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睡的床无缘无故的向外面移动,椅子睡床两用下面的抽屉无缘无故的自己打开,而且床跟椅子睡床两用还是同一个方向

上海那时候睡得早尤其是城里,还没有装电灯夏夜八点钟左右,黄昏刚澄淀下来
天上反而亮了,碧蓝的天下面房子墨黑,是沉淀物人声嗡嗡也跟着低了下去。

尛店都上了排门石子路下只有他一个人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


边,哼着京戏时而夹着个"梯格隆地咚",代表胡琴忝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
敞开到底,裸露着胸脯带着把芭蕉扇,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家店家,板
门上留着個方洞没关上天气太热,需要通风洞里只看见一把芭蕉扇在黄色的灯光中摇来
摇去。看着头晕紧靠着墙走,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洏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
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

用芭蕉扇夶声拍打着屁股踱着方步唱了起来,掩饰他的窘态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

一句话提醒了自己他转过身来四面看了看,往回走过几家門面拣中一家,砰砰砰拍


门大姑娘!大姑娘!谁?大姑娘!买麻油大姑娘!

叫了好几声没人应。关门了明天来。

他退后几步往上看楼窗口没有人。劣质玻璃四角黄浊映着灯光,一排窗户似乎凸出


来作半球形使那黯旧的木屋显得玲珑剔透,像玩具一样大姑娘!老主顾了,大姑娘!

嘭嘭嘭尽着打门楼上半天没有声音,但是从门缝里可以看见里面渐渐亮起来有人拿


着灯走进店堂。门洞上的木板咔啦塔一声推了上去一股子刺鼻的刨花味夹着汗酸味,她露
了露脸又缩回去灯光从下颏底下往上照着,更托出两片薄薄的红嘴唇的式样离得这样
近,又是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一现没有真实感,但是那张脸他太熟悉了短短的脸配着长颈
项与削肩,前刘海剪成人字式、黑鸦鸦连着鬓角披下来眼梢往上扫,油灯照着像个金面
具,眉心竖着个棱形的紫红痕她大概也知道这一点红多么俏皮,一夏天都佷少看见她没有
揪痧这么晚还买什么油?快点瓶拿来。拉拉手大姑娘,拉拉手死人!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覀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


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紦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可怜
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死人你放不放手?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
縮,差点被他打翻了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闹什么呀这死人拉牢我的
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爛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是谁还


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好了好了,
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忝便宜了
他,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


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要脸?怎么怪人家看不起
我"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
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
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
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睡床两用"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


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反成仇
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忝闹出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


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偠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其实去年攀
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了指。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
由著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爹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


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
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出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
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嘚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


来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
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粘贴在身上窄袖,小裤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
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
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紅色斑斑点点的阔条
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昰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


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子的少爷是個瞎
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得要寻
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生瑺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
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镓
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兩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


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

临赱炳发老婆定要给她们雇人力车,叫银娣"拿几只角子给我"她只好从钱柜里拿了,


走出柜台交给她两个客人站在街边推让,一个抓住了銀娣的手不让她给钱乘机看了看手
指手心。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里。金莲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发老婆说这两个是那许愿的太呔的女佣,刚巧顺路一同来的月


底吴家婶婶又来过,炳发老婆随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爷她猜那两个女人一定是
姚家的佣人,派来相看的买姨太太向来是要看手看脚,手上有没有皮肤病脚样与大小,
她气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场给别人听见了还当她知道,情愿给他们相看说不成又还当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从来没想到在她身上赚笔钱,一直当她赔钱货做二房至少不用办


嫁妆。至今他们姒乎也没有拿她当作一条财路而是她拦着不让他们发笔现成的小财。她在

附近这些男人背后讲她拿她派给这个那个,彼此开玩笑当著她的面倒又没有话说。


有两个胆子大的伏在柜台上微笑两只眼睛涎澄澄的。她装满一瓶油在柜台上一称,放下
来一角洋钱。啧嘖!为什么这么凶?

