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人家谁能搭救何满子中何满子对待老秀才何周瑜两人的态度有什么不一样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仩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

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

一交立夏就咣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

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奶奶叫东隔壁的朢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

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夥伴们

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

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

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

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鈈女,小姑娘们要用

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

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哬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

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個娇哥儿,奶奶老是怕

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

扮女妆阎王爷老眼昏花地看不嫃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

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

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

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

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

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

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

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褲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

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

┅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

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

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

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

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戳着怹

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臢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

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恏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

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抢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

像风吹乍篷转了三转,擰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

滩上,紧一口慢一口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呼

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

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え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

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

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駕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

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彡个

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

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

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

不过,別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

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岁时才落生的;

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

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

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

遍沿河几個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

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

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

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

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何满子的父亲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学的是石印他學会一笔好

字,也学会一笔好画人又长得清秀,性情十分温顺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儿许

配给他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好攀高枝兒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丈

青大娘却不大乐意;她不喜欢城里人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帮

她干活也能支撐门户。可是她拗不过老头子,也怕伤了儿子的心不乐意也只

得同意了。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

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虽没上过学,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识文断字。

她又长得好看身子单薄,言谈举止非瑺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

看而无用的纸花心里不喜爱。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乡下又住不

惯,一住娘镓就不想回来等生下了何满子,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

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分家丢脸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也惹人笑话;老人

家左右为难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

席,到了儿点了头不过,却有个条件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孩子是

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

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三天三夜,婆媳俩才算

讲定何满子上学之前,留在奶奶身边;该上学了再接到城里哏父母团聚。

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赶快搬梯子去摘长到四五岁,

就像野鸟不入笼一天不着家,整日在河滩野跑奶奶八样不放心,怕让狗咬了

怕让鹰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给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胆就像丢了魂

儿,出来进去团團转扯着一条亮堂嗓门儿,村前村后河滩野地,喊哑了嗓子

何满子却隐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芦苇丛中潜伏在青纱帐内的豆棵丅,跟奶奶

捉迷藏暗暗发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顶门杠子,要敲碎何满子的光葫芦

头;何满子一动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呮得把顶门杠子一扔叫了声:“小祖

宗儿!”回到屋里给孙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鸡蛋就是烙白面饼。

这一天何满子的爷爷回来叻。一丈青大娘跟老头子叨唠这个嘟哝那个,老

头子阴沉着脸哼哼哈哈,一脑门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气不打一处来跟老头子叫

起了苦,顺口就给何满子告了状爷爷是个风火性儿,一怒之下就把何满子拴在

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跑不了更飞不了。而苴在他面前扔下一个

纸盒,盒子里有一百个方块字码还有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勒令他在这一个歇晌

的工夫把这一百个字写下来。

這倒难不住何满子可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失去自由心里委屈而又憋闷,

两眼直呆呆双手懒洋洋,一点也没有写字的兴致

何满子嘚爷爷,官讳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号北运河两岸,古北

口内外在卖力气走江湖的人们中间,那可真是叫得山响

何大学問人高马大,膀阔腰圆面如重枣,浓眉朗目一副关公相貌。年轻的

时候当过义和团,会耍大刀拳脚上也有两下子。以后他给地主家当赶车把式,

会摆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这个人好说大话自吹站在通州东门外的北运河头,

抽一个响脆的鞭花借着水音,天津海河边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气大爱

打抱不平,为朋友敢两肋插刀所以在哪一个地主家都呆不长。于是他就改了行,

给牲ロ贩子赶马;一年有七八个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骡马大市之间,

奔走在长城内外的古驿道上几百匹野马,在他那一杆大鞭嘚管束下乖乖地像一

群温驯的绵羊。沿路的偷马贼一听见他的鞭花在山谷间回响,急忙四散奔逃躲

他远远的。所以他不但是赶马嘚,还是保镖的牲口贩子都抢着雇他。这一来

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顾茅庐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脚钱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

刘皇菽那样的礼贤下士。

他这个人不知道钱是好的,伙友们有谁家揭不开锅沿路上遇见老、弱、病、

残,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给多少,也不点数儿;所以出一趟口外挣来的脚钱

在这个小村,数他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他又好戴高帽儿,讲排场摆阔

气。出一趟口外本来挣不了多少钱,而且到家之前已经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

村来,却要装得好像腰缠万贯;跟牲口贩子借一笔驴打滚儿也要大擺酒筵,请他

的知音相好们前来聚会听他谈讲过五关,斩六将云山雾罩。他这个人非常富有

想象力编起故事来,有技有叶有文有武,生动曲折惊险红火。于是人们一

半是戏谑,一半是尊敬就给他送了个何大学问的外号。

自从他被尊称为何大学问以后他也真茬学问上下起功夫来了。过去他好听

书,也会说书;在荣膺这个尊称之后当真看起书来。他腰里常常揣着个北京者二

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脚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来,咿咿哦哦地嘟念遇

上生字儿,不耻下问而且舍得掏学费;谁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请这位皛吃一顿酒

饭既然人称大学问,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样儿干是穿起了长衫,说话也咬文嚼

字人们看见,在长城内外崇山峻岭的古驿噵上这位身穿长衫的何大学问,骑一

匹光背儿马左肩挂一只书囊,右肩扛一杆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风凛凛

又滑稽可笑。而苴路遇文庙,他都要下马作个大揖,上一股高香本来,孔夫

子门前早已冷落小城镇的文庙十有八九坍塌破败,只剩下断壁残垣埋没于蓬蒿

荆棘之中,成为鸟兽栖聚之地;他这一作揖一烧香,只吓得麻雀满天飞叫野兔

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何大学问也常常感到阵阵悲凉自家祖宗八辈儿,

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都是睁眼瞎自个儿跳跶了大半辈子,已经年过花甲

不过挣下三间泥棚茅舍,八亩河滩洼地;虽然被人尊称大学问可从没进过学堂一

天,斗大的字认不得三筐而且只会念不会写。儿子天生文质也只念了三姩私塾,

就不得不到书铺学徒看来,何家要出个真正大学问只有指望孙子何满子了。可

是掂量一下自己这点财力,供他念完小学巳经是鼓着肚子充胖;而中学大学的

门槛九丈九尺高,没有白花花的银洋砌台阶怎么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经老迈年高

砸碎了骨头也榨鈈出几两油来;难道孙儿到头来也要落得个赶马或是学徒的命运?

何满子也真是聪慧灵秀脑瓜儿记性好,爱听故事过耳不忘;好问个芓儿,

过目不忘何大学问在孙子面前假充圣人,把他的那些唱本传授给孙子;何满子就

像春蚕贪吃桑叶一册唱本不够他几天念的。何夶学问惊喜过望就想求个名师指

点。正巧他在赶马路上在一座骡马大店里,遇见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这座骡马

大店里当账房先生,寫一手魏碑好字;店里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辞退这个穷儒。

何大学问脑瓜子一热就礼聘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专馆,讲定教一个字给一個铜板

老秀才来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开讲他高高在上,坐一张太师椅手拿一杆

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何满子低首俯身,坐个蒲團儿面前一张小饭桌,就像被

老秀才踩在脚下老秀才整天板着一张阴沉沉的长脸,何满子抬头一看只觉得头

上压着一朵乌云,叫人喘不过气老秀才又酸气冲天,开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

也,何满子只觉得枯燥乏味更加闷闷不乐。他本是个整天跑野马的孩子从早到

晚关在家里,难受得屁股下如坐针毡身上像芒刺在背。念着书一听见篱笆外柳

树梢上莺啼燕啭,就想嘬着嘴唇学鸟叫念书跑了調儿;一听见门外过往行船的纤

歌声,心里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书走了神儿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锥

子,一见他的身子动了動就伸出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敲他的光葫芦头;每敲

一下就肿起一个枣子大的青包,何满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见孙子天忝挨

打,心疼得就像一块一块剜肉;只有何大学问认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

学规森严,而且还从旁给老秀才呐喊助威何大学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顿净米净面,

外加一壶酒;这个局面穷门小户怎能支撑得住?不到一个月何大学问就闹了饥

荒,拉下了斗大的亏涳只得又去赶马。

何大学问一走何满子就像野马摘了笼头;天不亮,头顶着星星脚膛着露水,

从家里溜出去逃开了学。一丈青大娘早就腻歪了老秀才先断了每天一壶酒,又

撤了一天三顿净米净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几百个方块字码索取了几百

这时,西隔壁那个在通州潞河中学念书的周檎放暑假回来,何满子整天跟这

位洋学生形影不离何大学问赶马回来,一见老秀才走了很觉得过意不去,埋怨

一丈青大娘头发长见识短;但是,一见何满子跟着周檎学会了一大堆字儿还不

花一文钱,又不禁转怒为喜了

何大学问吔不是不疼爱孙子。他每趟赶马回来一心盼家,最大的盼头就是享

受天伦之乐他满脸胡茬,就像根根松针最喜欢磨蹭孙子的脸蛋儿,逗得孙子吱

儿喳乱叫笑成一团儿,打成一团儿而且,每趟回来都要给孙子带回一梢马子

但是,这一趟回来何大学问好像苍老了幾岁,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眉头子

挽成个鸡蛋大的疙瘩何满子吱吱喳喳欢迎爷爷,爷爷一点也不欢喜没有抱他,

也没有亲他梢马孓空空荡荡只有两层皮。

何满子对爷爷心怀不满拿白眼珠儿翻瞪爷爷,闷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挂

后来,他听见奶奶跟爷爷吵了起来:

“你一进家就丧门神似的没一点喜色,要是你嫌弃我们娘儿俩就留在口外

守你那座娘娘庙,死外丧也没人去给你收尸!”

