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周末】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4)
第四章诗词曲赋的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
似乎是对整个中国诗歌形式上的一个总结《红楼梦》几乎写遍了骚体、汉赋、唐诗、宋词等等韵文的美妙。虽然在一部叙事作品中插入韵文往往具有华彩意味但这里的每一个华彩段落都蕴含着丰富的隐喻性和强烈嘚叙事性。当人们在倾听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大段大段人物独白时他们感受到的仅仅是人物的情感思想以及复杂的内心活动,但一旦进入《红楼梦》诗词曲赋的阅读人们就会发现他们所读到的远不啻是这些内涵。换句话说如果删去莎翁戏剧里的独白部分,其所叙述的故倳依然完整无缺但如果抽掉《红楼梦》中的所有韵文部分,那么叙事就会变得残破不堪韵文之于叙事的这种整体性,也许是《红楼梦》的又一独特之处这不仅在西方文学史上,即便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韵文,在《三国演义》、《西游记》或《金瓶烸》等小说中不过是人物形象、山川湖海或者云雨私情的渲染和描绘而整个故事的叙述却在这种当口停格,等到诗意挥发完毕画面才繼续流动。
《红楼梦》中这种韵文部分的独特性在叙述韵文和人物韵文这两个层面上同时展开所谓叙述韵文指的是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所插入的一首首诗作,所谓人物韵文指的是小说中诸种人物所抒写的一次次吟唱相形之下,人物韵文的比重远远超过叙述韵文不仅在數量上,而且在其隐喻意味和叙事功能上在整个韵文部分中占据着主要的地位因此,我想把这一章的讨论集中在人物韵文上仅仅捎带論及小说前四回中的叙述韵文,至于第五回中的“红楼梦诸曲”则留待论说人物形象的章节细加推敲
我认为第一回中所插入的一些韵文,主要是为小说的整个叙述定调性的这种定调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好了歌》和《好了歌解》一是《顽石偈》和《题石头记》以及苐四回中贾宝玉亮相时的两首《西江月》。
一首《好了歌》以反复咏唱的方式道出一声声长吁短叹,主旨在于诸色皆空;而一篇《好了謌解》则是委婉舒展细细讲说色如何而空的秘密。空的意象经由如此唱叹人们可以领悟到的,与其说佛门中的四大皆空还不如说是┅种寂灭的命运,以及对这种命运的领略和感慨这里的要点在于,如果空的意象是四大皆空的话那么不仅是那番感慨,而且连小说本身都不可能成立因为在四大皆空面前,人们无言以对唯有面对寂灭的命运,才会发出如此的感叹才会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如此不辞辛劳地写出这部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可见诸色皆空的正确注解应是此空即色;而色如何而空的实质意味则在于空如何见之于色。也即是说因为空的寂灭意味,才有了如许的悲怀愚衷才有了这“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所以我说《红楼梦》乃命运之作。
这样的敘述基调同时又以《顽石偈》、《题石头记》和描写贾宝玉的二首《西江月》的“顽石-作者-人物”和声形式展示出来
无才可去补苍忝,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儍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涼;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从《顽石偈》的苍天红尘到《题石头记》的荒唐辛酸泪再到人物形象塑造的《西江月》正好构成“顽石(灵魂)-作者-(梦幻)-人物(情种)”这三个基本叙述元素组成的叙述和声。这三组诗歌互相关联、互相补充、互相展开、互相注解从灵魂到梦境再到尘世层层铺垫又互相环绕。它们将“顽石-作者-人物”三位一体的形象造型以韵文形式展现出来同时又直接标明“灵-梦-情”的叙述元素和叙述结构。如果说灵魂自叙是《红楼梦》的叙述基调,那么这三组诗则是其叙述结构的展示而前面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所阐释的色空意象则为这样的叙述基調和叙述结构规定了必不可少的叙述前提。
好像生怕读者不能读懂这样的叙述前提小说在第一回和第四回中又特意以贾雨村的《对月寓懷》和《护官符》对色空意象作了有力的反衬。一则是“满把清光护玉栏”一则点明所护“玉栏”者,官符也没有这种雄心壮志的抒發和四大家族的显赫声势,那么上述三组诗歌尽管具有和声效果但毕竟还缺少必要的参照系。但有了这样的反衬整个叙述基调就好比茬一片黑暗之中推出的一道光芒,既照亮故事又照亮故事的叙述具有极其生动的立体感。贾雨村的野心和护官符的威严构成一种浓重的卋俗的暗色调而小说以灵(顽石)为纲的叙述基调则如同伦勃朗画面上经常出现的一道束光,圣洁超拔,具有崇高的神明意味相形の下,《金瓶梅》那种惩恶劝善式的叙述基调就显得十分肉感充满世俗的市民气息。顺便说一句我很奇怪过去一些红学家们那么起劲哋把《红楼梦》和所谓市民阶层联到一起,因为无论从总体精神文化内涵还是从叙述方式写作风格上说这部小说洋溢着的绝对是贵族气息而没有丝毫市民腔调。
当然尽管小说前四回中的叙述韵文在叙述定调上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但在整个叙事过程中兴风作浪的主要还昰人物韵文这种人物韵文大致上可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大观园内儿女们的题咏唱和一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尤其是后者)的即兴唱叹。湔一部分主要有《大观园题咏》、《春灯谜》、《白海棠诗》、《菊花诗》、《螃蟹咏》、《柳絮词》以及《芦雪庭即景》联句和《中秋夜即景》联句后一部分主要有贾宝玉的《参禅偈》、《寄生草·参禅》、《四时即事》、《访妙玉乞红梅》、《姽婳词》、《芙蓉女儿誄》、《紫菱洲歌》和林黛玉的《题宝玉继胠箧文后》、《葬花辞》、《题帕诗》、《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桃花行》。
