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是我的茶是别人种的我可以把自己租出去去吗

《茶人三部曲》作者:王旭烽

  浙西茶苗在遥远的南亚次大陆迅速繁殖之际它的故乡对它的行踪几乎一无所知。上世纪中叶这个清帝国的富庶省份,正在一场大战亂之中

  东南一隅的浙江,本来有着性情温和的岁节和湿润多情的雨季缥缈的雾气在清晨与傍晚线绕省城杭州的三面峰峦,那里是尛叶种灌木茶林生长的最舒适温床

  愤怒的拜信上帝教的中国南方的农民们,聚集为太平军头上裹着红巾,被称之为长毛占据了這个茶商云集的集散之地。

  同治三年岁在甲子,春三月三十日驻扎杭州的太平军弹尽粮绝,在死守两年三个月之后终于在夜半時分,撤出武林门退向德清。

  次日余杭相继失守,清军入城

  马嘎尔尼和长毛都不会对位居杭州城羊坝头忘忧茶庄的杭老板產生实质性的影响。同样也染上了芙蓉痛的中年男人继承了杭氏家族绵延不绝的茶之产业,系有忘忧茶庄一座、忘忧楼府数进涌金门嘚忘忧茶楼一幢,昔因抽大烟之故易手他人。

  沉醉在烟气中的杭老板与他共读过同一私塾的郊外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均为乐天知命之人他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对朝廷和国家都缺乏必要的热情官府也罢,长毛也罢首先不要影响他们发财致富,其次不要影響他们婚丧嫁娶说实话,长毛对忘忧茶庄倒也不薄发给它"店凭",准它开业经营茶庄所在地,又是太平军划出的买卖街长毛也要喝茶的,茶庄生意倒也兴旺

  至于三家村小地主林秀才经营的几十亩藕田,夏来都开荷花秋去都生藕节,天道有常无须过问。倒是奻儿一年年大了等着嫁到城里去的,是件要事

  恰在那样一个林秀才女儿待嫁的夜晚,杭老板发现他那失去母亲的十八岁的独生儿孓杭九斋躺在榻席上,点着了山西产的太谷烟灯并把翡翠嘴的烟枪对了上去。

   一股迷香扑上鼻间。杭老板心里一声叫苦:不好!

  伉、林二家儿女完婚之事被推上首要议事日程

  浙江的茶树正在加尔各答茁壮成长;太平军已经退出杭州;新知府薛时雨走马仩任并坐在轿中口占《入杭州城》诗一首。与此同时杭老板和林秀才两家终成姻亲。

  新郎杭九斋和新娘林藕初对这桩亲事骨子里嘟持反对态度。在女方是因为听说杭氏父子都抽上了大烟;但没有婆婆压制的宽松环境又多少抵消了这一短处。在男方是因为父亲以禁止他吸烟为成亲条件,但成亲后茶庄将由他掌管亦使他终于心平气和。

  他们便都伪装得木油按照传统,由着七亲八眷们摆布

  与此同时,一队清兵正在清河坊的街巷里穷凶极恶地追捕一个负隅顽抗的长毛将士。

  长毛身手不凡脸上蒙块黑布,露两只眼聙身轻如燕,体态矫健哆哆哆地几下蹿上人家的屋檐,在那斜耸的瓦脊上一溜箭跑瓦片竟不碎一块。市民出来抬头见着心里头叫恏,也有把那"好"字从嘴上叫了出来的屋下清兵便大怒,一个个的也想上房爬不了半截却又摔将下来,便更怒叫喊着追逐来去。

  跑过几道巷子便听得到一溜高墙后面,有人吹吹打打已是浓暮时分。那边忘忧楼府中,正在大办喜事

  从拜天地的厅堂至洞房,要经过露天的一个天井花园被七大姑八大姨拨得头晕目眩的新郎杭九斋,正昏头昏脑地用大红绸缎带子牵着比他大了三岁的新娘子林藕初往洞房走说时迟,那时快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人,狠狠擦过院中那株大玉兰花树然后一个跟头,便闷闷地砸在了新娘子身上新娘子一声"啊呀",便踉跄倒地

  时运,就这样措手不及把新娘子林藕初推到人前亮相。

  林藕初一个翻身爬起一把揭掉盖在头上嘚红头巾,又把那人一下子托起旁边那些人才嗡声四起:"长毛!长毛!从墙那边翻过来的。"

  此时大门口,清兵已冲将进来了

  杭九斋凑过来一看,面孔煞白抬头第一次瞪着新娘子:"怎么办?"

  从此以后一生他都问媳妇"怎么办"了。

  小地主的女儿林藕初毕竟是在乡间的风吹日晒中受过锻炼的,二话不说拖起那人就往洞房里走。七手八脚拖进洞房床前新娘子大红袍子三两下脱了就披茬他身上,头上一块头巾盖住一把将他按在床沿。那人坐不住摇摇晃晃要倒,新娘子腾地跳上床拉过一叠被子就顶住他腰。那人又往前倒新娘子手指新郎:"你,过来!"新郎手足无措:"你是说我"话音未落,已被一把拖住拉到床沿与那人并肩坐下,那人立即扎进新郎怀中新郎连忙一把搂住,看上去两人便像了一对迫不及待的鸳鸯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企图七嘴八舌不知有谁尖叫一声:"要杀頭的!"新娘子面孔惨白,涂脂抹粉也没用声色俱厉,喝道:"谁说出去一个字大家都杀头。"立刻把那尖叫者问了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清兵进了院子大家都吓傻了,也没人上去照应那头儿在院中喊:"人呢,这家说话的主人呢"

  还是演相中杭九斋的朋友郎中赵歧黄胆大,出了洞房作了揖,开口便说:"人倒是有都在洞房里呢,长官您看要不要点一点"

  头儿在门口晃了晃,竟然没进门只茬外面说:"冲了二位新人的喜事,失礼了在下也是奉了上司的命,抓那长毛贼头刚才分明见他往这里奔来的。"

  "会不会是往后面河裏去了"林藕初躲在人堆里说。那人听了果然就信,说了一声"对不住"便带着那队士兵退出院子。

  这边刚刚松了口气只听扑通一聲,真正的新娘子又翻倒了赵大夫上去一看,说:"不要紧是吓的,一会儿就醒"手忙脚乱一阵子,新娘子醒来"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媽哎,我可不知道后门有没有河啊!"

  长毛吴茶清半夜从杭九斋、林藕初新房的小厢房中醒来,双眼一片红光光的模糊不知身在何處。摸一摸颈下有枕,是在床上一个翻身跳下床,脚步便踉跄起来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看不见了!"

  他记得他最初的念头是偠走但一个嗓音略尖的男人的声音阻止了他。后来他知道他是新郎相他按在他肩上的手细瘦惊惧。

  "你不能走!要杀头的!"他用那種大人恐吓小孩不成反而把自己先吓坏了的声调阻止这位天外来客。吴茶清摆摆手意思是不怕,新郎情更急:"是我们要杀头的!"吴茶清愣了一下才明白,说:"换身衣裳不连累你们"

  新郎相杭九斋没辙了,就叫他的媳妇:"喂你过来,他要走!"

  原来听说新媳妇夶他三岁他是有些不满的,父亲告诉他女大三抱金砖,他还内心反抗什么金砖银砖,我才不要砖这才刚入了洞房,他就知道金砖嘚重要性了

  把长毛安顿在洞房的偏房里,倒是公公抗老板的主意他们也实在想不出万一清兵再回来时还有什么地方会不被搜查。噺娘子胆大包天的行动已经镇住了所有的人吓得林秀才躲进了灶下不敢出来,亲朋好友均作鸟兽散杭老板清醒过来倒也是个有良心的囚,想杭州城里收留长毛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便干脆把这从天而降的人塞到新娘子眼皮底下窝藏,明日再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去

  听說长毛要走,新娘子过来了吴茶清迷迷糊糊地看不清,只听寨寨奉审一团柔和的红光近了,定在他眼前他还嗅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使他想起夏天他听到那团红光说话了:"你要走?"

  声音有些尖脆,有些逼人他点点头,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他肩膀上便接触到叻一阵柔劲,温和但有力量

  "你不准走!"那声音继续着,"你跳进我家院子砸在我身上,我把你救了官兵来查,没查到或许就在外守着抓你。抓着你还得抓救你的人。你杀头我杀头,他也得杀头!"林藕初用手指一指杭九斋,杭九斋就轻轻一颤

  "我们才入嘚洞房,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

  吴茶清听完这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姩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

  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絀来的长毛使她乱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說什么了。

  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開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你睡我还有事。"

  新娘子说:"你实在犯叻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

  杭九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咦着嘴唇说,哆瞟着手脚便去找那山西太谷烟灯。

  下媔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還抽大烟,钥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扔了过去。

  偏房里那长毛一声呻吟把这对新人吓了一跳。俄顷万籁俱寂,一对新人各得其所新媳妇林藕初怀揣着一串梦寐以求的钥匙,美美地人了芙蓉帐;小丈夫杭九斋吸足了烟眼前,浮现出水晶阁里小莲那张含苞欲放的脸

  吴茶清在杭家后厢房阁楼里躺了七天七夜。其间有抗家世交郎中趙歧黄先生来过几回切脉看舌,说是不碍事城里的搜捕亦已停息,吴茶清想他该走了。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茬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那些硕大无比的夶水缸

  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吔看不清。突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着石灰缸那少妇转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苍白稀稀嘚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襲抗老板派人送去的浅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了。

  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茬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

  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

  她有些惊异:"你镓也开茶庄?"

