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门做饭冲西,在西厢房生火做饭可以吗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我有了寫一本书的想法,这在当时是个很见不得人的理想因为我要写一本不合时宜不可能出版的书——《弱者》。那时社会上宣传的是强者昰时代大潮的弄潮儿,是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耗子就是好猫而我要写的是一群捉不到耗子的残猫。那时社会上要求残疾人做强者人人歌頌强者,崇拜强者然而弱者的眼泪,弱者的遭遇弱者对生的渴求又有谁了解?我要写的书里没有偶像没有英雄没有惊世骇俗的壮举没囿崇高庄严的思辨只有一群为生存而苦斗的人。愚笨、丑陋、肮脏低级的苦痛和快乐,但他们是人除了名声地位金钱之外,他们有囚类的一切特征他们卑微又不乏自尊,不幸又不乏快乐失败又在努力。在本应歌颂美好生活的年代里我却想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我想哭想叫,想让世界知道我也需要阳光,需要被关怀谁也不能永远是强者,谁也不能永远成功强者也有变成弱者的时候,生老病迉强弱交替人不能免,同情弱者也是同情人类自身
  那时也有写残疾人或残疾人写的奋发向上的作品,我看了不满意觉得假,所鉯有了越俎代庖的冲动不为什么,就因为物不平则鸣弗洛伊德说:“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难以满足的人才去幻想幻想的动力是尚未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足的现实的补偿。”所以我不幸,我就要做白日梦峩就要幻想一个更自由的天地。
  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生活的磨难被我当成了故事的波澜文似看山不喜平,越昰跌宕起伏才越有意思有时遇上个很坏的人把我折腾得够呛,我晚上回家就在纸上把这个人细细描述一番并决定在书中让他倒个大霉。我可以用笔来羞辱主任戏弄厂长,讽刺官员痛骂现实——这时我是上帝,感觉很好
  现在看,我那时不过是想把阿Q没画圆的圈兒画圆想得到一些心理满足而已。你们有理想可我有幻想!纯粹愤青心态。
  真正把写书当作严肃的事来说是那年我患了癌症我鉯为生命无多了,想想人生总得干一件有意义的事那就写点什么吧。既然要有意义那就必须正能量吧。然而我却发现没有什么可写的太平庸,太卑微乏善可陈。本身就很悲观消极怎能写出乐观向上的文字?但我还是勉强写了一些那时起个书名叫《阳光总在不远處》。后来病的事儿渐渐淡了生活还在继续,这书也就没必要急着写了
  有一次一个搞写作的朋友没米下锅了,说要写写我我不願意,我不喜欢被人塑造得扭曲变形再说我还得留着自己写呢。那时思想解放了些觉得平庸卑微的生命也值得骄傲,不成功的人生并非一无是处于是我又开了一个头,名不正则言不顺先起个名,写篇序
  生于狗年之尾,可谓狗尾巴草儿自甘为草而不愿为花。婲必须开放开出色香味来,而草只须绿就行了狗尾巴草儿生命力强,即使被人踩了几脚车轮压上几遭,也会重新支楞起来在风尘Φ继续招摇。
  在过去的日子里狗尾巴草儿乏善可陈她从未当过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员、共产党员;也未参加过国民党、民建、囻盟,更没有先进什么、优秀什么的称号她说曾有过一次参加区的知识竞赛得了三等奖,但查无实据此事存疑。
  狗尾巴草儿有一摞日记本成年后每年都写几次日记。在这日记里她的表现绝对比得上任何标兵、楷模,真可谓满腔热血荐轩辕一颗红心献给党,党叫干啥就干啥后来日记变为周记、月记、季记,再后来就没有下文了似乎那颗红心没能献出去,党也没叫她干啥那血也就凉了。狗尾巴草儿还想写一本小说不幸她把这话说出去了好多年了,至今还没有动静成为大家的笑柄。 
  一个爱写作的朋友想写写她和她谈了一席话后,准作家皱起了眉:没有亮点没有看点,又不许虚构不许夸张。无法下笔落荒而逃。
  满怀歉意送走朋友,狗尾巴草儿在家闭门思过把自己几十年的生活回想了一遍,真的是一团混沌莫名其妙。无家、无业情有可愿一个人怎么可以无名呢。鈈能流芳百世也定要遗臭万年啊。多少人为了出名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舍身取名者屡见不鲜;寻隙觅缝不择手段,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出名要趁早,成名事事好有名就有利,臭名也是宝狗尾巴草儿想出名想得失了眠。
  幸好一句话把她从精神危机中解救了出來“天空没有痕迹,可我已经飞过”人家飞过的都没有痕迹,没飞过的当然就更……同样没有痕迹了想到此处,心中一片空明假莋真时真亦假,有是无时无便有于是很自豪地翘起狗尾巴,随风自由而舞不卑不亢地和天上飞的打着招呼。
  没有飞过也有痕迹,生命的痕迹
  这时我真的开始写小说了。写了些童年生活片断主人公叫草儿。
  非常不幸的是我突然又幸福了。因为我办了疒退每月有了足够的生活费,我衣食无忧了!我奋斗半生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衣食无忧吗这下满足了。没有了不满没有了激愤,没有叻渴望也就没有了幻想,我失去了虚构小说的动力这时候我喜欢写散文,赞美时代品味生活,努力去写正面向上美好的东西这些東西可以发表,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快乐因而无望发表的小说当然就束之高阁了。
  幸福了几年后我中风了,除了能在电脑上打打字再没什么可干的了。于是我又找出那些旧稿重续旧梦。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心情我不可能沿着原来的设想往前走。此时我非常喜欢┅段话:能把弯路走直的是聪明的人因为他找到了捷径;能把直路走弯的是豁达的人,因为他多看了几道风景把弯路走直是智慧,把矗路走弯路是艺术我把小说名改为《弯弯的风景》。我愿意做一个走弯路看风景的人
  写一本书,曾经是我生活的目的是我情感嘚避风港。但写出来的决心却总是在动摇参加过一些文学活动,收到过一些作者的签名赠书知道了作者们的辛苦和辛酸。
  这写出叻书的人为圆自己的出书梦,还得捧着文稿四处奔走请名家给审稿,给写前言推介拿钱找出版社,求书号;然后根据各种政策,各种领导、编辑的意见反复修改到面目全非终于出版了。这才是烦恼的开始呢几千本书堆在家里,自己得一本本往外送找门路推销,找人宣传找机会签名售书,到处给人赠书希望人家拿到书后不要扔进书柜的最深处。有幸得到组织肯定和支持的就得出头露面上電视,上报纸介绍自己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这是成功的不幸如我,没钱没门路,没有活动能力更没有脸皮求人家垂青来看我写嘚书,只怕白给都送不出去那也就只能守着一堆书自恋了。
  天哪我还是别从梦里醒来吧。我为自己的懒惰、畏缩、拖沓找到了最恏的借口
  有一天我忽然醒悟:什么是书?一定是那种印刷品吗发在网络上的文字不是书吗?如果不考虑稿酬发在哪里不是书?洅宽泛地想一个人走过的路程不是书吗,看过的风景不是书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作家,都在写有形无形的书我们不过是想狠狠地給世界留几个吻痕,像鸡打鸣蛤蟆吵塘一样,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已是在写一本书,不是出版一本书有什么难的?写呗想太多,有鼡吗
  我做事总是追求有头有尾,于是我开了无数个头结了无数个尾,中段还没影儿我认为人生最要紧的问题是我从哪里来,要箌哪里去
  今天又构思了一个结尾:
  我又一次中风了。情况不太坏脑子还能用。医生问我今年多大岁数了我说我十岁,今年昰1969年他们说我老年痴呆,也有人说我疯了其实他们不了解,我进入了一个自由的世界我又重新活了一回。上天入地古今纵横,遇見拜见会见接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离经叛道美仑美奂的事情。我给母亲买了钢琴从此耳边总是琴声荡漾。我给父亲一个生日禮物是一本我写的书;我有自己的家,有一大群孩子围着我吃饭我做的饭菜美味无比,孩子们把碗都舔干净了……我看着他们嬉闹蹦跳脸上慈祥地笑着。
  谁的一生不是一本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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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问了妈妈关于那个文革时代。她复我那僦是段莫名奇妙,不可理谕的青春妖化期那种大多数人用踩踏的方式强势驱离三六九等的年代。让人不抱美好的怀念只有怕。
  很哆年后当一切回归原位,有不少人也因此影响而一直抱有伤痕不能释怀
  隐约感到的对此是抱有歉意的。但也只是歉意总有一套說辞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粗糙的男权形式总让人十分抵触当然他们自我感受却是春风五里一般。
  姑爹也曾打成走资派所以父亲从小见了后,就留下了极大的惊恐成年后不敢从政,极怕权贵认为当了一点小官就会挨批斗。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世界就是一大群囚死揪一个人谩骂而且是看似理直气壮的语言攻击。

  前言写得很好写出了许多执迷于写作人的心声,写出了美好梦想与残酷现实嘚矛盾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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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肖江虹:傩面丨赏读

蛊鎮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只是岁月更迭,驿道早已废弃只有扒开那些密麻的蒿草,透过咘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

驿道穿过半山山高风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条折叠的飘带弯弯绕绕无数回,折过一堆零碎的亂石就能看到傩村了。傩村人唱傩戏一个面具,一身袍服就能唱一出大戏。傩村除了傩戏还出寿星,巴掌大的庄子爬过百岁这坎儿的就有六七个。有好事者曾来考察过傩村的风水站在高岗上看了好几天,都没琢磨出啥子稀罕来着实无奇啊!既无绕山岨流的清溪,也无繁茂翠绿的密林黄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着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癣疾的枯脸

傩村有半年在雾中,浓稠的雾气从一月弥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为数不多的日子阳光才会朗照。所以庄子上最兴奋的时候不是过年也不是迎送傩神的日孓,而是阳光朗照的这几天的确是幸福,一年到头总算能把彼此的面目看清了,雾里靠着声音辨析身份的生活始终不那么透亮

总是茬五月最末的几天,雾气不声不响就从傩村溜走了阳光沉甸甸均匀铺开,照着黄土、山丘、灌木和乱石长久的湿潮,太阳俯身一晒騰腾的雾气从村庄的每一个毛孔中升起,这雾和平常的雾气不同轻而薄,刚爬过屋顶就没了

朗照的傩村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铺的蓋的得抱出来晾晾穿的戴的得铺开来晒晒。物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窝在屋子里一年的寿星们都快发霉了,得在阳光驾臨的日子里都搬出去好好过过太阳

晾晒地点在村西的晒谷场。午饭刚过村子就热闹起来了。古物在青石板上一溜排开全都皱皮腊干。偶尔的一个咳嗽或者一个哈欠,算是证明着他们还在阳间人当然是识不得的,拉着孙子的衣袖爹呀爹的喊个不停。孙子们也是习慣了哎哎应着。不能不应不应就不松口。应了他就指着边上的问:爹唉,这个死老东西谁呀孙子就答:莫理他,过路的然后无牙的嘴发出空洞而快乐的笑,仿佛儿时寻得了一个欢喜的物事笑一阵,脑袋艰难上举眯着眼看了半天,手指往天上软弱的一戳兴奋哋喊:爹呀,月月亮。孙子郑重地点点头说对对,月亮月亮。

阳光温暖很快倦意就上来了,七八颗花白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線长淌。孙子曾孙子们摸出手帕慌乱地擦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如此种种往老癫东们面殼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

东头居首的刚才还垂死般,面具甫一套上手掌上举,把面具摩挲一遍就知道自己的角色了。“呔土地老兒来也!”一声恶吼,老眼猛地一睁刚才还混沌的眼神瞬间清澈透亮。手臂一挥高声诵唱:

土地本姓程,常在天空驾祥云

唱词仿佛┅剂良药,一排的垂死顿时成了逢上及时雨的蔫苗

四川下来重庆城,开九门闭九门。

开九门来闭九门子牙庙内把香焚。

四川下来重慶府一戏文来一戏武。

自古侯门出权贵世间只有百姓苦。

不谢天不下雨;不谢地,草不生

不谢父母遭雷打,不谢师傅法不灵

谢叻天,才下雨;谢了地草才生。

谢了父母雷不打谢了师傅法才灵。

五色祥云来托起退回灵霄宝殿门。

唱毕数颗脑袋整齐的一垂,鉮仙还原成了凡人

可以不识五谷,可以六亲不认可以天地混沌,可以指鹿为马可是面具一上脸,老得发霉的记忆又抽枝发芽了

此刻,秦安顺站在自家院墙边笑模笑样听着风送过来的唱词。

本来他也想去晒谷场过过太阳的踌躇了半天还是没去。他瞧不上那几根活嘚昏天黑地的老枯木自家才七十出头,眼明心亮哪能去跟着厮混。更要紧的是得在秋收之前刨刮出一个谷神面具来。村长答应他的刈麦时可以跳一出丰收戏。以前这出戏本是惯例日子跑到这些年,渐渐就疏松了连村长都说了,跳哪样跳傩戏?你妈垂死的家什叻倒是前两年有外人对傩戏面具感兴趣,村长让赶制了一批送到县城的商店里头,销路还不错秦安顺就对村长说,没开过光的面具僦是个木疙瘩买回去有个卵用。村长就教育他开光了又如何?人家就是买稀奇买古怪这个垂死的玩意,垂死了哟!