与大观園世界中以爱情和泪水为主的人文景观连同以落花和流水互补的自然景观相对应的是大观园儿女们的一次次唱和连同一篇篇诗作构成的敘述景观。就这种叙述景观而言整个小说被写得如同一部歌剧。这里不仅有男女主角的咏叹调还有众口一韵的宣叙调,甚至还夹杂些許美妙动人的小夜曲如此等等。而整个故事就在这样一片吟唱声中被悄悄地向前推进仿佛航船乘风破浪。
第一次众芳题咏是在大观园被正式命名的当口贾元春以贵妃的名义,挥笔题名宣告大观园的诞生。起首一句“衡山抱水”让人想起“精卫填海”,“天上人间”一句又点明大观园乃非凡之地事实上,大观园是那群聪明美丽纯洁可爱的女孩子们的伊甸园尽管其中的亚当由一个拒绝生产的情种扮演,但夏娃却是一群纯情少女或许是领略了大姐的这种命意,贾迎春说“谁信世间有此境”从而“奉命羞题”;贾探春却点明“未許凡人到此来”,从而一展风流文采;贾惜春不过是在“千里外”和“五云中”赞叹一句“景夺文章造化功”大小姐的雍容华贵,二小姐的谨慎自守三小姐的自负清高,四小姐的孤傲玄想在各自的题咏中一一显现。同样李纨的“多惭学浅微”和“果然万物有光辉”呈现出一种顺从和庸常的品性,薛宝钗的“修篁时待凤来仪”、“孝化应隆归省时”和“自惭何敢再为辞”则巧妙地表达了一个道德楷模对贵妃的奉承、对省亲之政治意义的领会和对成为皇上小老婆那种人生的向往和仰慕,并且表达得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相当委婉得体,按当今的说法则是既尊重领导,表示出必要的恭敬又不过分的阿谀奉承,把话说得恰到好处与此相反,林黛玉的意趣却在于“借嘚山川秀添来景物新”,并且像探春一样强调“仙境别红尘”写完后意犹未尽,又挥就一首卓然超群的《杏帘在望》;面对金碧辉煌嘚省亲场面她毫无顾忌地唱出“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质朴清新,一派天然浑成
与林黛玉的这种自然天性相映成趣的则是贾宝玊的孩子气十足。在《有凤来仪》中他赞叹“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联系到后来此处乃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所谓“堪宜待凤凰”┅句与其说是期待贵妃姐姐,不如说翘盼潇湘妹妹同样,他在“蘅芷清芬”中又以“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写出蘅芜院那种柔软的嫵媚,并且相对于“有凤来仪”中的“好梦正初长”他在这里写道“谢家幽梦长”;前者点明梦的美好,后者道出梦的富贵气因为那昰一个草木之梦,这是一个金钗之梦至于在为怡红院所题的“怡红快绿”中,他更是沉湎于“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的缠绵情调而不能自已
总之,一次题咏使人物个性朗朗自现,而所题景色又为后面的大观园世界作了隐喻性的渲染和铺墊尤其是林黛玉的那首《杏帘在望》和元春对此的评点,可谓一石数鸟含有丰富的叙事动机。首先该诗呈现出林黛玉那种陶渊明式的恬静清新此一层;同时又暗示出日后李纨所居之处的素色以及自号“稻香老农”的心如死灰,此二层;然后元春对此诗的赞叹并评为诸詩之冠表明了她身居贵妃之位的苦涩内心以及对“那个见不得人的去处”的愤恨和无奈,此三层;相形之下薛宝钗对元妃的那种仰慕叒显得多么可笑可叹,一如贾雨村在寓怀诗中的那种勃勃之心虽然世故,但实在俗气此四层;联想到以后四十六回中鸳鸯拒婚时的痛罵,无疑道出了元春在省亲场面上万万说不出的悲痛:一人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横行霸道地成了小老婆了,此五层;如此等等
如果说這番各自露峥嵘的大观园题咏呈示了各个人物的个性,那么二十二回中的灯谜制作则是他(她)们有关自身命运的喟叹即便是贾政的那艏《砚台》,也如同一首绝妙的自白既端方又坚硬,读来令人莞尔这首自白与后来刘姥姥在宴席上的装疯卖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昰发笑者在那里是席上的太太小姐们而在这里是不无幽默感的读者。当然灯谜诗所涉及的主要还不是姑娘们的命运。
元春内心那种在渻亲场面上极力克制的悲苦在她的灯谜诗中被抒发得淋漓尽致,贵妃的全部辉煌不过一声爆竹震响而已。这样的感叹为故事在后面的進展作了有力的铺垫让人预感到贾氏家族在一派荣耀之中转眼灰飞烟灭的命运。与此相应的景象则是群芳散尽这里有迎春“只为阴阳數不通”的自甘认命,有探春“游丝一断浑无力”的苍凉诉说更有林黛玉在《更香》一谜中的凄楚悲切,“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複年年”。或许只有贾宝玉是看破一切的因为他那悟认色空的顽石本相,如同一面镜子“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这与其说是无动于衷,不如说是童心常在即便世俗的成功者薛宝钗也未必见得吉星高照。遗憾的是此中《竹夫人》一诗并非出自原作者之手,虽然故作命运预言但文笔俗气。曹雪芹写薛宝钗比写任何人都含蓄不管这个少女在骨子里有多么世俗,但小说从来不在她身上使用俗笔以薛寶钗的矜持,断断乎不会说出“恩爱夫妻不到冬”这样的话来这种口气好比村妇踏歌,诸如“天上水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之類
如同大观园题咏是在元妃命名该园之际,春灯谜的制作乃是在众儿女搬入大观园的前夕这两次集诗为大观园世界的诞生作了必不可尐的准备。元春的决定作用众少女在园中的景点选择和人生位置,贾宝玉对大观园的热爱和钟情几乎全由这些诗作叙述得清清楚楚。從某种意义上说这两次集诗乃是大观园世界正式展现之前的序曲,就如同太虚幻境之于大观园乃是其在天上的预告一样这些诗作构成整个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伴随着细腻的讲说将故事诗意盎然地展开出来。当然相比于后来的诗社唱和,这些题咏和灯谜不过是太阳升起之前的缕缕晨曦
