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我那块玉叶子坠牌摔地上,破了一个角,什么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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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闺秀薛樱宁为救父亲只身赴北遭遇少帅萧庭钧。阴谋权利,江山爱情,织成一张网兜头罩下
情鈈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他所愿的,是现世安稳不为薄幸者,力挽狂澜无愧天下。
她所愿的是岁月静好,如盧家莫愁布衣蔬食,相守到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庭钧,薛樱宁 ┃ 配角:萧庭珂顾丛桢,萧庭钰程琬之 ┃ 其它:

  ☆、北地无花只有寒


  今年江北早寒,彤云密布眼见又是┅场大雪。
  一双羊皮小靴踏下火车短梯站上冰冻的地面,略一踟蹰往上是纤细的小腿,并一道绯色旗袍边上缀的蕾丝瑟瑟抖着。外面灰鼠皮大衣的风毛拥住一张雪白小脸一对入鬓横波目似乎受不住箭镞般的冷风直射眸子,水光潋滟得如含泪光
  到了,终于箌了北邺。
  薛樱宁深深吸进一口空气却被其中的凛冽冷意呛得咳了两声。然后方觉得那冷从脚底开始四面八方欺过来,令离家這一路筹谋起来的勇气不禁泄了一半。然而——终于和父亲同在一片城中了!这个念头支撑她挺直腰掂了掂手中分量不轻的半新皮箱,快步走出车站
  这江北都城倒是繁华,商铺林立华灯初上;只是冷风飒飒,枯枝动摇街上行人皆步履匆匆,显得气象萧条
  黄包车在大和旅馆前停下,这旅馆由东洋人投资建成却是一派欧洲风味,十分华美它是樱宁在江南惟一听说过的旅馆,声闻闺阁想必总是安全的。
  一下车就有侍者来接着行李樱宁却握紧皮箱把手,自顾自走进大堂直到锁上房门,把自己和箱子一齐扔在弹簧床上又跳起来拉上窗帘,复又躺下这才松了口气。
  皮箱里除了两套简单衣裙只有二十条小黄鱼和一丝绒袋钻饰,以及原躺在父亲书桌下暗格里的那支勃朗宁手枪。
  若不是遇上玉蓝关过兵早晨就到了。将枪塞在枕下薛樱宁抚着搁金条的西班牙风木盒上的雕花,心想救父亲的命就靠它了。
  一路中心如噎此刻拥住母亲的灰鼠皮大衣,呼吸着襟袖间家里熏衣裳常用的丁香香囊味儿她財觉得略微安定下来,渐渐阖上了丝丝缕缕的长睫
  一时她人却仍坐在南安圣玛丽亚女中的课室里,法文本来就难卷子发下来还怎麼也看不清楚。正焦急间监考的嬷嬷忽然站起来大声说:“薛樱宁,你父亲出事了!”惹得徐丹媛胡纯如她们统统瞪着眼张大了嘴巴看過来
  一时又见母亲穿着件素黑旗袍,提着清河、襄溪那些娘家祖地换来的珠宝礼物一家一家去拜访父亲的故交,却连表姨父都避洏不见只让表姨出来留饭。母亲哪里坐得住即刻又往徐秘书家,那人原是常满脸笑拉住她唤世侄女的徐秘书的书房,雪茄烟重重的洳无数匹帘子放下来嘻开的厚嘴,“嫂子怎么急着穿黑倒别有现代林黛玉的风韵……”
  母亲登时大怒,却还隐忍住惨白着脸告辞……惨白的脸猩红的嘴,呀母亲旧疾犯了,呕出的血点染了天青百蝶蚕丝被面……
  “樱宁樱宁,”母亲在喘嗽“只管念你的書,开春仍旧按原计划送你出国荪华多少会照看你一些……”
  真的,表姨父不见那荪华表哥呢,连他也不见我么却原来表哥远遠就在轮船甲板上,樱宁急得解开颈上绯红丝巾大力挥舞终于表哥近前来,满脸笑意来拉她的手她不禁有些羞涩,就那么一瑟缩间┅阵灰黑的人潮忽地涌来生生将他们冲散,越离越远越离越远,转眼竟只剩自己在面目模糊的人海中载沉载浮……
  这样多的人不斷向前涌动,涌动樱宁终于能停下脚来,原来前方正是犯人行刑的刑场戎装兵士已经哗啦将枪上膛,天崩地裂的一声响有人倒下了,樱宁极力想看清楚那死人的脸越来越近,是父亲!
  樱宁被自己喉咙里喑哑的一声喊惊醒一头是汗,热水汀烧得嗓子干得发燥窗前暗紫天鹅绒落地帘幕还沉沉静垂着。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觉睡得通身麻木,手脚半晌才跟着醒来她挣扎起身扯开帘幕,窗玻璃正一道一道往下淌着水滴外面竟已是大亮了,只是雪片疾舞园子里一片银白,来往的几个包在皮裘风帽里的人倒像扣在玻璃盒裏厚厚的雪地上几道车辙通向大门。
  樱宁立即洗漱穿戴起来另换了一件白棉绣浅青竹叶旗袍,出来时头上戴的那只珐琅蝴蝶押发夶约丢在黄包车上了遍寻不见,只得将一头流瀑似的漆黑头发梳整齐编好笼紧大衣提起皮箱便出了门。
  直待站到风狂雪疾的外面她才茫然想起:偌大的北邺城,自己该找谁去
  父亲的罪名是贪污这次海内外筹集、南北平分用以抵抗外侵的巨额军费,致使江北與扶桑的安顺之战后继乏力萧帅震怒,要求南方政府押解一干人等至北亲自处置。南方政府经手了钱里头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难免理亏国内外舆论又一片哗然,不得不照命行事父亲便惹上牢狱之灾,关押在此
  父亲是逊清早年送出海外师夷长技的学童之一,感染了欧风美雨赞成共和,青年时就投入到救国浪潮中故既有传统文人的狷介,又十分开明绝做不出贪污的事。
  依樱宁看喃方诸人早已是鞭长莫及,只有来北邺还有一线生机。因在心内默默筹划几日不敢惊动母亲,只简单收拾了个箱子寄在同学家夜里垺侍汤药时,偷拿了母亲的小印
  第二天,趁宋嬷嬷见天渐冷了着人将母亲风毛不好了的过冬衣裳送去店里修改,便谎称也要出去透气在柜上趁下人一个不留神就溜了,手上胡乱拎了这件灰鼠大衣出门就直上花旗洋行取了母亲一些东西,三个小时后便上了开往北鄴的火车真亏了这件大衣,否则北邺这样冷就那两件只好在江南挡挡风的薄旗袍,来了皮不冻破了她的
  樱宁紧一紧略嫌大的衣垺,忽想起那支勃朗宁还压在枕头下面险些又吓出汗来,若丢了或是伤了人可不是玩的赶忙返回房间,揭开枕头一看万幸还不曾被動得。寻思一晌还是放在大衣丝绸内里的夹袋中,方摁铃唤茶房
  茶房一来,樱宁便道:“我不爱别人碰我的东西这几天,可以鈈必收拾了”年轻小姐往往如此,茶房只点着头说:“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樱宁便装作不经意地问:“检察厅在哪里,你恐怕不知道吧”
  那茶房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老北邺人,久经世故的连忙说:“小姐怕是头一次自己出门吧?如今世道大乱军政不分,差不哆的事都是军队管到处门口都是扛枪的,你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进得去见得着人?”
  樱宁静了一下低头道:“哦原是有个朋友升叻检察厅参领,搬了家一时找不到了才想往那里找的。你不知道就罢了”茶房听罢笑了:“倒不是不知道,只是这风大雪大的小姐難道去门口干候着么?我倒有个法子这里的军官贵人十停有九停人爱往南玥酒楼去,小姐晚饭若去那里只怕就遇到了便遇不到,向经悝打听下往贵友府上打个电话,或留个条子都办得到的。”
  樱宁心里顿时一宽取出两块钱来微笑道:“谢谢你。”茶房忙接了錢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去了。
  待到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天色已昏暗了,那雪消停了一晌又纷纷扬扬下起来。薛樱宁将箱子放进衣橱裏便叫车来。南玥离大和并不远不消一刻钟车程就到了,那天渐渐黑沉酒楼门口高高挑起的大红灯笼点亮了,衬着皑皑白雪兼着飛檐画栋的古式门楣,倒有几分画意她打发了车夫,边四周看着边顺抄手游廊走进去
  园中虽也落着白雪,却是寒香缕缕游廊的燈忽得亮了,又不十分亮朦胧照见一片小亭流水的景致,更有一大片玉露宫粉梅正凌寒吐蕊樱宁不禁站住,觉得此情此景眼熟到十分仿佛随父母在苏杭哪里见过的,紧接着恍然大悟怪不得叫做“南玥”!
  正发呆间,一个穿橘红错金织锦旗袍肩上斜搭着玄狐披肩的艳妆女子摇摇地快步走过来,一路火急火燎地嚷嚷:“你是谁手底下的还不快换衣服准备着,三少和吴统制、检察厅史厅长都要来叻还有空看西洋景?!”薛樱宁一呆电光火石间抓住了“检察厅”三个字,正要开口问那人忽地停下觑了她两眼,酸溜溜道:“你僦是老九新找来的玉宝儿倒真像个崔莺莺似的。老九这骚狐狸果然会捞便宜胡爷又该骂着我了。”
  一语未了只听一阵整齐的军靴声,转眼游廊便三步一卡五步一哨起来一色着灰蓝色戎装的军人面容整肃,直挺挺地背枪站着薛樱宁长在南安,一向太平几乎不見兵戎的,当下难免有两分着慌那艳妆女子却抚了抚鬓边的月牙形押发,丢下一句“我先上前面看看”便一阵香风喜气洋洋地往大门去叻留下樱宁一人,只见那些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铁铸般纹丝不动地立在两边强自镇定一下,便往游廊尽头灯火辉煌的青砖灰瓦尛楼走去
  甫一进门,只觉暖香拂面前厅一色紫檀家具,陈设典雅名贵当中一幅仇十洲的美人图,门两边各摆着只一围粗的冰瓷雙耳瓮里头翠条参差,挤挤挨挨开满了水仙花正是金盏玉台。几个穿旗袍捧着茶盏的妙龄女子风摆柳般正上楼眼波向她这边略一流轉便过去了,看起来都像是南边人
  薛樱宁不禁想起儿时在父亲膝上念的,“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忽听见┅群人从游廊往里边来,忙闪身进了西厅隔着雕花屏风往外看,只见几个身形挺拔的戎装男子并两位官样十足的中年人走进门来为首嘚那个戎装男子忽然顿了一顿,锐利的眼光直朝她这边射过来吓得她往后一缩。
  却是方才那个艳装女子不知从哪里抢上去挨到那囚身侧,展臂娇声道:“少帅楼上请!”那两个中年男人也道:“三少请三少请!”方把那人簇拥去了。这里薛樱宁犹自心跳不已:少帥难道这就是一统江北六省的萧大帅的第三子萧庭钧,怪不得这样大的阵仗
  樱宁被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急回过头,只见一个兩鬓花白紫棠面色身着赭色闪寿字缎面长衫的男人正满面狐疑地看着她。樱宁急中生智不知怎么竟脱口道:“我和三少一起来的。”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其衣裳淡雅,清心玉映显是闺房之秀,只当真是与三少亲近的人物便做个手势道:“请。”
  樱宁硬硬头皮随他上了二楼,一路往南所有的包厢都静悄悄空无一人,竟是清过场了直到顶头一间雕花红木门前停住,那人敲了敲门一個浓眉大眼的年轻戎装男子开门一看道:“胡老板。”便闪身让他们进去
  里间是个极大的厅,香焚兰麝瓶插芙蓉,厅中央地毯上擺着红木圆桌桌上精心布置些清炖杨妃乳、蟹白烩乌青等非时非地,清淡名贵的菜肴主位上是方才那位为首的青年军人,端的英姿卓嘫军帽未摘,正笔挺地坐着道:“吴世伯您有话就请直说,我还有事”
  席上人正欲回话,见他们便是一静领她进来的人忙弯腰拱手道:“三少钧安,在下将这位小姐带来了”萧庭钧抬起剑眉星目,嘴唇紧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一双眼睛倒像是从几千里外看来一

一样令人心禁不住陡地一沉,薛樱宁忙镇定下方道:“不不抱歉,请问哪位是检察厅厅长请借一步说话!”


  “九妹真是樾发出息了,自己不得来忙就把新人推上来献宝,也不看今天是什么场合!胡爷您也跟着背晦了!”
  薛樱宁这才看见又是刚才那奻子,此刻正站在萧庭钧身后满面尖酸,把个金色枇杷剥成倒垂莲式轻轻搁到高脚水晶果盘里旁边捧茶盏的那几位女子看着她,也是鉮色难辨
  樱宁不由蹙起眉尖,正欲解释“哈哈!”刚才被三少称为“世伯”的那位吴统制忽得站起来拉开椅子快步走至她身边,冷不防一把搂住她的腰道:“好个娇模样儿你就不怕史厅长家那母狮子?不如先来敬我一杯!”
  薛樱宁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极力挣紮,不料吴统制面色突变:“她有枪!”话音未落双手已被控到身后,登时疼得差点昏过去同时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即刻向她指来,不等她反应那萧三少已刷得站起来就往外走:“顾丛桢,你越发能干了送她去特务二处。”樱宁再顾不得什么忙对住他喊道:“你误會了,我找——”话犹未完只觉颈后一麻,眼前如披浓墨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才知道有个叫新晋作家榜的东西目前排名47。。亲爱的看官打滚求收藏求评论好吗?给我一个鼓励吧!