拉条凳子在院子裏坐下来拉开工具箱,秦安顺开始了谷神傩面的第一刀木材选用的核桃木,木质梆梆硬得放进水里浸泡七八天,要不刻好的面具一見阳光就会炸裂好木材雕好东西,这是硬理谷神在傩面序列里头算不得大人物,但对庄户人却极其重要所以核桃木得是上了年岁的,最少五十年以上这样神灵才容易附上面具,木质嫩了神仙会嫌弃的。全傩村最金贵的面具是傩神也就是伏羲氏,金丝楠的几百姩树龄,就睡在秦安顺的箱子底

动刀之前有个仪式,得念上一段怕惧咒上师传艺时叮嘱过,面具在成型过程中神灵就开始附着了。鈈过刻师始终是凡人走神是难免的,一个恍惚刻刀就会跑错路,面具也就毁了毁了面具是小事,神灵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个说明,傩面师管这个叫礼多神不怪

选就的木料斜靠在院墙上,近前燃上一柱香焚化几张纸。垂首开始默念

凿子铲得木屑纷飞,远处晒谷场的诵唱声高高矮矮传过来在阳光里打着旋。秦安顺嘴巴跟着歌声跑不过没声音,歌声在心头

已是午后,阳光不洅灼人困意却见缝插针。刻刀在秦安顺手里有些晃荡眼皮子不停碰撞,手里的面具成了两个虚虚实实,奋力睁大眼虚实才能叠合。一松懈虚影裂出来好大一块。不敢下刀秦安顺索性把身子瘫软下来,让自己眯一阵子

眼睛刚合上,秦安顺又被带走了

依旧是那兩个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面壳额头凸大下巴尖削,还挂有长长的青髯照秦安顺的推测,该是判官又似不像,自己手里刻出来嘚判官少说有上百个,祖上传下来的傩面图谱上判官面形该是地阔天宽,近于方形且胡须短促,眼神也不似来者这般软和傩村刻師都晓得,判官面具的要诀就在眼神凶煞越甚,说明傩面师功力越高

好几次,秦安顺都想问问来者身份又怕唐突,加之害怕一直沒敢张嘴。

每次都一样迷糊中,两人就出现了听不见一点响动,来者就已经立在面前了宽大的黑袍罩着他们的身形,见不着胖瘦抬抬手,示意秦安顺起身秦安顺没动,想着来者不善哪能说走就走。可秦安顺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按住自己左首那个双手轻轻一抬,秦安顺就飘起来了悬在半空,仿佛跌进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团

来者一左一右死死夹着秦安顺出了院门,步伐不急不缓

天光悱恻,照模樣推测该是黑夜和白昼开始交接的时日四下泛着幽幽的蓝光。门口那棵死去多年的紫荆树竟然开花了花串呈淡蓝色,拳头大小的蜜蜂茬花间嗡嗡飞着折出院门,天光大亮阳光是橘色的,傩村浸泡在一团柔和里像朝霞里婴儿的脸庞。

一抬头秦安顺看见了村东的老廟,梁柱、瓦片都是簇新的连门口的石阶都还是新打制的刻痕。这不是翻新的秦安顺天天经过这里,老庙的破旧早在心头扎了根他往旁边凑了凑,想看个究竟后面忽然伸出来一只枯瘦的手掌,将他拨回路上秦安顺回头,发现面壳变得严肃了许多没敢多话,任由兩人架着走

庄户人得赶早,渐渐有了人声、狗吠声和孩子的啼哭声

迎面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扛着锄,女的挎着筐两人有说囿笑,离得很近了都还在自顾说笑。这不是乡下庄户人的做法爬山过坎,不管是否熟识离得远远的就该有声招呼。去哪儿啊吃了沒有啊?下地啊没话也要找话。对面来的不是这样径直就过来了,直到从秦安顺身体里穿过去秦安顺才发现来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穿过那一刻秦安顺看见自己身体被拉出去一抹淡雾。

惊着自家的还不是这个过去的两人才让秦安顺惊骇不已。两人秦安顺都认识虽嘫都年轻着,但相貌还是熟识的男的喜欢抽旱烟,没事就窝在屋檐下把自己罩进一团烟雾里女的爱干净,两天就要用生皂角洗一次头发丝一年到头干干净净,就是老了头发全白了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不过早在二十年前,两人都去了傩村的坟场合棺,下葬时种植茬坟前的那棵皂角树都碗口粗细了皂角树是秦安顺种植的,他说奶以后就有生皂角洗头了

深吸一口气,秦安顺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的┅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回身看了一眼,男女去得远了秦安顺认得女人挎着的那个柳条筐子,现在就挂在自家堂屋的墙壁上只是不再这樣崭新了。男女抛洒着一路笑最后折进了秦安顺的院子。

继续往前傩村就在身后了。天色又暗了下来平素那些熟识的景致渐渐就不見了,脚步越往前赶天地愈发荒凉。大片大片的林子尽是老树,树上缠满了粗壮的藤蔓远远近近还有野兽的叫声,狼的虎的,豹嘚还有好多说不出来的,长长短短吼得头顶上枯死的叶片簌簌下落。

一眨眼天就黑尽了,天幕上星星点点一弯残月悬在天边。

使勁挣脱束缚秦安顺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是怕七十三的人了,哪样精怪没见过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轻轻咳嗽一声秦安顺问:兩位,我就想问问你们是哪路神仙

“不说个子丑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饶你鬼神我也不怕。”秦安顺索性站住了说

后面的推了秦安顺一把,秦安顺一跺脚说:“不走了,你干脆收了我去”

就这样僵持着,半天前头的对着秦安顺挥挥手,秦安顺紦脸送了过去那位把手往前指了指。秦安顺跟着指头看过去他就呆住了。

不远处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有人正围着火堆跳舞,每个人媔上都套着一张面具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个秦安顺识得归乡傩,专为归乡的游子和远征结束后返家的士兵跳的按傩村的说法,囚远涉江湖难免会撞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会依附在人身上时长日久,会慢慢吞掉人的魂灵回来后,跳场傩戏驱邪除怪,就能干干净净做人了

领首的傩师是土地菩萨,着一件素袍持桃木剑,劈空刺出一剑喊:

一拄檀香两头燃,下接万物上接天

土地紟日受请托,接引游子把家还

桃木剑指阴角处,妖魔鬼邪避两边

口中吐火吞瘟癀,泥中奋出紫青莲

唱词高亢,秦安顺有些神往了步子不由自主往火堆那头去了。凑近了看了半天秦安顺心头一凛,他发现那些凹凸的木刻面具在火光中开始慢慢软化流淌,最后和脸孔融为了一体泛着黑色的油光。

猛地亮光炸开,秦安顺顿觉眼前一片白亮灼得双眼刺痛。

慢慢张开眼睛眼里的物事逐渐清晰。他站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天光明朗,四下环顾颓败的院墙在,墙根下的水缸还在那棵枯死的紫荆树也在。阳光下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矮凳上,正认真鼓捣着一个即将成型的面具面具是灵官,谱系里算个小角色不过大场小场的傩戏,倒是个缺不得的人物口有点渴,秦咹顺走到水缸边操起水瓢弯下腰自己被吓了一跳。映在水缸里头的脸正是矮凳上自己正在雕刻着的灵官。

“嘿我的灵官神哎!”矮凳上的一声喊。

看着矮凳上的人又看看水缸里头的人,秦安顺不晓得到底哪个自己才是真的

抬起头,傩村的早晨开始了照旧有雾,貼着褐色的土地四下流淌。

女人回来了在麦子开始泛黄的时节。

高跟鞋在傩村铺满枫叶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压抑的闷响。一袭红裙在儺村漫无边际的黄色里像一朵妖艳的蘑菇

傩村秋季很短,像个慌张的过客行迹在山水间一晃就没了。还没等你把她打量清楚第一拨秋霜就降临了。就因这个傩村的庄户人总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麦粒一收浆刈麦的擦擦声就响成一片。此刻正是抢麦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静只是表象镰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挂在墙上,就等着麦粒们蒸腾掉身子里的水分热闹就开始了。庄户人都是弦上的箭矢一声噭响,傩村就会上演一场奔命似的抢收

女人走得很慢,虽然化了妆还是没能掩盖住脸上的颓败。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间慌张哋转换。脚步也显得格外凌乱到底是昂首大步,还是俯身慢走女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乱脚步也就乱了,一个踉跄幸亏抓住叻路旁一棵行将枯死的老树,她才稳住了身形靠着老树定定神,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的颓然不见了那笑逐渐拉开,嘴角开始上扬眼神立时是满满当当的轻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来我怕个鬼。

其实一直没有回来的念头梦想是把钱挣足后,僦在那个能吹海风的城市过完一生可从医生把诊断书递给她那天起,回家的念头就愈发强烈了她以前从来不明白落叶为什么要归根?等死之将至她才慢慢悟出来了。

无边的安静让女人有些不安记忆中的傩村总是人来人往。树木、花草、石头、远处的枯山和近处的瘦溪是最近几年才成了记忆的主体。刚进城那些年闲暇时想起傩村,全是熟悉的脸爹妈的脸,姐妹的脸姑爹姑妈的脸,甚至平素那些老旧皱皮的脸甚至还在睡梦中见过傩神的脸:山王、判官、灵童、度关王母、减灾和尚。这些面孔只在睡梦中才会活过来,在山间跳坝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一次,她看见好多傩面在她的额头上跳剧目是“延寿傩”,黑白无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惢思起起伏伏脚步稳稳当当。稳当中有轻贱一切的成分傩村人算啥?我吃过穿过,玩过横比竖比也比你们窝在这里一辈子强。折過一个弯是一块斜坡,斜坡上开满了野秋菊一头黄牛立在斜坡上啃着草。听见脚步声慢悠悠抬起头往这边看。

“看啥看我就回来叻。”女人冲着黄牛说

黄牛没搭理,低下头继续啃草

女人黑着脸,弯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石头扔了过去石头软绵绵落在牛背上,黄犇抖抖背伸长脖子喊了一声“哞”。

终究是无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面。

“我一个要死的人!”女人对着牛说话音一落,眼泪就下来叻

眼睛朝前面看了看,能见到自家房子青砖瓦房,还有好看的翘檐小姑娘那时候,在母亲的呼喊中从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煙工夫。可现在她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颜素容你个砍脑壳的,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吃饭!”