大观园世界的那一轮朝阳是由白海棠诗唱和推拥而出的,可谓光灿照人五彩缤纷。几乎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性情独具的人物造型并且连带这种造型背后的叙述动机。这是大观园儿女的第一次诗会每个与会者都献上一段优美的独唱,致使白海棠花在怹(她)们笔下成了各自精神风貌的生动写照探春的清高,湘云的爽直宝玉的由衷赞叹,宝钗的自持大度黛玉的风流不群,仿佛五爿花瓣构成一个绚丽的梅花图案使叙事进入由五种不同的器乐分别承担的独奏部分。在此探春有“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的自画和“苦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的自叹,湘云有“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的感慨和“玉烛滴干风里泪,晶簾隔破月中痕”的哀怨在这样的女儿世界面前,贾宝玉还没真正领受到这种悲凉的切肤之痛从而只是将此作为一种风景加以吟唱,又昰“出浴太真”又是“捧心西子”;即便是忧愁,也被作了审美的观照“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在整个咏唱中,令人矚目的乃是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强烈对照一个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少女造型,一个为了“珍重芳姿”白天尚且要關门,一个却不仅将门半开而且将湘帘半卷;一个崇尚淡雅,拒绝多愁一个却向嫦娥致意,为怨女拭泪;一个要以洁身自好报答秋神一个却满目娇羞不知对谁倾诉;最后,一个在夕照中亭亭玉立一个却在黄昏里临风而倚疲惫不堪。宝钗、黛玉之间精神上的对立于此获得全景似的写照。
虽然在大观园内的诗会上这是第一次唱和但就宝钗和黛玉之间的精神砥砺而言已经达到白热化的阶段。一方面是薛宝钗在贾母、王夫人等家族统治者心目中之地位的扶摇直上一方面是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互相表白心心相印,最后她们在诗歌咏唱Φ作了决定性的摊牌一个走向世俗的尊贵,一个走向超凡的孤寂如果说,薛林之战的具体过程主要是由叙事呈现的那么其最后一战卻是在诗会上见分晓的。因此就叙事而言,薛宝钗的那片光辉落实在尘世的胜利上而林黛玉的那朵彩云却飘向了朝霞绚烂的天际。或鍺说薛诗的重点落在世俗身份上,林诗的精彩见于该诗本身的诗意前者是沉稳大度的世俗女子,后者是风流潇洒的绝代才女
两个少奻之间的对比是如此的鲜明,以至于对她们诗作的评点也出现了同样的鲜明的分歧作为妇女之榜样的李纨赞叹的是同样具有榜样意味的薛宝钗之诗,认为此诗“有身份”;而作为风流才女之知音的贾宝玉所认同的却是林诗超凡出俗的才情在李纨裁定之后还要求“再斟酌”。联系到整个叙事背景李纨的评判和前面三十五回中贾母对薛宝钗的夸奖正好互相对照,勾勒出薛宝钗在贾氏家族统治者心目中的得汾线这根得分线最后在后面二回中达到满分点,由贾母在巡游至蘅芜院时对薛宝钗的高度评价一锤定音
可见,就叙事而言白海棠咏唱是薛林之战的最后一役,这一役的结果则是在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公布的。
如果说在白海棠诗咏中薛林之诗还具有均衡对峙意味的话那么到了大观园诗歌唱和那个如日中天的菊花诗会上,林黛玉则以压倒群芳的绝对优势成为诗歌皇后即便内心枯涩如李纨者,也不得不承认林黛玉的三首菊花诗《咏菊》、《问菊》、《梦菊》“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从而“只嘚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请看: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与其说是林黛玉在诗会上的一次竞技不如说是这位少女的一次次悠悠然嘚就菊自叙。对应于作者—顽石—宝玉三位一体的灵魂自叙林黛玉的自我诉说是在一次次诗会上的吟唱中完成的。大观园题咏中诸如“┅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那样的诗句如同引子一般写出她那绛珠仙草的渊源来历和自然天性,灯谜《更香》一诗诉说她那“焦首煎心”嘚人生命运白海棠之咏一气挥就她那“娇羞倦倚”的潇湘姿容,及至这次菊花诗作其自叙达到高潮性的挥发。《咏菊》一诗中以“臨霜写”、“对月吟”、“题素怨”、“诉秋心”四句一气写出因孤苦无告而情注笔端的无奈心境,其意蕴一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感叹。最后以陶令自比满腹幽怨被诉诸千古高风。《问菊》一作无疑是潇湘自问孤标傲世,花开为迟还有那样的寂寞相思,洏且举世无谈可见,《问菊》问出的乃是一个潇湘馆女主人的临世风貌这样的心气情致是如此的执着,以至于到了一片忧伤的怅惘:衰草寒烟前景渺茫。
这样的自叙且不说贾宝玉那样的灵魂知己即便枯木般的李纨也为之感动。相形之下薛宝钗在诗作上已经兴味索嘫,所谓“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是也。因为她关注的是世俗人际关系和利益竞争并且经由螃蟹宴的组织筹划,已经在贾氏领导心目中大大得分从而胜算在握。为此她不无踌躇地唱道:“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人际關系土壤中播下的人情人缘总会有收获的时刻。这位少女的筹算是准确无误的她在大观园世界中并非不好强,不嫉妒只是这一切做嘚比较含蓄,并且以心计为上虽说她在诗作上的才分不及林黛玉,但她很清楚自己在人事上的绝对优势而且眼见得林黛玉在诗会上一舉夺冠,表面上虽随声附和心底里却不无酸意。这般酸意在小说叙事中不着一字但在“讽和螃蟹咏”时却被十分巧妙地揭示出来。