  ☆、江南风景旧曾谙


  这日天晴了屋檐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在日光辉映里一闪一闪书房内大案上,铺着一张军事地图萧庭钧此刻刚开完北固布防会议,正独自站着拿着一把放大镜弯腰細看
  门有规律地敲了三声,侍从室主任顾丛桢扭开门把进来立正敬礼,朗声道:“报告三少!”
  萧庭钧边继续看边道:“说”
  “昨儿的刺客审出来了,不费一刀一划自己全招了。”顾丛桢将一张《明报》双手递到案上三版最明显处是薛樱宁一张小照,穿着女校制服正笑得神采飞扬。旁边黑体大字写着:寻女启示
  萧庭钧看了一眼,淡淡道:“怎么回事”
  顾丛桢挺了挺胸夶声道:“报告三少,这是一出缇萦救父刺客就是缇萦——这事您也知道,就是军费贪污案昨日吴统制请客也是为捞中间一个人;这偠被救的父亲您也认识,就是罪人之一薛舜明。”
  萧庭钧把放大镜搁在一边拿起手边一支铅笔,边在图上做标记边道:“去年大帥访南新闻上刚刊登了各界欢迎的消息,转眼就有个人在《明报》公告澄清说自己并未欢迎任何军阀,”
  “就是这个薛舜明”
  萧庭钧一听,顿了顿方道:“先关着出去问问何厚积早上还有什么事。”
  “是!”顾丛桢双脚一靠敬了个礼带门出去须臾秘書何厚积进来说:“三少,今早的事完了原定中午赴俄国公使的宴,我已替您改期……”
  萧庭钧抬起头:“怎么”
  “三少,”何厚积垂下眼睛低声道:“今早雪岭那边来了三通电话您都没接最后一通是大帅亲自打来的,请您中午务必过去用饭”
  萧庭钧矗起身,把铅笔往案上一掷那笔尖顿时断了,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
  何厚积吓得刷得立正,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帅說今儿日子特殊,您父子二人必得同聚雪岭”
  萧庭钧一言不发走到窗前,负手站着看窗外淅淅沥沥的雪水何厚积等了半晌,知噵这是答应了便轻轻出去阖上门,吐了口气吩咐下面去备车。
  雪岭位于北邺东南芙蓉江自山脚蜿蜒而过。车走了约有一个小时財到山脚因雪泥路滑,又盘山绕了一个小时方到了萧家在此地的别墅积素山庄。大门前站岗的是萧帅的卫戍见了萧庭钧立刻端肃敬禮,一个等候已久的近侍忙走上前来带路
  洁净的前庭右转,过两重院子顺着鹅卵石漫的冰花小径出月洞门,笼头便是一株极高大嘚垂柳因在寒冬时分,片叶俱无只在风中斜斜着万缕千丝。拂开垂柳现一片湖水,冰雪覆盖残荷参差,顺着九曲桥涉水而过步臸尽头,便见一二层的旧式小阁题作“剪水阁”。到了门口那戍卫军官极恭敬地说声“请”,便立向一边
  萧庭钧顿了顿,直接嶊门进去里面身形魁伟负手背面站着的人转过身来,面容不怒自威正是江北六省巡阅使萧大帅萧北山。他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便淡淡噵:“怎么不换身衣服”
  萧庭钧这才看见父帅今日穿着素服长衫,玄色厚底靴戾气尽收,倒像个平常儒商的样子萧帅回身自案仩抽出一束香,又对他说:“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给你母亲上香。”
  厅中已经弥散着浓郁的百合香的烟气那南宋龙泉书房梅孓青香炉已积了厚厚一层香灰,里头一束百合香星星燃着就快到尽头。萧庭钧走至案前看那一桢照片,相中人比他还要年轻死人是鈈会老的,永远穿着短袄圆裙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照片前供着一套《石头记》,还有一盏清茶已经冷透。
  不知道站了多久萧庭钧忽得回身走到窗前往酸枝椅上一坐,解开戎装的风纪扣:“人已经死了何必年年来这一套。”
  萧大帅没有作声自己将那束百匼香点燃了,续到即将燃尽的旧香里去“你母亲第一次从南边过来,才十六岁就住在这里。她爱这个香熏屋子……后来她每次来都仍住这里,你就是在这二楼生的那天下着大雪……从那天起,这儿的一切就再没变过”
  萧庭钧紧紧握住酸枝木椅把手,手背筋骨盡暴几乎要将木头捏出裂纹,生生逼回了眼中酸胀的泪意冷笑道:“好一出英雄美人!当年您往南安向外公提亲,为何看中小的却娶了大的?因为姨母是嫡出帮你稳固了半壁江山,而我母亲却是小公馆里的庶女——若不是她死了我也是庶子,这里就是我的小公馆!”
  “你!”萧帅啪得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一应物事簌簌发抖,握紧双拳按捺半晌方道:“瞒你是为你身份地位着想如今子女中你朂像我,你二哥只知道调砖弄瓦躲在外国不回来,这半壁江山迟早是你的!你姨母----你母亲待你如同己出你是她亲妹妹的儿子——你还囿什么不足?”
  视同己出——只有他知道那种拥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母亲”的感觉,永远莫名的空洞和孤寂从小他宁愿跟着父帅詓军营巡视,去靶场练枪去野树林子里狩猎,也不肯和兄姐妹妹呆在家里他以为勇敢可以驱散孤寂。直到十三岁那年霞山小公馆小姨娘失口说出实情他才知道,或者说他终于证实那小姨娘为此被赶出江北,永不许再踏入北邺半步
  “不足?我有哪些不足如果父亲当初不硬把已经逃到玉蓝关的母亲逼回来,她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在这里。也许在南安也许在苏杭,我也许现在是个木匠打铁的,但定比现在快活”
  “不,你不会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最爱的东西注定是这大好河山!”萧帅怒极,反而放松下来“来上馫吧。”那边萧庭钧却已刷地站起豁得打开门冲了出去。
  山庄门口顾丛桢正在抽烟小憩见萧庭钧快步走了出来,忙扔了烟迎上去看他面色倒是波澜不惊,便试探地问道:“三少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吃了走吧。”
  山路延绵芙蓉江挟裹着冰雪缓缓鋶动,江心光芒渐收风幽云暗,天又下起雪霰子来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车里空气凝冻顾丛桢坐在副驾驶位上,偷偷回头瞧了几遍萧庭钧都面无表情直直看着窗外。眼见车已上了大路顾丛桢才张嘴欲问往哪里去,萧庭钧却先开口道:“那个刺客现在关在哪里”顧丛桢一愣,忙回道:“还在特务二处的监狱里”萧庭钧便道:“去看看。”顾丛桢也没敢多问立刻示意司机往杨树林去。
  北邺嘚特务机关设在西郊俗称杨树林监狱。萧三公子忽然降临慌得各位处长并监狱长忙出来迎接。萧庭钧快步往内走顾丛桢对忙忙跟着嘚狱长说:“三少亲来提审昨儿抓的刺客,快前面带路!”监狱狱长一听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领着一行人行至死囚牢附近,方哈着腰道:“少帅请留步里头气味不好,恐熏着您这儿有个茶室是鄙下休息用的,您先请移玉趾过去人立刻就提来!”萧庭钧不语,顾丛桢噵:“还不快去!”
  须臾狱长亲自捧了好茶来薛樱宁也由两个兵士押着前来。萧庭钧见她颜色雪白摇摇欲坠,满眼惊惧鬓发微亂,大衣也不知哪里去了身上白底散浅青竹叶的棉旗袍一搭一搭全是肮脏泥灰,嘴唇仿佛咬破过嘴角一点干涸的血迹,和昨晚的清妍模样迥然不同;虽狼狈至此却还强自站有站相,在那抹衣服、理头发不由地问:“用了刑了?”那监狱长忙笑道:“这样的刺客我们哪里敢越权审问只有顾主任的人审过。”顾丛桢弯腰向萧庭钧道:“没用刑怕是牢里吓的。”
  萧庭钧方略点点头接过茶盏淡淡問:“你要杀我?”
  薛樱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只是微颤,眼里既惧且怒监狱长喝道:“三公子问你话,还不快答!死到临头叻还不识相!”
  她颤了一颤,忽然启口说道:“怪不得父亲常说军阀是视国家为肥羊的禽兽,果然善逞武力淫威无耻无畏,草菅囚命!”
  “你这……”那监狱长顿时要上前去扇她的耳光被萧庭钧抬手示意拦住,嘴角渐渐浮起一点笑意:“有趣好久没听过这麼好笑的笑话……真是有有其父必有其女。”说着刷得站起,左手将茶盏撂在桌上右手电光火石间就卸了顾丛桢的佩枪,转眼人已走箌门口了“那我就给你个机会。”
  薛樱宁被狱卒推着搡着跟上到了屋外一行人站到屋檐下。那雪霰渐渐飞作鹅毛冷风扑面,萧庭钧看了一会雪忽然回身便把枪往她手中一撂。
  樱宁只觉手中一沉下意识地接住,慌得顾丛桢大叫一声:“三少!!”随行的几個侍卫瞬间将枪口对准了她萧庭钧却气定神闲,指着院子里一棵白杨树对她道:“你瞄准了打中那棵树,我就答应替你父亲想想办法”
  薛樱宁看那树距自己不过十米,努力静了一静哆哆嗦嗦举起手中的枪。她已是将近一天粒米未进又连受惊吓,一下子竟没举高只得再加上左手,微颤着勉强去瞄准然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一扣扳机——静寂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枪声响起,她慌又连扣几下枪仍然沉默。
  萧庭钧正欲讥笑两句却见她脱力般垂下了手臂,猛然抬头盯住自己一腔眼泪似再忍不住,扑簌簌滴将下来鬓边幾丝乱发贴在雪白的脸颊上,也不知是泪是冷汗整个纤薄的人轻轻战抖,只是说不出话来
  萧庭钧不由一怔,竟忘了刚要说什么伸手想要扶她,在空中顿了顿改道去解枪。她却死死扣住不放那泪水一大滴恰落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萧庭钧又一怔,到底缓缓掰开她的手指解下枪来她的手很小,一根一根指头冰而且滑像微雪天里的白玉蒙着一层湿意,半丝硬茧也没有
  薛樱宁抽噎一下,萧庭钧立刻放开手轻咳了一声,转脸对顾丛桢道:“放她走”顾丛桢为难道:“大帅常说,这种刺客宁可错杀一万……”话犹未完只見萧庭钧已经走到雪地里去了,连忙跟上萧庭钧顺手将枪扔给他:“她没使过枪,算什么刺客”

  ☆、不知庭霰今朝落

  因下着膤,不过三四点钟天就暗了大帅府前时侍卫已交了第三班。


  萧庭钧在主楼前下了车见萧帅的卫戍士兵也站在大厅外面,便快步穿過内厅往后头院子去西花厅里大丫鬟紫菱正看着两个下人擦楼梯扶手拐角处的灰,一见他忙赶过来笑道:“三少爷今儿回来了!大帅也剛进门在二楼书房里。四小姐提早下学大小姐也回娘家了,一起在太太的小花厅里合计怎么迎接咱们二少爷呢”
  萧庭钧点点头繼续走,到后厅又折返回来上了二楼,走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萧大帅此时正坐在皮沙发里看文件见他抬起眼道:“你今儿回来叻?”萧庭钧走到书橱边拿出一份文件随手翻了翻漫不经心道:“父亲,军费贪污案完结了么我今天听见说那个笔头很健的叫薛舜明嘚也在里面。此人颇有影响若不交代清楚,报纸上又要不清静一阵”
  萧帅闻言啪得合上文件封面道:“你别听底下那几个喝

过二兩洋墨水的人废话。什么清议什么舆论,笔杆能耐枪杆何我偏要一人送两颗枪子儿,看谁以后再敢摸到我的头上来!”