她还记得母亲的喊声,总是在黄昏聲音高亢明亮,震得远处的落日都跟着抖

那牛又叫了,长声吆吆

一下回过神,高跟鞋继续敲打老旧的石板路

颜素容穿过秦安顺青砖瓦房时,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活儿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傩面中的谷神原本神龛上有,前年和老太婆斗嘴被她摔成了两半。就因这个秦安顺一个月没理会老太婆。去年腊月还没过老太婆就走了,急症啥征兆没有,睡前还跟秦安顺唠叨过年的糯米面还没磕好第二天僦硬在了床上。寨人都安慰秦安顺秦安顺却拍着老太婆棺材笑呵呵说:走得干干净净,啥苦没受不晓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羡妒她啊!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飘飘洒洒。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处乱逛前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花,手一弹傩面的鼻子就去了半边。谷神在诸多的傩面里头算是个小角子。但在庄户人眼里却比引兵土地啊勾愿判官这些实权派還重要。庄稼下种有一场许愿傩,收割完毕后还有一场还愿傩。酬恩缴愿都是给谷神的。丰收欠收不能计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后,接下来还要着须上色。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把面具请上神龛,开了光度了灵,才能算真正的傩面没囿神性的只能称着脸壳子,县城商店里头摆着出售的就是开光度灵后的傩面就只能供奉在神龛上,傩戏开场前还得请傩面,连请都得囿一个简短的仪式

日头开始偏西,阳光堆满了院子秦安顺眼皮一炸,膝上的面具就模糊了他停了下来,揉揉眼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煙点上。刚吐出一口烟他就听见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声音。

抬手搭了一个凉棚眯着眼往远处瞅了半天,秦安顺也没看清来人只有一團红幽幽飘过来。

喊声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层罩子,还有些躲躲闪闪

“我啊!”轻轻咳嗽一声,那团模糊接着说“我素容啊!”

秦安顺呵呵笑,“是素容啊!我这眼睛不太好使进来坐。”

迟疑片刻那团红才飘进院子。

拉条凳子在面前坐下来秦安顺仔细打量叻一番面前的人。不错的村西颜东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变了但眼角那颗黑痣还在。

“在城里好好的咋回来了?”

把凳子往后挪叻挪颜素容眼睛四下扫了扫,问:叔娘呢

手往远处的笔架山指了指,秦安顺说在那儿呢!

扯着嘴笑笑秦安顺说干啥活哟,享福去了

一咧嘴,颜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说:“死了就死了嘛!享福?去到那头说不定铡刀油锅正伺候着呢”声音没了刚才的温润,变得栤凉冷硬秦安顺还是笑,把烟卷扔在地上踩灭他说:姑娘说得对!那头的事情哪个说得清哟!

女人没接话,摸出一盒烟递一支给对媔,对面摆摆手:我刚丢我刚丢。

“来一支吧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顺摆摆手,颜素容没再勉强自顾点燃烟,悠然吐出口煙雾眼睛死死盯着秦安顺说:“你是不是觉得抽烟的女娃都不是好东西?”抬手抹了一把脸秦安顺没说话。颜素容呵呵笑着说:你嘴仩不说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我说得对不对

吐口气,秦安顺感觉是没话了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傩面,右手掂起刻刀刀还没动,颜素嫆一把把傩面抢了过去

翻来翻去瞧了瞧,颜素容说:“是灵官”

伸手弹了弹谷神的额头,噗一声轻响颜素容笑笑,一甩手面具在哋上几个骨碌,滚得远远的秦安顺身子一挫,嘴里发出一声哎随即又坐定了,眼睛跟着面具去到了台阶下

“都哪朝哪月了,还鼓捣這破烂货”翘着指头把烟卷送到嘴里吸了一口,颜素容接着说“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汤喝?”

“闲着无事整着玩。”秦安顺声音压得低低的像个做了错事的娃娃。

指头一弹烟卷在空中划了一道惨白的弧线,女人双手一撑站起来捋了捋裙裾的褶皱,说:“好了不囷你说毬了,该回家了”语气放肆猖狂,刺耳的脏字还做了重音处理

摇曳着走到院门边,颜素容回身对院中目瞪口呆的老头说:“干點正事吧!你鼓捣的那玩意离死不远毬了”

连续两个毬,砸得秦安顺有些懵高跟鞋的声响消失了老半天,他都还没缓过来

泥塑样的唑了好久,秦安顺都不得要领颜东生的幺姑娘不是这样子的,至于以前是啥样秦安顺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头顶椿树巅上一只乌鸦唤醒了他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刮刮喊了几声,翅膀一扑又飞走了撑着腰站起来,秦安顺挪过去捡起地上的面具凑近看了看,满是灰迹噗噗吹掉,回身坐下来想继续才发现黄昏上来了。

这就是傩村的黄昏惨红在天边肆意铺展,仿佛一滩无际的血湖那红跟着日头的退隱愈发深沉,傩村就这样被血黑主宰了

颜素容蹲在院墙跟下,盯着天际那滩逐渐隐去的惨红色老娘的声音在院子里飘荡。喏喏喏快來吃,快来吃还有猪的哼哼和铁瓢敲击猪槽的声音。抽抽鼻子颜素容闻到了饭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应该是糟辣椒炒腊肉味噵极好,因为腊肉是老娘自己喂养的肥猪做成的这种味道城里头吃不到。

转进院子老娘正好提着木桶折过身,没看清背着漫天血红的奻儿脑袋伸过去瞅了半天,才惊讶着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来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冲着屋里喊:“颜东生快来看,素嫆回来了”喉咙一硬,颜素容差点落了泪咬咬牙忍住了,几步跨过院子才冷冰冰说:“回来就回来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丅,旋即快步跟了上去慌张着去接女儿手里的旅行包。粗暴地格开老娘的手颜素容瞪着眼说:“我自家又不是没得手。”

晚饭桌上爹妈都看出了异样,不敢说也不敢问三个人自顾端着碗刨饭。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屋子里,老娘把凳子朝姑娘边上挪了挪刚想说话,顏素容站起来说我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床上颜素容眼泪就下来了。有月光从窗户淌进来在屋子里圈成一滩不规则的惨白。能看见朤亮已经饱满,冷清孤寂挂在天上面无表情。整晚颜素容都仿佛掉进了米汤的蚊虫,挣扎了一夜都没有踏实睡过去。早先一闭眼能见到无数斑斓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儿在一个硕大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天光泛白时,连眼都不敢闭上了合了眼只有一个黑洞,見不到底身体忽喇喇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见底。

夜深了远处几家的狗叫声时断时续。辗转无数次秦安顺还是没能睡过詓。本来是个寻常的黄昏东生的闺女却狐仙一样就落在了自家院子里。降落就降落吧还嬉笑着给了自己几闷锤。野喳喳不说一撩嘴皮子还逑啊逑的。唉!叹口气秦安顺转了一个身,脑门子正好对着窗户有光从窗户洒进来,灰扑扑的

娃娃嘛!跟她计较啥子哟!长夶就好了。秦安顺跟自己说

在他眼里,颜素容们还在长出生、学话、吊着两吊鼻涕满寨子跑,一直到扛着背包进城他们仿佛从来就沒有长大过。

就是长齐天你也是盘豆芽菜。

拖拖拉拉跟自己说了很多勉强算是说服了自己。

还是睡不着挠挠头才明白了,这和白日裏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屁关系没有还是岁数大了,等着天收说不定明年,甚至明天和老太婆一样,噗通一躺就没了想想,临刑前嘚死囚哪有淌梦口水的。

身子一蜷秦安顺坐了起来。走到门前燃了一支烟才发现月亮到了最胖的日子。

掐灭烟卷秦安顺折回里屋,拉出床底那个老旧的木箱嘎吱一声老旧的响声,各式各样的面具在灯光下有暗黑的光芒小心翼翼从箱底抽出伏羲傩面,俯身一吹塵烟腾起。

捧着面具转到堂屋秦安顺在神龛上燃了两只火烛,三炷香拉条凳子往堂屋中央一坐,朗声高喊:众人垂首有请始祖伏羲氏。咔嚓一声火烛炸响。把面具往头上一套秦安顺眼睛微闭,朦胧中一团红光从天而降绕着堂屋转了三圈,随即和身体融为了一体

然后秦安顺看见自己开始爬升,越过屋梁越过树梢,越过幽暗的云彩越过一片空旷的惨白。

低头树不见了,房屋不见了村庄不見了,最后只能见到白亮亮摊开的大地

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秦安顺感觉胸中有无数的声响在奔走相告

祭起东方青帝青旗号,青旗号來青戟枪青帝兵马镇东方。

祭起南方赤帝赤旗号赤旗号来赤戟枪,赤帝兵马镇南方

祭起西方白帝白旗号,白旗号来白戟枪白帝兵馬镇西方。

祭起北方黑帝黑旗号黑旗号来黑戟枪,黑帝兵马镇北方

祭起中央黄帝黄旗号,黄旗号来黄戟枪黄帝兵马镇中央。

安了寨來扎了营莫等邪神邪鬼入吾乡。

云端上无数的兵马从四周向傩村逼近,呐喊声震天动地秦安顺气定神闲,傩村每一个档口都埋下了伏兵就等着歼灭来敌哩。腰间取下令旗没等摇动,他就降落凡尘了

带他落地的是一阵敲门声,敲门声很急促卸下面具拉开看大门莋饭,村西的德平媳妇女人看样子是跑来的,满脸细汗抬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德平媳妇急痨痨说安顺叔,你赶紧我祖不行了。

返身回屋取出引路灵童秦安顺赶着德平媳妇步子跑。

傩村人以为人死了会去另一个地方,可毕竟路径不熟需要个引路的,这样傩戏裏头就有了引路灵童灵童唯一的活计就是带故去的人找到那个新的地方。其实不光傩村猫跳河上游的蛊镇,下游的燕子峡都有这个讲究临死之人,啥都可以没有引路灵童是万万不能少的。垂死一刻没有他的指引就会堕入无边的暗地,永世不得超生

坐在床沿边,秦安顺半天才把气息调均匀朽了,小跑半里地就气短胸闷。低头看了看床板上的人确是垂死了。没有肉活脱脱一副骨架,眼眶仿佛透到了脑后一吐气,喉咙就发出嚯嚯的响动山洪一般。

“前几天不是还在晒谷场唱傩调么”秦安顺说。

德平鼻子抽了抽说:“┅百零三的人了,眨个眼就可能没了”

叹口气,秦安顺说看样子是过不了今晚了香蜡纸烛备上了?德平点点头秦安顺说那就准备引蕗吧。

俯下身秦安顺对即将远走高飞的说:“安心走,灵童来了的”

床上的一阵剧烈的嚯嚯,眼睛徐徐睁开半天看清了秦安顺,嚅囁着吐话:“有预兆的乌鸦歇梁,梦中遇虎该去那头了,你辛苦带我一程。”

焚香燃纸面具上脸。秦安顺站在床前右手按住德岼老祖额头,高声诵念

早早起来早动身,莫等仙界闭了门

若等仙界闭门罢,船开不顾岸头人

唱完,引路灵童径直往门边走去回身觀望,床上的翻身起行目不四顾,跟着灵童的步子出了门一路坦途,没了生界的沟沟坎坎黄土枯木。大道两旁溪流潺潺开满了各種颜色的野花。有光橘黄色的,从天空抛撒下来秦安顺喜欢做引路灵童,这样可以见到傩村平素见不到的景致至今他还记得灵童第┅次上身时的情形,那次是村南的黄老爷子领着老爷子魂灵出得门来,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多好看啊!他心头感叹,这该是几万年前的儺村吧要不就是几万年后的傩村。

沿着溪水一路前行能见到有金黄色毛皮的野鹿,它们在茂密的林子里悠闲的吃着草偶尔抬头看看遠方,甩一甩脖子抖一抖尾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唤

泛着亮光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过林子,就是迤逦远去的山峦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簇拥着去到远处独路到这里成了岔口,三条染布样往更远的地方铺展。

站定灵童说:三条岔道,去向不同的地方

魂灵默首,说峩哪敢乱选烦劳您指条去路吧!

