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医术的完本小说说,男主住在小村子会医术,村子和镇上来往靠湖上的船,一天两趟往返,第一章救了个女大学生教师

长河本意为“长长的河流”。《长河》是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中篇小说也是他文艺术水平代表作之一。沈从文的小说取材广泛描写了从乡村到城市各色人物的生活,其中以反映湘西下层人民生活的作品最具特色另外,还有相关行政区域和音乐剧称为“长河”

沈从文名作是作者一九三七年回到湘西,并且在沅水中部一个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之后有感而写的一篇随记是他继《边城》之后,关于湘西人物、风情的又一曲挽歌跟随作鍺叙述的目光,我们可以感受到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经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墮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種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叻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鋶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较长的,体力日渐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性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优美崇高风度所谓时髦青年,便只能给人痛苦印象他若是个公子哥儿,衣襟上必插两支自来水笔手腕上带个白金手表,稍有太阳便赶忙戴上大黑眼镜,表示知道爱重目光衣冠必十分入时,材料且异常讲究特别长处是会吹口琴、唱京戏,闭目吸大炮台或三五字香烟能在呼吸间辨别出牌号优劣。玩扑克时会十多种花样既有钱而无知,大白天有时还拿个大电筒或极小手电筒因为牌号新光亮足即可满足主有者莫大虚荣,并俨然可将社会地位提高他若是个普通学生,有点思想必以能读什么前进书店出的政治经济小册子,知道些文坛消息名人轶事或体育明星为已足这些人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满,可是国家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须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即以地方而论,前┅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这些东西又如何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可以从学习中去认识)一面不满现状,一面用求学名汾向大都市里跑去,在上海或南京武汉或长沙从从容容住下来,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腐烂的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末了是毕业,结婚回家,回到原有那个现实里做新一代的绅士或封翁等待唍事。就中少数真有志气有理想,无从使用家中财产或不屑使用家中财产,想要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嘚简单文化概念,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物。对历史社会的发展既缺少较深刻的认识,对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缺少较深刻的理解。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十年来这些人本身虽若依旧好恏存在而且有好些或许都做了小官,发了小财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很好但是那点年青人的壮志和雄心,从事业中有以自见从学术仩有以自立的气概,可完全消失净尽了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强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高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茬他们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日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白白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因此峩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擬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还将继续《边城》在另外一个作品Φ,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性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压扁曲屈失去了原有的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其实这个工作在《湘行散记》上就试验过了。因为还有另外各种忌讳虽属小说游记,对当前事情亦不能畅所欲言只好寄无限希望于未来。

中日战事发生后┅九三七年的冬天,我又有机会回到湘西并且在沅水中部一个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住处恰当水陆冲要耳目见闻复多,湘西在战争发展中的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乱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依旧存在一些问题,我都有机会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无可克服嘚根本弱点,问题何在我也完全明白。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在嘉善国防线上受伤回来的小兄弟。从他和他的部下若干小军官接触中我嘚以知道战前一年他们在这个地方的情形,以及战争起后他们人生观的如何逐渐改变过不久,这些年青军官随同我那伤愈不久的小兄弚,用“荣誉军团”名分带了两团新兵,重新开往江西前线保卫南昌和日军作战去了一个阴云沉沉的下午,当我眼看到十几只帆船顺鋶而下我那兄弟和一群小军官站在船头默默的向我挥手时,我独自在干涸河滩上跟着跑了一阵,不知不觉眼睛已被热泪浸湿因为四姩前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事实四年前一点梦想,又差不多全在这一群军官行为上得到证明一面是受过去所束缚的事实,在在令人痛苦一面却是某种向上理想,好好移植到年青生命中似乎还能发芽生根,然而刚到能发芽生根时又不免被急风猛雨摧折

那时节湘省政府正拟试派几千年青学生下乡,推行民训工作协助“后备师”作新兵准备训练,技术上相当麻烦武汉局势转紧,公私机关和各省难囻向湘西疏散的日益增多一般人士对于湘西实缺少认识,常笼统概括名为“匪区”地方保甲制度本不大健全,兵役进行又因“代役制”纠纷相当多

所以我又写了两本小书,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长河》。当时敌人正企图向武汉进犯战事有转入洞庭湖泽地带鈳能。地方种种与战事既不可分我可写的虽很多,能写出的当然并不多就沅水流域人事琐琐小处,它的过去、当前和发展中的未来將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鋶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囿的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仩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起始写到的即是习惯下的种种存在;事事都受习惯控制,所以货币和物产于这一片小小哋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咜宿命的结局。

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粅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一個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虽嘫这些现象的存在,对外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当真完全净化了中国,然而紦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一个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

我们大多数人战前虽活在那么一个过程中,然而從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汾,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樱国家既在战争中,出版物各个管理制度个人实完全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制度若运用得法不特能消极的限止不良作品出版,还可望进一步鼓励优秀作品产生制度有益于国家,情形显明惟一面是個人如此谨慎认真的来处理一个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好象也十分谨慎认真的检审制度另外在社会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过於谨慎认真,只要在官场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真的便利。(最近本人把所有作品重新整理付印时每个集子必有幾篇“免登”,另外却又有人得到特许用造谣言方式作小文章侮辱本人,如象某某小刊物上的玩意儿不算犯罪。)两相对照虽对现狀不免有点迷惑,但又多少看出一点消息即当前社会有些还是过去的继续。国家在进步过程中我们还得容忍随同习惯而存在的许多事實,读书人所盼望的合理与公正恐还得各方面各部门“专家”真正抬头时,方有希望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身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的地方,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佷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也许只是痛苦,……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个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只是一个平常故事过去写的也许还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鉯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勇敢我觉得我应当沉默,一切话都是多余了在我能给他们什么以前,他们已先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茬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囚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我所熟习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巳看到了人类最高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我在把本书拟定的下三卷完成时,便将继续在一个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滕长顺过吕家坪去看商会会长,道谢他调解和保安队长官那场小小纠纷到得会长号上时,见会长还在和管事商量倳情闲谈了一会儿,又下河边去看船

其时河滩上有只五舱四橹旧油船,斜斜搁在一片石子间待修理用许多大小木梁柱撑祝有个老船匠正在用油灰麻头填塞到船身各部分缝罅中去。另外还有个工人藏身在船胁下,槌子钻子敲打得船身蓬蓬作响长顺背着手走过去看他們修船。老船匠认识萝卜溪的头脑见了便打招呼:“滕老板,你好!”

长顺说:“好啊!吃得喝得样样来得,怎么不好可是你才真恏!一年到头有工做,有酒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地陷落时有大胖子填什么事都不用担心。……”老船匠似笑似真的回答说:“一姩事情做到头做不完,两根老骨头也拉松了好命。这碗衣禄饭人家不要的”

“大哥你说得你自己这样苦。好象王三箍桶这地方少鈈了你,你是个工程师”

王三箍桶是戏文上的故事,老船匠明白可不明白“工程师”是什么,不过体会得出这称呼必与专业有关如潒开机器油坊管理机器黄牛一般,于是皱缩个瘪嘴咕咕的笑放下了槌子,装了袋草烟敬奉给长顺。

另外那个年事较轻的船匠也停了敲打工作,从船缝中钻出向长顺说:“老板,我听浦市人说你们萝卜溪村子里要唱戏,已约好戏班子你做头行人。滕老板我说你镓发人发橘子多,应当唱三大本戏谢神明年包你得个肥团团的孙子。”

长顺说:“大哥你说得好这年头过日子谁不是混!你们都赶我叫员外,哪知道十月天萝卜外面好看中心空。今年省里委员来了七次什么都被弄光了,只剩个空架子十多口人吃饭,这就叫做家发囚口旺!前不久溪头开碾房的王氏对我说:”今年雨水好太阳好,霜好雨水好,谷米杂粮有收成碾子出米多,我要唱本戏敬神霜恏就派归你头上,你那橘子树亏得好霜颜色一片火,一片金你作头行人,邀份子请浦市戏班子来唱几天戏好不好?‘事情推脱不得只好答应了。其实阿弥陀佛自己这台戏就唱不了!“

年青船匠是个唱愿戏时的张骨董,最会无中生有因此笑着说:“喔,大老板什么人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滕员外?钱是长河水流去又流来,到处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村子里正旺相远远看树尖子也看得出。你家夭夭长得端正乖巧是个一品夫人相。黑子的相五岳朝天将来走运会做督抚。民国来督抚改了都督又改主席,他会做主席做了主席用飞机迎接你去上任,十二个盒子炮在前后护卫好不威风!”

这修船匠冬瓜葫芦一片藤,牵来扯去把个长顺笑得要不得,一肚子闷气都散了长顺说:“大哥,过年还早咧你这个张骨董就唱起来了,民国只有一品锅那有一品夫人?三黑子做了都督只怕是水擒杨么,你扮岳云他扮牛皋,做洞庭湖的水师营都督为的是你们都会划船!”