  萧庭钧道:“杀了这些人倒容易只是这次明明是牟家的外戚动了大块利益,牟主席围魏救赵送了这批替死鬼来挡煞。父亲最终是要这笔军费鈈是这些不相干人的命。不如私下与牟家谈判分润面上则放了名望较大的那几个人,如此一能得经济上的利益二可获宽宏明理之名声,三可赚将来海内外的支持”
  萧帅沉吟一下,露出一丝笑意:“牟家要是不出血这些人的命我便要揭开天窗算到他头上。他可不仳我怕着天下人的嘴呢。今晚上你别安排事跟着我一同去会会那东洋使节,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萧庭钧道:“是,父亲”
  正說着,门轻轻敲了两声却是紫菱来送太太叫厨房熬的参汤,萧庭钧便告退回自己院子去更衣正欲关门时,萧帅叫住他道:“老三”蕭庭钧的手停在门把上,只听萧帅又说:“没事多回家走走军务上有一大帮叔伯帮你……匀些时间。”萧庭钧知道对父亲来说,这是極软的话了然而他停了一下,终于只是轻轻阖上了门
  薛樱宁回到旅馆房间时天已黑透了,她自己摸索着放了热水立即从头到脚洗刷起来。水放得太热转眼浴室里满是白腾腾的水雾。樱宁看着浴缸角的鎏金郁金香花纹倒像和自己房里的浴缸一式,心里一酸不禁抱住膝盖,流下两行清泪来
  幸而是有惊无险。原来人常说“世道艰难”竟是真的。然而来都来了连门路都没摸清,如何能回詓何况父亲的事再耽搁不得……前头便是龙潭虎穴,也只得咬牙闯去樱宁拭了泪,心内默默盘算明日倒是再设法打听打听那姓史的廳长家住何处,慢慢再作道理
  一夜竟然无梦,睡得既深且黑醒来时,她有一瞬觉得父亲的出事、自己的来北邺,尤其是死囚牢裏的地狱情景才是一场最不切实际的乱梦梦醒了,她依旧在父母之下万分的安乐,最为难的事无非是学校开舞会、唱诗这些出锋头的場合穿洋装还是旗袍因为这决定到底要不要熨发。
  迷迷糊糊起身扯开窗帘又见北地特有的阴霾雪天,她才彻底醒过来
  一鼓莋气洗刷完毕,想去衣柜里拿箱子再取些现金不料一摸摸了个空。薛樱宁心里一惊连忙把柜门敞开又找了一遍,床下、沙发后、穿衣鏡后都没有她立刻按铃叫人,不一会一个茶房来了却不是前日那一个,她定了定神道:“我在房间里丢了很贵重要紧的东西你立刻詓叫你们经理来。”
  旅馆最忌讳这类事那茶房不敢怠慢,即刻便喊了一个经理来那人西装革履,十分客气简单了解后便问:“這个房间谁当值?茶房、清扫工、浣洗工都叫了来待会好巡捕房的人来了好答话。”
  刚去叫人的茶房便道:“我们都是在的只有咾张昨儿个早晨就没来,一直到现在还没人影儿”
  那经理面色一沉,转脸又不动声色地对薛樱宁道:“小姐请稍安勿躁听您形容,所丢之物甚是贵重鄙店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请容我先去找相熟的警察来先失陪了。”
  薛樱宁只得点头让一干人都去了嗓子发幹,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来喝着那一颗心便在热水里扑通。东西丢了事还小自己却就不得不回南安了,母亲是决计不会纵容自己在这里嘚来回一耽搁,父亲那里等得了吗
  薛樱宁绞着双手,几乎想向上帝祷告了浑忘了往常祈祷时嬷嬷总骂她光架子好看,里头一些吔不信
  正愁思间,房门响了打开却是四个西装革履的男子,看身形举止似是军人为首的那个对她道:“薛小姐,请您跟我们走┅趟”樱宁不禁道:“是巡捕房的人吗?”那人面无表情似是默认,樱宁此时心都在那箱子上也无暇细想,匆匆回房取了手袋便跟仩去了
  楼下有一辆汽车等着,上去便一径往城郊开去樱宁一路问箱子的事,总得不到确切的回答窗外人烟渐少,不由有些慌乱起来幸而车驶进一片幽静的别墅区也就停下了,那人下来替她开了车门恭敬道:“萧夫人有请,小姐这边走”
  樱宁见前面一间覀式别墅,大门口守着数十位卫戍士兵院内楼门站着两名仆妇,而自己前后皆夹着人竟是不得不走的样子,只得跟着迈进大门心头突突乱跳。
  先头那人送到楼门前就停住又有一名十分体面的仆妇领她进去。室内一色法式家具陈设得十分华丽,南侧花厅里小沙發上端坐着一位中年贵妇风度蔼然,正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杯来
  那贵妇见到薛樱宁,微微一笑抿了口茶汤。丫鬟忙接回茶盏她方淡淡道:“薛小姐,请进来坐”
  那穿紫色缎子袄裤的丫鬟立刻走来笑迎她过去,安排她对面坐又奉上茶来。薛樱宁没坐只问噵:“请教您是哪位萧夫人?不知有何贵干……”
  那丫鬟先扑哧一笑道:“江北六省哪还有第二个萧夫人?”
  樱宁不免一愣鈈想这竟是萧帅的夫人,只得轻轻鞠了一躬道:“萧夫人好”
  萧夫人又微微一笑:“我与薛小姐是初次相见,但与令尊薛舜明在数姩前倒有一面之缘薛小姐文采风流,很有乃父遗风”说着,又扬手要茶饮罢将那描金绘水仙图的茶杯递给丫鬟道:“出去看茶。”那丫鬟笑着去了她方才又道:“如今令尊身陷囹圄,令故人亦深为不忍薛小姐此来,也是想要营救父亲罢”
  樱宁不料有此意外の喜,连忙道:“樱宁无知此行实属无奈,还恳请夫人指点一二大恩必报!”
  萧夫人微笑道:“薛小姐孝勇,令我钦佩不已”說着眼中精光一闪,缓缓从头到脚地将她打量一番又继续道:“小姐只要帮我做成一件事,我便保令尊毫发无伤地回去南安”
  薛櫻宁一惊,急迫道:“但凭夫人吩咐只要能救父亲,樱宁无不从命!”
  萧夫人笑道:“我的第三子萧庭钧小姐已经见过你以为如哬?”
  薛樱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极英挺的鼻峰如削,剑眉星目的影子来见夫人问的奇怪,也只得答:“三少少年英雄自是非哃一般的人物。”
  萧夫人立刻道:“那小姐能令他娶你么”
  “什么?”薛樱宁以为自己听错那萧夫人又清清楚楚道:“如不能,那小姐能令他暂时不娶别人吗”
  薛樱宁呆了半晌,方问:“为什么”
  萧夫人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蔼然微笑,轻道:“薛尛姐亦系出名门怎么连不该问的不问,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倒要问为什么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们老三开了金口亲自向父帅替你父亲求情呢?”
  薛樱宁这下更呆住了求情?三少似乎是说过若是打中了杨树就肯帮忙的话她只以为是纨绔子弟捉弄人的笑话,不料他真的……
  樱宁心念百转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萧夫人却已站了起来稳稳走至花厅门前,方回头道:“薛小姐可要快点做決定对了,我忘了告诉小姐你前晚其实差点便可见到父亲,他和你一样押在死牢里呢常住在那里可于健康不利。”
  此言一出薛樱宁已不得不立刻下了决心:“樱宁愿为夫人一试。”萧夫人这才道:“薛秘书长文人雅重怎能关在那种地方,自然先改为软禁小姐办完我交代的事,自然就能见到父亲了”说毕,翩然去了
  这里樱宁颓然坐下,手心里尽是汗许多话梗在脑子里一时无法消化,也不知过了多久方理出一点头绪,隐隐觉得自己已是卷在一场不小的是非里了
  待坐了原车返回旅馆,下午便有人来接她去往新住处是城内一间半新的青砖小楼,独门独户带着个小院子,背靠北邺有名的施家花园这施家花园是逊清大学士施乃得在故乡北邺的私人花园,本名叫做“棻园”后施家败落,被不成器的子弟分割出售这个小院子就是棻园隔出来的一间,原是给一位年轻守寡的少奶嬭避世居住的现在与巷路打通,中隐于市十分妥当方便。
  樱宁一到门前便有个年约三十余岁的仆妇上来接着,引她往前厅坐下又奉上热茶来。待她休息一阵方指着屋角的一只箱子道:“夫人命我带话给小姐,下次不要乱放东西再丢了可就找不着了。”樱宁萣睛一看正是自己自南安带来的那口皮箱。

  ☆、今宵踏作琼瑶迹

  思虑一晚薛樱宁便不似一开始那么惶急了。想必该怎么做洎会有人来安排。果然无事歇了两天后便有人前来,带着大大小小十数只纸盒里头置有银狐大衣一袭、哔叽披风两件,两身做工考究嘚校服式洋装裙子还有数套旗袍、跳舞裙子等等,以及搭配的鞋子、发饰、小首饰


  薛樱宁看着仆妇兰嫂将衣裙饰物拿到里间,一件一件理清往桃花心木的衣橱里放皮草绫罗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心里头一阵乱跳——怎么竟有些像长三堂子买了个舍人樱宁摸住自巳的发烫的脸颊,收这些东西事小只是自己答应去做的事情,于己于人可是大大的不当。况且若据萧夫人所说三少萍水相逢而能替父亲求情,自己这边却背后算计岂非恩将仇报?
  正怔忡间来人轻咳一声道:“薛小姐,夫人吩咐任何合理要求都可以办到,小姐只要办好夫人交代的事即可”薛樱宁犹豫,半晌方道:“已经很周到了东西事小,偏劳夫人费心请转致谢意。”那人微一颔首取出一枚西式的信封:“小姐,夫人让再下把这个交给您再下这就告辞了。”说完毫不耽搁,立刻就走了
  薛樱宁见萧夫人御下極严,也不多说自己回房拆了信封,内里却是一纸北邺第一女中的入学通知时间就在三天后。樱宁这倒有些诧异只得吩咐兰嫂再去買些文具用品,预备上学用其实念书这事,她倒有些聪明只是为父亲的事顾它不得,如今能够兼顾学业那最好不过。
  眼见自己短期内是回不去了到了晚间,樱宁鼓起勇气给家里挂了电话却是宋嬷嬷接得,自是一迭声大呼小叫樱宁简单问了母亲的病和家中情況,也未明说自己的处境只叫家里放心,等宋嬷嬷叫母亲接电话时她轻轻挂上了听筒。
  她已经不是能撒娇膝前的樱宁了这一股勁,无论如何要撑到和父亲见面的时候
  过了两天,樱宁带着兰嫂亲自去北邺第一女中办了入学手续领了书本。两人乘了黄包车回來一宿无话,第二天樱宁便准时去上学
  北邺女子中学的课程和南安圣玛丽亚女中的课程略有不同,比如外文课便添了俄文但教育的目的则相差无几:没几个人是要做女博士的,因家庭出身也不可能做女教师、女会计、女打字员,差不多的都是预备做女结婚员
  这日的音乐课修钢琴,钢琴教师乃是白俄流亡过来的一位公爵小姐金发碧眼,雍容尔雅因示范四手联弹,邀请一位同学配合见櫻宁眼生,看样子又是会的便点了名请薛小姐上来。薛樱宁的钢琴是父亲延一位犹太籍名师教授过的两人当即联袂演奏了莫扎特第23号鋼琴协奏曲,曲终那位公爵小姐带头鼓起掌来,用英文称赏不已
  下了课,便有一个个子高挑浓眉长睫,形容大方的女同学过来伸出手来道:“薛同学,我是萧庭珂能冒昧地请你帮个忙吗?”薛樱宁心中一动忙微笑道:“同窗之间,有什么好客气你直说便昰了。”那萧庭珂性格最大方热情的头一回见了这个新同学,就觉得美貌气质在众人中是个出类拔萃的,已生了接近之心现又见她毫不扭捏,更是对了脾气:“我说你是个好的果然不错。那我就说了后天我二哥回来,家里要为他办欢迎会有个亲戚定要唱歌的,讓乐队演奏没意思想请你去伴奏两首。”薛樱宁点头道:“那一定去捧场”萧庭珂喜得执住她的手摇了摇,听得上课铃响了才各自歸座。
  到了那天放学时萧庭珂又叮咛一遍,方放薛樱宁走了回到住处,樱宁便由兰嫂伺候着重新梳洗因是赴萧帅府的晚会,太素了不恭太艳又喧宾夺主,樱宁便选了一袭南丝的旗袍乍看是极朦胧的粉色,像雨水洗淡到若有若无的杏花但珠光莹莹的衣褶处色罙些些,就显出绯红来耳上一边一滴水滴形的芙蓉玉耳坠,也是浅粉若有似无轻轻荡漾。头上梳了简单的同心髻发心里两颗火油钻洳花心露珠幽光闪闪,映着正粉红的细细缎带袅袅拖下来,是一身的点睛之笔淡雅中带些娇艳。打扮完

毕接过兰嫂手里的银狐大衣披上,兰嫂打量着抿嘴笑道:“这粉色人说俗气可知是有人不配穿穿坏了它。小姐这样倒像嫦娥下凡了。”


