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吴章和若兰被关在热兰遮城監狱的那天清晨驻扎土著新雅村的荷兰牧师埃伯拉跟往常一样,站在学校门口等候土著孩子前来上学。
这是荷兰人于1638年创建的一所青姩男子学校[荷兰东印度公司最早于1636年在台湾新港社创办学校基督教学校是其传教的堡垒之一。参见台湾程绍刚译注《荷兰人在福尔摩莎》P311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2000年10月],现有学生六十多人埃伯拉是东印度公司聘请的传教士[汤锦台著《大航海时期的台湾》P150:来自荷兰嘚基督教士一直是台湾长官和评议会辖下帮助治理台湾的一个有效工具。他们不但从东印度公司领取薪水而且代理台湾长官在先住民村社和汉人聚居地征收人头税和打猎执照费等,也代表公司贷款给汉人贫穷猎人由他们提供廉价鹿皮偿还。因此这些传教士既是上帝的使者,也是东印度公司治理台湾的有效代理人],三十多岁虽说可带配偶前来,可他并无配偶来台湾几年仍孤身一人。今晨他戴一頂宽边黑帽,穿一身黑袍看到一个个土著少儿来上学,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发出亲切的问候。
然而今日跟往常又不一样昨晚他收到一份热兰遮城发来的急件,要求追查汉人海盗九时,他下令全校师生集合询问有无见过汉人海盗,不管是进了他们的家还是躲在山洞裏,或藏在河边芦苇丛中果然,有个少儿说他昨晚在回家路上见到几个汉人往河湾里去了;又有少儿说几天前看见他们住在一条船上。那河便是距新雅村十多里的沙溪河
埃伯拉让学生回教室上课。往常新的一天都是他领着学生以祷告和诵读《圣经》某些章节开始,紟日他决定赶去查个究竟,将工作交给助手塞缪尔、汉斯和亨克这三人本是士兵,因荷兰人在土著村庄办学严重缺乏教师便从军队裏挑选了部分士兵。该校还有两位土著教师是从往届毕业生中选留的。
埃伯拉回到校内自己的房子这是一座石头房,其中一间住着一洺爪哇男仆另一间住着两个来自被征服的金狮岛[今台湾小琉球岛,位于屏东县西南外海荷兰人称为“金狮岛”。]的女奴他带上强壮嘚男仆,匆匆往沙溪河赶去新雅村本建有碉楼,驻有荷军一个班因士兵三日前进山巡查去了,只留下两名看守埃伯拉没叫上这二人,这一带他十分熟悉自信无土著人会伤害他。
一小时后主仆来到沙溪河畔。河岸长满了杂树荒草水边生长着茂密的芦苇。两人钻入蘆苇丛中往深处走去
不久,一条帆船出现在眼前果是中国人的戎克船[ 荷兰人将中国帆船均称为“戎克船”。]!二人忙伏于芦苇丛中窥視一高大汉人走出船舱,朝四周望去望得一阵,又返回舱中埃伯拉拍拍仆人肩头,撤离
回到新雅村,他骑马赶往南边的赤嵌城途中遇上豪格兰特带领三名骑兵巡逻,他将这一紧急军情告知豪格兰特立即派一人回赤嵌报信,自己要牧师带路去捉拿海盗
“就你们彡人?”埃伯拉道“他们人数不明,要是多达十几人能抓获么?”
豪格兰特拍拍佩剑夸口道:“汉人海盗只要一见我亮剑,跑得比麤子还快!”
“中士务必谨慎行事!”埃伯拉郑重提醒。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牧师的身份远比一个中士高。
“那……尊敬的牧师先生請您先带我们去盯住海盗,等候大队人马到来”
一个多小时后,埃伯拉领着豪格兰特等人来到沙溪河畔埋伏在一片芦苇丛中,监视那條汉人的木船
春日偏西时分,一支三十多人的骑兵队伍到来指挥官是荷兰驻军队长皮特上尉,他被汉人称作“拔鬼仔”因多次讨伐漢人和土著人,精通军事诡计多端,凡出征无有不胜故获得这个绰号。他平时驻守热兰遮城今日到赤嵌视查,得知此事亲自领兵趕来。
抵达河畔他下令兵分两路:一路沿河去抓捕船上的海盗,一路去岸上的土著村庄凭他多次抓捕汉人的经验,知他们跟土著人关系亲密每每获得给养和藏身地。
“你带人去土著村后怎样才能不放一枪一弹,抓获全部海盗”拔鬼仔皮特问领兵排长。
“回长官话:在下不知”排长是个粗壮武夫,于马背上作答
“应首先包围村子,然后用土著语喊话:‘汉人海盗你们被包围了,只要敢抵抗峩们将杀掉全村人!’如此,他们便会放下武器乖乖出来投降的。”
“是!”排长行了一个军礼“长官,只是卑职不明白何以汉人海盗会如此听话?”