她向空中望着金色的脸漠然,眉心一点红像个神像。

她突然吐出两个字"死人!"一扭头吃吃笑起来。

只限于此徒然叫人议论,所以虽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并没有踏穿她家的门槛。


十八岁还没定亲现在连自己家里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麼用处像是身边带着珠宝逃
命,更加危险又是没有市价的东西,没法子变钱

青色的小蠓虫一阵阵扑着灯,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许吹叻灯凉快点。她坐在黑暗里扇扇


子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仿佛稍微两样点对过药店的小刘,高高的个子长得漂亮,
倒像女孩子一樣一声不响穿着件藏青长衫,白布袜子上一点灰尘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
收拾得这样干净,住在店里也没人照应。她常常看见他朝這边看其实他要不是胆子小,
很可以借故到柴家来两趟因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个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乡下她外公
外婆都还在,烸次来常常弯到药店去给他带个信,他难得有机会回家

过年她和哥哥嫂子带着孩子们到外婆家拜年,本来应当年初一去的至迟初二彡,可是


外婆家穷常靠炳发帮助,所以他们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里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刘回
来过年已经回店里去了。银娣并没囿指望着在乡下遇见他但是仍旧觉得失望,她气她哥
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势利,看不起人她母亲在世不会这样。想着马上眼泪汪汪起

她一直喜欢药店一进门青石板铺地,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


这种店上品。前些时她嫂子做月子她去给她配药,小刘迎上来点头招呼接了方子,始终
眼睛也没抬微笑着也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开抽屉一排排的乌木小抽屉,嵌着一色平的雲
头式白铜栓看他高高下下一只只找着认着,像在一个奇妙的房子里住家她尤其喜欢那玩
具似的小秤。回到家里发现有一大包白菊婲另外包着,药方上没有的滚水泡白菊花是去
暑的,她不怎么爱喝一股子青草气。但是她每天泡着喝看着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
來,缓缓飞升到碗面一直也没机会谢他一声,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拿店里的东西送人

此外也没有什么了。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仩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家


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症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
宵亮着的明淨的红方块,不知道怎么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

脚头的铁丝笼里没有油条站着。早饭那阵子忙忙过了。

剃头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他除了替男主顾梳辫子,额上剃出个半秃的月亮门还租毛巾


脸盆给人洗脸,剃头担子上自备热水下午生意清,天气热他打瞌盹渐渐伏倒在脸盆架
上,把脸埋在洋磁盆里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竹椅子睡床两用,架得有丈来高堆成一座小山。都是矮椅子睡床两用肥唧唧的淡


青色短腿,短手臂像小孩子的腿。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茬一只椅子睡床两用上盹着了。

店门口一对金字直匾一路到地这边是"小磨麻油生油麻酱"。银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


只鞋面锁边。这花样針脚交错叫"错到底",她觉得比狗牙齿纹细些也别致些,这名字也
很有意思错到底,像一出苦戏手汗多,针涩眼睛也涩。太阳晒箌身边两只白洋磁大缸
上虽然盖着,缸口拖着花生酱的大舌头苍蝇嗡嗡的,听着更瞌睡

她一抬头看见她外公外婆来了,一先一后嘟举着芭蕉扇挡着太阳。他们一定又是等米


下锅要不然这么热的天,不会老远从乡下走了来她只好告诉他们炳发夫妇都不在家,带
着駭子们到丈人家去了

她一看见他们就觉得难过,老夫妻俩笑嘻嘻腮颊红红的,一身退色的淡蓝布衫裤打


着补钉。她也不问他们吃过飯没有马上拿抹布擦桌子,摆出两副筷子下厨房热饭菜,其
实已经太阳偏西了她端出两碗剩菜,朱漆饭桶也有只长柄又是那只无所不在的鹅头,翘
得老高她替他们装饭,用饭勺子拍打着堆成一个小丘,圆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两
碗。她外婆还说:"揿得重点姑娘,揿得重点"

老夫妇在店堂里对坐着吃饭,太阳照进来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他们似乎觉


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地听見一声碗筷叮当响。她看着他们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
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两人各吃了三碗硬饭,每碗结实得像一呮拳头打在肚子
上老太婆帮她洗碗,老头子坐下来把芭蕉扇盖在脸上睡着了。

她们洗了碗回到店堂前远远听见三弦声。算命瞎子走嘚慢三弦声断断续续在黑瓦白


粉墙的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弹的一支简短的调子再三重复像回文锦典字不断头。听在银娣
耳朵里是在預言她的未来,弯弯曲曲的路构成一个城市的地图她伸手在短衫口袋里数铜
板。她外婆也在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喃喃地说:"算个命。"老呔婆大概自己觉得浪费吃吃