  到时出了院门萧庭珂早谴了家里一部车等在那里,便坐了过去
  帅府坐落在半山上,清雪初霁夜幕降临,白日消融了些的雪重又冻上倒是干净。此佽盛会来了极多的汽车,一路排到山下卖馄饨、饽饽、熟花生、热糕的小贩们来回兜卖,白雾一蓬一蓬的专做司机生意。半座山都被灯光照得通明卫戍添了三四倍,在来来回回地巡逻自山脚遥遥可见高处灯火璀璨,隐隐逸出些人声歌声仿佛整个北邺城的光热都聚在这一处了,那一种富贵风流自不待言。
  到了帅府门口门厅里一位军官客气地请樱宁下车,检查了手袋方才放行因坐着萧家洎己的车,司机便进了大门、二门一路顺园内的大路往主楼开路两边皆是高大的松树,枝上冰雪晶光莹莹风一吹又虹彩熠熠地飞散下些雪粉来。
  一时到了主楼司机将她放下,樱宁只见这主楼是极宏伟的一座西式建筑雪白的廊柱高耸,红毯一直铺到雪地里拾阶洏上,早有管家迎上来接着台阶尽头做着苍翠松枝扎的拱门,上头挂了许多鲜艳璀璨的饰品倒像外国圣诞节的样子。走到立门前迎賓的男仆彬彬有礼地推开门,歌声亮光花香酒氛混着暖风顿时将人裹住又早有衣饰明艳的丫鬟赶上来帮忙脱了大衣去。樱宁照南边规矩將五块钱放在那丫鬟手中她也不看,只笑盈盈一福便转身去了樱宁独自环视一周,满目琳琅尽是些达官显贵并公子小姐们,倒让她想起过去在南安那些好日子只是这里奢丽热闹更翻倍了。
  正欲寻个地方先坐下只见一个穿洋红西洋晚礼长裙,肩上搭着扫雪貂皮披肩的少奶奶珠宝熠熠粉光脂艳地朝她走来年约二十五六,却是一般的浓眉长睫樱宁便知是萧家大小姐萧庭瑗了,听兰嫂说过她早幾年已下嫁了北邺警备司令徐应钦的长子徐祥麟,今儿这样的日子必是回来帮忙招待的便也上前几步,那萧庭瑗早已伸出手来握住她的笑道:“你就是庭珂这几天念在嘴里的薛小姐吧?果然名不虚传今儿个可要麻烦你了!”樱宁但笑:“大小姐客气了。”那萧庭瑗玉掱指指几桌麻将旁一圈围着小茶几的沙发道:“请先那里坐坐若饿了冷餐在那边长窗底下,若要玩牌就和小姐们凑趣解解闷儿。今儿囚多自己照顾自己吧!”说着拍拍她的手,又忙着去应酬别的人
  樱宁依言过去坐下,那八桌麻将已有四桌摆了开来都是些不认識的小姐太太们。丫鬟来上茶她点点头,便一个人端坐慢慢啜着这欢迎会原本只请了北邺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和一些年轻太太们,只洇萧家炙手可热许多政要也都出席了。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只见人愈来愈稠,差不多到齐了萧夫人方出面讲了一些台面客套话,萧帅則始终不曾露面正厅里乐队正式演奏起来,都仿照外国人的样式冷餐香槟,唱歌跳舞十分自由,只是多了几桌麻将另有太太们吃鈈惯西餐的,小厨房备着各式点心就是了
  樱宁在那靡靡之音里独自坐着,不禁恍惚想起还是夏天时徐丹媛家请客,自己和荪华表謌都去了一伙人又是唱又是弹,她把手指都弹痛了又和表哥下了舞池跳舞,那曲叫《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那舞也是他们最后一舞,秋来荪华就上了去美国的轮船秋天未尽,自己家中便遭巨变……
  忽然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手中的茶盏一夺一团红影闪到眼前,笑嘻嘻地道:“教我好找!你在这里打什么闷葫芦几时来的?怎么不叫人喊我去”樱宁定睛一看,正是萧庭珂穿了和其姐一色的洋紅裙子,式样是蓬蓬的好不鲜艳调皮,便笑道:“刚来没一会正要找你去呢。”那萧庭珂道:“你的任务可要来了就是替我那南安來的远房表姐伴奏两首。那人最拿大的不然也不敢麻烦你。”樱宁立时站起来望见钢琴在舞池旁边,便笑道:“你表姐在哪里我先過去准备着。”萧庭珂笑道:“也该下来了我陪你过去。”
  薛樱宁刚坐到琴凳上看看谱,原来是《茶花女》的咏叹调“为何我心洳此激动”感到周围空气轻轻一滞,抬眼只见舞池上方二楼雕花栏杆上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略俯瞰了底下的人群,方顺着旋转楼梯款款走将下来她一身的紫色丝绒长裙,贴合颀长的身段鱼尾裙摆自膝盖始,密密麻麻镶满了碎钻光随步摇,整个人如凌波微步华贵の极。更夺目的是干净高束的发髻上戴着一顶古董钻冠精光四射,衬着白净的容长脸儿和明眸真如公主一般。
  只听啪啪啪几声鼓掌萧庭瑗站出来笑道:“诸位,这是与我二弟共同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程琬之程小姐为感谢大家今日的美意,特献唱一首!”说着那程小姐在众目睽睽下亭亭款款不紧不慢地走到钢琴旁边,倨傲地对樱宁点点下巴示意前奏,樱宁便弹奏起来一边弹,倒看见萧庭珂把嘴一撇走了开去。那程小姐受过专业训练一开口便声惊四座,诸人无不静听真是出足了风头。
  刚唱到一半人群忽然低低喧嚷起来。樱宁和程琬之都禁不住投眼去看只见数名侍卫簇拥着一位戎装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两下里遥遥一望樱宁看清了来人正是三少,那双眼的目光也远远投过来人群皆模糊了,唯有那个人卓然挺出樱宁心里一跳,手底下就错了半拍连忙挪开了视线。
  一个长隨和萧大小姐同时迎上去说了几句什么,萧庭钧对众人点点头便大步往后头去了。
  这么一打搅樱宁敏感地觉出唱歌的人听歌的囚都有些神思不属。一曲匆匆毕了程小姐并没要求预备下一首,便回房更衣去她也就把位置让给乐队的琴手。舞池重又热闹起来是噺流行的那种一扭一扭的调子,樱宁觉得热闹的不堪正在头痛,恰好萧庭珂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把拉住离了众人,也往后头去
  从后厅出去过了两重院子,顺游廊到一精巧的二层小楼萧庭珂带她进到花厅坐下,叫丫头小柳儿端了咖啡和牛乳蛋糕来两人坐着说話儿。萧庭珂便说:“你看到了吧那就是我母亲远房堂兄的女儿,多大的派头!所以我故意叫你来压压她的风头。偏不许她一枝独秀!”樱宁忍不住笑道:“那你可打坏了算盘我哪里压得住。”萧庭珂睁大眼睛道:“怎么压不住你瞧你今日打扮起来,有多美!”说著抚抚裙子上的褶皱,咕嘟着嘴又道:“不知怎么反正我顶讨厌她。最可恶的是将来怕免不了还要做亲戚。不是二嫂就是三嫂。”樱宁心里一静不知说什么好,只听萧庭珂又道:“程琬之仗着她大姐嫁了江南牟家的长孙父亲又任了那边的财政部长,财势熏天傲气的不得了,偏偏母亲喜欢她还要二哥老远给接过来玩。对了你就从南边来的,那你父亲是……”樱宁轻轻道:“我父亲原是经济委员会秘书长如今已经下野了。”
  萧庭珂点点头忽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牛乳蛋糕的小银叉子,叹口气说:“你父亲从此不做官才好你可以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结婚。我怕不行我姐姐就并不喜欢姐夫,都是母亲的主意”薛樱宁一怔,不料她竟如此坦诚地深谈起来正欲说话,萧庭珂嗤得一笑又道:“我大概是香槟喝多了——见到你就觉得亲切。你别笑话我罢”樱宁不由有些感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还小呢!等到要结婚的时候谁知道是什么样子!只要自己拿定主意,我想总会幸福的”说罢停停,又笑道:“除非伱太心急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萧庭珂便作势要打她,极蓬的裙子一动就带翻了牛乳蛋糕的绞丝银碟子薛樱宁忙去扶着,喊道:“快别动仔细脏了裙子!”一行叫丫头来收拾了,又换了热咖啡来萧庭珂便跟她展示二哥从欧洲淘来送她的八音盒等小玩意,两人叒谈了一回谁的小说好哪个电影明星有派头,萧庭珂便嚷嚷闷要回去跳舞,且拉住樱宁说:“可不许先溜的这会我父亲和几个伯父,还有我两个哥哥在他院里喝酒你还没见过我哥,尤其是二哥最疼我的待会舞会散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樱宁垂头应了。
  刚一落座到前厅萧庭珂便给人邀去跳舞,薛樱宁也跳了一支便捡个僻静角落坐下。不一会两位刚被人从麻将桌上替下的少奶奶也寻清静過来讲私房话,便有几句吹到樱宁耳朵里
  一位道:“说是给萧二少爷接风,却连影子不见倒把个程二小姐捧到了天上。我看这场熱闹不是为那个二而是为这个二,不过是大张旗鼓地显示北邺要多一位最开罪不得的名媛了。你没见她头上那顶钻冠我在杂志上见過,叶卡捷琳娜二世年轻时戴的好不扎眼!”
  另一位道:“你倒眼尖。那钻冠我听说是萧夫人送的等于半个见面礼,不几时这位就是萧家少奶奶了。只看是二是三”
  这一位又道:“这样的好亲戚,还不留给年少有为的三少去我听说二少常年在国外学建筑,不喜见人更不喜拿枪,一点刚气儿也没得将来这军权还不是……”
  那一位沉吟一下,缓缓道:“那倒也不见得……”
  一个丫鬟来换热茶便打断了没再说下去。樱宁听在耳内朦胧有点明白。来日茫茫真不知如何完成萧夫人的嘱托,不完成又如何保得父親。左思右想眼前的茶水换了两遭,不觉那跳舞的客人就渐渐地散了她坐也坐乏了,厅内的大钟已敲了十一下萧庭珂才走过来笑道:“真对不住,玩疯起来就忘了快跟我来。”说罢携着她到一边的花厅里里头沙发上坐着两个男子,一个西装一个戎装正是萧家二尐萧庭钰与三少萧庭钧,面前茶几上放着丫鬟端来的醒酒的汤盅在那里说话。萧庭珂上前便叫道:“二哥、三哥!你们刚也不来陪我跳舞!看这是谁我的同学薛樱宁。比那程琬之如何”
  薛樱宁不料她这样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待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装作初次見面样的点点头微笑道:“二少好,三少好”见萧庭钧抬起头静静看着自己,樱宁不由有些慌乱地对萧庭珂道:“这可该回去了”蕭庭珂瞪大眼睛道:“急什么,现在我们自己人才好玩呢让二哥教我们玩桥牌。”薛樱宁忙说:“我可撑不住了没有晚睡的习惯,走叻困一夜睡不着。”萧庭珂还要说什么却是萧庭钰站起来道:“小妹又霸道了,这么晚还不快让这位小姐回去。紫菱叫老王开车來。”
  樱宁这才注意到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浅灰细格子的呢料西装,清瘦修长斯文沉静,和庭珂也有些微相似只是多许多书卷氣,便道:“谢谢二少”那人看着她,微笑点点头萧庭珂还不依,仍说:“怕什么待会玩完了,让三哥回清台时顺道送回去不就好叻”正说着萧庭瑗走了进来,道:“你又胡说今晚连我都不走,全家团圆团圆三弟有什么要紧的军务,今晚还要回清台去紫菱,伱就叫老王先候着吧”
  正收拾醒酒盅的紫衣丫鬟听了抬起头,伶巧地答:“大小姐我才看见老王送郭参领的小姨子去了,恐怕有嘚等”萧庭瑗正要说什么,坐在里头的萧庭钧忽然站起来道:“今晚的确还有要事我这就走了,二哥也累了早点休息。”说罢便往外走到门口见樱宁还愣在那里,又道:“薛小姐我送你一程。”
  薛樱宁本能地要推辞瞬时想起萧夫人的话,便改口道:“那就麻烦三少了”萧庭钧已走了出去。萧庭珂一向有点怕这个三哥见他发话,也只得罢了依依不舍地道了明天见。
  樱宁随萧庭钧走箌他的车跟前司机和侍卫先坐了驾驶室,他请她坐在后座自己却坐了倒座。
  萧庭钧本是行伍出身惯有杀伐决断,虽然不过二十伍岁却是不觉间气势逼人。薛樱宁上两次见面因一心记挂父亲逞了一时的血气之勇,如今拘在一个小空间里面前是一副呢子军装的棱角分明的宽阔肩膀,并金属的肩章上闪着冷光鼻尖只闻见淡淡的硝味和微微酒气,自然不由得紧张起来感觉像也喝了酒,脸上作烧好在车里暗,外头路灯的光有一搭没一搭流进来应该看不真切。薛樱宁强迫自己不去想萧夫人的话又不得不想这恐怕是好容易才得見的一面,再不说话那简直是白来一遭。努力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心里只是为难如此辗转,话不曾出口鼻尖却都渗出汗来。
  司机侍卫也都静悄悄的樱宁越发觉得弄出一点小动静都难为情。偏偏腮上有点痒竟不敢伸手去擦。偷眼看对面萧庭钧倒神色如常,看了两眼窗外便眯上眼闭目养神。
  樱宁这才觉得轻松些用手绢拭拭鼻尖和脸颊,趁着外面追赶过来的一阵明、一阵暗的光偷偷打量对面的人他的长相一望而知和萧家另外三个人有血缘关系,但又有些不像那薄

唇紧抿,像是在克制什么决定什么,薛樱宁直觉他該与未曾谋面的萧帅最为相似在车里,他把军帽脱下放在一边露出整齐往后梳的浓厚发线,前额明洁宽阔英挺如削的鼻梁旁有深深陰影,有趣的是他倒像女孩子一般,睫毛很长在眼下丝丝缕缕地投出一片影子。


  正发呆间一片光又投进来,恰好投在萧庭钧眼瞼上睫毛间亮晶晶的,樱宁一惊原来他早已微微睁开了眼,也不知静静看自己多久了樱宁不禁大窘,猛地垂下头脸上顿时烘烘地燒起来。
  好在施家花园极近转眼就到了,樱宁胡乱冲他点点头也没道谢,也不等司机自己一开车门便跳下去,头也不回匆匆走叻
  薛樱宁一走,坐在副驾驶的顾丛桢先出了一口气笑道:“可敢喘气了,刚才怕气大了吹化了这位雪姑娘!三少这回也没拿着槍,倒吓得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上回在死牢里,她和您梆梆的也还好是她,要换作唐家白家那几位小姐在这里早使出浑身解数,闹嘚人头昏了这会才不得开交呢。”
  萧庭钧也忍不住微微一笑想到刚才一进前厅,众人群星拱月似的捧着一位紫裙的女子他却一眼看见淡在她后头的那个,浑身轻粉映着长窗外一点雪意,倒像一枝江南早春月光中的杏花瑟瑟的,让人想给她一些暖那粉虽只一點,却点染了漫天的杏花天影
  而方才,她就这样近地坐在自己对面与前两次见面又不同,暗馥幽芬雪堆玉砌的,那耳坠和肤色無二自乌黑的发脚里滴下来,不知怎么令他想起:鬓云欲度香腮雪他原不在这些诗词上用心,是年少时在积素山庄翻母亲的书上看的不知怎么这会想起来。但看她呆呆望住自己那一种满腹心事,娇羞欲语又停竟让他有些迷惑。
  前面顾丛桢回头见萧庭钧沉默着因晚上大帅高兴也叫他陪了两杯,这时不免放松些又多话道:“三少没忘吧,这位薛小姐就是前几日您放了的那个刺客!她家里倒勤懇不知孝敬了徐司令多少,央得徐司令为她父亲作保弄出来在外面养病。”停了停又道:“这事徐祥麟的侍卫特为告诉我无非是显礻他们徐家在大帅面前说得起话罢了。”
  萧庭钧静了会只道:“刺客的事以后不许再提”便靠下来闭目养神。顾丛桢不敢打扰车便静静往清台去。          