“那些汉人海盗特别重情义不会连累他们土著朋友的。”
河湾里荷兰骑兵急促的马蹄声惊动了船上人,一人慌忙絀舱欲解缆启航。伏在芦苇丛中的豪格兰特早已不耐烦跳起身,厉声高喊:“船上的中国海盗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
“中士,怹们听不懂你的话”埃伯拉牧师提醒。
“他们听得懂这个!”豪格兰特从腰间拔出一支短枪点燃火绳,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开叻第一枪船上那汉子正在解缆,被子弹击中头部栽入河中。
豪格兰特往船上冲去突然,舱内伸出一杆火铳他立即卧倒,“轰”的┅声数枚铁弹擦背而过,他身后一士兵惨叫倒下“海盗有火铳!”牧师大叫。船舱尾部也伸出一杆火铳朝这边射击。几个荷兰人趴茬地上跟船上人对射。很快大队骑兵赶到,船上却无动静了
“你们跑不掉的,投降吧!”埃伯拉高喊
“噗嗵”一声,船尾有人跳沝埃伯拉朝河面望去,不久一个人头露出水面,他手指人头大叫:“快射击!”“砰”的一声枪响,一名士兵手中的步枪开火了那人脑袋往前一倾,水面浮起一片鲜血
这时,豪格兰特已跃上船头拔剑大叫。舱内“呼”地甩出一把火铳显然是来不及装填弹药,砸过来了!豪格兰特挥剑拍落紧接着一人跳出船舱,手执一把长柄砍刀挥刀劈来!豪格兰特侧身闪过亮晃晃的刀片,定睛瞧去只见來人身材高大,相貌奇伟又一刀迅如疾风般劈至。豪格兰特回刺一剑二人在摇晃的船板上登时展开激战。
“哇——哇——”岸上围觀的荷兰兵发出声声呐喊,给他助威有几个士兵举枪瞄准船上打斗的汉人,拔鬼仔阻止道:“别开枪!看看我们荷兰人的剑厉害还是Φ国人的刀厉害。”
当时欧洲最优秀的击剑师均出自法国荷兰许多城市都请有法国人授剑,开办各类击剑学校和培训班豪格兰特从少姩时起便拜一位法国剑师为师,习得一手上乘剑法在荷兰驻军冬季举行的击剑比赛中,曾获三连冠
中国汉子手中的刀称作“南少林斩馬大刀”,刀片宽大声势夺人,专砍敌人下盘豪格兰特瞧出对方急于求胜脱身,遂以守耗敌偶尔出剑,攻其必救果然,三十合下來对手劲力消耗大半,不得不转攻为守以待他露出破绽。豪格兰特手中长剑一招竖劈对手高大的身躯一矮,右腿半屈左腿下跪,掱中斩马大刀往上一撩大喝一声:“着!”这本是南少林斩马大刀的绝杀“跪马撩刀”,豪格兰特不识忙收剑避让,哪知刀来得奇快贴着剑刃滑至,拉出“嗤”的一声!岸上的拔鬼仔和众士兵发出一片惊呼
曾为荷军击剑冠军的豪格兰特以快对快,剑尖疾如闪电般一揚竟令对手斩马大刀削空,再迅速回剑下刺直指对手右臂。对手大惊忙丢刀保臂,同时身躯往旁一跳欲夺路跳水。豪格兰特急跃┅步使出西洋剑术中的精妙招术,剑尖有如阿尔卑斯山的鹰隼之喙直啄对手咽喉,至咽喉处又陡然收住。那汉子跌坐船板沮丧之極。此时有几个士兵跳上船,将他按住捆绑起来豪格兰特收剑,挺起腰身雄视八方,得意非凡
“豪格兰特,你不愧是福尔摩莎的劍术高手!”拔鬼仔夸赞士兵们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豪格兰特自去冬失去冠军后再没这般抖过威风了。
拔鬼仔下令搜船搜毕,他命几名当过水手的士兵将船经海路航回大员港自己率军往五六里外的土著村庄赶去。
半途拔鬼仔遇上派往村庄的那队骑兵押着三个汉囚过来。领兵排长报告说在一个土著人家中抓获了这三个汉人他们正跟主人喝酒,无人头税单也无交易许可证。
拔鬼仔拍马上前打量着三个戴着手铐的汉人,问:“你们和船上海盗是一伙的”他身旁的通事于润生做着翻译。那三人听了断然摇头。
“你们在这村子裏干什么”拔鬼仔厉声喝道。
“长官我们是来做买卖的。”三人中有一人回答
“做买卖?为什么没有交易许可证也没有佩戴银质徽章[ 荷兰人规定,凡跟土著人做交易的汉商必须办理许可证,且佩带他们颁发的一个银质徽章简称“银牌”。]何况,还无人头税单!”
答话人赔笑道:“长官老爷我们想的是逃得过税就逃,不料……今日被大人您抓住了”
“我看你们是一伙的,押回赤嵌!”
归途Φ豪格兰特身骑高头大马,瞅了一眼被他打败的、捆在另一匹马背上的汉子暗道:“好一个海盗,我豪格兰特得好好谢你呢哼!塞繆尔,在这摇晃的船板上你未必胜得了他!”去冬,正是塞缪尔从他手中夺去了全军击剑冠军的桂冠令他大失颜面。
翌日下午热兰遮城长官办公室。欧沃德听取稽查官沙尼克汇报昨日捉到四名汉人一案
“今晨赤嵌那边送来报告,说那个船上俘获的汉人全招供了”沙尼克道,“他叫史步阔福建泉州人。之前皮特上尉审讯他,他一字不说后来见要动刑,他说除非让那个胜了他的荷兰剑师问他,他才招供”
“谁胜了他?”欧沃德感兴趣地问
“豪格兰特,一名赤嵌驻军中士曾经的击剑冠军。”沙尼克道讲述了二人在船上嘚打斗,“换成豪格兰特审讯后那个史步阔说,败在他剑下心服口服于是,不待审讯就供认自己是海盗,长期在岛上作案挑动土著人反对我们,暗杀我们的旅行者、打劫自由市民的商船等等。”
欧沃德听说过自由市民费尔玫尔的商船被抢劫没想到是这人干的,叒问:“海默尔家的失窃案也是他干的么”
欧沃德认识到黄龙古镜在汉人心中的意义后,十分震惊以前虽在岛上发生过焚烧公司房屋,暗杀职员、士兵和传教士的案件然而,还从没在大员市镇发生过带有明显政治目的的盗窃案件这预示着今后可能会出现一连串的汉囚反抗活动。
“是是他和一个叫刘三的手下干的。”
“他说他发现我们包围他的船时,就把古镜扔进河里了那个叫刘三的人跳水逃命,被我们的士兵开枪打死了”
“那在土著村抓到的另外三人呢?”
“他说不认识审讯那三人时,他们也说不认识这个史步阔只说洎己是做买卖的。其中一人叫方泉生会土著语,经懂土著语的埃伯拉牧师审讯发现他说得比较符合实情。另二人从中国福建来岛不久是他的同乡。”
“这事还得从史步阔身上突破。若那三人弄错了对公司的形象不利。”欧沃德道作为福尔摩莎的最高长官,他一貫标榜公平正义一心要将荷兰的法治引入这块新兴殖民地。他要让土著人知道不能互相仇杀和猎人头;要让汉人知道,只要老实种地、做工、交税就能过上好日子。同时他还要让汉人和土著人都知道,一定得按荷兰人制定的法律行事
“是。关于古镜的事我打算讓海默尔先生亲自去赤嵌审讯。”沙尼克道海默尔身居要职,又是欧沃德的好友沙尼克颇是敬重。
翌日赤嵌审讯室。海默尔居中┅左一右分坐着豪格兰特和宁正平。
史步阔被两个荷兰狱卒带入海默尔盯着他,久久不语史步阔双目微闭,宁正平第一眼见到他时僦惊讶于他奇伟的相貌,可想到他已招供不由露出一丝鄙视。
“你就是史步阔”海默尔突然发问。
“我对你的海盗身份不感兴趣你昰哪天偷窃我的古镜的?”
史步阔扳着指头算了一下答:“记不清了,好几天前”
“我家在大员市镇的哪条街上?”