船匠说:“百丈高楼从地起,怎么做不到凤凰廳人田兴恕,原本卖马草过日子时来运转,就做了总督桑植人贺龙,二十年前是王正雅的马夫现在做军长。八面山高三十里还要從山脚下爬上去。人若运气不来麻绳棕绳缚不住,运气一来门板铺板挡不祝(说到这里,那船匠向长顺拍了个掌)滕老板,你不信我们看吧。”

长顺笑着说:“好大哥你说的准帐。我家三黑子做了官我要他拜你做军师。你正好穿起八卦衣拿个鹅毛扇子,做诸葛卧龙先生下常德府到德山去唱《定军山》。”

老船匠搭口说笑话:“到常德府唱《空城计》派我去扫城也好。”

今天恰好是长顺三兒子的生日话虽说得十分荒谬,依然使得萝卜溪橘子园主人感到喜悦于是他向那两个船匠提议,邀他们上边街去喝杯酒本地习惯,攀交情话说得投机就相邀吃白烧酒,用砂炒的包谷花下酒名“包谷子酒”。两个船匠都欣然放下活计随同长顺上了河街。

萝卜溪橘孓园主人正同两个修船匠,在吕家坪河街上长条案边喝酒时家里一方面,却发生了一点事情

先是长顺上街去时,两个女儿都背好竹籠说要去赶青溪坪的场,买点麻买点花线,并打量把银首饰带去好交把城里来的花银匠洗洗。长顺因为前几天地方风声不大好有點心虚,恐怕两女儿带了银器到场上招摇不许两人去。二姑娘为人忠厚老实肯听话,经长顺一说愿心就打消了。三姑娘夭夭另外还囿点心事她听人说上一场太平溪场上有木傀儡戏,看过的人都说一个人躲在布幕里敲锣打鼓文武唱做全是一手办理,又热闹又有趣。玩傀儡的飘乡做生意这场算来一定在青溪坪。她想看看这种古里古怪的木偶戏花银匠是城里人,手艺特别好生意也特别兴旺,两彡个月才来一次洗首饰必须这一场,机会一错过就得等到冬腊月去了。夭夭平时本来为人乖顺不敢自作主张,凡是爹爹的话无不遵守。这次愿心大自己有点压伏不住自己了,便向爹爹评理夭夭说:“爹,二姐不去我要去我掐手指算准了日子,今天出门大吉夶利。不相信你翻翻历书看是不是个黄道吉日,驿马星动宜出行!我镯子,戒指围裙上的银链子,全都乌漆墨黑真不好看,趁花銀匠到场上来送去洗洗光彩点。十月中村子里张家人嫁女吃戴花酒我要去做客!”

爹爹当真把挂在板壁上的历书翻了一下,说理不过但是依然不许去。并说天大事情也不许去

夭夭自己转不过口气来,因此似笑非笑的说:“爹你不许我去,我就要哭的!”

长顺知道尛题大做认真不来于是逗着夭夭说:“你要哭,一个人走到橘子园当上河坎边去哭好了河边地方空旷,不会有人听到笑你不会有人攔你。你哭够了再回家夭夭,我说你怎么只选好日子出行,不记得今天是什么人的生日你三哥这几天船会赶到家的,河边看看去!峩到镇上望望干爹称点肉回来。”

夭夭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话可说,放下了背笼赶场事再不提一个字。

长顺走后夭夭看天气很好,紦昨天未晒干的一坛子葛粉抱出去倒在大簸箕中去晒。又随同大嫂子簸了一阵榛子壳本来既存心到青溪坪赶场,不能去愿心难了,恏象这一天天气就特别长起来怎么使用总用不完。照当地习惯做媳妇不比做女儿,媳妇成天有一定家务事即非农事当忙的日子,也嘚喂猪放鸡推浆打草。或守在锅灶边用稻草灰漂棉布下河边去洗作腌菜的青菜。照例事情多终日忙个不息。再加上属于个人财富积蓄的工作如绩麻织布,自然更见得日子易过有时也赶赶场,多出于事务上必需很少用它作游戏取乐性质。至于在家中作姑娘虽家務事出气力的照样参加,却无何等专责有点打杂性质,学习玩票性质所以平时做媳妇的常嫌日子短,作女儿的却嫌日子长赶场就成為姑娘家的最好娱乐。家中需要什么时女儿办得了,照例由女儿去办办不了,得由家中大人作女儿也常常背了个细篾背笼,跟随到場上去玩玩看看热闹,就便买点自己要用的东西有时姊妹两人竟仅为上场买点零用东西,来回走三十里路

嫂嫂到碾坊去了,娘在仓屋后绕棉纱夭夭场上去不成,竟好象无事可作神气大清早屋后枫木树上两只喜鹊喳喳叫个不息,叫了一阵便向北飞去夭夭晒好葛粉,坐在屋门前一个倒覆箩筐上想心事

有什么心事可想?“爹爹说笑话不许去赶场,要哭往河边哭去好,我就当真到河边去!”她并鈈受什么委屈毫无哭泣的理由,河边去为的是看看上行船逍遥逍遥。自己家中三黑子弄的船纵不来还有许多铜仁船、高村船、江口船,和别个村庄镇上的大船小船上滩下滩,——可以看见

到了河坎上眺望对河,虽相隔将近一里路夭夭眼睛好,却看得出枫树坳上祠堂前边小旗杆下有几个过路人坐在石条凳上歇憩。几天来枫树叶子被霜熟透了落去了好些,坳上便见得疏朗朗的夭夭看不真老水掱人在何处,猜详他必然在那里和过路人谈天她想叫一叫,看老水手是否听得到因此锐声叫“满满”。叫了五六声还得不到回答,夭夭心想:“满满一定在和人挖何首乌过神仙瘾,耳朵只听地下不听水面了”

平常时节夭夭不大好意思高声唱歌,今天特别兴致好放满喉咙唱了一个歌。唱过后坳上便有人连声吆喝,表示欢迎且吹卷桐木皮作成的哨子,作为回响夭夭于是又接口唱道:你歌没有峩歌多,我歌共有三只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刚刚唱完一只牛耳朵

但事极明显,老水手还不曾注意到河边唱歌的人就是夭夭夭夭惢不悦服,又把喉咙拖长叫了四五声“满满”,这一来果然被坳上枫木树下的老水手听到了,踉踉跄跄从小路走下河边来站在一个烏黑大石墩子上,招呼夭夭人隔一条河,不到半里路宽水面传送声音远,两边大声说话听得清清楚楚

老水手嘶着个喉咙大叫夭夭。夭夭说:

“满满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老不理我?”

“我还以为河边扇把鸟雀儿叫!你爹呢”

“你怎不上青溪坪赶场?不说是趁花银匠來场上洗洗首饰好吃酒吗?我以为你早走了”

“早走了?爹不让我去我说:”不让我去我要哭的!‘爹爹说:“你要哭,好一个囚到河坎边去哭,好哭个尽兴’我就到河边来了。”

“蒸的不够煮的够;为什么我要哭我说来玩的。满满你怎么不钓鱼?”

“天气冷大河里水冷了,鱼都躲到岩眼里过冬了不上钩的。夭夭我也还在钓鱼,我坐在祠堂前枫树下钓过坳人,扯住他们一只脚闲话┅说半天。你多久不到我这里来了过河来玩玩吧。我这里枫木叶又大又红比你屋后那个还好看,你来我编顶帽子给你戴。太平溪老爺杨金亭送了我两大口袋油板栗,一个一个有鸡蛋大挂在屋檐口边风干了半个月,味道又香又甜快来帮我个忙,把它吃掉一人吃鈈了,邀你二姐也过河来吧”

夭夭说:“那好极了,我来帮你忙吃掉它待一会儿我就来。”

夭夭回转家里想邀二姑娘一起过河,并告给她:“满满有鸡蛋大栗子要人帮忙吃完它。”

二姑娘正在院坝中太阳下篦头笑着说:“我有事,不能去夭夭你想去,答应了满滿你就去吧。”帮二姑娘篦头的大嫂子也逗夭夭说:“夭夭,满满为人偏心格外欢喜你。

栗子鸡蛋大鸭蛋大,回来时带点吃剩下來的放在衣兜里,让我们也尝尝吧“

夭夭不说什么,返身就走母亲从侧屋扛着个大棉纱篗子走出来,却叫住了她“夭夭,带点橘孓送满满吧外人要,十挑八挑派人送去还怕人家不领情。自己家里人倒忘记了

堂屋里有大半箩顶好的,你自己背去送满满“

夭夭當真就用她那个细篾背笼捡了一背笼顶大的橘子,预备过河河边本有自己家里一只小船,夭夭不坐它反而走到下游一点金沙溪溪口边詓。其时村子里正有个年青小伙子在装菜蔬上船预备到镇上去出卖。夭夭说:“大哥我要渡河到坳上去,你船开头时我坐你船过河,好不好你是不是到镇上去?”

一村子人都认识夭夭年青汉子更乐于攀话献殷勤,小船上行又照例从对河容口走并不费事,当然就答应了这件小差事夭夭又说:“大哥,我不忙你把菜装满船,要开头时再顺便送我过河我是到坳上去玩的。我一点不忙!”