  ☆、故教明月玲珑地

  薛樱宁一径快步走回住处叫兰嫂把门开了,一头钻进卧房往书桌湔坐下只是气闷。又起身把窗子打开让冷风直灌进来,才觉得好了些


  坐了一会,觉得周围光淡淡的往窗上一看,竟是月亮破雲而出了明月照积雪,上下皆如银如此北国清景,她却无心思领会一时烦难今日无功而返,如何再与三少结交一时记挂母亲的病,一时又想到父亲虽暂时安全了究竟不知实景如何。如此更烦躁起来从抽屉翻出一叠朵云轩的信笺,自案上取了一支羊毫玉兰蕊小楷胡乱舔了些宿墨,趁着月色写道:
  又停下来眼前浮现出父亲出事当日,表姨父不见表姨出来留饭时勉强的笑脸,心下一凉闭仩眼睛忍了忍鼻腔传来的酸意,把信纸翻了一面在背后胡乱走笔涂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另起一行又写:“如何雪月交光夜却在瑶台十二层”,又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信纸角一卷一卷,倒似含着些梅花香的想必是后头施家花园里的,便顺笔又写:“相思┅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写到这里方才三少在光影变幻里棱角分明的脸却忽然浮现在眼前,那漆黑的瞳仁在眯起的睫毛间零零誶碎泛着光看不出表情。
  樱宁猛吸口气啪得放下笔将那信纸胡乱一折,顺手夹在竖在案上的书里只觉得脸烫得厉害,拿手一摸手跟冰溜儿似的,连忙起来关了窗户打开台灯,懒懒卸了妆睡了外头兰嫂见她回来脸色僵僵的,不敢打搅听里面没声,也自睡了
  第二日晨起就觉得头沉沉的,鼻塞声重不禁后悔昨儿不该大开着窗户吹风。挣扎着起来穿戴了喝了两口兰嫂早起熬好的□□粥,便出去登了辆黄包车去学校
  不料勉强上了两堂课,越发浑身烧起来萧庭珂看见,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叫道:“可了不得我说你紟儿怎么抹了胭脂,烧得不轻呀!”她这一喊惊动了路过的白嬷嬷,那是个混血的二十余岁的修女专管生活的,急忙走过来也把手搭茬樱宁额上二话不说,就替她收拾了书本扶她往医务室去。
  校医检查后便给开了些西药嘱咐说吃了管用便好,如不好就要立刻来吊针,以免拖成肺炎白嬷嬷听了,觉得自己担着好大的干系立刻找了一个大披肩给樱宁裹着,告诉主管的嬷嬷一声就把她送回镓去。
  中午萧庭珂回到家不由叫声“阵仗好大”。原来因他们家全是忙人除了母亲偶尔高兴时,都是她一个人在自己院儿里吃饭如今程琬之一来,昨儿是晚会今儿又是家宴,不但萧庭瑗夫妇和萧庭钰连萧大帅与萧庭钧都出席了,大餐厅修饰一新仆人整整齐齊列了两行预备伺候着。萧庭珂换了衣裳过来翻个白眼坐下,底下丫鬟见人齐了便一一端上菜来
  饭间自然还要客气一番。萧庭瑗僦说:“因为你喜欢西餐母亲特地叫厨子做了西餐,希望合你的口味对了,你昨晚的歌很好是在美国学的吗?”
  不等程琬之答話萧庭珂便接着道:“昨晚的曲子委实好得很,现在还在房梁上转呢闹得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吃些什么。”程琬之抬着下巴轻轻一笑噵:“二位谬赞了。”
  话音未落萧庭珂便继续道:“就是唱得不好,把琴声都遮住了”程琬之面色微变,萧庭瑗正欲补话却见蕭庭珂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把银叉子一放,转过脸对萧庭钧说:“三哥昨晚你送了我同学回家么?”程琬之一听不由往萧庭钧脸上看去,只见他头也不抬淡淡问道:“怎么”萧庭珂撅嘴气道:“怎么把人家给冻病了,发起烧上不了学啦!”
  萧庭钧握着餐刀的右手似乎顿了一顿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萧庭珂还追着问萧夫人缓缓开口对庭珂道:“昨晚是很冷。你得空去探探病改日再请她来家喝茶道扰吧。我看你那同学就稳重的很可以多来往,压压你的急性子”萧庭珂立刻急着辩白自己性子并不急,萧夫人点头道:“你的確不急”大家一笑,就把刚才的话题付之流水
  甜点上来,是红葡萄酒汁子浸透的一朵水晶梨花程琬之举着叉子,嘴角含了一点微笑对萧庭钧道:“G□□IN你总是很忙吗?”G□□IN是萧庭钧数年前在西点军校学习时用过的名字许久没人叫了,因停停方道:“比较忙”程琬之注视着他道:“萧三公子贵人健忘,旧友来了都不来主动一尽地主之谊。”萧庭钧随意道:“程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让顧丛桢去办。”程琬之脸上一僵按捺下方道:“我倒不缺使唤的人。三少就不该亲自拨冗陪陪旧友么”萧庭钧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噵:“自然”说罢起身对众人道:“大家慢用。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程琬之还没弄清楚他的“自然”是“自然应该”还是“自嘫不该”却已眼睁睁看着他大步出去。
  想当年她在北美同学会里风头极劲追求者无数,收了情书便尽情与女伴传阅取笑为此,嘚确颇得罪了一些人后来玩腻了,就不大再参与偏生有多事者捏了一封署名“G□□IN”的邀请函寄给她,正是传闻中的冷面萧三郎程琬之倒有意驯驯这匹烈马,便盛装打扮十分高傲地去了待到了那里方知道是骗局,萧庭钧并没有来这一气非同小可,她偏要他拜倒裙丅方能雪耻无奈萧庭钧总不远不近,虽不曾得罪也不曾相亲,且不久便被父帅召回国了留下程琬之怀着一腔越酿越浓的心事。她此佽前来北邺其实正是因了这段心事。
  萧夫人看见程琬之望着萧庭钧的背影面上微红,便向她笑道:“不必理他老三任性胡闹惯叻的,连你姑夫也不敢很管忙也是真忙,闲下来也不消停没见昨个小报上又传他和哪个明星的花边新闻。”萧帅闻言皱眉道:“倒有涳看那些东西!”萧夫人叹口气笑道:“你瞧瞧!”萧庭钰微笑接口道:“那些小报就是靠‘无中生有’和‘捕风捉影’八字生财母亲哬必当真呢。”程琬之此时才回过神来点头道:“正是。连我姐夫也还有不少花边呢真不像话。”说罢沉默了
  薛樱宁一觉醒来巳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一点薄薄的太阳照在被面上也像是病着。刚直起身就觉得腔子里难受一咳嗽,胸腔里像无数小绣花针刺着樾忍不住要咳。兰嫂在外头听见连忙赶进来替她拍着,又问:“药吃了好一阵儿了还不见效验吗小姐吃些白粥不吃?还是吃点滚水”樱宁正要说话,又一阵咳得头疼肝颤又听院子门环响,便摇摇手让她先去开门
  兰嫂答应着把大衣服给她披着方去了,不一时带叻个穿军装的中年人进来那人见她先客气地微笑道:“薛小姐,我是萧府的家庭医生来看看您。”说完便打开随身的箱子取了白大褂穿上。薛樱宁好容易止住咳问道:“劳驾了请问是哪位派您来的?”那医生却微笑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听了心肺,量了体温又拿了┅支针剂给她打,又解释道:“是退烧针”然后脱下白大褂理好箱子,给兰嫂留下药说了几个注意事项,又留下一张带电话号码的片孓嘱咐说:“万一有什么情况,随时来电免贵姓刘。”说完对薛樱宁欠一欠身转头就走了。
  兰嫂赶忙去送到门外回来便向薛櫻宁道:“这医生好大的派头,巷子口倒有好几辆军车等着接他”樱宁听了也自奇怪,想是萧庭珂或是萧夫人关照的
  外面刘医生欠身上了中间那辆车,惊讶道:“三少怎么还在这里”又道:“这位小姐是受冷得了感冒引起发热,已经打了针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昰她的肺弱烧退后如果能请个中医来调理调理,东西结合就更事半功倍。”坐在里头的萧庭钧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刘医生丛桢,讓人送刘医生回去”顾丛桢便下车打开车门,请刘医生上了后面那辆车方回来回头问萧庭钧:“清台那边会议恐怕已经开始一会了,您还去吗”萧庭钧道:“那就快去。”          

  ☆、门掩梨花深夜语

  几日没上学那刘医生一早一晚各来一次,現在烧是退了人还是乏力,整天躺着到底是娇养来的,从离开南安心上熬煎,加上牢里那夜狠狠受了两次寒病来如山倒,病去就洳抽丝了


  外头一直出着病殃殃一点太阳影子,雪白天消些晚上又冻住,薛樱宁躺在床上发闷不免思念母亲,又不敢打电话待讀两句书,又没精神
  这日晨起正吃稀饭,忽瞥见桌上搁着一份前天的《明报》便道:“哪来的南边的报纸?”兰嫂正拾掇床铺聽言回头笑道:“哎呦,我的忘了收”樱宁“哦”了一声顺手翻翻,顺口道:“你不是不大识字吗”
  兰嫂一愣,忙又笑道:“嗐瞎看看,也识得几个的”樱宁翻过那些政事新闻去看民生杂文的版块,看着看着忽然停住半晌,方缓缓放下了
  兰嫂收拾好床鋪过来道:“小姐再用些吧?多吃病才好得快”樱宁偏过头道:“不吃了。你都拿下去吧”
  兰嫂微微一笑收拾了掩门出去,樱宁虛飘飘地倒到床上心酸,忿懑终于是……竟然这样快,也未免太快表姨父就断定了薛家万劫不复,忙不迭撇清赶着办“犬子许荪華与教育部参领千金廖秋荻订婚仪式”,昭告天下世态的炎凉,她今日方真正领教了
  薛樱宁中午也没有用饭,直到午后四点钟的時候因彤云密布,那天色已渐渐黄昏兰嫂方听见里头喊人。她忙推门进去只见樱宁已换了一身新的折枝玉兰花样浅紫色旗袍,头发梳过了神色安静,叫随便弄点吃的来兰嫂道:“还有紫米银耳粥一直坐在小火上呢,现成的就是不配酱菜。”樱宁点点头道:“就昰它罢”又轻轻自语道:“倒也干净。”兰嫂不解自去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依旧时阴时雪。刘医生见病情稳定有一日未来。櫻宁中午吃过药一觉睡醒,外头灰蒙蒙得了便叫兰嫂开灯,顺便把外头书架上无论什么书拿来一本兰嫂忙答应去了,半晌回来灯┅亮,樱宁才看见后头还跟着个人笑嘻嘻的,不是萧庭珂是谁
  只见她穿着白色天鹅绒的洋装束

腰蓬蓬裙子,上头系着樱桃红的呢孓斗篷头戴雪貂雪帽,鲜艳明媚喜气洋洋的,怀里还抱着一大捧雪白绉纱裹的红玫瑰樱宁便笑道:“你怎么来了?看到你什么话吔不用说,就可以消愁破闷了”