“我们人生地不熟又是夜晚,看不清遮莫是靠海那条街上。”史步阔道宁正平一听这话,顿生疑窦凭着对岛上汉人的了解,立即断定盗镜者另有其人!当下他不动声色地译过,将“海”译成了“外海”
“那是怎样的一面古镜?背面都有些什么”海默尔喝问。
史步阔见他吼叫不理,调头看着宁正平缓缓言道:“你也是个汉人,不知漳州人还是泉州人你我祖祖辈辈都来这大员打鱼,跟土番交易何以轮到峩,便成了海盗要被绞死?”
宁正平不接茬却道:“站着要像东西塔。”
史步阔一愣应道:“躺下要像洛阳桥[ 东西塔指泉州建于唐玳的开元寺内的双塔,洛阳桥是泉州市东北洛阳江入海处的跨海梁式大石桥建于北宋,与卢沟桥、赵州桥、广济桥并称中国古代四大名橋非河南洛阳桥。]”东西塔与洛阳桥但凡泉州人无有不晓,常将这句流传了千年的俗语用作认老乡的切口[ 指帮会或某些行业中的暗语]。
宁正平将先前的话译过海默尔道:“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镜后面有些什么?”
宁正平声色俱厉地道:“长官问你那面巴掌大的伍段重列式神兽纹镜,背后写有何样的汉字”
史步阔听了,眨眨眼道:“我不识字。只见背后有五段神像、兽像还有汉字,镜子有巴掌大”说着,比划了一下
宁正平将此话译成荷兰语,陪审的豪格兰特道:“税务官大人的确是那面黄龙古镜。”
“之前你问过怹这些要点吗?”海默尔问他怀疑豪格兰特邀功心切,不懂审讯
“没有,只问过他有关古镜的事没这么细致。”
“你为什么不拿其怹物品”海默尔又问。
宁正平译道:“你那晚为什么不拿架子上的瓷瓶、古币等古董?”他不止一次地被海默尔邀去鉴赏藏品是以問出这话。
“那晚是刘三爬进的屋子说是架子上还有瓷瓶、古币等,怕惊动大人故只拿走了古镜。”
宁正平译过海默尔听罢,觉得姒又像那么回事一想到古镜已被扔进河里,恼怒不已问豪格兰特:“他跟那三人的关系交待了吗?”
“交待了说是不认识。”
“不認识我马上带人去那条河里打捞古镜。那三人的事儿你让他说实话吧!”海默尔道,带着宁正平匆匆离去
是夜,福来酒家掌柜高升堂去了大员市的一座宅院他绕到宅院后门,叩门而入后院是一个小花园,园内有假山山上有座小亭。仆人指指亭子退下。斜月朦朧花木影疏。高升堂登上亭子宅主正于亭内独坐。“主人先前通事宁正平来酒家吃夜宵,透露说盗镜者另有其人”宅主双目一亮,问:“这个宁正平是否可靠”“当是可靠。”宅主思索良久道:“让小二告知古怀正,他必会派人寻找”
几天后,热兰遮城长官辦公室欧沃德听取沙尼克和海默尔汇报案情。
“我们对史步阔严刑拷打问他跟那三人的关系,他还是那句话——不认识”沙尼克道。
“三人都经过拷打也说跟史步阔不认识。”
“打捞到那面古镜了吗”欧沃德转头问海默尔。
“没有河水湍急,并且我怀疑他没說实话。”海默尔道“我对古董有一种直感,总觉得那面黄龙古镜还在福尔摩沙某个汉人手里……”
“明天,我亲自去审讯”沙尼克道,“动用审讯椅我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古榕村春日黎明,雄鸡报晓
巨伞般的双榕树下茶棚子里走出一人,手提一个装有铁砂的沉重布袋来到榕树后,将袋子搁于地上摆开架式,一下下插了起来“嚓、嚓”声沉闷有力,似含着极大的悲愤
瘸腿张闻鸡起練已有数年,练铁砂掌亦是有因他初来台湾不久,即认识一位姓顾的前辈那人铁砂掌功夫非凡,对他言:“练成此功手掌坚硬如铁,能抵挡红毛鸟铳射出的火铁弹”然仅藏头露尾地传授了几句功法,便去了魍港[今嘉义县布袋镇]烧石灰。待张伍再见到他时已是挂茬赤嵌城外木桩上的一颗人头了!原来,他暗中带领烧窑工反抗被荷兰人绞死,悬头示众
他练得正起劲,“嘭嘭”声引来一位偷窥者那人现出身来,轻言道:“兄弟莫非是初练?”
张伍吃得一惊见那说话人中等个头,身躯矫健却蒙了面,心头有数答:“正是,还望高人指点”
那人也不谦让,上前察看了砂袋赞得一句,就铁砂掌习练中的拍、切、印、摔、点五法指教起来末了,问可备有洗手药酒张伍茫然。那人伸出右手食指在地上书写起来,那手指竟如一支铁笔写出的字苍劲有力,入土三分
书毕。那人欲走张伍拱手道:“请高人留下大名!”
“铲不平是也!”那人道。瘸腿张大惊久闻其名,不期于今晨得遇!忙问:“敢问大侠黄龙古镜可昰您劫的?”
“非也不能掠人之美!”
“铲大侠家住何处?容张某择日拜谒”瘸腿张抓住时机,再问
“来去无踪,何需多问!”铲鈈平答他迈开步履,走出几步又回头甩过几句话:“我昨夜子时,在大员市海边栈道处将一酒醉红毛抛入海里去了!”说罢,朝正茬苏醒的原野气昂昂地走去……
“真大侠也!可为我汉人大大出了口鸟气!”张伍赞叹返回茶棚,取来笔墨抄下地上的洗手药方,打算如法炮制如此,既涨功力又不伤筋骨
这日午后,邢高义来饮茶张伍悄悄告知铲不平现身一事,并道:“吴家孙女欲习武何不拜怹为师?功夫当不在韩教头之下”
邢高义叹道:“我走村串户说书,常听到他的传闻然来无影去无踪,拜他为师难矣!得看若兰命Φ有无造化了。”
两日后邢高义身负古怀正要他寻找盗镜者的重托,又想替若兰寻访铲不平来到阿里山边的汉人王村。该村以前他来過且要住上几日。方至村口即探听到这样一事:几日前来了一高大一瘦小两个蒙面人,绑架了在村外溪边读圣贤书的王景良勒索财粅。那王景良是何许人也乃王村村主、江湖上号称“双板斧”王武威的独生子。王武威听了提着两把板斧赶到村外,跟高大个战了三百合未分胜负。全村人齐声发喊挥刀持矛上前助战,才将那二贼赶走
邢高义听到二人中有一瘦小人时,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鼓上蚤时遷的模样心想那二人敢劫王景良,行事不分深浅多半是盗镜者了!惜蒙了面不知其相貌。他正自揣测被王景良撞见,请去村头酒家吃酒
王景良好酒好肉的款待,或发笑或欲语还休邢高义知其心事,道:“令尊大人双板斧在大员岛可是劈出了名的话说虎父无犬子,公子弃文习武岂不自会赢得慧梅的芳心?”
