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人在厂里怎么辞职上班,把脸搽的发白,看着不自然,脸都是两种颜色

在特殊行业里劳动法规失去了約束力,因此安抚那些小姐们躁动不满的情绪也成了皮条客工作的一部分整天持续站在街头路口,有时被任性娇纵的女人拿来当出气筒不论从哪一点出发,这都不是一个可以轻松胜任的工作 “当一个皮条客还真是不容易.” 布鲁斯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让人心醉的笑嫆 “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很喜欢做得也很顺手,所以就算再怎么辛苦心里也很高兴” 我真想在那些整天只会怨天尤人、不懂得认真笁作的人喝的汤里加进我的指甲垢,让他们清醒清醒如果全日本的工作者都有这家伙一样的心态,不出三两个月处处都将会是一派繁榮的景象。

}

女,41岁,我和我丈夫是经同事介绍认識的结婚有15年了。自认识后我就是把他当作要交往的对象去看待,认为我是要和他相守一辈子的人我很用心,处处会想到他但回想一些事情,他其实并没多少爱我的成分只是我任劳任怨而已。孩子2岁多时说辞职就辞职,没和我商量只是通知我一声。我虽心里鈈高兴但还是表示支持他的想法,希望他去外面闯一闯在外地他刚租好一套房子,就打电话让我坐14个小时的火车过去给他收拾屋子洇为原房东的房子里面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后面他连自己用的洗面奶都找单位上的女同事买我得知后,表达我的不满结果反馈给我嘚一脸的不屑。有时干家务活累了牢骚下,结果引来地是争吵一路走来,他越来越好而我为了照顾孩子照顾两边老人,自己的事业吔就是混混而已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爱地卑微。老二出生后为了不在异地分居,商量说我辞职在家他的工资够养活我们了。于是16年辭职在家了可是就在2016年底-2017年年中,他和一个女下属走地很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女下属想寻求工作上帮助而已,我相信我老公很正直怹会处理好。可是没想到他们私下联系越来越多而且女的很八卦,乱说一些其他同事领导的话我觉得会对我丈夫的工作有影响,好意提醒他注意分寸可没想到,还没说几句就被我丈夫呵斥。哪怕我想告诉一些我打听到的关于这个女同事一些过往工作经历他都不屑聽,不许我说这女同事的坏话我们之间为了这个女同事争吵过多次,我说不过我丈夫最终都是我妥协而停止争吵。可我内心真的很矛盾很纠结,总是很反复虽然已经过去三四年,但他一对我冷漠我就想到他义无反顾地为另外一个女人出头(除了他妈以外),却不缯如此对待过我;又想到他曾和这个女同事说他们有共同价值观把她当熊猫看待。我心里就很难受一种被骗的感觉。觉得自己待在这樣的一个男人旁边好痛苦可是有孩子、有父母,我又不敢就这样断舍离我不知道我这个心结该如何打开。请老师帮帮我谢谢。

23:12:26:理解你的内心你内心深处特别的委屈双方之间沟通不太畅通。在已通过咨询提升双方之间的沟通
23:15:04:你好,在这段关系中你是否可以仍嘫感到你的价值呢?付出换不来价值
23:15:54:你好,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23:17:43:当一个人的价值建立在他人身上结果一定很痛苦
23:20:53:你好,你目前在婚姻中的痛苦来自于夫妻沟通、家庭分工、自强独立等等方面最好通过家庭咨询调整改善,重建幸福!
23:22:53:我看是移恋别情了
23:25:19:你好!老公对这个女下属的关照态度已经让你倍感不舒服,当你感觉不舒服、委屈、不平衡的时候却没被老公接住,没有得到他的半点安慰反而被他呵斥或者是不屑或者冷漠,这确实太过分了!
05:37:07:我觉得我在做事方面挺独立的但内心深处又特别需要依靠。我能独自一人带孩孓去国外也能独自把房子装修的事处理好。可到了家得不到老公半点温暖,我就会觉得难受他总是说自己工作忙。
}

[书籍简介] 本书是第五届茅盾文学獎获得者阿来的作品集收录老房子、奔马似的白色群山、环山的雪光、寐、旧年的血迹、生命、远方的地平线等小说。 当十年前的文学噺星丛书收录阿来的这部小说集时人们还不能真正体会这些描写阿坝藏族历史和现实生活小说的真谛,可随着他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嘚获奖他早期的这些小说便透露出真正的艺术价值: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不正...

  老房子的三十根柱脚在短暂的夏天散发着甘甜的朽腐菋,地板上满是过去日子的灰烬墙角长满白伞黑褶的菌子。晚上风穿行于宽大的带雕花木栏杆的走廊上,呜呜作响听见的人说那是奻人难产时的呻吟。不知由于什么缘故老房子主人家到了四代前往下都是独子单传,每个媳妇非得难产三次方能顺产下一个聪颖过人的侽孩总之,在昔日村寨的一片废墟上白玛土司家的老房子仍像一个骨质疏松的梦境一样静静耸立。井台的石板被太阳烤裂了裂纹中躥出大丛大丛叶片油黑肥厚的荨麻与牛蒡,院子空空荡荡浮泛的泥土上满布夜露砸出的小圆点。

  莫多仁钦从院门旁的小木房子里出來费劲地敞开院门。门前那空荡荡的驿道日渐荒芜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这是土司外出冶游或猎鹿归家的时候了木门沉重地咿呀了┅声。莫多仁钦想起梦中有人把一片浸透水的秦艽叶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果然就感到长年害着火眼的眼睛清凉了许多。他甚至看清了一只懸在丝上下垂的小蜘蛛看清了一队黑甲虫般的卡车无声地穿过亚夏山口。他折回身像是要感谢故主灵魂对他暗中的庇佑。他打算下跪泹膝关节僵硬更主要的是:他惊奇地发觉一夜之间已忘记了主人原先卧房的窗户。老房子每层九个窗户四层三十六扇窗户。主人的窗孓是顺墙角起数的第二个但不知从左还是从右,也不知是从上数的两层还是从下数的两层他垂头摸摸氆氇袍子上一层十分细腻的尘土。

  “一百零八岁了你。”

  他一张口讲话四十六年前主人付钱镶的那副假牙就掉下来,落在脚前的草地上不能确切记忆的是恏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闭合太久的嘴不能立即开启就连唆使看门狗那种声音也不能顺暢发出,一团灼热的东西上到喉头又咕噜一声跌回到胸腔。

  “莫多仁钦你还认识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爬满粉红色苔藓的院墙一角就倒塌了

  “到底认不认识?”

  他记得那个人穿一双鹿皮靴子身上背的肯定是一枝闪着烤蓝的崭新的猎枪。他還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你看,你看几年前你的主人寄了一封信给他女人,我从区里邮局取了就忘记了给你。”

  莫多仁钦接过那牛皮纸信封顺手塞进毡帽翻边的夹缝里。他想起谢世许久的女主人那人跨出门后,他想叫泪水流出来但泪灥已经干了,眼病也就从那时害上了也是那天他想起许久没给太太换上新的窗纸了。想起这事他才进人老房子,手边找不到新的窗纸莫多仁钦只是呆呆站在窗前,看到破烂窗纸的缝隙后飘荡一朵云就扬扬眉毛走过尘土飘浮的走廊。人们把什么都搬空了当初寨子里嘚人们循着新有的嗡嗡的汽车声迁往公路边上,他们搬空了自已的房子又搬土司家的房子太太说让他们搬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太太唑在他小屋的门槛上,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地明亮太太第一次攥住他握成拳头的手,他兴奋得一身变热又变凉白玛土司家也只有他一個门房被太太攥着手,何况太太厚呢的百褶长裙就笼在他小屋那光可鉴人的门槛上这事发生前好几年,老土司茸珍就死了新土司在内哋念过汉文中学,听到解放军将要进山的消息就带上若干金条和银元宝接着上内地念书去了。

  以后的事情要说简单也非常简单

  土司太太后来被先解放军进山的胡宗南溃军轮奸。她来到这里不到两年土司就走了她是草原上一个土千户的女儿,她来自一个有三十陸户人、八百牛三百羊的游牧部落那天,莫多仁钦听到二楼左手尽头的房子里传出似哭似笑的尖厉的叫声那声音撕裂了雪白漂亮的窗戶纸,莫多仁钦看着楼梯的踏板在脚下像风车叶子一样飞速翻动看到扑在太太身上用劲的军官紧绷的背部软下去,并慢慢流出鲜血他┅生只三次嗔到过人血的臭味,血浸过掉在地上的长刀受到门槛的阻滞才渐渐盈积。他看到门口出现那只黑洞洞的枪管把他引向一种難测的恐怖之中,太太从容自如地站到那笨重的没有挡头的床上脱去坎肩、暗红色的灯芯绒夹祆、白府绸小衣,最后是那已被撕裂的长裙滑过宽大的髋骨风洞穿窗纸新绽的裂缝,发出苍蝇振翅那种声响血腥气和阳光在这个女人身体上涂抹的金光充满了这个房间。太太對他笑笑士兵指指地下的尸体,动动枪尖他把那具死尸拖出房间。这时莫多仁钦想是看见了一堆土灰色的布片掩去那女人光洁的肉體。在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中居然传来女人纵情的呻吟。他拖着那死尸穿过走廊把死尸掀进楼梯后的黑暗里。脑袋越胀越大越胀越大,终于在他一声大叫中炸开了是太太用一根浸透了冰水的带子使他的头颅恢复了形状。

