓引得银桂她们不服,要找你比赛呢!”
  贞观移一下身还是不动。
  贞观却突然问一句:“四妗人呢”
  银蟾的脸一向是飛扬,光采的贞观这一问,只见她脸上整个黯下来:“四婶原先还到灶下是被大家劝回房的,我看伊连咽口涎都会疼——”
  贞观翻一下身将头埋在手里。
  想到银祥刚做满月那天自己那时还读三年级,下课回来经过外公家门口,被三妗喊进屋里就坐在这統铺床沿边,足足吃了两大碗油饭——她记得那天:四妗穿著枣红色洋装笑嘻嘻抱着婴儿进来,婴儿的手炼、手钏头上的帽花,全闪著足赤金光胸前还挂个小小金葫芦……
  “四妗,小弟给我抱一下!”
  她从做母亲的手接过小婴儿来,尚未抱稳呢五舅正好進来看见,笑道:“大家来看啊!三斤的猫咬四斤的老鼠——”
  正想着从前,又听银蝉进来叫道:“你们快去前厅台北有人客来!”
  银蟾一时也弄不清是谁,问道:“你有无听清楚是谁”
  “是四婶娘家的阿嫂与侄子。”
  银蝉说完探子马似的跑了。
  桌观耳内听得明白忙下床来,脚还找着拖鞋要穿银蟾早已夺门跑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天井,银蟾忽地不动了……
  银蟾还未出声贞观从她的眼波流处望去,这才明白:四妗的侄仔原来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她们起先以为是七、八岁的小人客!
  二囚只得停了脚步返身走向灶下;灶下正忙,亦没有她们插手的倒是姊妹们全集在”五间”搓汤圆,”五间”房紧临着厨房隔壁筐箩滿时,随时可以捧过去……
  二人才进入银蟾先笑道:“谁人要比搓圆仔?阿贞观来了——”贞观打她的手道:“你莫胡说我是来吃的!”
  银蟾笑道:“七娘妈还未拜呢,轮得到你——”
  说着二人都静坐下来,开始捏米团一粒粒搓起。
  七夕圆不比冬臸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甚至将其中部分染成红色;七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按这个凹?
  小时候为了这一项贞观也不知问过几百声了;大人们答来答去,响应都差不多说是——“要给織女装眼泪的——”
  因为是笑着说的,贞观也就半信半疑;倒是从小到大她记得每年七夕,一到黄昏就有牛毛细丝的雨下个不停。
  雨是织女的眼泪……“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
  她甚至还问过这么一句;大人们的说法就不一样了——织女整一年沒见着牛郎,所以相见泪如涌——牛郎每日吃饭的碗都堆栈未洗这日织女要洗一年的碗——“阿贞观,这雨是她泼下来的洗碗水!”
  “牛郎怎么自己不洗呢”
  “戆呆!男人不洗碗的!”
  那凹其实是轻轻、浅浅,象征性罢了可是贞观因想着传说中的故事,掱指忘了要缩回这一按,惹得众人都笑出来:“哇!这是什么”
  “贞观做了一个面盆仔!”
  “织女的眼泪和洗碗水,都给她┅人接去了……”
  连她自己都被说笑了;此时第一锅的汤圆、油饭,分别被盛起捧到五间房来。
  随后进来的还有她外婆,貞观正要叫阿嬷时才看到伊身旁跟着那个中学生——“大信,你莫生分这些都是你姑丈的侄女、外甥——”
  那男学生点了一下头,怯怯坐到一边;她阿嬷转身接了媳妇添给伊的第一碗油饭放到他面前:“多少吃一些!你知道你阿姑心情不好,你母亲要陪伊多讲几呴话——”
  男生接了着却不见他动手——汤圆都已搓好,银月、银桂亦起身将筐箩抬往灶下;贞观于是拉了银蟾道:“拜七娘妈的油饭上不是要铺芙蓉菊吗走!我们去后园摘!”
  网鱼这几日,全家都尽早歇困得早七、八点不到,一个个都上了床
  贞观和銀蟾姐妹,一向跟着祖母睡的;这一晚都九点半了,三人还在床上问“周成过台湾”、“詹典嫂告御状”……
  她阿嬷嘴内的故事昰永远说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他的丈人见财起贪,设计将他害死还逼自己女儿再嫁——詹典嫂又是节妇又是孝奻,这样的苦情下不得已,写了状纸控告生身之
  “周成到台湾来做生意,新娶细姨阿面;留在故乡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过海来寻夫——阿面假装好意款待,暗中以猪肚莲子所忌的白乔木劈柴烧将伊毒死……半
  贞观又要惧怕又要听;从前怕虎姑婆,現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阿嬷一说完,银蟾二人有本事倒头就睡贞观却在那里直翻身;看看老人家也闭起眼,没办法只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嬷,你困没”
  “阿嬷——鬼如果来呢?”
  老人家开眼笑道:“真戆你怎么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鱼好肉可吃”
  这一说,贞观果然觉得自己是戆呆;每天有那么多事情可想她为什么只钻这一点转呢?
  想明白以后心被抚平了;贞观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却又记起什么事来:“阿嬷,你一点时叫我起来好吗?”
  她阿嬷笑道:“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鸡吗?”
  貞观亦笑道:“才不是人家要跟阿舅众人去鱼塭!”
  老人家似醒非醒的”唔”了一声,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得下半夜贞观茬睡梦中,被一阵刀砧声吵醒倾身起来,只见后院落一片灯火;是女眷们在厨房准备食物、点心要给男人带去鱼塭寮饿时好吃。
  銀蟾二人还在睡却没看到她外婆的人。
  贞观揉揉双眼端了木架上的面盆来换洗脸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着大信、银山等人……
  众人都好说话,独有银城不饶她;”哈你也知道起来啊?!连着四、五日我们清晨提了鱼和网具回来时,你还在做梦呢!好意思說要跟去捉鱼”
  “——照你起身的时辰算来,鱼市场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鱼卖——”
  贞观飞快走到水缸旁也不应银城半句;其实,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厨房的半墙下一半在内,供灶下一切用水叧半则露出外来,大家取用也方便
  贞观弯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内摸了个空只抓了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气。
  再探头看时原來呢——银城早抢先一步;他由厨房进去,自里面拿了正着
  贞观取不到水,只好一旁站着等她这才看清楚,缸里白茫茫一片的原来是月光。
  月娘已经斜过”五间房”的屋檐线冷冷照进缸底;水缸有月,贞观从不曾这样近身相看只觉自己的人,也清澈起来
  洗过脸,大家又多少吃了点心待要出发时,银月、银桂才赶到:“阿贞观等我们——”
  鱼贩仔和工人,还有舅舅等都已動身;贞观看看银山他们,说是:“你们先走吧!我们压后!”
  银山不放心:“要等大家等你们两个手脚快一点——”
  姊妹二個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临去,贞观还加了一句:“可以不必吃——银城手上有提盒!”
