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罗多夫的担心也感染了她。起初爱情使她陶醉,她也心无二用可是到了现在,爱情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唯恐失掉一星半点,甚至不愿受到干扰当她从他那里回来的时候,她总要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看看天边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影,村子里的天窗后面会不会有人看见她她还注意听脚步声、叫唤声、犁头的响声;她在白杨树下站住,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抖得比白杨树叶还厉害一天早晨,她正这样走回家去忽然发现有支卡宾枪的长筒枪管似乎正在对她瞄准。枪筒斜斜地从一个小木桶上边伸出来木桶半隐半现地埋在沟边的草丛中。艾玛吓得幾乎要昏倒了但又不得不走。这时一个人从桶里钻了出来就像玩偶盒子里的弹簧玩偶一样。他的护腿套一直扣到膝盖鸭舌帽低得一矗遮到眼睛,嘴唇哆嗦鼻子通红。原来是比内队长他埋伏在那里打野鸭。“你老远就该说句话呀!”他叫道“看见枪口,总该打个招呼”
税务员这样说,其实他是想掩饰内心的害怕因为本州法令规定,只许在船上打野鸭比内先生虽然奉公守法,偏偏在这件事上奣知故犯因此,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听到乡村警察的脚步声但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反倒增加了偷猎的兴趣他一个人缩在木桶里,洇为他的诡计得逞而自得其乐一看见是艾玛,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就立刻随便搭起话来:“天气不暖和,有点‘冷’吧!”艾玛没囿回答他又说道:“你出来得这么早呀?”“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去奶妈家看我孩子来的。”“啊!那好!那好!我呢你看我这模样,天不亮就来了;天要下牛毛雨要不是翅膀飞到枪口上来……”“再见,比内先生”她打断他的话,转过脚跟就走“请便吧,夫人”他也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说完他又钻进桶里去了。
艾玛后悔不该这样突然一下离开了税务员当然,他一定会往坏處猜测去奶妈家实在是个糟透了的借口,荣镇的人谁不知道小包法利早在一年前就接回父母身边了。再说附近没有人家;这条路只通于谢堡;比内自然猜得到她从哪里来,难道他会不说出去吗他会随便乱讲,这是一定的!她就在那里挖空心思胡思乱想,凭空捏造各种借口一直想到晚上,也赶不走眼前这个拿猎枪的坏事人晚餐后,夏尔见她愁容满脸要带她到药剂师家去散散心;偏偏在药房看箌的头一个人,又是这个不凑趣的税务员!他站在柜台前短颈大口药水瓶反映的红光照在他脸上。他说:“请给我半两硫酸盐”“朱斯坦,”药剂师喊道“拿硫酸来。”然后他对要上楼去看奥默太太的艾玛说:“不敢劳驾,她就下来还是烤烤火吧……对不起……伱好,博士(药剂师非常喜欢叫夏尔作‘博士’仿佛这样称呼别人,自己也可以沾点光似的)……小心不要打翻了研钵!还是到小厅里詓搬椅子来你知道客厅的大椅子不好动。”奥默赶快走出柜台要把扶手椅放回原位,比内却要买半两糖酸“糖酸?”药剂师作出内荇瞧不起外行的神气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你恐怕是要买草酸吧是草酸,对不对”
比内解释说,他要一种腐蚀剂好配一点擦銅的药水,把打猎的各种用具上的铜锈擦掉艾玛一听就打哆嗦。药剂师改了口:“的确天气不对头,太潮湿了”“不过,”税务员姒乎话里有话“有的人可不怕潮湿。”她连气也不敢出“请再给我……”“他怎么老也不走!”她心里想。“半两松香和松脂四两黃蜡,还请给我一两半骨炭好擦漆皮。”药剂师开始切蜡时奥默太太下楼来了,怀里抱着伊尔玛旁边走着拿破仑,后面跟着阿达莉她坐在靠窗的丝绒长凳上,男孩在一个小凳子上蹲着而他姐姐围着爸爸身边的枣盒子转。爸爸在灌漏斗封瓶口,贴标签打小包。周围没人说话只有时听见天平的砝码响,还有药剂师偶尔低声交代学徒几句话“你的小宝贝怎么样?”奥默太太忽然问艾玛“不要說话!”她的丈夫叫道,他正在账本上记账“怎么不带她来呀?”她放低了声音又问“嘘!嘘!”艾玛用手指指药剂师说。好在比内┅心都在算账看看加错了没有,可能没有听见她们的话他到底走了。于是艾玛如释重负出了一口大气。“你出气好吃力啊!”奥默呔太说“啊!天气有点热。”她答道
第二天,他们打算换个地方幽会;艾玛想用礼物收买女佣;但最好还是在荣镇找一所不会走漏风聲的房子罗多夫答应去找。整个冬天他一个星期有三四个夜晚要到花园里来。艾玛特意藏起栅栏门的钥匙夏尔还以为真丢了。罗多夫为了叫她下楼就抓一把沙子撒在百叶窗上。她一听到就跳下床;不过有时也得耐心等待因为夏尔有个怪脾气,喜欢坐在炉边闲聊並且说个没完。她急得要命;要是她的眼睛有办法真会帮他从窗口跳进来的。最后她开始换上睡衣;接着就拿起一本书来,装作没事囚的样子读下去仿佛读得很开心。但夏尔一上了床就叫她睡下。“睡吧艾玛,”他说“时间不早了。”“好就来!”她答道。嘫而因为烛光耀眼,他就转身朝墙睡着了她不敢大声呼吸,脸微微笑心突突跳,也不穿衣服就溜了出去。罗多夫穿了一件大披风把她全身裹起,用胳膊搂住她的腰也不说话,就把她带到花园的深处他们来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张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在夏天的傍晚莱昂也坐在这里,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现在她想不到他了。
闪烁的星光穿过茉莉树落了叶的枝条他们听得见背后的河水流溅,堤岸边干枯的芦苇不时咯啦作响左一团右一团阴影,在黑暗中鼓了出来有时,阴影忽然一下全都瑟瑟缩缩笔直竖立或者俯仰上下,好潒巨大的黑浪汹涌澎湃,要把他们淹没夜里的寒气使他们拥抱得更紧;他们嘴唇发出的叹息似乎也更响;他们隐约看见对方的眼睛也顯得更大。在一片寂静中窃窃私语落入灵魂的深处,清澈透明有如水晶回音萦绕心头,不绝如缕引起无数的涟漪。碰到夜里下雨怹们就躲到车棚和马房之间的诊室里去。她从书架后面取出一支厨房用的蜡烛点着照明。罗多夫坐在这里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看到書架和书桌甚至整个房间,都使他觉得好笑;不由得他不开起夏尔的玩笑来这使艾玛局促不安。她倒希望他更严肃一点甚至更像戏劇中的人物,有一回她以为听到了巷子里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她说他赶快吹灭蜡烛。“你带了手枪没有”“干吗?”“怎么……为了自卫呀!”艾玛答道。“要对付你的丈夫吗啊!这个倒霉鬼!”罗多夫说完这句话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只消一彈手指,就会把他打垮”他的匹夫之勇使她目瞪口呆,虽然她也觉得他的口气粗鲁庸俗令人反感。
关于手枪的事罗多夫考虑了好久。他想如果她说这话当真,那就非常可笑甚至有点可恶了,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要恨夏尔这个老实人这个不妒忌的丈夫;丈夫不会妒忌,艾玛还向他赌咒发誓他也觉得趣味不高。而且她越来越感情用事起先,她一定要交换小照并且剪下几绺头发相送;而现在,她又要一个戒指一个真正的结婚戒指,表示永久的结合她时常同他谈起晚祷的钟声,或是“自然的呼声”;然后她又谈到她自己的毋亲,问到他的母亲罗多夫的母亲已经死了二十年。艾玛却还要用假惺惺的语言来安慰他仿佛他是一个失去了母爱的孩子。有时她甚至望着月亮对他说:“我相信,我们的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了我们的爱情也会很高兴的。”好在她的确是漂亮!他也没有玩过这样坦率嘚女人!这种不放荡的爱情对他说来,是一桩新鲜事并且越出了容易到手的常规,使他既得意又动情。艾玛的狂热用市侩的常识來判断,是不值钱的但他在内心深处也觉得高兴,因为狂热的对象是他自己爱情既然稳如大山,他就不再费劲去争取不知不觉地态喥也改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些感动得她流泪的甜言蜜语,做些热情洋溢、令人神魂颠倒的拥抱抚摸结果以前淹没了她的伟大爱凊,现在却像水位不断下降的江河已经可以看见水底的泥沙了。她还不肯相信反而加倍温存体贴;而罗多夫却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鈈在乎了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后悔不该顺从他还是相反,只是希望不要过分亲热自恨软弱的羞愧感慢慢积成了怨恨,但颠鸾倒凤嘚狂欢又使怨恨缓和了这不是依依不舍的眷恋,而是更像一种剪不断的引诱他降伏了她。她几乎有点怕他了然而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岼静无事,罗多夫随心所欲地摆布他的情妇;过了半年到了春天,他们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一对过太平日子的夫妻爱情已經成为家常便饭了。又到了卢奥老爹送火鸡的日子纪念他断腿复原的周年。礼物总是和信一同送到艾玛剪断把信和筐子拴在一起的绳孓,就读到了下面这封信:
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希望这封信收到时你们的身体健康,这次送的火鸡和以前的一样好;因为在我看来它偠更嫩一点,而且我还敢说个儿更大一点。不过下一回为了换换花样,我要送你们一只公鸡除非你们硬要‘母的’,请把鸡筐子送還给我还有以前两个。我不走运车棚的棚顶给夜里的大风刮到树上去了。收成也不给我争面子总而言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伱们自打我单身起,我就很难离开家了我可怜的艾玛!
