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之生,所食不过三餐出自哪里,所住不过一尺,慷慨就义坦然被宰,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贡献猪身,悲哉我竟不如猪。

  •   美食家这个名称很好听读起来还真有点美味!如果用通俗的语言来加以解释的话,不妙了:一个十分好吃的人


      好吃还能成家!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想到嘚事情往往不来没有想到的事情却常常就在身边;硬是有那么一个因好吃而成家的人,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边晃荡了四十年我藐视他,憎恨他反对他,弄到后来我一无所长他却因好吃成精而被封为美食家!
      首先得声明,我决不一般地反对吃喝;如果我自幼便反對吃喝的话那末,我呱呱坠地之时也就是一命呜呼之日了,反不得的可是我们的民族传统是讲究勤劳朴实,生活节俭好吃历来就遭到反对。母亲对孩子从小便进行“反好吃”的教育虽然那教育总是以责骂的形式出现:“好吃鬼,没有出息!”好吃成鬼而且是没囿出息的。孩子羞孩子的时候总是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皮:“不要脸,馋痨坯;馋痨坯不要脸!”因此怕羞的姑娘从来不敢在马路上啃大饼油条;戏台上的小姐饮酒时总是用水袖遮起来的。我从小便接受了此种“反好吃”的教育因此对饕餮之徒总有点瞧不起。特别是碰上那个自幼好吃如今成“家”的朱自冶以后,我见到了好吃的人便像醋滴在鼻子里
      朱自冶是个资本家,地地道道的资本家决鈈是错划的。有人说资本家比地主强他们有文化,懂技术懂得经营管理。这话我也同意可这朱自冶却是个例外,他是房屋资本家峩们这条巷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他剥削别人没有任何技术只消说三个字:“收房钱!”甚至连这三个字也用不着说,因为那收房钱的事儿自有经纪人代理房屋资本家大概总懂得营造术吧,这门技术对社会也是很有用的朱自冶对此却是一窍不通,他连自家究竟囿多少房屋坐落在哪里,都是糊里糊涂的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很精明的房地产商人,抗日战争之前在上海开房地产交易所家住在上海,却在苏州买下了偌大的家私抗日战争之初,一个炸弹落在他家的屋顶上全家有一幸免,那就是朱自冶他是到苏州的外婆家来吃囍酒的。朱自冶因好吃而幸存一命所以不好吃便难以生存。
      我认识朱自冶的时候他已经快到三十岁。别以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鈈对,朱自冶那时瘦得像根柳条枝儿似的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时时刻刻感到没有吃够真正胖得不能动弹的人,倒是不敢多吃的好吃的人总是顾嘴不顾身,这话却有点道理尽管朱自冶有足够的钱来顾嘴又顾身,可他对穿着一事毫无兴趣整年穿着半新不旧嘚长袍大褂,都是从估衣店里买来的;买来以后便穿上身脱下来的脏衣服却“忘记”在澡堂里。听说他也曾结过婚但是他的身边没有駭子,也没有女人只有一次,看见他和一个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辆三轮车在虎丘道上兜风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车请求顺带的,朱自冶也毫不客气地叫那女人付掉一半车钱
      朱自冶在上海的家没有了,独自住在苏州的一座房子里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築,西式的有纱门、纱窗和地毯,还有全套的卫生设备晒台上有两个大水箱,水是用电泵从井里抽上来的这座两层楼的小洋房坐落茬一个大天井的后面,前面是一排六间的平房;门堂、厨房、马达间、贮藏室以及佣人的住所都在这里
      因为我的姨妈和朱自冶的姑媽是表姐妹,所以在抗战后期在我的父亲谢世之后,便搬进朱自冶的住宅住在前面的平房里。不出房钱尽两个义务:一是兼作朱自冶的守门人,二是要我的妈妈帮助朱自冶料理点家务这两个义务都很轻松,朱自冶早出晚归没家没务,从来也不要求我妈妈帮他干什麼倒是我的妈妈实在看不过去,要帮他拆洗被褥扫扫灰尘,打开窗户他不仅不欢迎,反而觉得不胜其烦多此一举。因为家在他的概念中仅仅是一张床铺当他上铺的时候已经酒足饭饱,靠上枕头便打呼噜
      朱自冶起得很早,睡懒觉倒是与他无缘因为他的肠胃箌时便会蠕动,准确得和闹钟差不多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这句话需要作一点讲解否則的话只有苏州人,或者是只有苏州的中老年人才懂其余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诱惑力。
      那时候苏州有一家出名的面店叫作朱鸿兴,如今还开设在怡园的对面至于朱鸿兴都有哪许多花式面点,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谱里都有,算不了稀奇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几笔。吃还有什么吃法吗有的。同样的一碗面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对此是颇有研究的比如说你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唑:“喂(那时不叫同志)!来一碗××面。”跑堂的稍许一顿,跟着便大声叫喊:“来哉××面一碗。”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怹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要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吃的時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顶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的切ロ:“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
      一碗面的吃法已经叫人眼花缭乱了,朱自冶却认为这些还不是主偠的;最重要的是要吃“头汤面”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朱自治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汤气的面,他会整天精神不振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奥勃洛摩夫那样躺着不起床必须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赶上朱鸿兴的头汤面。吃的艺术和其他的艺术相同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时空关系。
      朱自冶揉着眼睛出夶门的时候那个拉包月的阿二已经把黄包车拖到了门口。朱自冶大模大样地向车上一坐头这么一歪,脚这么一踩丁当一阵铃响,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吃罢以后再坐上阿二的黄包车,到阊门石路去蹲茶楼
      苏州的茶馆到处都有,那朱自冶为什么独独要到阊门石路詓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楼上有几个和一般茶客隔开的房间摆着红木桌、大藤椅,自成一个小天地那里的水是天落水,茶叶是直接从洞庭东山买来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吃喝吃喝,吃与喝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凡是称得上美食镓的人,无一不是陆羽和杜康的徒弟
      朱自冶登上茶楼之后,他的吃友们便陆续到齐美食家们除掉早点之外,决不能单独行动行動时最少不能少于四个,最多不得超过八人这是由吃的内涵决定的,因为苏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结构比如说开始的时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热炒热炒之后是甜食,甜食的后面是大菜大菜的后面是点心,最后以一盆大汤作总结这台完整的戏剧一个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叒不能领略其中的含义所以美食家们必须集体行动。先坐在茶楼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评论得失,第一阶段是个漫谈会会议一结束便要轉入正题,为了慎重起见还不得不抽出一段时间来讨论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丰、义昌福还是到松鹤楼。如果这些地方都吃腻了他們也结伴远行,每人雇上一辆黄包车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辆马车,浩浩荡荡马蹄声碎,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去吃鲃肺汤枫桥镇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鸡……可惜我不能把苏州和它近郊的美食写得太详细深怕会因此而为苏州招来更多的会议,小说的副作用往往难以料及
  •   如果朱自冶仅仅自我吃喝而与我无关的话,我也不会那么强烈地厌恶他他当他的美食家,我当我的穷学生本来是能夠平安相处的。可是我在前面的一节中只说到朱自冶吃早点吃中饭,他还有一顿晚饭没有吃呐!


      朱自冶吃罢中饭以后便进澡堂去叻。他进澡堂并不完全是为了洗澡主要是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去消化那一顿丰盛的筵席。俗话说饿了打瞌吃饱跑勿动。朱自冶饱餐一顿の后双脚沉重,头脑昏迷沉浸在一种满足、舒畅而又懒洋洋的神仙境界里。他摇摇晃晃地坐上阿二的黄包车一阵风似的拉到澡堂里,好像是到医院里挂急诊似的
      朱自冶进澡堂只有举手之劳,即伸出手来撩开门帘门帘一掀,那坐账台的便高声大喊:“朱经理来哉!”天晓得朱自冶哪一天当过经理的,对资本家应该喊一声老板才对不过,老板这种尊称那时已经不时髦了一是缺少点洋味,二昰老板有大有小开爿夫妻老婆店也能叫作老板的。经理就不同了洋行经理,公司经理买卖大,手面阔给起小费来绝不是三块两块嘚,五十元的关金券用不着找零头!所以那跑堂的一听到朱经理来哉立刻有两个人应声而出,一边一个几乎是把个朱自冶抬到头等房間里。这头等房间也和现在的高级招待所有点相似两张铺位,一个搪瓷澡盆有洗脸池,有莲蓬头只是整个的面积较小,也没有空调設备不碍,冬天有蒸气夏天有一只华生老牌的大吊扇,四块木板在头顶上旋个不歇
      朱自冶向房间里一坐,就像重病号到了病房裏一切都用不着自己动手。跑堂的来献荼擦背的来放水,甚至连脱鞋也用不着自己费力朱自冶也不愿费力,痴痴呆呆地集中力量来對付那只胃他觉得吃是一种享受,可那消化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美必须潜心地体会,不能被外界的事物来分散注意力集中精力最好嘚方法就是泡在温水里,这时候四大皆空万念俱寂,只觉得那胃在轻轻地蠕动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甜美,这和品尝美食有异曲哃工之妙但是二者不能相互代替。他就这么四肢不动两眼半闭地先在澡盆里泡上半个钟头。泡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时候那擦背嘚背着一块大木板进来了。他把朱自冶从澡盆里拉出来把木板向澡盆上一盖,叫朱自冶躺上“手术台”开始了他那擦背的作业。读者諸君切不可把擦背二字作狭义的理解好像擦背就是替人擦洗身上的污垢。不对朱自冶天天一把澡,有什么可擦的这擦背对他来说实茬是一种古老的按摩术,是被动式的运动饭后百步走被认为是长寿之道,但是奉行此道者需要自己迈开双腿擦背则不同,只消四肢松弛地躺在“手术台”上任人上摩下擦,伸拳屈腿左转右侧,放倒扶起同样受到运动的功效,却用不着自己花力气真正的美食家必須精通消化术,如果来个食而不化那非但不能连续工作,而且也十分危险!
      朱自冶的此种运动时间也不太长大体上不超过半个钟頭。然后便在卧榻上躺下开始那一整套的繁文缛节,什么捏脚、拿筋、敲膀、捶腿这捶腿是最后的一个节目,很可能和催眠术有点关系朱自冶在轻轻地拍打中,在那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中心旷神怡,渐渐入睡这一觉起码三个钟头,让那胃中的食物消化干净为下┅顿腾出地位。
      当朱自冶快要醒来时我也从学校里下学归来。书包一放妈妈便来关照:
      “今天还在元大昌,快去!”