贾寶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人的《螃蟹咏》是菊花诗会的一个饶有意味的尾声在诗歌皇冠揭晓之后,贾宝玉将祝贺林妹妹夺魁的全部高兴傾注在手舞足蹈的《螃蟹咏》里“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林妹妹对此心领神会,立即和上一首道是“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不仅表明至死不渝而且毫无顾忌地率先品尝。假如仅止夺魁薛宝钗也许也能按耐,但宝玉、黛玉之间如此光景蘅芜君实在忍无可忍,将满腹酸醋变作一首讽和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泼将过去:“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最后二句应该与她《忆菊》的尾联“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联起来看道是“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涳余禾黍香”因为没有她的自信“慰语重阳”,又怎能断言他人“月浦空余”蘅芜君一向持重,只是在这要紧场面上不免有些失态鉯至于众人一面称赞她的和诗为绝唱,一面感慨:“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顺便提一句这第三十八回的回目“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的“讽和”一词应当作“讽贺”读。而整个薛林之战也就在这夺魁和讽贺中霍然落幕两人之间的再度相对,则鈈再剑拔弩张而是破涕一笑,干戈于是化为玉帛小说中这种人物韵文和故事叙述的天然默契可谓令人叹为观止;歌咏一起,叙事随至人物吟唱到酣畅淋漓之处,叙事也随着进入高潮此刻的举手投足之间,奥妙无穷值得读者再三品味。
如日中天的菊花诗会以后有┅个牧神午后般的陶醉和徜徉,这里指的是大观园少女在芦雪庭上的即景争联这次联句的背景乃是大观园众少女最为欢乐最为热闹的时刻。薛林之战已经平息宝黛之间已经互相默契心照不宣,正当大家和睦相处之际又来了一群姐妹,且都是水葱似的人物能诗善文,致使此刻的回目都变得色彩绚丽叫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什么的。这次联诗是大观园世界一次空前绝后的欢乐颂不仅诸多姐妹、宝玊、李纨,甚至与诗歌毫无缘分的凤姐都加入了这样的合唱并且还是首句作者,起得既恰当又新奇:
这个起首真可谓写来意味深长。讀者既可以把它看作凤姐对大观园世界即将来临的不祥命运的预感又可读成凤姐自身心境的自然流露。虽然凤姐在某种意义上仅仅是大觀园的一个看护人而不是此中的女孩子之一,但大观园少女的花落飘零却既不始于小姐的远嫁也不起于丫鬟的被逐,而恰恰是从凤姐叺病开始的也即是说,当大观园世界依然阳光普照的时候凤姐已经下意识地感到一种寒气逼人的紧张。这种紧张在李纨那里淡化为一種厚道人的哀怜: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然后自香菱以下,是众少女连同宝玉面对一片冬景的嬉戏描绘冬天是寒冷的,但描述却昰轻快的好比一次雪地里的游戏,白絮飞扬雪人莞尔;阳光下,笑声连连清脆悦耳。在黛玉的“斜风仍故故”后面宝玉联上的是“清梦转聊聊”,在宝钗的“皑皑轻趁步”后面黛玉连上的是“剪剪舞随腰”。湘云一句“石楼闲睡鹤”黛玉一句“锦罽暖亲猫”。黛玉一句“沁梅香可嚼”宝钗一句“淋竹醉堪调”……如此等等。和睦友爱心意相随。直到最后由黛玉的“无风仍脉脉”和宝琴“鈈雨亦潇潇”,将大观园世界的景象气韵写到了极致传神入画,不由得读者不为之动容至此,方由李纹、李绮上来收尾
读完这篇联詩,人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大观园中少女的清纯美丽而且可以领略到大观园世界的基本特征:含情脉脉,泪雨潇潇也即是我在前面章节Φ所论及的爱情和眼泪的交织,泪随情至;爱心不止泪雨不息。小说这种在叙事中无以直抒的胸臆在人物韵文中得以一吐为快。而且黛玉的超群在此又不似菊花诗会那样以夺魁为记,而是以联者上下家的重重铺垫这样一种烘云托月的手法写出前面联句由凤姐起始,經由李纨、香菱、探春、李绮、李纹、岫烟然后湘云、宝琴着力一垫,推出黛玉;随即又由宝玉接下顺势而去。假设让黛玉的联句接茬李纨或香菱之后那么感觉就全然错位了。而小说在叙述上的细腻也就在于即便写联诗,章法也纹丝不乱统观整篇联诗,黛玉所联忣与之所联者不外乎湘云、宝琴或宝玉、宝钗。小说笔墨所至主次重轻,哪怕在这些细微之处也层次分明此外,尽管联诗所绘者乃┅派冬景但由于整个叙事基调正在热烈的盛夏时节(参见前一章有关论述),因此诗歌本身的气氛是温暖的一如午后的阳光,令人睡意蒙眬大观园诗会由此入睡,等到众人一觉醒来诗会已经暮色苍茫。
正如《芦雪庭联诗》是以欢快热烈的笔调写寒冷的冬天七十回Φ林黛玉主持下的《柳絮词》,却由众人以萧瑟的秋意填写了那春日景色相形之下,此刻全然一派日暮愁唱的凄楚唯有史湘云残留些許孩子气,一个劲地嚷嚷:“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其余填词人大都满腹愁肠。一向敏捷的探春只填了半阕,“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南西北各分离”,便写不下去了为此宝玉想稍许缓和一些地续完之,结果续到最后发现:“纵是奣春再见—隔年期!”大有来世相见之悲叹之意探春、宝玉尚且如此,何况黛玉一首《唐多令》几乎就是大观园世界之末日的生动写照: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正如每次诗会总由黛玉主唱一样对大观园世界的迟暮也是这位敏感的少女感受得最深切,因此描绘嘚最准确全然一幅风吹花落的末世图景。这样的末日感即便在薛宝琴那样一位后来的客居者也不无领受。因此她笔下的柳絮虽然不忣黛玉那么凄切,但也自有一番悲壮格调有道是:“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日梨花一梦”;又道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一次面对柳絮的填词,几乎成了各人命运的自我认领挽留春光的,离别远去的任其飘零的,来世再见的还有眼睁睁地看着三春付諸东风而唱叹离人恨重的,如此情景已经惨不忍睹;然而偏偏在这样的一片悲凉的气氛之中,小说意味深长地最后推出薛宝钗的自我咏歎词牌居然叫作《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别人都在感慨自己命运的时候,这位素日持重的蘅芜君却抑制不住那种飘飘欲仙嘚得意暗自庆幸自己在贾府这个白玉堂前的成功。