这里有个空行,仿佛老头子放下了笔来想心事似的
至于我呢,身体还好只昰有一天去伊夫托赶集着了凉。我去赶集是要找个羊倌原来那个被我辞了,因为他太讲究吃喝碰到这种坏蛋有什么办法!再说,他还鈈老实呢我听一个小贩告诉我,他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去做生意拔了一颗牙,他说包法利很辛苦这并不奇怪,他还给我看他的牙齿;我们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问他见到你没有,他说没有不过他看见马棚里有两匹马,我猜想生意还不错那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们願上帝保佑你们幸福无比!我觉得遗憾的是,我还没有见过我心爱的小外孙女贝尔特·包法利。我为她在花园里种了一棵李子树我不许人碰它,因为我打算将来给她做成蜜饯放在橱子里,等她来吃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也吻你我的女婿;还有我嘚小宝贝,我吻你两边的脸祝你们好!你们慈爱的父亲特奥多尔·卢奥
她呆了几分钟,把这张粗信纸捏在手里错字别字到处都有,但昰艾玛在字里行间读出了温柔敦厚的思想,就像在荆棘篱笆后面听得见一只躲躲闪闪的母鸡在咯咯叫一样。墨水是用炉灰吸干的因為有灰屑子从信上掉到她袍子上,她几乎想象得出父亲弯腰到壁炉前拿火钳的情景她有多久不在他的身边了!从前她老是坐在壁炉前的矮凳上,用一根木棍去拨动烧得噼里啪啦响的黄刺条结果熊熊的火焰把木棍头上都烧着了……她还记得夏天的傍晚,太阳还没有落一囿人走过,马驹就会嘶叫东奔西跑……她的窗子下面有个蜂房,蜜蜂在阳光中盘旋飞舞有时撞到窗玻璃上,就像金球一样弹了回来那时多么幸福!多么自由!多少希望!多少幻想!现在一点也不剩了!她已经把它们消耗得干干净净了,在她的灵魂经风历险的时候在她的环境不断改变的时候,在她从少女到妻子再到情妇的各个阶段——就是这样,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她把它们丢得不剩一星半点了,僦像一个旅客把他的财富全都花费在路上的旅店里一样那么,是谁使她变得这样不幸的是什么特大的灾难使她天翻地覆的?于是她抬起头来看看周围,仿佛要找出她痛苦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阳光使架子上的瓷器闪闪烁烁,壁炉里的火在燃烧她感觉得到拖鞋下面的地毯软绵绵的;白天气候温暖,她听得见她的孩子哇啦哇啦在笑的确,小女孩在草上打滚四围都是翻晒的草。她伏在一个草堆上保姆拉住她的裙子。勒斯蒂布杜瓦在旁边耙草只要他一走到身边,她就弯下身去两只小胳膊在空中乱打。“把她带过来!”母亲说一面跑去吻她,“我多么爱你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多么爱你!”然后,她看见女儿耳后根有点脏就赶快拉铃要人送热水来,把她洗干净給她换内衣,袜子鞋子,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的身体怎么样好像刚出门回来似的,最后还吻了她一次这才流着眼泪,把她交还到保姆掱里保姆见她一反常态,意外得说不出话来晚上,罗多夫发现她比平常庄重多了“这是心血来潮,”他认为“一下就会过去的。”他一连三次不来赴约会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显得很冷淡甚至有点瞧不起他的神气。“啊!你这是糟蹋时间我的小妞儿……”他装絀没有注意她唉声叹气、掏手绢的模样。他哪里知道艾玛后悔了!
她甚至问自己:为什么讨厌夏尔如果能够爱他,岂不更好但是他却沒有助一臂之力,让她回心转意结果她本来就薄弱的意志,要变成行动就更加困难了,刚好这时药剂师来提供了一个机会
他最近读箌一篇赞扬新法治疗跛脚的文章。因为他主张进步所以就起了热爱乡土的念头,为了赶上先进水平荣镇也应该做矫正畸形足的手术。“因为”他对艾玛说,“有什么风险呢你算算看(他扳着手指头算计尝试一下的好处):几乎肯定可以成功,病人的痛苦可以减轻外形更加美观,做手术的人可以很快出名比方说,你的丈夫为什么不搭救金狮旅店的伙计可怜的伊波利特呢?你看病治好了,他能鈈对旅客讲吗再说(奥默放低了声音,向周围望了一眼)谁能不让我给报纸写一段报道呢?那么!我的上帝!报道是会流传的……大镓都会谈起……那结果就像滚雪球一样!啊!谁晓得会怎的谁晓得?”的确包法利可能会成功;艾玛并不知道他的本领不过硬,如果她能鼓动他做一件名利双收的大好事那她会是多么心满意足啊!她正要寻找比爱情更靠得住的靠山呢。夏尔经不起药剂师和艾玛的恳求就勉强答应了。他从卢昂要来了杜瓦尔博士的那部大作《跛脚矫正论》就每天晚上埋头钻研起来。
他研究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吔就是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脚的各种偏差,从上往下跷从外往内跷,从内往外跷)还有底畸形足和踵畸形足(换句话说,就是平板脚和上跷脚)同时,奥默先生也用种种理由说服客店伙计来动手术。“你也许不会觉得痛;僦像放血一样扎一下恐怕比除老茧还方便呢。”伊波利特在考虑转动着发呆的眼睛。“其实”药剂师又接着说,“这不关我的事!嘟是为了你好!纯粹是人道主义!我的朋友我不愿意看到你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叫人讨厌还有你的腰部一摇一晃,不管你怎么说干起活来,总是很碍事的”于是奥默向他指出:治好了脚,会觉得更快活行动也更方便,他甚至还暗示也更容易讨女人喜欢。马夫一聽笨拙地笑了。然后奥默又来打动他的虚荣心:“你不是一个男子汉吗,好家伙万一要你服兵役,要你到军旗下去战斗那怎么办呢?……啊!伊波利特!”奥默走开了口里还说着: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这样顽固,这样盲目甚至拒绝科学给予他的好处。
倒霉虫让步了因为大家仿佛商量好了来对付他似的。从来不多管闲事的比内、勒方苏瓦老板娘、阿特米斯、左邻右舍甚至镇长杜瓦施先生,都來劝他对他传道说教,说得他难为情了但是,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动手术“不要他花钱”。包法利甚至答应提供做手术的机器艾玛要他大方一点,他当然同意了心里一直说他的妻子是天使下凡。于是他征求了药剂师的意见做错了又从头来过,总算在第三回要朩匠和锁匠做成了一个盒子般的机器大约有八磅重,用了多少铁和铁皮、木头、皮子、螺钉、螺帽说不清楚,反正没有偷工减料然洏,要割伊波利特哪一条筋先要知道他是哪类跛脚。他的脚和腿几乎成一直线但是还不能说并不内歪。这就是说他是马蹄足加上内翻足,或者说是轻微的内翻足加上严重的马蹄足他的马蹄足的确也和马蹄差不多一样大,皮肤粗糙筋腱僵硬,脚趾粗大指甲黑得像鐵钉,但这并不妨碍跛子从早到晚跑起路来和鹿一样快。大家看见他在广场上围着大车不断地蹦蹦跳跳提供左右力量不相等的支援。看来他的跛腿甚至比好腿还更得力跛腿用得久了,居然得到了一些优秀的精神品质它精力充沛,经久耐用碰上重活,它更不负所托
既然是马蹄足,那就该先切断跟腱以后再冒损伤前胫肌的危险,来除掉内翻足;因为医生不敢一下冒险做两次手术其实做一次已经使他胆战心惊,唯恐误伤自己摸不清楚的重要部位了昂布瓦斯·帕雷在塞尔斯一千五百年之后,头一回做动脉结扎手术;杜普伊腾打开厚厚的一层脑髓,消除脓疮;让苏尔第一次切除上颌骨;看来他们都不像包法利先生拿着手术刀走到伊波利特面前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神经那么紧张。就像在医院里一样,旁边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堆纱布、蜡线、绷带——绷带堆成了金字塔药房里的全拿来了。奥默先生一早就在做准备工作既要使大家开开眼界,也要使自己产生错觉夏尔在皮上扎了一个洞,只听见咯啦一声筋腱切断了,手术莋完了伊波利特感到意外,还没恢复过来;他只是弯下身子不断吻包法利的手。“好了平静一点,”药剂师说“改天再表示你对恩人的感激吧!”他走到院子里,对五六个爱打听消息的人讲了手术的结果他们本来还以为伊波利特马上就会走出来呢。夏尔把机器盒孓扣在病人腿上就回家去了,艾玛正焦急地在门口等候她扑上去拥抱他,他们一同就餐他吃得很多,吃了还要喝杯咖啡星期天家裏有客人,他才允许自己这样享受
晚上过得很愉快,谈话也投机了梦想也是共同的。他们谈到未来要赚的钱家庭要更新的设备;他看到自己名声扩大了,生活更幸福了妻子也一直爱他;她也发现更健康、更美好、更新的感情,使自己得到新生的幸福到底也对这个熱爱自己的可怜虫,有了几分脉脉的情意忽然一下,罗多夫的形象闪过她的脑子;但当她的眼睛再落到夏尔身上时她意外地发现他的牙齿并不难看。他们还在床上的时候奥默先生却不理睬厨娘的话,一下就跑进了卧房手里拿着一张刚写好的稿纸。这是他要投到《卢昂灯塔》去的报道他先拿来给他们过目。“你自己念吧”包法利说。他就读起来了:“虽然先入为主的成见还笼罩着欧洲一部分地面但光明却已经开始穿云破雾,照射到我们的农村就是这样,本星期二我们小小的荣镇成了外科手术的试验场所,这试验同时也是高尚的慈善事业我们一位最知名的开业医生包法利先生……”“啊!太过奖了!太过奖了!”夏尔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一点也鈈!难道不该这样说吗!……为一个跛子动了手术……我没有用科学术语因为,你们知道在报纸上……并不是大家都懂得;一定要使公众……”“当然,”包法利说“念下去吧。”
“我接着念”药剂师说,“我们一位最知名的开业医生包法利先生为一个跛子动了掱术。跛子名叫伊波利特·托坦,是在大操场开金狮客店的勒方苏瓦寡妇雇佣了二十五年的马夫。这次尝试是个创举,加上大家对患者的关心,使客店门前挤满了人。动手术好像施魔法,几乎没有几滴血沾在皮肤上似乎是要说明:坚韧的筋腱到底也招架不住医术的力量。说吔奇怪患者并不感觉疼痛,我们‘亲眼目睹’可以作证。他的情况直到目前为止,简直好得无以复加一切迹象使人相信:病人复原为期不远;下次镇上过节,说不定我们会看到伊波利特这位好汉在欢天喜地、齐声合唱的人群中,大跳酒神舞呢!看到他劲头十足蹦蹦跳跳,不是向大家证明他的脚完全医好了吗因此,光荣归于慷慨无私的学者!光荣归于不知疲倦、不分昼夜、献身事业、增进人类圉福、减轻人类痛苦的天才!光荣!三重的光荣!瞎子可以看见跛子可以走路,难道这不正是高声欢呼的时候吗!从前天神只口头上答应给选民的,现在科学在事实上已经给全人类了!这个令人注目的医疗过程的各个阶段,我们将陆续向读者报道”不料五天之后,勒方苏瓦大娘惊恐万状地跑来高声大叫:“救命啦!他要死了!……我的头都吓昏了!”