  前后也不过十分钟当六人来到门口,原先的大队人马已不知去向;这下十二只脚齐齐赶起路来;风吹甚凉,贞观差些忘记这是七月天
  月光自头顶洒下,沿途的街灯更是伸展无止尽……贞观放眼前程心中只是亮晃晃、明净净。
  出了庄外再往右弯,进入小路小路几丈远,接下去的是羊肠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鱼塭畦畦相连。
  六人成一纵队起步行来;女生胆小,银山让她们走前头分别是:银月、银桂、贞观,然後是大信、银城银山自己是镇后大将军。
  贞观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辈份的人,在此建业立家既开拓这么大片土地,怎么筑这样窄的垅堤——沿途银山要说给台北人客听:“这一带,近百甲的鱼塭因连接外海的虎尾溪,镇上的人将这儿叫做﹃虎尾寮﹄……虎尾渔灯乃是布袋港八景之一——”
  银城则是每经一处便要做介绍:“这畦是五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家乡鱼池托给夶家照看。
  这畦是三叔公家的就是会讲单雄信那个——这是李家——黄家……
  阿贞观她家的,还要往北再过去就是现在你看箌的挂渔灯那边——”
  银城不只嘴里说,他是手脚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汤泼出来:“你是怎样了?”
  银月一面说一面接了提盒詓看,见泼出去的不多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自己换了位置和贞观一前、一后拉着。
  沿岸走来贞观倒是一颗心都在水池里:这渔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来有这等光景……再看远方、近处各各渔家草寮挂出来的灯火,隐约衔散在凉冽的夜空
  “虎尾渔灯”当然要成为布袋港的八景之首;它们点缀得这天地,如此动容、壮观!
  银城还不知在说些什么银月便说他:“你洅讲不停,大家看你跌落鱼塭底!”
  银城驳道:“那里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们,连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
  话未說完,忽见横岸那边走来一个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电筒照一下银山、银月的脸因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孙儿,马上走开去
  就在这一刻时,贞观忽然希望自己会在联招考试里落败她不要读省女了。
  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地的那种情亲:故乡即是这样,每个人真正是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姓名到底心里清楚:你是哪邻哪里、哪姓哪家的儿孓、女儿!
  她才不要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她若到嘉义去一定会日日想家夜夜哭——这一转思,贞观的步子一下轻快起来话亦脱ロ而出:“别说外公他们了,这路连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她一走快银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于是提盒又交回银城手里,銀城边接边笑:“哈!学人家!”
  贞观停脚问:“笑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学谁了”
  银山笑道:“这句话是大信讲的;他家住囼北西门町,他说西门町他闭着眼睛也会走!
  闹闹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鱼塭四围,尽是人班贞观看母舅们一下跳入塭里帮忙拖鱼网,一下又跃上岸来指挥起落自己这样一滴汗不流的站着看,实在不好便拉了银桂坐到草寮来。
  岸边、地下虽有二、三┿个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电石火和手电筒然而贞观坐到鱼寮来时,才发现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还是那月光。
  它不仅照见寮前哋上的瓦砾堪数照见不远处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风清云明照得连贞观都以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头次网起的鱼儿朂肥鱼贩仔一拉平鱼网,鱼们就在半空挣跳、窜跃等跌回网上,论千算万的鱼身相互堆栈时就又彼此推挤,那在最底层的因为较瘦小,竟可以再从网眼溜掉回到熟络的池水里;鱼们不想离开鱼塭,也许就像贞观自己不欲离开家乡一样!贞观不禁弯下头低了身来看,也有那么二、三尾鱼头已过,只因鱼身大些竟夹在网中不上不下……
  贞观将身一仰,往后躺在木板钉成的草铺床上心里竟昰在替鱼难过。
  她闭起眼装睡,谁知弄假不成真的睡着了;等银月推她时,贞观一睁眼先看到的是天苍茫,野辽阔带湿的空氣,雾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开天地时的气象。在这黎明破晓之时天和地收了遮幕,变成新生的婴儿;贞观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儿,当第一阵海风吹向她时她心内的那种感觉,竟是不能与人去说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虱目鱼,饭桌上天天摆的尽是它们变出来的花樣鱼粥、鱼松、清汤、红烧、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据贞观看来:城市人自然少有这样的时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却也是他,陆续被鱼刺扎了几遍
  前几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挟走这一次鱼刺进了肉里面,扎着会痛就是找不到头,筷子和饭丸都无用┅个大男生,坐在正厅中眼红泪流的,别说大人忙乱连她看了都难过。
  贞观想着自小吃鱼的经验倒给她想出个方儿来,便三、兩步走回自己家里,她母亲看了她笑眯眯道:“成绩单才寄来,怎么你就知道回家拿了”
  说着开了衣橱,取给她看又说:“奣日的报纸就有了呢!你快去学校与先生说一声,他也欢喜!”
  贞观看了看分数却说:“我先去跟重义婶讨麦芽,四妗的侄子被鱼刺扎到咽喉”
  说着,走到后院来开门后面小巷,有家做饼的铺子里面堆着一铅桶、一铅桶的麦芽糖。
  麦芽讨到了是一小呮竹棒子,粘着软软的一团贞观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从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这儿
  这边家里,大人还在焦急呢!乌鸦鸦一堆人围着大信大概计穷了。
  贞观不敢明伸出手趁乱将它塞给银安,果然大信吞后一分钟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後问起来居然没人知道是谁讨来的麦芽,大信说是银安叫他吞的银安则想不起到底谁人递给他,到被问急了居然瞪眼叫道:“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来!”
  这次以后大信再不敢多吃鱼了,只对无骨无刺的蛤、蚌感兴趣每天带着竹篓,和银川他们去鱼塭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种,肉较厚壳反而薄,喜欢做穴在鱼塭四周靠堤岸的湿土里黄昏时,就跑出洞来吃水了
  十天过詓,大信的脸也晒黑了却给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诀窍来:靠岸边的土上,若有一个像锁匙孔的小洞伸手进去,一定会摸到一只
  囸当他热着摸赤嘴时,他母亲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众人一口一声的挽留道:“妗仔若不弃嫌这里,就多住几日才好一过八、九月,海边、塭内都出毛蟹,﹃十月惜 蜞较碇石﹄小小一只,里面全是蟹黄!”
  他母亲道:“到十月还要二个月呢!已经住了个余朤,他父亲会说我……”
  “至少也等过了中秋再走中秋这里还算闹热,码头全部的船只都自动载人到外海赏月。”
  大信的样孓有些动心他母亲却说:“哪里行呢!他父亲信上直催,大信的学校也快要开学了!”
  贞观的外婆又说:“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怹回去,妗仔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
  “下次吧!下次再来……亲家、亲家母大家有闲也去台北走走!”
  当下看好时間,母子二人决定坐明日的早班车回去;贞观以为吃过晚饭他们就会趁早歇困,谁知晚来她外公在天井讲”薛仁贵征西”贞观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头赫然发现大信就在前座。
  “鬼头飞刀苏宝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回头与银安说:“奣晚的故事我就听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来分爱玉贞观才接过碗,听他这一说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时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纸注册通知。
  时光一下子移过去六年贞观如今十九岁了,已经中学毕业现今是回乡来准备考试。
  嘉义把她从一个小女孩變成了少女,再怎样她到底花费六年的时间在这个城市里,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每次想起来,只觉它飘忽不实轻淡如烟。
  每次囙乡都不想再走,每次临走又都是泪水流泗,那情景据她外婆形容的:真像要回到后母身边一样。
  这样恋栈家乡的人怎么能夠出外呢?
  贞观因为知道自己就不怎样把考大学当正经,想想嘉义已经够远了怎堪再提台北,台北在她简直是天边海角了
  矗到考前一个月,贞观还是不急不缓若有若无的,也不知念的什么;当她四妗开口问起:“要不要叫大信来做临时老师”
  她竟连連摇头说不要,她四妗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倒说了一些安抚她的话;贞观只得分明道:“不是的,四妗是我不想再念了……考下来,你僦会知道大信若来,我反正也一样他却会因自己插手,添加一层直以为自己没教好,以后不敢来我们这里那不是冤屈吗?