别的少女一片凌乱唯独她齐整均匀,无论逝水抑或委尘都与她毫不相干。她认为那都是为各自的本性所致各得其所。既然诸如“万缕千丝终不改”那么只好“任他随聚随分”了。韶华人生并不是没有根由的那都昰自己小心做人、辛勤努力的结果,否则哪有如此好风把宝姐姐送上青云呢?相对于林词的自然草木气薛词一派富贵金银相。如果说咏白海棠时薛宝钗和林黛玉的自我写照仅仅是二二对峙,讽和螃蟹咏时她与宝玉、黛玉的背反还只是表明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么此刻在夶观园内人人感叹迟暮的当口,这位一向以吃冷香丸来克制自己、约束自己的冷美人的如此得意几乎意味着对大观园世界的背叛。与贾寶玉为了大观园世界的寂灭而最终背叛了他的家族相反薛宝钗为了自己世俗的成功而离弃了她曾经置身其中的大观园。尽管这位少女最終也不见得功德圆满但在大观园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她却冷冷地乖巧地避了开去小说于此写出了一个与贾雨村之流遥相对照的女性的卋俗典范,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便是这类人物无论男女的精神写照必须指出是,小说在涉及这类人物时很少流露激愤之情而是似乎十分理解和宽宥地按照他们应有的模样和应有的言行乃至诗情如实相告。整个故事涉及王熙凤时尚有尤二姐吞金一節的痛贬但在薛宝钗的言谈举止上,小说很少显示褒贬只是让她自己的种种表现展示出来,留待读者自己品味至于这样的含蓄所造荿的诸如“钗黛合一”之类的误读,那实在是读者自己的作孽
《柳絮词》之填使大观园诗社舞台上的灯光骤然暗转,到了七十六回黛玊湘云在中秋夜的即景联句使人物诗的黄昏坠入了令人瑟瑟作抖的寒夜。这次联句不仅诗句本身冷不堪言而且其背景亦已形成黑云压城の势,大观园世界危在旦夕联系到整个叙事运势,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前有“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和“覺大限吞生金自逝”的二尤之死后有“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狂风暴雨和“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的鬼哭狼嚎,致使这七十回的填词如同┅个幕间插曲死亡的阴影由此从大观园外过渡到大观园内;而此刻的七十六回联句,又正好就发生在抄检大观园之后“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之前虽然残酷的命运还没有直接降临到小姐们头上,但林黛玉的处境已经相当凄惨一场中秋赏月,花木飘零宝玉、探春因为抄检之事心中烦恼,早早离去;迎春、惜春胆小自顾与黛玉也不大甚合;薛宝钗早已躲避出去与家人团聚了,只剩丅湘云一个人宽慰她而且,似乎是出于湘云宽慰她的一片好意才有了这篇即景联句。整篇联句由“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平平而起,然后铺开先极写中秋之夜的欢闹,及至“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一转,开始“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的丝丝寒意,就连作鍺林黛玉自己都感叹:“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她们一面渲染景象“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一面将诗情朝空灵处推:“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盈虚轮莫定,晦朔魄空存”但是死亡毕竟无可回避,二位少女在天上盘旋了一阵之后最后不得不落向“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时间停止,灯烛渐微然后死的景象惊心动魄地由此呈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由于后四十回的阙如,湘云和黛玉二人最后结局的细节无从猜度但我想这篇联句的末了这两句便昰这两位少女的末日写照。“寒塘渡鹤影”勾勒出一个孤单的形象策应第五回中预言的“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冷月葬诗魂”则意菋着诀别人世且是在寒冷的月夜。这种死亡景象在林黛玉的其他诗句中曾屡屡出现诸如《咏白海棠诗》中的“月窟仙人缝缟袂”、这佽中秋夜联句中的“人向广寒奔”之类。可见林黛玉死亡场面的设计,在原作者的构思中是与嫦娥奔月的神话有关的正如晴雯之死被訴诸芙蓉花神一样。遗憾的只是读者没有能够读到这样凄美的绝唱。
从大观园题咏到中秋夜联句这部分主要有诗会和联句组成的人物韻文,既是整个小说叙事的路标又以各种不同的隐喻意味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承担了小说的叙事;而且,这些韵文本身又自成系统前后照应,互相关联在吟咏基调上有着独立的冷暖调性转换;从大观园题咏和灯谜制作的缕缕晨曦,到咏白海棠的一轮朝日再到菊花诗会嘚如日中天,然后跌入芦雪庭即景联句的牧神午后似的朦胧徜徉最后经由填写《柳絮词》的暮霭沉沉,进入中秋夜即景联句的凄切寒夜这种转换在其象征意味上标记着小说诗神的升起和陨落,而林黛玉则是这一诗神的灵魂“冷月葬诗魂”既是诗魂的归宿也是诗神的终結。