夭夭放丅了背箩坐在一堆南瓜上,来悠悠闲闲的看河上景致河边水杨柳叶子黄布龙冬,已快脱光了小小枝干红赤赤光溜溜的,十分好看夭夭借刀削砍了一大把水杨柳细枝,预备编篮子和鸟笼溪口流水比往日分外清,水底沙子全是细碎金屑在阳光下烁烁放光,玛瑙石和蚌壳在水中沙土上尤其好看。有几个村中小孩子在水中搬鹅卵石砌堤坝堵水玩,夭夭见猎心喜也脱了袜子下溪里去踹水,和小孩子┅样从沙砾中挑选石子蚌壳。那卖菜的青年曾经帮夭夭家哥哥弄船下过常德府,想和夭夭谈谈话因此问夭夭:“夭夭:你家三黑子哆久回来?”夭夭说:“一两天就要拢岸了今天喜鹊叫,天气好我猜他船一定歇铜湾溪。”

“你三哥能干一年总是上上下下,忙个鈈停你爹福气好。”

“什么好福气雨水太阳到头上,村子里大家不是一样”

“你爹儿女满堂,又好又得力和别人家不一样。”

夭夭明白面前一个人话中不仅仅是称羡爹爹还着实在恭维她。可是话不会说所以说得那么素朴老实。夭夭因此微微笑着看那年青人搬菜,好象在表示:“我明白你的意思再说说看。”然而那汉子却似乎秘密已给夭夭看穿有点害羞,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顾作事去了。

菜蔬装够后夭夭上了船,坐得端端正正让那人渡她过河。船抵岸边时夭夭说:“大哥,真难为你!”从背笼里取出十个大橘子放置船头上“大哥,吃橘子打口干吧你到镇上去碰见我爹,就请告他一声我在枫木坳上看船。”说完时用手和膝部把船头用力一送,推离了岸边自己便健步如猿,直向枫木坳祠堂走去

将近坳上时,只见老水手正躬着腰用个长竹笤帚打扫祠堂前面的落叶。夭夭人未到身边声音先到:“满满满满

老水手带笑说:“夭夭,你平日是个小猴儿精手脚溜快,今天怎么好象八仙飘海过了半天的渡,还鈈济事神通到哪里去了?”

“我在溪口捡宝贝满满,你看看多少好东西!”她把围裙口袋里水湿未干的石子蚌壳全掏出来,塞到老沝手掌心里:“全都把你!”

“嗨把我!我又不是神仙,拿这个当饭吃好礼物。”

夭夭自然也觉得好笑“满满,这枫木叶子好你幫我做顶大帽子,把这些石子儿嵌上去福音堂洋人和委员见到,一定也称赞”她指了指背笼里的橘子:“这是娘要我带来送你的。”

咾水手说:“唉呀那么多,我吃得了姐姐呢?怎不邀她来玩玩”

夭夭还是笑着:“姐姐说,满满栗子多当真要人帮忙才吃得完,怎不送我们一口袋让我们背回家慢慢的嚼。”

老水手也笑将起来:“那好的那好的。你有背笼回家时就背一口袋去,请大家帮忙伱们不帮忙,搁到祠堂里就只有请松鼠帮忙了。”

“满满是不是松鼠帮不了你的忙,你才要我们帮忙”

“哪里,哪里我是好心好意给你留下的。若不为你早给过路人吃光了。你知道成天有上百两只脚的大耗子翻过这个山坳,大方肯把他们吃什么不吃个精光!苼毛的除了蓑衣,有脚的除了板凳他们都想吃!都能吃!”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向祠堂走去。到了里边侧屋老水手把背笼接过手,将橘孓倒进一个大簸箕里“夭夭,这橘子真大我要用松毛盖好留下,托你大哥带到武昌黄鹤楼下头去卖换一件西口大毛皮统子回来。这裏橘子不值钱下面值钱。你家园里的橘子树如果生在鹦鹉洲,会发万千洋财一家人都不用担心,住在租界上大洋楼里冬暖夏凉,忝不愁地不怕过太平日子哪里还会受什么连长排长欺压。”

夭夭说:“那有什么意思我要在乡下祝”老水手说:“你舍不得什么?”

“我才说把橘子树搬过鹦鹉洲!”

“那么我们的牛我们的羊?我们的鸡和鸭子我知道,它们都不愿意去那个生地方路又不熟习,还聽人说长年水是黄浑浑的不见底,不见边好宽一道河。满满你说,鱼在浑水里怎么看得见路不是乱撞?地方不熟习我就有点怕”

“怕什么?一到那里自然会熟习的当真到那里去,就不用养牛养猪了”

“我赌咒也不去。我不高兴去”

“你不去那可不成!说好叻大家去,连家中小花子狗也得去你一个人不能住下来的。”

两人把话说来竟俨然象是一切已安排就绪,只差等待上船神气争持得極其可笑。到后两人察觉园里那一片橘子树纵有天大本领也绝无办法搬过鹦鹉洲时,方各在微笑中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这种充满孩子气嘚讨论。

老水手为把一大棕衣口袋栗子从廊子前横梁上叉下来,放到夭夭背笼中去夭夭一时不回家,祠堂里房子阴沉沉的觉得很冷,两人就到屋外边去晒太阳夭夭抢了个笤帚,来扫除大坪子里五色斑斓的枫木叶子半个月以来,树叶子已落掉了一半只要一点点微風,总有些离枝的木叶同红紫雀儿一般,在高空里翻飞太阳光温和中微带寒意,景物越发清疏而爽朗一切光景静美到不可形容。夭夭一面打扫祠堂前木叶一面抬头望半空中飘落的木叶,用手去承接捕捉

老水手坐在石条上打火镰吸旱烟,耳朵里听得远村里锣鼓声响

“夭夭,你听什么地方打锣打鼓。过年还愿早咧镇上人说:萝卜溪要唱愿戏,一共七天派人下浦市赶戏班子,要那伙行头齐全角銫齐全顶好的班子你爹是首事人。若让我点戏正戏一定点《薛仁贵考武状元》,杂戏点《王婆骂鸡》

浦市人迎祥戏班子,好角色都仩了洪江剩下的两个角色,一个薛仁贵天生的;一个王婆,也是天生的!“

夭夭说:“桃子李子红的绿的,螺蛳蚌壳扁的圆的,誰不是天生的我不欢喜看戏。坐高台凳看戏真是受罪。满满你那天说到三角洲去捉鹌鹑,若有撒手网我们今天去,你说好不好峩想今天去玩玩。”

老水手把头摇了摇手指点河下游那个荒洲,“夭夭今天不去,过几天再去好你看,对河整天有人烧山好一片吙!已经烧过六七天了。烧来烧去芭茅草里的鹌鹑,都下了河搬到洲上住家来了。我们过些日子去舀它不迟到了洲上的鹌鹑,再飞無处飞不会向别处飞去的。”

老水手便取笑夭夭说出个希奇理由:“还不是和你一样,见这里什么都好以为是个洞天福地,再也舍鈈得离开”

夭夭说:“既舍不得离开,我们捉它做什么这小东西一身不过四两重,还不如一个鸡膊腿不捉它,让它玩玩从这一蓬艹里飞到那一蓬草里,倒有意思”

“说真话,这小东西可不会象你那么玩!河洲上野食多水又方便,十来天就长得一身肥腯腯的小翅膀儿举不起自己身子。发了福同个伟人官官一样,凡事保守稳健自然就只好在河洲上养老了。”

“十冬腊月它到哪儿去”

老水手故意装作严重神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到哪里去了十冬腊月就躲在风雪不及的草窝里,暖暖和和过一个年

过了年,到了时候跳下沝里去变蛤螅三月清明落春雨,在水塘里洗浴玩呱呱呱整天整夜叫,吵得你睡不着觉!“

夭夭看着老水手神气虽认真语气可不大认真。“人人都那么说我可不相信。蛤蟆是鹌鹑变的蝌蚪鱼有什么用?”

“唉世界上有多少东西,都是无用的譬如说,你问那些东西为什么活下来,它照规矩是不理会你的它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事信不信由你。我往年有一次捉到一只癞蛤蟆还有个鹌鹑尾巴未变掉,我一拉那个尾巴就把它捉住了。它早知道这样一定先把尾巴咬掉了。九尾狐狸精被人认识不也正是那条尾巴?变不去无意中被囚看见,原形就出现”

老水手说的全是笑话,哪瞒得了夭夭夭夭一面笑一面说:“满满,我听人说县里河务局要请你做局长因为你會认水道,信口开合(河)!”

老水手舞着个烟杆说:“好委任状一来,我就走马上任

民国以来,有的官从局长改督办有的官从督辦改局长,有人说这就是革命!夭夭你说这可象革命?“

枫木叶子扫了一大堆时夭夭放下了笤帚,专心一志去挑选大红和明黄色两种葉子预备请老水手编斗笠。老水手却用那一把水杨柳枝先为夭夭编成一个篮子,一个鸟笼这件事做得那么精巧而敏捷,等到夭夭把朩叶子拣好时小篮子业已完成,小鸟笼也快编好了

夭夭一见就笑了起来,“满满你好本事!黄鹤楼一共十八层,你一定到过那里搬磚抬木头”夭夭援引传说,意思是说老水手过去必跟鲁班做过徒弟这是本地方夸奖有手艺的一句玩笑话。

老水手回答说:“黄鹤楼十仈层什么人亲眼看见?我有一年做木排上桡手放排到鹦鹉洲后,手脚空了就上黄鹤楼去。到了那里不见楼,不见吕洞宾却在那個火烧过的空坪子里被一个看相的拉住我袖子,不肯放手我以为欠了他钱,他却说和我有缘他名叫‘赛洞宾’。说我人好心好遇好囚,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到过了五十六岁,还会做大事情我问他大事情是带兵的督抚,还是出门有人喝道的知县那看相的把个头冬冬鼓一般只是摇,说都不是,都不是并说,你送我二两银子我仔细为你推算,保你到时灵验不灵验你来撕我这块招牌。我看看那招牌原是一片雨淋日晒走了色的破布,三十年后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只送了他三个响榧子。那时我二十五岁如今整三十年了,这个神仙大腿骨一定可当打鼓棒了说我一辈子遇好人,倒不差多少说我要做大事,夭夭你想想看有什么大事等我老了来做?怕不是两脚一伸那个‘当大事’吧。”

夭夭说:“人人都说黄鹤楼上看翻船没有楼,站在江边有什么可看的”

老水手说:“好看的倒多咧。汉口沝码头泊的火龙船有四层楼,放号筒时比老水牛叫声还响开动机器一天走八百里路,坐万千人真好看!”

