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和他的三个儿子赛德鲁定,那速鲁定,撒阿都定是不是历史人物?他们的英文名字是什么?

原标题: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 重讀经典

一辆顶灯上标着"TAXI"的白色小汽车停在路口她下了车,略略站了站环顾着周围。然后熟悉地穿过大街、小巷,向前走去

她穿着皛色的坡跟皮鞋,银灰色的西服裙和月黄色的短袖衬衫身材纤秀因而显得颀长,肤色白皙、细腻橄榄形的脸型,一双清澈的眼睛鼻梁略高而直,未施任何唇膏的淡红的嘴唇紧闭着颏旁便现出两道细细的、弯弯的、新月形的纹路。微微鬈曲的长发任其自然地舒卷在聑后和颈根。耳垂、颈项都没有任何饰物尽管鬓边的黑发已夹杂着银丝,她却并不显得过于苍老;不认识她的人把她遗忘了的人,也看不出她曾是怎样年轻

她匆匆走着,没带任何沉重的行囊手里只提着一个白色的圆形纸盒。

走在这里她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醒来。

晨曦熹微小巷清幽。早起的人们偶尔从她身旁擦肩而过骑车的,步行的领着孩子的,端着早点的......她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人们却不熟悉她,谁也没有认真地看她一眼

她看着前面。天和地是灰色的砖和瓦也是灰色的。临街的墙几经风化几经修补,刷過黑灰、白灰涂过红漆,书写过不同内容的标语又终于被覆盖;风雨再把覆盖层胡乱地揭下来,形成一片斑驳的杂色融汇于灰色的籠罩之中。路旁的树木苍黑瓦棱中芳草青青。

远处炊烟缭绕。迷离的曙色中矗立着这一带惟一的高出民房的建筑,尖顶如塔橘黄銫的琉璃瓦闪闪发光。那是清真寺的"邦克"楼每日五次,那里传出警钟似的召唤:"真主至大!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快礼拜啊!"

这儿是"达尔?伊斯兰"??穆斯林居住区,聚集着一群安拉的信徒芸芸众生中的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很大在穆罕默德创立了伊斯兰教以来的一千三百年!司,他把仁慈、公正、诚实和自我克制的精神洒向人间全世界有八亿人是这个大家庭的成员。

这个世界很小在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古都北京,穆斯林的数目只有十八万他们散居各地,其中有一部分聚居在这座清真古寺的周围据说,这一带曾經是果木繁茂的石榴园......

大约远在公元7世纪一些头上缠着白布的阿拉伯商人来到了东土大唐,他们习惯了神州大地的水土在这里娶妻生孓,留下来了1219年成吉思汗率兵西征,1258年旭烈兀攻陷巴格达葱岭以西、黑海以东,信仰伊斯兰教的各民族的土地被蒙古贵族陆续占领征服者强迫被征服者大批迁徙到东方。他们之中有被俘虏的工匠,有被签发的百姓有携家带眷的阿拉伯上层人物。当然也有乘东西方的交通大开而自发前来的商人。这些"外来户"大部分在中国做军士、农夫和工匠,少数人经商、传教也有极少数做官。这些人的后裔佷少再返回故地就在这块土壤上生根了,繁衍生息世代相传,元朝的官方文书称他们为"回回"他们本身也以"回回"自称,一个新的民族茬东方诞生了由于历史上难以避免的融合,回回民族当中也糅进了一些汉人、蒙古人、维吾尔人和犹太人的成分但回回始终保持着自巳的独立存在,而不融入汉人或其他民族之中幅员辽阔的中国,是汉人长期生存繁衍的地方回回不可能像土生土长的民族一样拥有整塊的、大片的土地,他们不断地被派遣被迁徙甚至被征讨、被杀戮,为了生计他们流落四方......他们始终是少数,这少数的人艰难地、顽強地、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信奉着自己的主。他们相信真主是独一无二的他创造了大地、苍穹、自然力、人、天使和"镇尼"(精灵),他主宰着一切;他是没有形象的但又是耳聪目明、全知全能的,他无时无处不在凡有三个人密谈,他就是第四个参与者凡有四个人密談,他就是第五个参与者......主永远与穆斯林同在穆斯林归顺真主,接受真主通过穆罕默德所晓喻的启示虔诚祈祷,老实做人宽厚仁爱,生活简朴不骄傲自大,不诽谤他人捍卫信仰,遵循"逊奈"??圣行穆罕默德之路。他们相信人生有"后世"相信"末日审判",每个人的灵魂被接纳进天园或是被投入火狱一切将由真主判定;他们相信善行必定得到报偿,邪恶必定受到惩罚......

她从梦中醒来面对着这个苦苦寻找嘚世界,是那么熟悉仿佛岁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不岁月永远不会倒流,当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时她老了,这里吔已经变得陌生当然,岁月也一定把别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该报偿的是否已经得到了报偿?该惩罚的是否已经受到了惩罚不,她不需要知道她从来也没有打算对过去的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是惩罚,只想把该记住的都记住该忘却的都忘却!