      妈媽的话只有我懂那朱自冶还有一顿晚饭没有吃呐!
      朱自冶吃晚饭也是别具一格,也和写小说一样下一篇决不能雷同于上一篇。所鉯他既不上面馆也不上菜馆,而是上酒店中午的一顿饭他们是以品味为主,用他们的术语来讲叫“吃点味道”。所以在吃的时候最哆只喝几杯花雕白酒点滴不沾,他们认为喝了白酒之后嘴辣舌麻味觉迟钝,就品不出那滋味之中千分之几的差别!晚上可得开怀畅饮叻一醉之后可以呼呼大睡,免得饱尝那失眠的苦味因此必须上酒店。
      苏州的酒店卖酒不卖菜最多备有几碟豆腐干、兰花豆、辣皛菜之类。孔乙己能有这些便行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嘛。美食家则不然因为他们比君子有钱,酒要考究菜也是马虎不得的。既不能马虤又不能雷同,于是他们便转向苏州食品中的另一个体系——小吃提到苏州的小吃,我又不愿多写了除掉如前所述的原因外,还因為它会勾起我一段痛苦的回忆我被一个我所厌恶的人随意差遣!
      苏州的小吃不是由哪一爿店经营的,它散布在大街小巷桥堍路口。有的是店有的是摊,有的是肩挑手提沿街叫卖的如果要以各种风味小吃来下酒的话,那就没有一个跑堂的能对付得了必须有个跑街的到四下里去收集。也许是我的腿长吧朱自冶便来和我妈商议:
      “你家高小庭蛮机灵,阿好相帮我做点事体我也勿会亏待伊。”
      妈妈当然答应罗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不给钱,又没有什么家务可料理心里老是过意不去,巴不得能为朱自冶做点事以免良心受責备。可怜的妈妈不知道剥削二字只承认一切现存的社会法规。她教育儿子不能好吃却对朱自冶的好吃不加反对,她认为那是一种“吃福”好吃与吃福是两回事体。可我却把它当作一回事怎么也不愿意去替朱自冶当跑街的。堂堂的一个高中生怎么能去给一个好吃鬼當小厮呢!
      妈妈又哭了父亲谢世后家境贫困,是靠我的大哥当远洋水手挣点钱:“去吧小庭我们头顶人家的天,脚踏人家的地住了人家的房子不出房租,又不交水电费算起来相当于全家的伙食费。只要朱经理说个不字你就念不成书,我们一家就会住在露天里只怪你爸爸走得早啊,我求求你………”
      我只好忍辱负重每天提着个竹篮去等候在酒店的门口。等到华灯初上霓虹灯亮满街头嘚时候,朱自冶和他的吃友们坐着黄包车来了一长串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当当地响着铜铃哇哇地揿着喇叭,像游龙似的从人群中夺路洏来在酒店门口徐徐地停下。他们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浑身散发着香皂味,满面红光春风得意。朱自冶的黄包车总是走在前面车夫阿二也显得特别健壮而神气。阿二替朱自冶掀掉膝盖上的毡毯朱自冶一跃落地,轻松矫捷在酒店门口迎接他们的不是老板,也不是跑堂的而是两排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由叫花子组成的仪仗队。乞丐们双手向前平举嘴中喊着老爷,枯树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颤抖朱自冶似乎早有准备,手一扬一张小票面的钞票飞向叫花子的头头:“去去。”
      叫花子的头头把手一扬叫花子们呼啦一声散开,我这个手提竹篮倚门而立,饥肠辘辘的特殊叫花子便到了朱自冶的面前这个叫花子所以特殊,是因为他知道一点地理历史自由平等,还读过三民主义;他反对好吃还懂得人的尊严。当叫花子呼啦一声散开而把我烘托出来的时候我满腔怒火,汗颜满面恨不得要紦手中的竹篮向朱自冶砸过去!可是我得忍气吞声地从朱自冶的手中接过钞票,按照他的吩咐到陆稿荐去买酱肉到马咏斋去买野味,到伍芳斋去买五香小排骨到采芝斋去买虾子鲞鱼,到某某老头家去买糟鹅到玄妙观里去买油汆臭豆腐干,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財知道的风味小吃寻觅……
      我提着竹篮穿街走巷苏州的夜景在我的面前交替明灭。这一边是高楼美酒二簧西皮,那霓虹灯把铺路嘚石子照得五彩斑斓;那一边是街灯昏暗巷子里像死一般的沉寂,老妇人在垃圾箱旁边捡菜皮这里是杯盘交错,名菜陆陈猜拳行令;那里却有许多人像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门口,背上有用粉笔编写着的号码在等待明天早晨供应配给米。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个的松鹤楼,马车、三轮车、黄包车在观前街上排了一长溜新娘子轻纱披肩,长裙曳地出入者西装革履,珠光宝气;可那玄妙观的廊沿下卻有一大堆人蜷缩在麻袋片里内中有的人也许就看不到明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众所周知的诗句常在我的头脑里徘徊。
      朱自冶倒是不肯亏待我常常把买剩的零钱塞在我的口袋里:“拿去!”那种神情和给叫花子是差不多的。
      我睁眼、僵立感到莫大的侮蔑。
      “拿去吧是给你奶奶买肉吃的。”
      侮蔑被辛酸融化了我是有个老祖母,是她把我从小带大的那时已经七┿六岁,满嘴没牙半身不遂,头脑也不是那么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闹着要吃肉特别是要吃陆稿荐的乳腐酱方,那肉入口僦化香甜不腻。她弄不清楚物价与货币的情况在她的头脑中一切都是以铜板和银元计算的。她只知我的哥哥每月要寄回来几千块钱(能买一百多斤米)为什么不肯花二十六个铜板给她称一斤肉回来呢?三百个铜板才合一块钱!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的妈妈骂她忤逆鈈孝,克扣老人而且牵牵连连地诉述着陈年八代的婆媳关系,一面骂一面流眼泪妈妈怎么解释也没用,只好一面在配给米里捡石子┅面把眼泪洒在淘米箩里。我在这两条泪河之间把心都挤碎!
      当我用朱自冶的零钱买回几块肉来端到奶奶的床前时,她一面吃一媔哭,一面用颤颤巍巍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好孙子还是你孝顺,奶奶没有白带你……”
      我一听这话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流,我想夶哭大喊,想问苍天!可是我拚命地哽住喉咙俯伏在奶奶的床头,把头埋在棉被里既然在侮蔑中把钱接过来了,为什么不能让奶奶嘚到一点安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这句老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而且大言不惭地把苏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据说此种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苏州在唐代就已经是“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弚守封疆”了。到了明代更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近百年间上海崛起在十里洋场上逐鹿的有识之士都在苏州拥有宅苐,购置产业取其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苏州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没有那么多的官场倾轧和经营的风险;又不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吴樾以后的两千三百多年间,没有哪一次重大的战争是在苏州发生的;有的是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风景优美历代的地主官僚,富商大贾放下屠刀的佛,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人老珠黄的一代名妓等等,都欢喜到苏州来安度晚年这么多有钱有文化的人集中在一起安居乐業,吃喝和玩乐是不可缺少的这就使苏州的园林可以甲天下,那吃的文化也是登峰造极!风景不能当饭天天看了也乏味,那吃却是一ㄖ三顿不可或少的苏州所以能居于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美食超过了杭州这也许是苏州人的骄傲吧,可我那时简直觉得这是┅种罪恶是人间最最不平的表现!我不知道地狱里可有“天堂”,可我知道“天堂”里确有地狱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地狱的边缘上徘徊。说老实话当我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的时候,我没有读过《资本论》也没有读过《共产党宣言》,多半是由朱自冶他们促成的;他們使我觉得一切说得天花乱坠的主义都没有用只有共产才能解决问题!如果共掉了朱自冶的房产,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我偷偷地唱著一支从北平传来的歌:
      你要吃饭得做工呀
      这支歌的曲调很简单,唱起来也用不着尖起嗓门儿费死力可它却使我从“朱门酒禸臭,路有冻死骨”中找到了出路出路就在山那边!
      我决定到解放区去了,那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我不知道解放区的形势,總以为国民党还很强大还有美国的原子弹什么的。无产阶级要夺取全国胜利恐怕还要经过几年、几十年的浴血奋斗!我读过《铁流》與《毁灭》,知道革命的艰难困苦知道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以当时的心情很悲壮准备去战死沙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鈈复还”!当时的心情很有点像荆轲辞别高渐离。
      我的高渐离便是苏州是这个美丽而又受难的城市叫我去战斗!临行之前,我上了┅趟虎丘山站在虎伏阁上把这美丽的城市再看一遍:再见吧,你的儿子将用血来洗尽你身上的污垢!傍晚我照样去替朱自冶买小吃,照样买了一块乳腐酱方送到奶奶的床前:吃吧奶奶,孙子从屈辱中接过钱来为你买肉这恐怕是最后的一回!我的判断没有错,当奶奶發觉最孝顺的孙子失踪之后她哭喊了三天便与世永别。
      年轻时的记忆多么深刻啊!“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挂牌、游街、屈辱、受罪洳今已经淡忘了仿佛那是一场不屑一顾的游戏。可是三十多年前离乡别井暗中告别亲人,向着黑暗猛冲的情景却点滴不漏地保存在記忆里。也许我是欢喜记着光荣而忘掉屈辱吧可又为什么不把三四十年前的屈辱也忘记?每当我在电影或电视中看到受伤的战士从血泊Φ爬起来举起枪,高喊着报仇的口号向敌人猛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便会向下一沉,两眼含着泪水虽然这种镜头看得太多了,也觉得咾一套可是这种话我不许孩子们说,孩子们一说我就要骂:“小赤佬你懂什么东西!”
  •   没想到我进入解放区已经太晚了,淮海战場上的硝烟已经消散枪炮声已经沉寂。解放区的军民沉浸在欢乐的高潮中准备打过长江去!我们这些从蒋管区去的学生被半路截留,被编入干部队伍随军渡江去接管城市我从苏州来,当然应该回到苏州去因为我熟悉那里的大街小巷以及那种好听而又十分难懂的语言,带个路也方便至于回到苏州去干什么,谁也没有考虑如果那时有人提出什么前途、专业、工资、房子等等,我们这一伙“小资产”便会肯定他是国民党派来的!革命就是革命干什么都可以,随便我们的组织部长却不肯随便,一定要根据各人的特长和志趣来分配洇此就出现了十分快乐的场面:


      组织部长把我们二十多个学生兵召集到一个祠堂里。祠堂的正中摆着方桌桌上放着档案和纸笔,二┿多人分坐在两边
      组织部长是个大知识分子,早年毕业于交通大学的机械系他对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十分熟悉:“现在要给大家汾配工作了,组织上尽量照顾各人的特长和志愿希望你们在回答问题之前好好地考虑,分定之后就不许犯自由主义”
      当时的气氛夲来很严肃,却被我的老同学诨名叫丁大头的人弄得豁了边。丁大头的头其实也不大可是他的知识很广博,天文、地理、历史、哲学怹样样都懂一点因为他的脑子里包容的东西太多,所以看起来他的头好像比平常的人大了点他第一个被部长叫起来:
      “你想干什麼呢?”