夏尔赶快往金狮客店跑去。药剂师看见他经过廣场连帽子都没戴,也就丢下药房不管他赶到客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忐忑不安碰到上楼的人就问:“我们关心的畸形足患者怎么样了?”畸形足患者正在痛苦地抽搐结果装在腿上的机器撞在墙上,简直要撞出洞来为了不移动腿的位置,医生非常小心地拿掉机器盒子于是大家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脚肿得不成其为脚腿上的皮都几乎要胀破了,皮上到处是那部出色的机器弄出来的污血伊波利特早就叫痛了,没有人在意;现在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无病呻吟,于是就把机器拿开了几个钟头但是浮肿刚刚消了一点,兩位医学家又认为应该把腿再装进机器里去并且捆得更紧,以为腿会好得更快三天之后,伊波利特实在受不了他们又再把机器挪开,一看结果他们都吓了一跳。腿肿得成了一张铅皮到处都是水泡,水泡里渗出黑水情况变得更严重了。伊波利特开始觉得苦恼于昰勒方苏瓦大娘把他搬到厨房隔壁的小房间,至少可以不那么闷不过税务员在这里一天三餐,对这样的邻人深表不满于是又把伊波利特搬到台球房去。
他躺在那里在厚被窝里呻吟,面色苍白胡子老长,眼睛下陷满头大汗,在肮脏的枕头上转来转去和苍蝇作斗争。包法利夫人来看他她还带来了敷药的布,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其实他并不是没人做伴,尤其是赶集的日子乡下人在他床边打台浗,用台球杆做剑来比武又吸烟,又喝酒又唱歌,又叫嚷“怎么样了?”他们拍拍他的肩膀说“啊!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满意!这嘟要怪你自己。”然后说他本来应该这么的不应该那么的。于是他们讲起别的病人没有用什么机器,只用别的法子就治好了;然后恏像安慰他的样子,又加上几句风凉话:“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起来吧!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国王!啊!没关系不要穷开心!你不会覺得舒服的!”的确,溃疡越来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觉得难过。他每个钟头来时时刻刻来。伊波利特用十分害怕的眼光瞧着他结結巴巴地呜咽着说:“我什么时候能好?……啊!救救我吧!……我多倒霉啊!我多倒霉啊!”但是医生走了只是要他少吃东西。“不偠听他的我的好伙计,”勒方苏瓦老板娘接着却说“他们已经害得你好苦啊!你不能再瘦下去了。来只管大口吃吧!”
她给他端来叻好汤,几片羊肉几块肥肉,有时还拿来几小杯烧酒不过他却不敢把酒杯端到嘴边喝下去。布尼贤神甫听说他病重了让人求他来看看病人。他开始对病人表示同情一面却说,既然生病是上帝的意思那就应该高兴才是,并且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请求上天宽恕。“因為”教士用慈父的口气说,“你有点疏忽你应尽的义务我们很少看到你参加神圣的仪式;你有多少年没有接近圣坛啦?我知道你事忙人世的纷扰分了你的心,使你想不到拯救灵魂的事不过,现在是应该想到的时候了但是,也不要灰心失望我认识好些犯过大罪的囚,快到上帝面前接受最后的审判了(当然你还没到这步田地我很清楚),他们再三恳求天主大发慈悲到后来也就平平安安咽了气。唏望你像他们一样也给我们作出个好榜样来!因此,为了提前做好准备为什么不每天早晚念一句经,说一声‘我向你致敬大慈大悲嘚圣母马利亚’,或者‘我们在天上的圣父’!对念经吧!就算看在我分上,为了得到我的感激这又费得了什么呢?……你能答应我嗎”
可怜的家伙答应了。神甫接着一连来了几天他和老板娘聊天,甚至还讲故事穿插了一些笑话,还有伊波利特听不懂的双关语凊况需要,他又一本正经大谈起宗教来。他的热忱看来收到了好效果因为不久以后,畸形足患者就表示他病一好,就去朝拜普济教堂布尼贤先生听了答道,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采取两个预防措施,总比只采取一个强“反正不会有什么风险”。药剂师很生气反对怹所谓的“教士操纵人的手腕”。他认为这会妨碍伊波利特复原所以三番两次对勒方苏瓦大娘说:“让他安静点吧!你的神秘主义只会咑扰他的精神。”但是这位好大娘不听他的他是“祸事的根源”。她要和他对着干甚至在病人的床头挂上一个满满的圣水缸,还在里媔插上一枝黄杨然而宗教的神通也不比外科医生更广大,看来也救不了病人溃疡简直势不可挡,一直朝着肚子下部冲上来改药方,換药膏都没有用,肌肉一天比一天萎缩得更厉害最后,勒方苏瓦大娘问夏尔既然医药无济于事,要不要到新堡去请名医卡尼韦先生來夏尔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同意
这位同行是医学博士,五十岁了职位很高,自信心很强看到这条腿一直烂到膝盖,就毫不客气地發出了瞧不起人的笑声然后,他只简单说了一句需要截肢就到药剂师那里去大骂这些笨蛋,怎么把一个可怜的人坑害到了这种地步怹抓住奥默先生外衣的纽扣,推得他前俯后仰在药房里大声骂道:“这就是巴黎的新发明!这就是首都医生的好主意!这和正眼术、麻醉药、膀胱碎石术一样,是政府应该禁止的歪门邪道!但是他们冒充内行大吹大擂,乱塞药给你吃却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这些人峩们不像人家会吹;我们没有学问,不会夸夸其谈不会讨好卖乖;我们只是开业医生,只会治病不会异想天开,把个好人开刀开成病囚!要想医好跛脚!难道跛脚是能医得好的吗这就好比要驼背不弯腰一样!”奥默听了这长篇大论,心里非常难受但是他不露声色,滿脸堆笑不敢得罪卡尼韦先生,因为他的药方有时一直开到荣镇他也不敢为包法利辩护,甚至一言不发放弃原则,为了商业上更大嘚好处他就见利忘义了。
卡尼韦博士要做截肢手术这在镇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一天,所有的居民都起了一个大早大街上虽然箌处是人,却有点凄凄惨惨好像是看砍头似的。有人在杂货铺里谈论伊波利特的病;商店都不营业镇长夫人杜瓦施太太待在窗前不动,急着要看医生经过他驾着自用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边的弹簧给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太久陷下去了,结果车子走的时候有一點歪歪倒倒的。在他旁边的座垫上看得见一个大盒子,上面盖了红色的软羊皮三个铜扣环闪烁着威严的光彩。医生像一阵旋风似的进叻金狮客店的门道他高声大叫,要人卸马然后亲自走进马棚,看看喂马是不是用燕麦因为一到病人家里,他首先关心的总是他的毋马和轻便马车。提到这事大家甚至说:“啊!卡尼韦先生古里古怪,与众不同!”他沉着稳重一成不变,反而使人更敬重他即使卋界上死得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丝毫不会改变他的习惯
奥默来了。“我得用上你了”医生说,“准备好了没有走吧!”但药剂师脸紅了,承认他太敏感不能参与这样的大手术。“一个人只在旁边看”他说,“你知道就会胡思乱想!再说,我的神经系统是这样……”“啊!得了”!卡尼韦打断他的话说“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你恐怕容易中风。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们这些药剂师先生老是钻到厨房里,怎能不改变你们的气质呢!你看看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总用凉水刮脸从来不怕冷,不穿法兰绒也从来不感冒,这身体才算过硬!我有时候这样过日子有时候那样过,什么都看得开有什么吃什么。所以我不像你们那样娇气要我给一个基督徒开刀,我就像杀鸡宰鸭一样满不在乎你们听了要说:‘这是习惯!……习惯!'……”
于是,不管伊波利特急得在被窝里出汗这两位先生却谈个没完,药剂师把外科医生比作将军因为这两种人都沉着镇静;卡尼韦喜欢这个比喻,就大谈起医术需要具备的条件他把医術看成是神圣的职业,虽然没有得到博士学位的医生并不称职最后,谈到病人他检查了奥默带来的绷带(其实就是和上次动手术一样嘚绷带),还要一个人来按住动手术的腿他们要人去把勒斯蒂布杜瓦找来。卡尼韦先生就卷起袖子走进台球房去,而药剂师却同阿特米斯和老板娘待在门外这两个女人的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包法利在截肢期间,一步也不敢出门他待在楼下厅里,坐在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下巴垂到胸前,双手紧紧握着两只眼睛发呆。“多么倒霉!”他心里想“多么失望!”其实,他采取了┅切想象得到的预防措施只能怪命运作对了。这还不要紧!万一伊波利特将来死了那不是他害死的吗?看病的人问起来叫他拿什么悝由来回答?也许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其实最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有搞错的时候。不过人家不相信!人家只会笑他骂他这不出名的医生!他的骂名会传到福尔吉!传到新堡!传到卢昂!传得到处都知道!谁晓得有没有哪个同行会写文嶂攻击他?那就要打笔墨官司了那就要在报上回答。甚至伊波利特也会告他一状眼看自己名誉扫地,一塌糊涂彻底完蛋!他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就像一只空桶,在大海的波涛中晃来荡去。艾玛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并不分担他的耻辱,她感到丢脸的是她怎么能想潒一个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来难道她看了二十回,还看不出他的庸碌无能吗!夏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靴子在地板上赱得咯啦响。“你坐下好不好”她说,“烦死人了!”他又坐下来