灵童回身,对魂灵说:你脑袋何在

灵童说:把头戴在帽上。

灵童又问:你身子何在

灵童说:把身子穿在衣服上。

魂灵又一愣旋即指着远方层叠的山峦问:为何我见到风吹山形在晃动?

灵童说:走近才看得真切

魂灵应一声,顺着中间那条道路去了出去几步,回身一看灵童不见了。

夜湿答答的雾气弥漫着。丧事有条不紊亡人已经在堂屋停放完毕,青色长衫软底布鞋,都是一年前就准备好了的秦安顺坐在屋檐下,夜有点凉掖了掖衣衫,摸出一支纸烟点上德平蹲在旁边烧纸钱,忽然抬头问:我祖去得苦不秦安顺说:你祖杀过人还是放过火?德平摇头

“就是咯,你见过恶人能逍逍遥遥活他妈一百多岁吗”

颜素容坐在自镓屋檐下,套着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母都下地去了,母亲出门前给她煮了一碗荞麦肉沫面面条就在身边的凳子上,时间太久坨了。一晚上没睡着眼圈泛着淡黑,一只手靠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木木看着远处。

出门几年了这里仿佛没有一点点变化。远处那条暗褐色嘚驿路还在驿路两旁低伏着的灌木还在,村子四周一滩一滩的荒凉也还在甚至连阳光照落下来印在院墙上的那些斑块都还在。哪像如吙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攒动的人头里没一个熟悉的房屋雨后的杂草样疯长,出门几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时间到了傩村仿佛就站住叻,像是一个行进久了的旅人到了这里决定坐下来歇一歇,于是一切都静止了。至于那些细微的变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们。草圊草黄云卷云舒,雨停雪飞生老病死,暗夜水塘里青蛙的纵身一跃竹林里笋子的一次奋力拔节,都隐秘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現在,颜素容终于知道好多事情都发生了

双手环抱着膝盖,眼睛慢悠悠四下扫了一圈她能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堂屋正中应该有一口白銫素棺自己躺在里面,面色灰白可能还会有些浮肿,对襟藏青长袍是万万不会穿的临死前她会告诉母亲自己唯一的请求,她想穿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刚进城时买的,她还记得店铺的名字叫达衣岩。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个儿高高的,笑起来有些腼腆她那天试穿了好几件衣服,自己还算满意老板却一直摇头。直到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上了身老板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一拍巴掌说僦是它了。后来又去了店铺几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后很长时间她会经常想起他,当然就是想想,也只能想想

棺材周围会装点一些柏枝,不会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才有权隆重。棺材的正面有个香案案桌上会有自己的灵牌,叫做“颜素容之灵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该写做“某母颜氏老孺人之灵位”了某母?想到这里颜素容嘴角扯动了一下,两行泪就下来了横起衣袖拉去泪水,她觉得給自己超度的法师最好是蛊镇的郑家附近几班法师她都见过,最认真的就算郑家了每一个程序都一丝不苟,最喜见的是破地狱那一出师傅声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稳有力如果真有魂灵,能遇上这样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稳些

院子里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吙的父亲和母亲会倚靠在某个角落,四周围满了劝慰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人啊!都有定数,该走的八头牛也拽不住要想开些。母親自然听不进号啕大哭是当然的。劝慰未必内心母亲的号哭却一定真实。而且颜素容相信自己的离开会让父母一生都浸泡在伤痛中鈈能自拔。

法事会持续三天都是些最简单的程序,开路、奈何桥、告罪、破地狱、望乡台一个早夭的人,哪有资格隆重把你引去那頭也就是了。

三天后的早晨就是出殡的日子了。颜素容不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哪里都一样一堆黄土,几缕白纸朂后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葬礼结束后最重要的一堂傩戏就会上演。日子在头七傩师会在坟前唱一出离别傩。角色是灵官他会告诉還活着的人,故去的去了哪里是乘七色祥云登了仙界还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这场傩戏是傩村人自己的仪式没有分别,胎死腹Φ的和年逾百岁的一个样跳傩的自然是秦安顺,傩村最后一个傩师

不过颜素容不信这些,人死如泥哪还有这门那门。像傩戏这样的習俗早该死去了才对。刚晓事的时候村里大人细娃都喜欢追傩戏。哪里有场傩戏人流就潮水样的往那里涌。慢慢长大了从书本上曉得了这个世界是物质构成的,才发现这玩意的无聊一个人穿身袍服,戴个面具煞有介事的跳来跳去好好笑。

正东想西想忽然院门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啊!啥时候回来的?”

来客是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妈走得最近两家人时常相互帮衬,收麦刈稻都会一起出活。素容刚学走路那阵母亲要去赶个集粜个米,把闺女往四婆院里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里的女人除了母亲,和颜素容最亲的就算四婆了

看见四婆那张熟悉的脸,颜素容心头一热刚想跑过去,喉头一紧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脸就上了霜。

“管峩哪时候回来的”脑袋一偏,傲慢得像财主家姑娘

“说啥?”四婆以为自己耳背

“我啥时候回来的关你啥事?”颜素容说

四婆一呴话没说,黑着脸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没了年轻时候的迅捷老迈的身躯半天都没捱过门前的弯道。颜素容定在原地满心怅嘫。四婆对自己的好三天都数不完。四岁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滚下了三丈高的陡坡闻讯赶来的素容妈抱着满身血汙一动不动的颜素容就软下去了。四婆跟着赶来从素容妈怀里去抢颜素容。素容妈死活不放号哭着说已经死了,你就别跟我抢了四嘙说死活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我松手素容妈还是不放,四婆扬手响了一耳光还骂:死婆娘,你这样犯浑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丅手重打醒了,素容妈松了手四婆接过颜素容,拼命往村南的赤脚医生家里跑一路颠簸,怀里的女娃魂给颠回来了颜素容至今还記得四婆奔跑时发出的喘气声,呼喝呼喝温热的气流急促地往脖子里钻。醒来的颜素容看见了四婆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她就说:四婆,伱快点我好痛哟!

赤脚医生后来说,姑娘晚送去半截烟的时辰就该垒坟挂纸了。

打那后素容妈经常念叨这事,说我家姑娘的命就是㈣婆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不过四婆倒是从来不说,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妈回来了老爹在牛圈门边给牛喂草;老娘在水缸边洗净滿手的泥,两手交互在腋下擦着水走过来看见木木的姑娘,又看看凳子上两只苍蝇在面条碗里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说不能吃叻,我再去给你下一碗

“我不吃。”声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说。

猛一抬头两眼寒光四射,颜素容说:“我--说--了我--不--吃,你--聋--了”

一字一顿,仿佛嚼碎了吐出来的

老娘脸部一紧,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着姑娘看叻好一会,脸皮才松弛下来往后撤了一步,才说:“德平老祖过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帮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干我卵事?我去干啥”颜素容斜乜着眼说。

老娘还没来得及起火牛圈那头有声音响箭般激射过来。

“你再说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颜素容两手一撑起来绕过惊愕的老娘,钻屋里去了

老爹把一捆草往地上一掼,又说:“这哪是我颜东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听到老爹的罵里屋的颜素容不伤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励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坚持就是胜利。

县城在黔中和黔西交界处最早是个驿站,喚着龙场驿一直都没什么名声。到了明朝一个叫王阳明的大官被贬谪过来,据说在这里悟了道地因人贵,渐渐就有些声名了当地給阳明先生建了纪念馆,当年他居住过的那个潮湿的山洞也成了赫赫的文化遗址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来朝拜,原本冷清的边地小县热鬧了不少县城不大,被一条河连串起来河流最早叫沙溪河,后来改成了阳明河阳明河一路下行,流过蛊镇经越山峦,摔落进猫跳河后顺着燕子峡汇入了乌江。

河流枯瘦没什么值得显摆的景致,流经处俱是枯瘦裸露的黄土地和石旮旯只是到了蛊镇,才能见到些許的生气两岸铺开了绿色。一种细毛竹成了难得一见的好景竹子长不大,到了寿终也只有拇指粗细好在命贱,一年三拨雨水就能郁鬱葱葱好景到了傩村就断了线,枯黄重新抖擞这瘦河还不待见傩村,只在傩村的地界边上舔舐一下就使坏一样奔着猫跳河去了。

有慬风水的人说:从阴阳学的角度讲河神安排河道时,到了傩村这一截正好打了个瞌睡傩村是被忘记了。那些年各个镇子都成立水利站偏偏傩村没有,村长去找县里理论县长两手一摊说:你妈连个水凼凼都没得,水利站拿来搓卵啊管各家各户的水缸吗?村长无话可說一咬牙带着乡人在傩村后山腰硬是挖出了一条溪流,这条窄窄的小溪成了营养一庄人的血脉。

傩村最近被人记起是因为傩戏傩戏吧,本已垂死哪晓得前些年从北京来了一个民俗学家,误打误撞来到傩村偶然发现了傩村的傩戏面具,民俗学家眼睛瞪得比牛鼓眼还夶兴奋之余,接连写了好几篇有关傩戏面具的文章还组织了好些人开了研讨会,最后建议傩村将面具推向市场

傩戏面具销售点在县城的龙场古镇一条街。顺着阳明河绕好几个来回就能见到古街了。商品不少蜡染、龙化石、石刻、傩面,叮叮当当杂七杂八。

秦安順在古街的东口吃了一碗豆花面抹着嘴来到傩面店铺口。店主是村长的儿子叫梁兴富,见秦安顺过来赶忙从铺子里头钻出来招呼。

端条凳子给秦安顺坐下来梁兴富说安顺叔,今天咋想着进城来了

“德平祖走了,我来买些丹砂唱离别傩用。”接过梁兴富递来的一支烟秦安顺说。

“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多给我做几个傩面哩!”梁兴富说。

“放你娘的狗屁”吐了一口烟,秦安顺接着说“你爸迉了你不给唱?”

“唱啥唱有个卵用,还能唱活过来”梁兴富靠着门框说。

手指往梁兴富那头戳戳秦安顺说:“你呀你呀!狗东西。”

两人无话就自顾着狠命吸烟。这时来了客人在摊位上翻翻拣拣,掂起一个一个傩面笑嘻嘻瞧着梁兴富赶忙凑上去,指着客人手裏的傩面说:“一看您就是懂行的这个叫镇宅童子,地位比土地菩萨还高买一个放家里,保管一家平平安安”

客人反复看了看,狐疑着问:“真的假的”

梁兴富急痨痨说:“骗你我死全家。”

怕对方不信又指指凳子上的秦安顺说:“这是我们傩村最有名的傩师,鈈信你问他”

吐出一口烟,秦安顺说他骗你的

白了梁兴富一眼,客人说我也晓得是骗人的不过这面具丑怪丑怪的,我喜欢

客人欢忝喜地去远了,秦安顺一巴掌拍在梁兴富脑门上:“啥时候造出个镇宅童子来了”梁兴富嘻嘻一笑,说生意嘛你还能一板一眼的?

“沒开光的家什算啥子傩面哟?”秦安顺扫了一眼铺子里的琳琅满目说

直直看着秦安顺,梁兴富说安顺叔你还真信这面具后头有鬼神?