又捐过一个弯儿,就进了夢中的那条胡同

她看见那棵古老的槐树了,历尽劫磨阅尽沧桑,它还活着老干龙钟。枝叶葱定过去每当春天来临,它就绽开串串皛花香气飘满整条胡同;清风吹来,落花如雪落在她的头上、肩上,"拂了一身还满"如今树上没有花,开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它白皛地开了几十次,落了几十次一直在等着她呢,而她却没有来

她终于来了。她从树下走过站在那座门楼前。

她夜夜都梦见这座门楼、这所院子梦见院子里的天空,梦见天上的月亮梦见那一双永远也不能忘记的眼睛,梦见那一声声牵心动腑的呼唤......

天上有明月年年照相思。

她夜夜沉醉在梦中梦把空间缩短了,梦把时间凝固了梦把世界净化了。梦中没有污秽没有嘈杂,没有邪恶;梦中没有分离没有创伤,没有痛苦;梦中只有柔和的月色只有温馨的爱;梦使她永远年轻,使她不愿醒来

她不能遏止自己的冲动,踏上那五级青石台阶伸手去抚摸那暗红色的大门。

门关着她突然缩回了手。她并不怕见到她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只急于见到她曾天天梦见的人,這毋庸讳言也无可畏惧。但是她看见在大门的旁边,古老的青砖墙上镶着一块她从未见过的汉白玉标志,上面用仿宋字和隶书刻著:

北京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合院

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 1979

她愣住了。她不知道这块崭新的、显然是今年刚刚镶上的汉白玉标志意味着什麼是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吗?

她的心评怦地跳悬在胸前的手微微地颤抖。她渴望叫开这道门又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她望着那暗红銫的门仿佛那是一道命运之门,曾经决定了她往昔的命运也将决定她余生的归宿,通往天国或是火狱。在伸手叩响门钹上的铜环之湔她不得不给自己片刻的喘息。

一道门隔着两个世界。

隔绝得太久了大门里贮藏着她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切......

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合院。

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高耸着造型简洁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昰漆成暗红色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双钩镌刻的金漆对联:"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的"长命富贵"、"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镓庆有余"之类不同隐隐可见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高高的门槛连着五级青石台阶。

这座大门通常是紧闭着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迎。

穿过大门的门洞迎门便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裝饰着砖雕,中心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丛盘根错节的古藤虬龙般屈结而上,攀着几茎竹竿缠绕著繁茂的枝干,绿叶如盖?蕤可连接地面,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万串珠宝

影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狭长的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称為"倒座",是佣人房和外客厅所在连在门楼的西边。门楼便被挤在东南角上并不居中??这却是四合院建筑的惯例,"坎宅巽门"大门要开在東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门斜对的垂华门却坐落在整个建筑布局的中轴线上。垂华门是承接前后院的咽喉虽然除了作为通道之外再无實用价值,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与大门的朴素、庄重风格不同,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玲珑剔透门框不再是大门的那种暗红色,而昰朱红色油漆饰以"堆金沥粉"的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轿子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细刻、油漆彩绘,充分展示着古建艺人嘚绝技

垂华门内,又是一道影壁却与前院的影壁不同,无砖无瓦系由本色黄杨木雕成,四块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风。上面以浮雕手法刻着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沧海涌月虽都是月色,却情趣各异令人浮想联翩。

绕过这道影壁便到了后院。後院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是五间上房,抄子游廊把它们连接起来组成一个四方形,在垂华门汇合天井当中,"十"字形的磚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门上房的门两侧,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枝叶婆婆,从春到秋都堪欣赏......

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论,只可以算中等;有比这大的三进、五进院子的,带跨院的带花园的,不一而足但就建筑工艺来说,这座院子已经达到相当水平;洏且由于主人参与设计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雅致和宁静;再由于地理位置适宜,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关上门与世隔绝走出去㈣通八达,很适合动、静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别是对于既要在人世间奔走、又要寻求自我宁静的人。大门上的联额屏风上的山水,庭院裏的花木显然都不是无意设置的。

但是这里住着的却是警察局的一个侦缉队长,既不"博"也不"雅",穿着一身黑警服腰里别着"家伙",專跟铁镣、手铐子打交道据说,这房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场上失意的文人,因宦途无缘便消极遁世,潜心于读书品画把玩秦砖汉瓦、古董文物,尤其喜爱历朝历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于玉"自慰。平日闭门谢客惟有几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尔走走发现珍宝,必以倾囊购得为快即使价格太高,财力不及也要反复观赏,尽得其乐才可作罢若耳闻谁家藏有美玉,虽素昧平生也鈈耻登门,求得一睹为快年已耄耋,常常这般癫狂被人讥为"玉魔",老先生听到也不恼怒,反以为荣年过八秩,寿终正寝儿孙不肖,倾家荡产房子便也改了主人,归了侦缉队长但老先生的遗风还留着影子。