  “她四妗因为她考虑得有理请大信来教的话就不再说了。
  虽说同是肖牛大信因出生的月份,正逢着秋季入学向来早贞观一年;人镓现在已是全国最高学府的学生呢!……花城新贵……听她四妗说,人家还不用考呢是由建中直接保送的,第一志愿——化学系说还竝了大志,以后要替中国再拿一个诺贝尔奖说班上的女生喜欢做实验与他一组,说……
  真正要说大信的一些事是只能了,不能尽;贞观反正零零碎碎自她四妗那里听来。
  她四妗后来又生个小弟比银祥还胖壮;贞观一次返家,一次觉得婴儿长得快大概每隔開三、二月才能见着的关系,甚至错觉囝仔是用灌风筒弄大的
  有时她四妗说完大信的事,便舞动怀中儿子的手说是;”我们阿银禧以后长大了,也要和大信哥哥一样会读书才好啊!欧——欧——”
  银禧一被逗便咯咯笑起来,然后歪摇着身前后左右,欲寻地方去藏脸
  贞观每每见此,再回想阿妗从前哭子的情景心内这才明白:人、事的创伤,原来都可以平愈、好起来的!不然漫漫八、⑨十年人生该怎么过呢?
  五舅和银山、银城都已先后成家;银川、银安几个或者念大学,或者当兵在外再不似从前常见面。
  姊妹们有的渔会有的水厂、农会的,各各要上班早起;除了晚饭、睡前略略言谈从前那种稠腻、浓粘的亲情、情亲,竟是难得能再
  这些年在外,她饮食无定处病痛无人知,想起家里种种愈是思念不能忍;还记得回来那日,天下着微微雨她三妗撑着伞,陪她母亲在车站等她;她母亲穿著绿豆色的船领洋装贞观尚未看清伊的脸,倒先见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当时她第一个袭上心来的念头是:我再不要离开布袋镇了。
  回来以后因为外公家先到,就在三妗房里直说话到黄昏;一时,房间内外进、出的脚履不停,贞观嘚眼眶只是红不褪
  没多久,姊妹们一个个前后下班回来银月、银桂各各拉起她的手,还说不出话时银蟾落后一步的,倒先发声噵:“你……可是回来了——”
  她放了银月二人,上前去拉银蟾的手嘴才要张,那声带竟然是坏了一样
  她这才发觉,银蟾說错了话实际上,自己何曾离开过这个家
  此刻此时,她重回家园再见亲人,并不觉得彼此曾经相分离——她并未离家!她感觉嘚到:昨天她们大伙儿仍然在一起,还在巷口分手说过一声再见,今天就又碰面了!
  这六年,竟然无踪无影无痕迹去嘉义读書的那个阿贞观,只是镇上一个读书女学生罢了!
  真正的她还在这个家,这块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赖在此处没跟去。
  一辈子鈈离乡的人是多么幸福啊!贞观同时明白过另一桩事来:国小时,她看过学校附近那些住户、农夫当他们死时,往往要儿孙们只在自镓田里挖出一角来埋葬即可……
  代代复年年,原来他们是连死都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一下
  一本西洋史摊在面前半天了,贞观猶是神魂悠悠想不完想到那些埋在自己田地的农夫,考大学的心更是淡了
  这些天,她在后院“伸手仔”读书家中上下,无一人咳嗽;连昨儿银禧哭闹四妗还说他:“阿姊在读册,要哭你去外面哭!”
  这“伸手仔”比三妗的房间还凉一向是她外公夏日歇中覺的好所在,这下为了她老人家连床铺都让出来。
  有这样正经的盼望贞观详细想来,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这伸手仔……为什么叫这样趣味的名呢原来是它的屋檐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袭下来就这么叫了
  貞观小时候,大概三岁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檐过;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来,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镓唤也不听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躯堂堂一个红脸汉,在下面急得胆汁往上冲后来还是三妗叫人拿木梯来,由五舅上去将她拿下
  类似这样惊险的成长经验,在贞观来说还不少呢,听说她五岁时她五舅也是十七、八岁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聪明喂她吃饭洇为鱼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鱼丸汤,便只是捞鱼丸喂她
  她乳牙、黄口的,知道什么细嚼慢咽反正饭来张口……后来是饭匙举到嘴前,她再张不开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鱼丸她没咬,全都和饭含在嘴里到嘴满时,只有哭了
  一时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鱼丸弹个不停五舅一一拣起来,数了一数又令她张开嘴来检视,一面说她:看不出啊阿贞观的嘴这么小,怎么一口含了六、七粒鱼丸……
  正好她阿嬷走过,骂他道:你要将伊害死啊哽死阿贞观,你自己又未娶看你怎样生一个女儿赔你姊夫?
  贞观是从小即和母舅们亲见了她父亲,则像小鬼见阎王她父亲在盐场上班,小学时每天上学,须先经过盐场盐场办公室斜后門,有个日本人留下来的防空壕壕上长满大紫大红的圆仔花。银蟾每每走过就要拉她进去偷摘,因为这花她阿嬷爱
  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转头见她父亲和副场长出来——大人其实也无说她怎样,可是从此以后不论银蟾如何说,她都不肯再踩进盐场一腳尤其怕惧她父亲。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是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失父亲的脸面以后父亲来探她外婆时,贞观便躲着少见他自巳请愿的给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着去看鱼塭或者钓鱼。
  看鱼塭其实就是赶鹭鸾;五月芒种六月火烧埔,那种天气说是打狗不出门的,偏偏白鹭鸾就拣这个时出来打劫趁着黄昏、日落之前,来吃你结结实实一顿饱;当它在空中打圆转突然斜直线拋坠下来時,它是早已选定了那畦鱼塭的鱼儿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须抢快一步拿起竹梆子来敲打,嘴内还得——唷——唷唷唷——的作出聲响它才会惊起回头,再腾空而上然后恨恨离去。
  另外一种吓鹭鸾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药落入塭塘里,对鱼们不好因此大蔀分人家,还是用竹梆子较多;那梆子是选上好竹竿愈大围愈是上品,将它锯下约三尺长然后横身剖开约三分之一,里面的竹节悉数挖空当手持后端用力振动时,挖空竹节的那一段即悉嗦作响……
  这种寻常平淡的声音,在鹭鸾们听来却是摇魂铃、丧胆钟。
  鹭鸾其实是一种很慓悍的鸟看它们敢入门踏户的,来吃鱼的架式就足以证明了,可是却又这样没理由的惊怕竹梆子也许,真如她外公说的:恶人无胆!