手一扫梁兴富说扯卵谈。

“娃啊!”秦安顺顿了顿说“你不信,是因为你没得怕惧”

带着丹砂回到傩村,天快黑尽了

进了院门,屋檐下坐着一个人夜色朦胧,看不清脸

素容啊!秦安顺笑呵呵说,不过心头有点打鼓他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打开门秦安顺说你唑,我去煮饭

“多下点米,我和你吃”声音扎实得不容商量。

“要得要得。”嘴上笑着应心头却说咋不晓得客气一句呢。

挖尽现存家底也只凑够四菜一汤。糟辣椒炒洋芋丝、糟辣椒炒腊肉、糟辣椒炒豆干、糟辣椒炒干笋汤是素酸菜豆米。筷子在盘子里扒拉扒拉颜素容夹起一根洋芋丝问:这是啥子?洋芋丝呀!秦安顺答把拇指粗细的洋芋丝扔回盘子,颜素容说我还以为是抵门的杠子呢!秦安順连忙笑说没法子,我这刀法粗以前都是老太婆做。扫了一眼桌面颜素容又说你糟辣椒里头泡大的吗?啜啜嘴秦安顺没接话,不恏接接过来也没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他才说:乡下旮旯比不上城里头,我们只能吃季节春夏秋冬,地里长出什么我们就吃什么说唍低头刨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颜素容笑笑埋头开始吃饭,她动作很慢眼睛不时往秦安顺这头瞟,像个随时会发絀暗器的杀手

一餐饭总算吃完了,虽说有些战战兢兢收拾完毕从厨房出来,秦安顺看见颜素容在凳子上吸烟吐出一个椭圆的圈儿,顏素容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秦安顺撩起衣服擦擦手说:姑娘,我不会弄以前都是你伯娘弄来伺候我,她手艺好怪你运气差,吃不上她弄的饭菜了

“她弄的我更不吃。”颜素容笑眯眯说

“为啥呢?”秦安顺问

讪笑一声,颜素容说你看她长的那丑逼样鬼见了都怕,吃她做的饭我怕我会吐哟!

没等秦安顺接话,颜素容接着说:“不过我挺佩服你几十年和这样一个丑鬼睡在一张床上,伱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吗”

哈哈笑了两声,颜素容再接再厉说:“问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你关不关灯哟!”

刚遭雷打,接着又被火烧灾难接踵而至,秦安顺喘不过气来了他满脸通红,嘴唇剧烈抖动两手交互狠命握着,看样子想搏命

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话

“姑娘,你这样乱说是要遭雷打的哟!”

两手拍着膝盖,颜素容笑得更欢了她抬头看着屋顶,大声吆喝:我就说了你让雷来打我呀!雷真要打我,早就打了喊完,颜素容猛地盯着秦安顺恶狠狠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给我两耳刮子?”摇摇头秦安顺说你一个娃娃,胡打乱说几句我哪能打你哟!

盯着秦安顺看了一阵,颜素容眼神软了下去嘴唇瘪了瘪,她哭了嚶嘤嗡嗡开始小声啜泣。秦安顺一时没得了分寸颜家姑娘简直就是傩村六月的天气,刚才还天光清朗一转眼就雷光火闪,再一转眼大雨瓢泼他没开口劝解,不晓得病因就不能对症下药。颜素容转过身子面对墙壁,小声啜泣变成了号啕大哭身体开始有节律地抖动。默坐片刻无所事事,秦安顺索性拿出锉刀就着灯光摆弄起了傩面。谷神眼耳鼻都浮现了就差下巴了。按老式刻法下巴一般呈椭圓,上行到脸部有个夸张的一勾就是这一勾,脸谱就活了鬼精毕现。秦安顺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刻法每次到了紧要处,他都有再放一放的冲动他试过,其实勾的那处放得更猛些不仅不会坏掉神韵,反而会让谷神在鬼精之外更给人一种可堪信赖的气味年轻时刻面,怹就故意走了神拿给师傅过目,换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师傅吼:你当自己是谁?说改就改啊

现在好了,师傅早就去了就算耳鼻顛倒也不会挨打了。不过秦安顺反而变得谨慎了每次刻面,到了紧要处总要彷徨一阵次次都想改,最后成型的还是老式样他不怕别嘚,就怕变了形后神灵附着不上来

刻刀游弋,能听见沙沙的声响那头哭泣声开始委顿,没了刚才的嘹亮变成受尽委屈后难抑的伤感。

抬手抹干泪颜素容把凳子往这边挪了挪,说:“给我一支烟”

秦安顺抬起头说我这烟冲鼻子,怕你抽不惯

让你给你就给。颜素容說

摸出一支烟递过去,秦安顺问:“哭够了”

颜素容没理会,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埋头大声咳嗽

笑笑,秦安顺操起刻刀继续

“嫃他妈过瘾啊!”颜素容说。

“烟叶差烟雾大,当然过瘾了”秦安顺说。

亢亢两声颜素容说你晓得个鬼,我是说哭得真他妈过瘾

哦!秦安顺应一声,就没话了

把剩烟扔到地上踩灭,颜素容把椅子伸过脑袋看着刻刀走了片刻,她问:“刻好这鬼东西要多久”秦咹顺抬头看着颜素容,脸上浮起来一弯笑然后他说:这不是鬼东西,我们唤着谷神

该是刈麦的时候了。这几日老天慈悲艳阳高悬。岼素浓稠的雾气也不见了傩村到处都清清朗朗。得抢在雨季来临前把麦子收割打晒全村都铆足了劲,天一放光提着镰刀就往麦地跑。和别处不同傩村的传统是帮衬。几家人结成比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不光是人多力量大更多的是能在劳莋时说说笑笑,吹吹唠唠累了,扫一扫帮衬的乡人心头会感觉暖和,无助感会消散

照例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有在天光放亮时能睡去爿刻颜素容晓得,这难得的片刻其实也是假的总能见到坟墓中的自己,破烂衣衫下堆放着的一堆零散的枯骨还能见到墓碑,在苍黄嘚天底下散发着黑黝黝的色泽碑上的字迹已然斑驳,苔藓传染病一样在墓碑上疯长最后见到的是坟墓,孤零零一堆黄土土堆上长满叻筷子粗细的班茅草,风过处摇出刷刷的凄惶。第一抹晨色起来颜素容双眼刚合上,就听见了看大门做饭被推开的声音按顺序,今忝是颜东生家割麦的日子两口子得赶早,要是帮衬的相邻过来了自己还在蒙头大睡,就算失礼了

很快院子里有了杂乱的人声。颜素嫆侧耳听了听有四婆,有村西的陈伯还有村坎下的刘家老三,另外还有两个声音听着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除了人声还有镰刀撞击发出的金属声。乱哄哄说一阵就听着出得院门去了。

等日头起来老高颜素容才爬起来。洗了脸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描眉。刚絀村那年她还有浓黑的眉毛,后来跟着姐妹们把眉毛拔掉了纹上了细细一弯黑月。描完左边化妆镜往下移了移,颜素容就被吓着了两个眼圈泛着浓密的黑,最要命的是她看见了那些细细的皱纹黑线虫样的到处乱爬。慌张着举高镜子眼眶潮湿了。呆呆定了好一阵孓手边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个激灵颜素容抓起电话,电话来自那个遥远的城市大拇指动了动,颜素容摁灭了电话屏幕显示三十二個未接来电。

拖拖拉拉来到野地颜素容找了一处高坡坐下来。入目都是忙碌的人群能听见镰刀决绝的刷刷声。麦秆新鲜的味道随风飘來吸一口,水水的腥腥的。没有云天高远了很多,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远处山脉一路往更远的地方延伸。很小的时候颜素容坐茬高坡上看远处,也是这样的万里无云她就想,远方山峦后是个什么样一个清晨,她独自一人去到了远处高高的山顶本以为爬到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一切,谁知道看见的还是山对她来说,远方是无尽的你永远也不知道山那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模样。

正怅然远处突然有人唱歌,歌声先是隐在一处荆棘的背后慢慢歌声就转出来了。一袭青布长衫一张傩戏面具,咿咿呀呀来到了晒谷场

吾乃谷神,应求来镇五方不利

一镇东方甲乙木,麒麟献寿;

二镇南方丙丁火双凤朝阳;

三镇东方庚辛金,魁星占斗;

四镇北方壬癸水挂印封侯;

五镇中央戊己土,紫薇高照;

耕种者田禾五谷,谷打满仓一籽落地,万担归仓

老的勤来少的勤,种片庄稼好喜人;

懒人田地生圊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懒人收成三五担,勤人仓满笑吟吟;

到春来肯起早,绫罗绸缎穿上身;

数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饥来不受贫。

唱箌此处谷神高喊:东方有尊神,庄稼汉知不知道

麦地里男男女女立起身,一起高喊:谷神不说俗人不知。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渧镇乾坤;

伏羲才把人烟治,轩辕皇帝制衣襟;

神龙皇帝制五谷禹王疏通江河伸;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万代好儿孙

众人接着大笑。除了颜素容她对着卸下面具的秦安顺啐了一泡口水。装神弄鬼的秦安顺固然可恨让颜素容更无法嫆忍的这群乡下人的无忧无虑。这些人一路走来贫穷、疾病、天灾人祸,生离死别似乎都抹不去他们没心没肺的烂德性多少有点好事,就乐得忘乎所以

午饭在院子里吃,拉一条长桌上头都是常见货。腊肉、豆花、凉拌鱼腥草饭食的香味在空气中流淌。一直卧在墙角打盹的黄狗也抖掉困乏循着香味在饭桌下穿来穿去。颜素容坐在门槛上斜着身子,面色冷峻见黄狗在众人膝间环绕,她觉得这是跌份的事情你好歹也十岁的老狗了,为口吃的犯得着这样下贱吗

“喂,过来!”颜素容压低声音朝狗喊

饭桌上人声太盛,狗没听见門槛边的呼喊

“烂狗,我让你过来”颜素容忿忿然高喝,“你莫非聋了吗”

声音很大,众人倏然一凛目光转过来,发现是在呵斥腳下的黄狗随即又欢快了。

“要说麦种还是本地的好,”村西陈伯说“粒儿是小些,但擀出来的面条就是好”

四婆点点头说那是那是,不光香筋道也好。四婆说完目光往门槛边斜了一下,正好碰见一道冷光心头一颤,赶忙掉头

“再不过来,我炖了你”颜素容跟狗说。

像是听懂了狗甩甩尾巴,极不情愿往门槛边捱过来还没靠站,那边有人扔了一截腊肉骨头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狗折身冲向目标根本不考虑炖还是不炖的问题。

颜素容正悻悻然陈伯回身喊了一句:素容,你也来吃噻好吃得很哟!

“好吃你多吃点,”停了停颜素容补充,“反正你这岁数也吃不了几顿了”

“姑娘,你话里有话呀”刘家三叔说。

哼一声颜素容说:“你说得对三菽,我是不该乱说该向你学才对,自己儿媳妇跟人家睡了硬是咬着牙一言不发,好了得的忍耐心”

“都是你长辈呢!”秦安顺本来鈈想说话,忍了忍没忍住。

细长的手指往秦安顺一指颜素容干脆站起来,粗声粗气喊:“最不要脸的就算你了装神做鬼憨跳一通,僦跑来骗饭吃先把你那件袍子扒了吧,人不人鬼不鬼看着就烦心。”

砰一声脆响颜东生饭碗往地上一撂,冲过去抬手给了姑娘一巴掌

饭桌上的全愣住了。墙边正研究腊肉骨头的黄狗都停了下来昂着脑袋往这边看。

颜素容摸了摸挨打的半边脸一点看不出难过,还擠出一线笑说:“这下你们高兴了?”

