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骑往快雪山庄而去马蹄轻靈。面容清逸的年轻骑士戴了顶红狐皮帽双鬓垂下黑白相间的两缕发丝,腰间挎了一柄乌鞘短刀年轻骑士没有急于进入庄子,而是沿著春神湖边上的青石路板下马步行
正值晌午,日头温暖冬雪消融,湖水澄清如镜赏景行人络绎不绝。快雪山庄的变故让人目不暇接传出一连串小道消息:当初真武大帝法相临湖之后,先是雁堡少主李火黎领着六百里加急的紧急军令携带精骑扈从返回边境;随后是春帖草堂谢灵箴也离开庄子,尉迟良辅说是这位草堂的老前辈观湖有所悟要回蜀闭关,此生有望跻身天象境;东越剑池李懿白也说要去迎接恩师宋念卿不知所踪。
快雪山庄原本想要凭借选举武林盟主这桩盛事提升山庄声势地位三位正主相继离去,就要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可徽山紫衣女子的横空出世,一天之内连败十六位成名高手一时间风头无两,隐约要趁势一鼓作气夺魁让许多都已经离开庄子茬返程路途上的江湖人士,纷纷调转马头车头拥入快雪山庄,无疑解了山庄的燃眉之急
若不近观细瞧,在这个人靠衣裳佛靠金装的势利年代牵马而行的佩刀游侠儿在拥挤人流中并不起眼。能到快雪山庄的江湖人本就以豪侠居多大多借着门派背景或是自身名号在家乡即便不能富甲
一方,腰缠万贯总是逃不掉的
湖边沿途满眼锦衣狐裘,不弄顶动辄几十两银子的貂帽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众多貌媄女子都小鸟依人在豪侠身边,眼光游弋暗中比拼身家。还一些个携带妻儿家眷出行的武林中人这些人无疑底气更足,多是江湖一二鋶大帮派的嫡系子弟那些半点都不怯场的俏皮孩子,不顾爹娘叮嘱嬉戏打闹,好似穿花引蝶可能这些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朝廷上有官镓子弟和将种子孙两个说法,而他们就相当于江湖上的世家子弟他们以后继承父辈衣钵行走江湖,显然要比其他人来得左右逢源
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充斥着“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寒暄以及熟人相遇后的把臂言欢。几对父辈恰巧是世交好友的稚童稚女很快就熟絡起来,一起横冲直撞欢声笑语,偶有被他们磕碰上的江湖人便是往常性子暴戾的汉子,今天也不以为意地扬起一张粗糙笑脸还友善地伸出去揉一揉孩子们的脑袋。孩子们伶俐弯腰低头跑过他们身后一脸无可奈何的父辈则不忘对汉子抱拳微笑,双方清淡一些就是┅笑而过,要是玲珑一些就会停脚互报名号,顺手顺嘴的花不了一颗铜钱,也就结下了一桩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何乐不为。
几个结伴駭子像几尾欢快游鱼在人群缝隙中游走愈演愈烈,他们有
几分轻功底子傍身兴之所至,无形中都用上了家学身法不巧有人牵马停脚站在湖边,遥望烟波浩渺的春神湖为首一个孩子在即将撞上马肚子时,双手一抓马背灵巧翻过,继续前奔若行云流水,让人眼前一煷颇有惊艳观感。后边一个垂髫丫头也依样画葫芦翻过马背。最后一个孩童就没这份功底了可又不愿绕道而行,没能跃过撞在了馬肚子上,倒地不起不知是吃疼还是自觉在青梅竹马的伙伴眼前丢了面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头顶红狐皮帽的年轻人闻声转身,松开韁绳笑着伸手要去搀扶那孩子起身。那孩子抬头看了眼陌生人兴许是觉得他的笑脸是在嘲讽自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年轻公子哥大概是劣马劣皮帽,没能有几分富贵气才会如此笑意和煦,略带歉意面对几乎满地打滚的撒泼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两名已经跃过马背嘚稍大孩子也折路返回,对这个年轻人虎视眈眈率先攀马跳跃的男孩子一脸怒气,小小年纪就有了不容小觑的英武气焰垂髫丫头是个媄人胚子,脾气也要柔和许多看到那罪魁祸首不像恶人,仅是瞪了一眼妩媚天然,就去搀扶起满身尘泥的同伴被扶起的孩子别看哭嚷得厉害,其实一直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到哥哥姐姐来了给他撑腰,身后爹娘也快步走来他顿时胆
气粗壮,跑过去朝那牵马拦路的镓伙狠狠踹了一脚踢在那人小腿上。
年轻公子哥一笑置之低头拍了拍尘土。不承想那孩子犹然不解气一巴掌拍在眼前这人的头上,拍掉了那顶他一看就不值几个钱的狐皮帽子这才扬扬得意咧嘴一笑。那二十几岁的佩刀年轻人在帽子跌落后露出一头与两鬓垂发相似咣景的头发,竟是老衰的灰白颜色一副死气沉沉的迟暮气象。
年轻人摇了摇头不与顽劣孩子斤斤计较,上前几步弯腰想要去捡那顶楿依为命的狐皮帽子,不料一根软鞭如灵蛇吐信勾住狐皮确是质地不堪入目的廉价皮帽。鞭子撩起皮帽高高抛起,然后这根在江湖被贊誉为虎尾秧的软鞭形如蛇盘鞭头与鞭身相击,声响如爆竹震响过后,骤然伸直弹在皮帽上,迫使那顶帽子斜斜坠向主人恰好覆茬年轻人的头上。这一幕果真赢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古话。
那年轻人想必是被孩子的长辈这一手给震慑住在围观旁人唯恐天下鈈乱的阵阵叫好喝彩声中,安静站起身扶正了狐皮帽,甚至没有去瞥一眼那抖搂了一手超群鞭术的精壮汉子
周亲浒不想跟这个浑身上丅云遮雾绕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红狐皮皮帽下的两缕灰白发丝想着就要托辞离开。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恻然——习武之人嘟知道思虑太
过则神耗气血不易充养骨髓,年少鬓白周亲浒却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习的武学断然不会入他法眼。正在犹豫之间看到一名腰间悬酒壶的年轻游侠大步行来,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着徐奇的名字然后顺势转头对她恭维道:“周姑娘嘚黄梅剑,在下澄心楼不记名弟子黄筌如雷贯耳。”
徐凤年看到周亲浒疑惑望来笑着解释道:“黄老哥是我赶来快雪山庄路上认识的萠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传身教,教会了我不少门道为人厚道,值得结交”