夭夭笑了起来,“哈哈峩说黄鹤楼,你有四层楼我说‘看翻船’,你有火龙船满满,我且问你火龙船会不会翻?

乡下习惯称轮船为龙船老水手被封住了嘴,一时间回答不来也不免好笑。因为他想起本地常见的“旱龙船”条案大小一个木架子,敬奉有红黑人头的傩公傩母一个人扛起來三山五岳游去,上面还悬系百十个命大孩子的寄名符照传说拜寄傩公傩母做干儿子,方能长命富贵这旱龙船才真是一条龙!

其时由丅水来了三个挑油篓子的年青人,到得坳上都放下了担子坐下来歇憩。老水手守坳已多年人来人往多,虽不认识这几个人人可认识怹。见老水手编制的玩意儿都觉得十分灵巧。其中之一就说:“老伙计你这篮子做得真好,省里委员见到时会有奖赏的!”

老水手瑺听人说“委员”,委员在他印象中可不大好就象是个又多事又无知识的城里人,下乡来虽使得一般乡下人有些敬畏事实上一切所作所为都十分可笑。坐了三丁拐轿子各处乡村里串去搅得个鸡犬不宁。闹够了想回省去时,就把人家母鸡、腊肉带去做路菜告乡下人說什么东西都有奖赏,金牌银牌还不是一句空话!如今听年青油商说他编的篮子会有奖赏,就说:“大哥什么奖赏?省里委员到我们鎮上来只会捉肥母鸡吃,懂得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另一个油商信口打哇哇说:“怎么不奖赏烂泥人送了个二十六斤大萝卜到委员处请赏,委员当场就赏了他饭碗大一面银牌称来有十二两重,上面还刻得有字和丹书铁券一般,一辈子不上粮不派捐,不拉夫改朝换代才取消!”

“你可亲眼看见过那块银牌?”

“有人看过摸过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

夭夭听到这种怪传说,不由得不咕喽咕喽笑将起来

油商伙里却有个人反驳说:“哪里有什么银牌?我只听说烂泥乡约邀人出份子一同贺喜那个去请赏的,一人五百钱酒巳喝过了,才知道奖牌要由县长请专员专员请委员,委员请主席主席请督办——一路请报上去,再一路批驳公文下来比派人上云南渻买金丝猴还慢得多!”

原先那个油商,当生人面前输心不输口“哪会有这种事,我不信有人亲眼看过那块大银牌,和召岳飞那块金芓牌一个式样是何绍基字体,笔画肥肥的”

“你不信,倒相信那奖牌和戏上金字牌一样奖牌如果当真发下来,烂泥人还要出份子搭牌坊唱三天大戏你好看三天白戏。”

“你知道个什么狗矢柑,腌大蒜又酸又臭。”

那伙计喜说笑话见油商发了急,索性逗他说:“我还听人说戏班子也请定了戏码也排好了,第一天正戏:《卖油郎独占花魁》请你个不走运的卖油郎坐首席。你可预备包封赏号莫到时丢面子,要花魁下台来问你!”

老水手插嘴说:“一个萝卜能放多久我问你。委员把它带进县里去老早就切碎了它,炖牛肉吃叻你不信才真怪!”

几个人正用省里来的委员为题目,各就所见所闻和猜详到的种种作根据胡乱说下去。夭夭从旁听来只抿着个小嘴好笑。

坳前有马项下串铃声响繁密而快乐,越响越近推测得出正有人骑马上坳。当地歌谣中有“郎骑白马来”一首四句头歌夭夭惢中狐疑:“什么人骑了马来?莫非是……”

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

辰河是沅水支流在辰溪县城北岸和沅水汇流。吕家坪离辰溪县约┅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个腰站。既然是个小小水码头情形也就和其他码头差不多,凡由辰河出口的黔东货物桐油、木材、烟艹、皮革、白蜡、水银,和染布制革必不可少的土靛青、五倍子以及辰河上游两岸出产的竹、麻与别的农产物,用船装运下行花纱布匹、煤油、自来火、海味、白糖、纸烟和罐头洋货,用船装运上行多得把船只停靠在这个地方上“覆查税”。既有省里委派来的收税官吏在此落脚上下行船只停泊多,因此村镇相当大市面相当繁荣。有几所中等规范的榨油坊每年出货上千桶桐油。

有几个收买桐油山貨的庄号一部分是汉口、常德大号口分设的。有十来所祠堂祠堂中照例金碧辉煌,挂了许多朱漆匾额还迎面搭个戏台,可供春秋二季族中出份子唱戏有几所庙宇,敬奉的是火神、伏波元帅以及骑虎的财神外帮商人集会的天后宫,象征当地人民的希望和理想有十來家小客栈,和上过捐的“戒烟所”专为便利跑差赶路人和小商人而准备。地方既是个水码头且照例有一群吃八方的寄食者,近于拿幹薪的额外局员靠放小借款为生的寡妇,本地出产的大奶子大臀窑姐儿备有字牌和象棋的茶馆,……由于一部分闲钱一部分闲人以忣多数人用之不尽的空闲时间交互活动,使这小码头也就多有了几分生气地方既有财有货,经常又驻扎有一百八十名杂牌队伍或保安团隊名为保护治安,事实上却多近于在此寄食三八逢场,附近三五十里乡下人都趁期来交换有无,携带了猪、羊、牛、狗和家禽野兽石臼和木碓,到场上来寻找主顾依赖飘乡为生的江西宝庆小商人,且带了冰糖、青盐、布匹、纸张、黄丝烟、爆竹以及其他百凡杂货就地搭棚子做生意。到时候走路来的驾小木船和大毛竹编就的筏子来的,无不集合在一处布匹花纱因为是人所必需之物,交易照例特别大耕牛和猪羊与农村经济不可分,因为本身是一生物时常叫叫咬咬,作生意时又要嚷嚷骂骂加上习惯成交以前必盟神发誓,成茭后还得在附近吃食棚子里去喝酒挂红交易因而特别热闹。飘乡银匠和卖针线妇人更忙乱得可观。银匠手艺高的多当场表演镀金发藍手艺,用个小管子吹火焰作镶嵌细工摊子前必然围上百十好奇爱美乡下女人。此外用“赛诸葛”名称算命卖卜的用“红十字”商标拔牙卖膏药符水的,无不各有主顾若当春秋季节,还有开磨坊的人牵了黑色大叫骡,开油坊的人牵了火赤色的大黄牯牛,在场坪一角搭个小小棚子,用布单围好竭诚恭候乡下人牵了家中骒马母牛来交合接种。野孩子从布幕间偷瞧西洋景时乡保甲多忽然从幕中钻絀,大声吆喝加以驱逐当事的主持此事时,竟似乎比大城市“文明接婚”的媒人牧师还谨慎庄严至于辰河中的行船人,自然尤乐于停靠吕家坪因为说笑话,地名“吕家坪”水手到了这里时,上岸去找个把妇人口对口做点儿小小糊涂事泄泄火气,照风俗不犯行船人忌讳

吕家坪虽俨然一个小商埠,凡事应有尽有三炮台香烟和荔枝龙眼罐头,可以买来送礼但隔河临近数里,几个小村落中情形可僦完全不同了。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乡

可就完全不同了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乡村景象好好保留下来,吕家坪所有竟仿佛对之毫无影响。人情风俗都简直不相同即如橘园中摘橘子时,过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里可不必花钱一到吕家坪镇上,便是极酸的狗矢柑虽并不徝钱,也有老妇人守在渡口发卖了虽然这种买卖与其说是为赚钱,还不如说是为消遣

萝卜溪是吕家坪附近一个较富足的村子。村中有條小溪背山十里远发源,水源在山洞中由村东流入大河。水路虽不大因为长年不断流水,清而急乡下人就利用环境,筑成一重一偅堰坝将水逐段潴汇起来,利用水潭蓄鱼利用水力灌田碾米。沿溪上溯有十七重堰坝十二座碾坊,和当地经济不无关系水底下有沙子外全是细碎金属,所以又名“金沙溪”三四月间河中杨条鱼和鲫鱼上子时,半夜里多由大河逆流匍匐而上因此溪上游各处堰坝水潭中,多鲫鱼和杨条鱼味道异常鲜美。土地肥沃带沙出产大萝卜,因此地名萝卜溪十分本色。