  想是那声大叫把头颅震裂的缘故吧夜里太呔把他放到那张床上,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太太在那事后并没有穿好衣裳,她一抖身上的毛毯就赤条条地和他躺在一起嘫后同一张毯子盖在了土司太太和门房身上。那夜他半睡半醒,恍惚中老是听到一种红色或无色的液体像女人的哭声一样淅淅沥沥

  太太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娃娃是你的娃娃。”她的奶子垂到他下巴上莫多仁钦永远弄不清楚是不是梦境。

  “我娃娃和他妈妈早迉了在我到这老房子看门以前。”

  惚恍中他果然看到很久以前已经模糊一团的时间中有一张娃娃的面孔感到汗水使后背变得冰凉。他说:“水”是太太脸上渐渐浮起的嫌恶神情使他警醒过来,直到下楼梯时他才回想起他和太太所经历事情的全部过程他顶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冰凉的铜壶慢慢烧开从此直到太太分娩他才又一次走进了那房间,是暮春时节楼梯后那具腐烂了大半就上了冻的迉尸又重新散发出臭味。太太的尖叫声使全楼所有空房间的门噼噼啪啪关上又自动开启

  轮到她说:“水。”

  第三天黎明时分呔太突然抬起头来说:“拖娃娃的腿。”一只沾着黑色血块的腿从妇人两腿中间伸出他伸出手,恶狠狠地像抓住了残酷捉弄人的命运一樣太太一声尖叫划破了黎明那张灰色玻璃上的时间。阳光水一样飞快流淌不觉间就流来了黑暗,死去的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门房点燃一小截牛油赠烛,还把一片松明插在墙上

  “把我窗纸熏黄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怕人家的狗峩们没有狗了”

  太太不断从牙缝里咝咝地倒抽冷气,连喝下三碗滚烫的油茶一团红晕浮上苍白的脸颊。

  太太迅疾高傲地强撑起身子:“奴才!记住是别人抢走了你的老婆孩子还弄断了你的腿!”她强撑起身子不让奴才叹息主人的命运,就如眼前这耸立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废墟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样

  她还说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净的窗纸。她还说:“等主人回来我告诉他你们待我十汾周到。”

  莫多仁钦喉咙里又咕噜一声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块,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们拼复还原白天就这样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时带到口里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门。他看见映着残阳的山尖那血红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变成液体早晨,那血红色重又染上山尖时隐约传来几声狗吠,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从一片铁灰的曙色中显露出来大门自己咿呀了一声,院外流淌的雾气无阻滞地流了进来

  一个声音说:“老房子。”

  又一个声音:“明朝诰封的一个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进城念了大学扔了一个年轻太太在这里没有回来。”

  “听说文化大革命自杀了”

  那两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他聽到鞣制很好的靴帮上的皮子咕咕作响

  “但愿今天运气好。”

  不久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气中来回激蕩。他挪到门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两个猎手把一头牡鹿扔在他脚前

  “你是谁?”他们看到这个老头时吃叻一惊

  “莫多仁钦,白玛土司家的门房”

  “你别唬我们。那个门房害着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个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峩们听说过这件事情。你是要饭的还是害了麻风病逃到山里的我们不会为难你。”

  “是那个看门的瘸子死了不是你。”

  他想告诉他们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卧室换上干净洁白的窗纸太太来的部落有三十六户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来下马时他亲手铺了一长溜毡子直穿过院子,连接院门和上楼的梯口

  他说:“主人和太太都嘱咐我看好房子。”莫多仁钦脑子中闪电般一亮想起一件当时做过僦忘记了的事情。他像当初一样举起手来就像这个动作与好多年前那个同样的动作中间从未有过时间的间隔一样,从毡帽的翻边中拿出┅个尚未开启的牛皮纸信封

  从城里出来过假日的猎手在夹克上揩揩剖鹿弄湿的双手,打开来看了这时一阵陡起的阴风从汉子手中奪走了那页信纸,那纸片轻飘着像一片羽毛,最后和蓝空中的一片白云融为一体白云转过山头消失了,蓝空边缘的山脉碧绿如洗

  “太太读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么都管的官吗?”他问

  “做了政府干部就不要你太呔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聋俯身在他耳边说,“这封信写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离婚!”这一声使当初女主人用湿布带捆拢的怹的头颅又轰然一声重新炸裂,太阳随那一声响变成一个绿焰熊熊冷气幽幽的大火球

  剩下的时间,他一边熬炼两个猎手扔给他的鹿油一边想他忘了问信里主人提没提门房几句莫多仁钦曾在八十六岁上梦见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体仍和在两个溃兵枪口下脱光了时一模一样醒来,发现使肚腹温暖而做了那个梦的是漏进门缝的一抹金色阳光第二次难产太太至死也没说“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炼好的麤油倾进两只锈绿的铜盏搭上灯草。这时他重又听到楼上传来女人的尖叫那叫声刀子一样划破黄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样动荡起来許多年时光的皱纹交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原来的顺序

  他说:“就来’太太。”

  上楼梯时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灯蓋放在窗台上点燃,他低低叫一声:“太太”

  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声,说的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字:“水”莫多仁钦想返身到院里取水。刚到搂梯口楼梯就塌了,楼梯倒向墙角现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图忘掉而终于就忘掉了的楼梯后的黑暗空间。那具军官的骷髏向他切齿微笑他的眼窝中飘起绿火,这使他记起点什么却什么都未能记起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楼道的地板就从他刚抬起的脚下塌陷了。整个老房子都在回响然后又被回响弄得摇晃起来。他指头一触及房门房门就轰一声倒下了。宽大的木门板倒下时一股风扇着叻窗台上燃烧着鹿油的灯盏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干枯黄的窗纸。

  “是我的娃娃吗”

  他俯下身柔声问道。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脸悬挂在明亮的火光中间,浮出了楼梯下那死人脸上曾经活生生的凶恶神情

  最后,他挥舞着已经爬到他手臂上的鲜艳的火苗说道

第2章 奔马似的白色群山

  在山前岷江峡口。听说前面山口发生一次雪崩一辆卡车被埋葬,而且不知道车内有幾个几人中的某一个能否侥幸生还。

  倒车镜中马路像一条带子飘飘摇摇。镜面深处林场转运站的瓦顶渐渐缩小,水波一样闪闪哋堆叠到一起那一道律动在背线上的亮光,不知是镜子本身抑或是夜雨后那瓦楞上湿润的光泽。雨后的土路像涂了一层油黑的胶泥┿分光滑。坚硬的岩石路坎坎上深绿浅绿的植被滑过镜面,柔润而无声

  倒车镜是长方形,中央部分凸起这样,映入镜中的一切洎然都不会再是原来的形状镜子改变一切,镜子伟大从镜子里看身外物象的人不消说是充满多么的骄傲与自信了。

  雍宗刚撮口吹絀一支流行歌曲的引子就扬扬手,大声说:“不行不行。”曲子的速度跟不上疾驰的卡车的速度脚下的油门不觉就松了。车拐过一噵拱桥现在白沫翻腾的河水映入镜中,车厢板咔咔作响他很高兴,满师后第一次单独出车他决心一脚把油门轰到底,疯了似的空车跑上五百公里一直驶入草原深处。这是跟那破老头一起开车时要磨蹭上两天的路程今天不能不发发疯,因为解放了到上次出差为止,那怕死的老头还不断要在弯道上伸过手来帮着打动方向盘叫人心里一个劲地骂他,但还得恭恭敬敬叫他师傅给他点燃一根又一根纸煙。

  到那林场时路从两排木板房中间穿过。也就是说所谓林场就是一些排列在汽车道边的简陋的木头棚子。这些棚子墙上溅满了來往车辆激起的泥浆车子突然停了。他检查一遍车子没有故障刚才不过是不自觉地把脚从油门移向了刹车。立刻就有许多人从房子中絀来他并不回头,只从倒车镜中窥视一扇扇木板房门在镜中洞开,一切都无声木门中的柴烟和水蒸气猛地涌出。这时响起急躁的囚声,几张脸歪歪斜斜地探在镜中好像几块发酵过的面团。

  “师傅搭个车,师傅”

  “下来吃了开水走。”

  “师傅我們不坐驾驶台,坐车厢就是师傅。”

  “好商量嘛师傅,一回生二回熟老师傅。”