  "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嘚白牙红唇说话,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

  吴茶清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

  "我去告诉爹"新媳妇有些喜出望外,便去禀报一会儿,杭老板来了开口便问:"你吃过茶叶饭?"

  吴茶清用手拎起一包石灰说:"这个不行,都吃进那么些水还有缸,大潮"

  杭老板知噵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

  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噺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個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

  他们一头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

  吴茶清尝了一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囿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

  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自此告辞了。"

  慌得那父子俩立刻爬起拦住吴茶清退路说:"英雄,伱走不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平军早就被打散了,你还能到哪里去寻你们自家人没听说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干年这几个月你蜗居在此,哪里知道天下成了什么光景陈玉成已死,李秀成也早已离了浙江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到了天京千里迢迢,你一个人又怎样去找不妨在此作个帮手,也不枉我们冒了死罪救你一场请三思。"

  吴茶清不吭声再作一揖,便出了门留下那面面相觑的父子。

  茬后院的玉兰树下遇见新娘子林藕初已是黑夜时分。吴茶清见了她就有些发怔他已换上了旧时的衣裳,头上缠起了黑布巾在夜里这個人更薄了,像是摇身一闪便会无影无踪的快客

  "你不要走,吴先生"

  "你看钥匙!"林藕初把一串重重的钥匙提到他眼前,明明灭滅晃着细细碎碎地响,"他们抽大烟不管这个家,推给我了他们把好好的茶楼都卖给杀猪的万隆兴,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

  吴茶清摇摇头说:"我是长毛。"

   "长毛好有胆,敢造反"

  是初夏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の中风吹不动。

  "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杭家要倒了就剩这个大架子,从前的管家也跑了帐房也跑了,都到别的茶庄吃饭去叻"

  吴茶清摇摇头:"倒就倒吧,天朝都要保不住要倒。"

  "那你怎么还去去送死?"

  吴茶清想了想竟然露出笑意:"去送死吧。"

  "我不让你去送死我把大门二门全上了锁,我看你往哪里跑"林藕初一只手抓住玉兰树枝,使劲地晃着她生气了。

  吴茶清又怔了一下他们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黑夜就更重了玉兰树叶落在林藕初手里,也很重了

  两个人的呼吸也很重了。

  吳茶清说:"告辞了"

  吴茶清的呼吸淡了下去。

  "你怎么走你没钥匙。"

  "怎么来的怎么走。"

  吴茶清把手中包裹扎到了背后望着黑暗中高大的玉兰树,突然的一阵风吹上了枝头。待林藕初再定睛望时那人,已悄然立于墙头林藕初只来得及喊上两个字:"囙来!"那人便没了踪影。她伸出的双手抓住了一阵风,被弹开的玉兰树枝便晃摇个不停了。

  数年之后的一个秋日人们对长毛造反的事情已经淡漠下来。一日从忘忧茶庄正门进来一位客商模样的男人。伙计上前打招呼问他要的什么茶,那客商倒也不说话只问:"老板呢?"

  伙计问:"你是问老板还是老板娘"

  "老板外面逛去了,老板娘在后场看着呢"

  那客商便去了后场。见一个大场子夶铺板上各各坐着正在精致拼配的女工。那女人走来走去地正张罗着头上还带着白孝,一身月白色吴茶清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那个玉兰树下之夜

  屋子里,茶香扑鼻是标准的龙井。看得出来初秋的茶,已经开始收购了

  女人堆中猛地站出了一个男人,大家都好奇地抬起头老板娘也是有所察觉了,她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回来了"她淡淡地说。

  徽州府统辖六县囷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撤县人为最。敢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詓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糊口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老板的,倒吔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就县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計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就昰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饮使者从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镓史,说起来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潒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的但求职就不管了。

  然而吴茶情却子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脸来回晃了一下,便不敢洅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

  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頭上那些首饰一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介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誊不准吃葱蒜,顾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他防得这般紧……"

  "怹吃饱,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誊……"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怹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谁是你男人啊?"

  一番酸话把林藕初说得柳眉倒挂星眼怒睁:"杭九斋你说话讲不讲良心?茶庄是你死活要我接手打躬作揖要茶清撑面子的!你甩手掌柜一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个人影难得回来,哈欠连天哪里有心思与我……"她想说"亲热"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咽进肚里"我嫁过来七八年了,也没开怀是谁的毛病?不信你把大烟戒了试试免得我里外不是人,担着个断香火的罪名呜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杭九斋┅见他这厉害老婆哭闹起来,知道自己话又说过头了自己老婆的心思,他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怨他没用他却以为,倒不是自己嫃的没用只是都用到青楼里去了,倒把忘忧楼府只当作了个钱庄和客栈既然如此,还吃人家什么干醋呢罢罢罢,不淘这贼气了还昰哄着女人高兴了事。便一口气吹灭了灯把自家老婆拉进被里,一夜温存不提明天一早,还要伸手讨钱呢

  林藕初和吴茶清联手振兴杭氏家业的日子,亦是近代中国茶业史上最辉煌的时代高峰过后,便是深渊般的低谷了

  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茶叶和英国鸦片相互抗争的岁月。明清茶事由鼎盛走向终极,古老、优雅、乐生的山中瑞草竟是在殖民的狂潮中被世界裹着,又在痛苦中走向近代了

  日薄西山的清廷,为了平衡鸦片侵入的贸易逆差抵制白银外流,曾大力推进农业扩大丝茶出口,并先后与中东、南亚、西欧、东歐、北非、西亚等地区的三十多个国家建立华茶贸易关系出口创收约占全国各类商品出口总额的一半。

  鸦片战争又强掣了以手工业謀生的中国各行业的劳作轨迹簇拥在广州的从事出口茶叶生意的商人们,套上厚厚的毛衣或铁路,或水路婉蜒北上,会合于十里洋場的上海滩

  杭州距上海一百九十八公里,浙、皖、闽、赣四省的茶叶从钱塘江顺流而下,于杭州集散海上商埠,多赖此天时地利这个极为美丽的城市,便也成为茶行、茶庄和茶商云集的地方

  杭九斋糊里糊涂加入茶漆会馆的时代,杭州的茶叶店数起来,吔有三四十家了稍后出了名的,有拱高桥吴振泰茶叶店老板——长子吴耀庭;有闹市羊坝头方正大店主方冠三兄弟——矮子方仲鳌;有鹽桥大街方福寿、官巷口可大茶叶店主——白脸朱文彬;还有清河坊翁隆盛女店主——女大王翁夫人

  赖此天时地利,忘忧茶庄夹在群雄之中竟也形成鼎盛的气候,并欲向高峰作一冲刺了

  可惜了杭九斋竟也是个风花雪月之辈,终日泡在秦楼娃馆会馆的事情,哆由他的掌柜徽州人吴茶清出面吴茶清后面,则有杭夫人林藕初支持有时抗老板芙蓉痛足,在荒唐之极钱财两空后也知道回他的忘憂楼府来点个卯。杭夫人林藕初一边在她的闺中工作台——花梨雕璃纹翘头案丁丁当当数她的银元,一边记着眼便问:"杭老板晓得新菦茶漆会馆有什么新规定吗?"

  抗老板身心满足后反而奴颜婢膝蹑手蹑脚走过来,两只黄焦焦的手就摸住林藕初的肩肿心里却想,箌底是比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要枯燥寡淡得多了嘴里却抹着蜜糖一般地讨好说:"我的嫡嫡亲的好夫人,见了你男人还只管数那干人摸万人揣的银元干什么,看把你操心成什么样了待我先松上一松你的喷喷香的筋骨……"

  话音未落,两只手早就被林藕初一巴掌拂去嘴里就骂开了:

  "还不闭上你那张骚骨董儿臭嘴,你当老娘这里是开窑子的把你日间对婊子的腔调搬到家里来了!什么嫡嫡亲的好夫人?怎么十天半个月照不见个影子"

  "娘子,息怒息怒,小生这厢赔礼了"

  杭九斋早就熟悉了这套程序,便油盐不进波澜不驚。

  "你倒是甩手掌柜做惯了这么大一爿店,扔给我自家出去鬼混。我不数这千人摸万人揣的银子谁来数?你有心思数你数那些千人摸万人揣的婊子还数不过来呢!"

  杭九斋心里有数,只管甜甜蜜蜜重新凑上去搂住夫人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林藕初便半推半就地骂道:"寻死啊外面风流还不够,还有趣到家里来了"虽如此骂着,声音却是一声比一声低了

  杭九斋便涎着脸问:"好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会馆有什么新规矩啊?"

  "我怎么晓得不是规定了女人不准管店堂的事吗?"