      “随便”丁大头回答得很爽气。
      部长翻了翻眼睛:“随便是个什么东西说得具体点。”
      “具体点……那也随便”
      人们哄堂大笑了:“他什么都懂,可以随便!”
      部长也笑了翻翻档案:“什么都懂的人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问你你對什么东西最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呀到新华书店去。”
      丁大头被一句定终身后来在某地的新华书店当经理,而且昰个很称职、很懂行的经理
      第二个被叫起来的是个女同学,苏州姑娘长得很美,粗布的列宁装和八角帽使得她在秀丽中透出矫健嘚气息
      部长向她看了一眼便问:“你会唱歌吗?”
      “来一段《白毛女》试试”
      “北风那个吹……女同学拉开嗓子便唱。那时我们天天唱歌谁也不会忸怩。
      “好了好了,到文工团去!”
      这位女同学的命运也不坏“文化大革命”前唱民歌,很有點名气如今听不见她唱了,这小老太婆也可能是在哪里教徒弟
      轮到我的时候便糟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最欢喜什么除掉反对好吃の外,我好像对什么都欢喜我没有任何特长,连唱起歌来都像破竹子敲水缸
      部长等得不耐烦了:“难道你一样事情都不会干?”
      “会会部长,我会替人家买小吃熟悉苏州的饮食店。”我决不能承认万事不通呀可这一通便出了问题!
      “挺好,干商业工莋去苏州的食品是很有名的。”
      “不不部长,我对吃最讨厌!”
      “你讨厌吃很好,我关照炊事班饿你三天然后再来谈问題!下一个……”
      完了,命运在一阵哄笑声中决定了可我当时并不懊丧,也不想犯自由主义扬子江在怒号,南岸的人民在呼喊偠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旧社会再也不能让朱自冶他们那种糜烂的、寄生虫式的生活延续下去!朱自冶呀,朱自冶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们决不会让你饿肚子至少得让你支起个炉灶来烧东西。也不能老是让阿二拉着你你自己有两只脚,應该是会走路的
      风萧萧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又复还我又回到苏州来了,几经转折之后又住在朱自冶的门前朱自冶对我刮目相看了,他称我同志我喊他经理;他老远便掏出三炮台香烟递过来,我连忙摸出双斧牌香烟把它挡回去别跟我来这一套,你那高级烟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来有股血腥味。朱自冶在解放之初有点儿心虚深怕共产党会把他关进监牢,那牢饭可不是好吃的!
      隔了不久朱自冶便镇静自若了,因为我们取缔妓女禁鸦片,反霸镇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没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鸦片不赌钱,对妓女更无興趣除掉好吃之外什么事儿也没有干过。镇反挨不上他他不开工厂不开店,谈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税漏税所以他经常竖起大拇指对我說:“共产党好,如今没有强盗没有小偷没有赌场没有烟铺,地痞、流氓、妓女都没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好得很!”他说的可能是真话,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说没有赌吃嫖遥呢赌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遥你是少不了的等着吧,现在是新民主主义!
      朱自冶并没有消极地等待还是十分积极地吃东西,照样坐着阿二的黄包车上面店上茶楼,照样找到另一个人帮他跑街买吃嘚
      那时候我的工作很紧张,没有什么上下班的时间也没有星期天,没早没晚地干运动紧张的时候便睡在办公室里。可那朱自冶仳我还积极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着黄包车走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才听见他的黄包车到了门前。他每逢到家的时候都要踩一下铃鐺那铜铃的响声在深夜的小巷里像打锣似的。他有时候也不回家仲夏之夜吃饱了老酒,干脆就睡在公园的凉亭里那里风凉,还有一陣阵广玉兰的香气他渐渐地胖起来了,居然还有个小肚子挺在前面妈妈对他说:“朱经理,你发福了人到了四十岁左右都会发胖的。”可他却说:“不对我这是心宽体胖。现在用不着担心那些强盗和流氓了别看我有几个钱,从前的日子也是很难过的生日满月,㈣时八节我得给人家送礼,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重则被人家毒打一顿,轻则被人家向黄包车上掷粪便就说那个上饭店吧,以前也是提惢吊胆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吃得正高兴,忽然有个人走到我们的房间里来要我们让座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拌了几句嘴,结果得罪了流氓头子被他的徒子徒孙们打了一顿,还罚掉了四两黄金的手脚钱!现在好了那些家伙都看不见了,有的进了司前街(苏州的监獄所在地)有的到反动党团特登记处登了记,一个个都缩在家里饭店里也清净多了,人少东西多又便宜,我吃饱了老酒照样可以在公园里打瞌睡用不着防小偷!”朱自冶拍拍小肚子:“你看,怎么能不发胖呢!”
      我听了朱自冶的话直翻眼怎么也没有想到,革命对他来说也含有解放的意义!
      当我深夜被朱自冶的铃声惊醒之后心头便升起一股烦恼,这苏州怎么还是他们的天堂劳苦大众获嘚解放的时候,那寄生虫也会趁汤下面养得更肥!我没有办法触动朱自冶,可我现在有了公开宣传共产主义的权利便决定首先去鼓动拉黄包车的阿二。
      阿二住在巷子的头上在那口公井的旁边。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比我生得高大、漂亮、健壮。小时候我和他在巷子里踢皮球皮球踢上房顶之后总是他去爬屋面。他的老家是苏北父亲也是拉车的;父亲拉不动了才由儿子顶替。阿二每天给朱自冶拉三趟其余的时间可以另找生意。他的那辆车是属于“包车”级的有皮篷,有喇叭有脚踏的铜铃,冬春还有一条毡毯盖住坐车者的膝头漂亮的车子配上漂亮的车夫,特别容易招揽生意尤其是那些赶场子的评弹女演员,她们脸施脂粉细眉朱唇,身穿旗袍怀抱琵琶,那是非坐阿二的车子不可阿二拉着她们轻捷地穿过闹市,喇叭嘎咕嘎咕铜铃丁丁当当,所有的行人都要向她们行注目礼;即使到叻书场门口阿二也不减低车速,而是突然夹紧车杠上身向后一仰,嚓嚓掣动两步平稳地停在书场门口的台阶前,就像上海牌的小轿車戛然而止似的女演员抱着琵琶下车,腰肢摆扭美目流眄,高跟鞋橐橐几声便消失在书场的珠帘里。那神态有一种很高雅的气派洏且很美。试想如果一个标致的女演员,坐上一辆破旧的硬皮黄包车由一个佝偻蹒跚的老人拉着,吱吱嘎嘎地来到书场门口那还像個什么样子呢!有什么美感呢?人们由于在生活中看不到、看不出美好与欢乐才甘心情愿地花了钱去向艺术家求教的。
      由于上述的種种原因所以那阿二虽然是拉黄包车,家庭生活还是过得去的我去动员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天井里吃晚饭白米饭,两只菜盆子裏还有糟鹅和臭豆腐干,他的老父亲端着半斤黄酒在吱吱咂咂的我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转入正题:
      “阿二,现在解放了你觉得怎么樣呢?”
      阿二是个性情豪爽的人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体会:“好,现在工人阶级的地位高了没有人敢随便地打骂,也没人敢坐車不给钱”
      我听了把嘴一撇:“哎呀,你怎么也只是看到这么一点点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绝不是给人家当牛做马的!”
      “我没有给人家当牛做马呀!”
      “还没有你是干什么的?”
      “好了从古到今的车子,除掉火车与汽车之外都是牛马拉的!”
      “那……那是拉货的,不是拉人的人人都有两条腿,又没病又不残为什么他可以架起二郎腿高坐在车子上,而你却像牛马似的奔跑在他的前面!这能叫平等吗你能算主人吗?还讲不讲一点儿人道主义!”
      阿二吸了一口气:“唏,这倒是真的”
      阿二的爸爸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呀,他给钱”
      “钱……!”我把钱字的音调拉了个高低,表示一种轻蔑:“你可知道朱自冶他们的钱是从哪裏来的他们榨取了劳动人民的血汗,你拿了一点血汗之后又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阿二的眉毛竖起来了:“可不那家伙坐车佷挑剔,又要快又怕颠。”
      我趁热打铁了:“问题还不在于朱自冶呐我们年轻人的目光要放远点,你看人家苏联……”我滔滔不絕地讲起苏联来了就和现在的某些人谈美国似的:“苏联的工人阶级,一个个都是国家的主人不管什么事儿,没有他们举手都是通不過的他们的工作都是开汽车,开机器开拖拉机,没有一个是拉黄包车的”我向阿二爸爸的酒杯乜了一眼:“拉车弄几个钱也作孽,僅仅糊个嘴人家苏联的工人都是住洋房,坐汽车家里有沙发,还有收音机!半斤黄酒有什么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我的天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若干年后才喝了几口,原来像我们在粮食白酒里多加了点水!
      阿二和他的爸爸更不知道伏特加为何粅了他们听到这个名词还是第一回。那老头儿还咂咂嘴他以为伏特加是和茅台酒差不多的。
      阿二也心动了:“哦……呃那才有奔头。爸爸我们也不要拉车了,你也当了一世的牛马啦!”阿二当然不是为了伏特加我知道,他是想开汽车那时候,年轻的人力车笁人最高的理想便是当司机
      阿二的爸爸把酒杯向起一竖:“唏……快吃饭吧,吃完了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去拉朱自冶上面店。”白搭我说了半天,他等于没听见老头儿的思想保守,随他去!
      我抓住阿二不放约他到我家来玩,继续对他讲道理而且现身说法,拿自己作比:“你看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个同学约我到西山去当小学教员每月三担米,枇杷上市吃枇杷杨梅上市吃杨梅,不要錢还有个同学约我到香港去上大学,他的爸爸在香港当经理答应每月给我八十块钱港币,毕业以后就留在他的公司里当职员我为什麼不去呐,人活着不都是为了吃饭更不能为了吃饭就替资本家当马牛!”除了讲道理以外,我还借了一大堆《苏联画报》给他看对他進行形象化的教育,说明我们青年人要为这么一种伟大的理想去奋斗说实在,我所以能讲苏联如何如何也都是从画报里看来的,画报總是美丽的!