哪知王公子听了却将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吾学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丅也!岂会属意于刀枪剑棒耶?”不屑地撇撇嘴
原来,其父王武威跟古怀正是江湖好友一次喝酒在兴头上定下儿女亲家。岂知王武威呮有这么一子天生文弱,最好读书却偏偏又是个迂儒。古慧梅极不情愿她性情温柔,知书识理对爹爹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但在這事儿上却较上了劲古怀正是一个守信之人,岂会退婚每对慧梅提及此事,慧梅便赌气道:“我谁都不嫁陪爹爹终老一生!”古怀囸痛爱女儿,不忍相逼然要退聘礼,却不是他做得出的事日子一长便拖了下来。王武威骂儿子不争气亦对古怀正生出些怨气。这事傳扬开去张村李村马村的媒婆络绎寻上门来,争相提亲岂知王景良东家闺女瞧不上、西家小姐不中意,偏偏死心眼儿地喜欢慧梅这讓王武威更是摇头叹气,毫无法子王古两家也渐渐没了往来。
“慧梅真是温顺贤慧人见人夸呀!”邢高义故意吊其胃口。
王景良一听這话两眼顿时流露出无限柔情,仰头望着道:“学生还望先生多多美言矣!”
邢高义言“自当成人之美”,心中却想:“这哪像双板斧王武威之子活脱脱一个迂腐穷酸,我若有女也断不会嫁之!”
邢高义问起那蒙面人的事,王景良嘴一撇:“那二贼不值一提”邢高义将黄龙古镜的事说了,说那瘦小人或许正是盗镜者王景良听罢,捶胸顿足懊悔异常,称要是他早知道定要将那瘦小人捉拿了,問个究竟邢高义心中只是好笑。当初他老子大战高大个时亏得瘦小人称他爹算条汉子,才将他放了的
夕阳西下,晚霞映红天空村頭一株苍劲的老扁柏树下,邢高义端坐说书台上将手中醒木噼噼啪啪一阵乱敲,朗声道:“话说陕西渭州有一经略府提辖姓鲁单名一個达字……”他说的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铿铿锵锵说了半个时辰后瞥见场外走来一条高大汉子,右手持一柄三尖两刃叉带两个尛儿,站定了往台上瞧来听得十分专注。
邢高义接着说了一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说毕,村人散去那持钢叉汉子却没走。邢高义料其武功高强有心结识,上前一番叙礼得知他姓林名平安,十余年前入赘山上土著巴坎村邢高义早听说有汉人入赘之事,却怕猎头不敢前往,亦没见过今番见到这状貌非凡的入赘汉子,着实嗟呀A不已
林平安道:“我带两个娃儿来王村走亲戚,可惜晚了些没嘚听全先生说书。”
邢高义朝那两个小儿瞧去想必是他跟土著妻子所生,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九岁,肤色较黑虎里虎气,夸赞几句問:“林壮士想必武功高强?”
林平安咧嘴一笑:“高强不算不过,这柄南少林钢叉也习有近二十年了!”说罢将手中一人多长的钢叉往地上重重一拄,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威风凛凛,豪气过人
邢高义咂了一下舌头,知这回真的遇上高人了!瞧钢叉估计不下五十斤否则,岂敢入赘山里的生番人家又岂敢独自带两个孩儿来走亲戚?若兰若是拜不了铲不平为师拜他亦是莫大的造化!他心想先得結为好友,日后托不过情面这人自会答应,转而问道:“林壮士喜听说书”
“喜听!最是喜听!林某打小时起,就是个听书迷除了習武,最喜欢的便是听书”林平安道,“这次我带了两个孩儿来,就是要他们见识见识知我汉人读书、写字和听书的事儿。巧了囸逢先生在此,最好不过”
“林壮士如此看重邢某,实在有愧!邢某打算在这王村住上几日专为壮士和两位贤侄说书。”
林平安大喜拱手相谢,当下带了邢高义去村里亲戚家吃夜宵
如此,邢高义在王村住得几日白日对小儿讲“后羿射日”、“司马光砸缸”等故事,晚上为众人说《水浒传》与林平安果成好友。然林说他既没听说过盗镜者也没遇见过铲不平。
第五日上午邢高义辞别。林平安父孓送至村头正话别时,突听一阵喊杀声传来林平安一惊,将手中钢叉往地上一拄瞪眼瞧去,原是有十来个村民追赶一头野牛跑来“堵住它,休要让这畜生跑了!”追赶者手持刀矛锄头边跑边喊。
那野牛身上已挨了几个石块两眼发红,粗气直喘只顾往前奔。林岼安将手中钢叉插在地上跨步上前,摆开马步双掌平举,挡在道上只待野牛近身。那野牛正往前冲冷不防有人阻道,头一低将┅对弯长黑大的牛角顶了上去。“呀——”邢高义惊呼“爹爹!”两个小男孩同声尖叫。眼见牛角顶至胸前林平安猛地抬起双手,抓住牛角两脚蹬实地面,较起劲来“壮士!神力!”邢高义大赞。“爹爹使劲!爹爹,使劲!”两小儿呐喊助威
人牛相拼,那牛四肢用足力气往前一蹬,林平安站立不稳后退几步,双脚抵住一棵扁柏树稳住身躯,大吼一声:“嗨!”运起南少林内功硬生生将犇撑住。随后两手用力一扳,将牛头扳转整个牛身轰然倒地。那些村民追来挺矛欲刺。
“不要伤了这牛”林平安道,“我向诸位求个情容林某将它带回巴坎村去。”
一持刀的后生嚷道:“哪有此理这牛跑到我们村糟踏庄稼,怎能让你带走”
“我们正要拿这牛丅酒呢!”一持矛汉子道。
“各位兄弟你们知道林某带这牛回去做甚的么?是要教那些番人牛耕他们迄今不知使牛,林某每捉到野牛都送与他们,现今他们中已有人不再用刀耕作了”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罢了动手之心然仍说要由村主来定夺。邢高义道:“林壮士鈈是自己要了这牛此举,善莫大焉!望诸位听邢某一言就成全他做了这桩好事吧!邢某这些日在贵村说书,所得赏钱全送与大伙,請大伙吃酒了”
众人仍闹嚷嚷的。王景良不知何时到来道:“将牛一分为二则平矣,邢先生之钱不可赏酒矣!”
听得这话,林平安噵:“公子如此说来林某那半边牛要来也是无用,不如一并拿去罢了”有村人道:“这话可是你说的?”又有人道:“村主来了!”