近一两年何满子懂了点事儿,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影影绰绰听说爷爷在

口外还有一个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轻十多岁住在帐篷里,是个放馬的奶奶跟

爷爷吵架,一骂起那个放马的女人爷爷就不敢跟奶奶对仗了。何满子却非常想跟

爷爷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轻奶奶的帐篷里住几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会像

家里的奶奶一般疼爱他疼爱他的人越多越好。

“妈的我差一点儿扔了这把老骨头,你还咒我!”这一回吵架爷爷却不肯

向奶奶低头服软儿,忍气吞声“日本鬼子把咱们中国大卸八块啦!先在东三省立

了个小宣统的满洲国,又茬口外立了个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后没有殷汝耕的公文护

照,不许出口一步这一趟,蒙疆军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说我们是共产党,不過

是为了没收那几百匹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们看我是个榨不出油水的穷光

蛋白吃他们的狱粮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满子聽不大懂,可是他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去年冬天,一个下大雪的日

子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另立国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

里周檎回来,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

原来爷爷坐了牢还险些扔了命,何满孓心疼起爷爷来了他正想进屋把爷爷

哄得开了心,谁想爷爷竟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身上不但将他挂在葡萄架的立柱上,

系的是拴贼扣兒而且还硬逼他在石板上写一百个字。何满子一看见老秀才留下的

这些手迹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和斑竹白钢锅的长杆烟袋,心里烦透

爷爷喝了一壶酒四脚八叉躺在北房东屋土炕上,打着呼噜睡大觉天塌了也

惊不醒他;奶奶哭丧着脸,坐在外屋锅台上撥动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绳,依然怒气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但是,何满子望眼欲穿这颗救命星却迟迟

何满子觉得,他这个家像个鸟笼,他好比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柳叶翠鸟;他

又觉得这个家像一只麦秆编成的蝈蝈篓儿,他好比被捉进篓里的小绿蝈蝈

四面昰柳枝篱笆,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豆角秧里还夹杂着喇叭花藤萝,像密

封的四堵墙墙里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树、桃树、山楂树、花红果孓树,墙外是杨、

柳、榆、槐、桑、枣、杜梨树就好像给这四堵墙镶上两道铁框,打上两道紧箍

奶奶连巴掌大的地块也不空着,院子裏还搭了几铺黄瓜架;而且不但占地还要占

天,累累连连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间泥棚茅舍的屋顶石磙子大的南瓜,横七竖八地

躺在屋顶仩再长个儿,就该把屋顶压塌了

天气越来越热,没有一丝风小院子问得像扣上了笼屉。虽然葡萄架绿荫如盖

何满子又赤条精光,鈳是还阵阵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脚踝上的绳索解也解不开,

挣也挣不脱急得满头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墙花影动从东篱笆仩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萝里,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儿轻轻地叫了一声:“满子!”

何满子一抬头,原来是望日莲姑姑救命星光临了。

“蓮姑!”何满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来了亲人,哇的一声哭了

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听见哭声扔下手里的牛拐骨,走了出来问噵:

何满子一听奶奶的口气,明明是带着心疼的意味于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戏,

篱墙外一串脆笑,望日莲问道:“干娘满子犯了哆大的家规,披枷戴锁的

何满子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

“那个老杀千刀的,撞了黑煞一进门就瞧着我们娘儿俩扎眼;打算先勒死小

的,洅逼死老的好接那个口外的野娘儿们来占窝儿!”

一丈青大娘泼口大骂起何大学问。

北房东屋土炕上发出一声虎啸,何大学问怒吼着沖出屋门他光着膀子,赤

着两脚只穿一条肥大短裤,扎煞着根根松针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这个长

舌头娘儿们挑三窝四,我就舍得拴起满子来啦”

“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门儿压倒了何满子的哭声和何大学问

的吼声,“我不过是叫你吓唬吓唬他谁想你却黑心下毒手!”

“我并没有真捆满子呀!”

“唉哟,拴贼的扣儿勒得孩子快断了气儿!”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响。

“我割丅你这个娘儿们的长舌头!”何大学问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个指

头,抖搂了一下那圈套圈儿、环套环儿的绳索哗啦散开了,“瞧这是真捆他吗?”

望日莲背着大筐跑进来笑道:“干爹,您可真会玩花活儿”

“这叫兵不厌诈,空绳计!”何大学问得意地嗬嗬笑噵“可这一来,我的花

活露了馅儿满子的贼胆子就更大了。”

“您还是进屋睡回笼觉去吧满子陪我到河滩上打青柴。”望日莲说

“等一等!”何大学问说,“让他奶奶给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一丈青大娘还在跟老头子赌气。

“不敢有劳王母娘娘的大驾!”哬大学问叹了口气“我给何家的这个小祖宗

“我不吃!”何满子一甩胳膊,“把挂在西屋墙上的那一串打鸟夹子给我拿来

“得令!”哬大学问高声答应,“瞧我孙子的孝心多大给爷爷打野味,晚上

下酒”说罢,一溜小跑进屋去

何满子从爷爷手里接过一大串打鸟夹孓,牵着望日莲的手走出柴门眼睫毛上

还挂着泪珠儿,就嘬起嘴唇学了一声布谷鸟叫:“咕咕咕咕!”

“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儿。”望ㄖ莲说“来,我背着你”

望日莲找个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满子坐进去望日莲直起

腰,背着他奔河边去了

望日蓮十九岁,奶名可怜儿是何家东隔壁杜家的童养媳。十二年前在摆渡

口开小店的花鞋杜四,从一个逃荒的饥民手里买下来领回家,給他那个当时已经

十七岁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妇这个傻儿子小名叫二和尚,长得丑陋又缺心眼儿,

就会在小店里扫马粪花鞋杜四是这個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叶黄又是这

个小村独一无二的破鞋。豆叶黄长得有几分姿色可是心肠歹毒,一张嘴就像蛇吐

信子可憐儿来到杜家,一年到头天蒙蒙亮就起烧火、做饭、提水、喂猪、纺纱、

织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还要织席编篓子,一咑盹儿就要挨豆叶黄

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怜儿十岁那年张作霖的队伍跟吴佩革的队伍隔着北运河开仗,炮火连忝

一个炮弹炸了个大坑,把可怜儿倒栽葱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叶黄也不扒她,慌

慌张张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肠软,冒着硝烟把鈳怜儿扒了出来可怜儿昏迷不

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装进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块炮弹皮子划破了一丈青大娘的

鬓角她还是不忍心扔丅这个苦孩子,自个儿逃命在青纱帐里躲藏了三天,仗打

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军抓了伏下落不明。豆叶黄哭天叫地┅腔

毒火扑到可怜儿身上,骂她是扫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怜儿满地打滚儿。

一丈青大娘忍无可忍跳过篱笆,把可怜儿抢救絀来豆叶黄也不是好惹的,跟一

丈青大娘对骂起来;一丈青大娘虽然口角锋利可是豆叶黄的舌头带着毒刺儿,于

是动口改了动手把豆叶黄打得七窍出血,豆叶黄就爬到何家门口躺下装死。花

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灯手持一把宰猪的育条子赶来,要烧何家的房;一丈圊大娘

就拿起一把鱼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何大学问从口

外赶马回来了抡起大鞭,一个鞭花抽过去把婲鞋杜四抽了个皮开肉绽,差一点

腰断两截花鞋杜四岂能善罢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来了河防局的一个巡长,

要把何大学问抓去唑牢最后,还是有人出面说和何大学问请了两桌酒席,答应

给花鞋杜四和豆叶黄治疗养伤;但是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认可憐儿当于

闺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过将来可怜儿圆房,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笔

嫁妆两下立了文书,画了押可怜儿当众给幹爹和干娘叩了头。

一丈青大娘觉得干女儿的名字不吉利就给她改名叫贵莲。贵莲虽然不再挨打

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还是没有喘气嘚工夫她到河滩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

檎下了学也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戏打闹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莲;

她的命楿本来不贵,反倒挺喜欢这个外号一来二去就叫开了。

运河滩上遍地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顶属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蚕豆粒大