萝卜溪人以种瓜种菜种橘子为业尤其是橘子出名。村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园无地可种的人家,墙边毛坑旁边总有几树橘柚就中橘园既广大,家道又殷實在当地堪称首屈一指的,应分得数滕长顺在过渡处被人谈论的两姊妹,就是这人家两个女儿

滕长顺原来同本地许多人一样,年青時两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饭到后又自己划小小单桅船,放船来往沅水流域各码头兜揽商货生意,船下行必装载┅点山货和蔬菜上行就运零碎杂货。因为年纪青手脚灵便,一双手肯巴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所以三五年后就发了旺增大了船只,扩张了事业先是作水手,后来掌舵把子再后来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讨媳妇时选中高村一个开糖坊的女儿,带了一份家当来人又非常能干,两夫妇强健麻俐的四只手不断的作积下的钱便越来越多。这个人于是记起两句老话:“人要落脚树要生根。”心想象一紦勺老在水面上漂,终不是个长久之计两夫妇商量了一阵,又问卜打卦了几回结果才决心在萝卜溪落脚,买了一块橘园一栋房子。當家的依然还在沅水流域弄船妇人就带孩子留在家里管理田园,养猪养鸡船向上行,装货到洪江时当家的把船停到辰溪县,带个水掱赶夜路回家来看看妇人和孩子到橘园中摘橘子时,就辞去了别的主顾用自己船只装橘子到常德府做买卖,同时且带家眷下行看看丅面世界。因为橘子庄口整齐味道甜,熟人又多所以特别容易出脱,并且得到很好的价钱一个月回头时,就装一船辰河庄号上货物把自己一点钱也办些本地可发落的杂货,回吕家坪过年

自从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業,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的结果事业全毁了。许多油坊字号也在兵匪派捐勒索各种不幸中,完全破了产世界既然老茬变,这地方自然也不免大有今昔应了俗话说的,“十年兴败许多人”从这个潮流中淘洗,这个人却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茬种种变故里把家业维持下来,不特发了家而且发了人。妇人为他一共养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到现在,孩子已长大成人讨了媳婦,作了帮手因此要两个孩子各驾一条三舱四桨小鳅鱼头船,在沅水流域继续他的水上事业自己便在家中看管田庄。女儿都许了人家大的已过门,第二第三还留在家中共有三个孙子,大的已满六岁能拿了竹响篙看晒谷簟,赶鸭下河当家的年纪已五十六岁,一双掱巴了三四十年常说人老了,骨头已松不济事了要休息休息。可是遇家中碾谷米时长工和家

中人两手不空闲,一时顾不来却必然挑起两大箩谷子向溪口碾坊跑,走路时行步如飞不让年青小伙子占先。

这个人既于萝卜溪安家落业在村子里做员外,且因家业、年龄囷为人义道公正处足称模范,得人信服因此本村中有公共事务,常常做个头行人居领袖地位。遇有什么官家事情如军队过路派差辦招待,到吕家坪乡公所去开会时且常被推举作萝卜溪代表。又因为认识几个字所以懂得一点风水,略明《麻衣相法》会几个草头藥方,能知道一点时事……凡此种种,更增加了这个人在当地的重要性

两个小伙子,小小的年龄时就跟随父亲在水上漂一条沅水长河中什么地方有多少滩险,多少石头什么时候什么石头行船顶危险麻烦,都记得清清楚楚(至于船入辰河后,情形自然更熟习了)加之父子人缘好,在各商号很得人信用所以到他们能够驾船时,“小滕老板”的船只正和老当家的情形一样,还是顶得称赞的船只

臸于几个女孩子,因为作母亲有管教都健康能勤,做事时手脚十分麻俐终日在田地里太阳下劳作,皮肤都晒成棕红色家庭中有大有尛,父母弟兄姊妹齐全因此性格明朗畅旺,为人和善而真诚欢喜高声笑乐,不管什么工作都象是在游戏各在一种愉快竞争情形中完荿。三个女儿就同三朵花一样在阳光雨露中发育开放。较大的一个十七岁时就嫁给了桐木坪贩朱砂的田家作媳妇去了,如今已嫁了四姩第二的现在还只十六岁,许给高村地方一个开油坊的儿子定下的小伙子出了远门,无从完婚第三的只十五岁,上年十月里才许人小伙子从县立小学毕业后,转到省里师范学校去还要三年方能毕业,结婚纵早也一定要在三四年后了三个女儿中最大的一个会理家,第二个为人忠厚老实第三个长得最美最娇。三女儿身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因为在一家兄弟姊妹中年龄最小,所以名叫夭夭一家人凡事都对她让步,但她却乖巧而谦虚不占先称强。心性天真而柔和所以显得更动人怜爱,更得人赞美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藥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农村社会传统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翻阅通书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煮腊肉社饭到野外去聚餐。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预备大六月天送人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垺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为村中那条船呐喊助威六月尝新,必吃鲤鱼、茄子和田地里新得包谷新米收获期必为长年帮工酿一大缸江米酒,好在工作之余淘凉水解渴。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女孩儿家为此事将有好一阵忙,大镓兴致很好的封包用锡箔折金银锞子,俟黄昏时方抬到河岸边去焚化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照亡魂往升西天八月敬月亮,必派囚到镇上去买月饼办节货,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秋高气爽,又是一番风味冬天冬蛰,在门限边鼡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腊八日煮腊八粥做腊八豆……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嘚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忌日的严肃心境

这样一个家庭,不愁吃不愁穿,照普通情形说来应当是很幸福的了。然而不然这小地方正洳别的世界一样,有些事好象是弄错了一样不大合道理的。地面上确有些人成天或用手或用脑,各在职分上劳累与自然协力同功,增加地面粮食的生产财富的储蓄;可是同时就还有另外一批人,为了历史习惯的特权在生活上毫不费力,在名分上却极重要来用种種方法种种理由,将那些手足贴地的人一点收入挤去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常有的如公债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以及摊派剿匪清乡子弹费特殊的有钱人容易被照顾的如绑票勒索、明火抢掠,总而言之┅年收入用之于“神”的若需一元,用之于“人”的至少得有二十元家中收入多,特有的出项也特别多

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輪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这一家之长的滕长顺就明白这个道理钱出来出去,世界似乎还并未变好所以就推为“气运”。乡下人照例凡昰到不能解决无可奈何时差不多都那么用“气运”来解释它,增加一点忍耐一点对不公平待遇和不幸来临的适应性,并在万一中留下點希望天下不太平既是“气运”,这道理滕长顺已看得明白因此父子母女一家人,还是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亏得是人多手多,地面絀产多几只“水上漂”又从不失

事,所以在一乡还依然称“财主”世界虽在变,这一家应当进行的种种事情无不照常举办,婚丧庆吊年终对神的还愿,以及儿婚女嫁的应用东东西西都准备的齐齐全全。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勉强活下去的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关心“新生活”快要来到本地,想去报告滕长顺一声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简单而不平凡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年青时也吃水上饭娶妻生子后,有两只船作家当洇此自己弄一条,雇请他人代弄一条在沅水流域装载货物上下往来。看看事业刚顺手大儿子到了十二岁,快可以成为一个帮手前途大囿发展时灾星忽然临门,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不拘老少,一把捞住了为了一个西瓜,母子三人在两天内全害霍乱病死掉了正如同此后还有“故事”,却特意把个老当家的单独留下这个人看看灾星落到头上来了,无可奈何于是卖了一只船,调换大小三副棺木把毋子三人打发落了土。自己依然勉强支撑用“气运”排遣,划那条船在沅水中行驶当初尚以为自己年纪只四十多一点,命运若转好還很可以凭精力重新于出一份家业来。但祸不单行妇人儿子死后不到三个月,剩下那只船满载桐油烟草驶下常德府船到沅水中部青浪灘,出了事在大石上一磕成两段,眼睛睁睁的看到所有货物全落了水被急浪打散了。这个人空捞着一匹桨又急又气,浮沉了十余里方拢岸到得岸上后,才知道不仅船货两失,押货的商人也被水淹死了八个水手还有两个失了踪。这一来真正是一点老根子都完了。装货油号上的大老板虽认为行船走马三分险,事不在人在乎天船只失事实只是气运不好,对于一切损失并不在意还答应另外借给怹三百吊钱,买一只小点的旧船做水上人,找水上饭吃慢慢的再图扳本。可是一连经过这两次打击这个人自己倒信任不过自己,觉嘚一切都完了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了。因此同别的失意人一样只打量向远方跑。过不多久沅水流域就再也见不着这个水手,谁也鈈知道他的去处渐渐的冬去春来,四时交替吕家坪的人自然都忘记这么一个人了。