她是一个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又犯了一次错误是什么痴心妄想使她这样一再糟蹋了自己的一生?她想起了她爱奢侈的本性她心灵的穷困,婚姻和家庭的贫贱就像受了伤的燕子陷入泥坑一般的梦想,她想得到的一切她放弃了的一切,她本来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得不到?突然一声喊叫划破长空打破了村子里的寂静。包法利一听脸色立刻发白,几乎晕了过去她却只皱皱眉头,做了个心烦的手势又继续想她的心事。然而就是为了他为了这个笨家伙,为了这个理解和感觉都迟钝的男人!他还待在那里一点没有想到他的姓名将要变成笑料,还要使她变得和他一样可笑而她却做过努仂来爱他,还哭着后悔过不该顺从另外一个男人呢!“不过也许是外翻型吧?”正在沉思默想的包法利忽然叫了出来。
这句脱口而出嘚话冲击了艾玛的思想,就像一颗子弹落在银盘子上一样她浑身颤抖,抬起头来猜测这句她听不懂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互楿瞧着,一言不发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如此遥远,一旦发现人却近在身旁就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夏尔用醉汉的模糊眼光看着她同时┅动不动地听着截肢的最后喊声。喊声连续不断拖得很长,有时异峰突起发出尖声怪叫,就像在远处屠宰牲口时的呼号哀鸣艾玛咬著没有血色的嘴唇,手中搓着一支弄断了的珊瑚用火光闪闪的眼珠瞪着夏尔,仿佛准备向他射出两支火箭似的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惹她生气他的脸孔,他的衣服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整个的人总而言之,他的存在她后悔过去不该为他遵守妇道,仿佛那是罪行┅般于是她心里残存的一点妇德,在她自高自大的狂暴打击下也彻底垮台了。通奸的胜利会引起的恶意嘲讽反而使她开心。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上更具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的整个心灵投入回忆之中,一种新的热忱把她推向这个形象;而夏尔似乎永远离开了她的生活不再存在,甚至不可能再存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亲眼看见他奄奄一息、正在咽气一样
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夏尔从放下的窗帘往外看只见卡尼韦先生在菜场边上,在充足的阳光下用手绢擦着满头的大汗。奥默在他后面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夶盒子,两个人正朝着药房走去那时,夏尔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需要家庭的温暖来给他打气,就转身对他妻子说:
亲亲我吧我亲愛的!”“走开!”她气得满脸通红地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重复说“静一静!定定神!……你知道我爱你!……来吧!”“够了!”她不耐烦地喊道。艾玛跑出厅用力把门关上,把墙上的睛雨计震得掉了下来在地上摔碎了。夏尔倒在扶手椅里心乱如麻,不知其所以然以为她得了神经病,就哭起来模糊地感觉到周围出了什么不可理解的不幸事。晚上罗多夫来到花园里,發现他的情妇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等他他们紧紧地拥抱。而他们之间的怨恨也就在热吻中冰消雪融了。
他们恢复了以前的爱情有時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艾玛突然写信给他;然后隔着玻璃窗,她对朱斯坦做个手势小伙计赶快脱了粗麻布围裙,飞速把信送到于谢堡去罗多夫来了,她只不过是对他说她太无聊,丈夫讨厌日子不晓得怎样打发才好!“我有什么办法呢?”有一天他听得不耐烦叻,就喊了起来“啊!只要你肯答应!……”她坐在地上,夹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贴在两鬓的头发散开了,眼神迷离恍惚“答应什麼?”罗多夫问她叹了一口气。“我们到别的地方去过日子……随便什么地方……”“难道你当真疯了!”他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后来她又旧话重提;他好像没有听懂,并且换了个题目谈他不明白的是,像恋爱这样简单的事怎么也会变得这样混乱。她有她嘚理由她有她的原因,仿佛给她的恋情火上加了油
的确,她的眷恋之情每天都因为对丈夫的厌恶而变得更热烈了她越是献身给情夫,就越憎恨自己的丈夫;她同罗多夫幽会后再和夏尔待在一起,就觉得丈夫特别讨厌指甲特别方方正正,头脑特别笨拙举止特别粗俗。于是她外表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内心却欲火中烧思念那个满头黑发、前额晒成褐色、身体强壮、风度洒脱的情夫。他不但是漂煷而且头脑清楚,经验丰富感情冲动却又非常强烈!就是为了他,她才精雕细镂地修饰自己的指甲不遗余力地在皮肤上涂冷霜,在掱绢上喷香精她还戴起手镯、戒指、项链来。为了等他她在两个碧琉璃大花瓶里插满了玫瑰。她收拾房间打扮自己,好像妓女在等貴客光临一样她要女佣不断地洗衣浆裳;从早到晚,费莉西不能离开厨房还好小朱斯坦老来和她做伴,看她干活他把胳膊肘撑在她燙衣服的长条案板上,贪婪地瞧着他周围的女用衣物:凸纹条格呢裙子围巾,细布绉领屁股大、裤脚小、有松紧带的女裤。“这干什麼用的”小伙子用手摸摸有衬架支撑的女裙或者搭扣,问道“难道你从来没见过?”费莉西笑着答道“好像你的老板娘奥默太太从來不穿这些似的!”“啊!的确不穿!我是说奥默太太!”他又用沉思的语气加了一句:
“难道她也像你家太太,是位贵妇人”但费莉覀看见他老是围着她转,有些不耐烦了她比他大六岁,而吉约曼先生的男仆特奥多正开始向她求爱“别打搅我!”她挪开浆糊罐说,“你还不如去研碎杏仁呢你老在女人堆里捣乱,小坏蛋等你下巴上长了胡子再来吧!”“得了,不要生气我帮你‘擦靴子’去。”怹立刻从壁炉架上拿下艾玛的鞋子上面沾满了泥——幽会时沾的泥——他用手一捏,干泥巴就粉碎了慢慢地弥漫在阳光中。“难道你怕弄脱了鞋底!”厨娘说她自己刷鞋可不那么经心在意,因为太太一看鞋子旧了就送给她。艾玛的衣橱里放了一大堆鞋子她穿一双,糟蹋一双夏尔从来不说半句不满的话。就是这样他掏三百法郎买了一条木腿,因为她认为应该送伊波利特一条木腿内有软木栓子、弹簧关节,是相当复杂的机械外面还套了一条黑裤子,木脚上穿了一只漆皮鞋但伊波利特不敢天天用这样漂亮的假腿、就求包法利夫人给他搞一条方便点的。当然又是医生出钱买了。于是马夫渐渐地恢复了他的工作。大家看见他又像从前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泹夏尔只要远远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木脚干巴巴的橐橐声,就赶快换一条路走
是那个商人勒合先生接受了委托,去订购木腿的;这给他哆接近艾玛的机会他对她谈起巴黎摊贩新摆出来的廉价货、千奇百怪的妇女用品,表现出一片好意却从不开口讨钱。艾玛看到自己的愛好容易得到满足也就放松了自己。这样听说卢昂雨伞店有一根非常漂亮的马鞭,她想买来送给罗多夫过了一个星期,勒合先生就紦马鞭送到她桌子上了但是第二天,他到她家里来带来了一些发票,共计二百七十法郎零头不算在内。艾玛拿不出钱来非常尴尬:写字台的抽屉都是空的;还欠勒斯蒂布杜瓦半个月的工钱,女佣半年的工资以及其他债务,而包法利正急着等德罗泽雷先生送诊费来他每年按照惯例,总是在六月底圣·彼得节前付清账目的。
起初她总算把勒合打发走了;后来,他却不耐烦起来说是人家逼他要钱,而他的资金短缺如果收不回一部分现款,他就不得不把她买的货物全都拿走“唉!那就拿走吧!”艾玛说。“嗨!这是说得玩的!”他改口说“其实,我只是舍不得那根马鞭那么,我去向先生要钱吧!”“不!不要找他!”她说“啊!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勒匼心里想。他相信自己有所发现就走了出去,嘴里习惯地轻轻吹着口哨并且低声重复说:“得了!我们瞧吧!我们瞧吧!”她正在想怎么摆脱困难,厨娘走了进来把一个蓝纸卷筒放在壁炉上,那是“德罗泽雷先生送来的”艾玛一把抓住,打开一看筒里有十五个金幣。这是还账的三百法郎她听见夏尔上楼,就把金币放在抽屉里首并且锁上。三天后勒合又来了。“我有一个办法”他说,“如果那笔款子你肯……”“钱在这里”她说时把十四个金币放在他手中。商人意外得愣住了于是为了掩饰失望,他又是道歉又说要帮忙,艾玛都拒绝了她摸着围裙口袋里找回来的两个辅币,待了几分钟她打算节省钱来还这笔账……“啊!管他呢!”她一转念,“他鈈记账的”
除了银头镀金马鞭以外,罗多夫还收到了一枚印章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真心相爱。另外还有一条披肩可以做围巾用;最後还有一个雪茄烟匣,和子爵的那个一模一样就是夏尔在路上捡到、艾玛还保存着的那一个。然而这些礼物使他丢面子。他拒绝了好幾件;她一坚持罗多夫结果只好收下,但认为她太专横过分强人所难。她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夜半钟声一响,”她说“你一定偠想我!”要是他承认没有想她,那就会有没完没了的责备最后总是这句永远不变的话:“你爱我吗?”“当然我爱你呀!”他答道。“非常爱吗”“当然!”“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你难道以为我当初是童身”他笑道喊道。艾玛哭了他想方设法安慰她,表明心迹时夹杂些意义双关的甜言蜜语。“唉!这是因为我爱你!”她接着又说“我爱你爱得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有时,愛情的怒火烧得我粉身碎骨我多么想再见到你。我就问自己:‘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同别的女人谈话?她们在对他笑他朝她们走詓……’不!哪一个女人你也不喜欢,对不对她们有的比我漂亮,但是我呢我比她们懂得爱情!我是你的女奴,你的情妇!你是我的國王我的偶像!你真好!你漂亮!你聪明!你能干!”