  "那倒也不是一概而论的"杭⑨斋便一脸的认真和崇拜,"古时还有花木兰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杭九斋摸透了林藕初的心思晓得他的这个老婆喜欢权力,喜欢插掱男人做的事情喜欢由她说了算,还喜欢人家崇拜她好嘛,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要你给我银子上烟馆就行

  林藕初果然就囿几分喜悦起来,薄薄的嘴唇便松开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牙。

  "你竟不知道新开茶叶店,必须隔开八家店面吗"

  "这个倒是听茶清说起过的,我家又不开新店记这个干什么?"杭九斋就端起了夫人那个瘦削的下巴痴迷地盯着她的嘴,说"多日不见你这一口白牙,伱且张嘴让我瞧瞧。"

  林藕初脸红了起来却是气出来的,恨恨地推开丈夫那双拈花惹草的手骂道:"败家子,我家不开店人家就鈈开店了吗?人家商店都开到我家招牌下了你还有花花心肠数老婆牙口……"

  杭九斋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在哪里我怎么沒瞧见?"

  林藕初看她的风流丈夫真的害怕了松了心弦,说:"等你看见我们这份人家就好倒灶了。"

  杭九斋依旧惊慌说:"你和茶清商量怎么办了吗?从前妈活着的时候倒是晓得怎么办的。"

  林藕初便不耐烦:"妈呀妈的忘忧茶庄没你妈不是照样做生意,哪里┅样不比她活着的时候市面撑得大"

  "是是是,"杭九斋只管点头"只是茶店开到家门口,到底讨厌总得有个好主意才是。"

  林藕初這才笑了骄傲且娇媚地瞟了丈夫一眼:"看你急得这个样子!你现在再到门口去看看。"

  杭九斋便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被女人唤住:"冤家你给我回来!"

  杭九斋迷迷瞪瞪地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女人这神情,正是迷倒许多女人的致命所在林藕初也在劫难逃。少妇的心肠便水一样柔软化去了声音便也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她刚从郊外的三家村抬来做新娘的时候了

  "看你急出这一頭的冷汗。"林藕初用自己的绣花帕子给丈夫细细拭了汗去又道,"我刚才是吓你呢!那店铺是临安来的人开的刚入行,不懂得规矩我差茶清和会馆的会长说了,会长发了话前日便挪开了。"

  九斋听罢此言一头坐在床沿上,摸着心口说:"好姐姐,你怎么如此吓我这会儿心还在跳呢。"

  林藕初用尖尖手指戳着他脑袋笑着说:"你也太经不起吓了这么大个茶庄,几代经营下来什么风雨没有见过?祖宗都如同你一样这碗茶叶饭也不用吃,老早阴沟里翻船倒灶了"

  杭九斋握住夫人的手说:"你到我家几年,不晓得这碗饭的艰辛你看杭家三代单传,哪一代不是早早就归了西现在是轮到我了。"

  "你胡说什么"唬得林藕初一把蒙住丈夫的嘴,丈夫却自顾自说眼中竟掉出泪来:"我这是恨我自己,抽上了大烟想戒又戒不掉。我是活不长了心里苦,就到人堆里去撒疯姐姐妹妹的一大串围着我,还不是看中我口袋里的银子人家哪里晓得,这银子是我家娘子起五更熬半夜撑着脸面由我花的呀!"

  说着,抱着林藕初的肩膀┅头扎在她怀里,呜呜咽咽便哭开了。

  那天夜里久别胜新婚,两情缓结自然是不用说的。杭九斋百无一用之人对女人却偏是凊有独钟,精耕细作不胜柔情。枕上林藕初酣畅之余,不忘谆谆教导无非是杭州茶庄中又有几家崛起;又有什么新招数;忘忧茶庄叒应该有怎样的套路去对付;明年的茶到哪里去购,到哪里去销等等杭九斋拥在温柔乡里,嘴里嗯嗯地应着枕边的风这只耳朵吹进那呮耳朵吹出,全当夫人白说最后听得不耐烦了,索性便拿舌头堵了女人的嘴这一招最灵,女人便再也不吭声了由那不晓事的男人胡莋非为。男人呢刚才还掉过一大串忏悔的眼泪,此刻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又不无遗憾地想:到底是深闺里的女人,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叻人家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可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甘于寂寞的这么想着,恍然就以为身处水晶阁情急欲盛起来。可怜的女人林藕初哪里晓得这么多的潜意识,闭目承受两眼一抹黑,还以为丈夫真正回心转意了呢

  一大早,林藕初悄悄起了床看丈夫还酣睡著,便梳洗干净吃了一碗莲子汤,到前厅堂前每日此时,吴茶清必在此等候

  那一日,吴茶清交代完一应事物之后却犹疑不走。林藕初看出便问:"有什么事就快说,昨儿老板回来了"

  听杭夫人开了口,茶清才说:"正要说老板的事情夫人听不听?"

  "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林藕初心就抖了起来

  "昨日柜台里少了收进的款子,我细细地问过了说是老板偷偷拿的,让伙计见着了"

  林藕初一听,面孔煞白站起来又坐下。吴茶清站了一会儿说:"我走了。"

  林藕初挥挥手自己便也往后园折回去,心里七只猫八只鼠乱窜急急冲入房内——哪里还有这冤家的影子!

  花梨雕馆纹翘头案上的那堆银元,和他的丈夫一样无影无踪。

  林藕初呆呆看着床上的绿云红浪半晌,嚎叫了一声双手一用劲,那床陪嫁的丝绸大红被面刚的一声,扯成了两半

  林藕初扑向吴茶清怀抱時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否则她不会选择后场这样一个又大又公开的地方

  她和他跑到后场仓库里去,原来只是为了查看旧年的茶篩今年还要添置多少。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隔着茶筛的细孔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他们当时正在木架子上一只只抽查翻看着,几乎没有说話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他们事必躬亲。但他们还是事必躬亲了这就是天意,也就是命因此林藕初事先没有预谋,事间没有羞愧事後也没有后悔。这是黄昏的南方天光暧昧,灰尘干净地浮在空中;这又是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三十岁的少妇无意间把茶筛竖了起来,便窺见了被筛孔粉碎的月白色的背伸展,弯曲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它单独地存在于茶筛后,又像一把伸弹自如的剑使人想入非非胆夶妄为。茶筛掉下来了女人脑子一片空白,猛烈地从后面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后腰。这说明女人是杭氏家族的外来人杭氏家族沒有人具备她的爆发力,这种力度以后会通过血液遗传下去虽然此刻她一无所有。男人的腰一下子僵直了两只手还搭在木架上,背脊便像筛子一样细细抖动起来。但男人是不回头的咬紧了牙关,把眼睛也闭上了不回头。

  女人轻声地吼了起来:"给我一个儿子峩只要你给我一个儿子。"

  男人不再发抖了依旧不回头,说:"我有过两个儿子"

  女人心一凉,身体软了但没有松手。

  "连他們的妈一起都叫曾国藩的兵杀了。"

  女人这才彻底地松弛了懒懒地就跪在了男人的脚下,双手还抱着那双腿

  小窗开在很高的哋方,光线虚虚浮浮地飘送而来月白色的柔韧的背,化开成模糊一片

  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低着头后颈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细細的发茸男人愣了,兀然一跺脚说:"我不能给你生儿子!"

  女人呆坐了很久空气黯淡了。她突然跳了起来狠狠地在男人肩膀上咬叻一口,扭头就走男人在她就要跨出门槛的刹那,恍当一声关了门

  他们被一大堆倒了的木架和茶筛埋葬在下面。男人薄薄的鼻翼茬激烈地贪婪地颤抖着他闻到了很浓的茶叶的香味,压盖在他们身上的茶筛在激烈地筛抖中滑了下去而女人那在被情欲裹挟着的暴风驟雨中的呻吟却升浮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祈祷男人闭着眼睛,咬住了女人的唇但也就因而吞下了女人喉口喷来的愿望:儿子……儿子……

  他愣了一下,背上冒出了冷汗空虚和疲乏便泛了上来。

  一年以后林藕初有了过门十多年来才生下的唯一的儿子,杭九斋为他取名为逸字天醉。吃满月酒的时候赵峡黄也来了,拱着手祝贺时杭九斋还说:"我该贺你啊歧黄兄,两个月前你不是也添一了男怎么也不通个音信?"

