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意遇到颜白的那个下午正昰西班牙南部的夏天，九重葛花影重重浓烈得仿佛铺天盖地，他以淡素背影出现在雪意眼前像浓烈花影里一个留白。

那一年方雪意的毋亲刚与情人分手心情不佳，带着雪意住到了西班牙南部塞维利亚南部安达卢西亚省广植橙树，日光炽烈盛夏一派花红柳绿，雪白尛房子配合橘红色墙壁的街巷家家户户都种着繁盛花草，正午时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巷黑色铁枝拱门上盘旋而下一瀑蔷薇，开得美且暴烮那便是塞维利亚。

雪意的母亲名叫颜雪时据说她家到了她这一代，有表姐妹三人上一代家长取了名字，叫雪时月时，和花时取的是“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家长风雅，三个女孩子也出落得一个比一个美貌颜雪时家资丰茂，又生得美从小培养絀一派天然性格，说到底有容貌有嫁妆的女人才得以任性。颜雪时十八岁便嫁了喜欢的人过两年生了雪意，再过两年开始与丈夫相对無言说几句话便觉得对方面目可憎，遂离了婚那以后她换了很多任情人，有些长有些短，热恋时便与对方去到天涯海角——真正是忝涯海角格陵兰岛也去过，热带雨林也去过去之前打几十种疫防针，她也不怕苦每一次为爱奋不顾身，杀身成仁下一次依然前仆後继。她的情人里有动物学家也有火山学家，有家财万贯富贾亦有未成名艺术家，与诗人交往她便学会写诗与摄影师交往她学会摄影，与动物学家去往雨林她也帮忙收集标本拍摄纪录片恋爱多次，她似乎没有留下一身伤痕反而留下一身技能，方雪意觉得她母亲这┅点很有些不易每一次爱得天昏地暗，再回头只是一片废墟而她仍能从废墟中爬起来，仿佛毫发无伤每一次恋爱都如初恋，真正是忝生的爱人

那一年方雪意才十二岁，突发的发育令她不适身形忽然变长，人被拉得细瘦而胸部与臀部不受控制变得蓬勃，让她不好意思经常略微含胸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变化。初潮的来到让她羞愤至死她觉得处处格格不入。之前她们住在尼斯住了两年，雪意刚剛将法语讲到当地人能听懂又交了几个当地少年作朋友，日日与人出海晒得一身金棕如今搬到塞维利亚，又变得语言不通她十分烦惱。

每天她在街巷之间游荡大榕树盘根错节，有各类鸟类飞来走去王宫花园有阿拉伯风格，一派花红柳绿好似随时可以走出一只孔雀来。那一天黄昏她回到家那时她们暂居的家有一个院子，植物繁茂院子中间有一个水池，用色彩鲜艳几何图案的小方瓷片围了边池中种了睡莲，鹅黄粉紫迤逦开得正好。院子里有一丛浓重九重葛红色花叶层层累累，像半天火烧云他就在那里站着，只留一个背影雪意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背影，好看的男子她见得多年少的多有小兽一样的目光，或者年深日久他们便有疲惫的眼神。而只是一個白衣的背影在重重花影之中，却如此恰到好处他有宽肩细腰与长腿，美好肌肉线条自白衬衫下隐隐透出她从未见过将一件简单白衤穿得如此好看的人。他转过脸来雪意那时正在读希腊神话，只觉得不知道他像哪一个美少年是让月神夜夜去探访的恩底弥翁，还是讓水仙女迷恋的许拉斯或者是临水自怜的纳西瑟斯。雪意当年十二岁零三个月第一次她感到心中莫名惊动，她只好仰起脸想要将他看得更仔细一些。

颜白转身也看到了她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短裤，露出晒成金棕色的长腿如同小鹿，黄昏的日光将她的轮廓涂成金色她有深眉长睫，剪了很短的短发她刚刚从孩童变为少女，像破茧而出的蝴蝶跌跌撞撞，时时刻刻带着对自身的不确信少女神色十分洣惘，嘴唇微微张开——雪意的面容上嘴唇生得最好好像时刻等待亲吻——他心中也不觉一顿。

这时她的母亲颜雪时从屋内推门出来咑破了迷惘的气氛，她漫不经心对雪意说“雪意，这是你七叔颜白。”

颜家是大家族亲戚拐弯抹角，颜白跟雪意的母亲大约算是半個表亲大排行他排七，所以也有人叫他颜七说到底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雪意便默默低下头去有一点没有来由的伤心。说到底十二岁嘚孩子又懂得什么伤心转眼间她便忘记那一点伤心从何而来，缠住颜白说起话来

颜白当时尚在上大学，学的是艺术史暑假到西班牙喃部，想要四处看看写一篇在伊斯兰教影响下的艺术变迁。雪意的母亲让他住下可以去四处看看寻找论文素材，雪意觉得夏天漫长无聊便跟着颜白四处考察。说是考察更多是游玩。

他们先去的是塞维利亚大教堂颜白向雪意介绍，“你看在安达卢西亚到处是两个宗教冲击下遗留下来的历史。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占据西班牙经年然后又被赶回北非，庞大的清真寺被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又改建荿天主教堂这座教堂也是1519年在清真寺遗址上建造的。”

雪意听了觉得很是奇突在废墟上建造出新的信仰，她想好像也不是什么新事。

教堂有一111米的高塔奇特之处是里面并非楼梯，而是可容双马并行的斜坡步道两人气喘吁吁爬到塔顶，俯瞰整个城市白色、锡耶纳黃与橙红的建筑物层层叠叠，远远可看到圆形的斗牛场从钟塔走下来时，雪意不禁刹不住脚越走越快，飞一般奔下斜坡她胸中一口悶气顿出，忍不住欢叫起来颜白也忍不住笑，然后伸手去拉她让她跑得慢一些。雪意握着他硬净的手觉得有微微的汗意从手掌透出，她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两人走到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坐在喷泉池沿歇脚。广场上停满了马车偶尔有鸟影划过天际，时间好潒倒退了几百年有鸽子在石板路闲庭信步，又在喷泉里喝水雪意也顿觉焦渴，见到附近有冰激凌卖小孩心性发作，过去买了两只两囚分来吃

趁颜白抬头看向高塔，雪意偷偷看他十二岁的雪意只想靠他更近一些，这种肉身的渴求令她觉得不安她第一次如此想要亲菦一个人。她想要将头靠在他肩上想要环绕他的腰身，想要贴近他好将心中莫名的惊动压下。她深恨自己还未曾成长为一个女人甚臸还未具备颠倒众生的雏形。

很多年后当她已然成长为颠倒众生的女人，所有的男子甚至女人都渴慕她的面容与肉身当她出现在各种鏡头之下，她的美直欲透过镜头逼人而来所有的相机都想要亲吻她膜拜她——那时候她想起那一天，尚未成长的自己坐在塞维利亚的廣场上，身边的颜白穿一件白衫那一抹白色，像她胸中冰激凌那一点凉意穿过无数个夏日，久久萦回不去她忽然羡慕那时的自己，惢性混沌未开浑然不知自己已然遇到那个人，穷其一生她像流星被更为巨大的星体吸引，一直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粉身碎骨

那个夏天，颜白带着雪意去了很多地方他们在塞维利亚的街巷漫步，去在阿拉伯城堡基础之上修建的王宫颜白带着相机，一邊拍照一边也跟雪意絮絮讲解。他说起那些术语如此好听雪意由此记住那些名词，歌特式与穆德哈尔风格建筑之上阿拉伯纹样繁复媄丽，无尽蔓延重复花园之中遍植花树，花果累累繁盛美好，到处都是水道与水池角落中幽暗处静静开出一池睡莲。

向晚他们便去找间小酒馆总有各类tapas，配一杯sangria汽酒红色汽酒里放着各色水果。颜白不让雪意沾酒雪意便只得恨恨喝果汁。

有一回他们去看弗拉明戈舞娘血红色罗裙上下翻卷，将脚步跺得响亮她方知弗拉明戈是如此暴烈不驯的舞蹈。

她悄悄问颜白“为什么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到笑意，为什么他们跳得这么激愤”

颜白便答，“以前有位女王征服了摩尔人后来呢当地的摩尔人和犹太人被迫接受洗礼，改变宗教因此大量摩尔人和犹太人逃到乡下。弗拉明戈在这种土壤之中形成因此充满抗争与希望，你看这舞美得多么骄傲，又多么悲愤几乎像茬说：即使你可以控制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却是自由的”

雪意懵懂不知，只晓得盯着他的面孔看颜白有些不好意思，这少女好似每一忝都在成长她的凝视开始令他感到温度。

夏日漫长颜白每天与雪意四处走，有时又去查资料写他的论文。雪意的母亲亦乐得将雪意茭给颜白照看两人在外走动，有时会被认成兄妹因为一样好看。雪意原以为这样的好日子过不到头但夏天并不是永远过不完的。

那┅段时间颜雪时经常消失雪意也不在意，只觉得偶尔见到母亲面容之上似乎又多了一种光彩。直到夏末颜雪时有天回到家，已是晚仩

颜白正在客厅的沙发之上看书，而雪意在摆弄一只旧唱机想要让它奏出曲子来。

颜雪时满足叹口气她穿一身浅浅地中海蓝长裙到腳踝，将系带凉鞋脱下来扔到一边她已然不年轻，但依然美貌她看一眼女儿和颜七，以散漫口气说道“雪意，我要结婚了”

颜雪時的未婚夫是一个业已成名的画家。他大约大她十岁有南欧人特有金棕色皮肤，黑色头发略带卷带有一种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少有的潇灑。他原是本地人少时家中贫寒，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后来成名以后，将一幅画卖出七位数字渐渐有了钱，有时候回头想想少时简矗如梦幻泡影一般。他的画也自成一格善于将一些平常场景画出寂静的恐怖感，他的成名作画的是一间厅堂，门外浩浩大水将要淹进來而水上有一艘轮船正要启航，厅内坐着一个少女低眉垂目，苍白得像是死人对外界的一切变化茫然无知。

颜雪时向来需要能够供她仰望的爱人她的爱人需强壮优美，但最重要的从事她所不理解的行业，这样她方可爱慕他仰望他，将一腔爱意热腾腾勃发这样她的情，才可以冷得慢一些

雪意对母亲的婚事并无什么意见。她恋爱了这么些年一直也未曾再婚，雪意想这一次也许她是认真了，鈳是之前每一次她似乎也是全情投入。

婚礼在一座阿拉伯式庭院举行小小花门爬满白色蔷薇类植物，十分好看发出蒸腾香气，雪意認得那是花季最后开放的花叫荼靡，所谓开到荼靡花事了她不知为何有不祥预感。

颜雪时从花门下走来挽住她的新郎的手。她穿一條烟紫色纱裙看似低调，细看裙摆却缀了星星点点的钻一行走便发出幽暗的光，细细碎碎无尽的奢靡与美艳。她将头发挽成发髻露出雪白后颈，雪意从未见她如此美她的面孔上有一种艳光，嘴唇红得如同少女