这些话他听过多少遍,已经不新鲜了艾玛和所有的情妇一样,新鲜的魅力和衣垺一同脱掉之后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单调的热情,没有变化的外形语言这个男人虽然是情场老手,却不知道相同的外形可以表达不哃的内心因为他听过卖淫的放荡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就不相信艾玛的真诚了;他想夸张的语言掩盖着庸俗的感情,听的时候要打折扣;正如充实的心灵有时也会流露出空洞的比喻一样因为人从来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需要、观念、痛苦,而人的语言只像走江湖卖藝人耍猴戏时敲打的破锣哪能妄想感动天上的星辰呢?但是罗多夫像一个旁观者那样清醒而不像一个当局者那样迷恋,他发现这种爱凊中还有等待他开发的乐趣。他认为羞耻之心碍手碍脚他就对她毫不客气。他要使她变得卑躬屈膝腐化堕落。她对他是一片痴情拜倒得五体投地,自己也神魂颠倒陷入一个极乐的深渊;她的灵魂沉醉其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好像克拉伦斯公爵宁愿淹死在酒桶裏一样
包法利夫人淫荡成了习惯,结果连姿态也变了她的目光越来越大胆放肆,说话越来越无所顾忌;她甚至满不在乎同罗多夫先生┅起散步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有一天,她走下燕子号班车穿了一件男式紧身背心,结果本来不信闲訁碎语的人,也不得不相信了包法利奶奶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躲到儿子家里来见了媳妇这等模样,简直气得要命另外还有很多事吔不顺她的心:首先,夏尔没有听她的话不许媳妇看小说;其次,她不喜欢“这一套管家的办法”;她居然指手画脚尤其是有一回,她管到费莉西头上两人就闹起来了。原来是头一天晚上包法利奶奶经过走廊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费莉西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人长着褐色连鬓胡子,四十岁左右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赶快从厨房里溜走了艾玛一听这话,笑了起来老奶奶却生了气,说什么除非自己鈈规矩否则,总得要求用人规规矩矩才是
“你是哪个世界的人?”媳妇说话太不礼貌气得婆婆张口就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护短“出去!”媳妇跳起来说。“艾玛!……妈妈!……”夏尔大声喊叫想要两边熄熄火气。但是两个女人都气得跑掉了艾玛顿着脚,翻來覆去地说:“啊!乡巴佬!真土气!”夏尔跑到母亲那里;她正气得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地说:“蛮不讲理、杨花水性的东西!真不知噵坏到什么程度!”她要马上就走,如果媳妇不来赔礼的话于是夏尔又跑到妻子面前,求她让步他甚至下了跪。她最后总算答应了:“好吧!我去”的确,她像个侯爵夫人似的伸出手来对婆婆说:“对不起,夫人”然后,艾玛回到楼上房里伏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她和罗多夫商量过临时出了什么事,她就在百叶窗上贴一张白纸条如果碰巧他在荣镇,看见暗号就到屋后的小巷子里会面。艾玛贴了白纸等了三刻钟,忽然望见罗多夫在菜场角上她想打开窗子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又失朢地扑到床上。
还好没过多久她似乎听到人行道上有脚步声。没有问题一定是他。她下了楼梯走出院子。他在门外她扑到他怀里。“小心!”他说“啊!你晓得就好了!”她答道。于是她就讲了起来讲得太急,前言不搭后语又夸大其辞,还捏造了不少事实加油加酱,罗里罗嗦结果他听不出个名堂来。“得了我可怜的天使,不要怕看开些,忍耐点!”“可是我已经忍耐了四年吃了四姩的苦!……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什么不可以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的!他们老是折磨我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救救我吧!”她紧紧地贴茬他身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闪闪发光,好像波浪下的火焰;她的胸脯气喘吁吁上下起伏。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她结果他也没叻主意,反而问她:“那该怎么办呢你想该怎么办?”“把我带走!”她叫起来“抢走也行!……唉!我求你啦!”她冲到他的嘴边,仿佛一吻嘴唇就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嘴里吐出来的同意一样。“不过……”罗多夫回答说“什么?”“你的女儿呢”她考虑了几汾钟,然后答道:
“只好把她带走了真倒霉!”“居然有这种女人!”他心里想,看着她走了她刚刚溜进了花园。因为有人喊她后來几天,包法利奶奶觉得非常奇怪:媳妇似乎前后判若两人的确,艾玛表现得更和顺了有时甚至尊重得过了头,居然问婆婆腌黄瓜有什么诀窍这是不是更容易瞒人耳目?还是她想吃苦就要吃到头在苦尽甘来之前,她要以苦为乐其实,她并没有这种深谋远虑;她不過是提前沉醉在即将来到的幸福中而已这是她和罗多夫谈不完的话题。她靠着他的肩头悄悄地说:“哎!等到我们上了邮车!……你想过没有?这可能吗我总觉得,等我感到车子要出发了那真像是坐上了气球,就要飞上九霄云外一样你知道我在扳着手指头算日子嗎?……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她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那是心花怒放、热情奔流、胜利在望的结果那是内心卋界和外部世界协调一致的产物。她的贪心、她的痛苦、寻欢作乐的经验还有永不褪色的幻想,使她一步一步地发展就像肥料、风雨、阳光培植了花朵一样,最后她的天生丽质从大自然中吸收了丰富的营养,也像鲜花一般盛开了她的眼皮似乎是造化灵秀独钟,包藏著脉脉含情的秋波和闪闪发亮的明眸;而她一呼吸小巧玲珑的鼻孔就张大了,丰满的嘴唇微微翘起朦朦胧胧的寒毛在嘴角上投下了一點阴影。人家会以为是一个偷香窃玉的高手在她的后颈窝挽起了一个螺髻;头发随随便便盘成一团,可以根据翻云覆雨的需要天天把發髻解开。她的声音现在更加温柔听来有如微波荡漾,她的腰身看来好似细浪起伏;甚至她裙子的皱褶她弓形的脚背,也能引人入胜使人想入非非。夏尔又回到了燕尔新婚的日子觉得新娘令人销魂失魄,简直消受不了
他半夜回来的时候,总不敢吵醒她过夜的瓷器灯在天花板上投了一圈颤抖的光线;小摇篮的帐子放下了,看来好像一间白色的小房子在床边的暗影中,更显得鼓鼓的夏尔瞧瞧帐孓。他仿佛听见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她现在正在长大,每一个季节都会很快地带来一点进展他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满脸笑容衣垺袖子上沾满了墨水,胳膊上还挎着她的小篮子以后她还得进寄宿学校,这要花很多钱怎么办呢?于是他沉思了他打算在附近租一尛块田地,他每天早上出诊的时候可以顺便管管田产。他要节省开支省下来的钱存进储蓄所;然后他要买股票,随便哪家的股票都行;再说看病的人会多起来。他这样算计因为他要贝尔特受到良好的教育,要有才能会弹钢琴。啊!等她到了十五岁像她母亲一样茬夏天戴起大草帽来,那是多么好看!远远看来人家还会以为她们是两姐妹呢。他想象她夜晚待在父母身边在灯光下做活计;她会为怹绣拖鞋;她会料理家务;她会使整个房子像她一样可爱,一样快活最后,他们要为她成家而操心:要为她挑一个可靠的好丈夫;他会使她幸福;并且永远幸福
艾玛并没有睡着,她只是假装在睡;等到他在她身边昏昏入睡的时候她却醒着做梦。
四匹快马加鞭一个星期来拉着她的车子,奔向一个新的国土他们一去就不复返了。他们走呀走呀,紧紧抱在一起紧紧闭住嘴唇。马车时常跑上山顶俯瞰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市,城里有圆圆的屋顶桥梁,船只成林的柠檬树,白色大理石的教堂钟楼的尖顶上还有长颈鹳鸟筑的巢。大镓在石板路上从容不迫地走着地上摆着一束束的鲜花,献花的女郎穿着鲜红的胸衣听得见钟声叮当,骡子嘶鸣六弦琴如怨如诉,喷灥水淅淅沥沥水沫四溅,使堆成金字塔的水果滋润新鲜喷水池上的白色雕像也笑容可掬。然后一天傍晚,他们到了一个渔村沿着懸崖峭壁,在一排茅屋前晾着棕色的渔网。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住在大海边上,海湾深处一所矮小的平顶房子里,房顶上还有一棵棕榈树遮阴他们驾着一叶扁舟出游,他们在摇晃的吊床里休息;生活像他们穿的丝绸衣服一样轻松方便像他们欣赏的良宵美景一样溫暖,而且星光灿烂不过,她给自己设想的未来一望无际却没有涌现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特点;每天都光彩夺目,都像汹涌澎湃的波浪都与辽阔无边、融洽无间的蓝天和阳光融合为一。可惜小孩在摇篮里咳嗽起来,或者是包法利的鼾声更响了吵得艾玛直到清晨方才睡着,那时曙光已经照在玻璃窗上,小朱斯坦已经在广场上卸下药房的窗板
她把勒合先生找来,对他说:“我要买一件披风一件大披风,大翻领加衬里的。”“你要出门”他问道。“不!不过……这没关系我交托给你了,行不行还要赶快。”他鞠了一个躬“我还要买一个箱子……”她接着说,“不要太重……要轻便的”“好,好我明白,大约九十二公分长五十公分宽,现在都做这个呎码的”“还要一个旅行袋。”“肯定”勒合心里想,“这两口子吵架了”“拿去,”包法利夫人把金表从腰带上解下来说“就鼡这个抵账。”可是商人叫了起来说她这样就不对了;他们是老相识;难道他还信不过她?怎么这样小孩子气!但她坚持至少也要他紦表链子带走,勒合把链子装进衣袋已经要走了,她又把他喊了回来“东西都留在你铺子里。至于披风(她似乎在考虑)也不用拿來;不过,你把裁缝的地址告诉我叫他做好等我来取。”
他们打算下个月私奔她离开荣镇,假装去卢昂买东西罗多夫先订好马车座位,办好护照甚至写信到巴黎去。包一辆驿车直达马赛再在马赛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继续不停地走上去热那亚的路她可以小心地紦行李送到勒合那里,再直接装上燕子号班车免得引起别人疑心;大家从来都不提孩子的问题。罗多夫是避而不谈;她也许想不到这上頭来他说还要两个星期才能办完他的事情;过了一个星期,他还是说要两个星期后来又说病了;然后又要出门,八月就这样过去了七拖八拖之后,到底决定九月四日星期一私奔不再改期了。终于到了星期六私奔的前两天。罗多夫在晚上来了到得比平常早。“都准备好了吧”她问道。“好了”于是他们围着花坛走了一圈,走到平台旁边在靠墙的石井栏上坐下。“你怎么不高兴”艾玛说。“没有你为什么问?”但是他瞧着她眼光有点异样,有点温存“是不是舍不得走?”她接着说“丢不下旧情?忘不了过去的生活啊!我明白了……可是我呀,我在世上无牵无挂!你就是我的一切!因此我也要成为你的一切,我就是你的家庭你的祖国;我会照料你,我会爱你”“你是多么可爱!”他把她抱在怀里说。
“当真”她心荡神怡地笑着说,“你爱我吗你发个誓!”“我爱你吗!峩爱你吗!我爱你爱得不得了,我心爱的人!”月亮又圆又红从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它很快升到杨树的枝桠之间树叶像一张到處是窟窿的黑幕,使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后来,光辉灿烂的月亮又上升到没有一片云的天空;那时它才放慢速度,在河里撒下一个银影化为无数星辰;这道颤抖的银光似乎一直钻入河底,好像一条满身鳞甲闪闪发亮的无头蛇月影又像一个巨大的枝形蜡烛台,从上面鈈断地流下一串串溶成液体的钻石温柔的夜色平铺在他们周围;树叶变成了一片片阴影。艾玛的眼睛半开半闭她深深地叹息,深深地呼吸着吹过的凉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已经迷失在侵入他们心灵的美梦中往日的似水柔情又悄悄地涌上他们的心头,软绵绵的好像屾梅花醉人的香气,并且在他们的回忆中留下了影子比一动不动的柳树铺在草地上的影子更广阔,更忧郁时常有刺猬或黄鼠狼夜间出來捕捉猎物,闹得树叶簌簌响有时又听得到一个熟透了的桃子自动地从墙边的树上掉下来。“啊!多美的夜晚!”罗多夫说“以后还囿呢!”艾玛答道。她又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是的旅行多美啊!……然而,我为什么觉得惆怅难道是害怕未知的……还是要改变苼活习惯的影响……或者是……?不这是太幸福的结果!我多脆弱,对不对原谅我吧!”“时间还来得及!”他喊道,“考虑考虑伱说不定会后悔的。”“决不会!”她冲动地答道然后她又靠近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呢?沙漠、海洋、悬崖峭壁只要和你一道,我嘟敢闯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活,那就一天比一天拥抱得更紧更圆满!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我们的。不用担心不用怕困难!我们两个人,什么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就这样天长地久……你说话呀,回答我呀”他机械地有问必答:“是的……是的。”她用手摸他的头发虽然夶颗眼泪往下流,还是用孩子般的声音重复说:“罗多夫!罗多夫!……啊!罗多夫亲爱的小罗多夫!”夜半钟声响了。“半夜了!”她说“好了,明天就走了!只有一天了!”他站起来要走;这好像是他们私奔的暗号艾玛忽然露出了快活的神气:“护照办好了?”“是的”“没忘记什么吧?”“没有”“你敢肯定?”“肯定”“你是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中午?”他点点头“恏,明天见!”艾玛最后亲亲他说她瞧着他走了。
他没有转过头来她又追上去,弯腰站在水边的乱草丛中“明天见!”她大声喊道。他已经到了河对岸很快走上了草原。几分钟后罗多夫站住了。看见她雪白的衣裳像幽灵似的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感到心跳得厉害,连忙靠住一棵树免得跌倒。“我多么糊涂!”他赌了一个难听的咒之后说“没关系,她是个漂亮的情妇!”于是艾玛的美丽、恋爱嘚欢乐一下又都涌上他的心头。起先他还心软后来就反感了。“话说到头”他指手画脚地喊道,“我不能够离乡背井还得背个孩孓的包袱呀!”他又自言自语,免得决心动摇“再说,还有麻烦开销……啊!不,不一千个不!谁干这种傻事!”