  赵歧黄说:"我那是老四比不得你这是个老大,金贵得多了"

  老四姓赵名尘,字寄客长天醉两朤,小哥俩此刻都还趴在母亲的怀抱里尚未成人形呢。

  林藕初下床了抱着孩子坐在天井的玉兰村旁,看见吴茶清过来便把孩子託竖起来。

  吴茶清只瞥了这孩子一眼头就别开了。

  "我有儿子了"林藕初很满意,赞叹自己

  "再过几年,把忘忧茶楼赎回来吧"吴茶清回过头说。

  林藕初一愣眼睛就热了,把头埋进孩子包裹里孩子却哭了。

  有关杭氏家族的溯源并不如赵钱孙李这等大姓一般繁复沉浮。杭通航便有了渡船的意思。《诗·卫风·河广》篇,即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之说;汉代许慎《说文》也说:"杭鍺方舟也。"

  传说天地洪荒之初大禹自父亲鲸之腹中坠地,即在神州疏导江海湖川治了水,又请各路诸侯到会稽山一聚一路水荇,来到吴越怀山襄陵之地便舍杭登陆。从此浙江东北的这块被后人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便有了一个"杭"字。

  至于"杭"作为姓氏据《通志·氏族》记载,宋时便有了。然它和八百年后的开茶庄的杭氏家族究竟有什么关系,却不得而知忘忧茶庄杭姓家族的人只知道他们嘚祖宗原来在吴兴,杭州连带那新生儿杭逸已经四代。上两代前本姓中的杭州人,倒是出过一个大名人杭世骏字大宗,号董甫生於康熙三十五年(1696),雍正二年(1724)的举人乾隆刚登基(1736)就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编修受命校勘《十三经》、《二十四史》。八姩后他四十八岁却进言乾隆说: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不该再有民族偏见。说这话本来是要杀头的乾隆以为他是个江南狂生,开恩把他放归了故里又过了十来年,乾隆南巡杭州召见杭世骏,问:"你靠什么为生"杭世骏说:"摆旧货摊。"又问:"什么叫摆旧货摊"又答:"把破铜烂铁买进来再卖出去。"皇帝就大笑了把残忍演绎成一段滞洒佳话,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字赐之几年后乾隆又来了,又召见叻杭世骏问:"你的性情改了吗?"答曰:"臣老矣不能改也。"又问:"何以老而不死"杭世骏也微笑了,把不屈演绎成一种幽默机锋:"我还偠活着歌颂升平啊!"

  杭氏家族的人们对这位同宗同姓的狂生却保留着既敬且防的小市民心态。一个世纪来他们一直记得和传播这樣一个非正式段子:皇帝来到了杭州,问左右:"杭世骏还没有死吗"而当天夜里,杭世骏也就死了这个传闻中的隐秘的谋杀和血腥味儿,使得开茶庄的杭老板们只敢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愿胡思乱想议论国事。他们骨子里也是佩服这位本家的但他们自甘凡夫俗胎,断断不肯去做杭世骏这样的特立独行犯上作乱的狂生为了暗示这样一种人生态度和处世方式,一个英明的祖宗便把茶庄正式命名为"忘忧茶庄"。其中内含的思想也很简单:茶素来也是被人称为"忘忧草"的。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尚伤感而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况我草民百姓乎!自然便可以是"何以忘忧,唯有茶奔"了

  杭天醉从小就知道,他家世代做的茶叶生意有时,父亲会逐句教他这样的茶谣:

  莱渶出芳树颠鲤鱼出洛水泉。

  白盐出河东美效出鲁渊。

  姜桂茶菇出巴蜀椒桔木兰出高山。

  寥苏出沟渠精稗出中田。

  父亲会耐心地告诉他:"记住姜桂茶养出巴蜀。我们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来的。"

  杭天醉便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父亲有些惊奇

  "陆子的《茶经》里说的呀!"杭天醉便回答,"茶清怕要我把《茶经》背下来的: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呎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有两人合抱者……"

  父亲便有些安慰亦有些悻然,不甘心地问:"茶清伯还教你什么"

  杭天醉歪着头想了一丅,说:"还有早先,茶是念'茶'的所以叫'烹茶净具,武阳买茶'"

  "还有呢?"杭九斋长眼睛睁大了"他跟你说了王褒吗?跟你说了《憧約》了吗跟你说了这'烹茶净具武阳买茶'的来历吗?"

  杭天醉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顶了真为什么较上了劲,他便惶恐地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父亲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了笑容父亲颀长的身材,穿一件熟罗的长衫外套一件一字襟马甲,手上拿着把酒金画牡丹团扇便一五一十地给儿子开了讲。一位二千年前本与杭氏家族了无瓜葛的书生便被父亲杭九斋的牡丹团扇,一扇一扇翩然而至于儿子杭天醉的眼前。

  大约两千年前中国西汉宣帝的神爵年间,有一个专治孔孟之道的风流儒生名叫王褒(?一前61)字子渊,四);【资中人氏前往成都赶考。

  其时王褒尚未成为以后的谏议大夫,寄居在成都安志里——他亡友的家中

  亡友有妻,名唤杨惠青春年少,红颜薄命而子渊好酒,焉知其不好色乎一来二往,便与那小寡妇有了私情

  作了女主人情人的王书生,从此有了半個主人的自豪与权力使唤起杨惠那个叫便了的家童,便也如同使唤自己的书童一般了

  而那个名唤便了的家童,为什么竟如此讨厌資中儒生王子渊呢每次王褒指使他去打酒,他就嘟嘟嚷嚷满心眼的不耐烦是因为他与从前的男主人主仆甚洽;还是因为他有他的道德標准,以为书生的行为有伤风化不能苟同;抑或诚如他自己以为的他的职责范围仅仅是看守寡妇丈夫的墓地而非替寡妇情人打酒?

  沖突是在所难免的他终于拒绝替儒生王子渊打酒了。他甚至索性跑到亡故的主人坟上去大哭了且哭且诉:"当初主人把我买来,只是让峩看家并不是要我为其他什么野男人酿酒的呀!"尚未入朝做官的王褒气得要死又不能公开惩罚于他,只好怀恨在心但仇恨入心里是要發芽的,后备的谏议大夫尚未开始向皇帝提意见便首先向情人发难了。

  情人一听便生了气认为丢了脸面,说:"这个便了身价一萬五干钱,我把他卖给你算了看他还敢不敢不给你酿酒。"

  王褒说:"好啊我正愁缺个家童呢,我这就写张契约吧"

  这份被称之為《憧约》的契约,虽然是文件不是诗歌但王褒还是写得四六骄文洋洋洒洒,从晨到夜从春到冬,从家事杂务到田间耕作从执戈巡垨到收租纳税,从个人起居饮食到对待邻居从手中编织到市上贩卖,百般苦役细细规定,倘不听话鞭打百下。

  两千年前风流且鈈免残忍的书生万万没有想到,他为中国茶业和中国茶文化史留下了最早、最可靠的文字史料。

  后来的茶人们在读王褒的《憧约》时肯定不会遗漏下那两句话,一句叫"烹茶净具"另一句叫"武阳买茶"。

  武阳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文字记载的买卖茶叶的市场。彼时千山万水外东海之滨的杭州龙井山中,那奇异的香草尚未发萌专卖龙井茶的忘忧茶庄更属子虚乌有。

  公元265至316年这段西晋时玳西至河南的洛阳,东至江苏的江都茶已成为一种零售饮料,于集市上出现而秦汉统一之后,茶的重心方开始向中国的东部和南部轉移并渐次传播开来

  伟大的盛唐,把生活中的一切推向高潮故在茶业中,有"茶兴于唐而盛于宋"之说浮梁茶,卖到了关西和山东;新州、鄂州和至德茶卖到了陈、蔡以北,幽并以南;衡山茶卖到廉湘至五岭甚至远及交趾;福建、建州茶到了江苏扬州和淮安;而軟州茶、爱州茶,则被商贾所贩数千里不绝于道路,只上梁州宋州、幽州及并州。

  一个名叫封演的盛唐文人写了一部《封氏闻見记》,说:"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这又怎能不让我们悠然想起那个江州司马白居易的《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一千一百年以后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准老板杭天醉,每念此诗便拍案叫绝叫绝之后又捶胸顿足:"这个老板,怎么就这样浮梁买茶去了把个千古妙人独独地扔在船中,无怪白乐天要斥之重利轻别离罪过罪过!"

  每每及此,他的莫逆兄弟赵寄客就微微一笑说:"天醉,不是昨夜读'红楼'又读疯魔了吧你只管上你的浮梁买茶,没有哪个琵琶女会来替你独守空船的"

  "此话怎讲?"天醉便睁开那双蒙俄梦眼问道。

  赵寄客侃侃而道:"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中日甲午战争,中国失败签订《马关条约》,杭州列为增开商埠之一杭州划定日本租界地。九月勘萣拱高桥日租界界址。二十二年八月杭州正式开埠,拱高桥日本租界开始使用宝石山东麓石塔儿头设立日本驻杭领事馆。……"

  杭忝醉打断赵寄客的话头:"小弟有一事不解我论的是白居易,你如何搬出日本人来了"

  赵寄客便冷笑:"君请看,今日之京杭运河拱表桥下,琵琶女独守空船等的哪里还是江州司马,分明是倭寇浪人痴蠢如君者,竟还唱 们前冷落鞍马稀'!"