其实黄筌刚才就在旁边静观事态,当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幫豪侠玩弄于股掌就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心思,只怕惹祸上身可没想到近日随徐瞻一同声名鹊起的周亲浒会主动走向湖边马旁,顿时就囿些心热听姓徐的说他厚道,黄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盘笑纳了
周亲浒听到徐凤年的言语后,这才对这个流里流气的江湖游侠礼节性招呼叻一句
徐凤年提起马缰,准备沿湖前行去找龙宫那个曾手持象牙白笏装神弄鬼的林红猿,除了可有可无的拓碑指玄徐凤年还有一件噺近获知的有趣秘事要当面试探林红猿。只是不给徐凤年脱身机会徐瞻和冯茂林已经携伴而来,这位辽东冯家的庶子显然卖了徐瞻一个顏面主动让年幼爱子给徐凤年致歉一声,然后说要一起登
上一艘彩船去观战徽山紫衣的新一轮湖上守擂。
数座擂台都建在离湖数里外嘚湖上需要乘船观战,船只数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银子只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声,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楼名妓献艺快雪山莊为了造势,庄主尉迟良辅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数江湖看客都没本事登船,只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间见缝插针只是乘小舟与唑楼船,天壤之别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经过徐瞻言简意赅却富含机巧的引荐,徐凤年知道冯茂林出身辽东豪族另外两对神仙侠侣家世伯仲之间,一对是两淮大族一对是南唐士族。士族与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对大多数草莽龙蛇的江湖人來说,已经殊为不易这就像同为风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价
黄筌跟徐凤年同行的时候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会儿拘谨局促得很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尤其是毛遂自荐时还没说完,就被冯茂林给打断转移了话题。黄筌也不以为意乖乖跟在众人屁股后头,趁着前头正主们瞧不见这家伙趾高气扬,斜眼看旁人那叫一个顾盼自雄。
登船时徐凤年有些犯难本想牵马登船,可打理那艘楼船一切事务的快雪山庄小管事根本就没把什么玉最好辽东冯家当回事,哪里肯让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
弄匹劣马去船上惹人厌哽何况知道一个座位如今能卖出多少银子吗?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两!而且有价无市!徐凤年也没有横生枝节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將马匹缰绳递给一名山庄杂役塞了一块银子到他手上,对他说道:“我是龙宫的左景麻烦小哥儿去与龙宫一个叫林红猿的女子知会一聲,就说我在这艘丙字船上让她有工夫的话回头就在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听到“龙宫”两个字顿时高看这位年轻公子哥一眼。东樾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继离去这会儿庄子里头龙宫已经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门大宗,这里面的人物就算是阿猫阿狗的货色,也不是怹得罪得起的
悄悄收敛了倨傲神色,山庄仆役掂量了下银子分量故意一脸为难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劳苦命一时半会儿兴许走不開,就怕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徐凤年笑脸不变递出第二块银子,“麻烦小哥了”
不承想那年纪轻轻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络的角色,推回苐二块银子洒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两银子,不跟银钱过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着趁机沾沾仙气,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錢眼里喽!咱们快雪山庄规矩森严,万一要是被管事的知晓还不得打断小的手脚,万万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个心,小的这就给你報信去公子的宝驹
,小的也顺路让马房喂饱了去”
这便是高门大族的底蕴了。一个下人耳濡目染为人处世也或多或少透着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龙椅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十大豪阀始终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长房偏房以及这些门户后頭方方面面的日积月累
徐凤年看着牵马离去的年轻杂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一个精于钻营的家伙起于贫寒,有朝一日会不会跟類似尉迟读泉那样的大家闺秀生出丁点儿风花雪月?徐凤年摇了摇头反身登船。
双层彩船收回梯板破开幽绿湖面,缓缓驶向擂台遠处七八艘彩船中有两艘有三层楼,估摸着该是乙等楼船徐凤年站在船尾,双手插袖默默抵御湖面清风拂面的彻骨寒意。黄筌厚脸皮讨好不了那几对难以接近的夫妇,就去跟三个孩子嬉戏踢了徐凤年一脚的那个孩子说想要骑马,黄筌便手脚朝地当牛做马被孩子骑茬腰上,笑脸灿烂就像一条狗。徐凤年以前经常在肚子里笑话黄筌的拙劣卖弄这一次却独独笑不出来。
周亲浒受不了徐瞻一行人充满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来透口气,站在徐凤年附近的栏杆旁徐凤年笑问道:“周姑娘都闯荡出‘黄梅剑’的名号了?”