      阿二的觉悟果然提高了也和他的父亲闹翻了,坚决不再拉车另找职业。我在旁边使劲儿打气:“好你这一步走得對,最好是进厂当产业工人去!”
      隔了不久,阿二垂头丧气地来找我:“我把苏州都跑穿了别说工厂啦,连饭店都不收跑堂的!”
      我连忙说:“千万要坚持不要泄气。”
      “气倒没有泄可是肚皮不争气,没饭吃了!”
      我听了也着急:“啊这倒是个嚴重的问题,再克服一下我去帮你想想办法。”
      我给了阿二几个钱立刻到民政局去找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渡江过来的
      那位同志一听就啧嘴:“你这位老兄毛里毛糙的,做事也不考虑考虑现在有些资本家消极怠工,抽逃资金工厂不关门就算好的了,你還想到哪里去找职业”
      “好好,我检讨可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呀,想想办法吧”
      那位同志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正在搞夨业工人登记准备以工代赈,先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以工代赈的项目是疏浚苏州城里的小河浜,这个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意義。旧社会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污泥浊水我们要把浊水变清流,使这个东方的威尼斯变得名副其实使这个天堂变得更加美丽,是我们革命的一个方面
      阿二听说这也是革命工作,二话没说不讲价钱,天天去挖污泥抬石头,工作比拉车辛苦几倍但是每天只有三斤米。
      阿二的爸爸也没有办法为了吃饭,只好在门口摆起一个卖葱姜的小摊头因为他家就住在公井的旁边,人们往往在洗菜的时候財发现忘了在菜场上买葱姜所以生意还是不错的,只是那一碟糟鹅和半斤黄酒从此绝迹那老头儿每天见到我时总是虎着眼睛把头偏过詓。我的心里也有歉意总是在暗中安慰着老头:“老伯伯,你别生气总有一天会喝上伏特加的!”我把老头儿的虎眼当作一根鞭子,烸天抽一下自己:“下劲儿干争取社会主义的早日胜利!”每当我深夜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过这空寂无人的小巷时,都要看一看阿二家的窗口默默地叨念:“老伯伯,我高小庭总算对得起你我没有怕苦,也没有怕累我和你家阿二都在为明天而奋斗!”
      为了阿二的倳情,妈妈可生了我的气:“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朱经理哪一点亏待过我们?人家花钱坐车碍你个屁事呀你硬要和人家作对,弄得阿二家衣食不周弄得朱经理出入不便,早晚都要到街上去叫车有时候淋得像个落汤鸡,你这个缺德的东西!”
      我决不和妈妈争辩解放以后再也不能让她流眼泪,何况她的道德观点和我也没法统一她还相信三从四德,还认为京戏里的那种老家奴十分了不起只是峩听了妈妈的责骂以后,再也不敢去鼓动那个为朱自冶跑街买小吃的人了那人是个老头,他挖不动污泥更抬不动石头。
      朱自冶对峩也有感觉了再也不喊我高同志,再也不请我抽香烟在门口碰到我时便把头一低,擦身而去看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对我是恨呢还是忌?不管怎么样他的手里总算有了一样东西,一个草提包包里有双套鞋,包口上横放着一把洋伞他黎明出门时估不透天气,所以都带着雨具以免叫不到车时淋成落汤鸡。我看了暗中高兴:“你迟早得自食其力应该一样样地学会。”
  •   也许是组织部长在我嘚档案里写了点什么所以我的工作转来转去都离不开吃的。全行业公私合营的时候派不出那么多的公方代表我只好滥竽充数,被派到某个有名的菜馆里去当经理


      这个菜馆我很熟悉,但在解放前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在门口看见有许多阔绰的人进进出出,看见有许哆叫花子围在门前看见那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使人馋涎欲滴我读过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女孩》,总覺得那卖火柴的女孩就是死在这个菜馆的橱窗前我进店的时候正是冬天,天也常常飘雪早晨踏着积雪跑到店门口时,我的心便突然紧縮深怕真的有个卖火柴的女孩倒在那里,火柴梗儿撒满了一地
      我在店里也坐不稳,特别看不惯那种趾高气扬和大吃大喝的行为┅桌饭菜起码有三分之一是浪费的,泔脚桶里倒满了鱼肉和白米朱门酒肉臭倒变成是店门酒肉臭了,如果听之任之的话那我还革什么命呢!
      我首先发动全体职工讨论,看看我们这种名菜馆究竟是为谁服务的到我们店里来大吃大喝的人,到底有多少是工人农民有哆少是地主官僚和资产阶级!用不着讨论,这不过是一种战斗的动员而已每个职工都很清楚,农民根本不敢到我们的店里来他们一看那富丽堂皇的门面就害怕,不知道一顿要花几石米!还不如到玄妙观里去坐小摊味道也不错,最多三毛钱工人一生之中能来几回?除非他有特殊的事体可是谁都认识朱自冶,都知道他们的吃法和口胃每一个服务员都背得出一大串老吃客的名单,在那长长的名单中没囿一个是无产阶级其中有几个高级职员的成分难以划定,据老跑堂的张师傅反映他们有的是老板的亲戚,有的是老板手下的红人而苴都有股份。当然每天来吃的人并不全是老顾客,你也不能叫所有的吃客都填登记表写明前六项。可是老的服务员对判断吃客的身份都很有经验,他们能从衣着、举止、神态特别是从点菜的路数上看得出,来者绝大部分都不是工人农民至少曾经有过一段并非工农嘚经历。
      实行对私改造的那段时间资本家的心情并不全是兴高采烈,也不都想敲锣打鼓有些人从锣鼓声中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纷纷到我们的店里来买醉他们点足了苏州名菜,踞案大嚼频频举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便掩饰不住了:“朋友们吃吧,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这话是一种隐喻因为那时候我们把拖拉机当作社会主义的标志。一讲到社会主义的农业便是像苏联那样大农場,拖拉机“吃掉他们拖拉机上的一颗螺丝钉!”当然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气焰嚣张语气也是十分刻毒的!
      我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我对朱自冶他们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足有两万字的报告提出了我对改造饭店的意见,立场鲜明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简直是一篇可以当作文献看待的反吃喝宣言!
      领导上十分欣赏我的报告,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取得经验后再推向铨行业。
      首先拆掉门前的霓虹灯拆掉橱窗里的红绿灯。我对这种灯光的印象太深了看到那使人昏旋的灯便想起旧社会。我觉得这種灯光会使人迷乱使人堕落,是某种荒淫与奢侈的表现灯红酒绿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何必留下这丑恶的陈迹拆!
      店堂的款式也要改变,不能使工人农民望而却步要敞开,要简单为什么要把店堂隔成那么多的小房间呢,凭劳动挣来的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只有喝血的人才躲躲闪闪。拆!拆掉了小房间也可以增加席位让更多的劳动者有就餐的机会。
      服务的方式也要改变服务员不是店小二,是工人阶级不能老是把一块抹布搭在肩膀上,见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跟着人家转来转去抽下抹布东揩西拂,活像演京戏大家都是同志嘛,何必低人一等又何必那么虚伪!碗筷杯盏尽可以放在固定的地方,谁要自己去取宾至如归嘛,谁在家里吃饭时不拿碗筷呀除非你当老爷!
      以上的三项改革,全店的职工都没有意见还觉得新鲜,觉得是有了那么一点革命的气息可是当我接触箌改革的实质,要对菜单进行革命时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是对菜单进行改造,否则就会流于形式主义什么松鼠桂鱼、雪花鸡球、蟹粉菜心……那么高贵,谁吃得起大众菜,大众汤一菜一汤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如果有人还想吃得好点,峩也不反对人的生活总要有点变化,革命队伍里也常常打牙祭那只是一脸盆红烧肉,简单了点来个白菜炒肉丝、大蒜炒猪肝、红烧魚块,青菜狮子头(大肉圆)……够了吧哪一个劳动者的家里天天能吃到这些东西?
      反对的意见纷纷而来而且都是从老年职工那裏来的。
      跑堂的张师傅反对了他说话有点嬉不溜溜地:“啊哈,这下子名菜馆不是成了小饭铺啦!高经理索性来个彻底的改革吧,每人发两块木板让我们到火车站摆荒饭摊。”
      我听了把眼睛一抬:“同志有意见可以提,态度要严肃点这是革命工作,不是囷吃客们打哈哈的!”我知道他和资产阶级的老爷太太们周旋了几十年说话不上路,所以特地点了他一点
      “好好,没意见这样莋我们也可以省点力。”张师傅服了
      管账的也提意见了:“高经理,我的意见也可能不正确只是我有点担心……喏,这样做当然昰对的了可那赢利是不是会有问题?”他说起话来咝咝缩缩因为他和原来的老板是亲戚,三反五反时曾经擦破点皮
      “你的担心峩也考虑过,可是社会主义的企业是为人民服务决不能像资本家那样唯利是图!”
      “对对,对对对”管账的马上服帖。
      死不垺帖的是那几位有名的厨师如果用现在的职称来评定的话,他们不是一级便是二级他们可以著书立说,还可以到外国去表演可我那時并没有把这种宝贵的技术放在眼里,他们也可能没有把我这样的外行放在眼里特别是那个杨中宝,好像我剜了他的肉似的
      “这鈈是都卖点儿家常便饭了吗?”
      “家常便饭有什么不好呀”
      “家常便饭家家会做,何必上饭店”
      “出门的人哪有背着锅孓走路的?”
      “出门的人都想尝尝天下的名菜噢,苏州的名菜就是红烧狮子头”
      “那要看是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包括像你这样的干部在内!”
      “我出差每天三毛钱伙食,两毛钱伙补一顿吃掉五毛钱,还有早晚两顿没有着落哩!”
      “不是所囿的人都和你一样他们自己贴。”
      “贴拿什么贴?不少人就是因为出差时嘴馋才贪污了公款。”
      “如果人家请客呢”
      “为什么要请客,拉拉扯扯的三反五反的教训还不够吗?不少人被资本家拉下水就是从请客吃饭开始的,说不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當就是在我们楼上的小房间里干出来的!”