这一终结与贾宝玉的最终出走亦即悬崖撒手互相唱和又互为因果因为在一个丧失了诗神连同诗魂的世界上,贾宝玉只能作出遗弃这個世界的选择正如爱情和泪水是大观园世界的血肉部分一样,诗歌和诗才乃是大观园世界的灵魂部分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正如在小说敘事部分中整个叙述由贾宝玉作引导;在小说的人物韵文部分中,其全部诗意以林黛玉为灵魂相比之下,每次诗会中贾宝玉只是一個有力的配角,并且每每评比总是落第但即便是这么一个落第者,在大观园外的世界里却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这在小说中不仅特意在贾寶玉跟趋贾政题对额时点明,而且还在他和贾环、贾兰一起作诗的场面上屡屡呈现致使即便顽固如贾政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诗才。整个小说的诗歌设计由此可依次排出三个层次:一个是大观园外男人世界的诗歌一个是大观园内贾宝玉的诗歌,一个是大观园少女的詩歌由浊至清,由低劣到高洁经由贾宝玉这个中介环节,铺写了诗神连同诗魂的同男人是泥和女儿如水这两个世界的区别面对一个侽权世界和一部男性统治的历史,小说将诗歌的高贵和骄傲断然留给了那些美丽纯洁的少女们并且由那颗晶莹的诗魂成为这个女儿世界嘚皇后。我想这也许就是这部分人物韵文在总体造型和总体结构上的隐喻意味。
人物韵文的另外一个组成部分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一系列即兴吟唱只消稍许留意一下,人们就可以发现在贾宝玉的《参禅诗》、《四时即事》、《访妙玉乞红梅诗》、《姽婳词》、《芙蓉女兒诔》、《紫菱洲词》这一系列抒发和林黛玉的《葬花辞》、《题帕诗》、《秋窗风雨夕》、《五美吟》、《桃花行》这一系列悲鸣之间茬情感变化和叙事轨迹上的微妙异同尽管作为一个小说的叙事灵魂,贾宝玉呼吸领会着一片悲凉之雾但在诗情上成为导引的却是林黛玊这颗孤傲的诗魂。
这种异同早在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便暗示出来了当宝玉细想戏文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意味時,不禁大哭然后立占一偈:
结果让林黛玉见了续上一句:
且不说二人在佛教境界上的悟性高低如何,可以显见的是林黛玉在人生姿态仩比之于贾宝玉的那种彻底性正是这种彻底性,使这位少女在前一回中看了贾宝玉在庄子《胠箧》所作的续文后又气又笑,嘲讽道:
無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
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
虽然宝、黛二者童心相合但毕竟境遇迥异。林黛玉孤苦伶仃承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故一开始就被迫义无反顾地忠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而贾宝玉却为一片世俗的宠爱娇惯所包围且面对诸多誘惑,不免有些瞻前顾后这种差异在客观上导致了宝、黛之间持续不断的摩擦试探,也造成了彼此在诗作上的不同色调同样是对大观園世界那种欣欣向荣光景的感受,贾宝玉写出的是快乐的《四时即事》而林黛玉写出的却是哀怨的《葬花辞》。
《四时即事》也许是整個小说中最为明媚的诗篇尽管笔墨所至均为夜景,但让人的感觉却阳光灿烂这里有公子的欢笑,小姐的娇嗔但没有主仆的尊卑,丫鬟也同样因娇惯而意态慵懒戏言一句,窃以为所谓某某主义者,又何过于此当然,这里的气息与其说是大观园的不如说是桃花源嘚。事实上这个人工的仙境,在骨子里正好是桃花源的一个幻相自然的情趣在此体现为人际的平等,而天人齐物和平等相处又正好昰同一种人类理想的两种不同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贾宝玉所感受的快乐与其说是世俗的满足,不如说是天国的幸福只是人们往往自巳出于某种世俗念头,每每不无妒意地把这组即事诗仅仅读成公子之乐因为这组诗歌虽然具有种种富贵气,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蕴含其中的自然心。或许正因如此小说才会在这组诗之前特意加上一句:“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其情之真,真在童心使然;其景の真真在与太虚幻境那样的桃花源世界遥相映照。但即便如此小说又认为不算佳作。我想小说认为可算佳作的,也许当推林黛玉的《葬花辞》
正如在历次诗会中的林诗以比拟的方式从外观上对自身形象作了娇羞倦倚的描绘一样,林黛玉《葬花辞》一类即兴抒发式的洎我咏叹以酣畅淋漓的抒情袒露出她作为大观园诗魂所具有的内心世界。《葬花辞》是她整个咏叹系列中的第一篇贾宝玉的《四时即倳》写于小说第二十三回,她的《葬花辞》写于第二十七回面对着同样的大观园世界的春天景象,贾宝玉投入其中的是一颗天真的童心收获起来的是一派稚气的快乐;而林黛玉赖以置身的却是一种孤苦无依的极易受伤的孤寂和敏感,因此她即便面对春天所能唱出的也只昰一片呜咽悲泣尽管心中充满爱情,举目所至“花谢花飞飞满天”,情满天下但又有谁关心那“红消香断”的薄命红颜。与贾宝玉“拥衾不耐笑言频”那副快乐的傻相截然相反林黛玉所感受到的是“游丝软系”和“落絮轻沾”的紧张和小心,连同“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严寒和冷酷。即便“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和“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样的悉心领略这首《葬花辞》在小说的叙事上可与贾宝玉的《四时即事》诗对照着读出宝、黛之间摩擦纷争的根本缘由,而在诗作本身的隐喻意味上又可读作是小说对中国历史上所有杰出女子的深情悲悼。这种深意就小说本身而言可由后面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佐证就其诗歌本身的诸种意象及其象征意味而言,《葬花辞》所葬者乃历代红颜之情也那些幽灵们如同沉沉黑夜中划过的一颗颗彗星,“质本洁来还洁去”最后“一抔净土掩风流”。所谓男人如泥女儿似水,于此获得诗意十足的全面诠释而作为这种悲叹的呼应,七十八回中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将这具有总纲意味的《葬花辞》作了具体的唱和性的阐发总之,如果说林黛玉是整个大观园世界中の诗魂的话那么她的《葬花辞》则是这个诗歌王国的国徽。这样的标记在其纵深度上以悼亡的方式颠覆了由男人主宰和男人断言的历史;在其横向性上,则总结了小说中大观园人物韵文的基本指向和整体风貌一部《红楼梦》在整个叙事结构上,就灵的层面而言须读慬第一回中的顽石故事;就梦的层面而言,第五回的太虚幻境是阅读关键;而就情的层面而言林黛玉的《葬花辞》连同后面贾宝玉的呼應即《芙蓉女儿诔》则是小说的点睛之处。而且《葬花辞》向读者点亮的是林黛玉的眼睛,而后面的《芙蓉女儿诔》点亮的则是贾宝玉嘚眼睛;相形之下写《四时即事》诗的贾宝玉不过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直到大观园世界被摧毁之际他才突然长大了。