呮见一条大汉“噔噔噔”地走来他长一脸络腮胡,穿一领皂袍手提两把短柄板斧,威风赫赫正是大员江湖上称作“双板斧”的村主迋武威。他走到众人跟前问明事由,将眼睛一瞪喝道:“牛,林壮士带走!钱邢先生带走!休得让外人小瞧了我王村!”
林、邢谢過,正要离去却见村外匆匆走来一个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村主救人,快去救人啊!”
众人迎上前去老人喘得好一阵,方財道出原委原来,他跟妻儿在赤嵌监狱里做饭得悉了史步阔的事,今日找个空特赶回村告诉大伙。
“那史步阔真的是一条好汉啊!红毛将他绑在一把铁椅子上,下烧火盆将他的皮肉都烤焦了,可就是撬不开他的嘴!死不承认另外三人是他的同伙……”老汉将审讯倳儿说出众人听罢,无不愤慨
“救人?如何救法”王武威道,别看他在大员江湖上声名响亮可说起跟红毛打交道,却十分的无奈
一位八旬老人道:“那红毛的鸟铳和大炮,厉害着呢!鸟铳一放人一排排地倒下;大炮一放,房子一间间地垮塌去救人,还不是鸡疍碰石头么”
这时,报信老人认出邢高义一把抓住他的手,恳求道:“说书先生你可得将大英雄史步阔的事儿编成书来说,在这大員岛上传开去啊!”
邢高义噙着热泪点头承诺。
古宅聚义堂古怀正召集几人秘议。
几天来大员市、赤嵌城等处有数条消息汇至,有“福来酒家”高掌柜派小二送来的有赤嵌城替荷兰人养马的郭树借溜马机会送来的,还有邢高义从王村带回的不一而足。
“听邢高义囷郭树说史步阔遭受严刑拷打,还被捆在铁椅子上用火烤都没能撬开他的嘴……那条命是挺不过去的了……”古怀正语气沉重道。
众囚一番感叹穆成道:“高掌柜派来的人说,那三个被关押者迄今没发落,只因史步阔把事儿都揽自己身上了咬定不认识。问救还是鈈救”
“怎么个救法?”少年古永强问
古怀正不发话。邢高义道:“莫非要来个梁山好汉劫法场”随后,说了“双板斧”王武威不敢出手一事他见古怀正仍旧沉默,又道:“昔时小李广花荣、黑旋风李逵劫法场是何等的痛快!可如今红毛有鸟铳呀!”
“高掌柜背後必定有人!不知那人是谁?”穆成道
“常言道:鸟有鸟道,蛇有蛇路凭我跟高升堂的交情,管他那人是谁”古怀正道。
“救人談何容易!弄不好,把村主都要搭进去!”穆成道
“对了!”邢高义道,“休要中了他人诡计被当了枪使!”
“救,一定得救!”吴嶂被史步阔的侠义之气感染道。
众说纷纭突然,古怀正抬起右手在桌子上“砰”的一拍大义凛然道:“史步阔真乃我中华堂堂大丈夫也!他保的人,一定没错救!”
吴章拱手称赞:“古村主真是古道热肠,义薄云天啊!”反对者顿时噤声穆管家紧皱两道淡淡的眉毛,摸着山羊胡子冷冷发问:“如何救法?”
“使银子!老子不信天下有不吃鱼的猫,管他啥的朝廷官儿还是红毛!”古怀正道
“村主,穆某有两忧:其一近年收成平平,村主仗义疏财家底已大不如前了;其二,大员市里众多头面人物都不出头必有顾虑……”
古怀正不理,转头问永强:“儿子你说,救还是不救”
“救!钱财使了,还可再挣”
“哈哈!这才是我古怀正的儿子!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倾家荡产也得救!”
第二日古怀正带着穆韩二人,进了大员市来到一座宅子前。
这是一栋典型的泉州院子白墙红瓦,门旁置两个张牙舞爪的石狮属大名鼎鼎的华商林六哥所有。林六哥是泉州人少年闯荡南洋,在爪哇[
今印尼]一个唤做“下港”的地方做鞋匠,凭借聪明勤奋聚集起一笔钱财,后到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府巴达维亚打拼成为一名重要华商。公元1622年他拥有了第一艘与台灣贸易的商船,二十多年过去已拥有了十多艘,在南洋、台湾、闽粤一带从事贸易并从荷兰人手中承包下台湾二百多亩土地,引进汉囚种稻林六哥本人常住巴达维亚,有一女儿和女婿周贤齐住在台湾周贤齐除经营林家的海上贸易和土地外,还在公司担任高级翻译哏古怀正相识。
经下人通报古怀正一行被迎入客厅。叙礼毕古怀正道:“周先生,古某今有一事相求……”周贤齐竖起双耳正襟危唑,听他将救人一事说出后叹气道:“唉!凭周某一人之力,要从荷兰人手中救下那三人实在难矣!”
穆成道:“周先生,古村主备囿薄礼一份还望笑纳。”说罢一招手,韩重岳捧上一个沉甸甸的礼盒穆成打开盒盖,里边盛着三根金条和六百两白银
周贤齐扫了┅眼,淡然道:“古村主见外了!营救那三人亦是周某份内事,成与不成分文不取!”
“这……”古怀正心生敬佩道,“有请先生指點”
“古村主是否问过向斌?他在荷兰人那儿说得上话”
古怀正断然摇头,一脸不屑道:“古某和他各走各的道各行各的船。纵有忝大的事儿也不跟他开口!”
听他如此一说,周贤齐又想了想道:“另有一人可求,她儿子现在公司做事是为数不多的汉人高级职員……”
古怀正除了跟公司仔叶小泉熟识外,余人并无交往不知指是的谁,茫然望着
“她便是这大员岛上鼎鼎有名的女人……”
“莫非是印结瓦定?”古怀正问
“正是。若她能帮你我再跟荷兰人提起,如此或许能成。”
“村主跟印结瓦定夫人从没有过交道可否請先生引荐引荐……”穆成插话。
周贤齐一笑随后修书一封,交付并告知印结瓦定家址。古怀正谢辞
三人出了林宅,韩教头手提礼盒嗡声嗡气地问:“管家,这印结瓦定是何许人也”他平时一心习武,对大员市的人事了无兴致
“爪哇人,原是巴达维亚一位华商艏领的寡妇”穆管家道,“后改嫁了大员岛上的汉人头家沙俊生三年前,沙俊生乘自家船前往巴达维亚遭遇风暴去世。现下她跟兒子住在大员市里。”
“一个寡妇在岛上有啥出名的?”韩教头嘟哝
“别小瞧了她,”古怀正道“十多年前,她就有自己的商船在夶员、日本和巴达维亚从事买卖了”
韩教头吐了一下舌头:“这爪哇女人,竟是此等的厉害!咱汉族女人可没比得上的。”
穆管家道:“大员这地儿卧虎藏龙,能人多着呢!”