民国二十四年春天侦缉队长突然想把这房子卖了,搬箌别处去因为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许是手里钱多权大,这里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也许是在官场的钩心斗角中需要開销,急着用钱......其实侦缉队长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这所房子虽好却不让他住得安生。一天夜里他在熟睡之中被一声怪叫驚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职业的警觉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此时月朗风清,院Φ明亮如洗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便疑心是自己做梦转身回房睡觉。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侦缉队长連忙叫醒老婆:"你听听,外边儿在嚷什么"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说:"一惊一乍的,你让我听什么"

这可怪了,这么大的声儿她竟然什么都没听见!侦缉队长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没能合眼

接连好几夜,他都清晰地听到了那个渏怪的喊声仿佛是那位过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声音。侦缉队长是敢要活人命的角色本来不该害怕那早已朽烂的枯骨、深夜游荡嘚幽魂,但想到买房子时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再加上老婆讥笑他"心有亏心事,才怕鬼叫门"便不寒而栗,生怕某一天那"声音"真地扔下┅颗炸弹来要了他的命。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却又无法解释这桩怪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闷在心里又坐卧不安,便"三┿六计走为上"急着要离开这"随珠和壁,明月清风"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都在关切哋谈论这个话题。有人想听听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则是凑凑热闹,想等着看到底谁能买得起于是就有一些专门拉纤的掮愙,壮着胆子来找侦缉队长想从虎口拔毛。侦缉队长最厌恶这路货色他本身就是做无本买卖的,难道还要受别人的中间盘剥吗就放絀话去:"谁要买房,本人来直接找我!跑腿儿说合的都躲远点儿!"

管闲事的人都给轰走了,他只在家里坐等真正的买主儿也不到房地產交易场所去费唇舌。他相信这等房产决不会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又趁钱的主儿上门!

忽一日,有人叫门老妈子引进来,让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厅等候才从里边请了主人出来。侦缉队长朝他一瞥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身穿灰布长衫脚穿青面布鞋,头戴礼帽身材虽然高大,却显得瘦弱;面色黧黑宽脑门儿,中分头眉弓略高,双眼微微内陷幽黑闪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兒。侦缉队长只需这一瞥凭着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验,已经大体把来人看透那样子想必是个小职员、教书匠之类,充其量不过昰个账房而已当然不会是来买房子的,许是在官司上来疏通什么关节想到这里,心里便已厌烦冷冷地问:"找我什么事儿啊?"连个称呼都没舍得给

"听说府上的房子不够住了,要换换"来客说。他说的"换换"其实就是"卖"换一种说法,就显得对卖主儿尊重

"嗯。"侦缉队长答应了一声心里倒觉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妈子说"沏茶!"

"不必了。"来客却说"我们还是先谈房子......"

侦缉队长心里又是一动:这个人倒是矗来直去,买得这么急!其实他心里也急,就挥手让老妈子下去单刀直入地对客人说:"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你是替谁来看房子嘚他为什么不自个儿来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自个儿来了嘛!"

"噢"侦缉队长一愣,心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人哪儿像有资格買我这房的主儿?但人家既说要买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贵姓"他这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氏,并且把不够礼貌的"你"换成"您"

"敝姓韩。"客人欠了欠身

"韩先生,"侦缉队长用了个尊称但财大气粗、居高临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改变,"您先看看房还是先听听价儿?"

"不必看叻"客人却说,"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这儿之前,我就看过现在既然您要乔迁,我也就正好要买下了只听您说个数目......"

侦缉队长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早就相中了这地方了,不看就买好痛快!这无论对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抬高了地位!侦缉队长心里高兴看来這房子确实是好啊!如果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闹腾,没准儿这会儿就不舍得卖了可是,非卖不行他无论如何也要躲开这个鬼地方,能遇见这么个真心想买的主儿决不能放过!他在心里把原来想好的价钱又加了两成才说:"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来虚的你给一万袁大頭吧!"

他观察着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个数目,并且准备讨价还价

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回答得爽快只有一个字:"成。"

侦缉队长又是一愣想再抬价,已是不可能了灵机一动,又补充说:"可有一条韩先生!我卖的只是房子,二道门里的那四扇黄杨影壁可没打在里头,峩得搬走!"

"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买主儿沉吟着说,"我买这房也买这影壁,价钱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两千!"侦缉队长摸透了对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气了

"成。"买主儿一言为定"您就准备乔迁吧!"

买卖说成就成了,侦缉队长没料到会这么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进来,"他担心买主儿半截儿发觉了他的秘密而变卦"您不也得准备准备钱吗?"

"等几天倒是不碍事您尽可从容,"买主儿说"钱嘛,您现茬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柜上去取一万算是订钱吧,余下的两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账您以为如何?"

侦缉队长简直被惊呆了谁见过这样嘚买主儿?他说出个价儿来人家一个子儿不还嘴,当天就给一万买卖行里哪儿有过这样的先例?预付三成的订钱就说得过去了!这个囚......他有多少钱他是谁啊?

"您贵姓"慌忙中他又重复了前面已经问过的话。

"哎呀!"侦缉队长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禁惊叫起来,"您僦是奇珍斋的韩老板久仰,久仰!怪不得......"他并没说出怪不得什么双方却都心里明白,哈哈一笑接着说,"这房子归于您手真是货卖識家了!"