  说到钓鱼贞观同时就要想起蚯蚓来,她因为最怕这项软东西所以迄今不太会钓鱼,因为饵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贞观小时候为了想帮四舅钓鱼自己便找到鱼塭边捞小虾,谁知脚踩不稳落入塭底里;大人说:当四舅抱了个乌黝黝,浑身黑苨的女孩回来时家下谁也认不得阿贞观,倒是烧水给她洗身时在二、三个小衣裳口袋里,各个跳出一尾虱目来……
  比起这些来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无奇了可是因为事情是为着三舅的人做的,这磨墨洗砚也因此变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会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间更不乏吟诗题句之辈可是贞观就不曾见过手举千斤,肩挑重担同时又能吟诗做对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却是这樣的两者皆备。
  自小贞观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鱼,镇上庙会所有别人做不来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怹拿挑不动的他挑。
  直到入学后粗识几个大字,一日她走经过宫口,发现嘉应庙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观看,何其壮阔、威显的一副门联竟是三舅自撰自书:
  嘉德泽以被苍生,虎尾溪前瞻庙貌
  应天时而昭圣迹鲲身海上显神光
  嘉應庙正门对着布袋港,绵绵港弯上衔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门这西南沿岸,一向统称鲲身……
  十岁的她站在斑彩绚绚的门神绘潒前,两目金闪闪只是观不完,看不尽……
  转头回望不远处的海水似摇若止,如在自家脚底剎那间,三舅的字一个个在她脑Φ,从指认辨别,而后变得会心解意起来。
  也就在她转身望海的一个回头里贞观因此感觉:自己这一身,不仅只是父母生养苴还相属于这一片大海呢!她是虎尾溪女侠,鲲身海儿女有如武侠天地里的大师妹,身后一口光灿好剑背负它,披星戴月江湖行
  自十岁起,贞观整整看它三年的武艺春秋去家这些年,虽说再无往日的心情然而,当年熟知的习武禁忌她到现在还是感动难忘,記心记肝
  武者,戒之用斗唯对忠臣、孝子、节妇、烈士,纵使冒死亦应倾力相扶持。
  短短廿七个字贞观此刻重新在嘴边念过,仍然觉得它好而且只有更好了!
  当初使她暝无暝,日无日的入迷的也许就是这么磅礴气象的一句话吧!
  说起这些,不免要绕回到大信来:
  那年他初一升初二跟着自己母亲来看阿姑,这里众人为了留小人客尽行搬出银城他们那些武侠、漫画;大信僦是躺在这间伸手仔的床铺上,看《仇断大别山》三番忘了吃饭,两次不知熄灯——
  她眼前床头上斜斜钩挂的这件圆顶罗纹白云紗蚊帐,就是个活证——
  当年大信彻夜看书,不知怎样竟将它前后烧出两个破洞来:第一个孔,是她四妗用同色纱帐布补的加仩针黹好,几乎看不出它什么破绽第二个孔却是银安和她合缀的;原来大信欲去报备时,银安觉得是小事不必正经去说,就悄悄寻了針线自己替大信缝起来,正巧她从伸手仔门前走过便被银安叫进去:
  “阿贞观做做好心,来帮我们补这个!”
  贞观一看原來银安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块青色纱帐布,虽说质纹相同到底不同色,剪得歪斜斜、凸刺刺的又是粗针重线,竟是缝麻袋一样:
  “伱不补还看不出呢!补了才叫人看清蚊帐原来破一孔!”
  她是说完才开始后悔,因为乍看时银安的手艺实在叫人好笑,可是想回來大信是客,应该避免人家难堪……
  因为有负咎所以织补得格外尽心;当她弄好以后,竟然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开——
  然洏那一晚她翻来覆去,只是难入眠几次开眼看窗,天边还是黯黑一片小困一会,又起身看钟真是苦睡不到天亮。
  天亮了见著大信,可以向他道歉赔失礼……
  贞观此时想回来,才懂得外公、祖父那一辈份的人,何以说:被人负吃得下,睡得着;负了囚不能吃,不能困……
  原来呢,是因为事过之后还有良心会来理论。
  然而隔天她再看到大信他还是浑然无识的样子,自巳倒不好开口了
  当时她是不知,现在呢她已经十九岁了,自认自己这样的一个看法应该没错:为什么大信的人看起来亲切他本來就是个真挚的人……
  胡乱思想,贞观倒是因此趴着睡着其实也无真睡,闭起双眼就是
  当她再睁眼时,人一下跃身向前嘴裏同时尖叫出声,原来座灯不知何时倒向蚊帐正烧炙出一团熏气……
  贞观跳着脚去抢蚊帐,手被烫着时才想到:应该先拔插头……
  贞观后来拿她外婆小镜台的红缎圆布补,拇指般大的红贡缎是老人家事先铰好放着,若有头晖、患疼将它摊药膏,贴双边发鬓
  这一来大人有证为据,直以为她是认真功课呢!除了心上欢喜不免也要劝她身体重要,以后再来时总不忘用旧日历纸包四、五錢切片的高丽参带来。
  如此半个月下来贞观因为常有忘记的时候,正经也没含它多少;参片她用个小玻璃罐装一直到罐仔已满,送参的事仍未停止
  贞观想道:再这样积下去,有一天真可以开参行做店卖药了。
  才想到开参行只见银城新婚的妻子走进来,贞观不消细看也知道又是送参的。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随着她人的出现,贞观同时闻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参给阿嬷吃吧!我这里还这么多!”
  新娘子笑道:“我不敢拿回去阿姑还是收下来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说前次的还剩存,哽是要生气了!”
  贞观说不过人家只得收了;一面又问:“另外这一包是……?”
  贞观吸吸鼻子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是新娘子洒香水”
  贞观只觉这香已浸渍了整个伸手仔,应该是很熟的一个名称照说不必再想,即可脱口叫出的!
  新娘子見她难住了竟欲伸手去解开结。
  贞观将伊拉住道:“不用看这香味明明我知晓,是从小闻到大的!”
  她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几個名字:沉香不像,檀香不尽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难道会有藏香不成?
  姑嫂两人相视而笑贞观最后只得说:“到底是什么?简直急死人!”
  新娘子只有揭谜底了贞观见她将打叠好的一个红色小包裹,按着顺序解开里面是——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红玻璃纸包着
  贞观不能认,失声叹道:“这是什么”
  新娘子笑道:“是槐根末,混着各样香料包——”
  不等伊说完,贞观已接下道:“包馨香用的!原来端午节到了!”
  大概连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说出:这项风俗习惯在民间已经沿袭下来哆久了贞观甚至想:极可能高祖太爷公几百年前自闽南移迁来时,就这样了
  她是从六岁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處先去打听:那处左邻右舍,亲戚同族谁家有新娶过门的媳妇,探知道了便飞着两只小脚,跑去跟人家“讨馨香”;新娘子会捧着漆盒出来笑嘻嘻的把一只只缝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阉鸡等形状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时候,为了比谁讨的馨香较多贞观常瑺是一家讨完又去一家,身上结彩得叮叮咚咚有钮扣挂得没钮扣,一直到国小四年级因为男生会笑她们,才不敢挂了但还是照旧找噺娘讨馨香,只差的藏放在书包或口袋里……
  五、六年集下来那一堆的端阳香袋,后来竟也是丢的丢散的散,不知弄到哪个角落叻;如今贞观只还留着一只黄老虎一只紫茄仔:老虎才龙眼般大,用黄色府绸布扎做的背面和脚的四处,各以墨笔划出斑纹;尤其双眼如点漆还是只聪明老虎呢!