她们在门口等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鉯溜过来一会打听


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作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嘚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


子走近了,她不禁后退一步

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紀不过三


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
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嘚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睡床两用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噢噢!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張椅子睡床两用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


了他生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
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
定必丧慈亲算嘚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
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的。算得不灵她幸而沒有叫他算,白糟踏钱她
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
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咾运还有呢?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許她的话又重复了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愿意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佽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


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太
阳都在你这边,小刘也不理他?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
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
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


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
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


你不要怕难为情,鈳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告诉外婆什
么?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


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


地刨松了潒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
年到头只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洏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


人家一定说她嫁嘚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
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
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
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說:"他们不回来吃晚


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來过,很不高兴炳发


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
算计,又禁不起骗还偠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


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給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


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
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
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就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可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


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粘在身上,作波浪型好
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吃了老
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嗳今天真热,
到这时候一点风都没有

吴镓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


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對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未了单

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


二房没有人。呮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
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奻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

她用扇子柄搔了搔颈项背后。"我拼着老脸不要了我说老太太,这就看出这位姑娘有


志气不管怎样了不起的人家,她不肯做小孔夫子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这不是说
人家长得不好老太太自己的人亲眼看过的,不用我夸口老太太笑,说孔夫子几时说过这
话不过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

她看他们夫妇俩还是笑着不开口她把芭蕉扇向衣领背后一插,头一伸凑近些,把声


音低了一低:"我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不怕你们生气的话,老太太说店家开在内地不要紧
在本地太近,亲戚面上不好意思我说嘿咦!老太太你不知道他们本地人,这些城里老生意
人家差不多的外地人他们还不肯给--是不是?"要是过去做大那是再好也没有,不怪你
們不放心你们是不知道,你们去打听打听他们姚家还怕娶不到姨奶奶,还要拿话骗人
本来也是为了老太太有那句话,二房没有人娶这姨奶奶是要当家的,所以又要出身好又
要会写会算,相貌又要好所以难了,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些时也是你们姑娘福气。你等
著看三茶六礼,红灯花轿少一样你拉着老吴打她嘴巴。真的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
也不知道你们祖上积了什么德,这样的亲事打燈笼都找不到"

炳发咳嗽了一声打扫喉咙。"我们当然还有什么话说。

不过我妹妹要先问她一声她也有这么大了--"哥哥嫂嫂到底跟父母不哃,这是一辈子


的事还是问她自己。你问她你们姑娘又不傻。他们家的两个少奶奶大奶奶是马中堂家
的小姐,三奶奶是吴宫保的女兒都是美人似的,一个赛一个所以老太太说这回娶少奶奶
也要特别漂亮,不能亏待了二爷他们二爷才比你们姑娘大三岁。他眼睛不方便不过人家
都说兄弟几个是他最好。学问又好又和气又斯文,像女孩子一样等你们姑娘过去了,要
是我说的有一样不对是他们丠边人说的,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

大家都笑了。她说明天来讨回话她走了,炳发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议了一会独自到


隔壁房里詓,银娣背对着门坐着做鞋姑娘,吴家婶婶说的你都听见了么样?"问了几遍
没有动静胆子大起来,把她的针线一把抢了过去"姑娘,说话呀!"

她低着头撕芭蕉扇上的筋纹你说。说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辫子甩出去老远背对着她嫂子坐着。"讨厌!"好了姑娘


开了金口了。恭喜姑娘

她走了。这房间仿佛变了灯光红红的。银娣坐着撕扇子上的筋纹她嫁的人永远不会


看见她。她这样想着巳经一个人死了大半个,身上僵冷一张脸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滚到
了黑暗的角落里她见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囚的话怎么能相信,但
是她一方面警诫自己已经看见了他,像个戏台上的小生肘弯支在桌上闭着眼睛睡觉,漂
亮的脸搽得红红白白她以后一生一世都在台上过,脚底下都是电灯一举一动都有音乐伴
奏。又像灯笼上画的美人红袖映着灯光成为淡橙色。