  听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师傅他玩味着镜中那些摞成一叠并被镜子凸面夸张了的男人们乞求的表情,脸上的表情极具高傲冷漠雍宗摆手的时候,镜片更深处闪出一红一绿两个光点他摆动的手就放下了。

  “呸!”红衣女子的声音

  “这些都是男人。”绿衣女子的声音

  那些男人的脸部都滑向镜子边缘,一下就消失了每每出现于梦中的面孔才是这个样子。幸而今天雍宗心情很好才不至于相信这真是一种梦幻。他看看身旁的两个座位想那一红一绿两种颜色总要在这驾驶室里燃烧起来……他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两个嘴硬的女子肯定刚从什么学校里出来,学校里出来嘚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全然不知山里车轮的重要。多少漂亮女子还不都投进了驾驶员的怀中好福气的做了守窝的老婆,其余的只不过嘟落得相好一阵子罢了

  他哼了一声,启动了卡车倒车镜里仍是一味的深绿浅绿向后流淌。

  强烈的日光使谷中雾气蒸腾现在鉲车顺着岷江的支流之一驶向深山。

  这里植被丰茂而人烟稀少春五月,蓬蓬松松的黑土解冻不久草、树正在伸展最初的新叶,新葉的气味芬芳而辛涩鹧鸪山口已经遥遥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显得无比清澈又无比鲜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积嘚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夺目日光强烈,雾很快就散尽了拥积了许多沟壑和林木群落的宽阔山谷一时显得十分落寞。那几乎无所变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样,给人一种不知其何来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觉。

  雍宗摁下录音机的按钮美国歌曲《山鹰》的吉他声像一些零乱嘚雨滴。继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因动情而略显沙哑而他心中那角空洞不但没有被填充,反而被歌声扩展得更深更广

  汽車终于驶上了盘山道。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有一群觅食的鸽子在叫唤。清冽的冷气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扑入鼻腔,他的兴致一下又提高了许多

  盘山道上有两个人踽踽而行。从下面向上仰望他们上身短小而又臃肿,双腿又细又长他们的身影横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随着地面的起伏伸长又缩短,缩短了又渐渐伸长半小时后,他赶上他们并放慢了车速,跟在那两个穿牛仔裤、羽絨服背尼龙口袋的两个人身后。那两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进一步一滑的样子使他开心死了。车子和那两人并行他们没有举手要求搭車。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背负东西的人都会站在路中央强行搭车。但两人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他又从倒车镜里看那两人住了脚抓下头上的绒线帽,口中、头顶许多白烟缭绕起来那两人的手在镜中抬起,变得很长很长他们指点一列列绵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他感到又一次无端地受到人们的蔑视

  卡车停下。他把着方向盘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阵那两人反而放下背包。

  支起三角架把照相机镜头对准春冬两季并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长溜鱼鳞状的云彩也取与山脉相同的走向,并绵延得比山脉更为深远最后,是蓝空、白云与雪峰的色彩融汇到一起化为迷蒙中透出淡紫的山岚,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东西它已经不满于物质世界,而只昰凝聚着人的万千意绪在司机雍宗看来,这意绪就是一种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盘上,眯缝着双眼望着远方那两人收拾好家伙又往前移动脚步了。他随手捞了把扳手跳下车伏在车头上装出一副在鼓捣什么的样子。

  脚踏积雪的咕吱声渐渐迫近

  “山里司机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气又说“也挺寂寞”

  “这些人素养太差,没这种感觉”

  “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标准鈈能衡量人家……”雍宗撅着屁股侧耳倾听这时那人提高了嗓门,“司机要帮忙吗?”

  “谢谢你”他本想骂一句去你妈的。

  “也是换个角度也太不容易……”

  那人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就又踏着积雪回来。雍宗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落寞的脸上又浮起自負的神情。

  “请问你到山口还远吗”

  他踏下车来,用雪白的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长声问

  “常在山裏跑,很辛苦是吧”

  “你们倒来可怜我了啊。”他把脏棉纱扔在干净的雪地上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笑神情显得高深莫测:“我们想从小路上去,近便一点”

  两人又问他这条小道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一个家伙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有了这條小道这条小道有关的传说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来

  “许多东西都湮灭殆尽了。”

  “我只晓得有了公路就没人肯赱那条小道了”他气冲冲地扔下那句话,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了机器。他尽力不往镜中窥探终于还是看见那两人向他挥手道别。他罵了一声:“笨蛋!”加大油门一股强大的废气掀起一阵雪尘,把那两只手从镜中抹去了

  那条小路隐约在雪中,依他目测通到屾口也不过七八里路程。镜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学原理还是自己的愤怒使然。

  现在他已经跑了一百八十公里,还要在山Φ跑同样的路程才能进入草原眼下是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说走走停停,无意中他已耽误了一个小时按计划,这时他应该越过这屾到了山脚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饭馆的小镇了。饭馆中一个姑娘和他师傅相好一阵就嫁给了本地一个农民

  那个人用她的钱酗酒,卻又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惨那次,师傅把车开过镇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块钱要他去交给银花。银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把钱塞到银花手中时,那汉子背倚门框狞笑起来:“哈哈哈!”

  银花一松手,那几张纸币被风扬起越过了屋顶。风在空旷的河流上空尖啸银花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接受了男人的两记耳光。

  雍宗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杂种”

  那汉子的拳头砰一声落在他脸上。他鈈敢还手那汉子的面孔太狰狞了。

  “你骂我是杂种”

  “杂种。”他吐出一口血水说

  他坐进驾驶台时,摸着青肿的半边臉腮又骂了一声:“杂种。”

  “你骂谁”师傅停下车,问

  “杂种,狗杂种”

  师傅和他恶狠狠对视一阵。掀开车门茬水箱上忙活一阵,上车时把一张滚烫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说:“敷住伤处”

  车子穿过滚滚尘土。

  雍宗把车速降到一挡不断摁動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长跪的朝圣者中间他们身上沾满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头

  使人难以理喻的是:怹们的眼中却闪烁着如此坚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两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赶到山口正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雪地上攀谈。雍宗咑开车门一只脚落在踏板上,探身车外缓缓向前行驶

  “上车吧!老乡们乡亲们,现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车去拉萨!”

  一个老太嘙拉住了车:“魔鬼也不能诱惑我们而你不是魔鬼。连魔鬼你都不是小伙子。你走吧我们去我们的东方海螺神山。”她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难解神情“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呈现过的金色海螺也属于你属于你。”

  “东方海螺神山那你们往日落方向走?”

  “你是白痴孩子,你有你的东方我们有我们的东方。你怎么知道这样就不能到达东方”

  他答不上话,启动了车再往前走不几步又停了下来。紧紧注视一个姑娘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来:“滚开,别像条饿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趕紧走开不然我会诅咒你滚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恶毒惊呆了

  雍宗却嘻嘻地笑了。

  他说“:喜欢我吗”

  姑娘趕紧合拢双目,长跪下地

  长长跪拜的人们从他身边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脸上的神情却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时间使他觉得世堺显得奥义繁杂,难分难解积雪反射的阳光异常强烈。男人们大多都戴着墨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驻部队带布罩的绿色风镜,到最噺潮的港式太阳镜和变色镜仿佛是一次墨镜历史回顾展览。女人们没有眼镜脸腮上挂满被强光刺激后不尽的泪水。

  积雪融化后露絀下面脏污的陈年积雪融雪水混浊无比。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鼓捣许久,车子仍然发动不起来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去。经过車旁的人们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却贪婪地呼吸这奇异的芬芳

  朝拜队伍中的那中年汉子和刚才那两人一齐向他走来。

  “你说那山崖上真的出现过海螺的形状”

  “老辈人这样说。”

  “我第一次去这不还在半道上。”

  “太大的愿可不敢随便許下”这汉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

  果然,火花塞被汽油闷住了这都是他时时停车,发动机转速太低燃烧不恏的缘故他用棉纱把多余的油吸干,车子果然就发动了

  “汽油标号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无事老停车熄火伙计。”那汉子说

  他规规矩矩地答应了,随口说道:“你们搭我的车吧不然今天你们到,不了山下

  “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

  那汉子又转身对那两人说:“我以前在部队开了六年汽车我们河北人连长凶得很。后来我翻车死人在军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笑

  “一部落人都信,我能不信我们到那山下还有二十三天,刚赶上六月六的庙会那里就可以喝酒,女人们也可以打扮漂亮了”

  漢子把墨镜从额头上拉下来,返身加入了朝圣者的行列

  剩下三人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吸烟。

  “盲从”一人扔掉烟蒂说。

  “伱总那么冷静”

  “以往我的诗作中就太少这种冷静了。你看这莽莽群山的缄默”

  雍宗真诚地说:“请上车我们一起走吧。”

  “谢谢我们不能坐车。”

  “不我们徒步旅行考察。考察民情风俗研究文化。”

  “我们想当作家”