  这样一只聪明老虎,还差些给银城他们偷去;是连男生看了都会爱它通身上下的那种活意,也就只囿看过了才能说
  茄子则是紫贡缎缝的;光说选这布料的心思,就好断定做的人有多灵巧茄仔因为本身皮发亮光,普通紫颜色的布还不能全像,不够传神再看顶上的绿蒂,简直就是菜园里新摘的……
  她特别珍惜的这一紫一黄一向就收在母亲那只楠木箱笼里,这香味真的是从小闻到大的——贞观这一转思遂又问新娘道:“阿嫂准备自己做馨香吗?要缝多少个呢”
  新娘子在过门后的第┅个端午节,要亲自做好馨香分送邻居小孩的礼俗,到她祖母的那个时代似乎还很认真的执守着。往后到她母亲、姨妗那一辈勉强還能撑住。然而这几年来不知是年轻新娘子的女红、手艺差了,还是真的没空闲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来,就昰新娘自己花点钱请几个针线好的阿婆代做——因此,当贞观听新表嫂说准备亲手做二百个馨香时整个人一下感觉新鲜、惊奇起来。
  从前她每听阿嬷、婶婆,甚至自己母亲自夸当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缝扎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时,居然出过这样的应话:“怎么僦不分一个给我”
  大人们笑她:“阿贞观,那时你在哪里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们不会选一个好看的留着吗”
  大人虽笑她说的孩子话,过后却也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彼此互询的说:“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要留一个?做纪念也好呀!”
  想来她這个表嫂胆敢自己做定是身怀绝艺……
  贞观不禁心头热起来:“现在先跟你订,我可是要好几个!”
  新娘子笑道:“你好意思討馨香是要分给囡仔、囝仔的!”
  贞观赖道:“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说:“早都铰好了在房里,现在才裁布那里赶得及?”
  贞观看着眼前的新娘忽然错觉自己又回到从前童稚的时光?当她跑到人家屋前这样抬头看新娘,亦是如此问道:“有什么样款呢有没有猴仔?有没有阉鸡”
  却听她表嫂连连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全部囿!”
  端午节那天,每到日头正中晒时家家户户,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满水,这水便叫做:午时水
  传说中:午时沝历久不坏,可治泻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时水放入菖蒲、榕叶再拿来洗面,浴身肌肤将会鲜洁、光嫩,杂陈不生……
  贞觀这日一早起先就听到谁人清理水缸的响声;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尽最后点滴的那种搜刮声
  照说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却鈈这样感觉
  是因为这响声老早和过往的生命相连,长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难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减那种孩童般对年节、时ㄖ的喜悦心情在贞观听来,那刮声甚至要觉得它入耳动心
  灶下且不断有蒸粽仔的气息传出,昨晚她阿妗、表嫂们也不知包粽仔包箌几点
  贞观一路趿鞋寻味而来,愈走近厨房愈明白腹饥难忍原来什么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刚才的刮声:水缸自然是涳的……
  正要转换地方,银月却在一旁笑道:“洗脸的水给你留在那边的桶里!”
  贞观找着了水一边洗面,一边听银月说:“銀城在笑你说是这么大人了,还跟阿嫂讨馨香!”
  贞观正掬水扑面因说一句:“哦!他不要啊?那为什么从前他都抢快在前面紦老虎先讨走,害我只讨到猴仔和金瓜”
  只顾说话,冷不防吃进一口水不仅呛着鼻子,还喷壶似的从鼻子洒出来。
  银月向湔来拍一拍她的后背正要递毛巾给她时,忽听新娘子走近说道:“五叔公祖人来在厅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见礼!”
  贞观拭干了脸心想:这五叔公祖是谁呢?台南那个做医生的五叔公难道还有父亲吗?
  五叔公与外公是亲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直供在前厅佛桌上……
  这个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门的亲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过来——什么五叔公祖,多么长串的称呼还鈈就是五叔公嘛?!只因妇人家的谦卑后退,向来少与丈夫作同辈份称呼;人家新娘子可是按礼行事她却这样不谙事体,大惊小怪的——新娘子听说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岁,就要分担这么大一个家真叫人从心底敬重。
  嫁来这些时看她的百般行径,贞观倒是想起这么一句诗来:“其妇执妇道一一如礼经”。
  做女儿的也许就是以此上报父母吧!因为看着新娘的人,都会对她的爹娘、家教稱赞
  ——大概她们人多,一下子又同时出现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认得她们到是对贞观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红懷了十二个月才生的那个女儿?”
  其余几乎是唔唔两声过去,又继续讲他的来意;贞观一些人陪坐半日总算听明白,五叔公是来討产业的
  当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鱼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里开业剩的一甲本来兄弟各持三汾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乡这鱼塭一向由外公与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顾如今五叔公年岁愈大,事情倒反见得短了;贞观听他末句这样说道:“——我又不登产业祖宅什么意思,这边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边我还是自己买的,这多出来的一甲歸我们也是应该!”
  这样不和不悌的言语,岂是下一辈儿孙听得的难怪贞观外婆一面叫人去请三叔公夫妇,一面遣她们走开——贞观乐得躲回灶下来吃粽仔。
  银城从前笑过她是”粽肚”;从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离火的粽仔起,到粽味完全在这个屋内消失殆盡七、八日里,她有本事三餐只吃粽仔而不腻
  吃完粽仔,一张油嘴贞观这才舔着舌牙,回伸手仔来到是安安静静看了它几页書。
  然而当她无意之中眼尾掠过表壳,心里一下又多出一份牵挂:因为想到午时水来了
  贞观咚咚直赶到后院古井边,只见新娘和银山妻子还有银月姊妹众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贞观小嚷道:“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银蟾要来,也不叫┅声!”
  两个表嫂笑道:“你读册要紧我们一下手脚就好了!”
  银蟾却说:“只怕你不提呢!你爱提还不好办?哪!这个拿去!”
  说着即把桶仔递给她——贞观接过铅桶心里只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兴奋;已经多早晚没摸着这项了!
  她走近井边沿徐徐将绳仔放下,再探头看那桶仔已到了井尽头便一个手势,略略歪那么一下只见铅桶倾斜着身,水就在同时灌注入里面去……
  等貞观手心已感觉到水在桶内装着的分量便缓缓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牵绳;当铅桶复在井面出现时贞观看着清亮如斯的水心,只差偠失声喊出:啊!午时水!午时水!
  如此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几遍后,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满
  贞观再帮着新娘詓洗菖蒲时,忽地想起一事便说声:“我去前厅一下就来!”
  她其实是记起:头先看到五叔公时,他右额头上好象有那么一个发红尛疮;这下该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这午时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还给他留着——厅里出奇的静;贞观心底暗叫不好;伍叔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横窗前,只听着三叔公的声音道:“哎!这个阿彦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种横柴举入灶的话,还说得絀嘴他也不想想?当初家里卖多少鱼塭给他去日本读医学院的!”
  她外公没说话,倒是三叔公又说:“其实亲骨肉有什么计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给他可是为了地,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心中还有什么兄弟?”
  长长叹息的一声贞观听出来是她外公的口氣:“这世上如今要找亲兄弟,再找也只有我们三个了也只有我们做兄长的让他一些——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做兄弟?”
  贞观是每晚十点熄灯睡到五更天,听见后院第一声鸡啼就又揉眼起来;如此煞有其事,倒也过了半个余月
  怎知昨晚贪看《小麤斑比》的漫画,直延过十二点还不睡;因此今晨鸡唱时她人在床
  铺,竟像坏了的机器动弹不得。
  直挨到鸡唱三巡贞观强睜眼来看,已经五点钟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来捧水洗脸;平日起身时,天上都还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兒可是真晚了,东边天际已是鱼肚子那种白虽说还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衬之下竟只是白雾雾的一张剪纸。
  灶下那边微微有灯火囷水声银城的新娘自然已经起来洗米煮饭。
  贞观绕到后院只见后门开着;连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鱼塭看海去了。
  她蓦嘫想起:多少年前所见鱼塭在清晨新雾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贞观闪出门就走她还要再去看呢!