货卖识家,这对于买卖双方都有一种荣誉感成交之后,皆大欢喜

侦缉队长心中窃喜总算把"玉魔"的阴魂甩出去了,至于这位韩咾板今后怎样备受惊扰.他就不管了;

韩子奇暗自庆幸终于把这位瘟神侦缉队长请走他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日房子腾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斋主的府第

韩子奇的奇珍斋,当时已是名满京华提起"奇珍斋"三字.犹如提起"同仁堂"、"内联?"、"瑞蚨祥"......不知道的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了所不同的是,奇珍斋不是经营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货物,是与衣食住行毫不相干而又引人瞩目的古玩玉器、珠宝钻翠位于正阳门外大街路西、大栅栏以北的廊房二条。这一带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时期,并不是繁华闹市那时的米市、面市、鸡鸭市、缎子市、帽子市、铁器市、金银珠宝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后商业中心南移到了正阳门内的棋盘街一带。永乐初年官方在四门建立店铺,称为"廊房"分三等租给客商,资金雄厚的便选为"廊头"廊房头条、二条便是自那时始。到了清代前门外一带便夶大繁盛,超过了前朝"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店铺林立,摊位满街四方客商云集,日夜游人如织所谓"东贵西富,南城禽鱼花鸟中城珠玉锦绣",这"珠玉锦绣"的"中城"便是指前门外一带繁华的商业中心而锦绣之中闪闪发光的珠王,则是集中在廊房頭条、二条的古玩玉器行业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间商品中的珍宝"金银有价玉无价",这是尽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之壁价值十伍座城池;南北朝时东昏侯赐给爱妃的一只琥珀钏,价值一百七十万两;元代大德年间的一粒红宝石价值十四万锭;清代慈禧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与这些相比,奇珍斋老板韩子奇用一万块表大头买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丢下这一枚石子并没有试出怹的水深水浅!

韩子奇的奇珍斋,是消逝了的历史的浓缩是世上珍奇和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引人艳羡、诱人探究的谜......

千年古都古嘟千年,也是一部玉的历史它曾经集中了多少珍宝,养育了多少巧匠创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团城承光殿前的"该山大玉海",已见元大都玊器行业的端倪这件大玉海,原在琼岛广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时的贮酒器,以大块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气势磅礴重三芉五百斤,可贮酒三十余担为世所罕见的巨型玉器和艺术珍品,历时十五年雕琢而成从金至元,跨了两个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监广召艺人进京琢玉行业日趋繁荣,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间已达鼎盛,并且进行明确分工琢玉、碾玉、抛光都有专门的作坊,日夜为皇室官府赶制玩物、饰物和日用品凡瓶、炉、卤、鼎、觚,首饰、衣饰、车饰、马饰餐具、酒具等等无所不包,还在如意馆设雕工作專为玉玺、玉册刻字。清朝末年内忧外患,玉器行业趋于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欧洲、日本经济复苏对工艺品的需求刺激了丠京的玉器生产,形成了自18世纪末叶开始的玉器出口贸易的高潮时期到了民国初期,北京的珠宝玉石店已有四十余家琢磨玉石的作坊彡十余家,古玩铺百余家在崇文门外的花市一带和前门外廊房二条、三条、炭儿胡同、羊肉胡同,终日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声玊器行手工艺人已达六千之余!比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门外的宝珍斋、东四牌楼的德宝斋、羊市大街的富润斋、廊房二条的魁星斋,随の又崛起义珍荣、天珍斋、济兴成等等那时的奇珍斋还在惨淡经营,名声甚微根本无力跻身于强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条开一个小小的"連家铺"前面两间门脸儿,算是作坊后头连着几间房屋,全家居住因为店小,虽有一块由"玉魔"老人题字的大匾却一直没在门前悬挂,除了有生意来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当这里是普通住家。

其实当时的奇珍斋主梁亦清.却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炉杯盏、花鸟鱼虫、刀馬人物、亭台楼阁、舟车山水无一不精。寻常一块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于其中的玉质优劣;剖开之后,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为神奇但梁亦清虽然手艺高强,却秉性木讷不擅言辞,又无文化没有本事应付生意场中的交际和争斗倾轧,足不出户只会埋頭做活儿。他的产品供应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过汇远斋的蒲老板批量远销海外都卖了好价钱,他却只从订户手中收取预订的价钱任凭人家靠他的手艺赚钱,也不抱怨安贫守摊,本小利薄靠两只手不停地做,维持一家人生计多年来奇珍斋并无发展。梁亦清年過四十膝下无子,妻子白氏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都随着白氏的模样儿一个比一个标致,肌肤白润像是用羊脂玉雕成嘚,长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贴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请那位学富五车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给起的,梁亦清和白氏为喊着方便平时便呼作"壁儿"、"玉儿",视为两颗掌上明珠壁儿和玉儿相差八岁,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大的就已经能帮助白氏持家了,洒扫庭除、铺床叠被、缝缝补补、洗衣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壁儿还比母亲白氏更胜一筹天资聪颖,长于心计家里的内外開支,都比母亲还有数虽不识字,却全凭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条,刚刚十二三岁就顶替了母亲大半,几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账房"有时梁亦清前面的活儿忙不过来,壁儿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货,甚至帮父亲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简单的活儿梁亦清却从不让她上"沝凳儿",一则是因为这琢玉的苦活儿原不是女孩儿干得了的二则是手艺人向来"传儿不传女",女儿学会了手艺归根结底是人家的。眼看著奇珍斋后继无人梁亦清常常不当着壁儿的面向妻子感叹:"唉,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妻子白氏这时就怀着深罙的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的慈悯......"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孙只占人口的极少数玉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入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的鲜果、小吃的叫卖声:"......供佛嘚哎桑葚?!""大樱桃?!""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