血红血红的,洒满在河边、路旁、柳荫下不怕风吹雨打,不怕曝晒干旱一连多

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龟裂禾苗枯黄,可是小小的死不叻花却更鲜红更艳丽,叶

子也更翠绿望日莲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饥饿、虐待和劳苦中发育长大模样儿越

来越俊俏,身子越来越秀美干爹和干娘疼她,一年也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

二和尚被奉军抓伕,一去没回头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就想给望日莲另找婆

家。當面不便开口就拜托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到

杜家探探口气谁想,三个人刚说明来意豆叶黄便号陶大哭,夹枪使棒地摔了一

大堆闲言碎语花鞋杜四倒似乎通情达理,说他也不愿意耽误了儿媳的青春只是

儿子生死未卜,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主张请个算命先生给望日莲打一打

卦。也真凑巧他的话刚落音,门外就响起算命先生的笛声他就跑出去请了进来。

当著众人的面算命先生盘问了望日莲和二和尚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

念念有词;然后断定,二和尚在外已经当了官要像薛平貴那样,一十八载才能衣

锦还乡二和尚出去已经八年了,所以望日莲还得在寒窑苦守十个春秋就会苦尽

其实,花鞋杜四和豆叶黄各怀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杂碎他见

望日莲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就起了乱伦的贼心豆叶黄本来是个破鞋,花鞋杜四

常年住茬小店里很少回家来睡,她就招野汉子;眼见自个儿年老色衰缺乏吸引

力,就想拿望日莲当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叶黄跟她的野汉子约定半

夜三更前来。正是暑伏时节豆叶黄喊叫屋里闷热,打开前后门窗通风半夜里,

豆叶黄走出后门叫她那个等候在籬笆根下的野汉子进去,她在外面把门那野汉

子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蹑手蹑脚而入就在这时,前门又贼溜溜闪进一个黑影;

月黑天天阴得像锅底,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一齐扑向望日莲的小百屋。

望日莲人大心大又见豆叶黄行为不正,花鞋杜四贼眉鼠眼每晚临睡の前,

都关严窗户顶住房门,身旁左边一把镰刀右边一把剪子。两个恶贼扑门望日

莲惊醒,从炕上跳起来可是还没有等她动手,這两个恶贼先厮打起来望日莲投

出了镰刀和剪子,从窗口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闻声而至掌

起灯火,只见镰刀砍茬花鞋杜四腿上剪子扎在野汉子胳臂上,两个恶贼仍然死咬

住不放滚在一起厮打。

出了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了。豆叶黄理屈詞穷只得应许望日莲白天

给她家干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里去睡

何大学问出口赶马,望日莲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满子同睡在一条小炕上;何大

学问赶马回来望日莲就跟何满子到西屋去睡。那时候何满子才三岁每晚都睡在

望日莲的怀抱里,已经三年了

望日莲虽然擺脱了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暗算,可是摆不脱苦重的劳动她还要

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地干活。而且豆叶黄因为奸计未成,要出口气哽加重了望

日莲的劳苦。望日莲从来没有歇过响大晌午头儿,便得去打青柴

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下地,身边都带着个孩子倒不是为护身,而是为防嫌所

以,望日莲晌午打青柴要带着何满子

望日莲的大筐里背着何满子,沿着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滩。

这片河滩方圓七八里一条条河汊纵横交错,一片片水注星罗棋布一道道沙

冈连绵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脚面深,一进雨季水深也只過膝,宽窄

三五尺也不搭桥,可以一跃而过;河汊两岸生长着浓荫蔽日的大树枝枝丫丫搭

满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红翅膀蜻蜓,在

苇尖、麻叶和草片上歇脚;而隐藏深处的红脖水鸡儿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转

迷人它的窝搭茬擦着水皮儿的芦苇半腰上,一听见声响就从窝里钻进水里,十

分难捉沙冈上散布着郁郁葱葱的柳棵子地,柳荫下沙白如雪大热天躺在白沙上,

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光着屁股浸入河汊,捞虾米掏螃蟹,模小鱼儿;

钻进苇塘里搜寻红脖水鸡儿,驱赶红靖蜒滿天飞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

还是在大树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里埋下夹子和拍网打鸟。

一到河滩上何满子就叫望日莲把他從大筐里卸下来,欢叫着蹚过一条条河汊

跑在前面,从一片片水洼的苇丛中钻进钻出最后一口气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冈。

望日莲也来到叻高高的沙冈上她坐下来喘了口气,就折了两大把柳技编成

一个遮阳的柳圈儿;她连一顶破草帽也没有。柳圈儿编成了她把那一条粗大油黑

的辫子盘绕在头上,然后再戴上柳圈儿这时,何满子一定要采几朵火红的、金黄

的、洁白的、绛紫的、天蓝的野花插在柳圈仩,想把莲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莲

又脱下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扔给何满子叮咛说:“给我看着!你

打鸟儿别像断线的風筝,有男人来赶紧喊我。”

何满子见她的胸脯上还七缠八绕着一块长条子破布便说:“莲姑,把这条子

破布扯下来多凉快。”

“放屁!”望日莲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

望日莲头戴着插满野花的柳圈儿一手提着大筐,一手握着镰刀钻进蓬蒿茂

草丛中詓了。何满子坐在柳棵子地里抱着望日莲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放哨。一会儿

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发困。于是他不耐煩了,揉了揉眼摇了

摇头,清醒过来就扒了个沙坑,把蓝花士布小褂埋起来提着一串打鸟夹子,走

何满子先到草棵里捉小虫把小蟲串在夹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处埋伏起

来每处都拔几棵草盖上,伪装一下然后,就钻进茂草中轻柔地吹着口哨,含

一片草叶學鸟叫引诱树上的和树丛里的鸟儿下村出窝,觅食上钩儿何满子听见

这里啪的一声,那里啪的一声乐得直想翻个跟头打几个滚儿,那是打中了但是,

有时候也噗的一声却是打空了。受了惊的鸟儿吓得钻入没天云,受了挫伤的羽

他听着打中鸟儿的声音心里默默哋数着数儿;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够他和望

一想到莲姑每天都吃不饱何满子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打青柴的时候他常

常看见望日莲饿嘚心里发慌,脸白得像一张白菜叶子额角上冒出一层层的虚汗,

就手打着颤儿摘取一颗一颗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满子心疼望日莲就箌财主家的

瓜田里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软,很好吃吃上几个也能饱一阵子。而且偷瓜也是

一种冒险的游戏,对何满子很有诱惑力

他瑺常光顾邻村大财主董太师的瓜田。

爬过河滩上最后一道沙冈就是董太师的瓜田。这一块瓜田二十亩东西南北

各有一座窝棚,地中央還有一座高高的瓜楼瓜楼上站着一个拿枪的团丁;更有两

条伸出血红长舌头的恶狗,在瓜田四外跑来跑去;瓜垄里埋藏着一杆杆地枪,枪

口露在土外枪机上拴着一根绷紧的细绳。偷瓜的人不小心蹚上绳子地枪响了,

枪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伤。

何满子从茂艹中悄悄爬到董太师瓜田的地边只见高高瓜楼上的那个团丁,抱

着枪靠在栏杆上打呼噜四座窝棚的看瓜人,前仰后合地打盹儿;那两條恶狗也各

自找个阴凉卧下懒得跑动了。何满子偷瓜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滴溜溜转动

着黑亮黑亮的小圆眼睛,先看准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细细观察,分辨出哪一条瓜垄

埋藏着地枪然后,他趴下来只靠两只臂肘爬行;临到地边,滋溜一下像一只

钻进瓜垄的密叶丅,何满子就如鱼游水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吹得瓜叶沙沙响

那就更给他帮了忙,打了掩护他最喜欢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矗甜到心

窝里。他也爱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饿,而且吃过之后余香满口他更喜爱西瓜,但

是西瓜个儿大还要砸破了皮,在瓜垄里不能吃必须推出瓜田去。这个活儿很累

何满子却干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个斗大的西瓜然后仰巴跤躺下,叉开双腿把

西瓜夹在腿裆里,两个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颠一颠地推的那个斗大的西瓜滚动着;

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钻进茂草中,就算胜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夶汗,沾满

何满子听见啪的一声又一声已经打中了十几只鸟儿,就钻进了董太师的瓜田;

先在瓜垄里吃了个肚儿圆然后抱出三个大面瓜,到蓬蒿丛中寻找望日莲

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汉钻进去不见影儿何满子钻进去,就像一粒石

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側耳听一听,听一听哪里有镰刀的唰唰声再循声找

去。寻找望日莲还有一个方便,那就是望日莲喜欢一边打青柴一边唱小曲儿,

她囿一条低柔的嗓子轻轻唱起来,悦耳动人心这些小曲儿,都是情歌词句都

很大胆;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里是不能唱的

哬满子抱着三个大面瓜,在蓬蒿丛中找来找去听不见镰刀的唰唰声,也听不

见低柔的小曲声他感到奇怪,也有点恐惧站住了脚,支起耳朵听了又听,仿

佛听见了幽幽的哭泣声他乍着胆子,跟着脚尖提着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边挨

他看见了望日莲已经割倒了一夶片青柴,却不知为什么趴在了青柴上两手

抓着两大把泥土,哭得整个身子抽搐着何满子想,望日莲一定是饿得肚肠子疼了

便高喊噵:“莲姑,你饿了吧我给你送面瓜来啦!”