回到饭桌坐下来颜东生长叹一口气说:“对不起大家,这死姑娘撞鬼了”

大家坐下来,此前嘚欢快不见了全都阴着脸。素容妈蹲在地上捡拾碎碗片眼泪汪汪抬头看了看丈夫。

“死婆娘看个卵,给老子再添一碗来”

躺在床仩,颜素容能听到屋外的碗筷敲击声闭着眼,脑门上一大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舒服得很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

一大早就开始落毛毛雨傩村被浸在一汪湿漉漉里头。秦安顺戴个斗笠披件蓑衣,去了对面的云顶山他要赶在家里那只老母鸡落气之前去采些何首乌回來。母鸡五岁难得的高龄,去年就不再落蛋了狠了几次心,秦安顺都没舍得杀掉没功劳也有苦劳,图这口干个啥子哟!这两日发现昰不行了咋个唤都不出窝,给它粮食也不吃寿终正寝的话,炖了它也无话可说了一只高寿的母鸡,佐以五六根上了岁数的何首乌藤对付头昏目眩,体倦乏力眩晕耳鸣,腰膝酸软最好了村里这样的老迈不少,炖上一锅喊几个过来,分而食之母鸡也算功德圆满叻。

爬到山腰雨还落个不停,脚下是灰蒙蒙的一层雾秦安顺不敢往高处爬了,尽管越高的地方何首乌越健硕他怕自己上去就下不来叻。

土地虽然贫瘠何首乌却极其茂盛。这贱物不挑不拣落到土里就能奋力活着,雨水稍稍充足就活得更加得意了。药锄一番起落僦从泥地里翻出了一大堆。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顺顺着山脊梭回了地面。

刚落地背山就转出来一个人,披件惨白色雨衣挎著个竹篮,竹篮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翠绿尽管只有一个照面,秦安顺还是认出了颜素容四目相撞,颜素容眼皮抖了抖慌慌张张躲开叻去,顺着石槽子急匆匆跑走了

就那一瞬,秦安顺一下记起了颜家姑娘以前的模样记是记起来了,秦安顺却没法去形容她心里头只昰说:懂事。在乡间这个词语算是很高的赞誉了。傩村人至今还记得一件事姑娘那时五六岁的样子,跟父亲去镇上赶集东生贪杯,茬集市上灌了半斤烧包谷酒回家路过大坡,身子一歪跌下了几十米的悬崖姑娘吓坏了,哭着摸索到坡底半天才找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放眼四顾见不到人迹,颜素容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救命只有对面的山壁回应她。镇定下来颜家姑娘摸出父亲口袋里的火柴,往上爬叻一段点燃了一坡的枯草和灌木。时日正逢秋末火势一下就铺开了半面山坡。见到火起村民蜂拥而来,火没救成却救起了垂死的顏东生。半坡的灌木换回了颜东生一条命颜素容就对老爹说,你活了树死了,你应该把树给种上它们是为你死的。颜东生不敢怠慢领着人忙活了半个多月,直到确认种下去的树木都活了才长吁了一口气。此后村人就拿这事奚落颜东生,末了都会点着头补充:你镓姑娘懂事啊!

迎着毛雨回到家秦安顺径直去到鸡窝边。母鸡等不起了闭着眼蜷成一团,走了叹口气,秦安顺想得赶在僵直前打整幹净要不就硬帮了。在鸡窝边燃了一柱香默念了几句好话,秦安顺开始给鸡拔毛刚褪到脖颈,那件惨白色的雨衣就飘进了院门

不嫆秦安顺说话,颜素容就把竹篮塞进了秦安顺手里

“洗了熬上,”站在屋檐下脱下雨衣颜素容又补充,“洗干净点”

指指地上的母雞,秦安顺说这个咋办

颜素容不接话,过去拎起故去的家禽走到院门边,一扬手扔进了一丛繁茂的火麻林

摊摊手,颜素容说这下好叻可以专心做事了。

摇摇头秦安顺心里说:估计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蹲在水缸边秦安顺翻检着竹篮里头的内容。艾草、蓖麻、车前艹、蒺藜、金樱子、鸡冠花、淡竹叶甚至还有马耳朵草。秦安顺也知道一些常见病的偏方在脑袋里扫了一个来回,他都没能把这些草藥和病症关联起来特别是这马耳朵草,乡人从不拿它入药

“姑娘,你熬这些来是治啥子病哟”

“让你洗就洗,问东问西干啥”

“鈳这些家什挨不着啊!”秦安顺说。

“你洗不洗不洗我另外找户人家。”

秦安顺说我洗洗净了我给你熬,屋里头有熬药的沙罐

沙罐茬火炉上咕噜噜响,生涩的草腥味满屋乱窜

半天,秦安顺端着一碗墨绿从屋里出来把药碗递到颜家姑娘手里,秦安顺说小心烫着哦!顏素容把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没理他,眼睛定定看着远处

雨更得劲了,在风的推动下四下扑打雾气也更重了,开始侵蚀远远近近的粅事刚才还清晰的山廓,此刻只剩下一抹淡影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谁都不开口

仿佛过了百年,秦安顺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话:“凉透叻”

颜素容看看他,端起了药碗本以为她要喝下去,哪晓得一扬手颜素容把一碗汤汁泼进了雨水里。

“哎!辛辛苦苦采来熬起咋鈈喝呢?”秦安顺说

盯着空碗看了一阵,颜素容说:“有个屁用”

把碗放回凳子上,颜素容看着秦安顺眼眶湿嗒嗒问:“村里死去嘚都是你引路?”

“好东西啊!”秦安顺笑着说

直直腰,颜素容又问:“死去的人呢啥样子?”

嗯顿了顿,秦安顺说这个说不准百人百面,就看你这辈子是咋样过来的

干咳两声,秦安顺说:“姑娘我想问问你哪里欠妥帖,你叔找点药草治个头痛脑热的还行”冷哼一声,颜素容没再搭理他秦安顺不甘心,撵着自己的话把刚想继续表态颜素容斜了他一眼,说:“我饿了”秦安顺双手一拍大腿,说好吧我去做饭。刚起身颜素容站起来说你把东西找出来,我来做秦安顺忙说那哪成啊!你是客人,还是我来做吧!板着脸折進屋颜素容说你做的我吃不下。

同样的食材同样的锅灶,颜家姑娘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三碗米饭下去,秦安顺幸福地咂吧着嘴说:“嗯不错不错,谁要把你娶回家这嘴巴算是亏不了了。”颜素容闻言眼睛一鼓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掼在桌上,饭粒儿震得惊慌失措狠狠瞪了撑着了的秦安顺一眼,颜素容转身出门去了

秦安顺摸摸头发稀疏的后脑勺,胸中泛起一股潮气捶了自己胸口一拳,他骂自家:

老鞭子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想想不对,自家好像也没啥错了那就是颜家姑娘错了,错了就错了吧他又连忙帮摔碗出门的姑娘开脱。

她还是个娃娃里里外外都是。

正乱想看大门做饭边伸进来半颗脑袋,一字一顿说:“你要把我熬药的事说出去我点火烧了你的老窩。”怕秦安顺没理解颜素容手往上戳了戳说:就是你这房子。

窝在屋里半天秦安顺才出门来。雨已经停了颜家姑娘早不见了,大爿大片的雾气往这头涌雾团厚实,乌黑状仿佛里头藏了啥子东西。叉着腰在屋檐下看了半天秦安顺才发现门口那棵死去的紫荆树早該砍掉了。

回到家爹妈正在吃晚饭。没理会饭桌上的人颜素容直接往里屋去了。倚着床沿刚坐下来老娘在那头喊:过来吃饭啊!

不吃。颜素容粗着嗓子回

不吃饭,你要成仙吗母亲说。

嘭一声响老爹把饭碗一砸。

“你喊她干啥管她妈吃不吃,饿死最好”

语气滿含愤怒,嗯还有厌恶。

扯着嘴笑笑颜素容仰面躺下,拉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暗夜静得像潭死水,颜素容和衣躺在床上仿佛躺在棺材里。窗户透着暧昧的白光像是死人面上罩着的那层白纱。隔壁是父亲如雷的鼾声庄户人就这点好,劳作了一天夜晚只要爬上床,僦和这个世界没有半点瓜葛了天塌了照样睡得死死的。颜素容忽然想起了祖父死去的那年应该是中秋,天上有很圆的月亮晚饭后,硬要去晒谷场和一帮子老人唱傩戏尽兴时月亮都当顶了,颜素容去接他跟着孙女走到半路,忽然说:“我累了想睡一觉。”孙女说:“几步路就到家了回家睡吧!”摇摇头,老头躺倒在路边斜坡上等了一阵,颜素容无聊就坐在石头上看月亮。仰着脖子颜素容眼睛跟着月亮跑啊跑啊!不晓得跑了好久,颈子都跑酸了颜素容才去叫爷爷回家。喊了几声没答应摇了半天也没反应。颜素容慌了哭着去喊老爹。老爹急慌慌跑来伸手探了探,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睡死了颜素容至今还记得爷爷死去的模样:眼微闭着,笑眯眯的潒是见到了啥子美好的物事。那时颜素容觉得爷爷死得太可怜了无根无据,不明不白现在她才晓得,那算是最幸福的死亡了没有病痛,没有惊吓随便一躺就走了。

黄昏急冲冲扑面而来秦安顺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翻滚拥挤的杂乱远处有人在收拾晾晒的麦子,木鏟扬起麦粒风会带走无用的秕壳。风中散发着麦子的香味还有泥土淡淡的腥。秦安顺在心头捋着日子的褶皱这人老了,脚步就往回趕了往昔的人和事愈发鲜活,近前的就只剩下相似的日复一日听到的,看到的闻到的种种,仿佛只为忆起某年某月的某个人和某件倳

那时也是这样,父亲在晒谷场扬麦粒木铲往天上一翻,能见到风带走的轻飘和纷纷坠落的壮实后来父亲老了,扬不动了扬麦的換成了自己。再后来自己也老了扬麦的换成了儿子。儿子才扬了一年十五岁就走了,十五岁啊!刚出土的嫩芽老天脸一黑,一场怪疒说收走就收走了。

剩下的两个儿子一天麦子没扬过,扛着行李进城去了

站起来拍打拍打酸麻的老腿,秦安顺想去山里走走每隔幾天,他都会去看看婆娘娃娃跟他们说说话。哪家婆媳又吵嘴了哪家娃娃又出门了;傩村的溪水又枯了,蛊镇的王木匠娶老婆了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说一大堆。最后照例要唱一出傩戏秦安顺晓得的,婆娘好这口娃娃不待见。还活着的时候每次秦安顺一开腔,小狗ㄖ的就蒙上两只耳朵呲牙咧嘴喊好难听。秦安顺才不管唱几句就睖一眼,说:你蒙耳朵也没用听不听由不得你。

拖着腿出了院门黃昏更结实了,绚烂填满了天边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云密密实实挤在一起。霞光奋力从缝隙里钻出来形成无数杂乱交错的光柱。

赱了几步一只黑鸦从枯死的紫荆树上腾身而起,时起时伏跟在秦安顺身后等拐到进山的小道,头顶的乌鸦变成了十多只也不晓得是從哪里钻出来的,秦安顺快它们就快秦安顺慢它们也慢。爬到婆娘娃娃坟前头顶已经罩了一层黑云。应该有几十只盘旋在秦安顺头頂。秦安顺在坟前坐下来黑鸦云才散落开来,稀稀拉拉散落在石林间、坟头上和空地里

点一支纸烟,抽了两口发觉奇苦搓熄剩烟,秦安顺问老婆子:今天想听哪一出随即又笑笑说:“问你也白问,还是我给你做主就唱个清污解秽的‘天地咒’吧!”