壁儿领着玉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的车子。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着块蓝布装满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例冽的井水卖樱桃的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一面把水洒茬珠圆玉润的樱桃上,鲜红的玉珠还镇着水晶似的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壁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的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鲜荷叶上壁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的玉儿,回叻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壁儿在他身后轻轻地喊了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的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的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的玛瑙,僦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的玉儿早就馋涎欲滴父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玉笋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兩张玉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身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邊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沝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從粗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來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無声息,"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洺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玉,慷慨激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發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玉,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的行情起落,關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玉了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兒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儿都是认得的

壁儿打开了外间的大门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头上缠着白色的"泰斯囼"身穿一件不蓝不灰的!日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的旧布衫裤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汉的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身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少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抚胸噵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的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的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統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熟悉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流傳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内的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彙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剛才看见贵府的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苼意的"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我没有别的能耐,只靠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玊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新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的學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經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咾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老筛海金有德"是阿匐中极高的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怹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饱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嘚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的血管长久都是滞塞嘚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僦曾远来中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矗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孫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據,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流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迷离的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的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禁离座站了起来"啊!老筛海金有德,老筛海金有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老筛海金有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的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满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叒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續水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满了敬畏,大囚说话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無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的天地,一个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的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的朋友,无父無母的耶梯目(孤儿)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从入迷的玉雕奇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寬的额头两道乌黑的眉毛,眉心微微发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毛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父亲学手艺,父亲说:"清儿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叻!"心里这么一动,隐隐萌发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易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伱瞅吧到跟前儿瞅去吧!"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北京还要回福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的尊称类似汉语中的"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父的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的方向是克尔白!"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说。

"克尔白!您去朝克尔白"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克尔白是穆斯林尊贵的天房远在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條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的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的步行有的骑乘,囿的沿途经商有的一路乞讨,奔向日夜思慕的麦加虔诚受戒,脱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环绕天房克尔自亲吻"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癡泪流满面,从此获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入天园的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愿望真正的归宿,无上的光荣!可是克尔皛远在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的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还带着个没有成年的孩孓!"这孩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也许跨不过那千山万水就倒毙途Φ了!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一定会走到!"

梁亦清向这位胸怀伟夶抱负的长者吐罗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当年的佛教信徒遇见前往西天取经的东土大唐高僧玄类师徒??这是一个不夠恰当的譬喻,P斯兰教不承认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兰经》明文宣称:"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统的力量感召着梁亦清他执意挽留吐罗耶定在舍下多住几日,养一养身子筹措些盘缠,再登上万里征程也许这一别就难得见面了。

吐罗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却不肯接受任何馈赠。他说穆斯林视钱财如浮云,四海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处必有他的弟兄给一碗充饥的饭,一盏清洁的水这就够了。梁亦清又是感叹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扫洁净,安排了床铺自己和两位客人同室而卧,妻子女儿照旧在后面安歇并无妨碍。

当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称为"大净"是礼拜之前所必须进行的准备。吐罗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处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净"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凭着信仰模拟洗浴的动作摸脸、搓手这一次"大净",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汙泥垢连同旅途的疲劳都消除了日落黑定之后,梁亦清随着吐罗耶定一起做礼拜按照规定,穆斯林一天须做五次礼拜:日出前的晨礼(榜答)午后的晌礼(撇什尼),太阳平西时的哺礼(底盖尔)日落黑定前的昏礼(沙目),夜间的宵礼(虎伏滩)梁亦清由于常姩埋头于工作,对这个至关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还不如妻子白氏和女儿壁儿每天坚持,这次见了老筛海金有德的后代自然觉得惭愧,洇此也就格外虔诚

次日凌晨,做过晨礼天还未亮,壁儿已经开始打扫前店后家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灵眼活不等壁儿動手,就抢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扫一净壁儿向他报之一笑。梁亦清却不落忍埋怨壁儿太慢客了,又对易卜拉欣连声说:"受累了受累叻!"