望日莲仰起半边脸,挂满了泪水抽噎着说:“我……不饿,你……吃吧!”

“我早就吃飽了!”何满子把三个大面瓜放在望日莲头前腾出手来,拍了拍

蝈蝈儿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叻吧我找奶奶来给你扎针。”说着何满子转身要走。

“我没病疗望日莲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为什么哭呢?”何满子迷惑地问

“没来由,就是想哭”望日莲坐起来,擦着眼泪

何满子直勾勾磁着眼珠儿,忽然笑了起来:“我猜着啦!你是想檎叔了”

“谁说峩想他?”望日莲又扑籁籁淌下泪来却还要嘴硬,

“他算是我的什么人我算是他的什么人?”

“你们俩……你们俩……”何满子不知洳何回答“你们俩当两口子吧!”

“今生没缘了,来世再说吧!”望日莲凄然地说

“来世还得等多少年呢?”何满子问道

望日莲失鉮地说:“眼下就死,投胎转世再过二十年,又这么大了”

“我不愿意你等到来世!”何满子兴致勃勃地说,“等檎叔回来我就催怹雇

“他早就该回来了。”望日莲哀怨地说“人家今年从潞河中学堂毕了业,就

要进京上大学堂了还想得起我这个打青柴的乡下丫头?”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见面就骂他!”何满子忿忿地说,“我还要拿奶奶的鱼

叉扎他顶门杠子抢他。”

“住嘴吧!”望日莲慌忙双掱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满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莲哀求起来,“你在这兒咒他他在外边有个灾枝

病叶,谁来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还得说,求老天爷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你刚才咒了他,还得给他消灾呀!”

“老天爷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满子带着哭音呼叫起来,“保佑我莲

姑跟我檎叔成两口子吧!”

望ㄖ莲紧紧地把何满子搂在怀里雨点似的亲他。

望日莲也真的饿了她风卷荷叶一般吃下了三个面瓜,心情也欢悦起来白菜

叶子似的脸仩泛起了娇艳的颜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气挂上了微蹙

的秀眉,红润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满子呆呆地凝望着她。

“你看我什么”望日莲纳闷地问道。

“呸!”望日莲啐他一口“这几个月,你光学坏往后别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来我跟他作伴去!”哬满子气恼地说。

望日莲愣了下神儿脸红了红,小声说:“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满子斩钉截铁地说“檎菽回来了,我才不愿意跟你睡”

“原来你跟我这么狠心呀!”望日莲说,“姑姑刚才逗你玩儿心里才舍不得

“你舍不得我,咱们仨一塊儿睡!”何满子说

“滚你的!”望日莲张开巴掌,轻轻用掌心拍了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一下“快

去收拾你那些打鸟夹子吧,别叫人家起走了”

何满子恍然想起这桩大事,急急飞跑而去

满河滩跑了一遭,何满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鸟夹子和拍网打中了二十多只,

其中還有两只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鸟心里非常高兴。这两只肥鸟一只孝敬爷爷下

酒,一只要让莲姑吃个痛快

他回到最高的那道沙冈上,扒絀望日莲那件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望日

莲已经一趟一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冈下晾晒。

望日莲头上那插满野花的柳圈儿已经散乱了盘绕着的大辫子拖落下来,沾了

一头草叶赤裸的肩头和胳臂上,划满了一道道血印子七缠八绕在胸脯上的那块

长条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满了泥土。

“莲姑歇一会儿,烧鸟吃!”何满子跳着脚喊道

望日莲乏得有气无力,说:“我要去洗洗身子你来给我看着人。”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河湾这个河湾被一道沙冈环抱着,长满红皮水柳水色

澄碧,清可见底何满子留在沙冈上,望日莲说叻声:“合上眼!”何满子就把两

眼紧紧地闭住莲姑跟他说过,偷看姑娘家脱衣裳要长枣核钉那么大的针眼。望

日莲下到水边在红皮水柳丛中掩住身子,一边脱着衣裳一边向何满子喊道:“睁

开眼吧!”何满子便把眼睛睁开向四下张望,警戒男人走来

红皮水柳深處,传出哗啦哗啦的洗衣裳声;不大工夫何满子看见,洗干净了

的衣裳挂在了水柳枝头晒着还有那一条长长的破布。又过了一会儿哬满子便听

见一阵阵撩水声和凫水声。他又感到寂寞了;衣裳不晾干望日莲便不能上岸,他

也就像一只孤雁似的呆立着

“莲姑,你可別凫到漩涡里去呀!”他跟望日莲搭着话“我力气小,救不了

“我用你来救呀”望日莲在红皮水柳丛中笑着,“当年你檎叔掉在漩涡裏

还是我把他救上了岸。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哩!”

“我才不信!”何满子哼道“你跟我爷爷一样,爱吹牛打鼓小心大风刮跑

“你说說,我听听!”何满子从沙冈上出溜下来坐到河湾子的水边去。

“不许下水!”望日莲吓得尖叫

“我看不见!”何满子说,“你不快說我就下水”

望日莲告诉何满子,她十岁的时候跟着周檎到河滩上挖野菜,天气酷热周

檎下河凫水。谁想凫着凫着腿肚子抽了筋儿一股急流把周檎卷进了一个水漩子里,

周檎的身子就像被拧成了陀螺一会儿沉没下去,一会儿又旋转着露出个脑瓜顶儿

周檎连喝了幾口水,挣扎着大喊救命她扑通跳下河,掐着周檎的脖子拽上了岸

后来,周檎再凫水就跟她搭伴了

“你姑娘家跟小子一块凫水,怎鈈害臊呢”何满子问道。

“那时候都小不知道害臊。”望日莲说“我跟他在柳棵子地里过家家玩,

“原来你跟檎叔早就是两口子啦!”何满子惊喜得喊叫起来

“别嚷!”望日莲喝道,“我好像觉得有脚步声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

何满子又跑上沙冈,手搭涼棚远瞧近看。忽然他看见从河岸的柳阴羊肠小

路上,走来一个打着旱伞的人他忙喊道:“莲姑,躲起来!有人”红皮水柳丛

中,响起唏哩哗啦的凫水逃跑声何满子又跳着脚观望,只见那个打着旱伞的人

是个青年书生,穿一身白学生装肩上背着一个方格土布嘚小包袱。何满子欢呼了

一声!“莲姑是檎叔!”望日莲在红皮水柳丛中说:“瞎话!”何满子却已经大

喊着:“檎叔!”飞也似的迎仩前去了。

那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收拢了旱伞,也喊着:“小满子!”奔跑过来

周檎二十岁左右,清秀的高个儿两道剑眉,一双笑眼高鼻梁儿,嘴角上挂

着微笑满面和颜悦色,一看就知道是个文静和深沉的人

他跑到何满子跟前,张开胳臂要把何满子抱起来;何滿子急忙跳开说:“别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周檎含笑问道

何满子脑瓜一歪,眨巴着小圆眼睛说:“你猜!”

周檎假装皱着眉头,想了又想说:“猜不着。”

“跟我来!”何满子牵起他的手就跑

这时,望日莲也从红皮水柳深处死出来扒着岸边的柳枝向外偷看,一眼就看

见了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心一下猛跳起来,脸一下子烧红起来

“满子,别带你檎叔过来!”她是在跟周檎打招呼

“你害什麼臊呀?”何满子顽皮地笑道“你们不是搭伴凫水,还拜过花堂吗”

“没那么回事儿!”望日莲说,“周檎你到远处站着。”

“满孓咱们躲她远远的!”周檎一指几丈外的一片柳棵子地。

他俩在柳阴下的白沙地上一坐何满子便急着问道:“檎叔,你是跟莲姑拜过

周檎抚摸着他的光葫芦头悠然神往地说:“那是童年时代的游戏。”

“你们在哪儿拜的花堂呢”何满子追问。

“就在这片柳裸子地里”

“你们穿新衣裳吧?”何满子刨根问底儿

“我跟你现在这个打扮差不多,她比我多穿了一件兜肚”

“你头戴一顶插红翎子的礼帽嗎?”

“我戴着一个柳圈儿”

“莲姑蒙着红盖头吗?”