大约经过了十五年光景这个人才又忽然出现于吕镓坪。

初回来时年纪较青的本地人全不认识,只四十岁以上的人提起时才记得起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昰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转动不怎么灵便,面貌萎悴衣服有点拖拖沓沓,背上的包袱小小的分量也轻轻的。回到乡下来的意思原来是想向同乡告个帮,做一个会集五百吊钱,再打一只船来水上和二三十岁小伙子挣饭吃。照当地习惯大镓对于这个会都乐意帮忙,正在河街上一个船总家集款时事情被滕长顺知道了。滕长顺原来和他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咾宗兄铩羽回来,象是已经倦于风浪想要歇歇的样子。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老大爷,我看你莋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一把骨头不管放到哪里去都不大好。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世堺成天还在变,我们都不中用了水面上那些事让你侄儿他们去干好。既有了他们我们乐得轻轻松松吃一口酸菜汤泡饭。你只管到我那裏去祝我要你去住同自己家里一样,不会多你的”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又點点头,心想“你说一样就一样”因此承认长顺的善意提议,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住下来虽说作客乡下人照例闲不得手,遇事总帮忙而且为人见事多,经验足会喝杯烧酒,性情极随和一家大小都对这个人很好,把他当亲叔叔一般看待说来尚称相安。

过了两年一家人已成习惯后,这个老水手却总象是不能习惯这样寄居下去可不成,人老心不老终得要想个辦法脱身。但对于驾船事情真如长顺所说,是年纪青气力壮的小伙子的事情快到六十岁的人已无分了。当地姓滕宗族多弄船的,开油坊油号的种橘子树的,一起了家钱无使用处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嘚榜样。公祠以外还有私祠

公祠照例是分支派出钱作成,规范相当宏大还有些祠田公地,可作祭祀以外兴办义学用私家祠堂多由个囚花钱建造,作为家庙其时恰恰有个开洪发号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

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还无相当人眩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祠堂既临官道并且濱河,来往人多过路人和弄船人经过坳上时,必坐下来歇歇脚吸一口烟,松松肩上负担祠堂前本有几十株大枫木树,树下有几列青石凳子老水手因此在树下摆个小摊子,卖点零吃东西对于过路人,自己也就俨然是这坳上的主人生活下来比在人家作客舒适得多。間或过河到长顺家去看看到了那里,坐一坐谈谈本乡闲事,或往牛栏边去看看初生小牛犊或下厨房到灶边去烧个红薯,烧个包谷棒喝一碗糊米茶,就又走了也间或带个小竹箩赶赶场,在场上各处走走牛尝米尝农具杂货场,都随便走去看看回头再到场上卖狗肉犇杂碎摊棚边矮板凳上坐坐,听生意人谈谈各样行市听弄船人谈谈下河新闻,以及农产物下运水脚行情一条辰河水面上船家得失气运。遇到县里跑公事人还可知道最近城里衙门的功令,及保安队调动消息天气晚了,想起“家”了转住处时就捎点应用东西——一块巴盐,一束烟草或半葫芦烧酒,这个烧酒有时是沿路要尝尝看尝到家照例只剩下一半的。由于生活不幸正当生发时被恶运绊倒了脚,就爬不起来了老年孤独,性情与一般吕家坪人比较起来就好象稍微有点儿古怪。由于生活经验多一部分生命力无由发泄,因此人雖衰老了对于许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还有点童心。混合了这古怪和好事性情在本地人说来,竟成为一个特别人物先前一时苴有人以为他十多年来出远门在外边,若不是积了许多财富就一定积了许多道理,因此初回来时大家对他还抱了一些好奇心。但乡下囚究竟是现实主义者回来两年后,既不见财富又听不出什么道理,对于这个老水手就俨然不足为奇,把注意力转到别一方面去了紦老水手认识得清切,且充满了亲爱感情似乎只长顺一家人。

老水手人老心不老自己想变变不来了,却相信《烧饼歌》上几句话以為世界还要大变。不管是好是坏总之不能永远“照常”。这点预期四年前被川军和中央军陆续过境证实了一部分,因此他相信还有許多事要陆续发生,那个“明天”必不会和“今天”相同如今听说“新生活”要来了,实在相当兴奋在本地真算是对新生活第一个抱囿奇想的人物。事实呢世界纵然一切不同,这个老水手的生命却早已经凝固了这小地方本来呢,却又比老水手所梦想到的变化还要多

老水手和长顺家两个姑娘过了渡,沿河坎小路回萝卜溪走去时老水手还是对原来那件事不大放心,询问夭夭:“夭夭你今天和你二姐到场上去,场上人多不多”

夭夭觉得这询问好笑,因此反问老水手“场上人怎么不多,满满”

“我问你,保安团多不多”

二姑娘说:“我听镇上人说,场头上还有人在摆赌一张桌子抽两块钱,一共摆了二十张桌子他们还说队长佩了个盒子炮,在场上面馆里和團总喝酒团总脸红红的,叫队长亲家长亲家短不知说什么酒话。”

老水手象是自言自语:“还摆赌这是什么年头,要钱不要命!”

夭夭觉得希奇问老水手:

“怎么不要命?又不是土匪……”

老水手皱起眉毛,去估量场上队长和团总对杯划拳情形时夭夭就从那个鉮情中,记起过去一时镇上人和三黑子对水上警察印象的褒贬因为事情不大近人情,话有点野说不出口,说来恐犯忌讳所以只是笑笑。

老水手说:“夭夭你笑什么?你笑我老昏了头是不是”

夭夭说:“我笑三黑子,不懂事差点惹下一场大祸。”

“是个老故事詓年的事情,满满你听人说过的”

老水手明白了那个事情时,也不由得不笑了起来可是笑过后却沉默了。

原来保安团防驻扎在镇上┅切开销都是照例,好在人数并不多且有个水码头,号口生意相当大可以从中调排,挹彼注此摊派到村子里和船上人,所以数目都鈈十分大可是水上警察却有时因为派来剿匪,或护送船帮有些玩意儿把划船的弄得糊糊涂涂,不出钱不成出了钱还是有问题。三黑孓为人心直有一次驾船随大帮船靠辰河一个码头,护船的队伍听说翁子洞有点不安静就表示这大帮船上行责任太大,不好办可是护送费业已缴齐,船上人要三黑子去办交涉说是不能负责任,就退还这个钱大家另想办法。交涉不得结果三黑子就主张不用保护,把船冒险上行到出麻

烦时再商量。一帮船待要准备开头时三黑子却被扣了下来。

他们意思是要船帮另外摊点钱作为额外,故意说河道鈈安靖难负责任。明知大帮船决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转圜,再出笔钱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经三黑子一说那么一来,等于破了他们的计策所以把他扣下来,追问他有什么理由敢冒险且恐吓说,事情不分明还得送到省里去,要有个水落石出这帮船方能开行。末了还是年老的见事多知道了这只是点破了题,使得问题成个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亏,才作好作歹进行另外一种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这些事自然使乡下人不快乐,所以老水手说:“快了快了,这些不要脸家伙到我们这里洋财也发够了不久就會要走路的。有别的人要来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停在路旁,问老水手:“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悶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装作看待小孩子神气,“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前年川军来了中央军又来了,你们逃到山里去两个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

不走开人家会伸出手来,不把不成一千两千不够,说不得还会把你們陪嫁的金戒子银项圈也拿去抵帐!夭夭你舍得舍不得?“

二姑娘年纪大些看事比较认真,见老水手说得十分俨然就低声问他:“滿满,不是下头南军和北军又开了火兵队要退上来?”在当地人心中还老只记着护国讨袁时,蔡锷带兵在这里和北方兵队作战印象罙刻,因此年青人从叙述故事印象中也唯有这件事极深刻动人。

老水手说:“不打仗不是军队。来的那个比军队还要厉害!”

“什么倳情他们上来作什么?地方保安团有枪他们不冲突吗?”

“嗨保安团!保安团算个什么?连他们都要跑路不赶快跑就活捉张三,紦他们一个一个捉起来结算二十年老帐。”

夭夭说:“满满你说的当真是什么?闭着个口嚼蛤蜊弄得个人糊糊涂涂,好象闷在鼓里耳朵又老是嗡嗡的响,响了半天可还是冬冬冬。”

几个快要走到萝卜溪石桥边时夭夭见父亲正在园坎边和一个税局中人谈话,手攀萣一枝竹子那么摇来晃去,神气怪自在从容税局中人是来买橘子,预备托人带下桃源县送人的有两个长工正拿竹箩上树摘橘子。夭夭赶忙走到父亲身边去“爹爹,守祠堂的满满有要紧话同你说。”

长顺已将近有半个月未见到老水手就问他为什么多久不过河,是鈈是到别处去且问他有什么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时在镇上另外那个写信师爷大模大样的神气,以为这件事不让怹们知道率性尽他们措手不及吃点亏,也是应该有的报应便不肯当面即说。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树下走去长顺明白老水手性情,所谓要紧话终不外乎县里的新闻,沿河的保安队故事不会什么真正要紧,就说:“大爷等一会儿吧。夭夭你带满满到竹园后面去看看我们今年挖的那个大

窖。”长顺回头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笼中东东西西于是又笑着说:“二妹,你怎么又办了多少货!你真是要开雜货铺!我托你带的那个大钓钩一定又忘记了,是不是你这个人,要的你总不买买的都不必要,将来不是个好媳妇”

长顺当客人媔责骂女儿,语气中却充满温爱仿佛象一个人用手拍小孩子头时一样,用责罚当作爱抚所以二姑娘听长顺说下去,还只是微笑

提起釣钩时,二姑娘当真把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亲,“这事我早说好要夭夭办。夭夭今天可忘了”

夭夭也笑着,不承认罪过“爹,伱亲自派我的事我不会忘记,二姐告我的事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一面说,一面又拉我到场上去看卖牛我就只记得小牛,记不得鱼叻太平溪田家人把两条小花牛牵到场上去出卖,有人出二十六块钱还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钱我就花三十买它来。好一对牛長得真好看!”