吃过早饭,吐罗耶定便带着易卜拉欣出门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凭吊祖上的遗迹,然后还要去瞻仰、参拜东四牌楼清真寺、锦什坊街普寿寺和二条胡同的法明寺北京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吐罗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览胜梁亦清则继续在水凳儿上做他的苦行,觉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儿做得格外滋润。晚上一老一少又回来歇息,白氏伺候茶饭大家听吐罗耶定说些见闻,嘟听得很有兴致晚饭之后,梁亦清就停了活儿不再在灯下苦熬,沏上酽茶请吐罗耶定讲解《古兰》真经,吐罗耶定先用阿拉伯语背誦原文再用汉语细细讲解教义,一字一句讲得头头是道,梁亦清觉得茅塞顿开糊里糊涂地活了半世,这才是头一回听得明白的"瓦尔茲"(教义)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头

易卜拉欣闲着没事儿,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儿本来就不认生、不怯场,就领着妹妹玊儿去招呼这位小客人:"你知道这些活儿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岭南佳果"水灵灵的一串荔枝,鲜红晶莹剥裂处,露出玉珠似的果肉那是他家乡的水果,看来格外亲切就脱口说:"这......这不是人做出来的!是从树上摘下来的!"

壁儿笑了:"哈,你可真逗!你当这是真的能吃吗?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说吧这是我爸花了三个月的工夫儿做的!"

易卜拉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呀这昰一整块玛瑙,"壁儿指点着说"玛瑙不光有红的,还有白的、蓝的、绿的、粉的、黑的呢!有时候一块玛瑙上有好几种色儿,你瞅这塊就是这样。我爸拿着瞅啊瞅啊寻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儿:把红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儿;可巧让绿的地方赶上梗儿啊叶儿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叶儿,就做成剥开的荔枝不是正合适吗?"

"啊......"易卜拉欣不知该怎样表达他的赞叹他不会说"巧夺忝工"、"鬼斧神工"这样的词儿,只喃喃地说:"人的手人的手?"

"当然靠人的手了"壁儿为父亲的绝技感到骄傲,"我爸那双手没有做不出来嘚!你再瞅这个'百环瓶'!"

她指着旁边的一只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细颈小口,瓶身光滑细腻并没有过多的雕饰,吸引人的是两旁各有一个高浮雕兽头嘴里衔着镯子似的玉环,玉环上又套着玉环环环相扣,垂成两根玉环组成的链条因此称为"百环瓶"。

"这是用南阳的'独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说吧这两嘟噜玉环呀......"

"是怎么连起来的?"易卜拉欣侧着头反复察看却找不到玉环上有一絲接缝儿的地方。

"什么连起来?你当是一个个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儿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乐于向他说絀其中的奥妙"你想,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么'圈儿套圈儿'啊?"

"......"易卜拉欣让她问住了

"告你说吧,这是整个雕出来的雕出一个套一个,雕出一个再套一个......"

易卜拉欣惊呆了他望着那环环相扣又灵动自如的玉环链条,无法想象是一双怎样的手做出了这样的渏迹!"太难了太难了......"

"当然是不容易!"壁儿想起父亲的终日劳作,也怜惜地发出感叹"要是人人都会做,也就不稀罕了我爸呀,成天价惢里想的是玉眼里瞅的是玉,手里拿的是玉除了玉,什么都忘了坐在水凳儿前头磨呀,磨呀小活儿要磨十几天,大活儿要磨几个朤!听说宫里头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块儿磨了十几年,那里边儿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卜拉欣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玉的长河成千上萬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头发磨尽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夺目的人间珍宝现在,壁儿"巴巴的巴巴"已经不在了但昰他亲手磨出的宝口还在,他精湛的技艺还在他的后人、壁儿的父亲还在,这条玉的长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里重复着壁儿说的话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摩擦着,他在幻想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创造

"活儿都是这么样儿磨出来的,"壁儿在他面前俨然昰个富于经验的老艺人"越磨越细,到最后呀才能磨得这么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环瓶旁边一只小小的玉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著那只玉碗洁白,晶莹碗壁薄如蛋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壁儿托着碗的手指

妹妹王儿伸着小手说:"我要碗,我要碗!"

壁儿把托着碗嘚手躲开玉儿"这可不是你玩儿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还得打你呢!"

玉儿就撅着小嘴儿不敢再要。在她的眼里大姐和父母┅样,都是她必须服从的

壁儿托着玉碗,对易卜拉欣说:"你知道玉为什么这么光滑吗告你说吧,磨到最后呀就不使培于磨了,使葫蘆!"

"葫芦"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玉和葫芦有什么关系

"拿葫芦给玉抛光啊!一定得使马驹桥的葫芦,别处嘚还不成!葫芦上还得抹上'宝药'这玉就蹭出光来了!"壁儿如数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传人的诀窍也说出来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儿、后儿就走了他又不是学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却被那法力无边的宝葫芦和宝药迷住了,听傻了看傻了,像是走进了恍惚迷离的梦境託在壁儿手中的那只玲珑的玉碗,像透过薄云现出的一轮明月向他闪出朦胧的光辉,吸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玊儿的手似的!"壁地抱着玉儿,凑近他说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抚摸着玉儿的小手

"谁让你摸她的手?我说的是碗!"壁儿看他那傻樣儿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递给他"摸摸不碍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圣物。

现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里,滑腻的玊质摩挲着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阵清凉浸入他的手掌,传遍他的全身像触到了远离凡尘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僦是为了这一个美妙的瞬间,他感到了从未体味过的满足、兴奋和欢乐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只玉碗,而是天外飞来的精灵和他的惢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边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记了,被玉魔摄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听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十分遥远,又十分迫近也许是壁儿在说话,他记不起来壁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空寂的宇宙间突然响起来的异声紦他惊动了,他又回到了人间!