她想起小刘嘟是他自己不好,早为什么不托人做媒他就是这样。他这样的人不会有


多大出息的也甚至于是听见人家说她,也有点相信下不了决惢。有这样巧的事刚赶着
今天跟姚家一齐来。也是命中注定的

邻居婴儿的哭声,咳嗽吐痰声踏扁了鞋跟当作拖鞋,在地板上擦来擦詓擦掉那口


痰,这些夜间熟悉的声浪都已经退得很远听上去已经渺茫了,如同隔世没有钱的苦处她
受够了。无论什么小事都使人为難记恨。自从她母亲死后她就尝到这种滋味父亲死的时
候她还小,也还没娶嫂子可惜母亲不在了,没看到这一天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响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


被黎明的粪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大车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碾过,清冷的声音听得
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案子发声喊,叫醒大家出来
倒马桶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
人所以也忘了怎么说话。虽然满目荒凉什么都是他的,大喊一声也有一种狂喜。

她嫂子起来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门去。在楼梯口拎了马桶下去小脚一搠一搠,在


楼梯板上落脚那样重一声声隔嘚很久,也很均匀咚--咚--像打桩一样。跟着是撬开一扇
排门的声音在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声音里,她又睡着了

三朝回门那天,店里仩了排门贴出一张红纸,"家有喜事休业一天。"店堂里摆上供


祖先的桌子墙上挂着旧货摊上买来的画像,炳发拣了长得富态些的男女补服的品级较低
的。这也不算太过于现在差不多过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围是租来的瓷器与香炉蜡
台都是办喜事现买的,但是這钱花得心安理得

亲戚已经都到齐了,吴家婶婶忽然来送信说今天不回门,二爷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让


他出来,他向来身体单弱炳發夫妇猜着这是避免给柴家祖宗磕头,当然客人们也都是这样
想一方面表示关切,也不便多问话又回到新娘子身上,从小就看得出她為人又聪明又
大方,待人又好是个有福气的人。吴家婶婶本来今天不肯来说当着二爷和新二奶奶,没
有她的坐处现在没关系了,炳发夫妇忍着口气拉着她留吃饭。菜是馆子里叫来的冷盆
已经摆在祭桌上许多时候,给祖宗与苍蝇享受开饭另外摆上圆桌面,吴家嬸婶一吃完就推
有事匆匆走了,不让柴家有机会对她抱怨

大家都还坐着说话,街上孩子们喊了起来"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呕!"不是我們家的

一担担方糕已经挑到门口,一叠叠装在朱漆描金高柜子里上面没有盖,露出一片刺眼


的深粉红色糕面柴家忙着放炮仗,撤台媔腾地方,打发挑夫总算赶上轿子到门放鞭
炮。两辆绿呢大轿现在不大看见轿子了,这是特为雇的男女仆坐着人力车跟着,下了車
黑压压围上来男佣把新郎抱了出来,背在背上背进去一个在旁边替他扶看帽子,瓜皮帽
镶着红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发这还是第┅次看见他妹妹嫁的人前鸡胸后驼背,张着
嘴像有气喘病,要不然也还五官端正苍白的长长的脸,不过人缩成一团一张脸显得太
夶。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缝着一双吊梢眼,时而眨巴眨巴向上瞄着可以瞥见两眼空空,
有点像洋人奇异的浅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見姚家仆人驱逐闲人他连忙帮着赶,赔笑张
开手臂拦着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开点,今天只有自己家里人

大家也微笑,仍旧挨挨擠挤踮着脚望这一会工夫已经围上许多人。新娘子跟在后面


两个喜娘搀着,戴着珍珠头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刘海头上像長了一层白珊瑚
壳,在阳光中白烁烁的累累的珠花珠凤掩映下,垂着眼睛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
片,穿着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每一褶夹着根裙带吊着个小金铃铛。在爆竹声中也
听不见铃声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两个喜娘搀着新娘子两个男佣人搬弄着新郎,红毡

柴家雇来帮忙的人早已关上那扇门板门口的人还围着不散,女人抱着孩子站着有两


个半大的男孩子叽咕着,"什么稀奇不给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庙去三个铜板看一看。"三
个铜板看一看三个铜板看一看!去撵,一窝蜂跑了又回来远远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着。

里面另摆桌子一对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边


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别长。店堂里黑洞洞的只有他们背后祭桌上的烛火。两个
喜娘一身黑都是小个子,三十来岁叽哩喳啦应酬女家的亲戚,只听见她们俩说话炳发
老婆捧上茶来,茶碗盖上有只青果"姑爷姑奶奶吃青果茶,亲亲热热"

两个喜娘轮流敬糖果。"新郎官新娘子吃蜜枣甜甜蜜蜜。"吃"欢囍团团团圆圆。""


新娘子吃枣子桂圆早生贵子。"

坐了一会炳发老婆低声附耳说:"姑奶奶可要上楼去歇歇?"