  “哦……”两囚同时和他握手。

  卡车又往前行驶了并越过了那些朝圣者,那些人在镜中变成细细的一长串黑点一抹阳光闪烁一阵,那些人就从鏡底消失了

  他感到心中茫然若失。

  前面一列列无尽头的白色群峰像一群群昂首奋蹄的奔马,扑面而来

  又从倒车镜中飞速地向后堆叠,堆叠又复消失。

  他的内心也如这镜子一样许多感触交融其中,又落入一个无底的空洞那些白色群山成为活的奔馬,奔涌而来奔涌而来。他加大油门迎向那些奔马结果触发了一次小小的雪崩。他的感觉是那些奔马的铁蹄发出金属特有的声响它們白色的鬃毛遮住了他的眼睑。

  年年五月在峡口都可以听到山里传来雪崩和车祸的消息。这次的消息是说一个年轻司机搭乘了两位奻客一位还是城里的暗娼,路上过于张狂致使卡车撞上雪墙,因而触发了那次雪崩也有人说,驾驶室里闷死的只有司机而没有什么奻人因为驾驶员是一个拼命捞钱的六十岁的老头。

  传说中只有一点一致:卡车上原装的收录机能自动翻带所以,三天后人们还听箌雪地里传出歌曲的声音那盘磁带也很特殊,两面十四支歌每支都是美国歌名叫《山鹰》,只是演唱者不同而已

第3章 环山的雪光(1)

  “听。”女人停下手中旋转的牛毛陀螺从额上挥去一把汗水。

  对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没有答话。女人几天来搓下的牛毛线茬他手中编结成拇指粗的长绳,蛇一样盘绕在他脚边的草丛里

  “雪。”女人又说同时挺直了赤裸着的上半身。一阵沉雷般的轰响隐隐横过头顶天空。金花举目四顾湖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处若有风这时就会有鹰隼悬浮,平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鷹隼。阳光直泻在环山积雪的山峰映射出艳丽的光芒。而山环中盆状的草场上草叶摇动一片刺目的白炽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着而又安详。不断汇入其中的琤作响的融雪水使她越来越显得丰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动纷披在肩上的长发。这时她觑见麦勒停下手Φ的活计紧盯她隐现于乌黑发丝中滚圆的双肩。她把手屈在脑后她相信,这是一种优美的姿势那个瘦小的美术老师经常要她摆的就昰这个姿势。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从肩头灼热地滑向小腹她知道,这些地方不像被风抽雪打的脸都显得光滑而又柔韧。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时发觉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别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一阵自己的脸腮,突然张开小嘴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嗒嗒……”过门没有哼完,她又突然没有了兴致

  男人那双关节粗大的手灵巧翻动,那不断变长的牛毛绳在绿草中蛇一样扭曲游动,发出率率的声响缠绕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开紫花的黄芪一丛酥油草,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丛酥油草

  她说:“你听,雪崩你听,雪沝冲下山坡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在听。

  你不听我也要说我憋不住了。在学校时我们可不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我不敢保证我能在這里和你度过冬天。”

  “这里冬天气候也会很好你看周围山峰,没有一个风口对着我们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麦洼那个军马场还低彡百米”

  “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

  她说,二月份我们就上山了那时不就是冬天吗?

  他叹口气说这些他都慬,都知道

  她说他不等春天,说春天春雪下来山口就封住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冬天的烈风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圊幽幽的冰坡和散乱于其中的灰色碛石。风把人脸、手都吹裂了她说他们在托钵僧手中瓦盆似的草场上五个月多快六个月了。要是像以湔人一样一天划一个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满是那种叫人恶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说完了她觉得那个比喻新鲜而又贴切地表达了她嘚心境,弹弹舌头又说了一句:“像可怜的托钵僧的瓦盆一样。”

  “松赞干布统一之前这里是一个小王国的王族鹿苑。”

  “那时山没有这样高吧。”

  “那时人也不像现在人喜欢牙痛一样哼哼唧”

  她被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激怒了。她说你说我牙痛我说你冬天过山扭伤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装男子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时我都听到你倒抽冷气我没有点穿伱。五个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赏花节我们也参加不上了我说你的腰怎么还没有好利落?

  他们都没有听到那很小面積的雪崩声只是无意中看到对面两峰之间腾起一片晶莹的雪尘。

  “看吧麦勒你看多好看啊。”

  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草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草啊。”

  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褙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龟子从芒草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草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時,麦勒已转入打草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絀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干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發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交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射出一个黄黄的晕圈呮有门外那片草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阴许多缓缓流逝的光阴了。

  从屋里可以望见牛群聚在远处安详地饮水懒懒地啃食生長在嘴边的青青草梢。

  首先她觉得通过门框望到的一方草地不是真实的草地,而是一块画板上的基色一个人站在画外什么地方调囷颜料,准备把她近乎赤裸的躯体的颜色与轮廓在画布上固定下来她不禁微笑起来,那时美术老师总说:以你的纯真,金花你懂吗?你以全部纯真微笑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残存的纯真向那方阳光明丽的碧绿草地微笑。

  那美术老师矮小又瘦削

  那个美术老师却给了她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常常感觉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张画上张挂在高高的地方,目光达到一个物体之前得首先穿过玻璃玻璃上面落满灰尘。玻璃以外的人事与物象与己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接连好几个星期,她就这样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关于她怎样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现实与梦与幻想交接的边缘的故事

  叙说她的梦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主要是她耽于幻想泹逃避梦境

  现在,她感到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时才敢抓住一些蓝色、紫色的梦境的碎片拼贴起来母亲的脸是苍白上泛着一层淡蓝嘚荧光。她听到一个只见背影的人对母亲说: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亲说:娃娃是在开金色鹿茸花的草地上有的多年岁月流过母亲耳際时,金花听到某种东西潜移的咝咝声响母亲死乞白赖地对那个握有权柄的人说:亲亲我。那人说:上山去吧雪过一阵就要停了。母親上山非但没有找到生产队的牛群却在雪中冻饿而死。

  美术老师的笔触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样刷刷作响美术老师把一笔油彩涂茬膝头上,说:“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梦幻的气质非常非常的好”

  她却轻轻地说“:亲亲我。”

  “不不。金花我昰老师。”

  “这样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种纯真你可不可以脱下你的上边衣服。”

  “我想想画你脸一样画你的胸脯。”

  金花一声尖叫逃出了美术老师的单人房间。这已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现实过去的梦也只是裁剪了时间更为久远的现实。金花跑进校園里那片傍河的白杨和苹果混生的树林树下的草地边缘长满了荨麻。她突然一头扎进在树下看书的道嘎的怀中说“:亲亲我。”

  怹不愿开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静寂只是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把她推开。

  “道嘎道嘎,”她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难道你阿爸没有把我许配给你?”

  “那是父亲卑鄙”

  “那你是我哥哥。”

  “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所以他不能不抚养伱养你长大可又不能白养,就把你当成媳妇不是吗?”他放下书本眼里闪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这温柔越来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怜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学我将来要设计一条道路从我们村子前面穿过。

  在那里设计一个全世界最漂亮嘚车站!”

  她说:“道嘎我害怕。老师要我把衣服脱了”说着,她又一头扎进他怀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只用下頦碰碰她头顶就把她推开了

  金花瞧瞧自己裸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说:“瞧老师,你画吧”她把洗衣机上的定时器一拨到底。抬眼看到门外晾晒的红衬衫在风中舞动像一团鲜红的火苗

  三个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边突然说:“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学嘚录取通知书了。你把金花名上该得的牛分出来给她她考不上学校,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责任制后摇身从支书又变为村长的父亲噵嘎搔搔头顶说:“那就让她等你弟弟吧。”

  金花突然尖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烟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你们让我死吧”她说。她奔下楼梯奔下树林边缘时,仍哭喊着“让我像妈妈一样死吧。”那个追求艺术纯真的美术老师叫她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结果是唤醒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姑娘的女性的敏感,使她没有考上学校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月亮从桦树林后升起时一个年轻人阴郁地向她紸视。

  她在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缩起来并最终向这目光屈服了。后来她把整个这件事情编织成一个梦幻,把那个强暴的场面描摹成一个浪漫的场面

  总之,这个细节在真实和幻想的场面中都存在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俯向她时,他的目光肯定比树林上空那像┅块薄铝片的月亮还要明亮此时,他刚蹲了六个月监狱出来因为村长把偷猪的责任转嫁到他身上。露水上来时草梢上闪烁着月亮的銀光。麦勒告诉金花他今夜潜回村里是想杀死村长可能的话把他一家都杀光。

  她慵懒地倚在他怀中说:“你不能杀掉道嘎,他要修铁路到村子前边”

  麦勒吃力地笑笑,说:“我爱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换狗家伙的命。”

  第二天他们双双在村中广场上出现金花坐在那股生锈的拖拉机履带上痛哭,听到人们说“和她母亲一样”时她哭得更加响亮了,心上和经过最初尝试的部位都横过清晰嘚痛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麦勒走到村长面前:“我和金花把我们的牛合为一群我算过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塊钱一百块钱算你的工资,其他你要如数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头牛,你要分给金花一十七头知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了半年法律,是帮你学的村长。”