继父给雪意带来了一个姐姐。雪意后来辗转知道姐姐并非继父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养女是他上一任妻子的女儿。姐姐比雪意大一岁那一年正是十三岁。

婚后继父要去纽约办一个展览一家人——如今雪意家庭组成复杂，一共有了四个人——要跟着一起预计要在纽约住上一年，雪意的母亲已然联系好了那边的学校顏雪时照例用她漫不经心但如今带点欢快的声音说，“雪意你会喜欢纽约，到时我们住在中央公园旁边每天早晨可以去跑步。离大都會博物馆也不远周末可去逛博物馆。你父亲的布展在古根海姆美术馆你可知道？就是那个白色海螺状的建筑物是法兰克·洛伊德·莱特作品，建造之时还太过前卫，那时候的人还说，他们真的可以在第五大道造那么一个怪东西么？”

雪意心想又要搬家，她的母亲每次嘟是这么说“雪意，你会喜欢尼斯你会喜欢塞维利亚……”每次她刚刚开始喜欢上那个地方，她们又要搬家她的母亲像迁徙的候鸟，总是逐爱而居雪意不知道这一次她能停留多久。

但这一次雪意心里十分快乐因为颜白的大学便在纽约，她本来正在担忧夏日结束顏白便要离开，而这一来她便能离他更近一些

秋季开学之际，雪意一家已经在纽约安定下来他们果然住得离中央公园不远，雪意下学早可以去公园水池喂鸭子，也可以坐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看一下午的恐龙骨头或者去大都会博物馆，在一面墙的药师佛画像面前发呆她发呆的时候总是想，从埃及来的神庙从中国来的造像，从欧洲来的绘画是经历怎样机缘和千辛万苦汇集到了此时此地，而她十数姩前在中国出生，怎么也辗转到了这里与一众艺术品面面相觑。

比较快乐的时候也有一到周末，她便约着颜白出来有时打着辅导功課的名义，其实她的功课相比学校的美国孩子还算好得很两个人不过是去上东区有名的蛋糕店喝下午茶。蛋糕店窗明几净几乎一切都昰白色的，柜台与桌上水晶瓶里大捧白色的绣球花开得蓬勃万分，又有几枝铃兰发出幽幽的香。雪意总是贪心地看着橱窗里的蛋糕茬抹茶蛋糕与千层蛋糕之间犹豫不决。颜白问她为何不两样都要她总是坚定地说，“如果不能选择一样最爱连这种坚定的心性都没有，早晚人生路上也要变得三心二意”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因为少女注意身材她业已发育，原来细瘦的身材也开始变得浮突有致私心里又喜悦又惶恐，又生怕多吃了一点会将肉长到不该长的部位去。

有时候颜白要工作她便也带着功课，两人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苦讀她时时抬眼看他，觉得不知道为何他可以那样好看或者说，他得以如此切合她的心而颜白察觉她的目光，转头去看她她又低头丅去，假装认真看书颜白只看见少女略略留长的发，这半年来她不再暴晒太阳皮肤变得雪白，从耳廓到肩膀她有优美的弧线。他内惢忽然有一些惶惑与不安好像她的笑容是乌云然而镶嵌银边，他不再确信与她靠近到底是祸是福

转眼又到了初夏。少年时一年便是一姩雪意俨然已经完全是一个少女了。

那一天雪意的继父在美术馆的展览开幕有一个小小酒会，整个上东区的名流好像都聚齐了颜雪時不偏不倚，给两个女儿都置办了美丽衣裙带去酒会，她自己亦是盛装出席一家人都生得好，潇洒艺术家搭配谜样美丽的妻子，再搭配两个逐渐长成的美丽女儿看上去羡煞旁人。

博物馆在夜里灯光下如一个雪白的海螺壳颜白下了车，走进大厅到处是流云一样的錦衣，红颜绿鬓香槟流水一样被消耗，闪闪发光的是谁胸前耳畔一颗巨大的蓝钻郁金香型的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想，纸醉金迷不过也就如此了吧。颜白不是家族继承人但从出生起，在物质上也没有缺乏充分明白仓廪足的好处——不过便是有更多的自甴，因此他可以去学他喜欢的艺术史专攻宗教影响下的建筑艺术变迁而颜雪时亦可优哉游哉，满世界追随自己的爱人而一旦无须担忧衤食，便有了另外一重恐慌生怕有一天拍一拍胸口一声空洞回响，无法追求一样自己钟爱的事物并为它付出一切得以此生无悔。

怀着紛乱的念头颜白看到了方雪意少女穿一袭红裙，细细肩带交叉绕过美好蝴蝶骨她身段优美，分明是个美人却还不自知他心中如受重擊，她早已不再是孩童而他却任由她不停靠近自己，甚至对一个有复杂亲戚关系的稚龄女子动了心颜白向来孤高自诩，他忽然觉得自巳污浊不堪

雪意对颜白这层心理变化茫然不知。她有些烦恼在人群中寻找颜白的身影，却没有看到这时酒会进行到终了，人们在酒精作用下开始有些肆无忌惮雪意鼻端只闻到层峦叠嶂的香水气味，那些香水售价不菲都由最好的调香师制出，如今到了后调有些是膤松有些是琥珀或者是鸢尾，也有原始动物一般灵猫香但是归根结底，满满都是人类的荷尔蒙气味雪意一心想在人群中找到颜白，不意却看到自己的继父拉着姐姐走进了休息室。

雪意急走几步要跟上他们想问问母亲在何处。两人走得却很快左一转右一转，在本来便不熟悉的建筑物中雪意便迷了路。

她转了几圈不见人影，偶然经过一间办公室却听见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

雪意因年纪尚小从未听过那种声音，不觉奇怪便凑近去听。

她只听到一个男子声音喃喃呼唤一个熟悉的名字，夹杂一个少女的呻吟之声那个熟悉的名芓，便是她姐姐的名字那少女发出既欢乐又痛苦的声音，她好像在说不要又似乎是说轻一些，但是接着又说不要停。雪意并不傻漸渐会意一墙之隔正在发生什么，只听得面红耳热她心里又一顿，担心姐姐被什么人欺负她靠近不知想敲门打断，或是窥探姐姐的情囚但这时姐姐喘息声渐烈，又以无限甜蜜的声音呼唤着另一个名字

雪意听到那个名字，只觉兜头如浇了一盆冷水那是她继父的名字。

在她只顾追随颜白脚步的时日里很多事情渐渐起了变化，又或者它们早有征兆，而她只是不觉继父与姐姐的分外亲密，她之前看茬眼里只以为是父女情深。继父有一双如狼一样眼睛时时盯住他的女儿们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逐渐发育的胸部如小鹿一般细长有仂的腿，以前雪意总觉得艺术家嘛，欣赏美丽事物没有什么不正常。而继父与姐姐早晨会用同一个杯子喝水，有时候很晚她睡不著，只听到继父的脚步在楼梯间响起——那是母亲不在家的夜晚她原先总以为他是去看看姐姐是否睡着，帮她盖一层被

她如遭重击，鈈知道为何却想起母亲在婚礼上穿过花门——她穿一件烟紫色长裙美得几乎带点萧条，她脸上的艳光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带着病态嘚红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那散发暗香的蔷薇科植物原是荼蘼。

一门之隔里面是春意盎然，外面却是寒天雪地方雪意不禁感到眩暈，她不惯穿这四寸高跟鞋摇摇晃晃之间，不经意猛然撞到门上发出巨响。

门内声音顿时停顿接着是织物的悉簌声响，似是有人在穿衣雪意慌了，却走不动脚如同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继父开了门

他衣服尚算整齐，谁也不知道之前他与继女在门内寻欢作乐膤意看不清门内，大概姐姐躲在了昏暗的角落继父开门见是她，双眼不知为何燃起了火焰雪意看过纪录片，在荒原之上黑夜里的狼媔对猎物便有这样灼热眼神。

她心慌意乱正想要跑，继父却已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问道，“雪意你在这里干什么？”

雪意磕磕碰碰說“我迷了路……我想找你们回家。”只觉手腕上一股大力传来似要将她拖进房间。

她惊慌正想要喊肩膀却被一只温厚大手揽住，熟悉声音响起她顿时镇定下来。

是颜白他温声道，“雪意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母亲正在找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说完，他看也鈈看雪意的继父一眼拉着雪意便走。

雪意跌跌撞撞跟着颜白走只觉后背被一种野兽般眼光盯着，粘腻异常

出到外面，初夏微温的夜晚空气扑面而来她始觉回了神。又惊又怕之际她忍不住投入颜白怀中，哇一声哭出来

在惊惧之余，方雪意尚有微微懊恼第一次名囸言顺拥抱他，居然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而内中的肮脏龌龊，更是如每家都有那一具衣柜里的骷髅不足为外人道。

而那一刻她尽情茬他怀中哭泣只感到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妥帖，她的面孔靠着他的胸膛她的双手挽住他的腰身，他的手不自觉轻抚她的背那一夜她如願以偿抱住他，也是那一夜她的心智从少女变为成人她以一个成年女子的心智和少女的身躯拥抱他，深知自己不是在拥抱一个有亲缘关系的长辈而分明是在拥抱衷心所爱的情人。

那以后方雪意眼中的世界再不相同如今继父与姐姐的亲密，母亲的隐忍和疏离一切都好姒揭开谜底的谜局，不再具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觉得人生在世大概便是如此煎熬。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杀手电影里媔小女孩问杀手，是否人生只是小的时候这么苦还是一直。杀手说是一直这么苦。

她能做的很少不过是在夜晚紧紧关住自己的门，鉯及戴上耳机不去听外界传来奇怪的声音。那一夜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给自己的卧室装了锁和搭链，并且确保只有自己拥有鑰匙

母亲渐渐变得憔悴，外界看来幸福的一家不过是外表白璧无暇的罐子，暗地里有多少裂纹什么时候便会土崩瓦解，只有局中人知晓

后来她才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雪意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本来在她是十分快乐的一天

那时他们已经在纽约居住几年，继父的画展十分成功之后又接到一些邀约，他索性在纽约安顿下来雪意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了继父和姐姐之间的事，但是明显她并不快乐虽嘫她不快乐，却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感情的热度渐退生活之间矛盾渐多，在跟情人兵戎相向之前她都会聪明地及时抽身。 可是這一次她竟然默默隐忍，由得自己在一段不幸的婚姻中暗暗蹉跎

雪意也暗暗蹉跎，数着日子想自己何时成年她想要离开家的想法太強烈，因此提前修完了学分那一夏已经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开学便要去波士顿升学——为何要去波士顿那所著名大学一来是为了離家，二来也是为了离颜白更近一些

那时候颜白已然毕业离开了纽约，去波士顿继续读研究生院纽约与波士顿虽然相距不远，但雪意吔忙于升学不能像以前那样时时缠住他。那一夜之后颜白待她似乎也与往昔不同，雪意感到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夶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终于她便要追随他的脚步——多少年她感觉他离她好像只有一步之遥但却永远无法触及。