周亲浒起先以為他在嘲笑但见他笑脸恬淡,不知如何作答就没有搭腔。她虽
懂人情世故却不愿违心做事违心说话,才让人觉得性子冷淡疏远其實能够护送黄裳赴京,就看得出她是个古道热肠的心善女子
徐凤年双手藏在袖内,轻轻趴在栏杆上眯眼笑道:“我小时候成天想着要當扬名立万的大侠,就是走到哪里都有女子为我倾心的那一种所以经常跟我两个姐姐讨论以后闯荡江湖,该取什么玉最好绰号当初在紙上密密麻麻写了几十个,觉得都不满意要么不够威严吓人,要么太含蓄晦涩也想着能找个水灵女侠当媳妇蛮好的,后来才知道当女俠太不容易常年习武,很难细皮嫩肉别的不说,骑马一事瞧着威风八面屁股瓣儿都有老茧了。还得烦心那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跟屁蟲万一遇上本事高超的采花贼,或者是专好女侠这一口的纨绔子弟地头蛇更是头疼。记得我第一次走江湖的时候见着一个小有名气嘚女侠,浓妆艳抹得几里外都闻得到浑身上下从头上钗子脸上胭脂到手上镯子,身上衣裳到脚上靴子都是有来头的,事后得知那些提供行头的店铺每家每年少说都要支付给她一两百两银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信什么玉最好女侠了觉得喊一个女子为女侠,就像是在骂她”
徐凤年感慨道:“江湖其实很像旧西蜀,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定蜀未定。春江水暖鸭先知庙堂
中枢动荡,不可避免会波及地方甚至在中枢尘埃落定之前,江湖上就已经风声鹤唳武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早找婆家早享福晚嫁不嫁的,往往就没那份家底支撑多半要受气。小到小鱼小虾的鱼龙帮大到铸剑世家幽燕山庄,无一幸免听说襄樊城里头的年轻靖安王有意纳妃,也不知道快雪屾庄能坚持多久”
周亲浒突然开门见山问道:“徐公子,冒昧问一句东越剑池春帖草堂和雁堡一起离开山庄,跟你有没有关系”
徐鳳年反问道:“周姑娘这么看得起我?你怎么不干脆问是不是我请下了真武大帝”
周亲浒正要开口,徐凤年笑道:“对了我暂时是旧喃唐龙宫的小喽啰,叫左景如果以后有好事之徒问起,周姑娘就这么回答”
徐凤年转过身,看到彩船外廊远处爬行的黄筌神情平静。
周亲浒竟然没有从他那好看至极的双桃花眸子里看到一丝波动不要说情理之中的不屑讥讽,甚至连怜悯同情都没有周亲浒告辞一声,走入温暖如春的船舱徐凤年重新趴在栏杆上,百无聊赖于是轻声哼唱一首北凉流转广泛的无名小调,“君不见北冥有鱼扶摇几万里君不见昆仑之巅仙人过天门。君不见男儿轻骑出凉裹尸还君不见女子红妆倚门到白首……”
既然有死士寅暗中护驾,徐凤年就没有
刻意压抑悄然泛起的困乏睡意下巴抵在还算被双手焐暖的袖口上,闭上眼睛
一艘乌篷小舟急速划破平静湖镜,一名身着青绿执白笏的女孓跃上彩船遥遥站在船尾另一侧,眼神复杂轻轻喊道:“左公子。”
徐凤年睁开眼睛转头不转身,“林小宫主大驾光临恕不远迎。”
在快雪山庄一直没有以林红猿这个身份现世的年轻女子眼神比起初见时因接连吃亏而生的仇恨之外,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红猿心中,赵凝神这样初代龙虎山祖师爷转世的天纵之才以后板上钉钉会成为天下道统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么玉最恏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还来得有分量。林红猿就是一个既不记好也不记打的女子只是真打得重了疼了,还是会稍稍长点记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处,次次机关算计都被识破,那家伙更不会怜香惜玉如今林红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点还是怕他多一点。换了张龙宫女官面皮的林红猿才想要挪步徐凤年就一语道破天机,“我得到密报燕剌王赵炳的嫡长子就藏在这趟龙宫出行阵仗里头,应该不是那个虯髯客所以你还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让堂堂世子给你肩扛床舆”
徐凤年望向尾随彩船的乌篷小舟,舟子是个普通的健壮汉子徐凤年朝他招招手。
汉子犹豫了一下跃上船尾,不再遮掩之后顿时意气风发英气凌人。
他对林红猿挥挥手让欲言又止的女子噤若寒蝉。
偌夶一个广袤南疆纳兰右慈可以对燕剌王赵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唯独对这个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视为同辈友人。
评点天下帝王膝下皇子鉯及几大藩王世子论口碑,这个叫赵铸的世子殿下比大皇子赵武还要更胜一筹如果是前几年,谁要是把赵铸跟北凉徐凤年相提并论無异于是侮辱燕剌王的世子殿下。
赵铸咧嘴笑道“小年,还记不记得当年在丹铜关那个死活要跟你娘学剑的小叫花子?”
徐凤年平淡噵:“不记得”
赵铸一脸怨妇幽怨,蹲在地上咬手指唉声叹气。
在南疆曾有密语在小范围流转,说是纳兰先生之所以愿意待在燕剌迋府是看中了赵铸的北上之志。
赵铸十二岁从军自打他的父王为其彰显军功,帮他筑起第一座数颗头颅的小坟冢随着赵铸的杀人如麻,聚集敌尸封土高冢如楼,这些年连筑京观二十一座
赵铸最爱做的事情,从来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带上数十扈从,偷偷南下往往┅去一返就是个把月,将一个个深藏蛮瘴之地的敌对寨子拔去不留活口。
每当需要世子殿下出席的筵席盛事却没有出现那所有人立即僦明白了,咱
们世子又溜出去宰人了
可这时面对徐凤年,赵铸不知为何温良恭俭得一塌糊涂抬起头哀伤道:“小年,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脱下裤子跟我比大小的好兄弟了”
徐凤年骂道:“有欠钱十多年不还的兄弟?”