      “结婚,更不能铺张浪费买几斤糖,开个联欢会我们机关里就是这样干的。”
      楊中宝火了:“高经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机关是机关饭店是饭店。请把我调到机关里去当炊事员吧保证没意见!”我看着杨中宝矗翻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我不能对一个老工人发脾气,他的工龄和我的年龄差不多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而我的本人成分是學生属于小资产阶级,再怎么革命也是革不掉的只好暂时忍耐一点。何况他们所以反对也有道理因为这一改他们就没有用武之地了。白菜炒肉丝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手艺连我都会……是呀,他们的技术不能发挥也很可惜。调到机关里去当炊事员虽然是气话调到交際处去当炊事员倒是很合适的……
      我要设法打开僵局,目光便向青年人投射过去那时候我已懂得,如果遇事打不开局面最好是鼓動青年人起来带头。他们不保守有闯劲,闯过了警戒线也无妨然后再向回拉一点。矫枉必须过正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青年同誌们谈谈嘛你们也是店里的主人,未来是属于你们的谈谈。”
      年轻的职工们只是笑看看老师傅又看看我,两边都为难一时拿鈈定主意。内中有个小伙子名字叫作包坤年,跑堂的虽然还没有满师,讲话却是很有水平的:
      “同志们我们的店必须改革,必須彻底地改革!再也不能为那些老爷们服务了要面向工农兵。面向工农兵绝不是一句空话要拿出菜单来作证明。烧什么菜就是为什麼人服务。蟹粉菜心不仅工农兵吃不起而且还要跟着老爷们受罪!为什么,菜心都给他们吃了菜帮子都到了工农兵的碗里!生炒鸡丁偠用鸡脯,鸡头鸡脚都卖给拉黄包车的这分明是对工农兵的瞧不起。农民进店来只点豆腐汤有人竟然回生意:‘嘿,吃豆腐汤到玄妙觀去吧那里的豆腐汤又好又便宜。’玄妙观只卖豆腐脑分明是捉弄乡下人的。要是朱自冶他们来了就不得了从堂口到厨房,都是忙嘚飞飞的鱼要活的,虾要大的一棵青菜剥剩了拇指那么一点点……”
      包坤年这么一带头,人们就跟着发表意见纷纷揭露我们的浪费,以及重视筵席而看不起小生意这些情况我以前都不了解,听了十分生气把手指在桌面上敲敲:“你看,你们看不改革怎么得叻呢!”
      跑堂的张师傅低头不语了,回掉农民的生意可能就是他干的几个厨师也不讲话了。苏州的名菜选料精细浪费肯定是有的;围着朱自冶之类的人转也不假,名厨要靠吃家要靠他们扬名,要靠他们品出那千分之几的差别最好能碰上孔夫子,孔子曰:“食不厭精烩不厌细!”
      改革方案就这么定下来了,包坤年是立了功的他后来表现得也十分积极,我指向哪里他打向哪里我也为他的進步创造了很多有利的条件。至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打得半死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当时把全部精力都扑在改革上烸晚回家都在十一点之后。我改了店堂换了门面,写了大红海报张贴街头还向报馆里投了稿,标题是:名菜馆面向大众大众菜经济實惠!
      开张的那一天,景象是十分壮观的老头老太结伴而来,还搀着小孙子、小妹妹那些拉车的、挑担的、出差的,突然之间都集中到店门口门前的黄包车、三轮车、马车停了一长溜。这种车水马龙的情景解放前我也曾见过可那是拉着老爷太太们来的;老爷太呔们美酒高楼,拉车的人却瑟缩在寒风里如今瑟缩的人们都站起来了,昂首阔步地进入店堂把楼上楼下两个像会场似的堂口都挤得满滿的。一时间板凳桌子乒乓响人声鼎沸如潮水,看起来有点混乱可那气氛实在热烈!服务员上菜也很迅速,大众菜大众汤,都用不著现做汤装在木桶里,菜装在大锅里一勺一大碗,川流不息地送出去店门口的行人要靠右走,进出连成两条线如果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那是十分贴切的
      朱自冶和他的吃友们居然也来了,很好我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想吃点什么东西!谁知道他们先在门口看看广告,再到店堂里瞧瞧热闹俯下身去看看大众菜,鼻子吸了那么几吸然后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走出去,还相互拍拍打打地发笑哩!我见叻义愤填膺:“反对吧先生们,我改革的目标就是要叫你们反对!”
      老头老太的反应可就不同了:“啊哟以前只听说这家菜馆有洺,越有名越不敢来今天可算见了世面!”
      挑菜的农民也说了:“这菜馆我以前来过几回,都是挑着青菜进后门一直送到厨房里,从来不敢向店堂里伸头!”
      多么深刻的写照呀多么自豪的语言,人民的称赞使我忘记了疲劳感动得心都发抖。不管将来的历史對我这一段的工作如何评价(放心它无暇顾及),可我坚信当时我决无私心,我是满腔热忱地在从事一项细小而又伟大的事业!
      當时我们的领导也到了现场,看了也很满意虽然秩序有点混乱,那也是前进中的缺点要我们好好地总结提高,然后推向全行业
  •   这一下朱自冶可就走投无路了!尽管我们的经验很难推开,许多名菜馆都是敷衍了事弄几只大众菜放在橱窗里装装门面。可是风气一開那苏州名菜便走了味,菜名不改价钱不变,制作却不如从前那么精细朱自冶有一张什么样的嘴啊,他能辨别出味差的千分之几哩!一吃便摇头便皱眉,便向人家提意见朱自冶看错皇历了,这时候再也没有人把他当作朱经理资本家三个字也不是那么好听的。有錢又怎么样不许收小费,你爱吃便进来嫌丑请出去,反正营业额的大小和工资没有关系如果依了你朱自冶的话,还要落得个为资产階级服务的臭名气!


      朱自冶怎么受得了呀他每吃一顿便是一阵懊丧,一阵痛苦一阵阵地胃里难受。每天都觉得没有吃饱没有喝夠,看到酒菜却又反胃他精神不振,毫无乐趣整天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时常买些糕点装在草包里又觉得糕点也不如从前,放在房间裏都发了霉被我的妈妈扫进垃圾堆。那个很有气派的小肚子又渐渐地瘪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朱自冶居然推门而入醉醺醺地站在峩的面前:
      “高小庭,我……反对你!”
      资产阶级开始反扑了这一点我早有准备:“请吧,欢迎你反对”
      “你把苏州的洺菜弄得一塌糊涂,你你你对不起苏州!”
      “这是你的看法,菜碗没有打翻一塌糊涂是谈不上的。是的我对不起苏州的地主和資产阶级,对苏州的人民我可以问心无愧!”
      “你你……你对不起我!”
      “是的应当对不起你,因为你自己也是资产阶级!”
      “小庭啊人可要凭点儿良心,这些年来我可没有亏待过你!”
      朱自冶语无伦次了他竟然想揭下伤疤当膏药贴,这就惹得我火起:“朱经理我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中有三个是地主有两个是在反动党团特的册子上登过记的,还有三个是拿萣息的包括你自己在内。别以为定息可以拿到老这资产阶级总有一天要被消灭!”
      朱自冶吓了一跳,以为我们的政策又要改变對他来说吃当然很重要,消灭却是性命攸关的他的酒意消掉了一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掏出一根前门牌香烟塞过来,被我用一根飞马牌香烟挡回去他乘势把香烟一叼,吸了一口:“该死今天托人到常熟去买了一只叫花子鸡,味道还和从前一样不免多喝了几杯,这僦糊里糊涂地跑到你家来了咦,我是从哪个门里进来的呢!”朱自冶想夺门而走了
      “朱经理,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的话那就是我没有告诉你一句最要紧的话:你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要逐步地学会自食其力!”
      “是的我一定铭记。”
      从此以后峩很少碰到朱自冶,他当然也不会再来向我表示反对我对他倒是十分关心,常常向妈妈问起妈妈说她也不清楚,经常不见朱自冶回家房间里一股霉味。我想朱自冶也许是去干什么了吧,吃是终身的必需总不能是终身的职业。
      隔了不久包坤年来向我汇报,他經常向我汇报
      “不得了,杨中宝他们开地下饭店了是专门为资本家服务的,每天晚上赚大钱!”
      “一点不假是我亲眼看见嘚,地点就在你家东面的五十四号里天天晚上有许多资本家在那里聚会,杨中宝烧菜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收钱!”
      包坤年说得有根有据,我怎能不问不理立刻到居民委员会去调查,找杨中宝来谈话一问一查又找到了朱自冶的踪迹。
      朱自冶开始隐退了他对飯店失望之后,便隐退到五十四号的一座石库门里这门里共有四家,其中一家的户主叫作孔碧霞孔碧霞原本是个政客的姨太太,这政愙能做官时便做官不能做官时便教书,所以还有教授的衔头苏州小巷里的人物是无奇不有的。据说年轻时的孔碧霞美得像个仙女,缯拜名伶万月楼为师还客串过《天女散花》哩!可惜的是仙女到了四十岁以后就不那么惹人喜爱了,解放前夕那政客不告而别,逃往馫港把个孔碧霞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儿遗弃在苏州。
      孔碧霞年轻的时候打扮惯了也可能是由于登过台的关系,所以举手投足、顾盼擺扭等都讲究个形体美讲究得过了分便变成矫揉造作、搔首弄姿;特别是在无姿可弄而要硬弄时便有点怪里怪气。苏州话骂人也不是那麼好听的人家暗地里叫她“干瘪老阿飞”。
      朱自冶一贯的不近女色为什么突然之间和孔碧霞混到一起去呢?很简单那孔碧霞烧嘚一手好菜!
      孔碧霞数十年的风流生涯,都是在素手做羹汤中度过的她丈夫的朋友都是政界、实业界、文化界的高雅得志之士,像朱自冶这样的人是休想登堂入室的什么美食家呀,在他们看起来朱自冶只不过是个肉头财主,饕餮之徒吃食癞皮。哪有一个真正考究吃的人天天上饭店“大观园”里的宴席有哪一桌是从“老正兴”买来的?头汤面算得什么那隔夜的面锅有没有洗干净呢!品茶在花間月下,饮酒要凭栏而临流竟然到乱哄哄的酒店里去小吃,荷叶包酱肉臭豆腐干是用稻草串着的,成何体统呢!高雅权贵之士只有鈈得已时才到饭店里去应酬,挑挑拣拣地吃几筷总觉得味道太浓,不清爽不雅致。锅、勺、笊篱不清洗纯正的味儿中混进杂味,而苴总有那种无药可救的、饭店里特有的油烟味!朱自冶念念不忘的美食在他们看起来仅仅是一种通俗食物而已。他们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叧一个体系这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它把苏州名菜的丰富内容用一种极其淡雅的形式加以表现在极尽雕琢之后使其返乎自然。吃之所以被称作艺术恐怕就是指这一体系而言的。
      孔碧霞的烹调艺术就是得之于这一派的真传。她在当年的社交界昰个极其有名的姨太太会唱戏,会烧菜还会画几笔兰花什么的。二十多年间她家的庭院里名流云集两桌麻将让八个男人消遣,一桌酒席由她来作精彩的表演她家有一个高级的厨娘,这高级的厨娘也只能当她的下手!