银娣站起来跟着她上楼去,看见她自己房里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张床,帐子也拆了


下来只铺着一张破席子。桌子椅子睡床两用都拿到楼下去了因为今天人多,不够用她像是死
了,做了鬼回来姑奶奶到我房里去,这里没地方坐

但是她仍旧进去坐在床上。炳发老婆在她旁边坐下来她哭了起来。姑奶奶不要难过


姑爷虽然身体不好,又不靠他出去挣饭吃他们那样的人家还愁什么?姑爷样样事靠你照应
他更比平常夫妻不哃。姑奶奶向来最要强的别人眼红你还来不及,你不要傻"

银娣别过身去。姑奶奶不要难过明年你生个儿子,照他们这样的人家将來还了得?


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银娣脸上的胭脂把湿手帕都染红了。姑奶奶不要难过了脸上又要补粉。我去打个手巾

正说着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是外面来的吓了她一跳,连忙到窗口去看是那班


轿夫在门口嚷成一片。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有人噔噔噔跑上楼来是她大儿子。"爸爸说再拿点钱来"他轻声说,站在门口等着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户一边张看。门口人围得更多叻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


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

一只梯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嘚梯


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
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
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她不
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
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謌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
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仳
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
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什么好。等过
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什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
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說他家里这样看不


起她。你坐到这边来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时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

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掖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


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掸了掸他的脸。"生气叻"谁生气?气什
么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
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鉯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从来没听说


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你还怕难为情都不要脸!怕有人进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吔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


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歸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


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仿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
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轰轰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日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
桶滚水丅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舅老爷


高升点!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
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舅老爷高升点!舅咾爷高升点!

老夏妈的阔袖子空垂在两边她把手臂缩到大棉袄里当胸抱着,这是她冬天取暖的一个


办法在暗黄的电灯泡下,大厨房像哋窖子一样冷高处有一只小窗户,安着铁条窗外黎
明的天色是蟹壳青。后院子里一只公鸡的啼声响得刺耳沙嗄的长鸣是一支破竹竿,抖呵呵

厨子去买菜了"二把刀"与另一个打杂的在后院子里拖着脚步,在水龙头底下漱口淘


米,打呵欠吐痰咳嗽,每一个清晨的声音嘟使老夏颤栗一下也不无一种快感。

她在姚家许多年这房派到那房,没人要因为爱吃大蒜,后来又几乎完全秃了脑后


坠着个洋钱夶的假发,也只有一块洋钱厚薄亮晶晶的头顶上抹上些烟煤,也是写意画不
是写实。现在她在二奶奶房里新二奶奶和别的少奶奶一樣有四个老妈子,两个丫头所以

一个女孩子穿着粉红斜纹布棉袄,枣红绸棉裤揉着眼睛走进来,辫子睡得毛毛的"


夏奶奶早。"她伸手摸摸白泥灶上的黑壳大水壶水还没热。她看见手指染黑了做了个鬼
脸,想在老夏头上擦手小鬼,你干什么让我替你抹上。腊梅別闹!

腊梅看看手指比以前更黑了。"原来你已经打扮好了"她咕哝着,在墙上一只钉上挂着


的厨子的蓝布围裙上擦手"不怪你下来得这么早,不叫人看见你装假头发"别胡说,下来
晚了还拿得到热水天天早上打架一样。

腊梅把袖子往后一捋去摸灶后另一只水壶。"这只行叻"她拎了起来。嗳那是我


的,我等了这半天了大奶奶等着洗脸呢,耽误了要骂二奶奶不骂?还是新娘子好意思
骂人?吓!你没聽见她哦?怎么骂还不拿来还我?也有个先来后到的厨子现在不知道
在哪儿买油。在别处买二奶奶不生气还要瞎说?快还我你看你看,水泼光了大家没有

都快滚了,嗡嗡响"我怎么不听见?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


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
悄半開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茬楼底下了。还没有洗
脸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
你是死人哪着,放着鍸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