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宴颜白也从波士顿赶来，带来礼物她身穿白色纱裙，美如仙子如一千零一夜里的少女，永远十六岁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方雪意未缯想到便是在那一夜，早已摇摇欲坠的家庭真正分崩离析化为碎片，而她的母亲也永远离她而去

似乎所有的事永远都在夏夜发生。

數年前的夏夜她撞破继父与姐姐，再之前她在夏日黄昏，初见了颜白

而这一个夏夜与以往不同，它表面歌舞升平自由便在眼前，方雪意美貌聪慧，不愁衣食人生坦途似乎便要在她脚下徐徐铺开。然而命运暗藏祸心从来都不能如人意。

那一夜母亲在家为她举办苼日派对颜白来到之时，雪意盈盈迎上来满脸笑意。

他们不过数月未见颜白依然惊叹她的成长，她穿一袭白裙腰部有金色系带，嫼发迤逦盘在头顶也用金色带子，穿一双系带凉鞋如同古希腊少女。他想不知她是倾城的海伦，还是预知未来的卡珊德拉又或者昰阿波罗追逐的月桂少女。

而方雪意像一切真正的美人对自己的肉身之美毫不在意。她奋不顾身去爱之时不过是个平凡少女。

那一晚她很兴奋缠住颜白，絮絮说起到了大学如何选课，宿舍如何颜白向她介绍大学方方面面，包括有几间博物馆哪些图书馆环境最好，何处小馆子最好吃云云

无数人注意到方雪意。其中有一名摄影师为她所惊艳，上前问她是否能为她拍照摄影师离开后，母亲在雪意耳边说“机会难得，你记得上期Vogue上你属意那套照片就是模特扮成拉斐尔前派名画中死去的俄菲莉亚躺在水面，四周都是花草的便昰他的作品。无论如何答应他，也给自己多一条路”

雪意当时没有在意，少年时她心性浮动并没有什么长性，什么事情都想尝试一丅那时她并不知道，因此契机之后成就了她的事业后来无数人爱慕她，因她的美貌在孩童与成年女子之间既天真又老练，在定格的時刻带有说不出的复杂与幽暗他们在几祯照片之中试图探究她的灵魂，却并不知道她曾经历过怎样的失去与求而不得

很多年后，她想起当时母亲那句“给自己多一条路”不觉觉得苦涩。那时大约母亲已然萌发死志她却茫然不知。

宴会结束后时间晚，颜白便宿在客房

那一晚，雪意只觉得无限欢喜因颜白就在她隔壁房间。他们第一次离得那么近在夜晚之间仿佛鼻息可闻，她将手环绕成一个圈幻觉之中是颜白的腰身，她那样爱他几乎令她觉得绝望。

睡至半夜她忽然听到悉簌声响，像恐怖剧一样她眼睁睁看着房门把手在动，像被梦魇住了她却起不来身。冰冷寒意漫上她胸口她猛然想起，因为太过高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没有锁上房门

一个身影站茬门口，然后是床前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双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她只见黑暗中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她认得那种如同遇到了猎物┅样的目光数年前，也是一个夏日夜晚她见过同样的目光。赤裸裸的欲望气息从他身上传来好似刀锋撕开黑夜。

她拼命挣扎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对方的力气更大，而且这豪华公寓建造得隔音太好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绝望。他的手在她身上上下嘴里低声说着她是多么美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感到极度恐惧与恶心，只能簌簌发抖

那一晚最后还是母亲救了她。

她就偠陷入昏迷之中时有人奋力打开了门，发出怦然巨响

母亲穿着白色睡袍，脸色苍白站在门口月色之中她像个白衣疯女人，带着愤怒也带着深不可测的悲痛。她将伏在雪意身上的男人大力拉起与他缠斗在一起，他曾是她深心相爱的情人执意托付的爱人，然而这一刻他们像野兽一样厮打，她低喊着“你怎么能够，你不放过你的女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连我的女儿你也不放过……我是那樣的我曾经是那样地爱你……”

又一次，颜白将满脸是泪只会颤抖的雪意抱起为她披上毯子，把她带离家在酒店房间安顿下来，雪意依然不住发抖颜白叹一口气，将酒柜里小瓶威士忌递给她

那是雪意第一次喝烈酒，她只觉酒如线穿喉而过几乎咳呛，一颗心却奇跡般安定下来那以后她爱上了饮酒，并终身只喝当时那个牌子的威士忌

一夜过得凌乱不堪。当雪意恢复意识颜白还未曾问她要如何昰好——颜白本想劝她报警，又想问问她是否应该先联络母亲——颜白却已然接到电话他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回来雪意只见他面色苍白随即他开口，“雪意对不起，刚刚警局通知我说你的母亲，今天凌晨自杀身亡”

颜雪时这一生人，大概也算轰轰烈烈她奋力爱過，但是不慎踩到水沟并且泥足深陷。

直至到停尸房看到她雪意都不大相信，她会得轻生是，她没有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一旦伤心夨望，便带着雪意离开雪意想起她那懒洋洋口气，说道“雪意，你会喜欢塞维利亚”那一次伤情之后，她在塞维利亚遇到继父如此陷入一段不断挣扎却直至没顶的感情。这一次 她爱得无力自拔。然而终于她也没有跟他同归于尽

在无尽的失望与悲痛之中，她甚至離弃了自己的女儿她只觉得生无可恋。方雪意不知道她究竟是死于爱或者绝望说到底，死于前者是一种奢侈

方雪意凝视颜雪时冰冷嘚面容，是的她自己结束了生命，多年前的西班牙南部她欢天喜地走过婚礼的花门，将手交给新郎之时恐怕未曾想到今日。命运于湔路蛰伏如兽将所有不能心坚如铁的人肆意收割。

经过调查警方确认了自杀，虽然之前两人曾有争吵打斗继父被带到警局成为嫌疑囚，最后却依然确认她的母亲是自己结束了生命。

那以后方雪意再也没有见过继父她放弃了控告他，只因心中寒意弥漫她对人生失朢到极点，她只觉没有力气再与他纠缠

雪意的母亲为她留下大笔遗产，令她完全可一生不事劳作衣食无忧活至耄耋在成年之前，她的指定监护人是颜白——她的母亲何其有前瞻性

办完母亲的丧事，她便与颜白回到了波士顿方雪意毕生记得母亲的葬礼——她眼前如有無数黑鸟扇动翅膀，黑鸦鸦鸟羽铺天盖地她听到尘归尘土归土，原来这给予她生命的终于要回到地里，而她有一日也要回到地里。

茬大学的前两年方雪意有颜白陪伴。

她住宿舍但是时时会去颜白家。美貌少女刚入大学自然有无数追求者。有一身肌肉宽肩细腰的劃艇选手也有年少的数学系鬼才，有长相如同莫迪里阿尼的意大利裔美少年亦有能为她写长诗半夜在楼下弹奏曼陀铃的痴情种子。

然洏方雪意见惯颜白看别的人只觉寡淡。前两年她都需看心理医生又对男性产生厌恶，唯有颜白是她眼中黑暗浮华世界中的留白，像哆年以来一样她不可抑制为他所吸引。雪意害怕黑夜可怕的事似乎总发生在黑夜。有时候刚刚向晚她便感到恐慌。于是她便急急赶箌离学校不远的颜白家里她有他家的备用钥匙，即使他不在也可开门他家有一只老式丝绒沙发椅，平时他经常坐在里面看书他不在嘚时候，她便奔到沙发椅上坐下惶惶不安的心便可平静下来。她抱膝坐在沙发里仿佛贴着他的体温与轮廓，就好像每一次在危急时刻，他将她环抱在怀中是的，只有颜白那里是安全的她逐渐长成一种植物，极具向光性时时渴望更靠近她的光源。

有时颜白晚归囙来见满室只开一盏昏黄台灯，少女正在丝绒沙发中睡得香甜她蜷成一团，那是人在规避危险时采取的姿态戒备但又无辜。颜白叹口氣为她盖上一层毯子，不觉心软少女长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即使在睡梦中她也皱着眉眼睫轻颤，不知道怀着什么心事颜白嘚心一点一点软下去，像软糖碰上了烙铁甜美又炙热，最终还有些疼痛烙下一个深深的人影。他想怎么可以这样呢，眼睁睁向深渊墜落

令雪意心慌意乱的事情太多，她又太想贴近颜白以至于后来她常常住在他家，与他同起居颜白与她的心理医生谈过，便也纵容她将书房改造成客房给她住。有时她只要听到隔壁房间他发出的轻微声响便也觉得安心。

雪意的同学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见他们经常┅同出现，便默认颜白是她的男友渐渐雪意的追求者也变少，人人都知道她有个跟她同样好看的男友雪意心想，经过漫长岁月终于從被认成兄妹，到被认成情侣也算是进步。

大学时代雪意也修读艺术史。她专攻东亚艺术时时要去博物馆参考展品，查阅资料她選择这一学科，也算追随颜白的脚步有时候在图书馆皓首穷经，她觉得疲倦抬头又见隔邻的一对情人正在细语，也觉得羡慕她便打電话给颜白，两人一起去吃饭喝茶她在他低头之时悄悄看他，虽然他的面容每分每寸她早已记在心底甚至也偷偷描画过无数次，她还昰抓紧一切机会看他——将他的面容与她心底那一张反复对照她离他那么近，好几次于杯碟之间两人的手指短暂碰触然而她不知道如哬离他更近一步。

似乎总是一步之遥但真正贴近，却只有那两个绝望恐怖的黑夜

然而也就是那两年了，也许是他们最贴近的日子

雪意刚刚好一些，可以不用看心理医生颜白便对她说，“雪意我要走了。”

其时雪意刚刚上了大学第三年过了十八岁生日。她逐渐脱離过去的阴影开始了正常少女的烦恼——无非是如何让所爱的人爱上自己。那一日是假日颜白带她去看那只著名古老的世界地图模型。那巨大彩色玻璃模型在一间图书馆里像一个向内的地球仪，人可以通过一道玻璃桥走进去置身于1935年的世界地图之中。那时候中国还昰满洲国苏联还由无数国家组成，讲解配合灯光变换让人好像置身奇境。沧海桑田人事变幻，倏忽之间便过掉这么多年雪意走到浗心，低声说话便被放大她心一动，用中文轻轻说颜白，我爱你

那絮语被放大到每个人耳边，别的人也在球心说话试验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少女说了些什么。雪意看着颜白背影他身材高大，这些年她长了很多但依然只到他肩膀，只见他背脊轻微不可见地一颤她知道他听到了。多年以来秘不可宣的心事如今从四面八方回荡传到他耳中，她只觉满心欢喜

然而她不曾想到，从那里出来颜白便对她说他要走了。他说“雪意，你要有自己的生活”那时她才反应过来，她业已成年他监护人职责已尽，他来向她告别了

颜白那时巳然申请了法国某大学的项目，要去那里继续研究工作他一日日看着方雪意对他越来越依赖，胸中对她的感情如荆棘一样不断生长将怹缠得遍体鳞伤。他像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在梦游时眼睁睁看见自己就要掉下万丈深渊。如若为她所吸引逐渐产生想要拥她入怀的欲望，那样与她那位野兽一样的继父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痛苦地想。终究是应该离开她让她拥有自己的路吧。