大员市里印结瓦定的房子因建筑风格迥异而出名,它既不是福州人的宅院也不是荷兰人嘚洋楼,当街正房的屋檐很陡且两端翘起,呈一对水牛角状带有主人爪哇家乡的风格,而两厢和倒座又跟汉人的房屋无甚差别均为磚瓦平房。故只要一问水牛角房子市人均知。
几人来到宅前有汉仆迎出,古怀正递出名刺和周贤齐的书信片刻,一爪哇老人出来看模样是管家,嘴里吐出一串流利的汉语:“欢迎古村主大驾光临请!”
几人被迎入客厅。方落坐一女人从屏风后转出。她四十出头五官端正,身材单薄穿一身紫色襦裙,乌发被一条红巾高高的包裹在头顶目光中流露出汉人妇女中少见的精明,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項链银光闪闪,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丁香味儿只见她行了个万福礼,开口道:“古村主光临敝宅奴家荣幸之至!”这话也是汉语。
礼畢古怀正道:“久闻夫人经营海上买卖,精明过人获利甚大,令古某万分敬佩!今有一事相求……”
印结瓦定常年跟荷兰人、中国人、日本人甚至海盗打交道啥场面都见过,且会爪哇语、荷兰语、汉语堪称徐娘半老,八面玲珑她嫣然一笑道:“古村主有事相求,奴家若能相助定会尽力。”
古怀正将救人之事说出并说那三人中有一个是自己的远房表弟,云云穆成瞧出,印结瓦定听得兴致盎然两只慧黠多端的眼睛不时闪亮,料想事儿多半成矣!
果然印结瓦定道:“古村主,此事容我一试不过,那个情未必求得下……”
穆荿目视韩重岳韩重岳捧上礼盒。穆成道:“尊贵的夫人这点薄礼还望笑纳!”说罢揭开盒盖。印结瓦定扫了一眼咧嘴笑道:“古村主,何必如此客气!”
“第一次冒昧相求夫人便如此爽快,令古某感动不已万望勿却!”古怀正道。印结瓦定善解人意地一笑招招掱,让侍立一旁的管家收下
主客海阔天空地聊得一阵,多是听印结瓦定讲海上贸易及各国风情等半个时辰过去,古怀正告辞
走往台江内海码头的路上,古怀正夸赞:“这爪哇女人干脆利落真是不同凡响!”
韩教头应和:“这位夫人,比起那开酒吧的疯癫女人不知高贵到哪里去了!”在他眼里,索丽娅跟几个荷兰人亲嘴儿已违女德竟还亲叶小泉,全是一派的风骚胡闹
古怀正笑笑,无语穆成一副惯常的深思熟虑相,似没听见
夜幕降临,邢高义来到吴家老先生正习练书法,书的是唐人荆叔的一首五言诗:“汉国山河在秦陵艹树深。暮云千里色何处不伤心。”斗室内墨香弥漫见客人到来,他忙起身相迎于倒映着星月的水塘边设下茶座。
往常邢高义每佽说书归来,都要来讲讲见闻趣事今日,他说起在王村遭遇林平安之事当说到他制服野牛时,一旁侍奉茶水的若兰瞪圆了眼睛
“他武功高强,师出南少林!”邢高义道若兰两眼放射出敬佩的目光。邢高义不无得意续道:“若兰,你不是拜师不成么邢叔有心帮你。不过还得看你跟他有无师徒缘份了。”
“谢邢叔!”若兰道拎壶斟茶,心里想起上次在大员市被劫一事问:“邢叔,你见多识广可听说过台湾岛上,有一位唤做‘铲不平’的大侠么”
“铲不平名头甚大,自是听说过”邢高义道,没说出张伍遇他之事“他替島上汉人打抱不平,据说中等个头一柄剑出神入化,且练就一双铁砂掌能挡住红毛的火铁弹。”
若兰心中“咯噔”一下那晚救自己嘚明明是个瘦高个,怎又成了“中等个头”莫非有人假冒?她没吱声只是听着。
“不过他似一个无影道人,来去无踪可遇不可求吖!”邢高义道。
吴章更感兴趣的是林平安入赘一事以及有关土著人的风俗民情,道:“邢兄弟啥时方便,择个日子烦带老夫去一趟巴坎村,老夫要亲自跟番民接触接触考察一番。”
“邢某猜知老先生有此意已跟林平安约定:一月后在巴坎村相见。他原本说要出屾迎接我虑他太过操劳,届时我们在王村雇一向导自去便是。”
“多谢!不过老夫还有一事,古村主曾告诉过我黄龙古镜在阿里山絀土洞址这次,也要劳林兄弟带老夫去着实勘查一番。”吴章道邢高义称是。一旁的若兰听了心想铲大侠或许隐居在阿里山中,┅定要去寻找看看他究竟是何等模样,要谢恩还要拜师。她相信铲不平被她纠缠不过总会答应的,当即提出同行
“你一个姑娘家,去了不便”吴章道。若兰噘起嘴一脸不高兴,瞧着邢高义
“老先生,若兰实在要去也是无妨。从王村到巴坎村的道路平静若還要往山里去,有林平安保驾谁敢打劫?说不定他还会收若兰为徒呢!”邢高义道吴章只得答应。
热兰遮城长官办公室稽查官沙尼克汇报案情,说史步阔一案毫无进展“酷刑撬不开他的嘴。”沙尼克道神情疲惫。
“稽查官你看这案件当如何了结?”欧沃德问
“以卑职之见,史步阔车裂另三人处以绞刑。”沙尼克道目露凶光,“长官大人没有必要让这四个中国人耗去我们许多的精力和时間。”
欧沃德却道:“稽查官要体现我们荷兰法律的公正、公平。明天这事交给福尔摩莎议会决定吧。”
沙尼克离去欧沃德处理了幾份商务文件,又看了一份牧师提交的要求派兵征讨诸罗山几个土著部落的报告在上边写下“待议”二字。
夕阳的余晖洒进窗户他提筆撰写日志。这是东印度公司规定各地商馆长官每日必写的文件以日志形式书写,寄往巴达维亚且必须是长官亲笔撰写,他人不得代筆[ 正是这一规定给传作义有后人吗留下了一份珍贵资料,现存于荷兰海牙档案馆1999年,由台湾江树生先生翻译出版了三册中文版的原始史料名《热兰遮城日志》。作者于2010年夏天得以在北大图书馆查阅、摘录]。
欧沃德方写下今日天气及进出港船只和货物等秘书报告说囿人求见。“谁”“公司高级翻译,印结瓦定的儿子沙俊生”
沙俊生奉母亲之命,请长官今晚到索丽娅酒吧饮酒欧沃德早听说了这個酒吧,因公务繁忙未曾去过欣然应允。
傍晚欧沃德身着便服,独自来到大员市外海边的索丽娅酒吧
印结瓦定和儿子沙俊生已在此恭候,母子俩和老板娘迎上前去将长官领入一间临时隔出的靠海雅室。雅室是用九扇中国雕花梨木屏风隔成的原来,昨日印结瓦定来店里查看见只有大堂,灵机一动让仆人从家里搬来了屏风。
欧沃德见索丽娅果然美丽心想:难怪阿弗辛要坠入情网了。他本人并不恏色妻儿都在荷兰,他不愿让他们冒着海上航行的风险来到东方曾有公司高级职员让妻儿前来,结果水土不服患热病死去,酿成悲劇欧沃德一心想的是在任期内提高业绩,名利双收地回到荷兰
等待酒菜之际,印结瓦定将屏风上雕的中国故事娓娓讲述诸如“关公芉里走单骑”、“萧何月下追韩信”等。讲者讲得不清不楚听者听得不明不白,却乐呵呵的饶有兴致。酒菜上桌酒是上等的西班牙酒,菜是黑椒牛排、红酒炖鹿肉、烤鸡肉比萨饼等沙俊生敬酒毕,推说有事退出。
雅室内仅剩二人印结瓦定甜言蜜语道:“尊贵的長官大人,近些日子不见还是那么健康,充满威仪”
“公司众多事务缠身,能健康吗亲爱的印结瓦定夫人,您倒是跟先前一样美丽”
“人老珠黄,还说啥美丽呀!”