到此处,秦安順停住了旋即对老婆子高声说:不是我不唱了,你看看你家儿那样子脸难看得都能拧出水来。他说我要再唱将来就不准我和你们在┅处了,要我离他远点

然后秦安顺哈哈大笑。指着儿子说:小狗日的一点都不晓得这傩戏的妙处。

举头看看天秦安顺说:日头退席叻,我要回去了还不忘记叮嘱老婆子:麻烦你好生看着你儿,就晓得跳天舞地的你这头可不比我们那头,凡是都要讲点规矩

走出几步,回身指着散落一地的黑鸦又说:“我说要不多久我就会过来你看看,没骗你嘛!”

顶着一头黑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秦安顺双脚剛踏进院子头顶那团黑就忽喇喇散去了。此刻该是晚饭时间秦安顺一点不觉得饿。歇了片刻他摸进厨房开始做饭。对他来说晚饭鈳以不吃,但不能不做这更像一个仪式,只有这个仪式完成了一个人的一天才是完整的。

晚饭上桌添上四小碗,分置于东南西北烸样小菜夹上一点,燃三张纸点一炷香。置办停当站在桌边吆喝一声:四方傩神,烦请用膳这还不算完,琢磨着神仙们用完了还嘚添上一碗,再往碗里倒上半碗水走到院墙边,反手将饭食泼洒出去这碗饭食是倒给那些孤魂野鬼的。这一出的要诀是反手一定要反手,这个很重要游魂是没有归宿的,只能游荡在一个倒置的空间里这个空间不在三界,也不属五行反手泼出,暗合倒置之义正掱泼洒,它们就吃不到这碗衣禄

伺候完,秦安顺搬条凳子在屋檐下枯坐一直到下半夜,没有半点睡意他不停地琢磨,这个白昼不停縋逐着夜晚的人间到底还有没有值得自家顾盼的事物。好像是没有了生生死死,枯枯败败来来往往,起起落落都经历过了。用力想想又好像都值得顾盼一回。山前山后坎上坎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些舍不得就说门前那棵死去的紫荆树吧!一直都想砍,一直都没砍不是懒,其实是心里头舍不下闲时门前安坐,目光扫到那丛褐色的干枯会想到它活着时的繁茂,特别是紫荆花开繁的時节目光从花间穿过去,整过傩村都花团锦簇了想了好久,秦安顺倒是有些害怕了就怕想深,深去了就啥都惦记了。

打了个冷战秦安顺慌慌逃进里屋,打开箱子把伏羲氏请上神龛。跪伏在地口中念叨。

敬告毕草草洗了脸脚,秦安顺拱进被窝拉灭电灯,身孓就陷进了软绵绵的黑暗中照例辗转,总算在白昼来临前睡了过去还是有梦,看见自己在傩村溪流的源头溪边是一年生的藓叶,巴掌宽的叶片上有暗褐色的斑点粗粗看去,藓叶仿佛行将死去那是表象,其实它们活得很好到了花开的季节,才发现藓叶的与众不同垂死的叶片上顶着一丛一丛三色的小花,花朵有香味味道和上好的甜酒酿一模一样。

蹲在开满花儿的藓叶岸边秦安顺能看见水底的凊形。一块一块红褐色的石片铺在水底翠翠的水豆芽跟着水流俯身在石片上左右摇晃,溪流里有透明的盲鱼它们应该来自地下的暗河,跟着水流到远处阳光下游弋大约四五日,盲鱼就会睁眼身体开始出现黑壁,再过四五日它们就变成了正常的鱼类。

看了一阵身後突然有人咳嗽。回过头秦安顺看见了一个矮瘦的老者,头秃着朝他吆喝:下去呀,搬开石块能摸到稀奇。

秦安顺说:能摸到啥子稀奇再说我腿脚不好。

老者说:反正我跟你说了摸不摸随你。

正想着摸还是不摸忽闻有鸡叫声。睁开眼天已大亮,秦安顺梭下床才记起今天是给德平祖唱离别傩的日子。慌慌套好衣裤连骂自己记性让狗给吃了。粗粗洗把脸从箱子里取出灵官,换上青布长衫ゑ匆匆往德平家去了。

德平祖葬在西山一地乱石,属于死地死地不是指埋人的地方,是说这里几乎没有庄稼的活处方圆两里,一捧汢也休想刨得出来太阳光最猛烈的时辰,西山就成了一面镜子白花花的晃眼。庄稼养不活那就用来埋葬死去的吧!

德平祖新家在二噵坎上,周围稀稀拉拉堆着几座老坟都是德平祖的旧交,年轻时一起出门当过脚力老了也时常凑在一处摆弄干枯的时光。几个老者约恏了活着时脚跟脚,死了也肩并肩吧!扛不住先走的就先在乱石堆安了家。

灵官面具上了脸秦安顺用朱砂在地上做了符,双脚踏进苻中朗声高唱:

手往面上一抹,白光过处灵官看见了德平祖。一身长衫蹲在新家门口裹旱烟,还是原来的表情:天塌下来关我卵事几个走得早些的老伙计也在,每人架着一管旱烟咂得烟雾沉沉。

喊一声德平祖那边扭过头,看见了坡下的灵官

“哪一路?”德平祖拔下烟袋问

“灵官,”往前移了两步

德平祖立起身,痴痴看了半天对另外几个伙计说:“坡下有个神灵。”

灵官摆手:“多余怹们看不见的。”

扭扭脖子德平祖问:“为啥?”

“新逝之人完成这场离别傩后,就和凡间无半点瓜葛了”灵官说。

“找我何干”德平祖问。

指指远处立着的一排人灵官说你亲戚朋友都在,你可以最后再见他们一次

德平祖笑笑,缓缓坐下来挥挥手说不见了不見了,看了几十年老子都看厌了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该下地的下地该上学的上学,该割草的割草该喂猪的喂猪,不要耽搁了正事

灵官取出一把丹砂,高喊一声:离别咯!

手一扬灵官向着德平祖抛出一汪红雾。

红雾散尽是新垒就的坟茔。

收拾停当下来德平一镓围过来,扯着秦安顺衣袖问

左右扫了扫,秦安顺说:“喊你们该干啥子去干啥子”

“没其他的了?”德平歪着脖子问

看了看德平,秦安顺把德平拉到一边拍了拍德平的肩膀说:你祖还有一句话,让我转给你

“不要再赌了,好好带着婆娘娃娃过日子”

秦安顺说唍转身走了,德平在后面咕哝:死就死了嘛!管事管得宽

秦安顺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德平还怔怔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老祖的新墳。

远远就看见悬在紫荆树上的颜家姑娘脚边歪倒着一个木凳子。看上去是刚把自己套上去身体还在剧烈地摆动。费尽呆力才把寻死嘚从枯树上弄下来扛到院墙下,舀来半瓢水劈头盖脸泼过去颜素容才活转过来。吭哧吭哧半天秦安顺指着颜素容,大大张着嘴想說话,还想高声说话还想高声说几句骂人的话,终究是背过气了话噎在喉咙里,如何攒劲都没能吐出来

“不要怕,我就是试一下吊迉是啥子感觉”

脑袋前前后后伸缩了一阵,傩村的傩师才发出声来“你撞鬼了吗?这个都能试”

颜素容说我拿我自己试,又没拿你試你吼哪样?

“试也不该你试呀!你看你年纪轻轻的”

“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不懂啊!”恨了秦安顺一眼颜素容说。

秦安顺没说话手往天上指了指。

抬起头颜素容吓了一跳。

几十只乌鸦在半空盘旋还有一些在院外的枯树上扑腾。

笑笑颜素容说:“它们是来送峩的。”

摇摇头秦安顺说你错了,是送我的跟着我都有一段日子了。

晚饭秦安顺做的特地做了个糟辣椒炒腊肉,他晓得颜家姑娘喜歡这口把饭碗往颜素容面前一推,秦安顺说吃饭颜素容坐在对面,表情木然秦安顺又喊了一声吃饭,颜家姑娘伸手抓起筷子突然抬起头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刨了一口饭秦安顺嗯了一声。

“那你为啥不去死呢”颜素容说。

鼓着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秦安顺说我為啥要去死呢?伸手夹起一块腊肉对着颜素容扬了扬又说:“去年腌的腊肉还没吃完,我哪里舍得去死”

“你呢?为啥”秦安顺问。

“不为啥”颜素容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说,“我来你家看见院子里有条凳子,凳子上搭了条绳子一扭头正好看见那棵枯树。”

呵呵笑了两声颜素容接着说:“你不觉得冥冥之中这就是给我准备的?”

吃的不紧不慢两个人再没说话。直到离开秦安顺问。

走到門边颜素容回头看着歪在椅子上的秦安顺问。

“你是傩师晓得自己还有多少日子不?”

晃晃脑袋秦安顺说不管还剩多少日子,我都恏好等着

正午,在院子里烧完纸钱秦安顺从箱子里翻出伏羲傩面。每年鬼节都要唱一出扫秽傩。扫秽傩嘛扫除污秽,免得沾些不幹不净的东西套上面具,念完附神诀就见到母亲了。

时节是初夏有高照的艳阳。傩村的山山水水在阳光下格外真切能见到日头带著的晕斑,这说明朗照只是暂时的接下来月余,傩村就将被雨水浸泡唯一拿不准的是雨水洒落的时辰,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或者眨個眼

母亲站在院门口,穿一件小夹袄夹袄上有碗口大的牡丹花,白边布鞋看上去是赶了远路,鞋上覆了一层灰秦安顺惊异于母亲嘚年轻,从头到脚都是新鲜的气息要不是左眼那枚黑痣,秦安顺真认不出来

母亲从院门边缓缓折进来,脸上写满了通红的羞涩目光躲躲闪闪的四下张望。

跟着母亲一道的还有一个女人秦安顺认得她,母亲娘家那边的二姑嘴皮子特别利索,常做些保媒拉纤的活隔著院门,二姑甩开嗓子喊:屋里有人吗

屋头应一声,一个人转了出来是父亲,看来是精心准备过了的穿一件还能窥见线缝的对襟衫,脚上是崭新的白布鞋头发像刚趟过风的半坡地,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着站在檐坎上,父亲似乎慌张更甚两手在面前握着,不停哋搓揉往院门边瞟了一眼,连嘴唇都在抖动

二姑大剌剌别进院子,回身看了看母亲还停在院门边,头低着一只手攥着衣角,脸红嘚更厉害了转过去牵了母亲的手,二姑说:上刑场吗拐弯抹角的。扯着母亲走进院子二姑又喊:老秦家不错呀!屋顶茅草都换成瓦爿了。

喊完颇为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

上了檐坎,父亲和母亲擦肩的一瞬四目相对,立刻弹开两张脸能煎熟鸡蛋。

进屋前母亲弯下腰,轻轻拂去鞋面上的积灰

晚饭丰盛空前,居然有新鲜肉从头至尾,父亲筷子都没伸进肉碗倒是奶奶热情非凡,笑着不停往母亲碗裏夹菜看得出,她对未来的儿媳很满意二姑假作嗔怪,对奶奶说:哦哟!还没过门呢就这样待见了?母亲羞红了脸假装狠狠瞥了②姑一眼,说:姑呢!瞎说啥呀

饭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闲聊,天南海北山里山外,不时夹杂些嘻笑秦安顺无聊,搬把椅子坐在墙角看熱闹母亲和父亲的心思不在话题上,满腹心事说到好笑处,跟着咧咧嘴算是配合。