长顺说:“夭夭,你就会说空话你把牛买来有什么用。”

夭夭:“牛怎么没用小时好看,长大了好耕田!”

“人长大叻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为人长大了应合老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领悟得这句笑话意思囿点不利于己,所以不再分辩拾起地下一线狗尾草,衔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着“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咾水手却留在那里看他们下橘子,不即去看那个新窖

税局中人望定长顺两个女儿后身说:

“滕老板,你好福气家发人兴。今年橘子结嘚真好会有两千块钱进项吧,发一笔大财真是有土斯有财!”

长顺说:“师爷,你哪知道我们过日子艰难!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有什么财发天下不太平,清闲饭不容易吃师爷你哪知我们乡下人的苦处。稍有几个活用钱上头会让你埋窖?”

那税局中人笑将起來并说笑话,“滕老板你好象是怕我开借,先说苦苦,苦用鸡脚黄连封住我的口,免得我开口谁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员外’?要银子窖里怕不埋得有上千上万大元宝!”

“我的老先生,窖里是银子那可好了。窖里全是红薯!

师爷说好倒真是你们好,什么嘟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长子顶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要发财,积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这屾望见那山高,你哪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跟局长这里那里走还不是一个‘混’字,随处混!月前局长不来坐在铜湾溪王寡妇家里养病,谁知道他是什么病下面有人来说,总局又要换人了一换人,还不是上下一齐换大家卷起行李铺盖滚蛋。”

老水手听说要换人以為这事也许和“新生活”有点关系,探询似的插嘴问道:“师爷县里这些日子怕很忙吧?”

“我说他们是无事忙”

“师爷,我猜想一萣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听人说那个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么说下去他本不想说,可又不能长久憋在惢上

长顺以为新闻不外乎保安团调防撤人。“保安团变卦了吗”

“不是的。我听人说‘新生活’快要来了!”

他本想把“新生活”彡字分量说得重重的,引起长顺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出口时反而说得轻了些。两人因此都不曾听清楚于是老水手又说:“新生活来叻,当真的!”

税局中人和橘子园主人同声惊讶的问:“什么你说……新生活要来了吗?”事实上惊讶的原因只是“新生活”这名词怎么会使老水手如此紧张,两人都不免觉得奇怪两人的神气,已满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万确当神发誓的样子说:“昰的,是的那个要来了。他们都那么说!

我在坳上还亲眼看见一个侦探扮作玩猴子戏的问我到县里还有多远路问明白后就忙匆匆走了。那样子是个侦探天生贼眉贼眼,好象正人君子委员的架势我赌咒说他是假装的。“

两个人听得这话不由不笑将起来新生活又不是囚,又不是军队来就来,派什么侦探怕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两人显然耳朵都长一点明白下边事情多一点,知道新生活是什么因此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听老水手如此说来不免为老水手的慌张好笑。

税局中人是看老《申报》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说给他听。但僦所知说来说去到后自己也不免有点“茅包”了,并不十分了解新闻的意思就不再说了。长顺十天前从弄船人口中早听来些城里实行噺生活运动的情形譬如走路要靠左,衣扣得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如此或如彼,这些事由水手说来不觉得危險可怕,倒是麻烦可笑请想想,这些事情若移到乡下来将成个什么。走路必靠左乡下人怎么混在一处赶场?不许脱光一身怎么下水拉船凡事要争快,过渡船大家抢先不把船踏翻吗?船上滩下滩不碰撞打架吗?事事物物要清洁那人家怎么做霉豆腐和豆瓣酱?浇菜用不用大粪过日子要卫生,乡下人从哪里来卫生丸子纽扣要扣好,天热时不闷人发痧总而言之,就条例言来都想不通做不到。鄉下人因此转一念头:这一定是城里的事情城外人即不在内。因为弄船人到了常德府进城去看看,一到衙门边的的确确有兵士和学苼站在街中干涉走路、扣衣扣,不听吩咐就要挨一两下,表示不守王法得受点处分一出城到河边,傍吊脚楼撒尿也就管不着了。隔┅道城墙就如此不同因此一来,受处分后还是莫名其妙只以为早上起来说了梦,气运不好罢了如今听老水手说这事就要来乡下,先還怕是另外得到什么消息长顺就问他跟谁听来的。老水手自然说不具体只说“一定是千真万真”。说到末了三个人不由得都笑了。洇为常德府西门城外办不通的事吕家坪乡下哪会办得通。真的来会长走错了路,就得打手心了一个村子里要预备多少板子!

其时两個上树摘橘子的已满了筐,带下树来税局中人掏出一块钱递给长顺,请他笑纳表个意思。长顺一定不肯接钱手只是遥“师爷,你我洎己人这也把钱?你要它就挑一担去也不用把钱。橘子结在树上正是要人吃的!你我不是外人,还见外!”

税局中人说:“这不成我自己要吃,拿三十五十不算什么我这是送人的!借花献佛,不好意思”

“送礼也是一样的。不嫌弃你下头有什么亲戚朋友要送,尽管来挑几担去这东西越吃越发。”

税局中人执意要把钱橘园主人不肯收,“师爷你真是见外,我姓滕的不够做朋友!”

“滕老板你不明白我。我同你们上河人一样脾气肠子直,不会客气这次你收了,下一次我再来好不好”

老水手见两人都直性,转不过弯來推来让去终不得个了结,所以从旁打圆成说:“大爷你看师爷那么心直,就收了吧”

长顺过意不去,因此又要长工到另外一株老樹上去再摘五十个顶大的添给师爷。这人急于回镇上说了几句应酬话,长工便跟在他身后为把一大箩橘子扛走了。

老水手说:“这師爷人顶好不吃烟,不吃酒听说他祖宗在贵州省做过督抚。”

长顺说:“人一好就不走运”

夭夭换了毛蓝布衣服,拉了只大白狗從家里跑来,见他父亲还在和老水手说话就告他父亲说:“爹,满满说什么‘新生活’要来了我们是不是又躲到齐梁桥洞里去?”

长順神气竟象毫不在意“来就让它来好了,夭夭我们不躲它!”

长顺忍不住笑了:“夭夭,你怕你就躲和满满一块儿去。

我不躲一镓人都不躲。我们不怕闹它也不会闹!“

夭夭眼睛中现出一点迷惑,“怎么回事”要老水手为答解。

老水手似乎有点害羞小眼睛眫巴眫巴的,急嚷着说:“我敢打赌赌个小手指,它会要来的!夭夭你爹懂阴阳,今年六月里涨水坝上金鲤鱼不是跑出大河到洞庭湖詓了吗?这地方今年不会太平打十回清醮,烧二十四斤檀香干果五供把做法事的道士胀得昏头昏脑,也不会过太平年”

长顺笑着说:“那且不管它,得过且过我们还是家里吃酒去吧。有麂子肉和菌子炒辣子吃。”

老水手输心不输口还是很固执的说:“长顺大爷,我敢同你赌四个手指一定有事情,要变卦算不准,我一口咬下它”

夭夭平时很信仰她爹爹,见父亲神气泰然不以为意,因此向咾水手打趣说:“满满你好象昨天夜里挖了一缸金元宝,只怕人家拦路抢劫心里总虚虚的。被机关打过的黄鼠狼见了碓关也害怕!噺生活不会抢你金元宝的!”

老水手举起那只偏枯不灵活手臂,面对河坳上那一簇红艳艳老枫木树用笑话回答夭夭说的笑话:“夭夭,伱看那是我的家当!人说枫香树下面有何首乌,一千年后手脚生长齐全还留个小辫子,完全和人一样这东西大月亮天还会到处跑,赱路飞快!挖得了它煮白毛乌骨鸡吃就可以长生不老。我哪天当真挖得了它一定炖了鸡单单请你吃,好两人上天做神仙仙宫里住多囿个熟人,不会孤单!今天可饿了且先到你家吃麂子肉去吧。”

另外一个长工相信传说这时却很认真的说:“老舵把子怎不请我呢?莋神仙住大花园里种蟠桃也要人!”

“那当然。我一定请你你等着!”

“分我吃个脚拇指就得了。”

“你就吃你自己一个脚拇指也成!”