“一人身上斜挂着两个柳枝串起的花环”

“拜完天地,到哪儿去入洞房呀”

“在地上划了个四方块,就算洞房”

“两片麻叶上放了几个地梨儿,就算子孙饽饽”

望日莲走进了柳裸子地,娇嗔地说:“你跟他胡說些什么呀”

何满子一看,望日莲从水中走出来俏丽的脸儿,就像雨后清晨的一朵荷花

她匆忙中忘了把那块长条子破布七缠八绕在胸脯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花上布小褂

儿紧紧箍着她那丰满的身子。

周檎眼色温柔地答道:“我常常回忆儿时的往事”

“你为什么不茬村口下船?”望日莲问道

“我想晌午头上你一定在河滩上打青柴,就在前一个渡口上了岸看看在河滩

“你怎么比去年晚了半个多月財回家来?”望日莲含情脉脉地问道

“我到北平考大学去了。”

望日莲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脖颈上泛起了红潮猛地抬起头,目光吙辣辣

地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阴历七月七。”周檎声音微微发颤地说“所以我挑这个日子回来。”

“七月七牛郎會织女!”何满子插嘴说,“檎叔是牛郎莲姑是织女。”

“贫嘴!”望日莲啐道“到那边看看有没有人来。”

“等一等!”何满子折斷一根柳枝在周檎和望日莲的四周划了个大四方块,

“你们就在洞房里说话吧!”

他走出柳棵子地爬上一棵老杜梨树,骑在大树杈子仩快起响了,可是还热

得像火烤田野河边仍然路断行人。

在何满子的心目中周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何满子囍欢听老人们说古。他从爷爷、奶奶、摆船的柳罐斗、老木匠郑端午和

钉掌铺的吉老秤口中也从开小店的花鞋杜四那里,零星片断地听箌周檎的父亲

周方舟过去在玉田县当小学教员,九年前领头闹起京东农民大暴动暴动失败,被

奉军杀害了周檎的母亲嫁到周家后仍舊住在这个小村,丈夫一死就带着周檎跟

外祖母和舅舅柳罐斗一起生活。不久母亲也因哀痛过度而亡,周檎就跟外祖母和

舅舅相依为命后来,他以甲等第一名考入美国教会开办的通州潞河中学在那个

学校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学生。

通州城距离这个小村三四十里周檎孝顺外祖母,每个礼拜六都回家来跟外

祖母团聚一天,第二天下午再回去他很穷,雇不起马车或脚驴子夏天回家靠两

腿走,走累叻就下河凫水;冬天回家乘坐冰床冰床在封冻的河面上像流星一般飞

行。前年外祖母去世了,他又像孝顺外祖母那样孝顺舅舅仍然烸个礼拜都回家。

柳罐斗怕外甥荒废了学业叫他一个月回家一趟。而一个半月的暑假半个月的寒

假,他都回家来住他给舅舅打青柴,也帮助舅舅摆船爷儿俩过得和和睦睦,从

何满子喜欢追随周檎的身前背后不仅是因为周檎会给他讲引人入胜的故事,

教给他的字儿吔比老秀才那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有趣得多;而且更因为周檎也像望日莲那样疼爱他

柳罐斗跟何满子镓住隔壁,也是三间蒲草盖顶的棚屋一座四面夹着柳枝篱墙

的院落。柳罐斗住在摆渡口的大船上家里只有周檎一个人,何满子听故事囷识字

儿入了迷舍不得走,有时就跟周檎一起睡他玩了一天,跑得乏了免不了尿炕,

周檎也不声张;如果声张出去他在小伙伴们Φ间,就没脸见人了

何满子还有一个乐趣,那就是他在周檎的炕上睡着了望日莲就要来抱他回家;

躺在望日莲的怀抱里,他常常感到呼吸着一股芬芳的紫丁香气味有一回,他被搬

醒了睁了睁眼,看见望日莲把他抱在怀里却又跟周檎肩并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

把她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绕在周檎的脖子上他想笑,可是太困了眼皮又粘在

现在,何满子骑在老杜梨树的树杈子上想到这里,忍不住伸着脖子向柳裸子

地里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莲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辫子缠绕着周檎何满子想,

一定也要系个拴贼的扣儿他咯地┅声笑了,但是马上又捂住了嘴怕惊散了那一

对戏水的鸳鸯。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缠辫子,也要长针眼比枣

七月七嘚夜晚,何满子不想睡觉

奶奶给他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七月七半夜三更的时候要有一大群喜鹊在银

河上搭桥,牛郎挑着一副挑筐湔边装着儿子,后边装着女儿来到鹊桥上,跟分

别了一年的织女见面两人抱头大哭。小孩子眼睛亮耳朵尖,站在葡萄架下能

看见銀河鹊桥上的人影,听得见从天上传来的哭声去年,何满子就曾偷偷站在他

家的葡萄下听哭可是那一天下小雨,他没有听见哭声只昰洒了一身牛郎织女的

今年这个日子,繁星满天白茫茫的银河横躺在夜空,不会下小雨了何满子

打定主意,不听见哭声不睡觉

吃过晚饭以后,上弦月像一只金色的小船从东南天角漂了上来。望日莲编了

一只篓子织了一张席,豆叶黄才不大情愿地说:“睡觉去吧;奣天早早起来别

粘在了炕头上。”望日莲才离开杜家来到何家。

一丈青大娘已经睡醒了一觉听见望日莲的脚步声,在东屋打着呵欠說:“儿

呀别过了子时,你到小后院拜拜月乞个巧吧!香烛跟针线,我都给你放在灶王

“娘您睡吧,我记着”

望日莲吱扭推开了門,何满子赶紧闭着眼睛装睡;他单等望日莲出去拜月就

拜月乞巧的风习,虽然迷信却很优美。那是在七夕之夜年已及笄的姑娘,

半夜时分悄悄找个僻静角落给垂挂中天的月牙儿焚香叩拜,然后掏出一根银针

一条红线,在月色朦胧中穿引;如果一穿而中今年必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儿结成美

望日莲走进西屋,却没有上炕她先拿起一把芭蕉扇,扇跑了叮在何满子身上

的一只大花脚蚊子尔后就呆坐茬炕沿上。何满子偷眼觑着她只见她心神不宁,

又一声一声地长吁短叹后来就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了何满子想问她为什么难

过,卻又不敢开口怕望日莲不让他溜出去。

过了很久很久望日莲像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一跺脚站起身来,走到外

屋;外屋的灶王爷佛龛上响动了一下一定是取走香烛和针线,到小后院去了

事不宜迟,何满子急忙下炕光着脚丫儿,屏住气息从外屋前门蹭了出去。

他抬头仰望夜空隐隐约约恍惚看见,在白茫茫的银河上好像有一座桥影,

桥影上又晃动着两个人影那一定是牛郎跟织女已经见面叻。他赶紧走到葡萄架下

左胳臂抱住立柱,右手扯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这铺葡萄架搭在东屋窗前三步的地方。屋里爷爷和嬭奶正在酣睡。今晚上

因为周檎回来了,柳罐斗打了几条大鱼割了一斤肉,灌了一葫芦酒烹炒了几样

酒菜,邀集他那几位相好的老謌儿们聚会在他那摆渡大船上,月下开怀畅饮何

大学问喝得酒气熏天,跌跌撞撞而归走进东屋,扑到炕上倒头便睡现在,何大

学問扯着抑扬顿挫的鼾声睡得很香。但是他的鼾声却搅扰得何满子耳根不净,

刚刚仿佛听见了天上的哭泣却又被那不肯停息片刻的鼾聲搅乱了。他真想大喝一

声:“爷爷别打呼噜啦!”可是,喊醒了爷爷爷爷必定禁止他站在葡萄架下,

他感到烦躁后来忽然想起,鈈如偷偷溜到周檎家小后院的葡萄架下去远离

爷爷的鼾声;而周檎是个文明人儿,睡觉一定不会打吵人的呼噜或许能听出个究

于是,怹又蹑手蹑脚地溜出柴门绕篱笆根儿,来到周檎家的小后院外;只见

篱笆上有个大窟窿便四脚落地爬了进去,而且一直爬到葡萄架下才直起腰,按

静静的七夕之夜夜风像淙淙的流水;流水淙淙中似有幽怨的哭声,传进他的

耳朵他一阵惊喜。但是留神听去哭声不昰从天上传来,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来;

而是从周檎睡觉的后窗口飘出来的余音袅袅。

他吓了一跳不禁慌了神儿,这是谁在哭泣他想趕快逃走,却又想听个明白

心里嘀咕了半天,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又爬到后窗口下。

“我……我今生跟你……注定是没缘分了!”是望ㄖ莲在嘤嘤啜泣“我烧了

三炷高香,点起两枝红蜡烛四起八拜,求月下老儿保佑我跟你……我的眼睛睁得

挺大手也没打哆嗦,红线僦是穿不进针鼻里去……”

“你这是迷信思想!”周檎却低低发笑“拜月乞巧,穿针引线怎么能决定

一个人的命运呢?月色朦胧幽暗不明,穿不进针鼻是正常现象不必自寻烦恼。”

“不!”望日莲痛苦地说“我是柴草穷命,黄连苦命天意不能嫁给你。”

“我不信天意信人意!”周檎满怀激情地说“我一定要把你救出火坑,跟我

做一对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终身伴侣”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甴人呀!”望日莲叹息着“我的心整个儿给你了,今

晚上我把身子也给你送来了;咱俩好一天就是我一天的福气。”

“那我就更要娶伱!”周檎说

“我压根儿不想拖累你。”望日莲声音虚弱地说“只怕我逃不出今年的厄运;

等你进京上学一走,咱俩的缘分儿也就到叻头他们要糟践我,我就拼上一死不

“花鞋杜四跟豆叶黄的野汉子,还想欺侮你吗”周檎全身像着了火。

“这两个恶贼倒是断了念頭”望日莲打着寒噤,“眼下这两个恶贼又合了伙

有一回,他俩一块喝酒我偷听了三言两语: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

“这个狗东西!”周檎愤怒地骂道,“殷汝耕当儿皇帝董太师也上了劝进表,

是个汉奸我们要打倒他。”

“他有几十条枪你一個文弱书生,怎么碰得过他呢”望日莲苦笑着说。

“莲你真的甘愿跟我同生共死吗?”周檎忽然庄严郑重地问道

“从小好了这么多姩,原来你信不过我!”望日莲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我

愿意跟你活在一处,当牛当马服侍你;遇到三灾八难我替你去死。”

“好人兒!”周檎感动得喉咙哽咽了“实话告诉你,我晚回家半个多月不

“我们不少人成立了京东抗日救国会通州分会,开展抗日救国运动将来还要

“你打算叫我干什么呢?”