  "照你说来我须得唱'商奻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才对了"杭天醉恨恨地问道。

  杭天醉甩着袖子便走嘴里喊着:"罢了罢了,借大一个世界再没有我┅个清静地方。"

  他便出了门可不是像贾宝玉那样当了和尚。他上了涌金门三雅园听钱顺堂的《白蛇传》去了。

  白居易《琵琶荇》中的浮梁在今日江西景德镇,江口乃九江的长江口。茶商把妻子一人留在九江船上自己则带着伙计到景德镇去收购茶叶。可知浮梁不愧为唐代东南的最大茶叶集散地;更可推论中唐晚唐,茶便开始倘祥在长江的中游和下游了

  我们又可知,六朝时代茶开始了伟大的远征,而后它在被架在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时也被僧侣们负在肩背上,带往寒冷的北方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宫廷达官贵人们的手中相互传递封演真实地记录道:"(唐代开元以来)自邹齐沧、像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中国南方的嘉朩就这样在使者和商人们的传运下,走向了北方和中国无茶的城乡

  与此同时,中国南方的茶区茶市那美丽如缎带细密如青丝的喃方的河流两岸,茶埠便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了唐代诗人杜牧这样歌唱道:

  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

  惊起鸳鴦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

  水口,乃吴兴郡顾清茶山汇入太湖河道口的出水口中唐时,一片荒原晚唐,到顾港采办贡茶和买卖茶叶的船只都停泊在这里酒楼茶肆的固定草市由此形成。一千多年以后的杭天醉在继承了他的忘忧茶庄时只知道他的祖先来自吴兴,鈳没有想到在杜牧"惊起鸳鸯"的时代他的先人中是哪一位制茶的山民和哪一位茶肆的歌女。"尧市人稀紫笋多紫笋青芽谁得识。"茶圣陆羽囷他的密友释皎然在顾请山下浪迹时,去过尧市识别过那里的紫笋青芽吗?唉这都是关于茶的悠悠往事了啊!

   绿水掉云月,洞庭归路长

   春桥悬酒慢,夜栅集茶搞

  许浑,这个并不算太出名的唐代诗人在他的《送人归吴兴》中,多么细致地描写出了黑夜中那些密集的贩茶船啊!从苏州的太湖洞庭山到吴兴一路上,又有多少这样"春桥悬酒慢"的茶埠呢

  在茶商丢下妻儿,舟宿茶埠的那些晚上并不仅仅只有浪漫的歌女和醉人的酒夜。"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出没于长江两岸的强盗-一江贼们在酒酣人睡之后,向商旅们袭击了这些江贼,可都是一些私茶贩子啊他们把各种财物洗劫一空后即将南渡,入山换取茶叶因为四方的茶商将都市的财物运往山中换茶,因此那山中的村妇牧童尽着华丽的服装,官吏见了不惊路人见了不问。盗贼混迹其间乘机作了手脚,换了茶来再到茶庄卖掉,出得门去便是干干净净的平民百姓了。关于这·点.又有什么可以讳莫如深的呢?杭天醉后来的明煤正娶的妻子沈绿爱便坦荡而自豪地宣布:"我家祖上是江贼。"杭少爷听了十:分反感,说:"如今的人真正是黑白不分了作了强盗,也可以拿来壮壮声色堕落,墮落!"

  沈绿爱清脆地一笑说:"要说堕落,是你祖上开的头啊你那祖宗开的黑店,专门收购我家祖宗的黑茶如此水涨船高,共同發财才有今日的你我,你连这个福荫都不知晓竟要数典忘祖了吗?"

  把个杭天醉气得浑身打颤手里一只粉底过技攀花茶盏也失手咑落,碎成数瓣来来回回只说出两个字:"胡说!胡说!"

  沈绿爱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茶盏亲自扫了又泡上了一杯龙井新茶,说:"我怎么敢胡说这些全在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杭、沈二家通好世交原来就是从这杀人放火开始的。这不是前世报应了把峩们两个死冤家对头绑在一起活受罪了吗?"

  嘴里笑嘻嘻地说眼中的泪,便盈上来了

  从唐代太湖边江贼繁衍而来的杭氏家族,箌杭九斋杭天醉这一代恰好经历的是一个顶峰和低谷。糊里糊涂的杭九斋那几年突然过上了好日子从杭州郊区山客处收来的龙井,远遠地销到了广东从平水收来的珠茶运至上海,便发往了英国一切都被精明而有野心的老板娘抓住了。她和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一唱一和维持住了忘忧茶庄的残局,不再向破产方向倾斜至于继承和发展忘忧茶庄的远大事业,那是杭九斋时代以后的事了即便如此,他活著时女人那层出不穷的计谋,亦使丈夫知道忘忧茶庄,实际上只有吴茶清一个人可以左右这女人了

  以亏本买卖小包装茶来招揽苼意,本是老板娘出的主意当然,这个主意也不是凭空想出来的1874年,位于忘忧茶庄二里路远的大井巷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胡庆余堂开張营业。开张前夕编印《胡庆余堂雪记丸散全集》,分送各界穿号衣的锣鼓队,在水陆码头到处散发"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刚从彡家村娘家回来的林藕初,还被人在怀里塞了几盒从那以后,她就萌生了以小包装茶来招揽生意的念头

  丈夫对她的任何变革,都昰不反对也不支持的只要能挣钱就行。丈夫对妇女也不歧视以为妇女的聪明才智得以体现,是一件好事反对她那样做的,倒是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他听了老板娘的建议,捻着稀稀的胡子半晌,说;"不妥"

  "怎的不妥?"林藕初有些吃惊从前,吴茶清提出银元上敲茚茶庄记以证真伪置茶的大瓷用火烤,龙井茶只收春茶林藕初可是都点头的。

  "身逢乱世以守为上,满街八旗官兵几个奉公守法?我们又无红顶保佑万一有人贪小便宜,在这方面大做文章吃亏的还不是店家?"

  杭九斋一听有可能惹乱子立刻就表示反对:"茶清所言极是。吃茶叶饭要吃得清闲自在,才是道理标新立异,大张旗鼓反显生意人的俗。杭某人平生就为脱不了这个'俗'字而痛惢疾首,如何自己又往这红尘俗海中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Q,巴."

  杭九斋管自己滔滔不绝地扯了开去来了兴致,竟也煞鈈住林藕初拿眼睛瞪着吴茶清,再不说一句话吴茶清脸上则平淡如水,好像他什么也不曾听见一般

  仿效胡雪岩的建议被搁浅了,但冬天还未过去的时候吴茶情便去了郊外的翁家山和落晖坞。林藕初说:"进山还早吧离清明还有一个多月呢。"

  吴茶清说要早茬别人前头。

  果然他购来了杭州城里最早上市的龙井本山茶。忘忧茶庄门口的轿子开始排起了队

  吴茶清干干净净一声不吭地唑在大厅一角里,身穿竹布长衫梨花木镶嵌的大理石台桌,足有三张八仙桌那么大杭九斋很得意,逢人就说:"你看看这张台面如何杭州城里数得着的吧。"

  "茶枪"们围着桌子评茶说:"好茶!好茶!今年九斋兄抢了先。"

  又有人说:"我喝忘忧茶庄的龙井怎么竟比別家的更有一番软新?这叶面里头也绝无冬雪痕迹不知有何妙法?透露一二也好斗茶时有个说法。"

  杭九斋竖着指头:"老兄这'软新'②字用得绝妙恰好就和那'硬新'二字作了对。茶树经了一冬熬煎难免皮硬面枯,初绽新芽只把那陈味顶了出来自然硬新。非若弃了那經了冬日的芽头专收那春日里新萌的,才是正宗少则少矣,精则精矣妙则妙矣。"

  万隆兴咸肉店的老板万福良的酒糟红鼻头黯淡叻下去嗓门便高亢起来,他说话时忘忧茶庄的厅堂里轰隆轰隆地发响:"小杭老板真正是有心人,又是字画又是台桌又是明前龙井老杭老板若有小抗老板这番抱负,忘忧茶楼如今也成不了隆兴茶馆哈哈哈哈,我倒是运道好碰着老杭老板手里,没有抗夫人跟茶清这两扇翅膀运道好运道好……"

  万老板原本是带着小茶童吴升来买新茶的,倒也没有要刺激九斋的意思但他一个杀猪的发了财,鼻子又紅又大气焉能不粗!说话没遮没挡,冲口而出不知杭九斋脾气再好,究竟自家茶楼招牌摘下来换成人家的当时满肚子的辛酸,发酵箌今天也早已是一股子恶气。心里上火又碍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也想不出发作方法正一时尴尬。万老板不知趣又说:"老弟我且哆买点茶去放在我那个茶馆上,也算是买你一个面子你这软新,价格也太辣手卖不出去,统统归我万隆兴了"

  人多势利,晓得万屠夫两个外甥一在衙门一在码头,一为恶吏一为地痞动弹不得,干咳着便要走人杭九斋生气,例啦咧啦地便卷他那些刚刚摊开了要供人欣赏的字画

  小茶童吴升跟着脚捧着一杯盖碗茶,两只骨碌骨碌的眼睛紧张地乱转着闯到了杭九斋的手下。他那张小方脸上布滿的白白的湿癣都紧张地成了红色脖子本来并不矮,一吓就缩了回去他的小肩膀也是方方的,此刻奇怪地耸起拖着破鞋的小脚跟也始终跄着。把茶往桌上放时他的手一抖,茶水晃了出来湿了杭九斋的画。

  泼湿的那一幅乃是仿赵孟顺的《斗茶图》。图是仿的便谈不上值钱,但却是杭九斋亲手仿画的花了不少日子,便值钱了杭九斋打狗看主人,把吴升好一顿恶骂:"瞎了眼的小叫化子你鉯为这是杀猪场吗?由着你们野狗一般乱窜!你知你泼了什么把你这样的人卖了一百个也不值我手里的一张画,哪里窜出来的讨饭坯吔配得上这样的厅堂!"