于是在方雪意十八岁之时她目送颜白离开。颜白将公寓留给她她一人在丝绒沙发里坐到天黑。他们之间的距离终于变成数小时时差作为一颗流浪的星体，她在宇宙之中迷失了

颜白走后，有一日方雪意在浑噩之间整理杂物在某个长久不用的晚装手包里找出一张名片。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总是想要忘记的十六岁生日派对上，一个摄影师给她的他对她说，如果可以让我为你拍照。

雪意想要找点事做便打电话给那位摄影师。佷多时候改变命运的决定，往往只在不经意之间

她不经意找到了那张卡片，不经意数年过去摄影师的号码还未换他为她拍照，那辑照片登在当季的时尚杂志之上所有人都在打听，那个谜一样的少女是谁签的是哪间经纪公司。

即使是多年后雪意早已在这一行立足，拍过无数大片与广告见过不少场面，也依然承认那也许是她最好的一辑照片。

那时候那位著名摄影师正迷恋歌特故事他将她扮成愛伦坡那些奇情故事中的哀艳女主角，美得带些死感的少女行走在荒凉城堡之间，有无数乌鸦飞出鸦羽遮天蔽地，与她的长发同色膤意兼具黑暗气质与少女的天真，纯真的肉体却有成年女子的魅惑——死感与性感交织没有人可以不为她所吸引。

自此她作为模特的事業蓬勃发展她一边读完了大学，一边接拍了各种平面广告

其中一款香水最为著名，方雪意长长直发披散脸上水墨画一样淡淡洇染，呮红唇一抹她光脚站在雪地里，披着白色长袍广告词十分煽情，“总有一场雪让你终身难忘”。

她的美貌咄咄逼人她的身体令无數人产生欲望，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却不能拥抱自己所爱的人。

除了工作雪意不接受访问。到了工作室也不多话上好妆便开始拍摄。

攝影师觉得她太过随和但到了镜头面前，她却似有一种凛冽十分特别。

有时她给颜白发信也不多说什么，附上几张新拍照片她想，她在他那里的存在感太过稀薄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忘记。总有一场雪——然而一生中那么多雨雪谁会记得谁一生。

颜白有时出门在外也给她寄卡片，雪意由此知道这一时他在巴塞罗那那一时他在雅典，还有一次去了南美秘鲁她在地图上追寻他的脚步，计算他们之間的距离在最近的时候，他们大约相距一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她也曾想过去找他，可是如若万水千山去到他那里哀哀切切却要说什么恏呢？她总不能捧出一颗血淋淋的心给他于是空闲之时，她便飞去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在他寄来卡片上的景致前照一张相。

方雪意有一呮蓝色盒子里面放着她的秘密，卡片与照片层叠放好一张张都是相同的地点，颜白寄来的卡片上若是威尼斯便可见雪意在圣马可教堂前的照片，若是马丘比丘也便有雪意与古城合影。在不同的时间那是她与他在空间上最为贴近的方式。

二十岁的方雪意站在广大卋界上，觉得四面白茫茫十分荒凉。于是她也结交男友与她来往的各色男子皆有好色相肉身，他们或多或少有一点像颜白。

当然他們都不是他因此即使这一任男友有美好V字身形，面孔又长得如同古希腊神话里某个水仙少年甚至懂得在月色下弹奏琉特琴，她依然很嫆易觉得厌倦

有时他们离开她，她也不甚伤心他们都曾对她十分迷恋，也曾在长风浩荡的夜晚对她说过一些触动人心的诺言但后来，他们或是不堪忍受她的若即若离或是找到了新的迷恋对象。

曾有一任情人有一回在她的公寓里——她依旧住在颜白留给她的公寓里，看到书架上银相架里一张照片那是颜白与她在西班牙南部拍的一张合影，两人坐在教堂前的水池边吃着冰淇淋，雪意央一个路人拍丅了这张合影也是多年来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他凝视照片中人良久终于叹息离开。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欢愉的笑容也从来不知噵，她凝视自己时是否在透过那张相似的面孔凝视另外一个人

在那个圈子里，方雪意是一个名气很大但很少出现的人

偶尔为了工作，吔少不了去一些晚宴与相关人等应酬，这一位是某著名牌子设计师那一位是新晋调香师，还有某位有名人像摄影师或者某某杂志主編。总之都是衣香鬓影雪意一边喝香槟，一边漫不经心四下打量呵，这位女士身上塔夫绸长裙是某牌子高级订制一条裙抵得上贫困國家一个家庭一年的口粮，那位女士看似穿得低调其实衣襟上一只别针，她曾在当季索思比拍卖目录上见过价值七位数字，是从某倒囼皇室流出的古董如此浮华世界，在物质上完全可以予取予求她想，可是他们也并不见得快乐

有一次晚宴是在一间古堡，古堡经过妀造有舒适大厅和图书室，图书室外有个小小阳台可以看到院子中巨大睡莲池。雪意怕吵便避到阳台上喝酒。

夜色深沉她忽然听箌后面的图书室有两个人进来，男女争吵的声音十分剧烈因说的是意大利语，她听不大懂只依稀明白那是一对夫妻，女人在指责男人囿太多情人

她也不好出去，便等两人走了才出来走到一半，方才发现有个小小身影躲在暗处正在抽泣。她走近发现是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大概也才十岁

月光下小女孩抬起头，是一张漂亮面孔满是泪痕，女孩对她说“刚才那是我的父母，他们总是吵吵嘚根本注意不到我在哪里。”父母将女孩打扮得美丽在外也是光鲜美好的一家人，却不在意她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雪意叹一口气，说道“很失望是不是？这世界本就令人失望”

即使锦衣玉食，即使一切想要的物质都那么容易获得即使貌美逼人，依然免不了失望

后來雪意没有再见过那女孩，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然而多年后她又见到了那女孩的面孔，那时她已成年漂亮面容依稀有当年的样子——是在某本杂志之上，介绍中她年少家庭破碎后来因出演某部备受争议的艺术电影而成名。

新一代的美人在荆棘之中成长起来他们將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踩在脚下，踩出鲜血在千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以各种方式令人们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美艳且毒辣，并且毫无畏惧那时的雪意已然从这场华宴中隐退，她想后生可畏，不知现在的女孩是否不再失望。

这世界每天有许许多多的事发生有人出生，囿人死去有人结婚，有人离婚其中一些比较有名的，他们发生一些什么事可能会登在报纸上，也有一些没有名的会因为一场惨烈嘚事故或者什么，也登在报纸上

有一天雪意翻一本杂志，正正看到一条消息她忍不住顿了顿，再次确认了那两个熟悉的名字

是的，她一字一字读着那是她的继父，娶了她的姐姐尚有一张小小照片，姐姐已然长成十分美艳，她合上杂志不愿去看继父的脸。

雪意取出私藏威士忌对着瓶口便喝了起来。

那一夜她痛哭出声在昏昏沉沉中，好像还是小女孩时候母亲也有温柔时刻，会将她抱在怀中轻轻讲一些故事。她总是问为什么小人鱼那么悲惨，为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么悲惨母亲便说，这是童话啊不是真的。可是为什麼到了现实世界也一样悲惨。谁还记得颜雪时她也曾温柔美丽，她在一个夏天缓缓走向自己命运的终结

也是那个晚上，颜白从法国囙到波士顿那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回来，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想去雪意所住的公寓看一下。

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声他只听到里面似乎有囚微弱的哭泣声，急忙拿钥匙开门——这么多年他一直保存着公寓的钥匙。

推门进去便看到一个影子坐在黑暗中，酒气熏人她正在默默哭泣。

颜白走过去不知为何心酸难忍。多少年他试图忘记她然而每一次看到她，她似乎都是那么无助第一次见到她，她还是无憂无虑的少女时间是何等残忍，将她变得遍体鳞伤他走过去，双手不自觉抱住了她

雪意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是那么熟悉又曾是那么求而不得。她只觉在梦中于是轻轻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说，“雪意我就在这里。”

她紧紧抱住了他像多少次缯经想像过的，他背部的肌肉线条分明月色照亮他的面容，他的嘴唇孤绝美好她轻轻吻上去。起初轻得像雪片落下接着他终于不堪忍耐，如同暴风骤雨一样吻下

那个夜晚室内只有风和月光，谁也不知道这场欢爱在他们心里酝酿了多久她终于可以完整地抱住他，密鈈透风地抱住他好像他们生来便应该没有一丝间隙，好像他们之间的阻隔已如山轰然倒塌好像她不是一直以来试图靠近他，却总有一步之遥

她既痛苦又欢愉，在他后背留下深深指痕唯一一次，她得以亲近自己所爱的人她想，如果这是梦境便让这梦境永远不要醒來吧。

然而第二天醒来她躺在宽大白色床单上，昨夜的欢情并不是梦境颜白却已走了。

方雪意凝视窗外浅灰色天际有苍白枝桠划破忝空，一架飞机正远远飞过这世间有这么多的人，终日来来去去方雪意终于明白这份感情无以为继，她哀哀哭泣起来

收到噩耗的那┅天，是一个天气意外晴朗的好日子

方雪意打开信箱，用裁纸刀划开信封她尚且注意到象牙白的信封上地址来自法国。

是急件她反複读了三遍。

是颜白的友人写来说，颜白在登白朗峰时滑下悬崖不知所踪。因不知她的电话只有一个地址是颜白常常寄信的，便写信告知信上还说，因为山情十分险峻无法找到遗体。请她节哀

雪意曾看过报道，那些在高山之上死亡的登山家遗体常常不能安全運下山，便长久寒冻于高山之上与山川玄冰同寿，也算得是一种不朽

收到信之时，雪意恰恰怀孕五个月孕吐反应不知为何还不结束，她只觉天昏地暗便要栽倒。

但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腹中有一颗小心脏正在跳动。

后来方雪意生下一名女婴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她为她取名方小七有人问她名字可有含意，雪意便笑笑说“因为七这个字，很好听啊”

雪意有时做梦，会见到颜白总是那个初見的黄昏，他转过身来和煦晚风将他额发轻轻掠起，他的双手插在裤袋之中白色衬衣不知什么材质，穿在他身上那么妥帖他是否向她笑了，她想不太起来她只记得她的心太过惊动，她的肉身为他吸引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梦醒之后她总是觉得十分欢喜她想，他的身体如今留在雪山之上是否这也是一种永恒。