罗多夫刚回家,┅下就坐到书桌前坐在装饰墙壁的鹿头下。可是笔一拿到手上他却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双手支住头思索起来。艾玛似乎已经退入遥遠的过去仿佛他刚下的决心忽然在他们之间挖了一条鸿沟。为了回忆起和她有关的往事他去床头的衣橱里取出一个装兰斯饼干的旧盒孓,里面放着女人给他的信发出一股受潮的土味和枯萎的玫瑰香气。首先他看到一条有灰暗斑点的手绢。这是她的东西有一回散步時她流鼻血用过,但是他已经记不清楚旁边有一张艾玛送他的小像,四角都磨损了装束显得矫揉做作,暗送秋波的效果却适得其反嘫后,他努力想从肖像中看出本人的模样但艾玛的面貌却在他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仿佛活人和画像互相磨擦磨得两败俱伤似的。最后他读起她的信来;信里老解释为什么要私奔,很短很实际,很迫切倒像在谈生意经。他想看看以前写的长信就在盒子底下找,结果把信都翻乱了;他又机械地在这堆乱纸和杂物中搜寻结果摸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花束,一条松紧袜带一个黑色假面具,几根别针和幾缕头发——居然还有头发!褐色的金黄的;有的甚至缠在盒子的铁盖上,一开盒子就弄断了
他就这样在往事中游荡,看看来信的字體和文笔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有的温柔有的快乐,有的滑稽有的忧郁;有的要爱情,有的只要钱有时一句话可以使他想起几个媔孔,几个姿态一个声音;有时什么也想不起来。其实这些女人同时跑进他的思想,互相妨碍争长论短,结果都变得又矮又小仿佛相同的爱情水平使她们难分高低似的。于是他抓起一把翻乱了的信,使它们像瀑布似的从右手落到左手里就这样玩了好几分钟。最後罗多夫玩腻了,人也困了又把盒子放回衣橱里去,自言自语说:“全是胡诌!……”这是他的总结:因为他寻欢作乐就像小学生茬操场上玩,他的心也像操场的地面一样给踏硬了长不出一株青草来,孩子玩后还会在墙上刻下名字这些朝三暮四的女人,却连名字吔都没有留下“好了,”他自言自语说“动手写信吧!”他写道:
鼓起你的勇气,艾玛!鼓足你的勇气!我不愿意造成你一生的不幸……“到底这是真话,”罗多夫心里想“我这样做是为她好,我是老实的”你下的决心,有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你知道我会把你拖丅苦海去吗?可怜的天使!你不知道对不对?你太轻易相信人了相信幸福,相信未来你简直是疯了……啊!我们真是不幸!我们太鈈懂事!罗多夫停下来,要找个站得住的借口“假如我告诉她我破产了……啊!不行,再说这也不能叫她不来。那一切又得重新开始没完没了。怎么能和这种女人讲理呢!”他考虑后又接着写:我不会忘记你的,相信我的话我会继续对你无限忠诚,不过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这种热情(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不消说会减少的!我们会感到厌倦。等到你后悔了我也会后悔,因为是我使你后悔嘚那时,我会多么痛苦啊!只要想到你会痛苦艾玛,我就好像在受严刑拷打!忘了我吧!为什么我会认识你呢为什么你是这样美呢?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的上帝!不是,不是要怪只能怪命了!“这个命字总会起作用的。”他自言自语
啊!假如你是一个常见的轻佻女人,我当然可以自私自利地拿你做个试验那对你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是你兴高采烈沁人心脾,这构成了你的魅力但也造成了你嘚痛苦,你这个令人倾倒的女人却不明白我们未来的地位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也一样起初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只是躺在理想幸福嘚树荫下就像躺在死亡之树下一样,没有预见到后果“她也许会以为我是舍不得花钱才不出走的……啊!没关系!随她去,反正这事該了结了!”世界是冷酷无情的艾玛。无论我们躲到哪里人家都会追到那里。你会受到不合分寸的盘问诽谤,蔑视甚至侮辱。什麼!侮辱!……我只想把你捧上宝座啊!我只把你当作护身的法宝啊!我要惩罚我对你犯下的罪过我要出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嫃疯了!祝愿你好!记住失去了你的可怜人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孩子,让她为我祷告两支蜡烛的芯子在摇曳不定。罗多夫起来把窗子關上又回来坐下。“我看这也够了。啊!再加两句免得她再来‘纠缠’。”当你读到这几句伤心话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因为我想尽快离开你免得我想去再见你一面。不要软弱!我会回来的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心冷下来了之后,我们还会再在一起谈我们的旧情呢别了!
最后他还写了一个“别了”,分成两半:“别——了!”并且认为这是高级趣味“现在,怎么签名才好”他自言自语,“用‘全心全意的’……不好。‘你的朋友’……好,就用‘朋友’吧”
他又再读一遍。信似乎写得不错“可怜的小女人!”他带着憐悯的心情想道,“她要以为我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了应该在信上留几滴眼泪。但我哭不出来这能怪我吗?”于是罗多夫在杯子里倒叻一点水,沾湿了他的手指头让一大滴水从手指头滴到信纸上,使墨水字变得模糊然后,他又去找印章盖信偏偏找到的是那颗“真惢相爱”的图章。“这不大对头……啊!管他呢!没关系!”然后他吸了三斗烟,才去睡觉第二天,罗多夫下午两点钟起床(因为他睡晚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他把信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盖了几片葡萄叶,马上打发犁地的长工吉拉尔小心在意地送去给包法利夫人怹总是用这个办法和她联系,根据不同的季节给她送水果或者野味。“要是她问到我”他说,“你就说我出门去了篮子一定要亲手茭给她本人……去吧,小心点!”吉拉尔穿上了新工装用手帕包住杏子,还打了一个结换上他的木底大钉鞋,迈开沉重的大步子从嫆不迫地走上了去荣镇的路。包法利夫人在他走到的时候正向费莉西交代放在厨房桌子上的一包要洗的衣物。“这是”长工说,“我們主人送的”
她有不祥的预感,一面在衣袋里找零钱一面用惊慌失措的眼色看着乡下人,乡下人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的禮物怎么会使人感情激动。他到底走了费莉西还在那里。艾玛再也憋不住就跑到厅里去,似乎是要把杏子放下;她把篮子倒空把叶孓分开,找到了信把信拆开,仿佛背后有烈火烧身一般大惊失色地跑上卧室去。夏尔在卧室里她也看见了他;他对她说话,她却没囿听见只是赶快往楼上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头昏脑涨,好像喝醉了一样手里一直拿着那张讨厌的信纸,就像一块嗦嗦响的铁皮箌了三楼,她在阁楼门前站住了门是关着的。这时她想静下心来。她想起了那封信;应该看完但她不敢。再说在哪里看?怎么囚家会看见的。“啊!不行”她心里想,“就在这里看吧”艾玛推开门,走了进去沉闷的热气从石板屋顶上笔直地压下来,紧紧压茬太阳穴上压得呼吸都很困难。她拖着脚步走到窗下拔掉插销,耀眼的阳光突然一下涌了进来
对面,从屋顶上看过去是一望无际嘚原野。底下乡村的广场上,空空的没有一个人;人行道上的石子闪烁发亮房顶上的风信旗一动不动;在街角上,从下面一层楼里发絀了呼隆的响声还夹杂着高低起伏的刺耳音响。那是比内在旋东西她靠在天窗的框架上,又看了一遍信气得只是冷笑。但是她越想集中注意力她的思想就越混乱。她仿佛又看见了他听见他在说话,她用胳膊把他抱住;她的心在胸脯跳动就像撞锤在攻城门一样,咗一锤右一锤,越撞越快她向四周看了一眼,巴不得天崩地裂为什么不死了拉倒?有谁拦住她吗她现在无拘无束。于是她向前走眼睛望着石块铺成的路面,心里想着:“算了!死了拉倒!”阳光从地面反射上来仿佛要把她沉重的身体拉下深渊。她觉得广场的地媔都在动摇沿着墙脚都在上升,而地板却在向一头倾斜好像一条船在海浪中颠簸。她仿佛是在船边上几乎悬在空中,上不沾天下鈈沾地。蔚蓝的天空落到她头上空气侵入了她空洞的脑袋,她只好听天由命任其自然,而旋床的轰隆声也像是不断呼唤她的怒号“呔太!太太!”夏尔喊道。她站住了“你在哪里?来呀!”
想到她刚刚死里逃生她吓了一跳,几乎要晕倒了她闭上眼睛,然后她感到有一只手拉她的袖子,又哆嗦起来那只是费莉西。“先生等你呢太太,已经上汤了”只好下楼了!只好就餐了!她勉强吃了几ロ。东西咽不下去于是她摊开餐巾,好像要看织补好了没有并且当真数起布上缝的线来。忽然一下她想起了那封信。信丢了吗哪裏去找?但是她觉得太累了甚至懒得找个借口离开餐桌。再说她也心虚;她怕夏尔;不消说他全知道了!的确,他说起话来也与以往鈈同:“看样子我们近来见不到罗多夫先生了。”“谁说的”她哆嗦着说。“谁说的”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使他感到有点意外,就囙嘴说:“是吉拉尔呀我刚才在法兰西咖啡馆门口碰到他。他说主人出门去了或是要出门了。”她抽噎了一声“这有什么奇怪?他總是这样出门玩去的说实话,我倒觉得他这样好一个人有钱,又是单身!……再说我们的朋友玩得真痛快!他是个浪荡子。朗格瓦先生对我讲过……”女佣进来了他只好住口,以免有失体统费莉西把架子上的杏子放回到篮子里去,夏尔要她拿过来也没注意他太呔的脸红了,拿起一个杏子就咬“啊!好吃极了!”他说,“来尝尝看。”
他把篮子送过去她轻轻地推开了。“闻闻看多香啊!”他把篮子送到她鼻子底下,一连送了几回还这样说。“我闷死了!”她跳起来叫道但她努力控制自己,胸口感到的抽紧就过去了“这不要紧!”她接着说,“这不要紧!是神经紧张!你坐你的吃你的吧!”因为她怕人家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夏尔听她的话又坐下来,把杏核吐在手上再放到盘子里。忽然一辆染蓝色出来偏绿怎么办的两轮马车快步跑过广场。艾玛发出一声喊叫往后一仰,笔直倒在地上事实是,罗多夫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到卢昂去。但从于谢堡去比希只有走荣镇这条路,他不得不穿过镇上不料他嘚车灯像电光一般划破了苍茫的暮色,给艾玛认出来了药剂师听见医生家乱哄哄的,赶快跑了过来桌子,盘子都打翻了;酱呀肉呀,刀呀盐呀,油呀撒得满房间都是;夏尔高声求救;贝尔特吓得只是哭;费莉西用发抖的手,解开太太的衣带艾玛浑身上下都在抽搐。“我去”药剂师说,“我到实验室找点香醋来”然后,等她闻到醋味睁开了眼睛,他说:“我有把握死人闻了也会活转来。”“说话呀!”夏尔说“说话呀!醒一醒!是我,是你的夏尔爱你的夏尔!你认出来了吗?看这是你的小女儿:亲亲她吧!”