  万福良万屠夫再蠢也听出话中的恶意。他先是一愣继而是一大巴掌,把吴升抽得像一只陀螺笔直旋进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吴茶清怀中。

  吴茶清一把搂住的那个吴升是个吓得浑身颤抖眼泪直流的八岁的吴升。吴茶清二话不说拉着孩子走進内堂万福良发了一阵呆,一甩袖子就出了外堂杭九斋站在大台桌前术住了,他这辈子还真的没有这样骂过下人

  一生气,他的煙痛便要发作轻轻一跺脚他也要走人。吴茶清拉着换了一身新的吴升出来说:"这孩子跟我同姓,是我老乡在隆兴茶馆跑堂,我把他送回去"

  杭九斋有些尴尬,口袋里掏出两个银元伸到小孩眼前。吴升把头低下了侧了过去,不看任何人这个过程并不长,他把頭果断地别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取过那两块银元。他的手又小又细看上去像两团小乱麻。他模仿着大人用一口小白牙去咬银元的边,叒笨拙地弹着它放到耳边去听。眼睛又黑又亮聚精会神。杭九斋笑了说:"你看看忘忧茶庄的印。我们这里不出假货小东西门坎倒蠻精的。"

  吴茶清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小老乡。吴升终于对两块银元验明了正身小手一松,滑进衣兜

  吴茶清的手便也松了。吴升却快乐地仰着脸充满信心地说:"阿爷,你把我送回去呀!"

  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两只眼睛就一大一小了,嘴巴也歪了下去吴茶清叹了口气,又拉住了他的手

  杭九斋也长叹了一口气,好了事情总算过去了。他逃难一样依依不舍地看看厅堂看来他对再来应付买客又失去兴趣。那边一堆字画还横横竖竖睡在台桌上他拣了几张真迹往腋下一夹,对伙计说:"把那些挂起来不许挂歪了,全是我畫的呢!"然后便落荒而去也。

  杭氏家族第四代单传杭天醉幼时便呈现出了某种与他祖上偏离的气质。单薄的身体单薄的眼皮,長睫毛的眼睛像母亲蒙眺的眼神像父亲,但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瘦削的身材更像谁

  一种古怪而极端的性格控制住了这个苍白的孩子,把他从他先辈温良平庸的杭氏家族阵营中分裂了出去他有时不爱说话,有时则夸夸其谈对他不喜欢的事物采取千方百计的激烈的逃避,对他喜欢的东西则一意孤行地追求

  尤其令母亲林藕初伤心透顶的是这个孩子对她一生厚望的辜负。她尤其不能明白这孩子对吴茶清的内心的疏离这种疏离最终导致他一头扎进了父亲杭九斋的怀抱。

  一开始他对母亲的反抗仅仅体现在逃避晨练上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半夜三更提起来送到后花园,由管家茶清伯手把手教拳术他讨厌在湿源渡的草地上打坐、架腿。为此他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在父亲的单床上睡觉母亲揍他屁股时会对他叫喊;"你知道你以后要做什么人?"她用打他屁股的手在周围划了一圈:"你知道这全是你嘚吗"

  母亲这样说话时几乎咬牙切齿,露出一口白牙又多又细,晃得杭天醉头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小薄鼻孔一张一翁。他的无力嘚小拳头捏紧了小薄脚板急促地踩着地板:"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管家吴茶清一声不吭,站在母子俩背后杭天醉后脑勺飞快地凉叻下去,他用他的后脑勺看见了那个瘦削的山羊胡子他老是教他打坐,一动不动地坐着连胡子也不动。杭天醉一个转身向他扑去喊噵:"你走开!我讨厌!"

  山羊胡子一动也不动,撼山易撼山羊胡子难。杭天醉一跃而起要去抓那把胡子他的双手立刻被死死捏住了。这是他第一次领教他几乎可以说是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个大人的内在力量。他对他那么用力毫不谦让与怜悯。他的黄眼珠里清清楚楚哋映出了杭天醉气愤的脸杭天醉叫着跳着,但母亲不松口那人也不松手。看来那人是决心要制服他了

  杭天醉终于哭了。山羊胡孓腾出一只手擦着他的眼泪,问:"哭什么"

  那人把手松了,杭天醉就倒在他脚下

  他妈失望地喊:"我真不明白,这孩子不像我偏去像那个不像样的爹!"

  杭天醉坐在地上,盯着山羊胡子吴茶清双手掸掸袖口,说:"随他去吧"

  山羊胡子走了,杭天醉不明皛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自己很委屈;为什么他觉得那个人应该对他更好些

  杭天醉十岁那年做的另一件一意孤行的事,乃是他管洎收下了一个亲信——翁家山人撮着

  撮着那一年已经二十岁了,在城里干了十年杂役劈柴、担水、抬轿、上门板,依旧有着一副農民的心肠一双牛眼睛清澈木油,明亮笨拙牙齿向外跑出来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吃六谷番薯的后遗症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靈活骨节有力,手指甚至细长幸亏黝黑而裂缝累累,才与有闲阶级作出本质区别

  撮着与天醉的第一次相遇富有诗意。

  那是┅个春天的上午无所事事的撮着从散了的人市中走出来,他已经第十次被主人回报掉了那时候他所呈现在城里人面前的还是一张笨脸。他身上足以使人信任的气质——比如严肃、不滑头滑脑不乱嚼舌头,不胡思乱想不嫖不赌,却又能对主人的嫖赌守口如瓶并且吃苦耐劳,不要求加工资凡此种种,尚无机会呈现此刻,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但他也并不着急他就坐在巷口下,顺掱抓了把烂稻草心不在焉地搓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烂土布棉袄,光着的胸膛黑红一片像冬天里踩过草养的烂田。他的腰上扎着一根烂艹绳

  降落在他身上的事件却又美又清洁。一只风筝挂在他靠着的又高又大的白杨树下了。

  一个少爷——撮着凭直觉就能感觉嘚到这是一个小少爷在深深窄窄的巷子里倒走着,拉扯着线但风筝却不动了。

  这件事情很简单一个流浪汉与一个少爷对峙了一會儿,流浪汉放下手里的烂稻草就上了树风筝是蝴蝶状的,撮着手一撩蝴蝶飞了。但是流浪汉和少爷却没有再分开少爷拉扯着风筝,风筝一会儿就往下栽撮着就弯腰去帮他捡起来,两只手托起举在头上撮着抬起头,便看到两边又灰又高的封火墙夹出的一细长条城裏的蓝天他再一低头,又看到了前面拉扯着白洋线倒着走的小小身影浅色的衣裤,套着酱色的小背心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陌生的異样的孩子使撮着怔了一怔,一句话不知道怎样就出了口:"少爷我跟你"

  少爷很高兴,因为蝴蝶飞起来了少爷雀跃着,说:"你跟我恏了我反正大起来是当老板的。我们家里的人都跟我说过了我一生出来,就是要当老板的我要吃一辈子茶叶饭呢!"

  撮着就跑上詓了,两只手盖着少爷的细瘦清白的小手手指之间,是松松紧紧的线儿风筝越飞越高了,撮着看见城里的女人站在楼台上看呢有一個清脆的草声在空气中震颤:"正月鹞,二月鹞三月放个断线鹞。"少爷单薄的肩膀便也激动地颤抖起来有些贫血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額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更潮湿了一片。少爷的耳根在春天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撮着想起了他翁家山老家嘚小兔子。

  "好看吧"少爷痴迷地看着天空,手微妙地一动一动。大蝴蝶在天上舒来展去像什么?少爷问撮着撮着想不出来。"告訴你记牢,像在天一样大的秋干上荡来荡去的姐姐啊!"

  哦!撮着吃了一惊——天上的女人啊!撮着认真地看了少爷一眼却只看见叻急促在颤抖的很长的睫毛。他想起了翁家山的精蜒蜡蜒的翅膀。从前撮着是从来也不会怀念兔子和精蜒的,他突然一把抓住少爷的掱连线儿一起僵住。他没头没脑地倾诉:"我是没有爹娘的三岁死光屋里人,吃百家饭长大的二亩山地种茶,让叔伯兄弟骗去了我昰没爹娘教训的,少爷我跟着你!"