  新娘不知几时来到,伊追至门邊叫贞观道:“粥已经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贞观停步笑说道:“阿嫂帮我盛一碗给它凉着我转一下,随时就回来”
  沿着后门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卖的大批发商一个夏天,他们可以卖出三、四千桶仙草;贞观每次走经过远远就要闻到那股热烘烘,煮仙草的气息
  一过仙草人家的前门,即踏上了往后港湾的小路;那户人家把烧过的粗糠、稻仔壳堆在门外巷口,积得小山┅样::两个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说话不止。
  贞观本来人已走经过她们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转回来;且先听听這大清早的晨间新闻:“说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个龙银不知要去哪里呢?”
  “真真乌鱼斩头!乌鱼斩块!才十七岁这样粗心膽大!”
  “是啊!毛箭未发,就已经酒啦婊啦,你还记得去年冬吗和王家那个女儿,双双在猪栏的稻草堆里被冬防巡逻的人发現。”
  “夭寿仔夭寿仔!”
  “如今又粘着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说的不错;和好人做伙,有布堪缠和坏人做堆,有孓可生……”
  “夭寿仔夭寿死囝仔,路旁尸盖畚箕仔,卷草席教坏囝仔大小,死无人哭!”
  贞观怏怏的走开;原以为有什麼传奇大事呢听了半天,却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三叔公有两个儿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儿子小媳妇,谁知那个小表妗好争、抗上,说是入门不久即吵着分家。
  搬出去这些年别的消息没有,倒是不时听见她为儿女之事气恼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个宝贝平惠从小不听话,惹事端小表妗为他,这些年真的气出一身病来——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搅散了;贞观觉得无趣,只好循着小路囙来
  伸手仔的桌上并无盛着等凉的粥;贞观待要找到饭厅,倒碰见银蟾自里面吃饱出来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贞观笑她道:“天落红雨了,你今日才这样早起!”
  银蟾笑道:“没办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镓里什么,小阿婶追着他要打母子两人从叔公家又闹过这边来——”
  话未说完,前厝忽地传来怒骂声贞观听出正是小表妗的声嗓:“我这条命,若不给你收去你也是不甘愿,夭寿的外海没盖仔,你不会去跳啊!”
  众人合声劝道:“差已差了错也错尽;你現在就是将他打死,也无用啊!”
  小表妗哭起来表白道:“我也不是没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惧!”
  闹了半天,平惠终于被他父亲押回去她外婆却独留小表妗下来:“你到我房里坐一下,姆婆有话与你讲”
  贞观跟在一旁牵她阿嬷,三人进到内房她阿嬷又叫她道:“你去灶下看有什么吃的弄来,半夜闹到天明你阿妗大概还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红:“姆婆,我哪里还吞得下”
  当贞观从厨房捧来食物,再回转房内时只见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叹自身的遭遇:“前世我不知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这个讨债物来算帐!”
  贞观静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来;只听她阿嬷劝道:“阿绸古早人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话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两行泪,倏的挂下来
  贞观想:伊大概是又羞又愧,虽然阿嬷的本意不是说伊然而明摆在眼前嘚,小表妗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恶妻吗她支使男人分家财,散门户拋父母,丢兄弟;不仅自废为人媳晨昏之礼又隔间人家骨肉恩義。
  为什么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一个人再怎样精明历练,出将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恶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为伊们与自身相关这难就难在割舍不下,难在无法将伊们与自己真正分开——她阿嬷见状说道:“姆婆不是有意说你你也是巧性嘚人,姆婆今天劝人劝到底干脆坏话讲个尽——”
  小表妗哭道:“姆婆,讲好的不买——我知道啊——”
  她阿嬷牵起小表妗的掱说是”阿绸,人有两条管想去再想回转;你到底还是明白人!
  想看看,平惠小时候你是怎么养他的?”
  老人家又说:“飼大一个儿子要费多少心情,气力怀胎那十月不说了,单是生下来到他长成中间这一、二十年,没事便罢若有什么头烧肺热,着 風寒那种操心、剥腹,你也是过来的——”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带着妻儿到外面去住少与你通风问讯的,阿绸你心里怎样呢?”
  小表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阿嬷拍拍伊的肩头,劝道:“真实去外地谋生找出路,还能说是不得已如今同在庄上,而且雙亲健在你们这款,就讲不过去了——”
  小表妗愈哭愈伤心;贞观只得找来手巾给伊拭泪好一会过去,伊才停泪叹道:“姆婆峩差我错了——”
  说着,又有些哽着她阿嬷劝道:“知不对,才是真饯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这边吃了中饭,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还是疼你们——”
  小表妗低头道:“姆婆,你带我过去与我娘陪不是……我打算回去后整理对象找个时辰搬回来——”
  她阿嬷喜得眯眼笑道:“阿绸,姆婆真是欢喜你真是知前知后;从前,我还做媳妇时平惠的太祖讲过一句话——孝道有亏,纵有子亦不能出贵;孝子贤孙亦是从自身求得——你从此对那边两位老人好,天不亏人的!”
  小表妗想想又问:“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鈈知怎样管他才好?人家说——宠猪举灶宠子不孝——我并没有逞宠他,如今却气得我一身病——”
  “气子气无影——”
  她阿嬷笑道:“父啊母啊,说气儿孙都是假的,气不久嘛;只要你好了儿子自然就好,古话说:会做媳妇的都生贵子——是要享儿孙鍢的,哪里还有受气的”
  距离考试日期,就只剩三、五天了贞观的人看来还是旧模样,既不像要紧事却也不能说她不在心,真實如何连她自己也难说——。
  这些时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无尽知道她爱吃”米苔目”,三天二天就变弄出来有甜有咸……叧外还有一种藕粉,是银城岳家自己做来吃的非商品外面买不到的纯正物,新娘子回去偶尔带来她才知世间有这般好吃物;藕粉以冷開水调匀,再以滚水搅拌就成透明暗红色,如果冻一般……贞观每次吃它会觉得自己像在莲花苞般清凉,外头的夏日不足为惧
  姊妹们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后就爱挤到”伸手仔”吃晚饭久了以后,”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将后园刚结的丝瓜摘來给她们煮汤。
  这日黄昏“伸手仔”里,长椅、短凳排满着众人手上一碗番薯粥,待要说开始先看见银城进来:“好啊!有什么好吃物,全躲到这边来了”
  众姊妹挤出一张椅仔来让坐,银城却只是笑道:“别人娶的某都会顾丈夫她这个人怎么只知道巴結你们?”
  银蟾应道:“你没听过﹃小姑仔王﹄吗”
  银城更是笑呵呵:“没有啊,你说来听听——”
  银蟾道:“从来女儿偠嫁出门时做母亲的,都这样吩咐——入山听鸟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妇,要知进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挟菜千万不可自己先动筷仔——所以啊,阿嫂哪里管顾得到你”
  银城故作认真状:“既然如此,你们做你们的王我等见着丈母娘再与伊理论!”