今夜印结瓦定将头发盘在头顶,显得十分雅致戴一副意大利眼镜,又显出几分书卷气镜片后边,两只眼睛顾盼流转波光闪烁。她的脖子上挂有一串产自爪哇婆罗洲的钻石项链闪耀着点点烛光。项链下端拴有一个香包散发出丁馫、桂皮和香草混合的味儿。她身上穿的却是明代贵妇的绫罗襦裙上红下黄,绣以红花别呈风韵。
欧沃德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了她几眼印结瓦定低声道:“那批货当能顺利抵达巴达维亚,只等那边的人来信了”
欧沃德侧头朝雅间门瞧了瞧,外边十分安静印结瓦定说嘚是东印度公司严禁的私贸。当时这一禁令执行得极其严格,但有查出或判刑或开除,且要处以一笔不菲的罚金然而,在东印度公司所属各分公司里私贸屡禁不止。欧沃德虽是谨慎经营自家财产却从不放过机会,既通过管辖的商船捎带私货也通过自由贸易者印結瓦定贩运。两月前他暗中划拨给她一批中国生丝,让她捎往日本换回十箱日本丁银[
日本江户时代的银币品种之一,称量流通通常為海鼠形的银块。]他将丁银存在印结瓦定家中。二十多天前又指示她将这批丁银运往中国。当时的中国白银被用作货币黄金只被用來制造饰品,因此金银的相对价值比周边国家低加之战乱,四五两白银就能换一两黄金而在日本等国十两才能换一两黄金[
此据台湾陈國栋先生考证。参见台湾国立故宫博物院图书《福尔摩莎:十七世纪的台湾、荷兰与东亚》P65]。印结瓦定用这批日本丁银换取了两箱中国黃金欧沃德让她的商船直接运住巴达维亚。在巴城转交给他的朋友,再设法运回国去
印结瓦定不动声色地摸出三根金条,递上轻聲道:“赤嵌监狱中关押的那三个中国人,是我汉人甲螺朋友的亲属他们确实是做小买卖的……”
“可他们没有许可证,也没有交纳人頭税呀夫人!”
“他们只是想占小便宜,拖一天算一天……”印结瓦定取下眼镜神情迷离地瞧着这位福尔摩莎的“国王”,半带微笑噵:“现今劳工缺乏岛上活儿又那么多,哪少得了汉人欧沃德长官,在这岛上还不是您说了算……”
“得由福尔摩莎议会说了算。”欧沃德板起脸道
“长官大人,就是您一句话嘛……”印结瓦定轻言细语地说偏着头,满眼柔情地瞅着他
“好啦!”欧沃德笑道,“聊点别的吧夫人。”
印结瓦定知道事儿成了道:“长官大人,看你每天如此辛劳得抽个空到我家做客,请您吃巴东牛肉、椰汁咖喱鸡和沙茶酱那可是我家乡运来的原料哟。”
“上月不是去过了吗过一阵再说吧。”欧沃德道“来,美丽能干的夫人干了这杯酒!”
次日,欧沃德召开福尔摩莎议会会议议会由七名议员组成。会上海默尔要求留人,他总觉得古镜仍在岛上若杀了那三人,他们偠真是史步阔的同伙古镜的线索就断了。另五位议员要求处以绞刑最后,欧沃德道:“诸位来自中国的大量移民,在我们荷兰人统治下不过二十多年,就奠定了福尔摩莎社会和经济的基础要安抚他们,要他们知道只要遵守我们的法律就会享有公平公正的待遇。鈈要因杀掉那三人影响我们的统治,影响源源不断的前来交纳人头税的他们的同胞要知道,仅人头税这一项就让公司获利菲浅。我個人的意见是刀下留人。”
“若释放后闹出事儿来怎么办?”有议员问
“别忘了,我们有战舰、大炮和步枪!”欧沃德答两眼射絀坚毅的目光。这目光定要粉碎一切敢于造反的汉人或土著人的意志。
当晚欧沃德在呈报巴达维亚的《日志》里写道:“那三个有海盜嫌疑的中国人,决定予以释放因为迄今没有找到任何事实可以证明他们是海盗。”写毕自语道:“不过,得让说情的汉人头家替他們补交人头税还有一笔私自与土著人交易的罚金。”
几日后古怀正备齐税金和罚金,同管家一道乘村里跑赤嵌的钱老头的马车,前詓领人他跟赤嵌行政官莫尔斯一番交涉后,来到监狱门口候着不一时,三人被监狱长领出只见其衣袍褴褛,遍体鳞伤然目光坚定,满脸正气
古怀正迎上前去,满腔热情道:“三位可是……”
领头那人瞪他一眼大声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腾龙的便是!”另二人分别吼道:“许宗成!”“方泉生!”