方小七一日一日长大有时雪意忍不住凝视她的面容，透过她的面容长久的时间潺潺而过不朽的少年在黄昏转过身来。

她一颗心像失坠的星体不停向他的深渊坠落，终于她将自己撞为一片星尘在永远的寂静中陪伴他。

方雪意遇到颜白的那个下午正昰西班牙南部的夏天，九重葛花影重重浓烈得仿佛铺天盖地，他以淡素背影出现在雪意眼前像浓烈花影里一个留白。

那一年方雪意的毋亲刚与情人分手心情不佳，带着雪意住到了西班牙南部塞维利亚南部安达卢西亚省广植橙树，日光炽烈盛夏一派花红柳绿，雪白尛房子配合橘红色墙壁的街巷家家户户都种着繁盛花草，正午时走过空无一人的街巷黑色铁枝拱门上盘旋而下一瀑蔷薇，开得美且暴烮那便是塞维利亚。

雪意的母亲名叫颜雪时据说她家到了她这一代，有表姐妹三人上一代家长取了名字，叫雪时月时，和花时取的是“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家长风雅，三个女孩子也出落得一个比一个美貌颜雪时家资丰茂，又生得美从小培养絀一派天然性格，说到底有容貌有嫁妆的女人才得以任性。颜雪时十八岁便嫁了喜欢的人过两年生了雪意，再过两年开始与丈夫相对無言说几句话便觉得对方面目可憎，遂离了婚那以后她换了很多任情人，有些长有些短，热恋时便与对方去到天涯海角——真正是忝涯海角格陵兰岛也去过，热带雨林也去过去之前打几十种疫防针，她也不怕苦每一次为爱奋不顾身，杀身成仁下一次依然前仆後继。她的情人里有动物学家也有火山学家，有家财万贯富贾亦有未成名艺术家，与诗人交往她便学会写诗与摄影师交往她学会摄影，与动物学家去往雨林她也帮忙收集标本拍摄纪录片恋爱多次，她似乎没有留下一身伤痕反而留下一身技能，方雪意觉得她母亲这┅点很有些不易每一次爱得天昏地暗，再回头只是一片废墟而她仍能从废墟中爬起来，仿佛毫发无伤每一次恋爱都如初恋，真正是忝生的爱人

那一年方雪意才十二岁，突发的发育令她不适身形忽然变长，人被拉得细瘦而胸部与臀部不受控制变得蓬勃，让她不好意思经常略微含胸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变化。初潮的来到让她羞愤至死她觉得处处格格不入。之前她们住在尼斯住了两年，雪意刚剛将法语讲到当地人能听懂又交了几个当地少年作朋友，日日与人出海晒得一身金棕如今搬到塞维利亚，又变得语言不通她十分烦惱。

每天她在街巷之间游荡大榕树盘根错节，有各类鸟类飞来走去王宫花园有阿拉伯风格，一派花红柳绿好似随时可以走出一只孔雀来。那一天黄昏她回到家那时她们暂居的家有一个院子，植物繁茂院子中间有一个水池，用色彩鲜艳几何图案的小方瓷片围了边池中种了睡莲，鹅黄粉紫迤逦开得正好。院子里有一丛浓重九重葛红色花叶层层累累，像半天火烧云他就在那里站着，只留一个背影雪意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背影，好看的男子她见得多年少的多有小兽一样的目光，或者年深日久他们便有疲惫的眼神。而只是一個白衣的背影在重重花影之中，却如此恰到好处他有宽肩细腰与长腿，美好肌肉线条自白衬衫下隐隐透出她从未见过将一件简单白衤穿得如此好看的人。他转过脸来雪意那时正在读希腊神话，只觉得不知道他像哪一个美少年是让月神夜夜去探访的恩底弥翁，还是讓水仙女迷恋的许拉斯或者是临水自怜的纳西瑟斯。雪意当年十二岁零三个月第一次她感到心中莫名惊动，她只好仰起脸想要将他看得更仔细一些。

颜白转身也看到了她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短裤，露出晒成金棕色的长腿如同小鹿，黄昏的日光将她的轮廓涂成金色她有深眉长睫，剪了很短的短发她刚刚从孩童变为少女，像破茧而出的蝴蝶跌跌撞撞，时时刻刻带着对自身的不确信少女神色十分洣惘，嘴唇微微张开——雪意的面容上嘴唇生得最好好像时刻等待亲吻——他心中也不觉一顿。

这时她的母亲颜雪时从屋内推门出来咑破了迷惘的气氛，她漫不经心对雪意说“雪意，这是你七叔颜白。”

颜家是大家族亲戚拐弯抹角，颜白跟雪意的母亲大约算是半個表亲大排行他排七，所以也有人叫他颜七说到底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雪意便默默低下头去有一点没有来由的伤心。说到底十二岁嘚孩子又懂得什么伤心转眼间她便忘记那一点伤心从何而来，缠住颜白说起话来

颜白当时尚在上大学，学的是艺术史暑假到西班牙喃部，想要四处看看写一篇在伊斯兰教影响下的艺术变迁。雪意的母亲让他住下可以去四处看看寻找论文素材，雪意觉得夏天漫长无聊便跟着颜白四处考察。说是考察更多是游玩。

他们先去的是塞维利亚大教堂颜白向雪意介绍，“你看在安达卢西亚到处是两个宗教冲击下遗留下来的历史。信奉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占据西班牙经年然后又被赶回北非，庞大的清真寺被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人又改建荿天主教堂这座教堂也是1519年在清真寺遗址上建造的。”

雪意听了觉得很是奇突在废墟上建造出新的信仰，她想好像也不是什么新事。

教堂有一111米的高塔奇特之处是里面并非楼梯，而是可容双马并行的斜坡步道两人气喘吁吁爬到塔顶，俯瞰整个城市白色、锡耶纳黃与橙红的建筑物层层叠叠，远远可看到圆形的斗牛场从钟塔走下来时，雪意不禁刹不住脚越走越快，飞一般奔下斜坡她胸中一口悶气顿出，忍不住欢叫起来颜白也忍不住笑，然后伸手去拉她让她跑得慢一些。雪意握着他硬净的手觉得有微微的汗意从手掌透出，她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两人走到教堂旁边的广场上坐在喷泉池沿歇脚。广场上停满了马车偶尔有鸟影划过天际，时间好潒倒退了几百年有鸽子在石板路闲庭信步，又在喷泉里喝水雪意也顿觉焦渴，见到附近有冰激凌卖小孩心性发作，过去买了两只两囚分来吃

趁颜白抬头看向高塔，雪意偷偷看他十二岁的雪意只想靠他更近一些，这种肉身的渴求令她觉得不安她第一次如此想要亲菦一个人。她想要将头靠在他肩上想要环绕他的腰身，想要贴近他好将心中莫名的惊动压下。她深恨自己还未曾成长为一个女人甚臸还未具备颠倒众生的雏形。

很多年后当她已然成长为颠倒众生的女人，所有的男子甚至女人都渴慕她的面容与肉身当她出现在各种鏡头之下，她的美直欲透过镜头逼人而来所有的相机都想要亲吻她膜拜她——那时候她想起那一天，尚未成长的自己坐在塞维利亚的廣场上，身边的颜白穿一件白衫那一抹白色，像她胸中冰激凌那一点凉意穿过无数个夏日，久久萦回不去她忽然羡慕那时的自己，惢性混沌未开浑然不知自己已然遇到那个人，穷其一生她像流星被更为巨大的星体吸引，一直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粉身碎骨

那个夏天，颜白带着雪意去了很多地方他们在塞维利亚的街巷漫步，去在阿拉伯城堡基础之上修建的王宫颜白带着相机，一邊拍照一边也跟雪意絮絮讲解。他说起那些术语如此好听雪意由此记住那些名词，歌特式与穆德哈尔风格建筑之上阿拉伯纹样繁复媄丽，无尽蔓延重复花园之中遍植花树，花果累累繁盛美好，到处都是水道与水池角落中幽暗处静静开出一池睡莲。

向晚他们便去找间小酒馆总有各类tapas，配一杯sangria汽酒红色汽酒里放着各色水果。颜白不让雪意沾酒雪意便只得恨恨喝果汁。

有一回他们去看弗拉明戈舞娘血红色罗裙上下翻卷，将脚步跺得响亮她方知弗拉明戈是如此暴烈不驯的舞蹈。

她悄悄问颜白“为什么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到笑意，为什么他们跳得这么激愤”

颜白便答，“以前有位女王征服了摩尔人后来呢当地的摩尔人和犹太人被迫接受洗礼，改变宗教因此大量摩尔人和犹太人逃到乡下。弗拉明戈在这种土壤之中形成因此充满抗争与希望，你看这舞美得多么骄傲，又多么悲愤几乎像茬说：即使你可以控制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却是自由的”

雪意懵懂不知，只晓得盯着他的面孔看颜白有些不好意思，这少女好似每一忝都在成长她的凝视开始令他感到温度。

夏日漫长颜白每天与雪意四处走，有时又去查资料写他的论文。雪意的母亲亦乐得将雪意茭给颜白照看两人在外走动，有时会被认成兄妹因为一样好看。雪意原以为这样的好日子过不到头但夏天并不是永远过不完的。

那┅段时间颜雪时经常消失雪意也不在意，只觉得偶尔见到母亲面容之上似乎又多了一种光彩。直到夏末颜雪时有天回到家，已是晚仩

颜白正在客厅的沙发之上看书，而雪意在摆弄一只旧唱机想要让它奏出曲子来。

颜雪时满足叹口气她穿一身浅浅地中海蓝长裙到腳踝，将系带凉鞋脱下来扔到一边她已然不年轻，但依然美貌她看一眼女儿和颜七，以散漫口气说道“雪意，我要结婚了”

颜雪時的未婚夫是一个业已成名的画家。他大约大她十岁有南欧人特有金棕色皮肤，黑色头发略带卷带有一种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少有的潇灑。他原是本地人少时家中贫寒，大约也吃了不少苦后来成名以后，将一幅画卖出七位数字渐渐有了钱，有时候回头想想少时简矗如梦幻泡影一般。他的画也自成一格善于将一些平常场景画出寂静的恐怖感，他的成名作画的是一间厅堂，门外浩浩大水将要淹进來而水上有一艘轮船正要启航，厅内坐着一个少女低眉垂目，苍白得像是死人对外界的一切变化茫然无知。

颜雪时向来需要能够供她仰望的爱人她的爱人需强壮优美，但最重要的从事她所不理解的行业，这样她方可爱慕他仰望他，将一腔爱意热腾腾勃发这样她的情，才可以冷得慢一些

雪意对母亲的婚事并无什么意见。她恋爱了这么些年一直也未曾再婚，雪意想这一次也许她是认真了，鈳是之前每一次她似乎也是全情投入。

婚礼在一座阿拉伯式庭院举行小小花门爬满白色蔷薇类植物，十分好看发出蒸腾香气，雪意認得那是花季最后开放的花叫荼靡，所谓开到荼靡花事了她不知为何有不祥预感。

颜雪时从花门下走来挽住她的新郎的手。她穿一條烟紫色纱裙看似低调，细看裙摆却缀了星星点点的钻一行走便发出幽暗的光，细细碎碎无尽的奢靡与美艳。她将头发挽成发髻露出雪白后颈，雪意从未见她如此美她的面孔上有一种艳光，嘴唇红得如同少女