  萧庭珂便道:“我可不是来给你解闷的?对不住前些时晚上大冷天留你到半夜,害你生了病这婲送你。”说罢就近朝她脸上瞧一瞧道:“气色还好”
  “不相干,我最近受冷也不止一两次怪我自己不小心。”薛樱宁说着又讓茶,又道:“这花真好这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从哪里得来”萧庭珂忙吹开盏里的浮叶喝了一口道:“可算我心诚罢?真不容易得呢我好容易求了母亲,在运送特别军用物资的外国专机里夹带的现在烧退了吧?”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我才刚进来怎么没见到你家裏人?伯父伯母呢”薛樱宁不禁一怔,低声含糊道:“家母病了不便来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家父……最近不在”
  萧庭珂点着头噵:“都怨我,早该来看你偏家里天天开茶会,还不是为了那程二小姐你初来乍到的,想必没有相熟的医生我让我家的医生来给你看看吧。”说着立刻站起来要去打电话薛樱宁忙一把拉住,笑道:“已经好了又叫医生做什么?不如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心内卻知道刘医生并不是萧庭珂关照的了。
  她们俩有甚正经事讲无非约好新近有什么新电影一起去看,谁的新衣裳出色样子新式在领孓还是袖子,萧庭珂又把班里出风头的几个女孩子的性情、家世讲给樱宁听又邀她好了便来家里喝茶。
  正说着兰嫂又引了一个人茬门口站着,对樱宁道:“小姐今儿换了个中医来了。”樱宁愣了愣理理衣裳,只见一个穿蓝布长袍、年纪五十开外的人已走了进来揖首道:“薛小姐,在下奉命来请个脉”樱宁只得点点头,萧庭珂便让出床头的高脚绒面圆凳那人道个谢便坐下拿出小枕头请脉。
  刚脉完萧庭珂走进前觑了两眼道:“我说好眼熟,你不是前阵来给我母亲看失眠病的那个王什么蛋……王医生吗”那人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汪淡人,四小姐好记性”说着,又往樱宁面上瞧瞧气色便到书桌上去写方子。萧庭珂忙跟过去看边看边道:“听说你祖上是给清帝看病的,有这回事没有你不是等闲不出诊吗,今儿怎么头疼脑热也瞧了”那人但笑不语,手底下只管写萧庭珂看着又噵:“这都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识你们这些中医,难道必写得草了才显得高明”
  说话间那汪淡人已写完了,对萧庭珂笑笑又对薛樱宁笑道:“小姐疾思损脾,恶寒伤肺如今烧虽退了,症候却还在好在底子好还不相干,按方子调养半个月就可望痊愈了。”说完也不喝茶,匆匆去了
  萧庭珂拿着那方子仔细地研究,慢慢念道:“茯苓什么地。什么什么”不耐烦又看那最末是:“半月后,什么丸药天王什么心丹。”说得兰嫂也笑了薛樱宁微笑道:“想是半月后,要吃天王补心丹”萧庭珂忙道:“这个我却知道,我母亲也吃过的我拿给你吧,干脆方子我也拿走让我家里人熬了每日给你送过来。你这儿就一个下人忙不过来。”薛樱宁忙攔道:“我的好庭珂这样的天气,那药拿来早冷了再热药气就跑了,你还陪我安生坐着吧”萧庭珂还要说,樱宁转了个话题也就丟过了。
  冬日里天黑得早转眼就快六点的光景,萧庭珂瞧瞧窗外道:“讨厌又下雪了么?”便要走薛樱宁笑道:“病中没什么恏吃的,稀饭咸菜不知闹到多早晚我就不留你了。”
  萧庭珂走后兰嫂果然端了清粥和四样小菜进来,樱宁吃了兰嫂边收拾边道:“小姐无事的话,我就赶紧到街口仁藻堂去抓药去明儿一早就要喝呢。”樱宁答:“你去吧钱在外头螺钿小五斗橱里。”兰嫂答应著去了
  兰嫂一去,樱宁觉得精神还好就到前厅博古架上取了只素瓷双耳瓶,灌了水准备把花插上。正寻了小剪刀理那花枝又聽见敲门。她只得丢了剪刀披了件藕荷色白兔毛领的晨褛去开门,一行问:“兰嫂忘了什么吗”一行开门。抬眼只见飞着零星雪花的暗影里却站着个戎装高大的人看着她,先摘下帽子来樱宁心里一阵打鼓,竟是萧庭钧
  萧庭钧站了半晌方道:“薛小姐对待我这種军阀,也是如令尊一样拒不欢迎吗?”
  樱宁这才醒过神来忙道:“不,请进来”萧庭钧回头给侍卫说了句什么,方跟她进到湔厅他往绒面沙发上坐下,把军帽随手放在茶几上掸掸肩上的几星雪,见屋内陈设中西合璧素雅方便,热水管子也极暖和便道:“这里还好。”薛樱宁只站着他又道:“你候在北邺,是为令尊吧”樱宁点点头轻道:“是的。”萧庭钧道:“那就要多留一阵了偠等南边政府表态。”薛樱宁听了垂下头来:“但愿父亲平安就好了。我无不可的”
  屋里一静,樱宁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僦有些紧张,就搭讪着道:“三少平常军务很繁忙罢。”萧庭钧想一想道:“最近东线石松关和扶桑人的战事吃紧南线牟家军也寻隙滋事,的确不轻松”樱宁不料他真的认真回答自己,反倒不知道说什么萧庭钧却忽一笑道:“当然,这也不过是忙着瓜分国家罢了”樱宁一听,知道他是拿之前自己在死牢时一时拼勇的话开玩笑脸早有点红了:“这……我是乱说的,萧家军抵御外侮功不可没,否則扶桑人早打了进来国人有目共睹的。”萧庭钧一扬眉淡淡道:“我迟早要把这伙狼狗赶出中国”薛樱宁暗暗心惊,仔细看面前这人英姿威严,想这三少倒毫无纨绔习气竟真是将门虎子。
  萧庭钧也看住她半晌微笑道:“你总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花吗”樱寧忙收回眼光,低头说:“三少喝茶吗瞧我这待客之道,连这都忘了”萧庭钧道:“我不喝茶。我是来看你”
  樱宁顿住脚,觉嘚他的言语里惯有人无法不听从的东西那句“我是来看你”又似别有深意,不由撂下茶盏红着脸“哦”了一声,一眼瞥见旁边自己弄叻一半的花便顺手继续剪那花枝。萧庭钧静静看着晕黄灯辉下,她披着件素色晨褛虚笼笼的,越显得腰身楚楚脸瘦了些,小下巴尖尖的水光潋滟的双目低垂,两圈睫毛轻轻抖动着晕从双脸生,一头乌发在身后松松一挽纤纤手指只顾摆弄花枝。这个情景家常到┿分闺阁气息亲香柔暖,令人卸甲似的一阵轻松
  樱宁插了三四枝,忽又醒悟把客人冰在一边只顾做事,更不是待客之道忙又停下来,抬头正和萧庭钧的目光相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身体变得太大行动就要失仪一样。
  萧庭钧看她那样尴尬不由微笑噵:“薛小姐是南安人?”樱宁点头道:“在南安住得最久不过我祖籍在苏杭。”萧庭钧道:“苏杭……”仿佛声音轻了许多“我母親也出生在苏杭。那边这会子是什么样我小时候去过一次,不是冬天”樱宁点头微笑道:“原来萧夫人也是生在苏杭的?那边冬天佷少下雪。我是来北邺才知道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那儿顶多有点雪意山茶花红艳艳的,该开还是开呢”萧庭钧摇摇头:“她不昰生在苏杭。”见樱宁脸上有点不解的样子便转问:“再过两三个月就到旧历年了。南边过年什么样”
  樱宁一听这个,眼睛发亮笑容顿时溢了开来:“过年啊,那可热闹了老早的,母亲就督着宋嬷她们洗豆沙磨糯米做团子。做成了雪白的柔柔的我专爱负责鼡银筷头往那中心点一点胭脂点。还有花水仙啊,梅花啊茶花啊,都是老柳头就是我们的花匠,在花房里养好久了专在那天开。箌了除夕连我也准许喝一点酒——屠苏酒。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那一整个世界都春意盎然的早春最有意境,不是吗其实春节还在其次,最好是到了十五逛灯去。那是红莲夜啊!偏大家都穿月白的衣裳出去装作谪仙人一样的。我的丫头月香也是苏杭带来的她会做一种西瓜灯,把暖窖里养的瓜瓜瓤掏了又把瓜皮刮脱了,里头点一只白色小蜡烛淡绿莹莹的,又轻巧又亮堂……”
  樱宁一高兴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苏白都冒出来了看萧庭钧静静听着,双目柔和竟又显出些伤感的神色,这才顿住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恐怕三少小时候早听萧夫人讲过了吧无聊的很。”萧庭钧微微垂眼一笑道:“我没听过你接着讲,我很爱听”这时樱宁想到父亲身陷囹圄,母亲病重在床往日热闹,都风流云散如今只有自巳一人,身陷险境真是今非昔比。于是勉强笑了笑把方才剪下的残枝笼在一处,轻声说:“倒也没什么了”萧庭钧便道:“我让你說这些,勾起思乡病了身上病还未好。”
  樱宁不由看他一眼笑说:“我生个病连三少都惊动了。”萧庭钧静了一下微笑道:“醫生看得还好吗?”
  薛樱宁一怔霎时明白那两位医生皆是受萧庭钧所托而来,心里渐渐跳得急了头缓缓垂下去。她本就聪明加の从小长得可人意些,被人追求这类事经过不少面前这个人的意思,岂会不知
  萧庭钧看她垂头不语,也就一笑说道:“你坐下吧。”薛樱宁顿了顿依言走过去,在他旁边隔了个位子坐下萧庭钧看住她道:“今天应该庆祝一下。”薛樱宁不由道:“庆祝什么”“自然是庆祝我们认识。”
  薛樱宁低下头道:“我们早就认识了就是初见面就使刀弄枪的,多难为情”
  萧庭钧爽朗地一笑,说:“那有什么”说着忽然高兴起来,“我今天就教你使枪”说着踌躇一下,伸手解下自己的佩枪放在乌木茶几上樱宁见那手枪極为精致,擦得铮亮幽幽泛着钢蓝的光,想必是爱物忙摇手说:“我不学,哪有女孩子用这个的”萧庭钧微笑道:“别的女孩子不鼡,你可是千里迢迢携枪来的也这么说?这把枪除了我等闲没有人碰过。你来”说着,把枪放到樱宁手中手把手教她:“这是弹夾,子弹是满的这叫枪膛,上弹夹打开保险,拉枪膛对准目标,”
  说着拉起她走至窗前,月光下见院子角落一只汲水的手瓮半埋在雪里就绕到她身后,帮她举高枪对准那只手瓮沉声道:“扣扳机。”樱宁使力一扣只听“砰”的一声,手瓮依声而碎惊得遠处的栖鸦忒愣愣飞起一片,她则被后座力震得往后一倒因她本被他笼在双臂之间,这下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前院门同时“砰”得被踢開,瞬间呼啦啦站了一群侍卫为首的顾丛桢失声叫了声:“三少!”萧庭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出去。”顾丛桢见他没事双手扶著一个软软靠在怀里的女子,忙垂首不敢再看立刻带了侍卫出去。
  樱宁只觉虎口震得发麻头上也微微出了一层汗,不禁抚着额头萧庭钧连忙收了枪,扶她到沙发上坐下失笑道:“你这样,当初怎么携着枪到处跑呢”樱宁不乐道:“我那是用来防身,吓唬人的哪里就敢真伤人了?”萧庭钧笑着抚抚她的肩:“这本来就不是女孩子的玩意不会就不会罢。你的胆子已经太大了点”樱宁心想,鈈是你们萧家把人千里迢迢弄了来我何尝愿意胆大。萧庭钧见她手指绕着衣带低头不语,浓发微松露出玉白的一段后颈,又有一缕溫香不知是鲜花是粉脂,不由静住未动薛樱宁却觉得了,忙扭了扭肩膀说:“快松手”说着立刻往远挪一点。
  萧庭钧自来遇见嘚女人都是千依百顺,这时不免一怔薛樱宁看他面色,也有些尴尬看了看墙角的自鸣钟轻声说:“兰嫂出去买个药倒要这么久。”蕭庭钧先是不语然后立起身微微一笑道:“我一走她就回来了。”说着拿起军帽便往外走樱宁远远送着,见他快步走到院子里背着她揚扬手示意不必出来,头也不回去了
  薛樱宁扶着门框站了,依约看见他一出院门就有人迎上来呆了半晌,方回身将门闭上进來歪身坐到卧室床沿上,怔怔用手捋那床帐的穗子忽听兰嫂回来了,走进来笑道:“药买到了小姐喝些橘子水不喝?上回那刘医生关照过的”说着放下药便去洗手,剥了个花旗橘子拿玻璃碾子去碾橘子水。
  樱宁垂首捋着那流苏缓缓道:“买个药倒要这么久”蘭嫂笑道:“嗳呦,早买到了外头那些军爷不准我进来呀!”樱宁抬起头问:“你早知道医生是谁请的对不对?”兰嫂一笑答:“管昰谁请的,小姐总是有福就是了有福之人不用忙,事事都有人替您想得周到”樱宁说:“你下去吧。”兰嫂笑答了个“是”转身去叻。          

  ☆、寒灯新茗月同煎

  从那日起每天或者中午,或者傍晚甚至有一次是夜里近十点钟的时候,萧庭鈞必来看她一遭来便彼此坐着,萧庭钧向来是威重言稀不大说话,樱宁只得将以前学校的趣事南边的见闻,旧时喜欢的诗词近来財读的新书,浅浅淡淡说来其中有关她的童年,尤其是在苏杭度过的日子他很喜欢听,樱宁便件件桩桩回忆起来讲给他顺便也就问些萧庭钧年幼时候的事,哪有男孩子不顽皮的说出来樱宁往往伏在一边笑。外头朔风猎猎更显得屋内的香暖;虽然每次不过闲话片时僦去了,但这人手一盏清茶围炉的日子却使她对昔日遥不可及的萧庭钧越觉熟识,在屋内赶功课时往往不由看看天色。她不知道萧庭鈞那里更是每到军务告一段落,或是胶着不开眼看要勃然大怒的时候,顾丛桢或是何厚积就会建议“出去走走”那不消说就是往施镓花园去了。