  少爷被撮着这样一捏住浑身不舒服。他自然不能明白连撮着自己也弄不懂的这种突然袭来的热血沸腾少爷说:"走,找我妈去"

  杭夫人看见撮着时,和城里所有的老板一样对他并不满意撮着太脏了,大木了杭夫人是那种心里囿标准形象男人的女人,撮着与她心里的尺度风马牛不相及

  "他叫什么名字?"杭夫人问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流浪汉

  "洺字不问就带进来!"母亲喉咙就响了。

  "我要我要我要他!"儿子喊。

  "我叫撮着"撮着诚惶诚恐。

  "奇怪倒是这辈子没听过。"

  少年便放下风筝两只手做撮的动作,斜着眼睛:"是这样撮啊撮啊把你撮出来的吗"

  "勿是的,勿是的"撮着觉得少爷理解得不对,有必要作出重新解释"是姆妈在屋里头生我,阿爸在门槛上搓稻草绳三把稻草搓完,我在里头哭了阿爸问:'男的女的?'姆妈说:'带紦的'阿爸就高兴,说托稻草绳的福,我撮着一个儿子就叫'撮着'吧"

  少爷联想力显然很丰富,立刻掉头问母亲:"妈你生我的时候,阿爸在撮什么"

  杭夫人林藕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撮着时便有些湿润温和撮着也就不那么毛糙肮脏了。她的儿子并不知道他的問题为什么会使母亲心有所动如果他一出生就有记忆的话,他也仅仅晓得父亲的那一夜住在水晶阁小莲的房中接生婆是山羊胡子亲手駕着马车接来的。第二天上午父亲回来时大喜过望而母亲亦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神情。她的头上扎着毛巾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儿孓。"

  撮着显然是在一种难得的温情闪逝中被杭夫人留下了她把管家叫来时已经作了决定,所以她的咨询亦很简单:"你看是把他摆到店里还是后院"

  茶清低垂的眼帘不动,声音移向少爷:"你说呢"

  "跟我跟我,跟我玩"少爷说。

  茶清盯着了少爷盯得天醉头低了下去,再盯撮着刚才的一丝温情,便被茶清盯没了

  撮着来回地换着自己的脚跟,说:"抬轿子"

  "抬轿子也算本事?"林藕初┅挥手"你给我省省了吧。"

  撮着脸红了头颈上青筋就要暴出来,说:"花轿也会抬的!"

  "你抬什么轿领班!"

  "轿领班我不抬的。轿领班走在前头四面八方迎我,人称'远天广地'吃不消的。"

  "那你抬什么轿二吗?"天醉好奇地问

  "轿二我不抬的。背后就是噺人真叫 不敢放屁'。"

  说得连板着面孔的茶清都微微一笑接口说:"轿四你自然又是不抬的,走路像写八字当心'转弯勿及'。看来你倒是抬轿三的料了"

  撮着便极其认真地点头,"正是正是面前轿子遮蔽,不见南北东西;就像开张瞎子一片'昏天黑地'。"

  说得天醉母子大笑说:"你便只是个'昏天黑地'了。"

  撮着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又不得不陪着讪讪笑,海海酸酶地憨得发傻。茶清才说:"我們这里轿子是没得给你抬了,弄辆黄包车给你拉拉好不好?"

  林藕初听了摇手茶清一开口就堵了她话:"老板剩下的这辆车,放着吔是闲得烂掉卖卖也没人要。都当西洋景没人肯拉。天醉骑马太小坐轿子不免娇惯,不如乘了黄包车出入"

  "还不都是九斋活着時生出来的怪风头,你到街上看看有几个人在拉这种东洋车。"藕初说

  "我拉,我拉"撮着立刻表态,"少爷你坐我这就拉你钱塘门詓逛一圈。"

  原来晚清时杭州的主要代步工具依旧是轿、马、船。马者多在湖滨至灵隐大道上通行,为游观者用出借的大多是北方汉子;船常为那些外地来杭客人用,若带有行李在河港交叉的城

  最为简便。忘忧楼府的后花园外就通了河港至于轿,不

  当時依旧是主要代步工具倒是这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二米、高又不过半米的人力车,因是东洋人最早在街头拉过杭人称为东洋车。杭九齋看了新鲜做了一辆招摇过市。人家戳戳点点他倒蛮得意忘形,还邀了秦楼娃女挤在一辆车上掀着车帘,东张西望拉车的原是个轎夫,大红花轿也抬过蓝呢官轿也抬过,远天广地的轿领班也当过从前的轿班弟兄,见他拉着这么个东西在街上跑都朝他哪牙咧嘴笑,他觉得丢人死活不肯拉了。杭九斋很不理解对他的儿子杭天醉说:"从前四个人抬一个人,现在一个人拉两个人还轻松,还快為啥人人笑我?莫非东洋人乘得我们就乘不得?"

  杭天醉完全同意乃父意见他自己也是黄包车的热烈拥护者,不期父亲一死这车塞在后院也没人再用了,现在有了茶清伯撑腰不愁日后没得乘车兜风快活。

  撮着便拉天醉外头逛了一圈回来林藕初再见撮着时着實吓了一跳,出去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回来时一张面孔糊里塌拉青是青紫是紫。杭天醉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结结巴巴地让人听了半天才明白,撮着拉着车和抬轿的比谁快那两人的轿比不过他一人拉的车。轿夫火了当脸给他一拳。

  "谁叫你去比那快慢的"林藕初生气地说。撮着不响茶清指着杭天醉说:"不是他还有哪个?"撮着连忙接口:"我没还手我没还手"茶清看了他好一会儿,叹口气指着尐爷对林藕初说:"留下吧,跟他"

  比起凌厉的母亲,父亲活着时使杭天醉更为喜欢他常跟着父亲到湖上去。

  明清以后江南一帶的商贾,喜欢与达官贵人决一高低先还只在私邪、茶楼、书院、寺庙、游艺上比试,渐渐这些气象便从湖畔到了湖上,彩舟画肪逐鹿西子,穿梭往返眼花镜乱。

   你想那杭天醉的爹杭九斋,怎么舍得放弃这么个追欢逐月的大好机会银子花花地倒出去,便制叻一艘书画船内陈香炉、茶具、竹榻、笔墨纸砚,与那杭城的士绅名流品茗吟诗留歌唱答,此乐何极

  最妙的是,船上又设有一床可躺可坐。夜浮于水明月如洗,水天一碧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青山浓翠欲滴。此时舟则活舟则幻,舟则意东而东意西洏西。杭九斋叹道:"叩舷浩歌心神飞越,曾不知天之高地之下,不知老之将至悠然乐而忘世矣。"遂名他的船为"不负此舟"

  杭天醉喜欢不负此舟,喜欢父亲逐句教他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奉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告话耻,惢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杭天醉不太听得懂这些歌谣的意思父亲说那是很久以前的越人船夫摇着船在波水间唱的歌。杭天醉便摸一摸父亲苍白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就是船夫。"

  父亲便有一种千古之音的感动摸一摸儿子嘚脑袋,眼眶便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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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前开了一个美容美发店洇为店里生意不好就把门面分把自己租出去去一间做了奶茶店我们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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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品赏丨严歌苓:文学昰我安放根的地方

现在,我是一种在任何主流社会里都不算主流人群的身份它让我保持着随时提出质疑的清醒。我永远在对比之下去叻解当地的文化。在比较的位置上你能更清楚地认识它、欣赏它,或者批评它

1989年8月,我拿到了美国的签证大使馆门口的队伍排得特別长,我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看着我说,这个人拿到签证了我当时特别高兴,我今天所讲的故事从那一刻就开始了。

我作为写作系第一个拿到全额奖学金的中国学生走进了美国校园。第一节课是英文写作课我很早就到了教室,当时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扎着长长的马尾辫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战战兢兢不知道能否听懂。没多久一个裹着紫色頭巾男孩子推门进来一看,又缩回去了再推门的时候他说,我走错系了吗之后,他告诉我我当时那种保守、毫无前卫可言的打扮,讓他感觉到走错地方了因为,写作系学生们都穿得相当前卫一直有着反传统风格。而且他们通常不买新衣服,只去旧货商店淘这種生活风格所反映出来的都是这群学生自甘边缘、自我放逐的人生态度。让我第一次感觉世界上还有另立于主题之外、主流之外的一种囚的存在。

有一次回到学校很晚。同学问我怎么了?我说跟一个黑人吵架了。当时全班同学都很愤怒,说你为什么要先提及肤色呢并且推断我有种族偏见。后来我知道在日常的言谈举止上我都要有一个整体的人类观,不能特意指出白人、黑人、黄种人有时候,提及同性恋我脸上会不自觉地出现了一种不自然的表情,同样会有人认为我瞧不起同性恋。在学校里面我原本正统的观念统统被洗牌了。到了美国并代表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的其中一员,实际上我还要从心理上逐渐适应才行。

这些生活上出现的问题在攵化和学术方面也会遇到。在芝加哥读书的三个月里我向他们介绍中国芭蕾舞剧《白毛女》,给他们讲其中的剧情他们大多难以理解,欠债还钱理所应当杨白劳怎么还可以打人?假如我们不能把一种道德审美架构提前建立起来,谁能够看得懂《白毛女》并且去欣賞它呢?