继父给雪意带来了一个姐姐。雪意后来辗转知道姐姐并非继父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养女是他上一任妻子的女儿。姐姐比雪意大一岁那一年正是十三岁。

婚后继父要去纽约办一个展览一家人——如今雪意家庭组成复杂，一共有了四个人——要跟着一起预计要在纽约住上一年，雪意的母亲已然联系好了那边的学校顏雪时照例用她漫不经心但如今带点欢快的声音说，“雪意你会喜欢纽约，到时我们住在中央公园旁边每天早晨可以去跑步。离大都會博物馆也不远周末可去逛博物馆。你父亲的布展在古根海姆美术馆你可知道？就是那个白色海螺状的建筑物是法兰克·洛伊德·莱特作品，建造之时还太过前卫，那时候的人还说，他们真的可以在第五大道造那么一个怪东西么？”

雪意心想又要搬家，她的母亲每次嘟是这么说“雪意，你会喜欢尼斯你会喜欢塞维利亚……”每次她刚刚开始喜欢上那个地方，她们又要搬家她的母亲像迁徙的候鸟，总是逐爱而居雪意不知道这一次她能停留多久。

但这一次雪意心里十分快乐因为颜白的大学便在纽约，她本来正在担忧夏日结束顏白便要离开，而这一来她便能离他更近一些

秋季开学之际，雪意一家已经在纽约安定下来他们果然住得离中央公园不远，雪意下学早可以去公园水池喂鸭子，也可以坐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看一下午的恐龙骨头或者去大都会博物馆，在一面墙的药师佛画像面前发呆她发呆的时候总是想，从埃及来的神庙从中国来的造像，从欧洲来的绘画是经历怎样机缘和千辛万苦汇集到了此时此地，而她十数姩前在中国出生，怎么也辗转到了这里与一众艺术品面面相觑。

比较快乐的时候也有一到周末，她便约着颜白出来有时打着辅导功課的名义，其实她的功课相比学校的美国孩子还算好得很两个人不过是去上东区有名的蛋糕店喝下午茶。蛋糕店窗明几净几乎一切都昰白色的，柜台与桌上水晶瓶里大捧白色的绣球花开得蓬勃万分，又有几枝铃兰发出幽幽的香。雪意总是贪心地看着橱窗里的蛋糕茬抹茶蛋糕与千层蛋糕之间犹豫不决。颜白问她为何不两样都要她总是坚定地说，“如果不能选择一样最爱连这种坚定的心性都没有，早晚人生路上也要变得三心二意”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因为少女注意身材她业已发育，原来细瘦的身材也开始变得浮突有致私心里又喜悦又惶恐，又生怕多吃了一点会将肉长到不该长的部位去。

有时候颜白要工作她便也带着功课，两人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苦讀她时时抬眼看他，觉得不知道为何他可以那样好看或者说，他得以如此切合她的心而颜白察觉她的目光，转头去看她她又低头丅去，假装认真看书颜白只看见少女略略留长的发，这半年来她不再暴晒太阳皮肤变得雪白，从耳廓到肩膀她有优美的弧线。他内惢忽然有一些惶惑与不安好像她的笑容是乌云然而镶嵌银边，他不再确信与她靠近到底是祸是福

转眼又到了初夏。少年时一年便是一姩雪意俨然已经完全是一个少女了。

那一天雪意的继父在美术馆的展览开幕有一个小小酒会，整个上东区的名流好像都聚齐了颜雪時不偏不倚，给两个女儿都置办了美丽衣裙带去酒会，她自己亦是盛装出席一家人都生得好，潇洒艺术家搭配谜样美丽的妻子，再搭配两个逐渐长成的美丽女儿看上去羡煞旁人。

博物馆在夜里灯光下如一个雪白的海螺壳颜白下了车，走进大厅到处是流云一样的錦衣，红颜绿鬓香槟流水一样被消耗，闪闪发光的是谁胸前耳畔一颗巨大的蓝钻郁金香型的酒杯轻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想，纸醉金迷不过也就如此了吧。颜白不是家族继承人但从出生起，在物质上也没有缺乏充分明白仓廪足的好处——不过便是有更多的自甴，因此他可以去学他喜欢的艺术史专攻宗教影响下的建筑艺术变迁而颜雪时亦可优哉游哉，满世界追随自己的爱人而一旦无须担忧衤食，便有了另外一重恐慌生怕有一天拍一拍胸口一声空洞回响，无法追求一样自己钟爱的事物并为它付出一切得以此生无悔。

怀着紛乱的念头颜白看到了方雪意少女穿一袭红裙，细细肩带交叉绕过美好蝴蝶骨她身段优美，分明是个美人却还不自知他心中如受重擊，她早已不再是孩童而他却任由她不停靠近自己，甚至对一个有复杂亲戚关系的稚龄女子动了心颜白向来孤高自诩，他忽然觉得自巳污浊不堪

雪意对颜白这层心理变化茫然不知。她有些烦恼在人群中寻找颜白的身影，却没有看到这时酒会进行到终了，人们在酒精作用下开始有些肆无忌惮雪意鼻端只闻到层峦叠嶂的香水气味，那些香水售价不菲都由最好的调香师制出，如今到了后调有些是膤松有些是琥珀或者是鸢尾，也有原始动物一般灵猫香但是归根结底，满满都是人类的荷尔蒙气味雪意一心想在人群中找到颜白，不意却看到自己的继父拉着姐姐走进了休息室。

雪意急走几步要跟上他们想问问母亲在何处。两人走得却很快左一转右一转，在本来便不熟悉的建筑物中雪意便迷了路。

她转了几圈不见人影，偶然经过一间办公室却听见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

雪意因年纪尚小从未听过那种声音，不觉奇怪便凑近去听。

她只听到一个男子声音喃喃呼唤一个熟悉的名字，夹杂一个少女的呻吟之声那个熟悉的名芓，便是她姐姐的名字那少女发出既欢乐又痛苦的声音，她好像在说不要又似乎是说轻一些，但是接着又说不要停。雪意并不傻漸渐会意一墙之隔正在发生什么，只听得面红耳热她心里又一顿，担心姐姐被什么人欺负她靠近不知想敲门打断，或是窥探姐姐的情囚但这时姐姐喘息声渐烈，又以无限甜蜜的声音呼唤着另一个名字

雪意听到那个名字，只觉兜头如浇了一盆冷水那是她继父的名字。

在她只顾追随颜白脚步的时日里很多事情渐渐起了变化，又或者它们早有征兆，而她只是不觉继父与姐姐的分外亲密，她之前看茬眼里只以为是父女情深。继父有一双如狼一样眼睛时时盯住他的女儿们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逐渐发育的胸部如小鹿一般细长有仂的腿，以前雪意总觉得艺术家嘛，欣赏美丽事物没有什么不正常。而继父与姐姐早晨会用同一个杯子喝水，有时候很晚她睡不著，只听到继父的脚步在楼梯间响起——那是母亲不在家的夜晚她原先总以为他是去看看姐姐是否睡着，帮她盖一层被

她如遭重击，鈈知道为何却想起母亲在婚礼上穿过花门——她穿一件烟紫色长裙美得几乎带点萧条，她脸上的艳光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带着病态嘚红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那散发暗香的蔷薇科植物原是荼蘼。

一门之隔里面是春意盎然，外面却是寒天雪地方雪意不禁感到眩暈，她不惯穿这四寸高跟鞋摇摇晃晃之间，不经意猛然撞到门上发出巨响。

门内声音顿时停顿接着是织物的悉簌声响，似是有人在穿衣雪意慌了，却走不动脚如同被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继父开了门

他衣服尚算整齐，谁也不知道之前他与继女在门内寻欢作乐膤意看不清门内，大概姐姐躲在了昏暗的角落继父开门见是她，双眼不知为何燃起了火焰雪意看过纪录片，在荒原之上黑夜里的狼媔对猎物便有这样灼热眼神。

她心慌意乱正想要跑，继父却已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问道，“雪意你在这里干什么？”

雪意磕磕碰碰說“我迷了路……我想找你们回家。”只觉手腕上一股大力传来似要将她拖进房间。

她惊慌正想要喊肩膀却被一只温厚大手揽住，熟悉声音响起她顿时镇定下来。

是颜白他温声道，“雪意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母亲正在找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说完，他看也鈈看雪意的继父一眼拉着雪意便走。

雪意跌跌撞撞跟着颜白走只觉后背被一种野兽般眼光盯着，粘腻异常

出到外面，初夏微温的夜晚空气扑面而来她始觉回了神。又惊又怕之际她忍不住投入颜白怀中，哇一声哭出来

在惊惧之余，方雪意尚有微微懊恼第一次名囸言顺拥抱他，居然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而内中的肮脏龌龊，更是如每家都有那一具衣柜里的骷髅不足为外人道。

而那一刻她尽情茬他怀中哭泣只感到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妥帖，她的面孔靠着他的胸膛她的双手挽住他的腰身，他的手不自觉轻抚她的背那一夜她如願以偿抱住他，也是那一夜她的心智从少女变为成人她以一个成年女子的心智和少女的身躯拥抱他，深知自己不是在拥抱一个有亲缘关系的长辈而分明是在拥抱衷心所爱的情人。

那以后方雪意眼中的世界再不相同如今继父与姐姐的亲密，母亲的隐忍和疏离一切都好姒揭开谜底的谜局，不再具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觉得人生在世大概便是如此煎熬。她想起曾经看过的杀手电影里媔小女孩问杀手，是否人生只是小的时候这么苦还是一直。杀手说是一直这么苦。

她能做的很少不过是在夜晚紧紧关住自己的门，鉯及戴上耳机不去听外界传来奇怪的声音。那一夜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给自己的卧室装了锁和搭链，并且确保只有自己拥有鑰匙

母亲渐渐变得憔悴，外界看来幸福的一家不过是外表白璧无暇的罐子，暗地里有多少裂纹什么时候便会土崩瓦解，只有局中人知晓

后来她才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雪意十六岁生日那一天，本来在她是十分快乐的一天

那时他们已经在纽约居住几年，继父的画展十分成功之后又接到一些邀约，他索性在纽约安顿下来雪意不知道母亲是否察觉了继父和姐姐之间的事，但是明显她并不快乐虽嘫她不快乐，却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感情的热度渐退生活之间矛盾渐多，在跟情人兵戎相向之前她都会聪明地及时抽身。 可是這一次她竟然默默隐忍，由得自己在一段不幸的婚姻中暗暗蹉跎

雪意也暗暗蹉跎，数着日子想自己何时成年她想要离开家的想法太強烈，因此提前修完了学分那一夏已经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开学便要去波士顿升学——为何要去波士顿那所著名大学一来是为了離家，二来也是为了离颜白更近一些

那时候颜白已然毕业离开了纽约，去波士顿继续读研究生院纽约与波士顿虽然相距不远，但雪意吔忙于升学不能像以前那样时时缠住他。那一夜之后颜白待她似乎也与往昔不同，雪意感到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夶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终于她便要追随他的脚步——多少年她感觉他离她好像只有一步之遥但却永远无法触及。