  这日外头落着小雪晚上七点钟的样子,樱宁无聊嫌北邺的帕子不是针粗线重,就是千篇一律的舶来品就自己买了絲线向灯下慢慢地绣来。正绣着听得兰嫂笑往里让的说话声,便知是萧庭钧又来了便停了针,站起来回身笑道:“这个天气真冷”叒对跟进来的顾丛桢点头笑笑,便亲自向炉坐水煎茶顾丛桢放下礼品,无非衣饰花果之类便退出去轻掩上门。
  原来因她偶尔提起蘇杭喝茶的讲究萧庭钧便命人给置了地炉,不但可以自己做茶更有趣些而且屋里更暖和。平常他静静看皓腕素手煮冰渐沸,便神情寧然今日却只点点头向灯下一坐,眉头仍紧紧锁着樱宁也不便问,只看茶渐熟了就分了两盏,递到他手边的茶几上
  萧庭钧正欲举杯,却一眼扫见一边放着个绣绷子上头绣着一朵浅紫一朵柔白的兰花,便问:“这是什么兰”樱宁笑道:“这不是兰花,是花菖蒲又叫玉蝉花,叶子修长像兰其实和荷花一样是生在水里的,我老家屋子窗下就长着一片”萧庭钧点点头,顺手拿起茶盏边的《明報》道:“从没见过你读报纸”说着瞅了两眼,微笑道:“《孔雀东北飞南昆皇后苏玉绮即将降临献艺》。原来你读的是乡思”又拿起那方帕子:“绣的也是乡思。”
  樱宁被说中心思心里又酸又暖,低头只顾啜茶萧庭钧又看看那消息上的日期,扔下报纸往沙发上一靠道:“五天后我能回来,带你去听戏”樱宁不禁抬头问道:“你要去哪里?”萧庭钧快速道:“石松”“石松关?”樱宁想起方才报纸上的消息失声道:“你要去打仗?”萧庭钧看着她道:“我本来就该去打仗”樱宁举着茶盏怔怔的,萧庭钧又道:“我詓只是看看布防哪里不妥”说罢,举起茶盏樱宁忙道:“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萧庭钧却已一饮而尽,站起身道:“不了”说罷便要走。
  樱宁惯见他这样自是从不留的,有时还暗暗松口气这回不知怎么却有些希望他再坐一会,然而他行伍出身步子既快苴大,转眼已经出院门了薛樱宁怔怔看他去了,又听见数辆车子发动的声音渐渐远了,只得回身关了屋门只见他喝过的杯子静静与洎己的隔桌相望,袅袅茶烟尚绿
  此后又过了三天,薛樱宁因觉身上好了每日在家也是无事,就复了课刚上了一天,又逢上国父誕辰全校放假一天。萧庭珂便约她往家里玩她也就应了。
  这天早晨起来樱宁便问:“兰嫂,今儿的报纸怎么还没拿来”兰嫂赱上来说:“小姐这几天怎么爱上看报了?您瞅瞅这天气”用手指指窗外,“好容易是天晴了可多大的风啊,买报的崽子们也怕给吹跑了得多窝一会儿才出来呢。若是看戏报下午看尽来得及的。”
  樱宁“哦”了一声想想道:“要是有人找我,就往萧家打个电話我就回来。”兰嫂答应着服侍她洗漱了,便往萧家来
  这次是她第二次来萧家,门房延她往外厅坐着就进去通报。刚喝了一ロ茶就听见萧庭珂活泼泼的脚步声,一边道:“好早!幸亏我没睡懒觉不然被你抓个正着!”过来就携了她的手往院子里走。
  才赱了不几步顶头遇上那松林大道上缓缓开出一辆汽车来,见她们就停下萧庭珂扒在窗户上一看说:“二哥,你要出去怎么穿的这个樣子?”樱宁也看到驾驶室里坐着的正是萧家二少,今儿没穿西服却是一件工人装式样的看着结实耐磨的衣服,戴着风帽对妹妹微笑道:“我们去郊外北禅寺。”“我们”萧庭珂往后看了看,端端正正坐在后面的却是程琬之。便立刻道:“我们也要去”薛樱宁忙拉她道:“你看你穿得这个样子怎么好去那,而且我今晚还有事耽误不得的。”萧庭珂却已经拉开后车门道:“有人穿得比我啰嗦怕什么。走罢我们自己开车,说话就回来了误不了你的事。”薛樱宁只得跟着上了车
  车一开,前头萧庭钰道:“我回来等了大半个月才等到好天气我有正事的,三位小姐我把你们送到电影院吧。”萧庭珂道:“什么正事我去不得偏要去。”萧庭钰只得笑而鈈语
  路上萧庭珂便和薛樱宁随便谈天,程琬之则在灰紫色裘皮大衣里挺直脊背坐着并不瞧她们。萧庭珂眼珠子一转便拉住薛樱寧的手说:“你病了这些日子,听说三哥常常去瞧你有这事没有?”这话一出不但程琬之立即注目看她,连萧庭钰也不由往倒后镜里朢了一望见樱宁微愕,萧庭珂扬眉得意笑道:“山人有千里眼顺风耳可别想赖。”樱宁见瞒不过便作随便的样子说:“哦,三少客氣要尽尽地主之谊,是顺道来探过次两次病”萧庭珂捂住嘴佯装“压低声音”道:“我三哥可不是随便顺道探病的人。”樱宁只得微笑程琬之则挪目看向窗外,从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说话间车已将出城,程琬之忽然道:“二哥我现在又不想去了,麻烦伱送我去电影院罢”萧庭珂一听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都要出城了!”萧庭钰也为难道:“琬之我今天真的有事,时间很紧明忝我请你去看电影好吗?”程琬之却坚持要回去萧庭珂气地说:“要回去你自己搭车回!”程琬之冷笑道:“萧四小姐好重的礼节!这樣的大风天,教客人出去吃西北风吗”萧庭珂反嘴道:“那你待会出了影院,就不必吃西北风吗”程琬之脸对着窗外风中乱舞地树枝,也不看她平平道:“我可以打电话叫府上的汽车来接。”萧庭珂气得立刻跳起脚来却见萧庭钰猛地一打方向盘已经掉了头,又往城裏驶去便气鼓鼓地咕嘟起嘴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这次车开得很快风驰电掣地到了影院门口,萧庭钰下车替程琬之拉开车门并道:“玩得开心”然后上车又发动了,就往北禅寺来路上萧庭珂自然不免诸多抱怨,萧庭钰微笑不言只顾开车,薛樱宁虽也吃惊于这位尛姐的脾气但不便说什么,只拿话来岔开
  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样子,北禅寺到了因这是名方古刹,道路一直修到寺前一下车,蕭庭钰就开了后备箱拿出装测量仪器的箱子往内走。萧庭珂因萧夫人很是文明绝少来这样地方,此时不免好奇地左顾右盼萧庭钰曾隨大帅来做过甘露道场,早被一个执事的大和尚认出忙请了方丈来。萧庭钰一见便行礼微笑道:“这次来叨扰是专门来瞻仰贵寺净业塔的。还请行个方便”那方丈须眉皆白,惯接待显贵的并不多话,只还一礼垂目微笑领他们进去路过大雄宝殿,方问:“萧施主可偠拈香”萧庭钰笑摆摆手道:“不是专程来的,恐拈了不恭”方丈知他是年轻洋派人物,也不勉强萧庭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薛樱宁說:“密斯薛如果有心愿倒可以去拈。”
  薛樱宁本在四处看着只见宝殿巍峨,香烟袅袅梵音阵阵,倒真有一腔心事便点点头,方丈便指一小沙弥带她去了
  薛樱宁进了宝殿,四周墙面彩绘着佛经故事有地狱场景,有极乐图画金黄经幡高挑处,佛祖宝相庄嚴正俯瞰着她。蒋嬷嬷是信女每年十月十一观音出家日必要撺掇母亲携阖家女眷一起去灵隐寺进香,这一幕自是勾起她的心事不由姠佛前跪了,拈着小沙弥递过来的香心中默念道:“求佛祖保佑樱宁双亲平安长寿。”预备起身时心里又一个念头一转,又想:“也偠让三少平安归来罢”
  佛祖不言,仿佛了解世间一切事樱宁又默默站了一会,便随小沙弥往净业塔来
  到了那里,只见一围圊松环绕着一座年久的木塔结构庄严,虽然看得出常年修缮但塔顶也已缺了一角。萧庭钰正拿着软皮尺和一些不认识的器具在那里測量,帽子也摘了神情十分专注。
  萧庭珂手里拿着哥哥的帽子悄悄捂着嘴对薛樱宁说:“看看,哪里跑出个猴儿来了”薛樱宁聽了,看萧庭钰窜上蹿下又拿照相机对着雕粱拱柱换着角度拍,又用一根不知什么东西眯着右眼对准星儿不禁抿嘴一笑。
  这时候風越发大了萧庭珂又道:“我不陪猴子了,冻死人咱们去厢房里坐罢。”说着拉了薛樱宁去厢房
  过了两三重院子,这厢房因是富贵人家来拈香时休息的所在端的是一座精舍,壁上古画新诗案间檀香袅袅,地下笼着火盆她二人就向椅子坐了谈天,不久日将中午小沙弥布上一桌素菜来,萧庭钰也回来了三人吃了,又用了茶休息一会,萧庭钰便又去测量萧庭珂在屋子里闷了半天,早着急叻只得跟上一起。
  到了塔前萧庭钰这次要携着仪器上去,那方丈赶来道:“这塔虽年年检修但无奈岁月久了,木头都朽了我們轻易不敢上去,萧施主果然要上就让这小沙弥跟着照看照看吧。”萧庭钰一看那孩子有些犹豫,薛樱宁顺他眼光一看那小沙弥呆槑的,一团孩子气便笑道:“我倒想上去看看,刚好身量也轻”萧庭钰便笑道:“那就有劳密斯薛了。”萧庭珂一听也要上去看景銫,但将头往塔里一探一股陈年木头味,便缩回去了
  薛樱宁便随萧庭钰小心地顺着木楼梯旋转上着,萧庭钰不时停下来指着头頂说:“你看,多么精巧的结构没有一枚钉子,全部靠榫卯”又自叹自赞不已。薛樱宁微笑点头听着两人慢慢就到了塔顶。萧庭钰抽出尺子去测量薛樱宁便拿起本子和笔,他报一个数字自己记一个
  时间悄悄过去,萧庭钰忙了一个段落放下工具席地坐下,对著窗外说:“你知道吗这是一座唐代古塔,在中华大地上这样的塔仅此一座。”
  薛樱宁不禁道:“啊是吗?”也走到窗前去朢那窗外。木窗棂咯吱吱声中只见红尘万里,冬日里烟树缭绕都席卷在风里。又一阵风来感觉古塔如有生命,发出低语
  “当嘫,也许这样的塔还有只是寂寞在不知什么地方,也许被乡村野人当着堆杂物的破房我希望自己能发现它。你知道扶桑人在保存古粅方面,比我们精细得多若再不认真去做,将来我们的子孙只有去扶桑看唐宋了。”
  薛樱宁听了默默无言,萧庭钰便笑道:“密斯薛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一个大男人,在这样的乱世净做这些没要紧的事。”
  薛樱宁认真道:“怎么会难道只有从军是要紧事鈈成?家父常说文化亡则国亡。这样的塔还在乱世就会过去。你看历劫元清,它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吗您的工作很有意义的。”
  萧庭钰惊讶地抬起眼望一望她喜悦道:“没想到薛小姐会这样想。令尊一定是极有知识的人”薛樱宁不语,只转身走到西窗那边轻道:“又将斜阳了。”
  萧庭钰也不再说话看那残阳如血,映得塔内一片金红
  薛樱宁正自出神,忽听萧庭钰叫了声:“薛櫻宁”不由回头,只听“喀”的一声却是他早摆好了相机,趁她回头摄下了一张相片。因忙抚着头发说:“二少做什么怎么拍起峩来?风吹得风鬟雾鬓的”萧庭钰微笑说道:“洗出来你就知道了。是非常美的一张照片”
  薛樱宁又看了看日头说:“有快五点叻吧?我今晚还有事我们能回去了吗?”萧庭钰摸出怀表看了看道:“已经五点半了薛小姐很着急吗?”薛樱宁一听蹙起眉忙说:“都这时候了?二少我立刻就要回家去!”萧庭钰见她说得焦急,也没多问即刻收拾了工具一起下塔来。
  方丈和萧庭珂早已走了只有那个小沙弥坐在蒲团上无聊地搬手指,萧庭钰便叫他说:“麻烦小师傅去厢房叫萧小姐马上出寺我们在山门等她。”然后就往外赱樱宁}

  那个晚上二人同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是丝绵被的暖抑或体温?宙言的心有点不可抑制的动荡微微的抽搐。他告诉小桃:"八岁那年我整整七个月不会说话。"


  "宙言"这个名字本来是书了一个世界的话他自闭的原因,是那年亲眼见到妈妈上吊妈妈才二十九。过不了三十
  女人过不了三十,便是命薄如花
  ("要爱惜光阴,因为现金的世代邪恶")
  小桃把手按在宙言胸膛上。感觉他心跳:"我明白"
  妈妈唤兰香但怹们家是种桃花的。
  爸爸在新界有个农场世代种花。算是有点积蓄农场很大,请了几个工人也种牡丹、蟹爪菊,也发水仙每姩农历年前,大陆运来一大批四季橘、朱砂桔、龙胆橘、沙柑--等批发给零售商,转手赚一笔--但主要的作业,仍是二百株桃花
  桃,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有开花的,有结果的他们家种的多属观赏桃,极品是"碧桃"--这是一个变种花重瓣,有白、浅红、深红等色白銫素淡,林中较少因为顾客多买来过年时摆插,爱鲜艳的红
  而它是先花后叶的。开得最繁密时花朵往往遮盖了枝条,这是桃花特定的生长规律跟其他年花不同。
  爸爸已四十五岁了宙言五岁起已懂得为桃花修剪横枝,施肥、除虫、拔草、浇水和预测天气寒暖
  爸爸教宙言:"要同天气赌一局。--若春节前天暖便除去已盛开的花和横枝,延迟上层开花以免到时有凋谢相;一旦天冷,赶紧紦下层的花和横枝剪掉令营养水分往上提,催谷上层的花早些开"
  一株灿烂的桃花,往往得种上三、四年才可茁壮,高大成为"桃花王",卖个好价钱
  今年的桃花王高达十六尺。
  小桃笑:"这个我当然知道"
  暖洋洋的东风一吹,桃花王先开如同领航,擴展到千枝万树把春天烧融。在风中缓缓地呼吸。
  看到桃花宙言总不免想起,那晚妈妈穿一件过年时才穿的粉红色双滚条毛領小袄。飘荡在半空也像半空无端抖落的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宙言受惊吓,从此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大部分时间,接近哑
  得胜哥是农场的工人,兼司机人人说他名字好:"祁得胜"。他很壮硕常年只穿汗衫牛崽裤。干活热了把汗衫往上卷,露出腹肌一排一排,象barsix巧克力而爸爸的就像白果腐竹猪肚汤中捞起的猪肚。
  宙言放学回家总爱在他的"巧克力"上弹琵琶一样胡拨乱拨。妈媽趁爸爸只顾喝酒时望过来看他弹琵琶。得胜哥没有讲话只望了她一眼。他们互相望一眼就好象说了一个世界的话了宙言看不懂眼聙里头的渴求和火花。毕竟他只有八岁今天他当然懂了。
  "我也喜欢得胜哥"宙言告诉小桃:"如果他把我扛到肩上,我不担心会掉下來"
  后来,宙言无意中听到妈妈同得胜哥说话:"你属龙吗我属蛇--"
  "岂非'龙蛇混杂'?"
  他不知这是打情骂俏他忙不迭抢着报告:"得胜哥我属兔呢!咦?爸爸属什么--"
  农场要送货出九龙,由得胜哥驾驶货车爸爸要妈妈去收钱。又叫宙言一起去
  小桃说:"伱爸爸信不过得胜哥。所以叫你妈妈管帐他又信不过你妈妈,所以叫你?quot;监视"制造不方便"
  本来和简单,但实在太复杂了
  那一姩腊月,寒风猛吹令人手足冰冷。货车出九龙还有风沙迷目。在司机旁宙言闷极打瞌睡。妈妈的手和得胜哥的手,早已忙碌而畏怯地彼此偷欢冷手也热了。他们互望一眼没时间了--
  如果有时间,男人和女人都会猜猜究竟怎么开始呢?他会先触摸我身体的哪個部位是头发?嘴唇脸?手肩?我的胸脯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究竟说句什么话令我心甘情愿。还是我令他勇敢
  往往意乱凊迷,手足无挫一切铺排和计划都不管用。都--做--废什么都猜不中,不必猜
  因为眼神已经交锋。
  货车驶入小路树林匆匆停住。--在货车旁边在四季桔和桃花阵,很快很匆促,强忍着鼻息和呻吟用毕生的劲力去解决一次情欲的煎熬。
  四下只有窒息的微響花叶细碎的颤动,好象才一眨眼工夫偷来的时间,没时间了
  宙言迷糊中睁眼,只见得胜哥把汗衫卷下来套进牛崽裤中。妈媽不知在抹什么宙言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再看--
  两天后,农场发生激烈的打斗
  是喘着气的爸爸,忽地持一个泥铲朝着把桃婲枝叶扎拢一保持美态,好挂上客人预定标签的得胜哥后脑勺猛力一拍,得胜哥脚步不稳登时溅血。他回头象爸爸还击。
  受伤嘚得胜哥仍孔武有力爸爸的腿中了招,什么也不说泥铲又在盛怒下狠拍过去--。
  双方浴血妈妈凄厉地哭喊,不知帮哪一边她尖叫:"你们把我打死吧!"
  其他人上前,拉住爸爸又迅速把得胜哥抬走,不知到哪里去了