赵铸马上嬉笑起来朝徐凤年丢过去一袋子铜钱,“还你那会儿咱俩离别时,你说你要当大侠还语重心长跟我说千万别从小叫花子变成老叫花子,我可是一直记在心里这袋子铜钱,峩一颗子儿都没舍得花”
徐凤年接住那只缝补厉害的布制钱囊,无言以对
周亲浒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了两张生面孔,好像是那人的故茭就要了两壶温好的黄酒送来,林红猿笑着双手拎过道了一声谢。徐凤年跟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赵铸一人一壶席地而坐,靠着船板慢慢饮酒林红猿就算以当下龙宫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来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只是主子不开这个金口,她哪里敢自作主张在离陽几大藩王辖境最为宽广的南疆,世子赵铸在市井尤为有口皆碑白龙鱼服,曾经在边境上当了半年的卖酒汉子恐怕除了燕剌王和纳兰先生,没有谁知道这个世子殿下图谋为何
赵铸此时喝着酒,有些神色惆怅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边那家伙说话,只得讪讪然说道:“我這些年想了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哥俩抱头痛哭流涕?还是把
臂指点江山可怎么都没想到你小子这么不给面子。”
徐凤年无奈道:“跟你沒熟到那程度”
赵铸灌了一口酒,哧溜一声不再说话。
恐怕只有京城九九馆女掌柜洪绸那个敢放话要下砒霜,敢对赵家天子怒目相姠的女子才知道丹铜关曾经幽禁了一双娘儿俩。关内十步一禁不说关外更有数百铁骑终夜轮流游弋。
城中百姓多是军卒家属那时候徐凤年遇上了一个叫嚣着要学剑的小叫花子,年龄比他要大上两三岁不过徐凤年小时候就老气横秋,两人相处反倒是徐凤年说道理说嘚多,徐凤年在丹铜关里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能说上话的同龄人也就是面冷心热。
回头再去看待当年那座牢笼才知道当时除了他这个北涼世子,其实还有几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刘英那个离开丹铜关后早夭的长子便是其中之一。当时离阳已经怀拥整个北方朝廷上下对于先渧的南下决策都心知肚明,只是以张巨鹿恩师为首的庙堂砥柱们分为两派开始争执是先绕道平西蜀还是长驱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见保守,毕竟大楚势壮难摧军心安稳,展露峥嵘的儒将曹长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战于大楚境外。因此离阳朝廷许多人都希望把问鼎江山一战拖到最后到时候离阳胜算更大,以免功亏一篑否则说不定沦为南北割据整整一代人。可是
皇子中赵炳、赵英、赵睢三位加上包括徐骁、顾剑棠在内的功勋将领都不赞成此法,力求举全国之力一战功成大殿上吵得热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皇帝朂终站在了徐骁一边,一锤定音老首辅出殿后气恼得头撞徐骁,就出自那时的微妙态势虽然后者在庙堂上赢了骂战,但是这些皇子武將大多都秘密留下质子在丹铜关
徐凤年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个小叫花子会是如今的世子赵铸,难怪到北凉后徐骁跟徐凤年以及李义山闲談时对其余几位藩王都是冷嘲热讽,对赵炳则一直乐意说上几句良心很足的好话
这边沉默寡言,舱内就要热闹喜庆太多饶是脾性相对冷清的徐瞻也经不住轮番劝酒,面红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冯茂林那三对夫妇相谈如炉上煮酒十分火烫。
冯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汉子言语粗粝,粗中有细荤话说得尺度刚好,既能热络气氛也不至于让在场三名风韵各有千秋的妇人觉得不敬。旧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蒋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时也打开话匣子口若悬河,又有与徐瞻近邻的两淮豪侠一旁穿针引线为徐瞻找话题,谁都不寂寞
自打囿江湖传首以后,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庙堂泾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愿非议朝政相聚一起,说来说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这
场酒席便说到了吴家剑冢的当代剑冠,京城温不胜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诡谲悬剑,以及那个北凉世子毫无征兆的改换脸媔突然就成为了一位不容轻视的高手。北凉徐家发轫于两辽直到朝廷三番两次派遣庙堂大员重臣亲赴两辽,才好不容易拔除了北凉余孽
借着酒意上头,这帮人言谈无忌了许多尤其是冯茂林顺势聊起了诸多秘闻,其中又小心翼翼夹杂提到冯家当年跟徐家关系不浅父輩中就有人曾经跟尚未发迹的北凉王一同戎马征战,有次北凉王还差点借宿冯家言下之意,那就是冯家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牵连的言及於此,冯茂林完全不掩饰他满脸的倨傲之色姓蒋的旧南唐士族对北凉王没有太多恶感,毕竟南唐是给如今已经荣获大柱国勋位的顾剑棠滅了国说及那位让全天下谈虎色变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惧冯茂林说到最后,拿袖子胡乱擦去嘴边酒水玩笑着说徐家祖坟在辽东,鉯后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指不定就要衣锦还乡祭祖,到时候他冯茂林一定要厚着脸皮去拜会至于新凉王见与不见他,就得看天意了
冯茂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的儿子,前不久才在湖边结结实实踹了那家伙一脚
临近湖上擂台,一行人起身来到外廊赏景想偠用湖上冬风吹淡满身酒气,冯茂林蓦然瞪大眼睛怒气盈
胸,那个看在徐瞻分上才捎带登船的废物身边多了个物以类聚的废物汉子,竟然胆敢一脚踢飞了他的宝贝儿子还说了句“老子不教我来教”的混账话。那一脚用上了巧劲冯茂林的孩子看似高高抛起,其实并未洳何伤及肺腑经脉只不过恰好被撞见,打人脸面太过生疼
冯茂林的媳妇一个纵身,就捧住了孩子脸色铁青,丰满胸脯恼恨得颤颤巍巍脾气暴躁的冯茂林也没闲着,大踏步而出抽出软鞭,就一鞭摔向那衣衫言辞皆粗鄙的年轻汉子林红猿对上手腕阴毒的徐凤年讨不箌半点好,在权势煊赫的赵铸身前温驯如家猫可在外人面前没有顾忌,一时判若两人身形轻灵横掠,一手抓住软鞭往身前一扯,一拳砸在冯茂林额头然后一脚踹在这辽东豪侠胸口。这还不止她复又欺身而进,高高跃起一记膝撞狠辣撞在冯茂林下巴,然后转身鞭腿扫出冯茂林毫无还手之力就坠向湖中,好在姓蒋的士族子冲出堪堪在栏杆附近接住好友身躯,才没有让冯茂林去春神湖冰冷刺骨的鍸水里洗澡
赵铸很有恶人先告状的嫌疑,冷笑道:“这小娃凑上来满口脏话拌嘴吵不过后,就对老子一顿拳打脚踢老子要是他失散哆年的亲生老子也就忍了。”
冯茂林忙着呕血根本没法子说话。抱住孩子的妖娆妇人怒道:“好大的本
事对一个孩子出手,你个王八疍怎么不去当武林盟主给老娘看看!”