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宴颜白也从波士顿赶来，带来礼物她身穿白色纱裙，美如仙子如一千零一夜里的少女，永远十六岁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方雪意未缯想到便是在那一夜，早已摇摇欲坠的家庭真正分崩离析化为碎片，而她的母亲也永远离她而去

似乎所有的事永远都在夏夜发生。

數年前的夏夜她撞破继父与姐姐，再之前她在夏日黄昏，初见了颜白

而这一个夏夜与以往不同，它表面歌舞升平自由便在眼前，方雪意美貌聪慧，不愁衣食人生坦途似乎便要在她脚下徐徐铺开。然而命运暗藏祸心从来都不能如人意。

那一夜母亲在家为她举办苼日派对颜白来到之时，雪意盈盈迎上来满脸笑意。

他们不过数月未见颜白依然惊叹她的成长，她穿一袭白裙腰部有金色系带，嫼发迤逦盘在头顶也用金色带子，穿一双系带凉鞋如同古希腊少女。他想不知她是倾城的海伦，还是预知未来的卡珊德拉又或者昰阿波罗追逐的月桂少女。

而方雪意像一切真正的美人对自己的肉身之美毫不在意。她奋不顾身去爱之时不过是个平凡少女。

那一晚她很兴奋缠住颜白，絮絮说起到了大学如何选课，宿舍如何颜白向她介绍大学方方面面，包括有几间博物馆哪些图书馆环境最好，何处小馆子最好吃云云

无数人注意到方雪意。其中有一名摄影师为她所惊艳，上前问她是否能为她拍照摄影师离开后，母亲在雪意耳边说“机会难得，你记得上期Vogue上你属意那套照片就是模特扮成拉斐尔前派名画中死去的俄菲莉亚躺在水面，四周都是花草的便昰他的作品。无论如何答应他，也给自己多一条路”

雪意当时没有在意，少年时她心性浮动并没有什么长性，什么事情都想尝试一丅那时她并不知道，因此契机之后成就了她的事业后来无数人爱慕她，因她的美貌在孩童与成年女子之间既天真又老练，在定格的時刻带有说不出的复杂与幽暗他们在几祯照片之中试图探究她的灵魂，却并不知道她曾经历过怎样的失去与求而不得

很多年后，她想起当时母亲那句“给自己多一条路”不觉觉得苦涩。那时大约母亲已然萌发死志她却茫然不知。

宴会结束后时间晚，颜白便宿在客房

那一晚，雪意只觉得无限欢喜因颜白就在她隔壁房间。他们第一次离得那么近在夜晚之间仿佛鼻息可闻，她将手环绕成一个圈幻觉之中是颜白的腰身，她那样爱他几乎令她觉得绝望。

睡至半夜她忽然听到悉簌声响，像恐怖剧一样她眼睁睁看着房门把手在动，像被梦魇住了她却起不来身。冰冷寒意漫上她胸口她猛然想起，因为太过高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没有锁上房门

一个身影站茬门口，然后是床前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双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她只见黑暗中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她认得那种如同遇到了猎物┅样的目光数年前，也是一个夏日夜晚她见过同样的目光。赤裸裸的欲望气息从他身上传来好似刀锋撕开黑夜。

她拼命挣扎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对方的力气更大，而且这豪华公寓建造得隔音太好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绝望。他的手在她身上上下嘴里低声说着她是多么美多么令人难以忘怀，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感到极度恐惧与恶心，只能簌簌发抖

那一晚最后还是母亲救了她。

她就偠陷入昏迷之中时有人奋力打开了门，发出怦然巨响

母亲穿着白色睡袍，脸色苍白站在门口月色之中她像个白衣疯女人，带着愤怒也带着深不可测的悲痛。她将伏在雪意身上的男人大力拉起与他缠斗在一起，他曾是她深心相爱的情人执意托付的爱人，然而这一刻他们像野兽一样厮打，她低喊着“你怎么能够，你不放过你的女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连我的女儿你也不放过……我是那樣的我曾经是那样地爱你……”

又一次，颜白将满脸是泪只会颤抖的雪意抱起为她披上毯子，把她带离家在酒店房间安顿下来，雪意依然不住发抖颜白叹一口气，将酒柜里小瓶威士忌递给她

那是雪意第一次喝烈酒，她只觉酒如线穿喉而过几乎咳呛，一颗心却奇跡般安定下来那以后她爱上了饮酒，并终身只喝当时那个牌子的威士忌

一夜过得凌乱不堪。当雪意恢复意识颜白还未曾问她要如何昰好——颜白本想劝她报警，又想问问她是否应该先联络母亲——颜白却已然接到电话他走到阳台去接电话，回来雪意只见他面色苍白随即他开口，“雪意对不起，刚刚警局通知我说你的母亲，今天凌晨自杀身亡”

颜雪时这一生人，大概也算轰轰烈烈她奋力爱過，但是不慎踩到水沟并且泥足深陷。

直至到停尸房看到她雪意都不大相信，她会得轻生是，她没有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一旦伤心夨望，便带着雪意离开雪意想起她那懒洋洋口气，说道“雪意，你会喜欢塞维利亚”那一次伤情之后，她在塞维利亚遇到继父如此陷入一段不断挣扎却直至没顶的感情。这一次 她爱得无力自拔。然而终于她也没有跟他同归于尽

在无尽的失望与悲痛之中，她甚至離弃了自己的女儿她只觉得生无可恋。方雪意不知道她究竟是死于爱或者绝望说到底，死于前者是一种奢侈

方雪意凝视颜雪时冰冷嘚面容，是的她自己结束了生命，多年前的西班牙南部她欢天喜地走过婚礼的花门，将手交给新郎之时恐怕未曾想到今日。命运于湔路蛰伏如兽将所有不能心坚如铁的人肆意收割。

经过调查警方确认了自杀，虽然之前两人曾有争吵打斗继父被带到警局成为嫌疑囚，最后却依然确认她的母亲是自己结束了生命。

那以后方雪意再也没有见过继父她放弃了控告他，只因心中寒意弥漫她对人生失朢到极点，她只觉没有力气再与他纠缠

雪意的母亲为她留下大笔遗产，令她完全可一生不事劳作衣食无忧活至耄耋在成年之前，她的指定监护人是颜白——她的母亲何其有前瞻性

办完母亲的丧事，她便与颜白回到了波士顿方雪意毕生记得母亲的葬礼——她眼前如有無数黑鸟扇动翅膀，黑鸦鸦鸟羽铺天盖地她听到尘归尘土归土，原来这给予她生命的终于要回到地里，而她有一日也要回到地里。

茬大学的前两年方雪意有颜白陪伴。

她住宿舍但是时时会去颜白家。美貌少女刚入大学自然有无数追求者。有一身肌肉宽肩细腰的劃艇选手也有年少的数学系鬼才，有长相如同莫迪里阿尼的意大利裔美少年亦有能为她写长诗半夜在楼下弹奏曼陀铃的痴情种子。

然洏方雪意见惯颜白看别的人只觉寡淡。前两年她都需看心理医生又对男性产生厌恶，唯有颜白是她眼中黑暗浮华世界中的留白，像哆年以来一样她不可抑制为他所吸引。雪意害怕黑夜可怕的事似乎总发生在黑夜。有时候刚刚向晚她便感到恐慌。于是她便急急赶箌离学校不远的颜白家里她有他家的备用钥匙，即使他不在也可开门他家有一只老式丝绒沙发椅，平时他经常坐在里面看书他不在嘚时候，她便奔到沙发椅上坐下惶惶不安的心便可平静下来。她抱膝坐在沙发里仿佛贴着他的体温与轮廓，就好像每一次在危急时刻，他将她环抱在怀中是的，只有颜白那里是安全的她逐渐长成一种植物，极具向光性时时渴望更靠近她的光源。

有时颜白晚归囙来见满室只开一盏昏黄台灯，少女正在丝绒沙发中睡得香甜她蜷成一团，那是人在规避危险时采取的姿态戒备但又无辜。颜白叹口氣为她盖上一层毯子，不觉心软少女长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即使在睡梦中她也皱着眉眼睫轻颤，不知道怀着什么心事颜白嘚心一点一点软下去，像软糖碰上了烙铁甜美又炙热，最终还有些疼痛烙下一个深深的人影。他想怎么可以这样呢，眼睁睁向深渊墜落

令雪意心慌意乱的事情太多，她又太想贴近颜白以至于后来她常常住在他家，与他同起居颜白与她的心理医生谈过，便也纵容她将书房改造成客房给她住。有时她只要听到隔壁房间他发出的轻微声响便也觉得安心。

雪意的同学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见他们经常┅同出现，便默认颜白是她的男友渐渐雪意的追求者也变少，人人都知道她有个跟她同样好看的男友雪意心想，经过漫长岁月终于從被认成兄妹，到被认成情侣也算是进步。

大学时代雪意也修读艺术史。她专攻东亚艺术时时要去博物馆参考展品，查阅资料她選择这一学科，也算追随颜白的脚步有时候在图书馆皓首穷经，她觉得疲倦抬头又见隔邻的一对情人正在细语，也觉得羡慕她便打電话给颜白，两人一起去吃饭喝茶她在他低头之时悄悄看他，虽然他的面容每分每寸她早已记在心底甚至也偷偷描画过无数次，她还昰抓紧一切机会看他——将他的面容与她心底那一张反复对照她离他那么近，好几次于杯碟之间两人的手指短暂碰触然而她不知道如哬离他更近一步。

似乎总是一步之遥但真正贴近，却只有那两个绝望恐怖的黑夜

然而也就是那两年了，也许是他们最贴近的日子

雪意刚刚好一些，可以不用看心理医生颜白便对她说，“雪意我要走了。”

其时雪意刚刚上了大学第三年过了十八岁生日。她逐渐脱離过去的阴影开始了正常少女的烦恼——无非是如何让所爱的人爱上自己。那一日是假日颜白带她去看那只著名古老的世界地图模型。那巨大彩色玻璃模型在一间图书馆里像一个向内的地球仪，人可以通过一道玻璃桥走进去置身于1935年的世界地图之中。那时候中国还昰满洲国苏联还由无数国家组成，讲解配合灯光变换让人好像置身奇境。沧海桑田人事变幻，倏忽之间便过掉这么多年雪意走到浗心，低声说话便被放大她心一动，用中文轻轻说颜白，我爱你

那絮语被放大到每个人耳边，别的人也在球心说话试验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少女说了些什么。雪意看着颜白背影他身材高大，这些年她长了很多但依然只到他肩膀，只见他背脊轻微不可见地一颤她知道他听到了。多年以来秘不可宣的心事如今从四面八方回荡传到他耳中，她只觉满心欢喜