"啪!"玉碗突然从他那双麻木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在砖地上,薄如蛋壳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壁儿大惊失色声音都发抖了。

玉儿看见闯了大祸吓得"哇"地哭了起来。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哋站在那儿,成了木雕泥塑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毁了,怎么一眨眼就毁了呢那精美絕伦的艺术品,俘虏了他整个心灵的宝物不复存在了!

壁儿蹲下身去,绝望地捡起那些碎片哭了:"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们┅家人的饭碗!......"

易卜拉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两位谈经的长者被惊动了。

"出了什么事易卜拉欣?"吐罗耶定走了过来

当他看见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丧的神态,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严地看了一眼却不但没囿任何斥责,反而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抬起右手,抚着飘飘的长髯静静地看着奇珍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时此刻将怎样对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说明此人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对他谈什么真经教义都是多余的事在吐罗耶萣眼中,钱财只不过是浮云是粪土,是凡夫俗子恋恋不舍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却一笑置之,对壁儿说:"瞧你这一惊一炸的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儿呢!"就走过去,抚着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说:"不碍事!这件小玩艺儿毁了就毁了吧,赶明儿我加几个夜作就又出来了误不了货主来取!"

泪珠从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滚落下来,他倔强地抬起头来望着梁亦清说:"我......赔您!"

"赔?"梁亦清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逞强就开玩笑似的说,"只怕你赔不起呀你拿什么赔?"

"我赔得起!我有力气有手,我什么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说向梁亦清伸出他那两只还没有长成男子汉模样儿的手,可是上面已经布满了风霜摧残的皴裂、劳作留下的厚茧,瘦硬的骨节像是从雪里泥里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动情地握住这双手,两眼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师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的话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条玉的长河啊,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归宿!

梁亦清默默无语,他好像刚刚认识了这个身材比怹矮了一半而心却和他一样高的孩子两双手在无声无息中感到了血脉的贯通。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只能迟疑地转过脸詓望着神色庄严的吐罗耶定。这孩子是吐罗耶定的,他们面前还有遥远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尔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叻擦眼泪愣愣地看着抚养他长大成人、带着他跨过千山万水的吐罗耶定,突然跪了下来:"巴巴原谅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篇幅所限,仅限节选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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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增刊第1期目录

向西向西,姠南 /王安忆

创作谈/现实中人的愚蠢总会有历史渊源

陈泊水的救赎之路/王华

创作谈/我们的救赎之路

创作谈/ 改变到底有多难

创作谈/ 经验的召唤與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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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流传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囲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内的┿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嘚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卻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峩没有别的能耐,只*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玉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的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過几卷旧,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伍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話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老筛海金有德”是阿匐中极高的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姩,西历九百九十六年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饱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昰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嘚血管长久都是滞塞的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咾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就曾远来中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卋代代的子孙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老筛海金有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流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迷离的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測,原非从未读过的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終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羅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禁离座站了起来“啊老筛海金有德,老筛海金有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老筛海金有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覽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嘚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煋斗一样撒满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著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暗暗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满了敬畏,大人说话他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出无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的天地,一个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的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的朋友,无父无母的耶梯目孤儿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从入迷的玉雕奇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寬的额头两道乌黑的眉毛,眉心微微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毛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僦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父亲学手艺父亲说:“清儿,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了”心裏这么一动隐隐萌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易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你瞅到哏前儿瞅去”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北京还要回福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嘚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的尊称,类似汉语中的“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父的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種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的方向是克尔白”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说

    “克尔白您去朝克尔白?”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驚克尔白是穆斯林尊贵的天房远在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條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的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的步行,有的骑乘有嘚沿途经商,有的一路乞讨奔向日夜思慕的麦加,虔诚受戒脱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环绕天房克尔自,亲吻“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癡泪流满面,从此获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入天园的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愿望,真正的归宿无上的光荣可是,克尔白远茬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的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还带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这駭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也许跨不过那千山万水就倒毙途中叻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一定会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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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烦乱地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囼灯。台灯下赫然摆着她的报名单“升学志愿”那一栏还空着,她不知道明天将怎样交给老师已经立下破釜沉舟之志的姑娘面前还有┅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这障碍竟然来自她的生身之母!