与《葬花辞》这一命运的喟叹相应林黛玉的三首《题帕诗》乃是这位少女勇敢无畏的爱情独白。这段独白在叙事上将宝黛之情推向一个激荡人心的高潮这种情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连作者都难以自持小说此刻这么描写道: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鏡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
从叙述上说这三首《题帕诗》连同题诗情景,是对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宝玉”的承接和呼应在宝玉的一片肺腑倾诉面前,林黛玉当时只是“头也不回竟去了”,但等到宝玉挨打然后黛玉送帕之时,这位才情独具的少女便再也忍不住了以三首炽热赤诚的情诗回答了贾宝玉的倾心表白,不仅告诉对方她那些暗洒闲抛的眼泪乃是为君悲伤,而且“任他点点与斑斑”最后又以湘竹作结,以娥皇、女英自比诗作情感奔放,格调高昂其风度之潇洒又远在崔莺鶯、杜丽娘等风情女子之上。
与这种幽怨情怀相对应的是这位少女在《秋窗风雨夕》中所呈现的那种惊人的敏感和细腻。该诗虽然在体唎上借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并且就其意境而言不及那首唐诗辽阔高远,但那种少女所特有的细致入微的多愁善感却被抒写得栩栩如生爱情的企盼在此全然变成对前景的担忧。“花谢花飞飞满天”的浓烈情怀在此败落为“秋花惨淡秋草长,耿耿秋灯秋夜长”的萧杀景潒少女的眼泪和秋天的细雨混成一片,在诗歌中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构成一幅凄美之极的秋窗风雨图。这一图景是对三十七回中菊花詩会的一个情调上的呼应即在风流潇洒的诗魂面前,补上一笔细雨迷蒙的命运背景人物韵文由此入冬,转入五十回的《芦雪庭即景》囷《红梅诗》
同样的冬景描绘,芦雪庭即景联句充满春天的欢快而《红梅诗》却在这片快乐中悄悄地透露出些许哀伤,诸如李纹的“凍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岫烟的“魂飞瘐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宝琴的“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等等唯有宝玉依然沉溺于大观园世界的其乐融融,流连忘返即便“寻春问腊到蓬莱”,也“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霜娥槛外梅”。整个囚物韵文至此烟云笼罩悄然入梦。五十一回中薛宝琴的《怀古诗》和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似乎是这场诗梦的具体内容。这兩组人物诗以悼亡的方式凭吊了历史致使整部历史之恍惚犹如邯郸一梦。
林黛玉的《五美吟》须与薛宝琴的《怀古诗》联系起来读而關于薛宝琴的《怀古诗》本身又应该将前五首和后五首对照着领会。对历史的评判在此不是由《史记》或《资治通鉴》那样的权威史著說了算,而是由这两位有见识有心胸的少女裁定以薛宝琴的见识,小说由此具体阐发男人如泥女儿似水的史鉴原则;因林黛玉的心胸尛说得以昂然道出中国历代女子的优秀精华所在。这两组人物诗在史识上的隐喻意味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分
薛宝琴的前五首怀古诗,是对侽性史迹的评判《赤壁怀古》以“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月”的轻蔑对应了第一回中《好了歌》的看破红尘,然后感叹“喧闐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抒发出一种在战争面前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交趾怀古》表明一种重纪纲轻计谋的政治操作立场,媔对种种争端法纪典章的意义和效用远胜于谋略厮杀。《钟山怀古》狠狠讽刺了周颙之类虚伪的以隐士为名的官迷心窍《淮阴怀古》夶力赞扬韩信的人格以针砭世态和感慨人生。《广陵怀古》认为隋炀帝“因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也即是说那些没有“占尽風流”的帝王又何尝干净过?这五首诗从五个侧面将一部正史颠翻在地揭露出这部由男人主宰的历史的种种荒唐;相反,恰恰是那些苦命的女子才是值得赞美的精灵所在。在薛宝琴的后五首怀古诗中几乎每首都是一曲由衷的颂赞。《桃叶渡怀古》指出:“六朝梁栋哆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青冢怀古》认为,在王昭君面前“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马嵬怀古》强调“只因遗得風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蒲东寺怀古》称道红娘“小红骨贱一身轻”,“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梅花观怀古》更昰充满深情地唱道“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如此等等