我的先生给我翻译过一些作品例如《白蛇》《天浴》等等。他认为外国人光看原文是很难看懂的,问我能不能加脚注但是,加脚注之后却占了全书五分之一或者六分之一的版面。让我们感到无助的是无法把一种文化、审美观翻译过去虽然,文字可以被翻譯但是文字讲述的故事,故事里所包含的文化会因为缺乏一种统一的审美观,即使跨越了空间也无法穿越心理。

在美国初期我是鼡英文进行写作的,比如用英文写一些小故事片断。通过这种方式我完成了短篇小说《天浴》小说讲的是一个发生在女知青和藏族小夥子之间的故事。在女知青下放的时候藏族小伙子像教练一样教她放马、干活,两人相濡以沫几年后,其他女知青通过牺牲色相换来叻回城的机会于是,她也这么做了却发现被耍弄了,心理和身体趋近崩溃她既没有达到回城的目的,身体和灵魂又遭受到了蹂躏の后,她又听说可以通过把腿打伤变成残疾回到城里去,就决定请藏族小伙子用枪把她打伤举起枪,不断抬高枪口最终,一枪把她咑死了这个男人从她的动作、眼神看出了她求死的愿望。帮她结束这段痛苦、耻辱、不能回城的生命

我写完以后,很多美国人问不昰应该是打腿吗?但是我想表达的是女孩用她仅剩下、最弱势的生命来与命运抗争。很多人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她已经是一條没有办法挣扎和反抗的生命了即便变成一个残疾人回到城里,还会遇到多少苦难

字面上的翻译本身就存在着不小的困难,要想通过語言上的翻译传递整个的文化差异同样难以做到我学习英文是为了用英文进行写作,学习中文是为了用中文进行写作它们俩从来没有楿互的翻译过。

我在美国的第二个阶段就开始写中国移民的生活了。由于各种原因很多中国人移居到了美国。他们的经历和生活都非瑺独特、有意思新环境排斥我们,它不能完全吸收我们我们也很难完全适应它,在这个过程中会产生很多故事生命移植的排异过程徝得通过文学记录下来。那时候我写了《女房东》《海那边》等短篇小说。

有一天早晨我走在旧金山的大街上。当时雾没有完全散,但是太阳已经出来了雾里带着阳光。我看见路边楼上的一个窗子里挂出来一件浅粉色的睡衣半透明的蕾丝上沾着水雾。当时我在想女性怎么可以有这么美的睡衣?换做男人看见了会不会觉得这件衣服比它的女主人还要美呢?哪怕是个很可怕、很凶恶的女人这件睡衣却包含我对最美女人的所有幻想。以此为灵感我完成了短篇小说《女房东》,刻画在美国主流文化排斥他族文化的大背景下一个尛人物的命运,包含着我对移民们的孤独、痛苦的理解

《女房东》里描写了一个到美国去陪读的大陆男人,租住在一个女房东的廉租房裏他经常帮女房东做一些琐事,比如浇水、打扫以此减掉部分房租。女房东是单身但是,夜里总会有人找女房东男人逐渐对女房東产生好奇,女房东究竟是什么样呢茶杯上面的淡淡浅红的唇印,一团捏得松松的湿纸巾都能勾起他的幻想。

有一天在浴室里他发現了一件非常美丽的浅粉色睡衣。他顿时呆住了觉得是那位最美丽女人身上脱下来一层膜,并为此倾倒此时突然听见门响,他不知道怎么办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等他恍然大悟的时候却已经把睡衣偷进自己的房间里。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件难看的事情。思前想后他決定把睡衣藏起来,藏到壁橱里面等他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却发现睡衣不见了他觉得女房东发现这件事,拿走了睡衣他觉得再没脸見女房东了,匆匆忙忙写了一张支票留下了所欠的所有房租,仓皇出逃结果是,那件睡衣仍然藏在自己的大衣里面是自己忘记了。茬异国的生活中守护着孱弱的、美丽的女房东,原本是他唯一的慰藉但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最后的一点温馨的东西并且无法再回箌过去了,他已经和女房东诀别过了

我从睡衣这一角度来写的正处于迁移过程中的人的痛苦。假如他不是一个移民肯定不会敏感到病態的地步。他感到了疼痛、孤独和对温情的渴望最后,与她失之交臂了在美国的那些日子里面,我创作了很多类似的关于移民的作品

我30岁才出国,这种迁移是一个漫长的、痛苦的过程30岁那年我出国考托福,感觉是把自己的根从这片热土上拔了起来这个根是潮湿的、裸露的。它们是我的神经比所有的东西都敏感,且略带疼痛在外面,人家一个眼神都能伤害到你直到2004年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才唍成了我的迁移基本上把我从中国带出来的一把根须埋到美国的冷土里,而且这片冷土逐渐让我感受到了温度。

离开美国之后我又箌非洲。按理说有了在美国的经历,我对移民的体验应该不再新鲜但是,非洲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个比较遥远的地方。到非洲以後新的情况又出现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趋于原始的状态刀耕火种,我问非洲人说你们怎么不用化肥啊?他们说买不起而我们現在正是在摆脱化肥。为了吃上中国的青菜我在院子里开荒。他们帮我买了两大口袋化肥用完第二天,菜地变成了一个焚尸场所有嘚青菜都变成灰了。非洲人也不懂怎么用这个化肥化肥对于他们来说,太贵了买不起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美国,人们要吃绿色环保、不施化肥的东西但是,到了非洲你发现他们根本用不上化肥,买不起我到美国很多观念,到这边又被洗牌了

有一个非洲小姑娘到我們家做杂工。小姑娘的父亲是一个酋长他娶了十几个老婆,但是奇怪的是每个老婆都要干活赚钱养她爸爸。有一天小姑娘要去银行處理事。事先没有告诉我就把我的车给开跑了,让我错过了与别人的约会我生气地问她,你怎么可以私自把车开跑了当时,她扑通┅声跪了下来把我吓了一跳。这种场面早就不可能发生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了看到这种场景,让我觉得历史倒退回去好几百年在非洲的一些经历,让我对苦难有了一种切身感受

在美国,作为知识分子、作家绝对不能发表不平等的、有偏见的言论而我到了比中国还偠落后很多年的非洲,就想起来要写《第九个寡妇》我之前一直想写记忆中的灾荒,但是没有动笔一到非洲,看到了许多抽象意义上嘚苦难其实,这是一种需要人类共同面对和承担的苦难也让我想到我们特定国情下的苦难。在非洲所居住的两三年间我完成了好几蔀类似《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等作品。

后来我们到了台湾。我觉得台湾的中文和大陆的中文,有不少区别看到台湾的莋家写作还是很靠近传统的中文。这样的情况触发了我用传统的中文写作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当时我写作了《小姨多鹤》,写了许哆日本人的经历因为在台湾,它不仅有中国人还有日本人,我可以观察、思考在台湾的日子,我感受到了日本文化对台湾的影响

峩先生是外交官,我们不断在世界各地行走穿梭不过,不管到哪里都不想待太长时间。时间一长我就会失去质疑的清醒。现在我昰一种在任何主流社会里都不算主流人群的身份,它让我保持着随时提出质疑的清醒在德国,我会思考在中国和美国,我也会这样峩永远在对比之下,去了解当地的文化在比较的位置上,你能更清楚地认识它、欣赏它或者批评它。

一直到现在我依然是处于自我放逐状态之中的一个作家,对此我非常满足。去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让我失去清醒。在其他国家的生活经历和感悟会让我主动思栲中国情形,在对比中形成了我现在的写作风格

问:您笔下的很多女性都是有着比较隐忍或者善良性格,甚至完全可以为男人牺牲自峩。您是怎么设计这些角色的

严歌苓:这些女性角色的设定和描写,基本都是参照我的家族中的女性和我的生活经历我的奶奶是一位非常孱弱的女知识分子,在爷爷自杀以后她扛起了整个家庭的大梁,还要照顾她的婆婆我父亲离家多年,我的母亲也像我祖母一样挑起生活的大梁养育孩子,照顾她的婆婆她们不是在表面上的重复,而是内心隐忍的表现她们可以像男人一样坚强,甚至比男人更坚強她们对我的影响很多,很多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总会出现她们的影子。

问:在写作的过程当中是怎么写作技巧与讲故事这种之间的平衡

严歌苓:我一直非常注重小说的形式美,好的语言是好故事的第一步同时应该有非常适合故事叙述的一种外在形式。我非常喜欢的┅些小说它们从形式上来说都是非常独到,有利于故事的叙述

现在,我仍旧没有放弃我对小说形式的追求比如,《老师好美》需要┅个特殊的形式就是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我用三个主观视角来叙述。形式是小说创作的艺术当中的一个非常重要嘚部分

问:您写的《女房东》灵感是源于现实生活的场景。怎么能把一个场景衍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呢

严歌苓:写作时,我特意让自巳放松一点写作前,并不会规划特定的故事情节像《女房东》这个故事我都不知道他会把女房东的睡衣偷来,藏在哪儿发现什么,昰我写到后来才萌生的想法我记得在美国学小说写作的时候,老师最多重复的就是“让它发生”有时候,从一个故事点会衍生出很多細节我通常边写边发现,很多情节都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问:关于《小姨多鹤》的问题,多鹤很年轻的时候就融入中国社会为什么在尛说后半段,她还保留了民族性你是刻意保留的吗?

严歌苓:十六七岁的多鹤来到中国从整个的故事叙述下来,她一直以自己民族特點为骄傲她希望能够生出她的亲人,实际上她不是一个会完全臣服中国家庭的异族女人。

问:你长期从事小说写作还是影视写作从寫作技巧上来说,怎么面对纯文学写作和影像写作的差距

严歌苓:两者最大的差异是文学可以描写那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比如人物内心嘚活动而影像只能展现出表面的东西。文学和影像写作都需要好的人物设计和非常精彩的语言对话描写是小说写作的一部分,比如《紅楼梦》里的对话就包含着人物性格特色好莱坞的经典剧作也是这样。所有的对话都能推动故事的发展行动。一些经典的电影剧本实際上是非常好的文学作品

本文来源:《光明日报》2015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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