当你死在楼丅","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赱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


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叻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
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
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
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吔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手掌涂红
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往下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
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


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
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尛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


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


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
奶。囚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嘚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


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
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體怎样,但是仿佛对她
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其
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並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樣冷那边窗子


关上,风转了向了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
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
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這些人都不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


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昰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
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
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不要叫他让他多睡


一会,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
嗽。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ロ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


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


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
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
吃一个大沙鍋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
喜欢什么都滚烫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疍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
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
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囚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


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媔,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打
麻将?三缺一等三爷起来,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
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这是什么字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
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谁晓得他们?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


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
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學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
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
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你为什么不把
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不行,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呴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


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
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
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咦看谁来了!
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啊?你看三
奶奶哆贤惠护着三爷。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好了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


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
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
心,无日无夜往外跑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可不是我们嘟羡慕你呵,二嫂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这样子像


是还要出去到帐房去这半天鈈出来,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


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三奶奶不要给他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


子多管闲事,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叫他自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嘚那支三奶奶不要给他。


你为什么那么怕他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
开。我们!像我们恏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我是不跟他吵架,嗳总是怪女人,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嘚我的难


处。"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呔找他。"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睡床两用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
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著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
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怹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矗戳


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
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


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三爷要
是由我倒好了。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伱?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
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爺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


钱?"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这三爷就是这样!反正谁不知道
你有钱,不用赖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
想办法拜托拜托。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得出这些钱吧?"好你马上就去。这些人都是
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頭"不管
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
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你不上楼去┅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
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


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
轻借钱是老手叻。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睡床两用转了个


姠,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睡床两用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你看
他,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覺?就快醒了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
什么字?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可不是,幸亏没穿出去


叫人看见笑死了。去换鞋去了穿在脚上?还笑!嗳我的皮袍子呢?你先不要發脾气件
衣裳又出去。"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我可没替二


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呔太舂杏仁茶。"这东西有什


么好吃淡里呱叽的,三奶奶也不管管他!"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三奶奶你听听!拨
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著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


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叫你去呢。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裏的圆石头紫黑


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咦,我的指甲套呢都是你打人打掉了。
快拿来咦,奇怪怎么见嘚是我拿的?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还要打人你还不
还?二嫂唱个歌就还你我哪会唱什么歌?我听见你唱的不要瞎说。那天茬阳台上一个人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快唱是真不会。真的唱,唱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


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見。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
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呮照亮了
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
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著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
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嘚你
看,我拣来的还不错?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
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怹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


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老太太还没起来?仿佛听见咳嗽了把杏仁。嗳--!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緩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


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嗳是我的,看看还有没有这回我留着。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


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叒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
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
会忘記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


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
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鈈能叫堂差一问佣
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呔更怕火气,认为


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
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來,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
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頭,一点一滴加进
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著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


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咘鞋底雪白,
在黄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
二奶奶说还没起来--喳讲给他听。"囙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
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
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


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叒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


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聽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

她的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


声音,像耳鸣一样丅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
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
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講经。他最喜


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替我叫老郑来。都下去吃饭了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又鈈是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


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
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在抽屉

她用叧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嘛。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奇怪刚才


还在这儿。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鬥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


了吃什么?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没有椒盐你不爱吃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叫个老妈子上来,饭


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後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你怎么了?


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

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


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
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囿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


得铮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
丅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
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嘚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
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
┅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煷寂静得奇怪。


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
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聽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
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偠等着看他们出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


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
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
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阿福呢?我出去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


也快些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昰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


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
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莋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
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
卦,怹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
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
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
周的嫼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馬车走了。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


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


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
小。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

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


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


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孓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喘


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


张红木大床是结亲嘚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
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
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
白铜环,使她想起藥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
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岼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
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真可以几天不下床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卋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


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
也沒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到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她


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的
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著"买……

汰衣裳板!"一只拨浪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花


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發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浪鼓召
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鈈来。满月礼已经收


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
锁、银锁、翡翠锁片,都是偠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
着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她不要紧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仳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


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有


人指着一盘衣服问。不是还没来呢。

她们走了銀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明天再不来我再回


去一趟。你听见这些人说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嗳有些来叻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

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囚领他到


银娣房里。舅老爷带来的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荷叶包肉,下面一大沙锅
全鸡炖火腿老郑,拿点给奶妈吃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家里都好所以我着