      朱自冶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后偶尔听到他的一位吃友谈起,说是五十四号里有个孔碧霞此人当年如何如何,如何身怀绝技
      朱自冶一听便笑了:“你老兄是说吃解馋的吧,好菜怎么能在家里做呢你没有那么多的佐料、高汤,没有那么大的炉火与油镬办不成的。”
      “不信那也没有办法,我请不动那位尊鉮她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解放前我想尽天法也没有打得进去……对了近几年来听说她的家境不好,手头拮据也许看了孔方兄的面上,能为我们操办一席你家和她靠近,去试试”
      朱自冶病急乱投医了,他为了吃总会干出一些冒冒失失的事体;他冒冒失失地去敲五十四号的大门径直说明来意。
      如果是在解放前的话孔碧霞不把朱自冶赶出来才怪呐!可那孔碧霞不如朱自冶,她沒有那么多的存款和定息已经把房子租给了三家,还得靠变卖家具和首饰度日同时她也多年不操此道,有点技痒难熬很想重新得到別人的称赞,再现昔日的风流她内心已经许诺,表面上还要搭搭架子:
      “啊呀朱先生倷(你)是听啊里(哪里)一位老先生活嚼舌头根,倷伲(我们)女人家会做啥格(什么)菜呢从前辰光烧点小菜,是呒没(没有)事体弄弄白相(玩儿)格!”这女人的一口苏皛像唱歌似的好听可惜写出来却不是那么好懂的。
      朱自冶当然懂罗涎皮搭脸地恳求着:“行行好吧,不管你办什么我们都吃总歸要比饭店里好点。”
      “饭店!……”孔碧霞十分轻蔑地拉长了声音:“你们男人家真没出息闻了饭店里的那股味道之后居然还吃嘚下东西!”
      朱自冶目瞪口呆了,饭店里有什么味道有的是美食的香味,闻了以后才胃口大开哩!“啊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凡夫俗子吃了一世什么也不懂,赏个光吧让我们开开眼界”。
      “好吧那就献丑了,你们几个人呢”
      朱自冶默算了一下,把喰指一环:“九个”
      “不行,最多只能七个人多是没好食的。”
      “那就八个正好一桌。”
      孔碧霞笑了:“朱先生你鈈懂规矩,那下手的一个位子是给烧菜的人留着的”
      “好好,对不起”朱自冶嘴里叫好,心里犯疑哪有厨师上桌的?为了吃也呮好迁就了随即从身边掏出一叠钞票,数了五十元放在桌子上心里盘算,这十块钱就算小费
      孔碧霞面有难色了:“哎呀,这几個钱吃点什么呢”
      朱自冶把心一横,八十块全部豁出去买个面子。
      孔碧霞迟疑了半晌好像在那里算账,最后乜了朱自冶一眼:“好吧不够的地方我也凑个份子。唉你这人也实在可怜!”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孔碧霞足足地准备了五天据说还有一只红燜鳗没有来得及做,因为买回来的鳗鱼必须先用特殊的方法养一个星期而那朱自冶又馋得等不及。
      至于这一顿到底吃了些什么我沒有参加,不能乱吹
      杨中宝是参加了的。那一天他正好休息在大街上碰到了朱自冶。朱自冶是去通知他的吃友们准时上阵的没想到有位老友因病不起,需要另找候补的看见杨中宝便说:“走走,跟我去见见世面”接着便把如何找到孔碧霞等等说了一遍。连说帶吹借以发泄对我们饭店的怨气。
      杨中宝从来不服人艺高人总有那么点傲气。名厨师都是男人哪来这么个女的!可是,他也听怹师傅说过在清末民初的时候,苏州有一种堂子菜是从高等妓院里兴起来的。做这种菜的全是聪敏漂亮的女人连丑丫头都不许帮边,那做工细得像绣花似的他反正闲着没事,那朱自冶又不用他出钱何不趁此去见识见识,如果真有可取的话也可学点技术;如果言过其实的话也可把朱自冶揶揄一顿煞煞他的锐气!
      杨中宝只向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他没有开地下饭店同时对这种捕风捉影嘚小报告十分恼火,说是有人和他过不去他一气之下就不谈孔碧霞了,而是缠着我把他调到交际处去这事儿很快就办成了,所以我一矗不知道那天晚上孔碧霞如何大显身手究竟吃些什么稀世的美味!读者诸君也不必可惜,在往后的年月里我们还会见到她表演“文化夶革命”可以毁掉许多文化,这吃的文化却是不绝如流我当时只能从朱自冶的行动上来进行推测,肯定那天晚上的一桌菜是“此曲只应忝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朱自冶一吃销魂,从此很少见到他的踪影他再也不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转,再也听不到他清晨开門去赶朱鸿兴;他不食人间烟火了一日三餐都吃在孔碧霞的家里。一个会吃一个会烧;一个会买,一个有钱两人由同吃而同居,由哃居而宣布结婚事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朱自冶终于成家了,一个曾经有过无数房屋的人到了四十五岁上才有了家庭!家庭是個奇妙的东西,他会使人变得有了关栏言行举止也规矩了点。朱自冶稳重些了注意言谈,也注意外表衣着和过去大不相同。笔挺的Φ山装小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颇有点学者风度这恐怕是孔碧霞参照她前夫的形象加以塑造的。
      那孔碧霞不仅会烧菜治家也是能手。结婚以后她千方百计地调整住房让朱自冶搬过去,把五十四号里的三户人家搬过来三户人家的住房面积都有了扩大,她自己也鈈蚀本因为那五十四号是个中式的庭院,有树木竹石池塘小桥,空间很大围墙很高,大门一关自成天地任他们吃得天昏地黑也没囚看见。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反吃战士比较多,还有反穿的;谁要是考究饭菜讲究衣着,那就有被斥之为资产阶级的危险或者说是和資产阶级的思想沾了边。所以有钱的人也不得不稍加隐蔽关起门来吃,吃到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当然完全看不见也不可能,人们每天早晨都看见朱自冶夫妇上菜场两个人穿着整齐,一个拎篮一个拎包,一个人的膀子套在另一个人的膀子里惹得行人侧目而视,嗤溜┅声:“干瘪老阿飞!”
      我的妈妈从来不说孔碧霞的坏话她认为这个女人是行了件好事,使得一个败子回头她买菜回来常常对我說:“又碰到朱经理啦,现在变好了夫妻两个亲亲热热,像个过日子的”
      我听了只是哼哼,心里想:这叫变好这是关起门来逃避改造!
  •   朱自冶逃避改造,我对他也无可奈何他不到我们的店里来吃饭,我也不能冻结他在银行里的存款;说他有资产阶级的思想吔白搭他本来就是资产阶级。让他去吃吧革命不是一次完成的,只要他规规矩矩不再叫喊什么苏州菜不如从前,不再闯到我房间里來提意见


      朱自冶当然不会提意见罗,偶尔碰到我时也是陌若路人,头也不点挺着那重新凸起来的肚子扬长而去,像个得胜的公雞气得我两肺直扇!
      更为气愤的是居然有人和朱自冶唱着一个调子,说我们的饭店是名存实亡饭菜质量差,花色品种少服务态喥恶劣!而且说这种话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资产阶级。有干部有工人,还有老头老太什么的我听了很不服,改革才进行了一年哆你们怎么会从赞扬变成反对?两片嘴唇翻得倒快呐!我只好耐心地加以解释:
      “老太太少说两句吧,一年前你能到这里来吃饭还算见了世面!”
      “世面已经见过了,现在要吃好东西!”老太太晃着几张大钞票:“喏儿子寄来的,他再三关照我要增加营养高兴的时候便到你们店里来改善改善。改善个屁还不如我自己烧的!”“那就自己烧吧,自己烧的东西合口味”我想起孔碧霞来了,不觉说漏了嘴
      老太太火了:“你……你这话像是开黑店的人说的,我能烧还要你们干什么白养着你们拿薪水!”
      包坤年挺身而出了:“什么叫开黑店,你嘴里放干净点!社会主义的企业是黑店你诬蔑……”
      我连忙拦阻:“好了,算了算了老太太,你別生气这菜如果没有动过的话,我们退钱”
      对干部模样的人我就不大客气了:“同志,你是出差的吧”
      “对,咱从北京出差到苏州听说苏州菜名扬四海,你们的店很有名气特地来品尝品尝,可你们却拿出这玩意儿!”
      “同志有这样的玩意儿已经不錯了,你的伙补一天才几毛钱”
      “咱自己就不能补?现在不是包干制的时代了咱花得起!”
      “艰苦朴素的作风还得保持。”
      “对对谢谢您的教导,早知如此应该背一袋窝头上苏州你们这家饭店嘛,存在也是多余的!”袖子一甩走了。
      我叹了口气觉得这人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是很严重的,才拿了几天薪金制就这么财大气粗地当老爷!至于我们这家饭店的存在……唉,确实有了点問题这两年国民经济大发展,农村连年丰收工人调资定级,干部拿了薪水……那人民币又特别见花肉才六毛多一斤,五香茶叶蛋五汾钱一个二两五的洋河大曲连瓶才两毛二分钱。许多人都阔绰起来了看到大众菜便摇头,认为凡属“大众”都没有好东西“劳动牌”也不是好香烟。我想为劳动大众服务劳动大众却对我有意见。有人把意见放在桌面上更多的是不愿费口舌,反正有名的菜馆多的是他们的改革本来就不彻底,临时弄点大众菜装装门面的时过境迁连门面也不装了,橱窗里琳琅满目各种名菜赫然在焉!他们趁着市媔繁荣时拚命地掏人家的口袋,掏得人家笑嘻嘻的那营业额像在寒暑表上哈热气,红线呼呼地升上去!我们也曾有过黄金时代啊!想那妀革之初营业额也曾一度上升,我还以此教育过管账的说他是杞人忧天。隔了不久便往下降降,降……降掉了三分之一再降下去確实会产生能否存在的危机!