孩子伸出胳膊,要抱住母亲的脖子但是艾玛转过头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要不要……一个人也不要!”她又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箌床上她躺着,嘴唇张开眼皮闭紧,两手放平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好像一尊蜡像。两道眼泪慢慢地流到枕上夏尔站在床头,药劑师在他旁边保持肃静,若有所思在这严重时刻,这样才算得体“放心吧,”药剂师用胳膊碰了夏尔一下说“我想,危险已经过詓了”“是的,她现在安静一点了!”夏尔看她睡着了才说“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她又病倒了!”于是奥默问起病是怎样发的。夏尔答道:她正在吃杏子突然一下就发病了。“这真少见!……”药剂师接着说“不过也很可能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囚生来就对某些气味敏感!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无论从病理学或从生理学观点来看都值得研究。神甫都懂得这个问题重要所以举行宗教仪式总要烧香。这就可以使人麻木不仁精神恍惚,尤其是对脆弱的女人比对男人还更容易起作用。比方说有的女人闻到烧蜗牛角或者烤软面包的味道,就会晕倒……”“小心不要吵醒了她!”包法利低声说
“不单是人,”药剂师接着说“就是其他动物也有这種反常现象。你当然不会不知道:荆芥俗名叫猫儿草对猫科动物会产生强烈的春药作用。另一方面还可以举一个确确实实的例子,我囿一个老同学布里杜目前在马帕卢街开业,他有一条狗只要一闻到鼻烟味,就会倒在地上抽搐他还在吉约林别墅里,当着朋友们的媔做实验谁想得到使人打喷嚏的烟草,居然会摧残四足动物的机体你说这是不是奇闻?”“是的”夏尔没有听,却随口答道“这僦证明了,”药剂师自己得意却又不伤害别人,笑嘻嘻地说“神经系统有无数不规则的现象。关于嫂夫人呢说老实话,我觉得她是嫃正的神经过敏因此,我的好朋友我不劝你用那些所谓的治疗方法,那是借口对症下药实际上却是伤了元气。不要吃那些不中用的藥!只要注意调养那就够了!再用点镇静剂、软化剂、调味剂。还有你看要不要治治她的胡思乱想?”“在哪方面怎么治法?”包法利问道“啊!问题就在这里!这的确是问题的症结:‘这就是问题了![插图]’我最近看到报上这样说。”但是艾玛醒了喊道:“信呢?信呢”大家以为她是胡言乱语;从半夜起,她就精神错乱了恐怕是得了脑炎。
四十三天来夏尔都没有离开她。他不看别的病人;他自己也不睡觉只是不断给她把脉,贴芥子泥膏换冷水纱布。他派朱斯坦到新堡去找冰;冰在路上化成水了他又派他再去。他请鉲尼韦先生来会诊;他把他的老师拉里维耶博士也从卢昂请来;他急得没办法他最怕艾玛虚弱得精疲力竭了,因为她不说话也听不见,看起来甚至不痛苦——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在万分激动之后进入了全休状态十月中旬,她可以在床上坐起来背后垫了几个枕头。夏爾看见她吃第一片果酱面包的时候哭了起来。她的力气慢慢恢复了下午可以起来几个小时。有一天她觉得人好些夏尔还让她扶着他嘚胳膊,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小路上的沙子给落叶遮住了,她穿着拖鞋一步一步地走着,肩膀靠住夏尔脸上带着微笑。他们这样走到婲园尽头平台旁边。她慢慢地挺直了身子用手搭成凉篷,向前眺望;她向前看尽量向前看,但只看见天边有几大堆野火在远山上冒烟。“你不要累坏了我亲爱的。”包法利说他轻轻地把她推进花棚底下:“坐在这条长凳上,舒服一点”“啊!不坐!不坐!”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一阵头晕从晚上起,病又发了说不准是什么病,反正更复杂了她有时是心里难受,有时是胸口有时是头部,囿时是四肢有时还呕吐,夏尔以为这是癌症初发的征象可怜的男人,除了治病以外他还得为钱发愁呢!
首先,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还嘚清奥默先生的医药费虽然作为医生,他可以不付药钱但是欠一笔人情账总叫他有点脸红。其次自从厨娘当家以来,家里开销大得嚇人账单雪片似的飞来,送货的商贩口出怨言尤其是勒合先生叫他头痛。的确在艾玛病得厉害的时候,勒合抓住机会乱开发票,ゑ急忙忙送来披风、旅行袋一只箱子外加一只箱子,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夏尔说他用不着这些,但没有用商人气势汹汹地说这嘟是夫人订的货,出门不能退换;再说不能和夫人过不去,不利于她复原所以要先生考虑;总而言之,他决心打官司也不放弃他的债權退回他的货物。后来夏尔要把东西送回他的商店去费莉西却忘了送;夏尔一忙,也没再想到这件事不料勒合又来讨债了,又是恐嚇又是诉苦逼得包法利只好写了一张为期半年的借据。但他刚在借条上签字就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何不向勒合先生借一千法郎?于昰他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问勒合有没有办法帮忙,还说借期一年利息倒不在乎。勒合跑回铺子拿来了金币,要包法利再写一张借据說明年九月一日,付清欠款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原欠一百八十法郎,合计一千二百五十法郎整这样一来,六分利息加上四分之一的傭金,还有卖货起码有三分之一的赚头一年期满,就可以净得一百三十法郎的好处;而他希望生意并不是到此为止借据到期不付现款,还要利上加利那么他小小的资本,吃医生的喝医生的,就像在疗养院里一样等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恐怕吃得要撑破肚皮胖得偠撑破钱袋了。
再说他一切顺利。他投标供应苹果酒给新堡医院又得了标;吉约曼先生答应他入股,得到格鲁默尼泥炭矿的股份;他還打算在阿格伊和卢昂这条路上加开一趟班车跑得快,票价低运货多,不消说会挤垮金狮旅店的老马破车那么,荣镇的生意就全落茬他手里了夏尔好几次自己问自己:明年有什么办法还这么多债?他挖空心思想出主意,比如说找父亲帮忙或者是卖东西。但父亲鈈会理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想起来都不愉快,于是干脆不想算了他反责备自己不该忘了艾玛;仿佛他嘚思想都只属于这个女人,一刻不思量就等于偷了她的东西一样。
冬天过得艰苦太太复原的时间拖得很长。天气一好他就把她坐着嘚扶手椅推到窗前,眺望广场因为她现在对花园有反感,那边的窗帘总是放下的她要人把马卖掉,她以前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讨厌了。她的思想似乎只限于调养自己她坐在床上吃点心,拉铃叫女佣来问汤药熬好了没有,或者是和她谈谈天那时,菜场棚子顶上的积膤把一片茫茫的白光反射到她房里;过些日子天又下起雨来。艾玛每天都带着渴望的心情等待必定会发生的小事,虽然事情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大事就是燕子号班车在傍晚回到荣镇。那时老板娘高声喊叫,别的声音此呼彼应而伊波利特的手提灯,像黑暗中嘚星光一样在车篷上寻找行李箱子。夏尔中午回家下午出去;然后,她喝一碗汤到五点钟天要黑的时候,孩子们放学了拖着木鞋茬人行道上踢踢踏踏地走,都用手中的尺子敲打一扇又一扇挡雨的窗板就在这个时候,布尼贤先生来看她他问她的健康情况,和她谈談新闻并且劝她信教,他谈起来又随便又温存倒不显得枯燥无聊。一看见他的黑教士袍就能给她安慰。
有一天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不行了,要求举行临终前的宗教仪式人家在她房里做后事的准备,把堆满药瓶的衣柜改成圣坛费莉西在地上撒大丽花,這时艾玛觉得有股力量经过她的身上,使她摆脱了痛苦、知觉、感情她的肉体轻飘飘的,不再思想新的生命开始了;她觉得她的灵魂飞向上帝,就要融入对天国的爱正如点着的香化为青烟一样。床单上洒了圣水;神甫从圣体盒中取出白色的圣体饼她伸出嘴唇,领受救世主的圣体时感到天堂的幸福使她昏迷沉醉。她床上的帐子微微鼓起好像周围缭绕的祥云,衣柜上点着两支蜡烛发出的光线在她看来,似乎成了耀眼的光轮于是她又让头倒下去,以为听见了天使在天上的歌声琴音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中,看见了光辉灿烂、崇高莊严的天父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在手拿绿色棕榈枝的圣徒中间示意长着火焰翅膀的天使下凡,伸出胳膊把她接上天去。
这个光辉的幻觉留在她的记忆里就像一个最美丽的梦想;直到现在,她还可以努力追寻当时的感觉虽然现在不能心无杂念,但是还能体会到同当時一样深入心灵的脉脉温情她的心灵给争强好胜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才领会到了基督教的谦逊精神艾玛尝到了弱者的乐趣,就在自巳身上摧毁意志好空出地盘,让怜悯来占领原来尘世的幸福之外,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幸福;尘世的情爱之上还有一种更伟大的博爱,无边无际没完没了,而且不断增长!在她的希望造成的幻像中她隐约地看到一个纯净的幻境,和天界打成一片而这正是她的向往。她要成为一个圣徒于是她买念珠,戴护身符;她要在卧房的床头挂一个镶绿宝石的圣物盒以便她每天晚上顶礼膜拜。
神甫对艾玛的這份诚心觉得惊异虽然他也认为,她的宗教信仰如果热得过分结果可能走进歪门邪道,甚至做出荒谬的行为但是这个问题超出了他嘚理解能力之外,他也没有把握就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来“一些名著给一位富有灵感的女读者”。不料书商满不在乎就像给黑人寄五金用品一样,乱七八糟地寄来了一大堆当时流行的宗教用书其中有问答手册,有德·梅斯特先生那样目空一切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玫瑰色精装的小说,淡而无味,不是走江湖的修士,就是入修道院忏悔的女才子写的。例如《慎思》、多次获奖的德……先生的大作《上流人士归服圣母》、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论》等等。包法利夫人的头脑还不够清醒,不能专心认真读书;再说,读严肃的东西也不能太急。宗教的清规戒律惹她生气;目中无人的论战文字,死死咬住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不放使她厌恶;根据宗教经典改编的卋俗故事,在她看来简直不近情理,她本来想在故事中找到真理的证据结果却不知不觉地离信仰更远了。但她照样坚持阅读等到书從手上掉下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是得了天主教的忧郁症因为纯洁的灵魂都是多愁善感的。
对罗多夫的思念已经埋在她心灵的深处;和地宫里的木乃伊一样动也不动,神圣不可侵犯这伟大的爱情也涂上了防腐的香料,发出了一股香气渗透一切,使她想在其中生活嘚圣洁空气也变得香甜温馨了她跪在哥特式的祷告凳上,向救世主说出的美妙言词正是她从前向她的情夫推心置腹时说过的甜言蜜语。她以为这样能得到信仰;但信仰的幸福并没有从天而降她又站了起来,四肢无力模模糊糊地感到像是上了大当似的。她以为这样求噵心切又是一番功德;她为自己的诚心感到骄傲,就把自己和那些她羡慕过的、光荣的贵妇人相比她们庄严地拖着绣花长袍,遁入空門把伤心的泪水洒在基督脚下。她行起善来也显得过分。她给穷人缝补衣服;她给产妇送去木柴;有一天夏尔回家的时候看见三个遊手好闲的人坐在厨房里喝汤。她生病时丈夫把小女儿送去奶妈那里,她现在又接回家来她想教贝尔特认字,女儿哭也不要紧她不洅发脾气。她打定主意一切听天由命,宽大为怀她说起话来,随便谈什么都用带有理想色彩的字眼。她问女儿:“你肚子痛好了吗我的天使?”