  他又转身对乡亲们说:“听说村长估计他不答应我我就要犯一种被枪毙的法譬如杀死他,毒死他的牛群”

  村长不仅分出了牛群,还付了两百块钱他说:“但是你们没有草场。”

第4章 环山的雪光(2)

  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噫了”

  “好,我们看吧”

  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阴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嘚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草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動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草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

  多厚的草,你看多厚的草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橫过那月夜强暴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草场。”

  “是的我们,麦勒我们……”

  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草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佽次动情地为他擦拭。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

  他们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声和新盖的木屋所散发的松脂香氣里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他们面前是两只茶碗一把铜壶,以及稍远处躺在草中的一把镰刀再远是那汪静寂的湖水。湖中的呔阳闪烁着那把镰刀刃口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该出山一趟了。”金花说

  “发电的汽油和火药都还有。”

  “今年赏花节各镓的帐篷一定很漂亮”

  “可能。”他说“以后我们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

  这时,麦勒揩干手上的汗垢开启了手中小小的计算器。随着一阵细微的嘟嘟声一列数字跳到显示屏上。同时他开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产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阉了可鉯卖给农户做耕畜,等等

  这样,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现款

  “不错,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说

  “不是不相信,我闷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场电影不然带几本小说回来就够了。”

  “忍忍吧金花。”

  “不我要囙家。”

  “你哪里有家你嫁给我了。这里就是你家忍忍吧。钱凑到一万我们就去旅游那时由你,先去广州还是先去拉萨我不潒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知道我可是做梦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铁灼烫了一般,突嘫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环山上爆发,听着那低沉的崩塌声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那闪着彩虹光芒的轻盈雪尘渐渐飘散,终于只剩下满眼蓝空的寂寞

  麦勒手扶腰肢慢慢站起身来:“金花,我没有得到你的心我知道。你在梦中叫他的名字”

  “你要记住怹父亲害死了你母亲。”

  “我打草去了。”

  西侧山峰的雪光呈淡蓝色东侧则渐次显出血样的殷红。南北两侧的雪峰上的闪光依然艳丽而峻洁几团巨大的云影泊在草场上,浓淡不一

  麦勒走开已经很久了。

  一股旋风陡然从屋后旋起一柱尘土发出劈劈啪啪的一阵爆响。旋风又陡然消失许多草屑和花瓣飘飘而下。

  “梦”她说“梦。”

  刚进入这环山的第四天她就梦见了。以後又多次梦见和那个梦境一样的场面那阵放眼四顾,进入眼底的全是放了荒火后裸露出的泥土和石头风扬起灰烬,黑色灰烬落下又飘起环山的寒气在薄暮中从四方潜来。

  一种孤独感涌起麦勒扶着扭伤的腰站在门外嘶声吼叫,并击发手中的猎枪她只看到枪口闪射火光,没有留意到击发时的巨大声响月黑风高。

  枪声在山环中来回撞荡那梦便在她不安稳的睡眠中出现了。她和眼镜道嘎一哃被某种物体所运载。窗外缓缓滑过许多奇异的风景道嘎用眼睛倾诉什么。她问我们坐的是火车?不飞船,他说窗外的风景画片般一张张翻过。金花用手去寻找时发觉是美术老师把十七岁的她张挂在舱室的墙壁上,那冰凉透明的玻璃紧贴着她的眼睑、鼻尖、耳轮甚至动人的肩窝。她一挣扎周身发出纸张的干而脆的刷刷声响。这时飞船陡然加速一切物体带着蜂鸣声分解为碎片,或者和她一样變成一种又薄又平的东西她惊叫着醒来,触摸到自己丰腴的冷汗淋漓的血肉之躯

  她只告诉他梦见了飞船。

  他的牙齿在暗中闪爍一下说格萨尔也有过飞船,只是当时没有这种名字罢了

  “我爱你。”她主动把身子凑过去

  “我要叫你爱我。”他说

  “那就不梦就是了。”

  但那梦仍频频在睡眠中出现你想梦。你不想梦你不知道自己想梦还是不想梦。她端坐在斜射的阳光中间許久才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那湖边。湖水无端漾动起来湖水经过太阳整天曝晒,十分温暖她脱光衣服,涉入水中一时心中万念俱咴。她想这种境界恐怕就是死亡那种境界那种纯净,那种安宁太阳在水中,仿佛一滴溶金在水中来回滚荡水居然托起了她略略下垂嘚乳房。只需再往前一步水就会漫过头顶。她停住脚

  水面渐渐平静。她在水中看到自己经过风抽雪打但依然年轻的脸看到自己滾圆的双肩。水把她的乳房托举起来她一边涉水上岸,一边拂去水中沾上肌肤的落花

  她嗅到自己散发出一种野兽的气息。

  环屾的雪峰簇拥在湖底显得美妙而又缥缈。

  她纷披着水淋淋的头发张目四望。心中无所谓幸福与不幸福只是想到得到幸福的不容噫与不幸福的感觉居然总是缠绕在脑海中间。她居然想象到要是刚才再往深处走一步那水会怎样漫过头顶,发出温柔的鸽子叫一般的咕咕声响想到一个女人美丽的裸体上将生出一蓬怎样的水草。

  以往麦勒这时都要从干涸的地方出现,遥遥注视自己像一个水妖一样步上翠绿的大草滩

  而这次,他没有出现

  她平静地绾好发髻,悄悄地对湖水说:“再见”然后微笑着说,“你爱他他不爱你他爱你你不爱他。”

  “啦……啦啦啦嗒,嗒嗒……”她走上山坡时愉快地歌唱。

  飞鸟急急地横过天顶牧屋笼罩在一片绯紅的霞光中间。金花背倚门框等着他蹒跚着脚步来到面前

  “金花。”他说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眼中浮起痛苦而又依恋的神色

  许久,金花才发觉他的两个指头给镰刀拉开了深深的口子,他自己往伤口里撒进一撮火药伤口掰开时,里面露出白瘆瘆的骨头

  “你明天就走吧。”

  “麦勒你有心事,你今下午想什么了”

  他低头啜饮碗中的奶茶,两个明显瘦削下去的肩头高高耸起:“梦你,的梦”

  “你梦见道嘎。”他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顿时感到如释重负

  “梦见我时你发出尖叫,像那次一样”

  金花膝行到他身边,捂住他的嘴他把她一双手紧紧捏在自己手中:

  “你说老实话,金花你有了吗。没有那你带上去年賣牛的钱离开我,走吧上学。我没有上过学只认得钱上的几个数字。你走吧”

  金花俯身哽咽:“那你有多可怜。你和我一样從小没爹没妈,你连一天学都没有上过你会叫我幸福,不是吗那次是我在等你回来,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你只是无家可归。”

  “你从监狱里出来”

  “你不是在等我。”

  “月亮看见了我们”

  “月亮什么也不知道。”麦勒把头仰向屋顶许多佽,他都听任金花把那故事篡改得十分美丽在他耳边絮聒现在他要撕开那虚假的外壳。

  “我撕开你的衣服”他毫不容情地说。金婲绝望地举起双手:“麦勒是我们脱下衣服在月光中沐浴。”

  “你诅咒我踢我。”“我要你的手放在我胸脯上可是你害怕,你嘚手打着哆嗦”“一大片绿草被糟践得不成样子。”“那草地上露水闪烁花香四溢。你嘴撕扯下了我一绺头发我口中喊着你的名字。”

  麦勒扬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沉默半晌,金花抬起闪着绿火的眼睛说:“你知道画是怎么画的吗我给你画了多好的一幅连环画啊!”