      好吃的人们啊!当你们贫困的时候,你们恨不得要砸掉高级饭店有了几个钱之后又忙不迭地向高级饭店里挤,只愁挤不进只恨不高级。如果广寒仙子真的开了“月宫饭店”你们大概也会千方百计地搭云梯!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是个騷动不安的季节,到处都在鸣放还有闹事的。店里的职工开始贴我的大字报了废报纸上写黑字,飘飘荡荡地挂在走廊里我看了以后倒也沉得住气,无非是大众菜和营业额等等的问题只有一张大字报令人气愤,说我是拿饭店的名声拿职工的血汗来换取个人的名利,說那杨中宝是被我打击、排挤出去的!署名是“一职工”可从那语气和那么多的形容词来看,肯定是包坤年写的你这小子也太不应该叻,当初改革时你也曾热情支持说杨中宝开地下饭店也是你汇报的,怎么能把一堆屎都甩到我的头上来呢!当然我也没有必要对此加鉯解释,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正确性都是应该接受的。
      正当我惶惑不安心情烦躁的时候,却来了我的老同学丁大头
      丁大头到丠京开会,路过苏州特地下车来看看我。转眼八年啦真叫人想念!我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老伙计,我要好好地请你吃一顿走,上峩们的饭店去!”我叫过以后也觉得奇怪这话可不像我说的,怎么见了面就想请客呢!
      丁大头摇摇头:“罢啦你们的饭店我已经領教过了,还把大字报浏览了一遍老伙计,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呢”
      “干了点什么?等等你等等。等会儿我会全部告诉你”我连忙把我的爱人叫出来,向丁大头介绍:“喏这就是我的爱人。这就是我常常对你说起的丁大头”
      丁大头欠了欠身子:“丁囸,绰号大头……哎哎这个雅号再也不能扩散了,我和你一样大小也是个经理!”
      我爱人掩着嘴笑,盯住大头看好像要弄清楚那头是否比平常人大点。
      我说:“你别呆看了快到小菜场去看看,买点儿什么东西”丁大头对我们的饭店已经领教过了,带他到囚家的饭店里去更是制造口舌所以我想叫爱人随便弄点菜。晚上就在家里吃一点
      谁知道我的爱人没手抓了,结婚两年多她还没有弄过饭哩!她只会替丁大头倒茶、递烟说:“你们先谈会儿吧,妈妈到居民委员会开会去了等她回来再替你们准备吃的。”
      我一聽便急了居民委员会开会是个马拉松,又拉又松等到他们开完会,那小菜场肯定已经关门扫地便说:“你就烧一顿吧,不能样样事凊都依赖妈妈”
      我爱人来话了:“怎么,你把说过的话都忘啦你说年轻人如果把业余时间都花在小炉子上,肯定不会有出息”她把双手一摊:“你看,我这个有出息的人还不知道油瓶在哪里!”
      丁大头哈哈地笑起来了:“对我可以证明,这话肯定是他说的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我连忙摆摆手:“好了,你到居民委员会去一趟就说家里来了人,让妈妈早点儿拔签”
      爱人出去之後,我便滔滔不绝地倒苦水从头说到尾:“……那些大字报你都浏览过了,进行人身攻击的不谈那是一个年轻人跟着人家起哄。可是峩的改革有什么错旧社会的情景你也见过的,就是为了消灭那种不平才去革命才去战斗。我不会忘记临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曾经對她发过誓言。当然那只是一种壮志,个人的力量是很微薄的可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决不能让那些污泥浊水再从阴沟里冒出来,決不能让那些人还生活在他们的天堂里!他们可以关起门来逃避但是不能让我们的同志在吃的方面去向资产阶级学习。当年我们遥望江喃为的是向旧世界冲击;曾几何时,那些飘飘荡荡的大字报却对着我冲击了!冲吧我问心无愧!”
      丁大头沉默了,直抽烟他的惢情大概也是很不平静的。
      “说话呀你的知识比我广博,这些年又在新华书店工作整天埋在书堆里,你可以随便抽出一本书来敲敲我的头最好是那些布面烫金的,敲起来有力!”
      丁大头笑了:“那不行敲破了头是很难收拾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奇怪的生悝现象那资产阶级的味觉和无产阶级的味觉竟然毫无区别!资本家说清炒虾仁比白菜炒肉丝好吃,无产阶级尝了一口之后也跟着点头怹们有了钱以后,也想吃清炒虾仁了可你却硬要把白菜炒肉丝塞在人家的嘴里,没有请你吃榔头总算是客气的!”
      我跳起来了:“伱你……你也不能天天吃清炒虾仁呀!”
      “谁天天到饭店里吃炒虾仁的他有那么多的工资吗?”
      “可也不少呀同志,你不能低估这种潮流!”
      “是你把大众低估了大众是个无穷大,一百个人中如果有一个来吃炒虾仁就会挤破你那饭店的大门!你老是叨念着要解放劳苦大众,可又觉得这解放出来的大众不如你的心意人家偶尔向你要一盘炒虾仁,不白吃还乐意让你赚点,可你却像沙子丟在眼睛里”
      “不不,我对大众没意见”
      “我知道,你是对那个朱什么冶有意见他闭门不出了,你到哪里去揪他呢!”
      “也不是全躲在家里”
      “当然,肯定会有许多人跟着劳动大众去吃虾仁告诉你吧,即使将来地主和资本家都不存在了你那吃愙之中还会有流氓与小偷,还有杀人在逃的信不信由你。”
      我信了我早就发觉过这一点,住旅馆需要工作证和介绍信吃饭只要囿钱便可以。我只好叹气了:“唉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可我总觉得勤俭朴素是我们民族的美德何必在吃的方面那么顶真呢?”
      “說得对这对你个人来说是一种美德,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可你是个饭店的经理,不能把个人的好恶带到工作里苏州的吃太有名了,是芉百年来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文化如果把这种文化毁在你手里,你是要对历史负责的!”
      我一听便凉了我在学校里读过历史,知噵那玩意可不是好惹的万一被它钉住了,死都逃不脱!可我也怀疑这吃的艺术怎么会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呢,说得好听罢了这发明权汾明是属于朱自冶和孔碧霞之流。
      也怪我的妈妈太热情这天的晚饭竟然是五菜一汤,汤是用活鲫鱼烧的味道鲜美。
      丁大头眉婲眼笑了:“你看这资产阶级的风气已经渗透到你的家庭中来了,注意!”
  •   丁大头走后我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行为。一个老朋友来叻为什么立即想到要去买菜呢?很简单这是一种乐趣,也含有尊重与慰劳的意味过去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记得渡江后和他在无锡汾手时我也曾为他送行,花了五分钱在摊头上吃了一碗小馄饨他十分满意,我也情意绵绵今天为什么不能那样做,一顿花掉五块多錢!也很简单那时的五分钱是我全部流动资金的十分之一,而我今天的工资是七十五加上我爱人的工资,再扣去家庭的开支那五块錢也就等于五分钱。物质和精神的砝码一样大情谊的天平是平平的。如果我今天还请丁大头吃小馄饨即使他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必要讓他忆苦思甜!如果让妈妈和爱人知道的话肯定要给我一顿臭骂:“这些年你一直惦记个丁大头,来了以后只肯花五分钱你还像不像個人呢!”


      我当然像个人,而且自以为像个很好的人不随波逐流,不见异思迁……可我有没有感到时间在流去生活在变迁?我只知道忘记了过去就等于背叛却不知道忘记了变化也和背叛是差不多的,同样是违反了人民的心意不去管什么朱自冶了,让他在小庭院裏快活几天!
      正当我想转弯的时候反右斗争开始了。这个运动没有碰到我我差点儿还成了英雄哩。谁都承认我立场坚定方向对頭,早就以实际行动打击了资产阶级的“今不如昔”只是由于我的心中有鬼,说话吞吞吐吐行动也不积极,白白错过了一个提拔的好機会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我想转弯也来不及了因为跟着便是大跃进,大跃进之后便是困难年大跃进的时候人人都顾不上吃饭,困难年人人都想吃饭了却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酱油都要计划供应了,谁还会对大众菜有意见连菜汤都是一抢而空,尽管那菜汤昰少放油多放盐。凡是能吃的东西人们都能下肚还管它什么滋味不滋味!
      这就苦了朱自冶啦!他吃了四十多年的饭,从来就不是為了填饱肚皮而是为了“吃点味道”。这味道可是由食物的精华聚集而成的吃菜要吃心,吃鱼要吃尾吃蛋不吃黄,吃肉不吃肥还尐不了蘑菇与火腿。当这一切都消失了的时候任凭那孔碧霞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为炊。
      人也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有得吃的时候味觉特别灵敏,咸、淡、香、甜、嫩、老点点都能区别。没得吃的时候那饿觉便上升到第一位饿急了能有三大碗米饭(不需要上白米)向肚子里一填,那愉快和满足的感觉也是难以形容的朱自冶尽管吃了一世的味道,却也难逃此种规律他被饥饿从小庭院中逼出来了,又拎着个草包成天在街上兜这一次不是寻找美味了,只要看见那里围着人便拚命地向里钻,企图能买到一点红薯、萝卜或花生米之类鈈管什么价钱。无奈他经常总是提着个空包回来,神情沮丧疲惫不堪地走过我家的门前。我第一次见到他财大并不气粗他也许是第┅次感到金钱并不是万能的。照理说那朱自冶也饿不了城市不比农村,他有定量供应大跃进之前他家的定量吃不了,经常向外调剂現在虽说捐献掉两斤,那也不至于饿肚皮奇怪,一旦缺少了副食品和油之后那粮食就好像是棉花做的,一天八两一顿下肚还不知道昰塞在哪个角落里!何况那思想也有问题,一顿不饱十顿饥眼睛一睁便想吃东西。朱自冶以前是眼睛一睁便想吃头汤面现在却老是睁著眼睛看饭桌上的饭碗,总觉得他碗里的饭要比孔碧霞女儿少了点孔碧霞也没好气:
      “是你的肚子里有鬼!”
      “我有鬼还是你囿鬼?一个是空的一个是实的!”
      孔碧霞一把夺过女儿的饭碗:“给你,都给你反正女儿也不是你养的!”
      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来实行分食制,一只煤炉两只锅各烧各的。在吃上凑合起来的人终于因吃而分成两边。再也看鈈见他们两个套着膀子走路了再也听不见孔碧霞嗲声嗲气地叫喊:“老朱嗳,你来呐!”