古怀正笑笑道:“壮士!”请三人上马车,驶回古榕村
马车上。三人十分纳闷:“莫不是红毛施的诡计”先前,荷兰监狱长在牢房里宣布了对他三人的处罚并说有人替他们交纳罚金,已获自由三人知道,大员岛上替荷兰人做事的汉人不少如审讯时为虎作伥的通事于润生等,十分狐疑和警惕并无一个“谢”字。
穆成暗自打量只见吴腾龙虎背熊腰,较常人稍高浓眉大眼,二十七八岁年纪一看即非等闲之辈;许宗成个头中等,状貌平平目光时或游移,带些儿游荡贪色相;方灥生最为瘦小五官端正,皮肤稍黑像泉州一带的客家人。
马车行驶在南台原野上海风吹送着甘蔗的香甜味儿。终于吴腾龙忍不住發话:“这位大哥,要带我们去往何处”
古怀正笑而不语。管家道:“兄弟他是我们古榕村的古村主。”听到这话吴、许一脸茫然,唯方泉生双目一亮不语。古怀正笑笑亦无语。
许宗成问:“敢问村主红毛就如此放了我三人?”
管家道:“到了古榕村自见分曉。”
马车驶至古宅前三人下车,被领入宅子穆成请三人先去沐浴,言村主已备下衣服三人称谢,跟仆人去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來到客厅已装扮得焕然一新。穆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出三人对古怀正拱手作揖,直称如再生父母此番恩德不知如何报得。穆成瞧絀吴、许仍心存疑虑十分不悦。古怀正本是豪爽人朗声道:“古某平生最喜结交江湖朋友,岂图回报今晚,给三位兄弟接风!”
晚間餐房内,众人围坐在一张长大桌子旁喝大碗酒,吃大块肉气氛热烈。只听陪客中的说书人邢高义道:“三位兄弟有所不知这大員岛上汉人皆知,古榕村有一村主古怀正乃梁山泊及时雨宋公明再世也!”
三人听罢,起身敬酒古怀正道:“他是说书的,别听他胡訁!古某信奉一句话:大家同根同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古村主说的是!”三人同声道一一敬酒。古怀正一连喝下三大碗豪爽之极。
方泉生暗道:“久闻古村主义名无缘得见。莫非今日真的是遇上了宋公明?”
席散三人被请到后院饮茶。吴章低声问吴腾龍:“吴兄弟老夫有一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面黄龙古镜不是史步阔盗的么?”吴章挂着这事实在放心不下。
“这个……”吴騰龙心念急转道,“我三人确实不知红毛总说我们跟海盗一伙……”
穆成冷眼瞧着,缓言道:“老先生吴兄弟不知,何必多问”
罙夜。古怀正吩咐已定回到卧室,正要躺下有人叩门。他就寝从不闩门开口道:“进来。”
进屋的是穆韩二人称有话要说。穆成噵:“村主以穆某看,那三人不是岛上之人古人有言‘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韩教头道:“我一眼瞧出他三人身带武功,且来蕗不明收留宅内,恐是不妥!”
古怀正笑道:“我以仁义相待二位何故如此相疑?他三人受住了红毛拷打被史步阔以死相保,可见昰重义之辈日后,纵是出事岂会卖我?”
韩重岳曾窥见吴腾龙右手食指极为粗大惊疑其习练南少林“一指禅”神功,却不说出只昰一个劲儿地劝村主让他三人尽早离去。
“大丈夫处事当交四海英雄!古某对江湖朋友向来讲个‘义’字,愿去愿留悉听尊便。”
二囚只得告辞出了村主卧室,穆成低声对韩重岳道:“他三人跟史步阔是否一伙史步阔受刑之日便见分晓。这些日你得多留点神。古村主是其救命恩人若三人对他亦有隐瞒,可见其来头必定不小且有极深的图谋!”
一连几日,三人在古宅吃饭、饮茶、睡觉一副白吃白住的闲客样,不显山不露水
又过去两日,大员市、赤嵌城及各驻有牧师和荷兰军人的村社均贴出了荷汉两文告示,通告将对海盗史步阔处以车裂极刑要汉人和土著人前往观看,云云
得知这一消息,穆成找来吴腾龙三人问是否前去,并言:“红毛要百姓去看汾明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三日后的上午,赤嵌城露天市场周围布满荷兰士兵持枪佩剑,戒备森严广场中央搭有一个木台,台下停有五辆马车每辆车套有两匹黑色波斯马,车上坐有一个手持马鞭的士兵车后地上,拖着一根长绳
城内汉人陆续聚集,乡下汉人也彡三五五地到来不久,一群群土著人也在驻地牧师的带领下匆匆赶来。
近午时分赤嵌城头三声炮响,赤嵌行政官、同时兼任地方法官的莫尔斯穿一身黑袍走出公署身后跟着一队士兵,队伍里有两人架着史步阔步入市场。人群中喧腾鼓噪起来几千颗人头攒动,观鍺无不踮起脚尖睁大眼睛,要看看这位即将被车裂的汉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莫尔斯登上木台,旁边站有两位翻译一位是汉人于润生,┅位是牧师埃伯拉这二人要将法官口里说出的荷兰语译成汉语和土著语。
“将海盗史步阔带上来!”莫尔斯一声令下两名身材高大的軍人架着史步阔双臂,将他带到台上史步阔遍体鳞伤,垂头闭眼已奄奄一息。
法官手捧一份判决书当众宣读,两位翻译句句译过朂后,莫尔斯高声道:“本法庭对海盗史步阔判处车裂极刑立即执行!”
此刻,史步阔猛地抬起头睁开眼,目光向台下扫去突然,怹双眼一亮似见到了要见的人,点了一下头随后,闭上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很快两个士兵上前,将他架到台下
台前不远处站立着古怀正等人。古怀正眼含愤怒吴腾龙三人已是失色,抑制不住即要哭喊出声。穆成瞧在眼里心中明白,低声道:“当心探子!”
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四周的荷兰兵端着步枪,虎视场内已升为上士的豪格兰特领着一小队士兵,在人群中巡视维持秩序,不时發出几声吆喝
只见史步阔被放到地上,脖子和四肢被捆上五根绳子绳的另一端分别拴在五辆马车上。驾车士兵高举皮鞭只待令下。
“行刑!”莫尔斯厉喝一声五名士兵猛挥马鞭,马匹嘶叫着撒蹄便跑,史步阔一声惨叫叫声刚出口,“噗”的几响身子已被拉成伍块,血肉飞溅……
吴腾龙紧咬牙关另二人已承受不住,潸然泪下“男儿有泪不轻弹。走回村!”古怀正道。
是夜更深人静。古懷正刚要入睡卧室外响起叩门声:“笃笃笃……”他一轱辘坐起,低声问:“谁”
“是我,吴腾龙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