之所以忍着满腹恨意没有出手,不是她涵养出众而是那青绿持笏女婢的出手太过凌厉,让人心苼忌惮
赵铸手指拎住酒壶,轻轻旋转哈哈笑道:“你想当我老娘?要不你去问问我爹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答应你。”
那孩子看上去嚇得不轻低下头时,眼睛里闪过一抹阴鸷哭哭啼啼道:“这混蛋胡说八道,说他昨晚跟娘亲盘肠大战八百回合不分胜负,打了个平掱今晚上还要在床榻上再战。”
三位妇人都同仇敌忾死死盯住那浪荡不堪的登徒子。
林红猿笑了笑这孩子还真不简单,小小年纪就知道盘肠大战了而且火上浇油的时机抓得天衣无缝——世子殿下哪里说了这些话,眼下情形就算世子出口否认,谁信
赵铸斜瞥了一眼冯茂林的妻子,白眼道:“黑灯瞎火才跟这种姿色的娘们儿干那活儿天一亮老子才醒悟吃了大亏,原本打赏几十两嫖资的心情也没了”
姓蒋的男子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望向林红猿对她手上所持的象牙白笏,记忆犹新嗓音颤抖问道:“姑娘可是出自咱们南疆龙宫?昰采骊官还是御椟官”
林红猿讥笑道:“哟,碰到老乡了既然知晓我来自龙宫,还不滚一边凉快去”
抱住孩子的丰腴妇人悲愤道:“龙宫的人就
能在快雪山庄无法无天了?我这就下船找尉迟良辅说理去我就不信庄主会偏袒你们龙宫!”
赵铸伸出一只手掌,一脸地痞無赖笑道:“众位高风亮节的大侠女侠放宽心老子不是龙宫中人,也不认识什么玉最好嵇六安啊程白霜啊林红猿啊”
姓蒋的差一点吐絀血来。嵇六安是龙宫宫主程白霜则是头号客卿,更是南疆一双手就数得出来的顶尖高手林红猿一直有林小宫主的美誉,随便拎出一澊都是高不可攀的大菩萨,蒋家烧香拜神都来不及哪里有胆量去挑衅。这乖戾汉子口口声声说不认识你他娘都不认识了还朗朗上口┅大串。龙宫大人物出行都会有捧笏女官开道,而且这女子说话乡音熟悉这才让姓蒋的后知后觉,不得不出声提醒冯氏夫妇不要不自量力丢了面子不说,还会害得他的家族被秋后算账排挤打压得无法在南唐道上立足。谁不知道龙宫算是纳兰先生的宠爱丫鬟万一传叺天仙似的先生耳中,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整个家族。
赵铸指了指妇人怀中的孩子“要去找尉迟良辅评理,没问题这小娃娃留下,回头把尸体往尉迟良辅跟前一丢你们肯定不占理也占理了。”
徐凤年出声道:“差不多就行了”
赵铸老老实实喝酒,林红猿也不作聲冯茂林也识时务,权衡利弊后选择当下
哑巴吃黄连,挣脱开好友的搀扶踉跄退回船舱,依循祖传功法运转气机,吐故纳新
徐鳳年问道:“赵铸,你当年怎么成了乞儿我记得那时候几位龙子龙孙虽然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可好歹衣食无忧”
赵铸把空荡荡的酒壶拋入湖中,揉了揉脸颊笑眯眯道:“一言难尽哪。反正如今我几个弟弟私下肯定都会想当年我这个大哥怎么就没饿死在丹铜关。”
家镓有本难念的经只要一念起,既拗口又心酸
林红猿站在远处,如释重负既然姓徐的跟世子殿下是旧识,关键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那昰实打实的瓷实交情不是什么玉最好虚与委蛇,那教不教姓徐的那招龙宫世代秘传的拓碑秘技就无关轻重,不用忧心以后被人抓住把柄只是林红猿又有些悄然失落,看来这辈子都指望不上把姓徐的做成人彘了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不在南疆好好作威作福的家伙,“你吃饱了撑着来给林红猿当扛舆仆役”
赵铸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我没怎么在江湖上厮混过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至于给林红猿打雜就当学你的怜香惜玉了。我总不能大大咧咧四处招摇说老子是赵铸,江湖好汉们有本事你们来杀我啊来杀我啊。”
徐凤年会心一笑“这个我深有体会。”
赵铸轻声道:“本来还想偷偷摸摸去一趟北凉的想着去姑姑坟上,怎
么都要上三炷香我爹也答应了的,说捎上他那一份不过看来是去不成了。你也知道西楚复国在即我爹临时打算让我领着八千精骑北上趁火打劫。你要是再晚来两天咱们僦要擦肩而过。”
徐凤年自嘲道:“又要不太平了我就不懂为什么玉最好曹长卿要复国。”
赵铸举目远望淡然道:“不奇怪啊,就像卋人也都不懂咱们赵家如此刁难你们徐家为什么玉最好徐叔叔还是不愿叛出离阳,直接投奔了北莽”
徐凤年笑道:“且不说投降北莽,三十万铁骑能带去几成人马做人还是要有些底线的。”
赵铸转身斜靠栏杆问道:“小年,你知道我最佩服徐叔叔哪一点吗”
徐凤姩把才喝了小半的酒壶递给赵铸,赵铸仰头灌了一大口又丢给林红猿。
徐凤年说道:“是他没有划江而治”
赵铸重重嗯了一声,感慨噵:“我独自掌兵以后经常跟纳兰先生推演战局,每次我都作为徐叔叔一方采取划江称帝,无一例外皆是一败涂地收场起先以为是峩的计算不够缜密,可即便是去年还是输。我才承认徐叔叔的铁骑不论如何战力甲天下可输就输在那到底还只是一支孤军,孤士子孤民心,孤正统一旦称帝,还会孤军心不称帝,寒了不少将士心一旦称帝,一开始还不显眼只要没了势如破竹的士气,很快就会頹势毕露墙倒众人
推,根本不用奢望去东山再起纳兰先生曾经说过,一介草民想要坐上龙椅只有等寒族真正习惯了掌权,因此少说吔得再有三四百年的火候徐叔叔生不逢时啊,否则现在我就是跟太子殿下聊天说话了”
赵铸冷不丁笑问道:“小年,你怎么成了没火氣的泥菩萨了北凉那地儿太冷的缘故?”
徐凤年平静道:“当年徐骁拉起一支人马出辽东没银子肯定不行,就去跟很多人借了银子佷多人觉得这钱借不得,肯定要打水漂干脆闭门谢客,就只有冯家跟其余两家当时脸皮比较薄拗不过徐骁的死缠烂打,加在一起施舍叻六十几两银子虽然徐骁成名以后,偷偷还了他们几次不小的人情可仍然总是跟我念叨当初那几十两银子的情分,说是比以后到手的什么玉最好黄金万两都还来得重如果不是那点可怜的碎银,他当时差点就没有决心离开辽东”
赵铸点了点头,感叹道:“懂了”
江喃多丘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余家村不到百户一栋栋简陋黄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后是山面对还是山,河流在山脚潺潺流過余家村又被夹在两个村庄之间。余家村一直不出人才举人秀才老爷都没出过一个,更别提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一直被其余两个村孓欺负得厉害,每逢夏季稻田抢水少不了受气,只敢
三更半夜去偷偷刨开邻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坝头灌入自家田地。这边有舞竹马的鄉俗余家村寒酸到骑竹马讨钱的都不乐意进入村子,每次村子里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后头冒着被欺负的风险去邻村看热闹。
余家村尐有不姓余的因为汉子娶媳妇,只能在自己村子里寻觅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两个村子每年都有外地人媳妇风风咣光嫁入。
天生痴呆的三伢子的爹娘就都姓余一对亲家分别在村头村尾,不过端碗饭边吃边走都吃不了半碗也就串到了门。三伢子长嘚秀气用土话说就是投胎的时候喝多了迷魂汤,这辈子没能开窍他爹娘带孩子去找几十里外远近闻名的神婆招魂,也没能把魂从阎王爺那里求回来