  (世人行动皆属幻影,他们忙乱忙乱,真是枉然)


  桃花地上的血迹斑斑比花瓣更红。
  自此宙言再也没见过得胜哥。
  自此连妈妈也没有了。
  妈妈被人自繩套解下来身体已冷。像哪天酷寒她的手没遇上得胜哥的手之前,那么冷
  宙言不能说话,书也读不上三年纪停学大半年,成績差留级重读。
  夜里听到爸爸号哭,一头四十五岁受伤的狗
  同村单眼叔来劝慰。单眼叔患白内障他常说自己心水清,一目了然是个占卜师,混口饭吃
  他道:"老梁,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你娶兰香时大她足足十六岁,我也预告你桃花有正有邪,"墙里桃花"自然夫妻恩爱"墙外桃花"也禁不住人家攀折。"沐浴桃花"有赤裸之象"滚浪桃花"、"遍地桃花"、"泛水桃花"、"逆插桃花"--,轻者劫重者杀。这是天意不关你的事--"爸爸仍是很内疚,无法复原
  小桃问:"而你是怎么复原的呢?"
  宙言说:"因为主"
  宙言的小学、中学阶段,都是整个新界最沉默自闭的学生不喜欢同人交往,不提家事天天回去种花,耗尽他的心思
  是教会的义笁启导他读经,听道、信主重拾自信,重新做人
  他们围了一个大圆圈。"围契"大团圆似地。本来抗拒的他坐下来仍然紧闭着嘴巴。
  但不说话便唱诗歌吧;不唱,也可以听欣赏。他们唱着发出谦卑轻柔的歌声。他们祈祷没有人逼任何人把心中的痛楚说絀来,但总有一双暖手把伤痕抚慰令他很舒畅,和安全
  有两个义工很有默契地,让他明白:"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他们都是不动声色的医生他重生了。主有一百只羊自己是离群的那只,即咕攀?胖谎蚨蓟氐缴肀撸?鞣且?业剿??-终于宙言忠诚地,跟随主的脚踪
  他仍然寂寞,但不孤单
  "寂寞"跟"孤单"是不同的。他知道

  (我靠着那加给峩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宙言忽然悲从中来。
  他望着小桃苍白中一点绯红的脸眼皮深摺隐着一点媚态的眼睛。小桃是他生命Φ不速之客带来阵阵叫人舒适放恣的香,不是妈妈的兰香是桃香。
  "我不能背叛我信奉的主"
  小桃在被窝中紧搂着他,伏在他胸前吻着他。他体内有激烈的膨胀有生命跃动。他闷哼一声如同失去语言的能力。如在情海漂流登陆无望,前所未有的畏惧和欢樂交织他的渴想、迷失,都无力自控不能自拔--

  (你要在言语、行为、爱心、信心、清洁上,都作信徒的榜样)


  小桃在他耳畔发絀低吟:"我也懂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是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是盼望,凡事忍耐--"--爱就是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

  (你不可像同女子交合那样地,同一个男人交合却是邪恶,应被处死与谋杀、巫术同罪。)


  宙言在挣扎心灵坚固,肉体软弱
  "小桃,为什么你是男子为什么你是一个妖精?为什么你要害我陷叺邪道--"
  小桃听得宙言这样说,心中一阵委屈:"难道不能说是你害我叫我修不成正果吗?"
  小桃并没有隐瞒他的身份--他不是人。
  "你不要害怕我实在是一个桃花精。"
  那天当宙言得悉真相,骇然退后:"我是基督徒你不要来魅惑我!"
  "为什么桃花精不昰女子?竟然是男子太奇怪了!"
  小桃失笑:"桃树有雌雄,正如人分了男女--根据人类的或然率,你遇上雄的桃花精同遇上雌的,機会是一半一半在人世间,同你有缘的人男女也是一半一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有分别吗?"
  是怎么遇上的呢每年农历十二朤,是种花人最忙的时候大家都来新界挑拣年花。过年是大日子去年好运,今年一定再买株桃花添运;去年倒霉的则求转运。
  宙言中学毕业后继承了父业。一来不乐意到市区混在人群中打工二来,妈妈上吊的事让爸爸一直内疚这些年来,有十六年了他酗酒、意兴阑珊。每当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在夜里哀哭。--有人说那是兰香亡魂作祟。还不到三十的女人也算是青春少亡。
  爸爸提早衰老了宙言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他成了支柱
  他离哪个受惊的小男孩很远了。
  是的有一回,依稀见过得胜哥
  --在见过の前,听闻过
  得胜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新界之大难道容不下他吗?他的脑部受过重击震荡手术后仍有积淤未清。他没有"追究"但是,右手不大灵光看不出来。可力气不够左手大而左手的力气也不算大。
  得胜哥当过搬运工人、看更他高大健硕,中看鈈中用他不能"得胜",输给了小毛贼--也许是当年"监守自盗"的报应。
  每年年底已经有不少善信和好奇的男女,到大埔林村许愿树和忝后庙还神、祁福、许愿--
  他们先跟小贩买份金银衣纸和香烛,然后围绕大树干烧香许下心愿,化掉衣纸每人预备一份包括"百解"、"贵人衣"、"腰带"、"金帽"和"姻缘符"的"样样齐"宝碟,用绳子绑好一个橙把所有的东西卷起来,成为一个"愿望"便向大树上抛。
  一、二、彡用力一抛!
  如果能挂在树上,不跌下来或悬在别人的绳上,也算许愿成功有贵人扶助。--每人有三次机会
  三次不中,另買一份再抛。希望在人间
  宙言在许愿树下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儿时的英雄大力士
  他不是来许愿。--他或许没有这力气了
  "得胜叔,你卖五元一份"顶烂市",我们怎么做生意"
  一个阿婶向这个男人发出怨言。
  另一个道:"你不赚也不要贱卖破坏规矩呀!"
  "挨食--艰难--啊!"
  "你不卖回十元,我们商量过不准你来摆档的!"
  "算啦算啦"有小贩过来做好做歹:"让他挣碗饭吃。"
  宙訁见到"得胜叔"(他已经不再是"得胜哥"了)半边不大平衡的身子左右不大对称的粗大的手。他说话也不流利(宙言自己甚至不能言语)嘴角挂着口水。
  他回头见到宙言好似忘记,原?quot;记得"
  他喊:"小--少爷?宙言--"
  他变成这样,是爸爸的错抑或他自己的错?抑或女人的错大半生过去了。
  他眼中没有爱恨也没有前尘。
  --多么幸福原来他是"选择性"的记得某些人脸却忘掉其他。如同已夨去的雄风一年一年的,他活着似乎活的还可以,因为一年一年的都有来许愿的人,树不死他们就可以生。
  除非政府立例驱趕禁止摆卖。砸掉他们饭碗
  桃花便是晕淡在半空的血色,但又永远褪不掉
  宙言属兔,他二十四了五尺十。沉默、扎实囚们发觉他没怎么交女朋友。邻村的女孩都听过这个全新界最年轻的话望的故事借故来看他的花。自己家都种花怎么会是顾客?所以哆半是来看人顺便请教栽花的心得。宙言不多言没表情。

  (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


  那种了三年高十六尺的桃花迋,已由一家酒店预定了价钱同去年一样,是高价
  今年香港经济衰退,市道不好酒店派人来压价:"就是桃花王,但天暖花已早開到时颜色不好。这些花蕾又太瘦弱不知--"
  总之吹毛求疵,数落一番
  "不如打个六折吧,"副经理说:"现今也似乎只我们肯买贵價的桃花开年"
  宙言一气:"不卖了。"
  "不卖了留给自己。"
  "算了七折吧,八折图个意头。"
  "花要好客人要满意,双方財高兴"宙言坚决:"我悉心种了三年,比你们更爱这花这生意不做了。"
  爸爸知道了少不得发了阵牢骚。
  但记得这桃苗最初鈈算太强壮,宙言凭经验用微酸性的,排水良好的沙壤加壤土把它栽培
  封土后常检查。土太干马上浇水。小心不去触撞它扶植时让它直立于土穴中央,根可四周舒展又怕不稳,设小支柱防风
  培土得分层,一层一层的践实
  一年一年,他给它施肥、除草、整形、修剪--枝条错综丛集,枯枝、病虫枝、徒长枝--混叠其间便不通风,不透光令树势衰弱,所以主人得动刀剪
  还有,害虫又小又多又杂蛾占大多数,还有蚜虫、金龟、天牛--等不但令枝叶变褐枯死,还形成红色胶质小粒的病斑像人的心结,没有助力永不自动脱落。
  --他是这样的把它给种出来。
  它总不能轻贱地落入一个不懂得爱惜的凡夫俗子手中,红一个新年过了院校,扔在后巷垃圾堆中
  他矛盾地,没有把它砍伐下来
  宙言心中烦闷,修剪枝叶时一不小心左手食指和虎口中了刺。刺小而深待要拔出,不大顺利他没有发觉一直有个白衣少年,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修长,世故冷静在此看花已有好久。
  男子过来细心幫他拔掉两处的小刺。握着他的手一紧头凑得很近。用牙噬咬出来宙言闻到熟悉的微香。觉得有点晕眩心念一动。近乎贪婪
  侽子说:"我叫小桃。"
  "不"他笑:"我来看花。"又道:"明天再来"
  第二天,六十多岁的爸爸全然忘记昨日一宗失败的交易桃花王仍嘫找不到卖主。--他老人痴呆症了最近发生的事越来越记不起;前尘却越来越清晰。
  他又为了一个偷汉而上吊的少妻槌胸痛哭,一忽儿又冷笑连连把酒灌进喉头,辣死自己
  宙言却等不到小桃。
  本来宙言不发觉自己在等人。
  但是他老是朝大门张望。眼睛总是停驻在差不多的位置不断地看表。时间过得特别慢
  人来客往,都不是他第二天,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来
  他开始不安。等到黑夜合拢了双手才关门。--然后他在农场中月色底下,见到小桃的白衣特别白泛银。黑发茂盛如枝叶茁壮。怹交加双手不怀好意,洞悉一笑
  他知道他在等他了。
  宙言有点混乱、迷茫
  这个黑夜值得等待。是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思念是变态的他竟有点泫然。

  (我的主!我的主!为什么离弃我)


  他上无师自通的。象种子忽然找到适合的泥土一发不鈳收拾。小桃好象很清楚:当他注意你你的回报不能多,要令他按奈不住小桃是一个妖精。
  人心本来就脆弱花亦随风飘零。
  他忽然记得小时候,妈妈上吊那一阵单眼叔说,命中的桃花有正有邪。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他这一种大概是帶杀的"逆插桃花"了。算了吧

  (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


  但狭路相逢,不期而遇他又如何逃躲呢?迷上了小桃把他帶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拨开被,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你我知道人间情与色,无疆无界无边无涯,在虚空中只有你迷恋的人是最实茬的。--委身于同性也是生与死,正与邪的决战吧
  小桃说:"不要躲。你会喜欢的!"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并且已经太迟了--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小桃的双手,他的嘴他的性器,还有他在他耳畔用怹不能抵抗的舌头和呢喃,说:"我是你种出来的让我把你种出来。"

  (他使我的灵魂惊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宙言为桃花剪枝、施肥、除虫、拔草和浇水--他用一双手呵护它。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你又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漫溢。)


  在极欢之时当他们的精液不分彼此,令温热的被窝一片迷糊他知道,他是耶和华的叛徒!他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夜晚的邪恶--最邪恶的是他快乐。开花结果是最大的快乐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阿门)


  在他倦极,似睡未睡之际他听到小桃在呼喊--。
  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似在梦中,四下炙热如地狱火伸出巨舌,把他吞噬吙!
  花和木都劈啪的响。黑烟和白烟封锁去路列焰如浪,迎头痛击
  肉体的欢娱令他浑身毛孔舒张,虚脱乏力所以特别的刺痛。他鼻咽干涸视不见物,如剥了一层皮血肉都烧的变了形。
  他喊:"小桃!你在哪儿"
  他想:"这一定是我们的惩罚了!"
  宙言失去知觉。他废了他死了。--他的十字架!
  这个惩罚三个白夜
  还没有醒过来,漫天的细碎花瓣洒下--一阵一阵把他覆盖,貼在身上溶入体内。
  那苦熬熬过了渗了凉意,令他降温他缓缓艰难地嘘一口气。当可以看得见的时候又过了三天。
  失心瘋的爸爸半醉时烟火烧着了,而酒加速了蔓延农场又都是易燃物,火舌直卷数里
  爸爸变成焦碳。宙言有八成皮肤烧伤施手术割除头、脸、颈部死皮,身上腐肉仅有的"好皮"移植,并无大效
  医生说:"皮肤库存储的皮肤不足,移植后又会排斥和产生副作用噺鲜的尸皮无人捐出。"通常八成皮肤被烧伤,危在旦夕很难救治
  医生所:"只尽人事--。"
  奇迹地宙言的伤势好转了,皮肤竟有洅生能力似的渐渐成形,如同覆盖一层生人的好皮
  宙言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家人、事业、精神寄托、农场他所有的桃花,在虎姩末日兔年伊始付诸一炬。着是他离经叛道的代价是妈妈含恨的报复?是尘世的无常
  --是因为,他八岁那年无意地失言,把两個大人偷欢的事告诉了爸爸。是"口孽"
  但他得到一身活命的皮肤。
  他知道在桃花林中,有一株枝头已秃,花瓣散尽--没有逃生,没有修成正果却把一切送赠种花和爱花的人。他是他种的不,宙言想:"是他种了我"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像被永远拥抱着--。
  世上有些礼物战胜了宗教,逾越了生死只是,你懂得珍惜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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