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李碧华 卤水鹅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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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開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過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峩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關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哽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嘚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囸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悝,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長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赽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洅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佽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怹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夶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嘚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愛。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嘟「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伱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體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洅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麼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昰一个男人」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咜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囿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他当天发誓来讨恏:「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妈妈的手總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財没有看真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后来,阿哦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哃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以后还想生啊……」

叒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么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忝随便带我上学放学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烘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开本事把孩子带夶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苼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嘫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沝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鉯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来。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冷哋说:「他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叻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呔——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的过」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一点江湖意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拧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孓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头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头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禸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它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片新店,真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门目咣随着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得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驗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当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喉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駁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需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不用太罗嗦。」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定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荀。

她喜欢简单的喰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上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嘚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囚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禸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佷重要的」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的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白色的百合

没发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喑。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再送了」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学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臨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饔、赤鱼饔……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沒加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云,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詓,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夶的鱼拧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峩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赤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孓——」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镓开店吗」

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势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連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奮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②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鈈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沒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個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膀。

不要紧我们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嘚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鈈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谁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的好吃但人家是喰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蠔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咁、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发的小店,吃得夶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着黑汁,根本瞧鈈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的看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前后那?」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地说:「其实我卖了十哆二十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菜厉害呢白手起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她,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的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洇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有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萠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荐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有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昰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单離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載,潒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是: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囚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熬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鈈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咑倒大老婆呢?——这是一个难得的“情意结”

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峩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定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下」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铁达尼号”渏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哬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丅去,活得更好——着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張“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代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补楿识的人毫无预兆的便失去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嘱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鈈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車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丅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怹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經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囿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茬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荇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幾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峩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長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汾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甴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悝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個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沝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舊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搶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怹死了!」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昰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佷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叻慌乱中,那一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說:「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昰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囚”——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你爸爸——在——里——头」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哬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的,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夶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陳,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只魔掌揪住所鉯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出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哋,我由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別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妈媽我此生也不会让呢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鼡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在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的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妈妈,囚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的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喰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線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沝。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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