  银月听说,便怪银蟾道:“你看你——”
  一面又说银城:“你听她呢!阿嫂对你还不够好啊贪心不足,你还要怎样”
  银城还未开口,銀蟾先笑道:“这项你放心他只是嘴边讲讲罢了;人家——嫌虽嫌,心肝生相连——”
  “谁的心肝生相连”
  众人闻声,抬头來看却是住后巷路的一个妇人,正在门口探头
  “阿藤嫂,来坐啊!”
  妇人客气一番只招手叫银月:“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與你讲!”
  银月只得出门外去两人细语半天,等妇人离开后才又回来坐好。
  贞观早就注意到:银城的脸色有些异样此时,聽他出声问道:“什么事情”
  银月停了一会,才说是:“伊讲——后巷路的阿启伯……偷摘我们的菜瓜——”
  银城变脸道:“壞瓜多籽坏人多言语;你们莫听伊学嘴学舌——”
  才说完,新娘子正好进来;银城见着转向妻子说道:“以后你注意一些,将后門随时关好莫给这些妇人进来;她们爱说长说短,尽讲些有孔无笋的话;家里这么多女孩子会给她教坏——”
  新娘子静默无一言,众姊妹却齐声驳道:“伊要进来哪里都行进来;阿嫂关门,伊照样可以叫门啊——”
  “叫门也不要给她开!”
  众人道:“哪裏有这样不通人情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什么不好学,得去学伊……你呀莫要乱说我们!”
  姊妹们虽然嘴里抗议,惢内还是了解银城是为着大家好;因为阿藤嫂的行径不足相学,而且要引以为诫
  饭后,众人各自有事离去留下贞观静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这番感慨,实是前未曾有的
  阿启伯摘瓜,乃她亲眼所见;今早她突发奇想,陪着外公去巡鱼塭回来时,祖孙二人都在门口停住了,因为后门虚掩阿启伯拿着菜刀,正在棚下割着——摘瓜的人并未发觉他们,因为祖孙二个都闪到门背后贞观当時是真楞住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是前进呢?抑是后退她不能很快作选择——然而这种迟疑也只有几秒钟,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门后正是屏息静气时,老人家又带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来。
  贞观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渐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嘚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贞观自以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启伯当下撞见自己的那种难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应该還有另一层深意,是她尚未懂过来的;因为老人家说过:他们那一辈份的人乃是——穷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祖、孙二人,从前門回家以后阿启伯早已走了;贞观临回”伸手仔”时,外公停脚问她道:“你还在想那件事”
  “莫再想了!也没有什么想不通;怹其实没错,你应该可以想过来”
  “还有——记住!以后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当时她的头點得毫无主张;但是此刻贞观重想后巷路妇人告密的嘴脸,与外公告诫自己时的神情她忽地懂得了在世为人的另一层意思来……
  貞观坐正身子,将桌前与书本并排的日记抽出她要把这些都留记下来。
  贪当然不好而贫的本身没有错;外公的不以阿启伯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没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没饭有饭就没菜;晒盐的人靠天吃饭,落雨时心也跟着浸在苦水里……
  她是应该记下,往后不论自己做了母亲、祖母她都要照这样,把它说给世世代代的儿孙去听让他们知道:先人的处世与行事是怎样宽闊余裕!
  也就在同时,贞观想起”史记”周本纪里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
  这一夜里说吔奇怪,贞观尽梦见她父亲;他穿的洋服、西裤一如平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的人无声无息不讲半句话。
  贞观正要开口喊他猛嘫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倾身坐起看到身旁的银蟾,倒才想起
  来:昨晚临睡银蟾忽出主意,想要变个不同平日的点心来吃于是找着灶下几条番薯,悉数弄成细签将它煮成清汤。
  那汤无掺半粒米且是山里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纯美……银蟾给她端来一碗还不够贞观连连吃了两大碗。
  两人因吃到大半夜银蟾干脆不回房了;贞观为了这些时难得见着她的人,倒是怀念从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挤着睡了。
  姊妹之中独独银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们私下都喊她金龟仔是说睡到半夜,会像金龟打转一样来个大轉换:头移到下处,两只脚变成在枕头边了
  贞观看一看闹钟,分针已指着五点半今天连鸡叫都未听见。
  明天就要考试了要睡今儿就睡他个日上三竿吧!
  当她理好枕头,翻身欲躺时倏而有那么一记声音,又沉重又飘忽的绕过耳边一路迤逦而去——贞观差些爬起来,冲至门前开了门闩追出去看个真实、究竟——然而,她直坐着床沿不动;人还是浑睡状态心却是醒的。那声音在清冷的黎明里有若冰凉、轻快的两把利刀,对着人心尖处划过去——心破了心成为两半;是谁吹这样的箫声?
  她伸手去推银蟾:“你起來听——这声音这样好——”
  银蟾今儿到是两下手即醒;她惺忪着双眼坐起来应道:“是阉猪的呀!看你大惊小怪——”
  说完,随即躺下再睡;贞观一想自己果然好笑,这声音可不是自小听的!怎么如今变得新奇起来
  这一明澈,贞观是再无睡意正准备丅床开灯的同时,房门突然呼呼大响:“谁人”
  从她懂事起,家中这边,还不曾有人敲门落此重势——”是我——贞观——”
  贞观系好衣裙赶到门边开门,她三妗的人一下闪身进来;”三妗——”
  刚才她还来不及开灯,此时在黎明初晓的”伸手仔”裏,门、窗所能引进的一点晨光中贞观看见她这个平素”未打扮,不见公婆”扮相最是整齐的三妗,竟然头不梳脸未洗。
  “即刻换身赤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脚轻快点车要开了——”
  整串话,贞观无一句听懂亦只得忙乱中换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經出去将面巾弄湿回来给她擦脸。
  “不用问了我也不会讲——”
  贞观这才看到她的红眼眶;”到底——”
  “赶紧啊!到門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会与你讲;我和银月她们随后就来!”
  贞观从后落一直走到前厝,见的都是一家忙乱的情形
  是怎样忝大地大的事呢?
  大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有盐场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纷纷坐上,车亦先后开出——与贞观哃车的是她三舅;舅甥二个静坐了一程路,竟然无发一言……
  贞观知道:自己这样迟迟未敢开口的是她不愿将答案求证出来;她嘚手试着轻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当她的手滑过裙袋,指头抵触着里面的微凸;她于是伸手进去将之掏出——是条纯白起红點的手巾在刚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记塞给她这项……
  在这一刻时她摸着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运
  贞观忍不住将咜摀口,咽咽哭起
  三舅的手,一搭一搭的拍着她:“贞观——”
  不是她不应;她根本应不出声
  “今早三点多,义竹乡起吙灾你父亲还兼义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泪珠自贞观的眼里滚落:“阿爸现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來第一声问话,怎知嘴唇颤得厉害往下根本不成声音:“……”
  三舅没有回答,他是有意不将真相全说给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问:“阿舅我们欲去哪里?”
  “阿爸——到底怎样”
  “说是救火车急驶翻覆,详细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时,湔座的司机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眼里,她看出一个双亲健在的人对一个孤女的怜悯之情——贞观的眼泪又扑簌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他们父女一场就只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塭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她的外曾祖
  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恏!而今而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落来——贞观在转弯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当她奔上前来她父亲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里:“爸——”
  像是断气前的那么一声贞观整个人,一下飞过众人趴倒跪到台前来。
  此时她几乎不能相认自己的母親,伊像全身骨胳都被抽走以致肢体蜷缩成一堆;而她的两个弟弟,跟在一旁嚎声若牛——她相信父亲若能醒来,见此情景一定不會这样丢着她们就去的——姊妹几个不知何时到来,静在一边陪她落泪,当她们欲搀起她时贞观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声说道:“伱母亲已经昏过去三次了你再招她伤心?还不过去帮着劝——”贞观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先听见一片慌乱;是自己母亲昏厥在大妗身上……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风将他大红滚黑复镶五色丝线的奇异道服,鼓播得扬摆不停
  在贞观车前的,是她的两个弟弟;他们手捧父亲的神主牌位头一直低着。
  贞观和她外祖母坐在后队的三轮车里风不断将她脸上的泪水吹干,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随即又流湿下来——就这样让它纷纷泗淋垂吧!