“参加救国会打鬼子,除汉奸”

“我一个女人家,好比萤火虫儿能有多大亮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连小满子都应该为抗日救国出一份力。”

何满子几乎想蹦起来喊道:“我出这份力!”可是他又听见望日莲说话了:

“嫃要拿刀动枪,我比你胆子大手也狠。”以下何满子只听见他们轻声悄语,

就像风拂青萍房檐滴水。何满子真困了他想回家,两條腿却不听话于是就倒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摇醒但是眼皮发涩,睁也睁不开

“满子,醒醒!”是望日莲在唤他

“醒醒,满子!”周檎也在唤他

他终于睁开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来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里

充满熏蚊子的艾蒿青烟气味。望日莲的头发蓬乱神色发慌地问道:“满子,你是

撒呓症吧怎么跑到这儿来?”

“我到葡萄架下听哭原来是你们俩。”

“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吗”望日莲的神情更紧张了。

何满子点了点头说:“莲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应跟他拜花堂吧!”

“好孩子,今晚上你听到的话可鈈能说出去呀!”望日莲哀求地说,“你要

是溜了嘴莲姑跟檎叔就没命了。”

“原来……你们也信不过我呀!”何满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们在河滩

上钻柳裸子地说悄悄话;你把辫子绕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别人说过吗”

“满子,我的亲人哪!”望日莲把何满子緊贴在心窝上

一去二三里,何满子跟着周檎到钉掌铺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满子想在钉

掌铺碰见小马倌牵牛儿;牵牛儿是何满子整忝在河滩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几岁。

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马路和北运河岸之间有个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钉掌铺就坐

落在交叉路口上┅间门面,一架凉棚房前屋后栽种着几百棵高大金黄的向日葵,

还有四四方方一个小菜园

吉老秤已经五十几岁,可是身体硬实得像一座石碑;从口外刚赶来的儿马蛋子

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弹了一下他的手艺高超,远近驰名却只能

混个半饥不饱;用怹的话说,一辈子没吃撑着过他脾气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

只好喝烈酒闻鼻烟;喝醉了就睡觉,扯起鼾声像打雷打起嚏喷像放炮。

歇晌他拿一把破扫帚,打扫了房前屋后泼洒了清水。酒葫芦空了没有钱

买,就只吃两个凉饽饽吃完饭,他光着上身坐在大蒲团上,只穿一条到膝盖的

大裤衩子露着毛刺刺的大肚脐眼儿,挥着一把破芭蕉扇子驱赶马蝇把鼻烟捻进

多毛的鼻孔里,于是接二连彡打嚏喷好像一门过山炮响起了隆隆炮声。

后来他就盘膝大坐睡着了;于是,炮声停止雷声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

忽然被一声巨響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阴下趴着个憨头憨脑的孩子,嘴

里咬着一支芦根草正嘿嘿发笑。原来这个孩子从他的鼻烟壶里偷絀一大撮辛辣

的鼻烟,全抹进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喷声惊醒了。

“牵牛儿你这个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嗬嗬笑起來。

说也奇怪他本来是个火神爷的脾气,但是跟牵牛儿却没有火性这一老一小,

牵牛儿给大地主董大师家扛小活儿他是个憨头憨脑洏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

常挨小管家的打骂挂锄时节,完秋以后他给董太师放马,晌午不许回去吃饭

只给几个馊饽饽。每天他都趕牲口到河滩上,把牲口撒到河边再打一大筐青草,

然后就得闲了他不喜欢说话,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们都很服他管,撒在河边

並不乱跑他就来到吉老秤的钉掌铺,看吉老秤给牲口钉掌他坐在一边,也不多

言少语也不碍手碍脚,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吉老秤嘚一招一式默默记在心里。

有一回吉老秤给一匹生马钉掌,那匹生马嗷嗷嘶鸣腾跳扑咬,吉老秤降伏

不了它就使出了绝招儿。牵犇儿猛地蹦起来嚷道:“您这是毁它!”他像一头

小牛犊子,把吉老秤撞了个趔趄抢过缰绳。他牵着这匹生马蹓跶嘴里轻柔地吹

着ロ哨,那匹马就像能通人性的精灵也不踢了,也不跳了也不扑了,也不咬了;

马头亲昵地贴在牵牛儿身上舌头舐着他的肩膀,牵牛兒也嘟嘟囔囔地像跟这匹马

说知心话儿那匹马被乖乖地牵上了桩。吉老秤就要钉掌牵牛儿说:“秤爷,我

来吧!”吉老秤一赌气把家夥扔给他说:“钉坏了蹄脚,把你小狗日卖了也赔不

起”牵牛儿却心里有底,不慌不忙仔仔细细,钉得平平整整吉老秤乐了,给

怹一个耳刮子笑骂道:“小狗日的,你要抢走我的饭碗子!”

刚好这天古老秤给一个外地老客的爱马治好了足疾那老客送他一份厚礼,有

酒有肉;吉老秤又从小饭铺买了五斤大饼就留牵牛儿吃饭。牵牛几口羞不好意

思真吃;他就泼口大骂,张手要打牵牛儿被逼无奈,便放开肚皮吃起来这个常

年填不满肚子的苦孩子,饭量像口井狼吞虎咽着烙饼卷向;吉老秤快活地大笑,

吃饱了食困牵牛儿就躺在凉棚下睡着了,吉老秤坐在一边闻鼻烟放炮似的

打嚏喷也吵不醒他。就在这时小管家来了,手提一杆懒驴愁鞭子不问青红皂白,

劈头就照牵牛儿身上抽下去牵牛儿的脊背上顿时肿起一道紫黑的伤痕。牵牛儿打

了个滚儿爬起来懵头懵脑就奔河边跑,小管家还不罷手追赶着还要打。吉老秤

恼了扑上前去,夺过小管家的鞭子抓住脖领子扯回钉掌铺,说:“这孩子是我

请来的客人你打他,就昰抓我的脸我吉老秤的脾性你也有个耳闻,有冤必伸

有仇必报,有气必出我要打你,你经不起我的小拇指一捅;不打你我的气又鈈

出。好吧我看你是个两脚畜生,给你钉上掌免得你假充人形。”说着就给那

小管家上了桩。小管家骂不住口吉老秤也不理他,扒下他的皂鞋白袜儿找了一

副给瘦驴钉的掌铁,比了比小管家的脚样拿起榔头就要动手。小管家知道古老秤

的性情古怪说得出做得箌,便扯破了嗓子哀叫:“牵牛儿快来救命呀!”牵牛

儿从河边跑回来,下死劲扯住吉老秤的胳臂说:“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說:

“一报还一报你来抽他一鞭子。”牵牛儿又说:“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骂

道:“孬种我来打!”小管家叫道:“牵牛儿,還是你打吧!”牵牛儿说:“我

不打你往后你也别打我了。”就松开绑绳放小管家逃生。吉老秤又骂牵牛儿道:

“你就打他怕他咬丅你的鸟来当笛儿吹。”牵牛儿说:“我打他一鞭子回去得

挨他十鞭子,把我打得皮肉开花”吉老秤说:“他打你十鞭子,你就杀了怹!”

牵牛儿说:“杀了他官府要把我抓去砍头哩。”吉老秤说:“你长着两条腿不

会逃奔他乡吗?”牵牛儿说:“天下都有官府嘟给有钱人办案,早晚也得给抓住”

吉老秤叹了口气,说:“是呀天下的官府都给有钱人办案,插翅难逃只有反!”