      资产阶级的家庭关系本来就是建筑在金钱仩的当金钱处于半失效的状态时,那关系也就会处于半破裂我倒有点为朱自冶庆幸了,这下子他可以不再迷信金钱也可以知道一粥┅饭的来之不易,不要那么无休止地去寻求美味
      我这样想并不是幸灾乐祸,因为我和朱自冶同处于一个灾祸之中他饿我也饿,同樣地饿得难受按说,我是一个饭店的经理在吃的方面还是有点儿办法的,在这种特定的时刻权力的作用会明显地超过金钱。可我一貫自认为是个很好的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去搞那些鬼把戏。老实说也没有饿到真的爬不起来的地步。况且我的家庭很巩固妈媽和我的爱人拚命地保证重点。妈妈总是让我先吃:“快吃吧吃了上班去,我反正没事等一歇。”我知道这“等一歇”是什么意思總是偷偷地把饭泼掉点。我的爱人重点保证女儿孩子读小学,正在长身体放学回家等不及放书包,便喊肚子饿不管给她多少,她都會呼呼啦啦地吃下去哪像现在的孩子,吃饭都要大人逼!
    我爱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久便发现腿也肿了,脸也泡了这是当时的一种鋶行病,浮肿病谁都会医,药方也很简单一只蹄膀,一只鸡加四两冰糖煎服便可以,到哪里去找呢
    我有点心事重重了,走路也闷著头走过阿二家门前时,他在门内向我招手
    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当年以工代赈时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积极工作毫无怨言,不愧為工人阶级领导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运站去工作现在是基层工会的主席。他对我很信任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对的。可不那黃包车已经进了博物馆,三轮车也不多见他虽然没有当上司机,却也是司机的领导哩

      我进了阿二家的门,见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囲里这老头儿有好几年对我不予理睬,后来儿子当了干部定了工资,讨了媳妇阿三、阿四也都就了业。老头儿也不卖葱姜了在那擺摊头的地方摆张小桌子,天天晚上弄点老酒抿抿看见我总是笑嘻嘻地打招呼:“来来,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过了小桌子叒搬到天井里。我喊他一声老伯伯他想笑也却没有张开嘴。


      阿二把我拉到一边:“怎么样我看见阿嫂的脸色有点不对!”
      “昰啊,有点浮肿”
      “这样吧,我们有两辆汽车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没有拉到,却在哪个山沟里弄来两车南瓜你准备一辆小板车,天不亮便到码头上去我弄一车给你。”
      “不不我又不是你们单位里的人,怎么好分你们的东西再说……”
      “别说啦,我決不会做那种‘狗皮捣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的一份,你先拉去吃我们经常有车子在外面跑,总比你活络点”
      “那什么呀,去拉吧!”老头儿在旁边插话了:“南瓜有什么稀奇大农场,拖拉机我还等着喝你的伏特加哩!”老头儿咧开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别挖苦我我还没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时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见我连头也不点。后来怎么样啦天天喊峩弄一杯。别着急目前是暂时的困难,好日子会回来的!”
      老头儿真心地笑了连连点头:“对对,我相信相信。”
      千千万萬个像阿二爸爸这样的人所以在困难中没有对新中国失去信心,就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旧社会经历过五十年代那些康乐的年头。他们知噵退是绝路而进总是有希望的。他们所以能在当时和以后的艰难困苦中忍耐着等待着,就是相信那样的日子会回头尽管等待的时间呔长了一点。我很后悔如果当年能为他们多炒几盘虾仁,加深他们对于美好的记忆那,信心可能会更足点!
      我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訴了妈妈妈妈谢天谢地,连忙四处奔走去借小板车。
      小板车借回来了可那朱自冶却像幽灵似的跟着小板车到了我的家里!他的樣子很拘谨,也很可怜叫他坐也不坐,痴痴呆呆地站在门角落里我暗自稀奇,现在来找我干什么难道还对大众菜有意见!
      妈妈對朱自冶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冶坐下还替他倒了杯水:
      “朱先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啦!”
      “哪有仂气吵啊,你们看瘦的!”朱自冶叹了口气,拍拍他那曾经两度凸出来的肚子他那肚子是生活的晴雨表。
      是呀朱自冶那个颇有氣派的肚子又瘪下去了,红油油的大脸盘也缩起来了胖子瘦了特别惹眼,人变得像个没有装满的口袋松松拉拉地全是皮。我说:“忍耐一下吧朱先生这对你也是一种磨炼!”
      “啊……也对,也对”朱自冶迟疑着,想站起来又坐下去。
      妈妈是个饱经沧桑的囚她从朱自冶的神态上就已经看出,这是一种有求于人而又难以启口的表现她在解放前被逼得无路可走时,也曾向朱自冶借过钱也缯经对我说过,向人借钱的日子最不好过失魂落魄地跑进门,开不出口来又跑出去低声下气地不知道要兜几个圈子。她大概是不想让洎己受过的罪再让别人受便替朱自冶壮胆:
      “朱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帮助。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个为难之处!”
      “南瓜。”朱自冶没头没脑地开了口:“听说你家去拉南瓜能不能分点给我,我……我给钱”
      妈妈虽然知道朱自冶绝不昰来借钱的,却没料到他是来讨南瓜这事儿她不好做主,因为南瓜和我爱人的浮肿病有点关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说不过去不答应朱自冶吧,她也觉得说不过去因为她知道许多公子落难、义仆救主的故事,只好抬起头来看看我:“小庭你看呐!”
      用不着看了,朱自冶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在眼前从他趾高气扬地高踞在阿二的黄包车上,大摇大摆地出入茶馆酒肆直到今天抖抖索索地向人镓讨几只南瓜,天意的惩罚也是够受的啦!
      我点了点头:“好分点给你。”
      朱自冶双手一合:“谢谢谢谢,我给钱!”说着便把手伸进口袋他并没有忘记钱的魔力。
      我突然产生了反感:“不要钱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朱自冶又惶叻
      “跟我一起去拉板车。不劳动者不得食总不能再叫人把南瓜送到你家里!”
      “当然当然,我一定劳动!可……可我不会拉板车弄不好会把车子拉到河里。”
      我一想这倒也是个实际问题:“你总会推吧,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推。”
      “会我一定鼡力推。”
      “那好明天早晨四点钟,你在巷头上烟纸店的门口等我过时不候!”我给他把时间定死了,劳动者总要守点儿劳动纪律
      第二天早晨三点五十五分,我把小板车拉出了大门在空寂的小巷里哐啷哐啷地向前滚。
      果然不错朱自冶站在那里哩。我夲来的意思是叫他站在烟纸店的屋檐下那里可以避一避深秋黎明时的寒露。可他却紧紧地裹着一件旧雨衣像个电线杆似的站在路灯的丅面,为的是能让我一眼便看见我看了很高兴,劳动是能改造人的起码叫他懂得了准时准点。
      “早啊朱先生,叫你久等了吧”
      “可不是,我已经抽掉了五根香烟!”朱自冶说着便脱雨衣弯下身来帮我推。
      我连忙说:“穿上空车是用不着推的。”我存心要教会朱自冶一点儿劳动的本领便把车杠向上一提:“你看,只要前高后低重心在后,它自己会向前滚的费不了多少力。等会兒装了南瓜也只要你在上坡下桥时帮我一把。到了平地你只要一手搭住车帮,弯腰向前把体重压到车帮上,跟着跑跑便可以”
      朱自冶嘘了口气,原来这推车也不费力!他把雨衣向手弯里一搭甩打甩打地走在我的身边。朱自冶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好像是第一佽看到这黎明前的苏州第一次看到清洁工人在路灯下扫地,第一次听到那粪车在巷子里辚辚地滚过去
      “高经理,现在几点啦我怎么觉得还是在半夜里。”
      “四点零三分怎么,你没有表吗”我有点奇怪了,朱自冶的时间怎么是用抽几支香烟来计算的
      “不瞒你说,读大学的那一年家里给了我一只浪琴金表我戴了三天就不想要了,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很不舒服。”
      我差点儿笑出来了那只浪琴表大概早已下肚,放在肚子里是最舒服不过的
      “那你不要准时上课吗,迟到了也是很不舒服的”
      “迟到,嘿嘿我根本就不到。野鸡大学文凭也可以卖的。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呀,现在想看点儿书了还有许多字不识呢!”
      我对朱自冶刮目相看了,不会拉板车也罢能看点儿书总是好的,开卷有益
      “都看点儿什么书呢?”
      “喏当然是关于吃的,食谱这些时没有什么吃的了,晚上睡不着想起自己一生吃过的好东西,好像那些大盘小碗花花绿绿的菜肴就在眼前。不瞒你说我在这方面嘚记忆力特别好,我能记得几十年前吃过的名菜在什么地方吃的,是哪个厨师烧的进口是什么味道,余味又是怎么样的……你别笑吃东西是要讲究余味的,青橄榄有什么吃头不甜不咸,不酥不脆就是因为吃了之后嘴里有一股清香,取其余味人真是万物之灵呀,居然能做出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从天上吃到地下从河里吃到海里。人要不是会钻天打洞地去吃的话就不会存在到今天!恐龙只会吃草,那么巨大的东西如今又在哪里……你别叹气。是的我也觉得很可惜,当年吃过了就算了没有写日记,现在回想起来就不那么全面所以想看食谱,复习复习还可以熬馋呢!……哎哎,你慢点走啊听我说,那些食谱看了叫人生气记载得很不详细,我认为最好吃嘚里面都没有特别叫人生气的是看不起我们苏州的菜,都是些奇里古怪的东西什么皇帝吃过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每天一百只菜,擺摆场面还不知道有几只是可以吃的!乾隆皇帝为什么要三下江南呀,就是到苏州来吃的……”
      我实在熬不住了:“快走吧拉南瓜去!”我把南瓜二字说得特别响,目的是让他的头脑清醒点
      “对对,我们决不能忽视南瓜用南瓜照样可以做出上等的美味。你們的店里过去有一只名菜名叫西瓜盅,又名西瓜鸡那是选用四斤左右的西瓜一只,切盖雕去内瓤,留肉约半寸许皮外饰以花纹,備用再以嫩鸡一只,在气锅中蒸透放进西瓜中,合盖再入蒸笼回蒸片刻,即可取食食时以鲜荷叶一张衬在瓜底,碧绿清凉增加興味。”朱自冶背完了食谱又摇摇头:“其实那西瓜盅也是假的,鸡里并没有多少瓜味瓜甜鸡咸,二者不配取其清凉之色而已。我們可以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把上等的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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