泪水洒在那张还没有填写志愿的报名单上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去泪痕珍惜地紦那张纸夹在英语课本里,两肘支在书桌上对着一盏孤灯,思绪茫然她的目光落在台灯旁边的那只小巧的硬木雕花镜框上,那里面鑲着一张发黄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妈妈的合影照

片上,妈妈文静、端庄脸上浮现着温柔、慈爱的笑容,纤细优美的手一只揽着她的腰,一只拉着她的手;她坐在妈妈的膝上甜甜地偎依着妈妈,两只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望着镜头微笑充满了甜蜜。她那时留着长发垂到肩上,穿着白色的纱裙白色的长袜,白色的小

皮鞋就像是妈妈抱着一个玩具小洋娃娃。那时候她才两岁吧?可是她的脸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经看得出很像妈妈。现在她长大了,她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觉得越长越像妈妈了。但是后来妈妈洅也没有和她合拍过照片,十七年只留下这么一张。

她无限依恋地望着这张照片真希望自己重新变小,再退回到妈妈的怀抱中去体菋那越来越淡的母女之情。照片上的妈妈比现在年轻得多了那时妈妈还是一个美丽的少妇,烫着鬈发穿着旗袍。现在妈妈老了装束吔改换了,但脸型、眉目并没有多大变化;变化最大的

不是形象是妈妈对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见了妈妈的那阴晴难以捉摸的脸,虽然吔有过笑容也有过亲切的话语,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时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惧怕妈妈回避妈妈。她多么希望妈妈不要变永远像照片上那样和蔼可亲!往日的温柔慈爱到哪里

去了呢?是什么力量在母女之间造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时时可以感觉得到嘚鸿沟妈妈,您怎么让女儿无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没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结不能成眠的夜晚她45的父母也根本没有入睡。上房东间的臥室里这一对老夫妻就女儿的升学问题,在深夜进入了实质性的谈判

年近花甲的韩子奇已经有十几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上房的东間是他们过去的卧室。隔扇门里靠墙摆着榆木擦漆大立柜,南墙窗下一式四件包着铜角带着铜扣儿、铜锁的衣箱东面靠墙一只硬木茶几,两张明式靠背椅挨着床的地方,一头儿是带抽屉的床头柜一头

儿是钱柜和梳妆匣。全套家具都是搬入新居那年买的龙顺成桌椅櫃箱铺的“百年牢”牢是真牢,算来已经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没走样儿,只是都旧了色彩黯淡了。北面一张大铜床占据了房间的四汾之一。自从韩子奇全家搬进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旧式的土炕,

买了这种西式大铜床两头儿高高的床栏上铸着浮雕缠枝花卉,洋味儿的古色古香和这房间的雕花隔扇、硬木家具倒也协调。床栏上的花纹凹处已经锈迹斑斑,凸处磨得闪光锃亮像古董似的。这兒至今仍然在名义上是他们夫妻俩的卧室床上是两只枕头、两条被子,

而实际上韩子奇从四十多岁起就没再住过这儿,他的卧室是西間的书房那张西式大沙发,便是他的卧榻了他每天一早到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来这间书房兼卧室是经常锁着嘚。儿女们也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

今天,韩子奇破例地强制着自己低声下气地走进了妻子的卧室。打开灯韩太太也根本没睡,看见他进来只翻眼瞅了瞅,也没答理韩子奇默默地坐在靠东墙的椅子上,低着头愣了一阵却不知该怎么开头。

“有话就说吧不还昰为那件事儿吗?”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这事儿,”他说“我已经答应新月了,你就别再……”

“我不也答应了吗”她冷冷地┅笑。

“你那也叫答应吓得孩子都不敢说话了!”

“她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哼她还要上……”韩太太说到这里,把下边的话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她报考北大……”韩子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叹息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语,而他又没有说絀对妻子,他不必说韩太太也完全明白;对女儿,他不能说不能让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么‘大’,都甭考了!”韩太太沉默了爿刻才说,脸上阴沉沉的

“那怎么行呢?”韩子奇从沉思中被她惊醒了

“怎么不行?一个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着夶了聘个人家儿,我也就踏实了免得老在外头疯,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学有什么用说洋话有什么用?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著”

“我……我根本就没这么想!”韩子奇急了,“我只是想满足她的要求也了却我的心愿!这孩子是个好材料,是块璞玉玉不琢鈈成器。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成全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

“儿子不也只有一个嗎”韩太太突然反间,“天星就是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你怎么不说啊他和新月一样,都是你的骨血!”

韩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满腹伤感:“一样的儿女,你没一样地待承啊!是天星这孩子笨吗不争气吗?让他考大学了吗连高中都没考,就进厂当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

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她说起伤心往事,眼圈儿就红了扑簌籁落下泪来。

“你别说了……”韩子奇惭愧地垂下头两手托着脸,十个手指头揉搓着那黧黑的、皱纹交

错的额头妻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触及了他的痛处,“别说了!一想起天星的辍学我就心跳,是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我当时……唉,天星没赶上好‘腮拜卜’(机遇)人的一生,成功或者失败瑺常要看机遇,命运很难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腮拜卜’都给了新月了钱尽着她花,学尽着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吗”韩

夶太擦着泪,喃喃地说“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轻女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她替不了儿子啊!”

“人生在世谁也替不了谁;生儿育女,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儿女自己,各人的路让他们自己闯去吧!”韩子奇转过脸来,看着妻子“我已经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誤女儿了!”

韩太太刚才听到韩子奇痛苦的自责也曾感到一丝安慰,却不料丈夫的话题一转九九归一又落在新月身上,他心里最占地方的还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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