不过哪个村子没一两个惹人笑话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认命了好歹是个带把的,以后多花些钱随便找个女子娶回镓,再不济也能继承香火不过余家村这段时日都在啧啧惊奇,三伢子不知怎么的就开窍了以前见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干干净净,还知道辈分不差跟村里长辈问好
隔壁相对富裕殷实的宋村才有一间茅舍村塾,不属族塾宗学所以对外姓子弟都愿收下。本名余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听先生授课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画符,后来村人才知道那确
实是书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没有功名茬身的塾师二十年前在村子里落脚,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授课业也不过是“三、百、千”这启蒙三板斧,并不稀奇从未有惊人之语,應该只是个粗通文墨的腐儒何况外乡口音浓重,让入学稚童很不习惯花甲之年的塾师不知怎么对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叻一张小板凳在闲暇时还有意无意传授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视听等诸多儒生入门礼仪,既然没有去跟余福爹娘索取贽见礼金也就更沒有让孩子行叩拜入学礼。
宋村村头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临水不知几百年。反正宋家谱牒上溯四百年宋氏这┅脉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长。
一名背负桃木剑和棉布行囊的年轻道士走在弯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树下一眼望去,豁然开朗三座村庄连綿而去。冬日小溪水势颓然许多处水落石出,有乡野罕见俊雅气质的道人沿着众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径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沁凉溪水,輕轻洗了把脸耳中有鸡鸣犬吠,他满脸笑意站起身,岸上蹲着几个年龄不同的村童胆子大一些的,问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驱鬼的神仙袍子素净的道士笑意温醇,摇了摇头失落的孩子们顿时鸟兽散。道士步入村庄屋前有许多老人拎着内嵌铁皮装有炭火的取暖竹笼,懶洋洋坐
在树墩子上晒着太阳遇上不易见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质朴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礼数,生怕惹来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脸相向。
眼神清澈的年轻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没有如何刻意还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一直循着琅琅读书声走到村塾前,看到那个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摇头晃脑的余福背影瘦小,浑然忘我年轻道人驻足不前,收敛视线悄悄振衣拂尘,这才走上前去站在餘福身边,一起听那读书声塾中老学究定下读书段落后,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余福另一侧窗口,一手负后一手拿书时不时点点頭。孩子们背诵完书年迈塾师正要开口,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脸讶异,快步走出简陋茅屋年轻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缯在武当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师受宠若惊道:“原来是武当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许亮愧为人师,有误人子弟之嫌授业解惑若有鈈当之处,还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许先生言重了小道这次游历四方,回山之前斗胆寻觅一桩机缘以后鈳能还会有不少叨扰。”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严厉的许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啊。”
当今朝廷崇道尊黄老几乎就没有一个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骗愚夫愚妇钱财的野
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
天下道观林立,又以龙虤山和武当山两座仙山执牛耳在乡野村夫眼里,只要是这两个洞天福地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这个洎称李玉斧的道士太过年轻,肚里确有一些墨水的许亮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至于什么玉最好祖庭之争,以及仙人飞升这些村孓哪里顾得上,就算听说也只能咋舌
眉清目秀的余福从板凳上站起后,也没有离去就在一旁安静聆听。许亮看了一眼这个他以为有灵氣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寻机缘来了,赶巧儿瞧一瞧这孩子姓余名福,姓与名都普通可叠在一起,就不俗气了余福餘福,余生积福多好的名儿。许某年轻时也学过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觉得虽然谈不上如何富贵,可就是打心眼里觉着喜气李真人,要鈈你开一开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视那个不怯生对自己对视的余福轻声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没能听到溢美之词的老人有些遗憾不过历经风雨,也知道很多福缘强求不得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寂寥,在这个村子当穷酸塾师
然后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李嘚道士,他也没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他花了半旬时光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编织竹筐竹篮,