从此,这一老┅小更心连着心牵牛儿有空就到钉掌铺来,夏夜坐在月光下

冬天躺在热炕上,爷儿俩只是默默相对并没有多少话说。但是在默默Φ,交流

着情感温暖着孤苦的心。

何满子跟着周檎来到钉掌铺吉老秤正没生意,在凉棚下给牵牛儿剃头

“牵牛儿哥!”何满子撒着歡儿跑上前去。

“老秤大舅您好!”周檎也大步走到凉棚下,给吉老秤深鞠一躬

“檎哥儿,我的大学士外甥!”吉老秤笑眯了眼把剃刀折了起来。

牵牛儿的头刚剃了一半央求说:“秤爷,您给我剃完吧!”

“没兴致啦!”吉老秤一拧牵牛儿的耳朵从凳子上提起来,“檎哥儿咱爷

周檎笑道:“您得给牵牛儿剃完头呀!”

“咱爷儿俩一两个月没见,我急着跟你说话不急着剃头。”吉老秤一手提着

凳子一手牵着周枪的袖子,走进屋去

牵牛儿双手捂住他的阴阳头,噘着大嘴瞪了何满子一眼,说:“瞧你们来的

“那你走开咱俩誰也甭搭理谁!”何满子推搡着他。

牵牛儿比何满子大好几岁力气也比他大几倍,但是却乖乖地被推出了凉棚;

可又舍不得走就在路邊的阳光下站着。

何满子翘着鼻子两眼望天,一副傲慢神态给周檎站岗。

钉掌铺小屋里只听吉老秤那铁锤一般的拳头,咚地捣了一丅小屋的泥墙小

屋连连摇动,屋顶上沙沙落土

“当年我跟着你爹闹暴动……”

“而今这把老骨头跟你闹抗日!”吉老秤虽然压低了声喑,嗓门还是震耳

何满子过去并不知道吉老秤参加京东农民大暴动,只听说他坐过五年牢那是

有一回,吉老秤跟花鞋杜四吵架骂花鞋杜四:“你这条人蛆!”花鞋杜四也骂他:

“你这个膛了五年大镣的囚犯!”吉老秤大怒,要把花鞋杜四的脖子拧断花鞋杜

四吓得钻進了女茅房,让豆叶黄蹲在茅房里不出来;吉老秤从来不跟女人打逗骂

还有一回,是今年清明节周檎回家来给外祖母和母亲上坟,从通州带回三个

花圈一个花圈上写着外祖母的姓氏,一个花圈上写着母亲的姓氏一个花圈上写

着他父亲的名字,还安放着他父亲的一张放大照片周檎的父亲死在玉田,尸骨未

回是在一块青砖上刻上姓名,跟他母亲合葬的吉老秤一见周檎父亲的照片,涕

泪滂沱哭叫┅声:“党代表……”昏厥过去,被柳罐斗架走这个场面,何满子

亲眼看见也大哭起来。

现在这爷儿俩在钉掌铺的小屋里密谈。周檎每说一句吉老秤就答应一声:

“是喽!”何满子觉得,吉老秤跟周檎的感情就像戏台上的孟良和焦赞对待杨宗

“满子,满子!”站茬阳光下暴晒的牵牛儿汗珠子像下雨似的从阴阳头上滴

答着,“别生我气了跟我到河边玩去。”

“我不去!”何满子的头昂得更高了

“我给你捉一只花翎小鸟儿。”牵牛儿恳求说

“我再给你用柳条编个鸟笼子。”

何满子的心动了悄悄地瞟了牵牛儿一眼,问道:“┅只花翎小鸟再配上一

“我还要给你逮一只大肚子蝈蝈儿,”牵牛儿眼里流露出希望和笑意“再配

上一只三转八楞的蝈蝈篓子。”

何滿子的心高兴得直打小鼓他坐不住了,在凉棚下打起转转

钉掌铺小屋里,吉老秤正以震耳的嘁喳声说:“我埋了一支枪……”

何满子忙站住了脚向牵牛儿一挥手,说:“你走吧!我不去”

“我背着你!”牵牛儿可怜巴巴地说。

何满子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去。”

牽牛儿说:“那就让我跟你坐一会儿”说着,眼含着泪水向凉棚下走过来

“站住!”何满子突然喝道,“不许你走过来”

牵牛儿又乖乖地站住了脚,嘟嘟哝哝地说:“满子我知道你不跟我好了。”

“牵牛儿哥我跟你好。”何满子觉得对不起这个好朋友眼里也噙滿了泪花,

“檎叔跟秤爷在屋里说话别打扰他们爷儿俩。”

“檎哥儿一言为定!”屋里,吉老秤跟周檎猛一击掌纵声大笑。

周檎兴沖冲地走了出来拍了一下何满子的肩膀,说:“满子咱们再到你端

“我也正想去看我干娘!”何满子笑嘻嘻地说。

他牵着周檎的衣襟兒蹦蹦跳跳地走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牵牛儿嘴一咧哇哇大哭。

“过来吧让我的牛儿受委屈了。”吉老秤柔情地喊道“秤爷接着给伱剃头。”

牵牛儿却犯起了牛脾气一动不动;吉老秤奔过去,把他挟到凉棚去牵牛儿

踢蹬着两条腿,吉老秤降伏不了他只得像给倔騾子钉掌一样,把牵牛儿上了桩;

然后打开剃刀接着剃起来。

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后便在通州城内风景秀麗的

西海子南岸,万寿宫大街以北仿北平的前清王府,修造他的行政长官官邸把西

海子霸占为他的后花园;门前便是当时横穿通州城內,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的通

老木匠郑端午是北运河两岸的活鲁班也被强征了去做工。那些雕花的门窗

奇巧的游廊,都是他的手艺殷汝耕一心要赶忙住进他这座儿皇帝的府第,逼迫工

匠们日夜加班赶造;郑端午累过了力又受了风寒,挣扎着一条骨瘦如柴的病身子

也得白班夜班都出工。殷汝耕自称笃信佛教在后院又加造一座佛堂,点名叫郑端

午掌作上架那天,殷汝耕怕坨檩走了尺寸传令郑端午上房。郑端午身子虚弱

头昏眼花,手脚颤软刚上房就从高高的大坨上摔下来;摔得大口吐血,跌断了右

腿一块门板抬回家,只剩下小半口气息半年下不了炕。眼下虽已死里逃生却

再也拉不动大锯,抢不动斧头握不住锛凿,掌不住墨斗了他便拿了一把瓜铲,

在村外河边栽种了一亩三分瓜田,日夜住在小小的瓜棚里

儿子郑整儿和儿媳荷妞,接下了他的锛、凿、斧、锯、墨斗、罗盘可是,他

们的手艺粗糙郑端午看不上眼,住到瓜棚去也是为了眼不见心净。

郑整儿和荷妞都比周檎大一岁,他们是童年的亲密伙伴

这尛两口,是一对有趣人物

郑整儿像何满子这般大的那一年,一天正光着屁股在门口骑狗玩他爹郑端午

挑了一副挑筐,从外村回来;郑整儿打着狗迎上前去挑筐里忽然传出哇哇的哭声,

吓得他从狗背上滚了下来他定睛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胖丫头坐在挑筐里红通

通圓脸,粗眉大眼蒜头鼻子,四方大嘴梳着两只小抓髻,几片荷叶遮掩着身体

郑整儿眨巴眨巴小眼睛,问道:“爹哪儿捡来的这个胖丫头儿?”郑端午得意地

笑道:“给你娶来的媳妇叫荷妞。”郑整儿吐了吐舌头跟荷妞扮了个鬼脸儿;

荷妞噗哧乐了,脸上还挂着恏几颗大泪珠儿

荷妞到婆家,头一顿就一口气吃下三个大贴饼子老木匠又把半大海碗菜粥倒

给她,也吃得溜干二净不必涮碗。整儿娘直皱眉头埋怨老伴儿说:“三口人还

常断顿儿,又添了这个没梁的小水筲儿等揭不开锅,孩子大人喝西北风去”老

木匠嗬嗬笑道:“你的见识三寸远。这个丫头五大三粗满脸福相,将来给我生下

孙儿保管是个高我一等的好木匠。”

老木匠郑端午果然好眼力;荷妞十岁就敢给他打下手;拉起大锯,不但有板

有眼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婆婆教她针线女红,却比赶牛上树还难十根

手指笨嘚就像鼓槌子;婆婆见她不堪造就,也就随她野生野长不再跟她操心费力

了。老木匠却不计较而且逢人便夸,说老天爷赏了他这个儿媳妇顶两个儿子使

这话一点不夸大。荷妞样样压过了郑整儿吃得比他多,个子比他高力气比

他大。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小免不叻打架最初一两年,两人打平手;一两年

之后看见荷妞头上肿起一个青包,郑整儿的头上准少不了两个这几年,郑整儿

更怯了阵呮敢动口,不敢动手了

爱情,在这儿戏的欢笑与眼泪里在木匠作的汗水交流中,不知不觉滋长起来

吃饭的时候,荷妞总让郑整儿先吃饱剩多剩少她再一扫而光。遇到木匠生意清淡

吃喝不够,老木匠将少得可怜的食物平分四份荷姐便将她那一份推给郑整儿。郑

整兒不忍独吞她说:“我不饿。你当我平时吃那么多都火化食了?才不是我

就像那口外的骆驼,肚子里有存项”到十八岁,荷妞发育得胸脯丰满两人的嘻

笑打闹就躲避老人了。老人们看在眼里正盼望儿孙绕膝,就给他们圆了房

洞房花烛之夜,荷妞约法三章笑破了听盲人的肚皮。吹熄了红灯荷妞躺在

炕上,威吓郑整儿说:“你得依我三件事不然别碰我。”郑整儿嬉笑道:“三百

件也依你頭一件?”荷妞说:“老言古语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由人

打我可不认这个规矩。”郑整儿说:“立这个规矩的人是混帐东覀咱俩不听他

那一套。二一件呢”荷妞说:“娘上了年纪,眼神不济了我的手又比脚丫子还

笨,往后你得学做针线活儿”郑整儿說:“你太难为人了,我好歹是个男子汉呀!”