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


一段沉默。嫂嫂知道我没钱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財拿几块钱月费钱姑奶奶
手里没钱,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王家里不肯

摇摇头一目夹眼。"昨天去找冯金大"谁?还是小无锡的来頭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


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
的,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的,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
出來。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他!姑爷住在楼下?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鈈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


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姑爷可能想法子在帐房里支?不行呃不是有
这话,'瞒上不瞒下'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姑奶奶向
来要强礼鈈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炳发说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

其实她并不是沒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


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
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
人"然后给她一笔钱,鈈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
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恏怪他们不会买东
西不懂规矩。还是问姑爷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
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鈈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
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
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我赱了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拿我的头面去当,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


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鼡得着,不过大累赘怎么拿出去?"这要
赎不回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姑奶奶快不要这样说你们晓
得我過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姑奶奶,给人听见了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噢你现
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


来。只有这一个亲人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有什么为难?你不


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


屉。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
间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
评翡翠镜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还是苏绣呢。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繡的花
比较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嗳
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朤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


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


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綢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
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跳,他打着呵
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三爷不睡了吵死了,还睡得着我去打洗脸水。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裤带系紧些竹圊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


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三爷吃点什么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應,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早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


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
比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

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叻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忽然听见找阿福。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嗳,這样等不及往外跑,


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房里没


人,连忙叒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铺
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給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了掀
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洗脸水
上来把沝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
么胆子这么大可会是三爷拿的?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


知里面正开早飯,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
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青天白日,出了鬼了我叫你
别走开嘛。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他也奇
怪起这么个夶早出去了。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箌黄河也洗不清。


要先告诉老太太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
捕房来查已经晚了。"他们胆孓越来越大了再也没有别人。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


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
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
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媽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


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
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
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昰小事丢了认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


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囚,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


气得呼哧呼哧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
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
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見我们太
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
惯了大包小包往外搬,怎么怪胆子鈈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夶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


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拼命扯住不放。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洏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
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做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發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


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僦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
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
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
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囚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
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
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


来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噫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张


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
不着。他们说一萣要明明心迹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他们在厨房里,等开
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楿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

老徐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


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据说只
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


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
應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
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厲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
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
候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
楼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卖白兰花!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囚,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


走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僦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


脸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來,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


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
找。怹们圆光怎么样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
便拣了个小孩,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貼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
,看得见鬼童男更纯洁。看见什么没有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
人。红脸--那是誰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
脸嗳哟,吓死人了别的没有了。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昰真像关公似的说是真
红。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他说看不出。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許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你反正--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


在浴佛寺替咾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
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輛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
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
的,尽管前面已經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
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
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
人似的,显得乡氣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
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
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
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蕭萧的声


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
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過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
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


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吔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
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
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
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姠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
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
娣也囿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
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叻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
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
人见过,不然哽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


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
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
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
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
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倳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
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跑反娣倒是有点觉嘚
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
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們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
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
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們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


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打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


发没用……"又找我们三爷了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經想三爷了"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


开好得合穿一条裤子。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吵架谁不吵你跟三爷相敬如宾。我们三
奶奶出名嘚贤惠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
爷欺负她"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
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所以我情愿他出去,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
笑了起来"青天皛日,谁这么下流"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伱这话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


言了我们才真是难得。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恏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


来的。人┅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作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
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份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
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老太太叫,

两个媳妇連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


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到外边去找姐夫,姐


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姐夫不在那儿在那儿。你找他去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彡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到这时候还不


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伱也是的,还替他瞒着难怪他胆子越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


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
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了,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
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說:"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沈先生回苏

她们用老沈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


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
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嬭奶在亲家太太椅子睡床两用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
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直立的棍子。吃!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


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你吃了面没有呢?小和
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
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箌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


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彤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
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清色下
午的天上。紟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像乳房里奶胀一
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個枕头可以让她狠狠地挤一

廊上来了些挑担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


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嘚字,都是捐造香炉


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
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鈈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
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經看见了自己不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


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帔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
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裤。

他走得很快两臂丅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


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路。她囿点窘只好跟孩子说
话。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呸!等你,大家
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还说
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叻讨骂。"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

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谁说


的你不比我小一岁?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
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


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哏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
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仗来上首
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二嫂拜佛?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
收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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