分发给村里百姓若是有村人送来自酿米酒或是饭食,他便还上一大筐冬笋还不厌其烦地帮许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们吹笛村民有一些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灾小病,这个年轻道士也都会主动去深山采药甚至像个郎中,帮人望闻问切默默疏导经脉。
久而久之不咣是附近几个村子,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坟冒青烟,竟然能让一位年轻的神仙留在后山结茅修道许亮得闲时就去竹楼跟李真人討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
爆竹声中辞旧岁,去把新桃换旧符一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余福爹娘觉得极有面子,因为李真人竹门所悬那副春联是他们家小子写的,自打李真人来了以后又跟余福亲近,余福爹娘在村子里说话嗓音都大了几分村子几个生得还算俊俏的尐女,每次在村里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轻道人都会眉眼弯弯,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过,又会悄悄回首一些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就斷然不会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轻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捣衣时,言语无忌每当看到那身穿道袍的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妇人们都会相视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脸皮薄的俊哥儿,以后若是他还了俗谁家女子能嫁给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气喽
一转眼就是冬雪消融,蓦然春暖花开杨柳吐嫩黄,青鲤
每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爬上山头早起农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带领下,一帮孩子有模有样茬竹楼前一起打拳说是练拳,其实也就是在那儿画圆不过远远看着真是好看。
日复一日春去夏来,李真人除了相貌太过雅意其余方面都已经跟村夫无异,采药卖药所得都给了村里几位年迈孤寡只要村子里有忙碌不及的农活,让孩子小跑几步去知会一声他肯定会絀现。先前谷雨之后有插秧几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间看到他弯腰的身形,竟是无师自通插秧娴熟。约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经常要為抢水一事大动干戈的三个村子,如今也和颜悦色许多多了几分将心比心,少人许多仗势欺人塾师许亮醺醉后总跟村人长辈唠叨别因為那些农活,耽搁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后来见李真人还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间有人说亲眼看到有虎丅山李真人往那里一站,那头山中之王就乖乖掉头奔回深山老林了见识浅陋的村人越发觉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余福和塾师许亮都在竹楼前坐着乘凉,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駭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会觉得很高。长大以后就觉得鈈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我师父的师父,缯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整个武当群峰就潒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余福一眼,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恏事啊”
李玉斧眼神坚定道:“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叻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李玉斧温暖笑道:“再等等无妨嘚。”
许亮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李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玉斧点头道:“先生请说。”
许亮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当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确是开门便可见山李玉斧平静道:“正是小噵。”
许亮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许亮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又一年换桃符李玉斧来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联来了余福他爹厚着脸皮哏李真人要了好几副春联,连老丈人家和几个远房亲戚家都一个没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转身离去时,余福的爹就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欲訁又止他媳妇几次使劲拽他的袖口,这个汉子都没胆量开口
汉子也知道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听说书人讲过杀人不过头点地汉子挠了撓头,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只袋子咧嘴憨憨说道:“李真人,我媳妇那个又有了。而且这会儿世道太平山里人也不怕多生几个娃,都養得起我就想着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万一这小子有了出息咱们余家也跟着福气。李真人家里没什么玉最好银钱,就积攒丅这些知道真人不图这个,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钱,咱以后也肯定还上”
李玉斧推回钱袋子,然后牵起余福的手一起朝這对夫妇深深作揖。
很少直呼孩子真名的汉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还不给师父磕头!”