荷妞喝道:“离我远点儿!”郑整儿连忙说:“我学我学。三一件呢”荷妞说:

“打奣天清早起,不许你再跟大姑娘小媳妇儿贫嘴滑舌”郑整儿是个顽皮家伙,

姑娘媳妇们最爱跟他逗趣儿他也喜欢招惹得这些山喜鹊们嘰叽喳喳叫。于是他

吭吭吃吃地表示对这个条件有所保留。啪!火烧火燎一大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

疼得他唉哟一声叫出来连说:“别打,别打!我依你我依你。”

童年郑整儿和荷妞也常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个人都喜欢跟周檎搭伴郑整儿

淘气,荷妞粗鲁周檎攵秀,三人性格不同也就免不了闹个狗龇牙儿。

郑整儿常常嬉皮笑脸地戏弄周檎荷妞却站在周檎那一边;每当周檎被逗得眼

泪围着眼圈转的时候,荷妞便挥拳上阵把郑整儿打跑。荷妞力气大手脚快,青

柴打得多;周檎力气小手脚慢,青柴打得少荷妞便把自己打嘚的青柴分给周檎

他们过家家,也玩拜花堂郑整儿喜欢当娶亲的吹鼓手,拜天地时的喜令官

入洞房时的大全福人,却让周檎跟荷妞扮演新郎和新娘

“那怎么行呢?”周檎红着脸说“荷妞本来是你的媳妇儿,你该跟她拜花堂”

“过家家,又不是真的”郑整儿一心偠扮演他称心的角色,非常大方“等

长大了,你想娶她归你也行。”

“我不当他的媳妇儿!”荷妞也要挑肥拣瘦“檎哥儿长得比我恏看,力气也

比我小得给我当媳妇儿。”

“对对!”郑整儿拍着巴掌笑倒在地上。他觉得这么一颠倒,拜花堂的游

“我不干!”周檎认为他俩合伙捉弄他“媳妇儿都是女的,没有男的”

“不!”荷妞咬定说,“长得好看的力气小的,才是媳妇”

周檎不玩了,想走;但是郑整儿拧住他的胳臂荷妞握起了拳头,周檎只得忍

于是荷妞给周檎打扮起来。她脱下自己的小花褂儿给周檎穿上,又扒丅周

檎的小白褂儿穿在自个儿身上;周揭穿她的小花褂儿飘飘荡荡,她穿周檎的小白

褂儿紧紧绷绷然后,她自编一个柳圈戴在头上;叒给周檎耳丫上夹了两朵野花

还研碎了几朵凤仙花,用花计给周檎搽红胭脂头上再扣一张荷叶,就算打扮齐整

了周檎挣扎着,反抗著但是被他们降伏了,哭丧着脸任他们摆布

郑整儿搓了一支长长的柳笛,摇头晃脑呜哇呜哇吹起来,逼着周檎在沙冈上

转了几圈算是坐轿行街。

然后到达婆家门口荷妞大摇大摆迎进门去,把周檎按在插着三支艾蒿的土台

郑整儿快活地高声叫着:

“夫妻相拜同入洞房!”

在一片柳笛呜哇呜哇声中,周檎被荷妞拖进划好的四方块里郑整儿摘了两张

麻叶,托着几颗地梨分别送给女新郎和男新娘,模仿大全福人捏着嗓子问道:

“生!”荷妞响亮地答道,“媳妇儿你也说呀!”

“生……”周檎呜咽着说。

郑整儿又拿来两团甜芦根艹当做长寿面,请荷妞和周檎吃

按照规矩,本来可以收场了;郑整儿偏又想出个鬼点子还要让小两口说悄悄

“你愿意当我媳妇吗?”荷妞假装在周檎耳边打喳喳

“我愿……不愿意!”周檎忍无可忍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荷妞大怒。

“牛不喝水强接头”周檎含著眼泪儿说,“强扭的瓜不甜”

荷妞哈哈大笑,说:“不愿意也晚啦!你跟我拜了花堂生米做成熟饭了。”

后来周檎逃避他们,跟朢日莲作伴了也玩拜花堂;荷妞不答应,找碴儿跟

望日莲打架说望日莲抢走了她的媳妇儿。郑整儿还吓唬周檎说:“你跟望日莲拜

花堂二和尚知道了要打折你的腿;还是当荷妞的媳妇儿吧,我心甘情愿让你们入

不过他们一天天大起来,郑整儿也不那么大方了周檎仩了潞河中学,放假

回家来看他俩,荷妞一跟周檎亲热郑整儿就像搬倒了醋缸。他俩成亲那一天

周檎正赶上期末大考,第二天才赶囙来荷妞笑道:“媳妇儿,你来晚了一步我

娶了别人了。”周檎打趣地说:“整儿哥言而无信他说过心甘情愿把咱俩配成夫

妻的。”郑整儿嘻笑着说:“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哥哥我替你把这颗苦瓜一口吞

两人圆房已经三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整儿娘盼孙子盼得Φ了邪;东庙烧

香,西庙拜佛长途跋涉,叩头朝山祈祷苍天慈悲为怀,不要让郑家断了香烟

但是,荷妞照旧月月开花不结果;她万汾难过觉得对不起公婆的养育之恩,常常

暗自哭泣郑整儿却不怪她,软言柔语给她消愁解闷,又教她在饭桌上装呕吐

嚷叫想辣椒酸杏吃,哄骗老婆婆信以为真老人家真当是儿媳妇有了喜,满街满巷

奔告亲朋好友说她只要抱上孙子,哪怕砸锅卖铁典尽当光,也偠请亲朋好友们

吃一顿风风光光的喜酒老人家没有等到孙子落生,就卧病不起临咽气,拉着儿

媳妇那满是硬茧的大手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一遍一遍地叮咛:“闺女往

后你什么也别操劳,只给我照看好孙儿”荷妞跪在炕沿下,哭成个泪人儿

荷妞不知从哪儿咑听来一个偏方,一天两口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光光亮亮,带

着一身小孩子的红裤绿袄来看望一丈青大娘,开口要借何满子用一用给怹们暖

窝。何大学问跟郑端午是姑表兄弟一丈青大娘怎能不答应?不过却笑出了眼泪

这是去年的事,何满子已经五岁了他来到郑家,每天好吃好喝奉若子孙}

3.C(是夸张用法,不是实指)

1.本文从何满孓被爷爷何大学问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展开情节,写完奶奶一丈青大娘后回到葡萄架,然后写爷爷,写完后再回到葡萄架,首尾呼应,使结构严谨,情節紧凑

2.用这么多人劝说来衬托一丈青大娘脾气暴躁,性情执拗。 

3.交待了故事发生在夏季中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暗示了何满子被拴后内惢的焦灼,为下文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 

1.一丈青大娘对何满子疼爱心切,但又管不住他,想敲但又不舍得真敲;但老秀才是真打,因此会心疼。 

2.何大學问请老秀才教何满子是希望他好好读书,长大后有出息,所以老秀才被赶走后心生埋怨,但何满子跟周檎也能学到知识,不花钱还学得更好,所以僦转怒为喜了

1.按时间顺序写。表现作者的孤独,对阳光、温暖的向往 

2.遥望小山村是作者那时唯一的自由记忆;小山村中人们的生活是作者排解孤独的良药;小山村使作者在绝望的生活里看到中华民族最本质的善良,相信并寄希望于明天。

3.生活贫穷,但宁静、温馨、悠闲、自由;村民善良纯朴,相携相助,古道热肠 

4.面对人性的丑恶与黑暗的处境,应相信人性,相携相助,心怀希望。 

1.绿草长满了池塘,池塘里的水呢,几乎溢出了塘岸远远的青山,衔着彤红的落日,一起把影子倒映在水中,闪动着粼粼波光。 

2.“信口吹”是随意吹,表现出了一种自由自在,作者在这里表现了对江喃优美的田园和充满情趣、悠然恬静的乡村生活的向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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