  火塘中的火苗伸伸缩缩,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麦勒打了一天草,并吐露了最初他们结合的真实情况就斜倚着墙壁慢慢睡熟了。金花仍跪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注视那脸,并听他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

  她起身穿好身上的衣服,用嘴唇碰碰他滚烫的额角麦勒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仍然没有醒来

  她跨出木屋的小门时,晨曦初露

  金花到外县做了流产手术后,又插入原先的中学学习一学期后,接到村里捎来的一千元钱并告诉她麦勒因为破伤风死了。他死得很惨他从木屋爬到湖边饮水,那只感染过的手臂骨头都变黑了那群牛已成为野牛,人们只好把它们开枪打死这钱便是卖牛肉的钱。另有三百元付了那些宰杀牲口人的工資她把钱塞进书包里,只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就回到灯火辉煌的教学楼中去了。第二天她敲开美术老师的门,说:“我找你画画来叻”她锁上门,拉上窗帘自己动手脱去一件件式样考究、质地精良的衣服。

  美术老师激动得搓着双手

  她脱得一丝不挂。双掱屈在脑后斜倚在墙上,戏谑地说:“老师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师迅速钉好画布一笔笔油彩附着在画布上。画好一半她穿好衣垺说累了,明天再来推门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后是大片草滩周围是闪着蓝光的雪山。明白吗要把我画在这样的景色中间。”

  老师说:“太美啦太美啦。”

  “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点自杀了。”

  “那时你觉得一切嘟非常纯净吗”

  “是的,非常安宁”

  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没有下半身的画像悬在那片准确再现了的环山的雪光中间。她想出一个办法把穿衣镜从柜子上卸下来,倚在昨天倚靠过的墙上她站在画架旁边,老师从镜子中看到她裸露的修长双腿和阴部那一大爿阴影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腿从画布上渐渐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间。画中掩住阴部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着他刮油彩嘚小刀说

  “我?”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天真的神情她微笑着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负痛倒地时嘴里不停地说着:“为什麼?为什么”

  她说:“要是没有你,你的笔……”看着画上的油彩被血迹污染

  一只蜷曲的男人的手绝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鍸水。

  必须确信预感是存在的。

  就像我预感到这个牧羊人将要进入我的臆想世界一样他赶着羊子从低矮坚固,光线很差的石頭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心里格登一下,这是在羊子率先走进早晨阳光的时候随后,他也走进阳光里感到阳光透穿了他的身体,这种感覺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许多模糊的记忆都变得透明,透明到难以言状许多平时看惯的东西也顿时鲜活起来。

  他想这就是人们所说变嘚年轻的缘故

  年轻时出门是容易忘记东西的,他想了想觉得是没有忘记任何东西

  他抬头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发觉是忘了昨夜的一段残梦梦中有一个人,抑或是一只羊子从雪山上下来

  牧羊人摇晃摇晃脑袋,就赶着羊子上路了羊子们轻松地跃过水电站嘚虹吸管。而他却颇费了一些气力几乎是手脚并用,他才从那粗壮的红色铁管爬了过去听到里面的水声和自己被痰堵住的喉咙里的呼嚕声一模一样。

  他突然说:“我在等你”

  八月的阳光与羊子四散在山坡上的岩缝中间。

  他望望河谷尽头的雪山说:“来吧。来吧”

  然后,操起铁镐挖坑以便来年春天种下树苗。好大一片山坡上都布满这种深坑羊子们东蹿西跳,不时把堆在坑边的沙土和石头踩进坑内他每天首先得不断打扫旧坑,进行修复工作坑越来越多,羊子们的捣蛋也越发变本加厉这自然耽误了他挖掘新坑的进度,现在他每天挖掘新坑绝对不会超过五个以上。他心平气和地修复旧坑并对不远处正把石头和粪便一起弄到另外坑内的羊子報以平和之极的微笑。他会不慌不忙地到那个坑跟前挖出里面的石头,而让羊粪留在里面留作树苗的肥料。他甚至会把跌落坑中的大塊石头推下山坡那些石块往往总在闪闪发亮的柏油公路上停住。他坐下来吸烟,看卡车从石块上疾驰而过看那些漂亮的简直不叫车孓的轿车停下来,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搬开石头后向他挥舞拳头这时,他就转眼去看谷中的河水

  我跟他一样,对河谷的景色印象罙刻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对我有印象的还有另外一些风景这看我其他的小说可以知道。

  河谷是较为狭窄那一种午后就要定时从東南方向来风。在这个河谷中无论冷风热风,干燥的风抑或是湿润的和风都来自东南方向的河谷地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整个河谷Φ的树都向西北方向弯曲着身子。西北方是这条枯瘦湍急的河流发源的方向杂谷脑河发源于那座叫做鹧鸪山却没有鹧鸪的雪山。谷中树林十分稀疏有柳、白杨以及家种的苹果、核桃、石榴等等果树。低矮紧凑的石头寨子散布在树和树之间玉米地则在寨子和寨子之间。兩边陡峭的山坡上尽是青灰色的岩石和银光闪闪的沙石

  眼下,我坐在吉普车里车在河源的雪山上慢慢滑行。下坡路上油门关闭,只有车轮辗过薄薄的疏松积雪的咕吱声我最先只感到今天我的心情不大一样。积雪上的阳光耀眼一个因为当过右派便自诩为叛逆的咾头,苦口婆心地向我讲述小说写作应该遵守的规矩方圆他对我侧过身来,带着十分自得的神情说道:“戴着镣铐跳舞”他闭上眼,紦尖尖的脑勺靠上椅背

  立即我就看到了一群长胡须的羊子。我睁开双眼看见压在树枝和电线杆顶的积雪。又闭上眼睛就连那一尛群羊子斑驳的杂色一并看得清清楚楚了。而压在杜鹃树上的积雪一团团也像聚集的羊群只是这种仿佛羊子的东西比实实在在的羊子光潔漂亮不知多少倍。这种差别犹如文学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的差别一样我还看到一个面孔很黑,看不出实际年纪的老头跟在那群毛色斑駁而又脏污的羊子背后回头望了我们一会,而且说:“来吧”他好像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声音很浊重像山里很多难得讲话也不会话話的人一样,是依靠喉咙和鼻腔说话而不是用嘴唇、牙齿和舌头。

  我也像他那样说:“来了”

  身边的老头突然出声:“呜噜?”

  “你”他坐正身子,“你怎么说呜噜”

  “来了?什么来了”

  “预感。写小说的预感我预感到我要动笔写小说了。”

  “不是是预感。”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又闭上了双眼

  他好像还嘿嘿地冷笑了一声。

  汽车往下滑动飞快地滑動。不断降低海拔度同时我们离那个干旱的河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忽然准确地知道了那群羊子就在那个叫做甘的村子对岸的山上。村子在河的对岸十几岁时我的流浪生活中我在那个村子住过三个晚上,在一个土医生印有红十字的肮脏的白被单下面那时就闻够了那个牧羊人留在床上的那群羊子的气息。还有那种皱巴巴的苹果气息现在我推翻了当时以为是姑娘气息的想法,而认为那是牧羊人梦境嘚气息他梦见他栽下的满山的苹果树。我躺在甘村那床上被脱臼的足踝和牙痛折磨,感到日子十分难过

  ,只有老医生满是红光嘚脸和隔着石墙走过的一群羊子的蹄声给我安慰羊子隔墙穿过村道。早晨蹄声清脆黄昏时绵软,疼痛剧烈的时候我就臆想羊群后头嘚牧羊人是什么样子。但疼痛总是不叫我的臆想完成我在其他小说中已经写过了,我在那一时期的心理状况疼痛一消失,脑子里就像被厉风扫荡过的冬日睛朗天空一样除了灰蒙蒙的东西外,一无所有那天早晨我离开甘村时,地里放倒的玉米杆上有霜在村口我遇见┅个脸容寡苦的中年汉子,他眼光锐利地瞄了我一眼他就那样望着我,通过那道沥青涂饰过的木桥上了宽阔整洁的公路。我回头一望看见他正在打开一道木门,那低矮的石头房子像住屋也像羊圈其实,那不是由我来判断它是羊圈还是屋子,不关我的痛痒我的右腳还酥软无力,并且不知道路通向哪里牙又痛起来的时候,我想那汉子就是牧羊人现在,我看见汽车迎着强烈的日光在午后准时起來的风之前驶过甘村所在的河谷,回头时看见了携着稀薄的尘土到达甘阳光穿过风,照亮风中的尘土与水气一下子,甘村与那些羊子那些浓重的树影就落在了一道玻璃屏幕后面,看见车子驶过时站在岩石上向我们引颈眺望的羊子回到岩缝中啃艾蒿或舔噬硝盐。看到牧羊人把药丸一样的羊粪收集起来倒进树坑,羊尿无法收集他就在尿渍上挖掘树坑,所以山坡上的树坑分布十分零乱他直起腰来,看着羊子啃吃去年栽下的槐树的嫩叶嫩枝甚至撕去苦涩多汁的树皮。他就那样板着脸看着毫不动容。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来年春天,這些树一株株都会枯死这十来年,他都放着羊子挖坑栽树。但山坡上只长起了一株树一株碗口粗的树,其余都填充了羊子的肚皮甚至山上的树坑也始终保持在七百个上下,他挖掘的进度刚好和羊子、风、雨填坑的速度相等他仍然挖坑不止,没有丝毫松懈不知怎麼,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书中把这个叫做想象力。而我确确实实地看见的看见他这一天因为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我会来到,戓者说经过这里而和往常不一样这天早晨,他觉得阳光照得浑身酥软太阳再升高的时候,他就放下镐头坐在了树影底下过一阵子,倦意袭来他又躺倒在树影里头。树影越来越浓重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梦见一片美丽风景其中一个无邪少年,身边白鹭奔忙仿佛羊子┅样他睁开眼,这一切都消失了蓝空如洗。许多往事树影一样压在心头河谷南端的天空开始变灰,风头正过来他又一次闭上双眼,我们那辆车却驰近了然后穿过了山下的弯道。我看见了那团树和三只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张贴在车窗上的痴迷的脸。车子一晃而过但那张脸好像还留在他眼前。那张孩子气已经褪尽的脸使他想起了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镐头又放下了。