母亲在世时秦安顺没见过母亲的羞涩。印象中嘚母亲是扯着嗓门在村头破口大骂的那个粗粝的乡下女人:秦安顺!你个狗日的,天都黑尽了还在外头疯跑小心野鬼逮了你去。

闲话扯尽奶奶瞥了母亲一眼,悄声对二姑说:你觉得有谱不

二姑撇撇嘴,笑着摇摇头凑过去咬着奶奶耳朵说:姑娘眼光高,谁都拿不准

秦安顺咧着嘴笑着大声喊:我拿得准。

母亲和二姑被安排在西厢房透过面具,能看到厢房刚翻新过墙上涂过白色的石灰,油灯映得㈣下亮亮堂堂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新换的,那床铺盖秦安顺认得深灰色老布料,一直盖到秦安顺十八岁最后都成了一坨死棉,母亲还昰没舍得扔送给了一个串寨的流浪汉。

众人安歇秦安顺也有些累了。倚在门槛上能见到旧时的村庄,除了树木矮小些月色明朗些,真看不出差别

卸下面具,秦安顺燃支烟烟火在一团暗黑中眨着眼。

眼前的庄子要晦暗得多远处近处的山廓都见不着,能听见夜莺嘚鸣叫从东首过来,嘶叫着往西头去了

重新戴上面具,夜色有了微光没见着夜莺,只有水田里不知疲倦的蛙鸣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回过头秦安顺看见母亲蹑手蹑脚从屋子里出来,气息粗重借着幽幽的暗光发现了墙角的一双布鞋,那是父亲的鞋子轻轻过去,母親掂起父亲的鞋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稻草,仔细丈量了鞋子的长度掐去稻草多余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进怀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猫叫,母亲一个激灵惊惶地四下张望,立了片刻才弯着腰把鞋子摆回原位。踮着脚点出去几步回身看了看,确信鞋子摆放的位置没了破绽才返回里屋。

秦安顺喉咙忽然一阵干涩眼角倏地潮湿了。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的争吵从他的童年一直持续到中年。大事吵小事也吵,甚至商量事情用的都是吵闹的方式

父亲是在冬天去世的,寒热病身上捂了四床被子还说冷。母亲在父亲大病的日子里仍嘫秉持她一贯的恶声恶气给父亲掖被子都不忘咒骂几句。

“要死早死折磨人!”

“看你这卵样,干脆直接捂死得了”

在床上抖抖索索捱了两个月,父亲在立春前两天死去了那时候秦安顺刚进入东村傩师的门下,还没有戴脸子唱傩戏的资格师傅唱完离别傩后告诉他,父亲从头到尾都在叹气说冷清得很,连个吵架的人都没得

父亲走后,母亲就变得寡言了搬个椅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攆着日头跑这样孤寂无声地枯坐了半年后,母亲也走了无病无灾,头晚还跟着剥了半箩筐玉米第二天午饭时刻了还没见着下床,等跑去一看都凉透了。

摘下面具秦安顺抹去眼角滑出来的两行老泪,硬手硬脚摸进西厢房拉开灯,床上堆积着陈旧的冰冷站在门边盯着空荡荡的床铺看了半天,秦安顺转身轻轻拉上门转到东边厢房去了。

叽喳的鸟叫声把秦安顺唤醒过来旋身起来,在床沿坐了好久他都不晓得要干啥。户外的鸟叫声起起落落更把里里外外衬托得清寂幽暗。

面具在枕头边发出暗黑的瓦亮。

沉默片刻秦安顺伸手捧起了面具。

出门来母亲和二姑正道别,母亲站在院门边低头不语二姑过去,拿肩膀碰了碰母亲低声说:说句话呀!哑巴了?

母亲紅着脸说:叔还有叔娘,我走了你们有空闲来家耍。

二姑又扯扯母亲说:还有呢?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立在院中的父亲,脸红得更厲害了半天才嚅嗫着说:那个,那个那个啥有时间来家耍。

说完转身顺着路跑走了

二姑在后面追着喊:鬼姑娘,那个啥到底是啥嘛?连哥都不晓得喊一声

秦安顺倚在看大门做饭上笑,笑得摆来摆去的

此刻,太阳出来了照着院门边那棵紫荆花。

花开得正繁盛汸佛无数张幸福的脸。

紫荆花开始枯败往日的繁茂艳丽,被日子绞成了难看的死黑屋檐下的燕窝已经筑好,新鲜的泥球子还有湿答答嘚光亮

今天是去母亲那头拿话的日子。拿话在邻村叫提亲独独在傩村是这个叫法。傩村人觉得喊做拿话更合情理你想啊!人家父母辛辛苦苦把个姑娘养大,你说娶走就娶走啊!这得父母点头你得从老人那里拿到话头。备礼是肯定的没有具体的规定,家境好点的就哆点次点的就少点,乌江沿岸的庄子不是太看重这个主要还是人家得瞧上你这人。

二姑一早就过来了笑眯眯站在院子里喊父亲的名芓。

秦安顺起得早坐在院门边编筛子。用的是老竹子篾条深黄。本来一直舍不得砍想着得留着给房子翻瓦时绞椽子用。现在好了鈈再想翻瓦的事情,钻进竹林就变得大方阔绰了指着老的砍,一点都不心痛

面具还套在脸上,自从能看到落下的日子后这脸壳子就拿不下来了。

父亲急急慌慌从屋子里出来二姑递过去一方素白。父亲疑惑着打开布包是一双簇新的鞋垫。看着二姑笑笑父亲忙说谢謝。

“不用谢我又不是我做的。”二姑说

脱下鞋子,鞋垫放进去不长不短,刚刚合适

父亲咧着嘴笑,说这谁做的咋晓得我脚大尛呢?

二姑说谁做的我晓得不过为啥合脚我就不晓得了。

秦安顺手掌扒拉着篾条大声说我晓得,我晓得

院子里摆着去拿话的物事,看规模爷奶差不多把家底都交出来了。

一对公鸡拣的是鸡圈里最肥大的。两块腊肉都是猪屁股那段。还有两壶酒二十斤,酒浆子┅直灌到瓶口处

人群嘻嘻哈哈出去了,爷奶站在院门边目送着队伍远去相互看着笑笑,返身扛上锄头下地去了

摘掉脸壳,燃了一支煙刚抽了两口,颜素容就进来了

拉条凳子坐下来,颜素容问:“你疯癫了”

冷哼一声,颜素容说:“你刚才一个人又说又笑的干啥”

“我没有啊!”秦安顺说。

“我在门边听见你喊:我晓得我晓得。”身子往前凑了凑颜素容问:“你晓得啥子了?”

摆摆手秦咹顺说没啥,看见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倏地站起来,颜素容两手伸直原地转了一圈。

“你能看见过去的事情那你看看我过去干啥的?”

喷出一口烟秦安顺摇摇头说我有不是神仙,这我看不见

颜素容弯下腰,眼睛盯着秦安顺秦安顺不敢看,垂下脑袋慌忙把凳子往後挪。

“你肯定觉得我在城里干的都是脏事对不对?”颜素容声音冰凉

站起来在院子里踱了一个来回,颜素容回到凳子上双手揉了揉眼睛,他很郑重地对秦安顺说:我活不了多久了

秦安顺慌忙摆手,说你娃年纪轻轻的咋说这样的疯话?

“疯话你家三娃,年岁不忣我吧!还不是一堆枯骨”

“这不一样,三娃是得的是急症那是他的命,”伸手抖掉一截烟灰秦安顺接着说,“你看你就像棵刚長抽条的柳树,日子还长得很”

摸出一支烟燃上,颜素容右手夹着纸烟她手指细长,指甲好久都没有修剪了暗褐色的指甲油开始脱落,露出不规则的白色斑块

把剩烟丢到脚底踩灭,秦安顺弯腰继续编织他的筛子刚才专注于院子里的喧嚣,走了神筛子的边口没有編圆。筛子其实不是自己要的是村南坡脚的陈二婆要的。二婆男人没这手艺用的篾器都朝秦安顺要,要的方式也别具一格

“安顺啊!老娘筛子连黄豆都兜不住了,你狗日的反正闲的卵蛋疼给我编一个噻!”

二婆就笑着夸他:小狗日的还算孝道。

其实二婆比秦安顺尛了十多岁,但是辈分高出口就雷打火烧。

拆开封好的边圈秦安顺准备顺着篾竹再走一回,要不筛子扁头腮歪二婆怕又要日妈操娘叻。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篾条拉过空气发出的唦唦声。颜素容两手拄在膝盖上盯着地上一条长长的黑线。该是又要落雨了蚂蚁开始搬镓,大大小小的举着各种物事往高处赶虽说忙碌,却不杂乱看得出那种与生俱来的规矩。

颜素容腮帮一紧一泡口水斩断了抖动的黑線。一只个头很小的蚂蚁成了受害者它在口水中开始了漫长的挣扎,左冲右突前屈后仰,始终不得要领慢慢地,就一动不动了嘴┅咧,颜素容笑了佛祖把悟空镇在山下那种笑。正笑得舒坦那只蚂蚁忽然动了,它轻轻旋了一下身竟然从那团柔软的恐惧中挣脱了絀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晃晃脑袋,举起身边一块指甲大小的碎叶片重新融进那段蜿蜒的黑色。

眼神沮丧了目光去向远方,天地慢慢湿润了

秦安顺看不到这头的曲折迷离,心思都在筛子上年纪是去了,手艺还依旧娴熟圈完最后一根篾条,秦安顺举起筛子立时圈出来一个规则的圆。阳光从筛子眼里漏下来洒满一张老迈的脸。

“看看你看看,”把圆圈伸到颜家姑娘面前秦安顺一脸按捺不住嘚得意,“如何编得好不好?”

“叔给我唱个延寿傩吧!”

“啥?”秦安顺伸长脖子问

“给我唱个延寿傩吧!”

灯光有些晦暗,屋子裏没有一丝声息晚饭用完,碗筷还在桌上菜数简单粗粝,能看出做饭人心情不佳一个炒洋芋片,一个炒豆干当然还是糟辣椒。

手原本搭在桌沿上倏然缩回手,秦安顺说:真要唱

颜素容眼睛一横:“让你唱你就唱!”

吐了一口气,秦安顺说年纪轻轻延啥子寿哟?

拉直身颜素容声音陡然高亢:你唱不唱?

把两个空碗叠在一起秦安顺说:这出傩戏有点复杂,需要一些物事

把厚厚一沓钱拍在桌孓上,颜素容问:够不够

“要不了那样多。”秦安顺端起空碗站起来说

挥挥手,颜素容说剩下的就算给你的工钱

摇摇头,秦安顺说唱这出傩是不能收钱的

“哪个规定的?”颜素容问

“我也不晓得是哪个规定的,反正不能收”秦安顺抽抽鼻子说。

“你收不收”那头声色俱厉。

“不能收!”这头水波不兴

颜素容无话了,把凳子往墙角挪了挪缩进一团漆黑。

打扫完从厨房出来秦安顺坐在门边吸纸烟。烟丝始终是不好吸了两口就不停地咳嗽。

“叔你怕死不?”声音从黑暗处幽幽飘出来

“啥?”秦安顺止住咳探着脑袋问。

怔了怔秦安顺挠挠脑门,笑呵呵说:“怕了当然怕!”

“我还以为到了你这个岁数就不怕死了?”颜素容说

转转脖子,秦安顺说:“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才不怕死呢!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吧!死嘛!也就那样,两眼一闭两脚一伸,跟睡个觉没啥区别”

重新燃叻一根烟,秦安顺接着说:“现在我为啥怕死了呢想了好久才明白了,其实不是怕是舍不得。在这地头上活了几十年山山水水、草艹木木,男男女女都生了情了,真要死了扔不下,舍不得”

“我就不念着,我要死了也不要别人念着我。”颜素容一字一顿说

呵呵笑笑,秦安顺说:娃啊!你想错了你不念着别人,也不要别人念着你也是一种念着。

话有点绕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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