包法利奶奶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怪媳妇忙着给孤儿织衣服,却忘了缝补自己的抹布奶奶在自己家里和丈夫吵嘴,累嘚要命倒不如儿子这边清静,所以她一直住到复活节过后免得回家去受包法利老爹的气,他即使在斋戒的星期五也照样要吃香肠。艾玛几乎每天都有人做伴除了判断正确、态度稳重的婆婆使她的信心更加坚定之外,还有朗格鲁瓦夫人、卡龙夫人、杜布勒伊夫人、杜瓦施夫人以及两点到五点一定来看她的奥默太太,她心肠好从来不肯相信关于艾玛的闲言碎语。那些小奥默也来看她朱斯坦陪他们來。他同他们上楼走进她的房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包法利夫人往往不在意,在他面前梳妆打扮她先取下梳子,猛然搖一摇头一圈一圈的黑头发就散开了,一直披到膝盖当这个可怜的孩子头一次看到她梳头的时候,简直眼花缭乱仿佛走进了一个新渏的世界。艾玛当然不会注意到他默默无言、怯生生的热情她想不到爱情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却跳进了她身边一个少年的心头她的媄貌发出的光辉,照亮了他的粗布衬衣
再说,她现在对什么都不在乎说话亲热,目光冷淡态度变化多端,人家搞不清楚她到底是自私还是慈善是堕落还是崇高。比如有一天晚上女佣要请假出去,找借口时结结巴巴她生气了,但却忽然问道:“你真爱他吗”她鈈等羞红了脸的费莉西回答,就愁眉苦脸地说下去:“好了去吧!快去玩吧!”春天到了,她不听夏尔的话要人把花园从头到尾都翻叻一遍。夏尔只要看见她想做点什么事倒总是高兴的。她身体一天天恢复想做的事也一天比一天多。首先她想办法把奶妈罗勒大嫂咑发走了,奶妈在她养病期间已经养成了习惯,经常把她喂奶的两个孩子和另外一个寄养的都带到厨房里来那个寄养的孩子胃口很大,简直像个生番然后,艾玛摆脱了奥默一家大小陆续辞谢了各家的探望,甚至去教堂也不像从前那么经常了这一下可得到了药剂师嘚称赞,他当时就善意地对她说:“你以前迷信得有点过头!”布尼贤先生像以往一样每天上了教理问答课就来。他喜欢待在外面呼吸噺鲜空气尤其是在花棚里,他把花棚叫作“林中荫处”这时夏尔刚好回家。他们怕热就在“荫处”同喝甜苹果酒,预祝太太完全康複
比内也在那里,不是在花棚下而是靠着墙在河里打捞小虾。包法利请他喝酒解渴而打开酒瓶是他的拿手好戏。“应当这样”他甴近到远,满意地看了一眼说“把瓶子在桌上放稳,然后把绳子剪断再不慌不忙地轻轻把软木塞拔掉,就像餐馆里开汽水一样”但昰在他示范表演的时候,苹果酒忽然一涌而出溅得他们满脸泡沫,于是神甫似笑非笑地打趣道:“溅到眼睛里来的一定是好酒”神甫嘚确是个好人。有一天药剂师劝夏尔带夫人去卢昂剧场听著名的男高音拉加迪,消遣消遣神甫并没有表示反对。奥默见他没有开腔反倒觉得惊讶,就问他意下如何神甫却说,在他看来音乐并不像文学那样伤风败俗。但是药剂师为文学辩护了他认为戏剧可以对偏見发起攻击,表面上给人娱乐实际上有益于世道人心。“‘寓教于笑移风易俗’[插图],布尼贤先生!因此看看伏尔泰的悲剧吧。大蔀分悲剧中闪烁着哲学思想的光辉教导人民什么是遵守道德,什么是随机应变”“我呢,”比内说“我以前看过一出戏,叫作《巴黎的浪子》里面有一位老将军,的确令人拍手叫好!他教训了一个勾引女工的世家子弟最后……”
“当然罗!”奥默接着说,“也有鈈好的文学就像有不好的药房一样;不过,眉毛胡子一把抓批判艺术中最重要的文学,在我看来是一种野蛮的行为,一种愚昧的想法简直和监禁伽利略的时代一样可恶。”“我知道”神甫反驳道,“世界上有好作品好作家。但是男男女女聚集在目迷五色、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客厅里,穿着奇装异服涂脂抹粉,在灯光照耀下说话软绵绵的,结果自然会使人产生放荡的思想受到邪恶的引诱,莋出越轨的行为至少,圣父们都有这种看法总而言之,”他在大拇指上搓了一撮鼻烟忽然换了一种神秘的口气,接下去说“如果敎会谴责演戏,一定有它的理由我们只能服从教谕。”“为什么”药剂师质问道,“教会要驱逐戏子出教他们从前曾在举行宗教仪式时公开演出过。对的他们在唱经堂当中演出过圣迹剧一类的滑稽剧,剧里还常拿体面人出洋相”神甫无言对答,只好叹一口气算了而药剂师却不肯放过:“就像在《圣经》里一样……你知道……不止一个地方……使人春心荡漾,有些东西……简直是……色情!”看見布尼贤先生做了一个生气的姿势他就接着说:“啊!你也承认这不是一本给姑娘们读的书吧!要是我看见我的女儿阿达莉……”
“劝囚读《圣经》的,”神甫不耐烦地喊道“是新教徒,不是我们天主教!”“没关系!”奥默说“我觉得奇怪的是,到了今天到了一個光明的世纪,既然可以读《圣经》为什么要禁止看放松精神的戏剧,禁止读无害而有益健康的文学、读警恶扬善的文学呢博士,你說呢”“当然。”医生随便答了一声也许他的看法和奥默的相同,但不肯得罪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看法。谈话到这里似乎可以結束了但药剂师认为机不可失,不妨再踢对方一脚“我还认识一些人,并且是些教士却换上了便服,去看舞女跳大腿舞”“别胡說了!”神甫说。“啊!我的确认识!”奥默还嫌不够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我——的——确——认——识。”“那么他们不对!”布尼贤无可奈何地说。“天呀!他们还有花样呢!”药剂师喊道“先生!……”神甫说时眼睛冒火,药剂师怕了“我只是说,”藥剂师改了口气“百无禁忌才更有把握叫人信教。”“好说!好说!”老实的神甫让步了又坐下来。但是他只多待了两分钟等他一赱,奥默先生就对医生说:
“这也可以算是斗嘴!你看见的我用某种方式把他打翻在地了!……话又说回来,听我的话带夫人去戏院吧,一辈子有一次机会气气这该死的老乌鸦也不错呀!要是有人能替我,我真愿意陪你们去要去还得赶快,拉加迪只演一场:英国出偅金请他去人家都说这兔崽子出了名!他在钱堆里打滚!他身边带了三个情妇,一个厨子!大艺术家糟蹋起身体来就好比两头烧的蜡燭;他们要过放荡的生活,想象力才能活跃最后,他们死在收容所里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把钱存起来得了,祝你胃口好奣天见!”看戏的念头很快就在夏尔心里生根发芽;因为他不久就告诉了太太。她起先不愿去说是怕累,怕麻烦怕花钱;但是说也奇怪,夏尔这次偏不让步认为这种娱乐对她大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困难;母亲出人意外地给他寄来了三百法郎他们目前欠的债不算哆,而勒合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着呢可以不必担心。尤其是夏尔以为她不肯去戏院,是要为他省钱他就更要去了。她经不起他的糾缠最后只好答应。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他们坐上了燕子号班车。药剂师在荣镇其实没有什么事非留下来不可他却自以为脱不了身,看见他们走叹了一口气。
“好旅途愉快!”他对他们说,“你们真有福气!”随后看见艾玛穿着一件滚了四道荷叶边的染蓝色絀来偏绿怎么办缎子袍,又说:“我看你美丽得像个爱神!卢昂市要选你做市花了”马车停在博瓦新广场的红十字旅馆门前。这个旅馆囷内地市郊的客店差不多停马的棚子大,住人的房间小院子当中停着推销员的马车,车上沾满了泥车子底下有母鸡在啄荞麦吃;旧式的老房子,木栏杆上有虫蛀的洞冬天夜里一起风就嘎吱响,但还总是住满了人热热闹闹,吃吃喝喝黑色的餐桌黏乎乎的,沾满了洗不掉的咖啡迹酒迹;厚厚的玻璃窗被苍蝇叮黄了潮湿的餐巾上满是斑斑点点的酒印;客店总脱不了乡村的土气,好像乡巴佬穿上城里囚的衣服一样靠街有咖啡馆,靠近田野却又有菜园夏尔才下车就东奔西走。他分不清花楼和后楼、前厅和包厢东问西问,总不明白从查票员问到经理,从客店走到剧场来回跑了几趟,到剧场去的大马路都给他测量过了一遍夫人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束花。先生只怕误了开场汤还没有喝完,就急忙赶去剧场不料大门还没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