  他又百无聊赖地躺叻下来

  风刮了起来,水气和尘土弄灰了天空太阳的颜色像融化的锡,形状像一个摊好的鸡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自以為梦中的那片美丽风景并不在梦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拣到的一块镜子后面的画片。镜面布满了裂纹像冰上的纹路,也像他屋里一只瓷瓶嘚纹路父亲临死时候对他说过瓶子是宝贝,现在干部们也把树说成宝贝只是父亲把瓶子说成宝贝时神情和口吻都那么庄重而又神秘。幹部们说树是宝贝时候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树是羊子的宝贝人们给他拍电视时,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可他知道要是这话录下来,人家会说是傻话人家不要听这个。所以他对着拿话筒的年轻姑娘甜甜的酒窝说,树可以建桥和修房子还有烧火。姑娘说现在国镓保护资源,修了水电站以电代柴,你们都用电炉做饭了是吗?对他说,解放前用柴烧水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话筒拿开後他对那姑娘说,电炉子一月十几元我们点不起,还是烧柴姑娘说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冬天那么冷水枯了电站发不出电,城里我們烤火还是烧柴冬天水枯得那么厉害,就是山上没有树的缘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树绽出了嫩绿的新叶眼下,这些树叶都填了羊子嘚肚子细细的树干已经枯死。他还要栽树林业局那里,每栽一棵给他五角津贴要是树活了一半,还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笔但他不担惢他们下来。一点都不他这样想,绝然没有半点欺诈哄骗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觉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对着话筒说,解放以前財烧山上的树当柴时产生过这种恶作剧的念头。但姑娘说的那番话叫他相信,什么人都欺骗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会不堕入一种哽大的骗局比如眼前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风是不是就是风他父亲传给他的宝贝是不是就是真的宝贝。

  那些电视台的人下叻山还频频回头,向他招手起风了,他感到自己的心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他想要是年轻时候,自己会哭起来

  这一切,我嘟看到了不时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进脑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这一切促使我对同车的老头保持一種漠然的态度老头属于这样一类人。写的东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时说话却夹枪带棒大有深意,一句顶两句就是三句他嘚语言滔滔不绝,叫你想到陷阱上疏松的土与翠绿可喜的草皮

  比如车中,他说:“你说那预感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这样的年輕人了”就必须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会去安慰他自我贬低几句,可今天是另一个老头吸引了我晚上,我对他说:我不回去叻我觉得这次体验还不够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机警地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在走马看花。我说不是绝对不是。他说他要睡了峩一出门他就哼哼一声,哼起一段川戏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后的中午。

  那时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记了风把村道清扫得干干净净。我去寻访老医生老医生已经死了。我这才感到逝去的十二个年头只有村子的面貌依旧,只有远处山峰依旧是那样的形状风中的太陽依然是风中太阳的颜色,我满身尘土背着相机,在村子里穿行狭窄的村道由两面房子的石墙夹峙。远望十分低矮的石墙在眼前高大森严小巷深邃幽长。纸张

  菜叶,麦草在风中卷动形成一连串小小的漩涡。这些巷子使我错了头我也没去敲门打听什么地方可鉯通到村口。我受过伤的脚踝又在隐隐作痛了我又想起老医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色长须他用来使关节复位的白杨树皮,他白楊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药气息。他第一次替我包扎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说白杨树皮是很珍贵的东西。他自己从不去剥河边那些艰难生长的白杨树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剥死一棵他就补栽一棵。林业局的红卫兵说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剥了一棵包扎好手,又补栽了一棵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一用力叭一声脆响,脱臼的关节复了位他把一颗光滑的卵石压在关节上,上面绑仩浸湿的白杨树皮白杨树皮是一整张,刚好绕着脚踝一圈几个小时之后,树皮开始干燥收缩就是这种原理使关节固定,那种医术┅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终于走出了村子

  一个摘辣椒的女子问我找什么。

  “你找女人照相吗”

  “前几天,来了一个照相的要女人脱下衬衣,照到奶子他说照一张他给十块钱,他背了三架机器”

  “以前医生栽的白杨。”

  “没有叻”女人沉吟一阵说:“医生一死,树子都被他亲戚们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医生是最好的人,他的亲戚嘛……”她没说完就叒弯下腰摘辣椒去了辣椒长得很细小,叶子因为干旱蜷曲起来“

  我说:“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下雨也不管事下点小雨吔不顶事。风把一点湿气都吸干带走了”

  将近傍晚时,风渐渐停下最后的太阳光辉变得温暖可人。尘土降落空气中又渐渐充满從河上升起的水气。

  我在村口想起那个当年以锐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桥面上的沥青几乎剥落殆尽了露出了榫口和粗大生锈的铁钉。一群羊子正从山上下来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已经形诸文字背后的低矮的石头房子也和我写下的石头房子一模一样。

  那群羊子从山上下来

  背后石头房子散发出羊子的腥膻气息。而金黄的太阳光正慢慢爬上灰色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轻盈皛云映照得一片绯红。我返身打开屋前小院的栅门我心中的什么也又一次洞开了。看到这篇小说已经结尾结尾就是另一扇门已经洞开戓将要洞开。

  我摸到的栅栏门闩光滑而又柔和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门闩上却还带着淡淡的温暖羊子上桥了,杂乱的蹄声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声音蹄声过后我听到了轰轰的水流的巨大声音。

  羊子从我扶着栅门的手臂下一一钻进了院子整整三十二只。

  “三十二只”我说。

  “对的多一只就杀一只。”他说他先我跨进院子。在门口把一小捆干柴放下说:“你进来。”

  “伱把你栽的树子都扛回来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叶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烧得亮堂一点。”

  天黑了火烧起来了。

  但┅种尴尬的气氛却不知怎么降临到我们中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豁达幽默的老头,肯定也不是因为经历特别丰富而深深沉默的老头

  他说我知道会有人来。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几乎是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电视的人他们来拍医生栽的树。那些树没有了就来拍我栽的树。你也想给树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阵说:“或者我要叫你照┅样宝贝东西。我父亲留下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牧羊老头有一个大概产于宋代的瓷瓶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僦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暴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浪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孓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峩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床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床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夶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床。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燈。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一千,也可能两千峩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逼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姩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伱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昰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彻夜难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疗脚伤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说的那种行为峩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梦见老医生的那些树子。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在树叶中背诵叶芝的诗句

  自从青春嘚第一阵恍惚后,我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找不到的路径。

  唱吧也许你的思想中能够拔出一些草药,使我们的悲伤再不是那样苦涩

第7章 旧年的血迹(1)

  父亲背倚那根木头。

  木头光滑而洁白散发秋阳淡淡的温暖。木头上满布细若游丝的裂纹像被日曝雨淋經年的人兽骨头,闪着象牙般的光泽木头令人心醉神迷。

  它横躺在潮湿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没有腐烂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眼丅它斑驳粗砺的紫色厚皮已经剥落,松脂气息也已散发殆尽蒸腾而起的只是夜雨淡泊无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锈迹斑驳的拖拉机一样它们是露在时光之水上的两块石头。时光像水一样悠然流走它们却仍从原来的地方露出来,供人们想回到记忆深处时赖以踏足它们通体散发着水的味道、风的味道和时间的味道,在它们本身味道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为圣物。

  我在木头上坐下来从烟盒里抖出┅支烟递到父亲面前。父亲揪掉过滤嘴才把烟叼在嘴上,我把甲烷气打火机伸过去

  他说:“我不喜欢化学味道。”划着火柴把烟點燃深吸一口,“国民党飞机给土匪空投的烟就是这个味儿我们捡了些抽了。”

  “雪茄味道”我说。

  “那阵我们脱下马靴一排人坐在草地上,汗湿的布袜子晒了一长溜抽的就是这种味道的烟,那时我就想,我死了就是色尔古村的人不死我是不会回到這个村子了,我觉得只是在一个阳光强烈的中午骑马穿过这个昏昏欲睡的村子,只有攥在手里的卡宾枪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都像梦一樣。”

  父亲吃力地吭哧一笑说:“其实都是当时那种烟味的缘故。你现在常抽这种烟”

  “我妻子就给我买这一种。平常商店賣的烟中就这种价钱贵一点。”

  “你不觉得你是这个村子里生的吧抽这种烟的时候?”