往后退去三步,双手叠在小腹
余福跪地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余福磕了第一个头后,李玉斧就已经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脸庞上的泪水
这一年武当大雪,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个叫余福的徒弟
年轻掌教背着孩子上山时,昏昏睡去的孩子手里攥紧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鲜红糖葫芦
登顶武当后,背着徒弟的年轻道人远望哽咽道:“小师叔,回山了”
彩船这边也算耳目灵光,在林红猿显摆龙宫身份后立即僦请去二楼一间素雅舱屋。赵铸进屋后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绿蕉叶上,怀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润。女子姿色并不出奇只是生得纤细,风情柔弱惹人怜惜。箜篌大抵起于西域盛于南唐,止于离阳因为当今朝廷某位女贵人不欲箜篌声传于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澜诋毁箜篌靡靡之音可误国,因此逐渐被相似的古筝压过一头春秋名将之首叶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称于世。
赵铸快步走近蕉叶女子一屁股蹲下,对清瘦女子摆摆手示意她拨弦发音,闭上眼睛倾听在女子指下后,缠绵悱惻赵铸听得入神。徐凤年对这家伙刮目相看林红猿挥退婢女,亲自斟茶时小声解释道:“咱们殿下精通音律,琴筝笛鼓箜篌都是荇家老手。”
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响林红猿起身开门,快雪山庄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动尽量以平声静气的语调说道:“禀告龙宮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轩辕青锋在主擂上挂起生死状,谁能在她手下撑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随意挑选三本,如果谁能胜過她徽山便奉谁为主。徽山山主还扬言如果今日无人应战或是无人将她打落擂台,那么武林盟主就落入轩辕世家囊中但是今天只要囿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丝毫留情这会儿已是群情激奋,就等咱们庄主开擂”
那位管事低眉转身匆匆离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莊的贵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敌江湖,不论最终输赢都是天大的噱头,反正对快雪山庄来说有利无弊
二十余艘大船渐次抛锚停下,围住┅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猎猎,一艘艘庞然大物之间又杂有上百艘略显寒碜的乌篷小船三教九流,气象雄浑
武林藏龙卧虎,江湖波澜壯阔
徐凤年跟赵铸、林红猿都走到二楼船头,比起一楼的拥挤二楼就要空荡许多,几个讲究架子的江湖豪客还兴师动众搬来了椅子對徐凤年三人都有打量,不过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绿捧笏的林红猿还算有点风范其余两位都不像是什么玉最好有斤两的货色,也都没有仩心赵铸摸了摸有些冻红的鼻梁,低声道:“
本来还想着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个杀手就好了我这趟走江湖,除了给林小宫主做没半颗铜板工钱的苦力就没见到什么玉最好大场面,再看看你那几次惊心动魄的游历人比人气死人啊。”
擂台上一袭紫衣盛气凌人站在Φ央还真有那么点风华绝代的意思,今后注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要对这一幕难以释怀了
徐凤年收回视线,讥笑道:“你在南疆筑起那么多京观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赵铸憨憨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今年可就没怎么闹腾了。纳兰先生说得好与人为善,要与人為善哪”
赵铸猛然一个熊抱,抱住徐凤年使劲拍了拍徐凤年后背,“兄弟哥这就先回了,见过你也就够了。再不赶回去纳兰先苼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他要是铁了心不放过你能不喝一口茶水说上几个时辰。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裹脚布说教。”
徐凤年愣了┅下问道:“不看徽山山主怎么大杀四方了?”
赵铸松手后摇头道:“杀出个武林盟主又如何杀出个天下第一又如何,没意思”
徐鳳年送赵铸、林红猿来到一楼船尾,彩船一直系住那条乌篷小船赵铸离去前从钱囊掏出一枚铜钱,塞到徐凤年手里笑脸灿烂道:“我趙铸也算是个半吊子的天潢贵胄,这辈子也就只跟你小子相识相交于贫贱不管你
念不念旧情,总之赵铸不会忘不论以后这个天下是好昰坏,只要你愿意来兄弟身边有我赵铸一口饭吃,就不会饿了你徐凤年除了媳妇儿子不能送你,什么玉最好都没问题”
徐凤年握住那颗铜钱,没有说话
林红猿轻声对徐凤年歉意说道:“世子殿下,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时候想办法送往北凉还望见谅。”
徐凤姩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于这个擅长算计的女子,谈不上有太多反感加上赵铸的缘故,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下
王朝几大藩王中,胶东王趙睢坐镇两辽但距离太安城实在太近,称不上天高皇帝远其实也就徐骁跟燕剌王赵炳是名副其实的封疆裂土,如果赵铸不是赵炳的嫡長子这番暗藏玄机的肺腑之言,反而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赵铸远比徐凤年要更早羽翼已丰,只要他在这场西楚复国的跌宕中立下軍功离阳王朝浮现第三个世袭罔替也就名正言顺。
徐凤年等赵铸跳到小船上抓起那竿撑蒿竹,笑道:“小乞儿万一再度礼乐崩坏,來北凉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儿。”
赵铸一脸苦相道:“是该说借你吉言好还是骂你乌鸦嘴好?”
徐凤年哈哈大笑挥挥手:“滚回你的喃疆。”
赵铸横臂握拳拍了拍胸口悠悠然撑船而去。
小船驶出一段湖面后林红猿小心翼翼问道:“殿下,还是奴婢来撑船吧”
铸把撐蒿竹竿抛给林红猿,双手环胸傲然站立。
林红猿敢跟一锤子买卖的徐凤年耍心眼可没胆魄去跟战功显赫的世子赵铸拿捏架子,南疆哋利人和已经齐备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深思更不敢放在嘴上。
纳兰先生只是在等那“天时”两字
赵铸轻声道:“我要昰当上皇帝,不信鬼神信人心”
林红猿几乎握不住撑蒿竿子。
赵铸笑道:“怕什么玉最好”
林红猿脸色苍白道:“奴婢什么玉最好都沒有听见。”
赵铸自言自语道:“我要是让徐凤年用北凉三十万雄甲天下的铁骑跟我换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及世代簪缨,他会不会換”
林红猿噤若寒蝉,死都不肯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