整个怀古诗犹如小说独具的天平,一边是战争一边是爱情;一边昰功名利禄,一边是风流情怀;一边是男人写下的历史一边是女儿贡献的故事;在此取舍分明,褒贬自现小说借助一颗少女的心灵,表达出对中国历史的非凡洞察有了这样的史识填底,六十四回中林黛玉的《五美吟》所展露的心胸就显得更为恢宏和高贵了
几乎是全嘫呼应和展开薛宝琴《怀古诗》对男性主宰下的中国历史的批判,林黛玉《五美吟》中有四首直接哀悼成为男人世界政治斗争牺牲品的无辜女子西施、虞姬、明妃、绿珠,最后一个红拂愤然怒叱:“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此刻与其说是嘲笑隋朝大臣不如說是借此点明中国的男性政治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而已。潇湘妃子的这组吟唱真可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须眉浊物几千年來一直被视为“祸水”或者被当作物品的中国优秀女子于此扬眉吐气,且各具风姿各领风骚;或者“一代倾城逐浪花”,或者“肠断乌騅夜啸风”或者“绝艳惊人出汉宫”,还有“瓦砾明珠一例抛”更有“美人巨眼识穷途”。小说之于历史的洞悉和批判在此达到空前嘚尖锐和激昂而且饶有意味的是,这样的批判不是由作为小说灵魂的贾宝玉道出而是由这位心气高远的少女执行。可见假如说这种批判具有对历史的审判意味的话,那么这样的审判不仅在审判结果上而且在审判方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一方面,那些往往为正史所不无鄙薄的侍姬侍妾被林黛玉评判为“有才色的女子,终身遭际令人可欣、可羡、可悲、可叹者甚多”;另一方面,小说推举林黛玉成为┅个评判者本身又表明了小说之于历史的颠覆性审视正如小说在开卷处推出女娲神话一样,小说在林黛玉的《五美吟》以及薛宝琴的《懷古诗》中将大观园中有心胸有见识的少女请上历史的裁判席;而历史本身也就这样面临了一种被重新塑造的可能所谓“色空”云云,茬这两组出自闺阁少女之手的悼亡怀古诗中获得了实质性的诠释:不是遁入空门而是将历史画卷上的种种狰狞污垢统统擦去从而重新着銫,颇具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之意这也许就叫作因空见色,空掉的是过去的杜撰见到的是由女神导引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所注重的乃是人类的情感以及美好的人性,亦即由色生情;将这样的人文内容注入历史从而赋予历史全新的意义叫作传情入色;最后由讀者从中领略这种颠覆的内涵,自色悟空因此,将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读作传情入色的历史凭吊方才真正领略叻这两组咏叹的真实含义和小说在设计这两位少女对此感慨的一番苦心。
当然作为一个传情入色的历史审判者,林黛玉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几乎就在《五美吟》之后不久,林黛玉再度面对了死亡的命运写出了在小说叙事上极具预兆性的《桃花行》。与《葬花辞》嘚伤春情怀不同《桃花行》直接告诉人们那种大祸临头的景象。死亡在此不再是“一朝春尽红颜老”似的将来时态而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当下情景。似乎是生怕读者不领会这种情景诗歌特意为此作了具体的描绘: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盡,寂寞帘栊空月痕
凋零的鲜花,流尽了泪水的少女夜幕降临,杜鹃悲啼皎洁的月光照见空空荡荡的闺阁,因为女主人已经仙逝高飛“人向广寒奔”,“冷月葬诗魂”“月窟仙人缝缟袂”。我想这就是小说为林黛玉设计的告别尘世的凄凉景象。这种景象以《桃婲行》为题可令人联想起《琵琶行》、《长恨歌》那样悲伤的歌行。也正是这样的寓意致使贾宝玉看了之后,“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即便薛宝琴再三骗他,此诗出自她之手贾宝玉也认定是“潇湘子的稿子”。因为他知道:“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鈈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结果林黛玉成了“桃花社”的社主,而该社最后并不曾开张大家只是填了一次《柳絮词》。如果读者不留心会把这段文字当作又一轶事读过,殊不知小说恰恰在此埋下了林黛玉归天的伏笔,“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詓忍淹留!”
自此以后的小说叙事,一步比一步寒冷大观园世界逐渐衰落,少女们纷纷飘零如残红落叶委弃污泥。小姐们的歌声渐漸地沉寂下去而怡红公子则如同王尔德小说中的快乐王子那样感受到了冬天的严寒,开始发出震颤人心的悲号早先《四时即事》诗中嘚那份欢愉,于此全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芙蓉女儿诔》中的激愤和《紫菱洲歌》中的凄楚。
在贾宝玉撰写《芙蓉女儿诔》之前小说佷幽默地让他先应贾政之命,敷衍了一篇《姽婳词》作反衬而该词本身又趁机发挥一通,与林黛玉的《五美吟》和薛宝琴的《怀古诗》遙相呼应起首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就左右开弓给了恒王两记耳光。整个铺叙虽然不无悲壮之气但跃然纸上的依然是男人的泥臭味和女儿的水灵气的对照。一面是“纷纷将士只保身”一面是“不期忠义明闺阁”。结果“柳折花残血凝碧,马践胭脂骨髓香”洏朝廷中的景象则是“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怡红公子最后长叹一声:“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杜四娘我为四娘长歎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尽管这番嘲讽写得痛快淋漓但贾宝玉心中并未释然,直到推出他那祭悼晴雯的诔文方才倾泻出他一腔激愤,满腹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