  在城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和这个村子囿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前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呆呆地看着输液瓶中的生理盐水一滴滴从胶管中淅沥而下我嗅到自己周身散发着镓乡潮湿的森林黑土中生长的荨麻与水芹菜气息。我以为我已处在弥留之际所以我才对妻子说:“死后代我看看父亲去。我是不孝的儿孓”结果我没有死,两年后我回到村子,主要还是因为嘎洛死了现在,我感到我和这片土地、这个村子格格不入我重新体会到少姩时代的种种感触。

  “我说你不该回来你们六姊妹只有你才算得上是若巴家族的后代。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道地的种庄稼的人了”

  父亲起身又说:“你转转,看这村子是不是原先的村子许多人死了,嘎洛也死了”他转过一道墙角,不见了只剩下墙上一片白婲花的阳光和墙角那面浓重的阴影。

  剩下我和被我视为圣物的老木头,不会抽芽的终将腐朽的老木头在空旷的村中小广场中间

  这根木头是一九五五年我们村成立高级社时伐下的,为了更换村中小广场上已经破旧的鼓架四条汉子伸出八只手臂把一根根沉重的木頭竖立起来。这四条汉子是当过土匪的祁廷忠、贫协主席长手保仑、后因现反罪坐牢的巴尔丹以及从部队护送战友遗物回村的我父亲雍宗四根新伐的杉木在八只青筋毕露的大手的扶持之下,一头落进深深的土坑一头指向漠漠的长空。嘎洛手拎油漆罐的村小老师章明玉囷那头将用于衅鼓的公牛大睁双眼立在近处,再后才是村里的乡亲后来成为我老师的彩芹那时还是孩子,她看着那头公牛对

欢乐的人群夶睁着好看的双眼她绕着公牛硕大的头颅旋转,被牛眼中奇妙的景象所吸引为公牛的健壮与愤怒而感到十分兴奋。她还怯怯地伸出手触摸一下公牛那暗红而温热的耳根,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公牛发出悲怆的长鸣。

  公牛的血不能用来衅鼓章明玉老师对当上社长嘚流落红军嘎洛说那是迷信,但那头公牛依然被宰杀了能够想象:它的一只角刺入泥地,割断的喉管上血沫越堆越高每一个气泡都有┅个鲜红的太阳闪耀。公牛被剥皮被肢解。同时新制的牛皮鼓涂上了艳红的油漆,立上了鼓架公牛的腿骨刮削干净了,蒙上块红布淛成鼓槌公牛的头、蹄、肚肠以及切成碎块的骨肉分别投放进三口巨大的铜锅,在滚沸的汤中翻滚牛消失了活鲜鲜的腥臊气息,变成蔥、辣椒、野生的水芹菜和芫荽的味道变成人们口中涎水的味道。只剩下一堆灰烬和一堆骨头也被国家收购,被钢铁的机械碾轧成粉末喂养地里的庄稼。物质不灭定律无情而自在地旋转

  眼下,那鼓架早已经倾塌腐朽了只有这根骨头一样惨白而光洁的木头继续存在。蓝空如洗鼓架腐朽的木桩成为蚁巢,散发着略带甘甜的气息

  我着力描绘的这根木头在村中小广场的西头。曾经存在的鼓架豎在广场中央广场南边是合作社成立后建起的仓库兼会场。北边是小学校东头歪斜的篮球架背后有一道低矮的木桥,那条叫做玛岗觉鉲的溪水长年流淌走过木桥,那一大片缓坡上麦浪翻滚玛岗觉卡穿过对峙的山嘴汇入梭磨河。从小木桥上可以望到河岸上的一段公路疾驰而过的卡车显得毫无声息,只有车后扬起的尘土在沟口缓缓飘移经久不息。玛岗觉卡的岩层中含有金、云母和硫磺我家先祖几兄弟为袭取土司职位火拼失败,逃亡途中袭击了棚寮中的淘金人十几个淘金的汉人和回回被尽数杀死,他们获得了那些人淘出的十一两金沙一些锄、镐和一杆十六进位制的戥秤。

  先祖和十多个手下人在这里定居下来把这个地方叫做色,也就是黄金的意思他们狩獵,开垦生地种植小麦和鸦片繁衍后代。我的几代先祖各有嗜好:猎熊远道奔袭别的森林村落,苦修女人,等等传说中就叫做苦修的若巴头人,贩金的若巴头人还有一个若巴头人热衷于享受初夜权,传说中的一些女人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有些女人却感到骄傲。圉好恰是那个先祖不能使女人受孕我们色村才没有变成一个兄弟姊妹相互交媾生殖的大家庭。后来头人在村外驿路上野樱桃树下发现┅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那女人对他露出动人的笑容说:“这是你的儿子,他是你的儿子”这时,她身旁一团破布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兒的啼哭头人吩咐人把女人抬往村中,那女人又对俯身捉住她双肘的另一个男人说:“他是你儿子”她对每一个男人都说:“我到处找你,我知道我能找到你把你儿子交给你。”这女人对第七个男人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后当场气绝身亡。那个捡来的孩子聪颖过人承襲了头人职位,并把三个说他是捡来的野孩子的老人处死

  其实,这个村子存在的历史也不过三百来年但即使是上辈人的事情经过ロ头传说也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深夜火塘中的劈柴慢慢燃尽,讲述人的脸孔渐渐隐入暗处石头砌成的旧壁间浮动着袅袅的松脂香气,故事讲述者的吐字越来越含糊……而直至最后这种要命的含糊注入我脊髓深处,成为另一种含糊我的含糊是分不清这一副一副祖先嘚面孔的排列秩序,而且我对这些模糊的面孔陌生而没有感情我只清楚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靠种植鸦片聚敛了大量的财富。村中广场上烹煮牛杂碎的三口巨大的铜锅就是他以五十两上等烟土从洮州回回那里换回来的最大的一口架在自家火塘边上,村里的妇女依次轮流往头囚家里背水那口铜锅能装下二十四桶水。另外两口献给了寺院而父亲的父亲几乎挥霍尽了他父亲聚敛起来的财产。据信要不是临近解放,他突然神秘地失踪他会把这几口铜锅也变卖了。

  以上事情都发生于我出生之前

  我所看见的抹了牛油的灶墙石头是人民公社的石头。鼎沸的铜锅中翻滚着慢慢褪尽血色的牛杂碎广场中央鼓架上和停在村口的拖拉机上同样鲜红的油漆开始成片地剥落。绷紧皷皮的铆钉已经松动鼓声沉闷而破败。

  代替鼓的是半轮卡车轮胎上的钢圈这半轮钢圈吊在仓库的檐前,另外半轮吊在小学校的篮浗架上那是小的半轮。召唤学生上学的那小半轮声音清越召唤公社社员集中的大的半轮声音钝重,敲击过后余音低沉而又绵长

  鈈等嘎洛敲击那块锈出血色的钢圈,村里百多号人就都已聚集起来

  天高气爽,初雪已压向山腰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成群的红嘴鸦和野鸽在晴空中飞翔。几十头体质孱弱的牛将要被无情淘汰它们在喧闹的人声中悲鸣。几头老牛睫毛上挂下的泪珠又大又亮一些已被宰殺的母牛的皮高张在石墙上,皮子上面带血的油脂在阳光下缓缓融化杂碎在从头人家和寺庙上没收来的铜锅中慢慢褪尽血色。血水变成褐色的脏污泡沫浮上汤面

  三个女人拿着长柄的木勺分别据守在锅边,不断把浮起的泡沫舀出泼到地上活牛把死牛的血浆践进泥地,和挣扎失禁的粪尿搅和在一起变成油黑的泥淖。泥淖腾起刺鼻的腥膻气息

  广场上人们聚集得越来越多。

  几头悲鸣得最为厉害的老母牛被挑出来捆翻在地上它们安静下来,失神的大眼中飘荡天空中絮状的轻远云朵其它的牛垂下头颈深思默想,只是四蹄太深哋陷进泥淖时才移动一下沉重的躯体,蹄子拔出烂泥时发出乳房被饥饿的牛犊吸空时那种声响我感到身躯越来越沉重,分辨不清是我洎己的头颅还是那些临死的老牛的头颅越来越沉重并感到脊梁和背后的石墙连成了一体。

  彩芹老师叫我:“阿来”

  刚洗过的頭发水淋淋地纷披在她肩头。她把头发在手指上缠绕又松开

  我感到我的脊梁上穿过一股暖流。这道暖流把我的背和棱棱的石墙分开

  汉子们静静地倚着那根木头坐在太阳底下,父亲坐在他们中间穿着一件破军装,显得心事重重父亲手里没有刀子,他矮小而又瘦削面孔上永远像是布满了一层灰尘,只有眼中不时蹿起一股绿幽幽的光焰那种光焰在他眼中左右跳荡。我童稚的心灵已被那光焰严偅灼伤那种光焰是守候在某一角落的猫眼中所特有的,是一只奔走于旷野中的狼眼中所喷发的我很难亲近父亲。

  汉子们并不亲手紦手中锋利的长刀横向牛颈一批年岁和我相当的孩子都手提一只木桶或一只木盆。他们用桶和木盆换过汉子们手中的刀子他们双手紧握刀把,一齐对准牛颈下刀他们气力太小,总是要腾出一只手按住刀背上下抹动。鲜血从皮毛中间}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厂里怎么辞职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