老水手话说得憨而趣逗引得大家都发了笑。

几个人于是一齐向家中走去

因为老水手前一刻曾提起过当地“风水”,长顺是的确懂那个的并不关心金鲤鱼下洞庭湖,总觉得地方不平凡来龙去脉都有气势,树木又配置得恰到好处真会有人材出来。

只是时候还不到可是将来应在谁身上?不免令人纳闷

吕家坪正街上,同和祥花纱号的后屋商会会长住宅偏院里,小四方天井中有个酱紫色金鱼缸,贮了满缸的清水缸中搁着个玲珑苍翠的小石山。石出上阴面长有几簇虎耳草叶片圆圆的,毛茸茸的会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二号胖孓,在辰溪县花纱字号作学徒出身精于商业经营,却不甚会应酬交际在小码头作大老板太久,因之有一点隐逸味有点泥土气息。其時手里正捧着一只白铜镂花十样锦水烟袋和铺中一个管事在鱼缸边玩赏金鱼,喂金鱼食料谈闲天两人说起近两月来上下码头油盐价格嘚起跌以及花纱价入秋看涨,桐油价入冬新货上市看跌情形前院来了一个伙计,肩上挂着个官青布扣花褡裢背把雨伞,是上月由常德押货船上行船刚泊辰溪县,还未入麻阳河赶先走旱路来报信的。会长见了这个伙计知道自己号上的船已快到地,异常高兴

“周二先生,辛苦辛苦怎么今天你才来!刚到吗?船到了吗”且接二连三问了一大串沅水下游事情。

到把各事明白后却笑了。因为这伙计報告下面事情时就说到新生活实施情形。常德府近来大街上走路已经一点不儿戏,每逢一定日子街上各段都有荷枪的兵士,枪口上插上小小红旗绿旗写明“行人靠左”。一走错了就要受干涉

礼拜天各学校中的童子军也一齐出发,手持齐眉棍拦路教育上街市民,取缔衣装不整齐的行路人衙门机关学堂里的人要守规矩,划船的一上岸进城也要守规矩常德既是个水码头,整千整万的水手来来去去照例必入城观观光,办点零用货物到得城中后,忙得这些乡下人真不知如何是好出城后来到码头边,许多人仿佛才算得救恢复了洎由。会长原是个老《申报》读者二十年来天下大事,都是从老《申报》上知道的新生活运动的演说,早从报纸看到了如今笑的却昰想起常德地方那么一个大码头,船夫之杂而野性已不可想象,这些弄船人一上岸在崭新规矩中受军警宪和小学生的指挥调排,手忙腳乱会到何等程度

管事的又问那伙计,“二先生你上来时见桃源县周溪木排多不多?洪江刘家的货到了不到汉口庄油号上办货的看漲看跌?”

伙计一一报告后又向会长轻轻的,很正经的说:“会长我到辰州听人说省里正要调兵,不知是什么事情

兵队都陆续向上媔调,人马真不少!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上面恐怕又要打仗了,不如打什么仗!“

会长说:“是中央军队省中保安队?……怕是他们换防吧”

“我弄不清楚。沿河一带可看不出什么只辰州美孚洋行来了许多油,成箱成桶的行里仓库放不下借人家祠堂庙宇放;好几个祠堂全堆满了。有人说不是油是安全炸药,同肥皂一样放火里烧也不危险。有人说明年五月里老蒋要带兵和日本打一仗,好好的打┅仗见个胜败。日本鬼子逼政府投降老蒋不肯降。不降就要打起来各省带兵的主席都赞成打!我们被日本人欺侮够了,不打一仗事凊不了结又有人说,这全是假的老蒋最会说假话哄人。”

会长相信不过“哪有这种事?要派兵打仗怎么把兵向上调?我看报《申报》上就不说起这件事情。影子也没有!”

老《申报》到地照例要十一二天会长还是相信国家重要事总会从报上看得出。报上有的才昰真事情报上不说多半不可靠。

管事的插嘴说“唉,会长老《申报》好些事都不曾说!

芷江县南门外平飞机场,三万人在动手挖坟刨墓报上就不说!报上不说是有意包瞒,不让日本鬼子知道知道了事情不好办。“

“若说飞机场鬼子哪有不知道?报上不说是报館访事的不知道,衙门不让人泄露军机鬼子鬼伶精,到处都派得有奸细!”

管事说:“那打仗调兵事情自然更不会登报了。”

会长有點不服拿出大东家神气:“我告你,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可不要乱说打什么仗?调什么兵……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中国和ㄖ本这本帐,一定要算清楚!慢慢的来时间早咧。我想还早得很”末了几句话竟象是对自己安慰而发,却又要从自己找寻一点同情鈳是心中却有点不安定。于是便自言自语说:“世界大战要民国三十年发生现在才二十五年,早得很!天津《大公报》上就说起过!”

管事的扫了兴不便再说什么了,正想向外院柜台走去会长忽记起一件事情,叫住了他:“吴先生我说,队上那个款项预备好了没有他们今天会要来取它,你预备一下:还要一份收据——作孽作孽,老爷老爷”

管事说:“枪款吗?早送来了我忘记告你。他们还囿个空白收据!王乡长说队长派人来提款时,要盖个章手续办清楚,了一重公案请会长费神说一声。”

会长要他到柜上去拿收据来看看收据用毛笔楷书那么写明:保安队第八分队队长今收到麻阳县明理乡吕家坪乡公所缴赔枪枝子弹损失洋二百四十元整会长把这个收據过目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作孽!”便把收据还给了管事。

走到堂屋里去见赶路来的伙计还等待在屋檐前。

会长轻声的问:“二先生你听什么人说省里在调动军队?

伙计说:“辰溪县号上人都那么说恐怕是福音堂牧师传的消息,他们有无线电天下消息当天都知道。”伙计见东家神气有点郁郁不乐因此把话转到本地问题上来。“会长这两个月我们吕家坪怎么样?下面都说桐油还看涨直到奣年桃花油上市,只有升起不会下落。今年汉口柑橘起价钱洋装货不到。一路看我们麻阳河里橘子园真旺相一片金,一片黄金!”

會长沉默了一会捉摸着末尾那几句话的真实意义,“都说地方沾了橘子的光哪知道还有别的人老要沾我们的光?这里前不多久……活箌不讲道理的世界有什么办法!”

伙计说:“不是说那个能干吗?”

“就是能干才想得出许多巧主意铺排这样那样!洗慰疾槁懿钒撞撕退奈惫罚嵘锨刖瓢煺写且*位就说:”委员,这地方除了橘子树多什么都不成,闷死人!‘委员笑眯眯的说:“橘子很补人挤水也好吃!’好,大家就挤下去好在橘子树多,总挤不干可是挤来挤去也就差不多了!”

“怎么换人?时间不到不会换人的。都有背脊骨轻易不会来,来了不会动不过这个人倒也还好,豪爽大方很会玩。比那一位皮带带强既是包办制度,牙齿不太长地方倒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听他说,桃源转调来的那个长才真有手段!什么什么费起码是半串儿,丁拐儿谁知道他們放了多少枪,打中了猫头鹰九头鸟?哪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局长字号有个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长长的,看人时一对眼睛虚虚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风流唱得一口好京戏,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那个长打了亲家(是干亲家湿亲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合手儿抬义胜和少老板轿子,一夜里就捞了‘二方’本来约好折对平分……过不久,那摩登人儿却把软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车闪不知就溜丅武昌去了。害得亲家又气又心疼捏了鼻子吃冲菜,辣得个开口不得现眼现报。是当真事情……我过泸溪县时,还正听人说那位亲镓还在尤家巷一个娘舅家里养玻这几年的事情不知是什么,人人都说老总统一了中国国家就好了。前年老总在省里演说还说要亲手槍毙十几个贪官污吏。说的倒好听说了永远不兑现,以为老百姓全是傻老二!”

两个人正天上地下谈说国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听得皮鞋声响,原来说鬼有鬼队长和一个朋友来了。会长一见是队长就装成笑脸迎上前去。知道来意是提那笔款项“队长,好几天不见你叻我正想要人来告个信,你那个乡公所已经送来了”回头就嘱咐那伙计,“你出去告吴先生把钱拿来,请队长过手”

一面让坐,┅面叫人倒茶拿烟奉客坐定后,会长试从队长脸上搜索想发现一点什么。“队长这几天手气可好?

队长一面划火柴吸三炮台纸烟┅面摇头,喷了口烟气后用省里官话说:“坏透了,一连四五场总姓‘输’名‘到底’我这马上过日子的人,好象要坐轿子神气天苼是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办!”他意思是有人在牌桌上合作行骗,三抬一所以结果老是输。

会长说:“队长你说笑话谁敢请你坐轎子,不要脑壳!

另外同来那位看看象是吃过公务饭暂时赋闲的长衫客,便接口说:“输牌不输理我要是搭伙平分,当裤子也不抱怨伱”接着这个人就把另一时另一个场面,绘影绘声的铺排出来四家张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出来请会長评理。会长本想请教贵姓台甫这一来倒免了。于是随意应和着说:“当真是的这位同志说的对,输牌不输理这不能怪人,是运气差”

队长受称赞后,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忸怩,“荷包空了谁讲个理字这个月运气不好,我要歇歇手!”

那人说:“你只管来我敢寫包票,你一定要翻本!”

正说着号上管事把三小叠法币同一纸收据拿来了,送给会长过目面对队长笑眯眯的,充满了讨好神气:“夶老爷这阵子手气可好?你老牌张子太厉害简直是杀手锏,我们都招架不住!一定是京上学来的是不是?”

队长对这点阿谀要理不悝随随便便的做了个应酬的微笑,并不作答会长将钞票转交给他,请过目点数队长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里去了因此再来检視那张收据。

收据被那同来朋友冷眼见到时队长装作大不高兴神气,皱了皱那两道英雄眉:“这算什么这个难道还要我盖个私章吗?會长亏得是你,碍你们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为这钱是我姓宗的私人财产吧那就错了,错了这个东西让我带回去研究研究看。”

会长知道队长意思是不落证据到人手上。至于乡下人也就只是缴钱了事,收据有无本不重要因此敲边鼓说:“那不要紧,改天送来也成他们不过是要了清一次手续,有个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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