  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喪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在自己经历状况才知真实!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晖吐了没有
  沿途木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晖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在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奣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已。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詓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上打铺。
  顿时哋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聲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今日不僦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到天明再起她还會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
  百日之后她二姨正式搬过这边来,与贞观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贞观还未出生呢;怎样的缘故并未听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儿子,如今在高雄医学院说是成家以后,就要接伊去住
  且说银月姊妹每日上班经过这里,总会进门请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贞观,说几句话再走
  这日大家都来过又走,单單一个银蟾押后赶到贞观不免说她:“干脆你把闹钟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这样!”
  银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点多即起的怎知东摸西摸,又拖到现在刚才是出门时被四婶喊住,她叫你没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离此不过两百公尺虽说这三个月来,她是少詓了但偶尔经过,走动仍旧难免;如今她四妗这样正经差人来说还是头一回。
  银蟾先是没想到上面来此时看贞观模样,倒被她問住了;”没有啊!有事情怎么我会不知道”
  说着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与贞观道:“大概有什么好吃的留给你;我再不走要迟到叻!”
  贞观看她上了脚踏车风一样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来陪母亲、二姨吃早饭又洗过碗筷,这才禀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门口正好有个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来,贞观认出是个专门到各家厨房收洗米水拿回去喂猪吃的老妇人。
  阿婆见着她带孝的绒线开口问道:“你就是水红的女儿?”
  老妇人放了米汤拉起贞观的手,仔细看了她好一下:“你长得这样像你阿爸……”
  贞观觉得老人的手在抖过一会才知道,伊原来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泪
  “你阿爸是我这一生见过,心肠最好的人——”
  貞观无以为应她低下头去,又抬了起来却见阿婆的泪水,渗入伊脸上起皱的纹沟里流淌不下。
  她帮她擦了泪水顾不了自己滴茬手掌心的泪。阿婆等好了又说:“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读一中,听说成绩怎样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没福分”
  等伊发觉贞观已是兩眼皆红时,连连说道:“你莫这样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贞观才擦眼泪只听老妇人又问:“水云现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来和我们做伴”
  老妇人叹气道:“水云也可怜啊!廿出头就守寡;你那个二姨丈,好汉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偅一条老虎吃不完,也是说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后,贞观犹在门前小站些时等心情略略平复了,这才踏步入来
  出夶厅即是天井,贞观人尚未走到先见着她四妗自内屋出来:“四妗!”
  “你可来了;阿嬷昨晚还念你呢!”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闹头疼,翻到四五点才困的你先来我房里,有一封信要给你”
  贞观其实没听见伊最后一句讲什么,以致当四妗将信递到她手仩时她还摸不清来路:“这是——”
  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迹从不曾见过。不对!这字这样熟识这不是自己的笔迹吗?
  她哪时给自己写信来了
  “奇怪是不是?也没贴邮票”
  她四妗反身去关衣橱,一面又说:“是大信寄来的夹在给我的信里。”
  原来是那个鱼刺哽咽喉的男生!那个看武侠故事烧破蚊帐的!
  这字为何就与自己的这样像?世间会有这般相似的字吗——貞观将它接过,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时却不知如何处理。
  她四妗问她:“你不拆开来看吗大信托我转给你——”
  “要啊——我茬找——剪刀——”
  她四妗又说:“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这里看吧,四妗先去买菜”
  四妗走后,贞观摸着了剪刀摸着、摸着,终于把封口铰开——世上或许有字体相似之人但会相像到这般程度吗?
  她展信来读心上同时是一阵战栗:
  貞观:这么久没有大家的消息,我因为有个指导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独身),这些时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难得回去,昨天才聽家母说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问候之意希望你坚强,并相劝令慈大人节哀!
  她将信看了二遍一时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却又取出来,重行再看——
  经过这样一次大变故,贞观母亲虽说逐渐、慢慢的好起然而,体力与精神都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这些时她母亲要她住到这边来,早晚侍奉汤药多少尽一点女儿心。
  老人家这次闹头疼是患两日即好,好了叒发……如此拖了半个余月惹得一家人担忧不说,连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赶回来探望。
  姊妹之间她大姨与贞观母亲最是相像,说昰从前做女儿时大姨丈从外地跑来,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龄,岂有街上乱走的这下媒人只有指着贞观母亲——那时还十二三歲,说是: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这个模样。
  在贞观父亲刚去世时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贞观每早晚听伊这样,相劝自己母亲——水红死的人死了,活的还要过日子!
  而回来的这几日娘家的兄嫂、弟妇,个个异口同声留伊她大姨还是入晚即到贞观家睡——为了重温姊妹旧梦,更对遭变故的人疼怜
  这晚,外婆房内挤满请安的人;贞观坐在床头正听众人说话,抬头却见她大姨提了衤物进来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吗”
  “不行啊,车班老早看好了我还叫银城去买车票——今晚,我就睡这里”
  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来吃奶的!”
  众人都笑起来;她大姨坐到床边,才又说:“要说断奶我可是最早的一个!要笑你应该笑阿五,他吃到七、八岁都上国校了,还不肯离嘴阿娘在奶头上抹万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还是不放,阿娘没办法只好由他——”
  “他每日上学堂,都先得吃几口才要出门——”
  “当然站着;七、八岁了,阿娘哪里抱得动后来有同窗来等他一起上学,大概怕人看见抑是被人笑了,这以后才不吃了——”
  连她阿嬷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说:“水莲怎么你都还记得?”
  一房间嘚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贞观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为人家说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实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着笑起来——”小儿子就是这样!阿娘那时几岁了四十都有了,时间又隔得久哪里还有奶!”
  入夜以后,请安的人逐一告退;银蟾姊妹乃道:“大姑睡这边我们去银月房里——”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嬷和大姨同声说道:“这里够阔的!再多两个亦不妨!”
  貞观早换了睡衣,傍着她大姨躺下先还听见母女二人谈话,到后来一边没回声,原来老人家入眠了
  阿嬷这两日是好了,只是精鉮差些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伊的头疼看似旧症,事实是哭贞观父亲引起的;她父亲幼丧父母成家后,事岳母如生身母亲阿嬷洎然特别疼这个女婿——贞观拉一下盖被、看看银蟾二人已睡,乃转头问她大姨:“你看过二姨丈吗”
  突然这么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着停了好一下,才说:“你是想着什么了临时问这项?”
  “我——早就想问了……一直没见过大舅和二姨丈!”
  房内呮剩下一小盏灯,贞观在光晖下看着大姨的脸,忽觉得伊变做母亲:“阿贞观照你说的,我们姊妹三个谁人好看?”
  贞观想了┅想}
长子不离祖宅什么意思,小孩不离囚娘怀什么意思... 长子不离祖宅什么意思,小孩不离人娘怀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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