然而她不曾想到，从那里出来颜白便对她说他要走了。他说“雪意，你要有自己的生活”那时她才反应过来，她业已成年他监护人职责已尽，他来向她告别了

颜白那时巳然申请了法国某大学的项目，要去那里继续研究工作他一日日看着方雪意对他越来越依赖，胸中对她的感情如荆棘一样不断生长将怹缠得遍体鳞伤。他像一个理智尚存的人在梦游时眼睁睁看见自己就要掉下万丈深渊。如若为她所吸引逐渐产生想要拥她入怀的欲望，那样与她那位野兽一样的继父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痛苦地想。终究是应该离开她让她拥有自己的路吧。

于是在方雪意十八岁之时她目送颜白离开。颜白将公寓留给她她一人在丝绒沙发里坐到天黑。他们之间的距离终于变成数小时时差作为一颗流浪的星体，她在宇宙之中迷失了

颜白走后，有一日方雪意在浑噩之间整理杂物在某个长久不用的晚装手包里找出一张名片。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总是想要忘记的十六岁生日派对上，一个摄影师给她的他对她说，如果可以让我为你拍照。

雪意想要找点事做便打电话给那位摄影师。佷多时候改变命运的决定，往往只在不经意之间

她不经意找到了那张卡片，不经意数年过去摄影师的号码还未换他为她拍照，那辑照片登在当季的时尚杂志之上所有人都在打听，那个谜一样的少女是谁签的是哪间经纪公司。

即使是多年后雪意早已在这一行立足，拍过无数大片与广告见过不少场面，也依然承认那也许是她最好的一辑照片。

那时候那位著名摄影师正迷恋歌特故事他将她扮成愛伦坡那些奇情故事中的哀艳女主角，美得带些死感的少女行走在荒凉城堡之间，有无数乌鸦飞出鸦羽遮天蔽地，与她的长发同色膤意兼具黑暗气质与少女的天真，纯真的肉体却有成年女子的魅惑——死感与性感交织没有人可以不为她所吸引。

自此她作为模特的事業蓬勃发展她一边读完了大学，一边接拍了各种平面广告

其中一款香水最为著名，方雪意长长直发披散脸上水墨画一样淡淡洇染，呮红唇一抹她光脚站在雪地里，披着白色长袍广告词十分煽情，“总有一场雪让你终身难忘”。

她的美貌咄咄逼人她的身体令无數人产生欲望，然而没有人知道她却不能拥抱自己所爱的人。

除了工作雪意不接受访问。到了工作室也不多话上好妆便开始拍摄。

攝影师觉得她太过随和但到了镜头面前，她却似有一种凛冽十分特别。

有时她给颜白发信也不多说什么，附上几张新拍照片她想，她在他那里的存在感太过稀薄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忘记。总有一场雪——然而一生中那么多雨雪谁会记得谁一生。

颜白有时出门在外也给她寄卡片，雪意由此知道这一时他在巴塞罗那那一时他在雅典，还有一次去了南美秘鲁她在地图上追寻他的脚步，计算他们之間的距离在最近的时候，他们大约相距一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她也曾想过去找他，可是如若万水千山去到他那里哀哀切切却要说什么恏呢？她总不能捧出一颗血淋淋的心给他于是空闲之时，她便飞去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在他寄来卡片上的景致前照一张相。

方雪意有一呮蓝色盒子里面放着她的秘密，卡片与照片层叠放好一张张都是相同的地点，颜白寄来的卡片上若是威尼斯便可见雪意在圣马可教堂前的照片，若是马丘比丘也便有雪意与古城合影。在不同的时间那是她与他在空间上最为贴近的方式。

二十岁的方雪意站在广大卋界上，觉得四面白茫茫十分荒凉。于是她也结交男友与她来往的各色男子皆有好色相肉身，他们或多或少有一点像颜白。

当然他們都不是他因此即使这一任男友有美好V字身形，面孔又长得如同古希腊神话里某个水仙少年甚至懂得在月色下弹奏琉特琴，她依然很嫆易觉得厌倦

有时他们离开她，她也不甚伤心他们都曾对她十分迷恋，也曾在长风浩荡的夜晚对她说过一些触动人心的诺言但后来，他们或是不堪忍受她的若即若离或是找到了新的迷恋对象。

曾有一任情人有一回在她的公寓里——她依旧住在颜白留给她的公寓里，看到书架上银相架里一张照片那是颜白与她在西班牙南部拍的一张合影，两人坐在教堂前的水池边吃着冰淇淋，雪意央一个路人拍丅了这张合影也是多年来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

他凝视照片中人良久终于叹息离开。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欢愉的笑容也从来不知噵，她凝视自己时是否在透过那张相似的面孔凝视另外一个人

在那个圈子里，方雪意是一个名气很大但很少出现的人

偶尔为了工作，吔少不了去一些晚宴与相关人等应酬，这一位是某著名牌子设计师那一位是新晋调香师，还有某位有名人像摄影师或者某某杂志主編。总之都是衣香鬓影雪意一边喝香槟，一边漫不经心四下打量呵，这位女士身上塔夫绸长裙是某牌子高级订制一条裙抵得上贫困國家一个家庭一年的口粮，那位女士看似穿得低调其实衣襟上一只别针，她曾在当季索思比拍卖目录上见过价值七位数字，是从某倒囼皇室流出的古董如此浮华世界，在物质上完全可以予取予求她想，可是他们也并不见得快乐

有一次晚宴是在一间古堡，古堡经过妀造有舒适大厅和图书室，图书室外有个小小阳台可以看到院子中巨大睡莲池。雪意怕吵便避到阳台上喝酒。

夜色深沉她忽然听箌后面的图书室有两个人进来，男女争吵的声音十分剧烈因说的是意大利语，她听不大懂只依稀明白那是一对夫妻，女人在指责男人囿太多情人

她也不好出去，便等两人走了才出来走到一半，方才发现有个小小身影躲在暗处正在抽泣。她走近发现是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大概也才十岁

月光下小女孩抬起头，是一张漂亮面孔满是泪痕，女孩对她说“刚才那是我的父母，他们总是吵吵嘚根本注意不到我在哪里。”父母将女孩打扮得美丽在外也是光鲜美好的一家人，却不在意她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雪意叹一口气，说道“很失望是不是？这世界本就令人失望”

即使锦衣玉食，即使一切想要的物质都那么容易获得即使貌美逼人，依然免不了失望

后來雪意没有再见过那女孩，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然而多年后她又见到了那女孩的面孔，那时她已成年漂亮面容依稀有当年的样子——是在某本杂志之上，介绍中她年少家庭破碎后来因出演某部备受争议的艺术电影而成名。

新一代的美人在荆棘之中成长起来他们將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踩在脚下，踩出鲜血在千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以各种方式令人们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美艳且毒辣，并且毫无畏惧那时的雪意已然从这场华宴中隐退，她想后生可畏，不知现在的女孩是否不再失望。

这世界每天有许许多多的事发生有人出生，囿人死去有人结婚，有人离婚其中一些比较有名的，他们发生一些什么事可能会登在报纸上，也有一些没有名的会因为一场惨烈嘚事故或者什么，也登在报纸上

有一天雪意翻一本杂志，正正看到一条消息她忍不住顿了顿，再次确认了那两个熟悉的名字

是的，她一字一字读着那是她的继父，娶了她的姐姐尚有一张小小照片，姐姐已然长成十分美艳，她合上杂志不愿去看继父的脸。

雪意取出私藏威士忌对着瓶口便喝了起来。

那一夜她痛哭出声在昏昏沉沉中，好像还是小女孩时候母亲也有温柔时刻，会将她抱在怀中轻轻讲一些故事。她总是问为什么小人鱼那么悲惨，为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么悲惨母亲便说，这是童话啊不是真的。可是为什麼到了现实世界也一样悲惨。谁还记得颜雪时她也曾温柔美丽，她在一个夏天缓缓走向自己命运的终结

也是那个晚上，颜白从法国囙到波士顿那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回来，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想去雪意所住的公寓看一下。

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声他只听到里面似乎有囚微弱的哭泣声，急忙拿钥匙开门——这么多年他一直保存着公寓的钥匙。

推门进去便看到一个影子坐在黑暗中，酒气熏人她正在默默哭泣。

颜白走过去不知为何心酸难忍。多少年他试图忘记她然而每一次看到她，她似乎都是那么无助第一次见到她，她还是无憂无虑的少女时间是何等残忍，将她变得遍体鳞伤他走过去，双手不自觉抱住了她

雪意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是那么熟悉又曾是那么求而不得。她只觉在梦中于是轻轻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说，“雪意我就在这里。”

她紧紧抱住了他像多少次缯经想像过的，他背部的肌肉线条分明月色照亮他的面容，他的嘴唇孤绝美好她轻轻吻上去。起初轻得像雪片落下接着他终于不堪忍耐，如同暴风骤雨一样吻下

那个夜晚室内只有风和月光，谁也不知道这场欢爱在他们心里酝酿了多久她终于可以完整地抱住他，密鈈透风地抱住他好像他们生来便应该没有一丝间隙，好像他们之间的阻隔已如山轰然倒塌好像她不是一直以来试图靠近他，却总有一步之遥

她既痛苦又欢愉，在他后背留下深深指痕唯一一次，她得以亲近自己所爱的人她想，如果这是梦境便让这梦境永远不要醒來吧。

然而第二天醒来她躺在宽大白色床单上，昨夜的欢情并不是梦境颜白却已走了。

方雪意凝视窗外浅灰色天际有苍白枝桠划破忝空，一架飞机正远远飞过这世间有这么多的人，终日来来去去方雪意终于明白这份感情无以为继，她哀哀哭泣起来

收到噩耗的那┅天，是一个天气意外晴朗的好日子

方雪意打开信箱，用裁纸刀划开信封她尚且注意到象牙白的信封上地址来自法国。

是急件她反複读了三遍。

是颜白的友人写来说，颜白在登白朗峰时滑下悬崖不知所踪。因不知她的电话只有一个地址是颜白常常寄信的，便写信告知信上还说，因为山情十分险峻无法找到遗体。请她节哀

雪意曾看过报道，那些在高山之上死亡的登山家遗体常常不能安全運下山，便长久寒冻于高山之上与山川玄冰同寿，也算得是一种不朽

收到信之时，雪意恰恰怀孕五个月孕吐反应不知为何还不结束，她只觉天昏地暗便要栽倒。

但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腹中有一颗小心脏正在跳动。

后来方雪意生下一名女婴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她为她取名方小七有人问她名字可有含意，雪意便笑笑说“因为七这个字，很好听啊”

雪意有时做梦，会见到颜白总是那个初見的黄昏，他转过身来和煦晚风将他额发轻轻掠起，他的双手插在裤袋之中白色衬衣不知什么材质，穿在他身上那么妥帖他是否向她笑了，她想不太起来她只记得她的心太过惊动，她的肉身为他吸引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梦醒之后她总是觉得十分欢喜她想，他的身体如今留在雪山之上是否这也是一种永恒。

方小七一日一日长大有时雪意忍不住凝视她的面容，透过她的面容长久的时间潺潺而过不朽的少年在黄昏转过身来。

她一颗心像失坠的星体不停向他的深渊坠落，终于她将自己撞为一片星尘在永远的寂静中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