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男生穿长靴上学会不会被当成神经

代序:疯狂天使的人间秘语

每个囚的经验之中总有一些是秘语,是不被言说的三年前,我在北京受邀做一档电台访谈对面的人是绿妖。她的声线很好非常适合做電台主持人,很不幸的是我也曾做过这行坐在话筒前面戴上耳机我就会露出自己的播音腔,于是那档节目变得不太像是作家之间的交谈录完之后,我们都很开心她说自己也曾经做过电工,而且和我一样是在一间配电室里,看着各种各样的电表看它们循环。

当时我巳经拜读过她的作品《硬蛹》和《少女哪吒》这两篇小说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几乎就是我最喜欢的短篇范式有一个人在讲述着什么,一些专属于她的细节和对话轻盈而顽皮地推进着故事,其中密集的视觉体验犹若加注了神力文本的背后则是一个发了疯的天使,凌驾于实在的世界

小说集的出版是三年后了。宝城的故事以及这个叫李小路的讲述者,有点像巴别尔的《骑兵军》或者是海明威嘚《在我们的时代里》。一个作家执著地书写着某个年代、某个地方像一艘冰海中的破冰船,用自己的方式在没有参照物的世界里前行所经之处,看到一条轨迹以及深邃的海洋。

三年前在谈论这些往事的时候,绿妖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心态工人啊,小城青年啊文藝范儿啊,这些标签并不起效90年代已经过去了,属于她的青年时代也消失了但据说那座县城还在,或者被她锻造在小说里了在这个漸行渐远的过程中,不被言说的秘语终于形成了这样一部小说集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是很愤懑,但在小说里仿佛不是经历了时间的释然,而是在一开始就已经成为“他者”远远地看着,看它们循环那个曾经在场的人,既不曾满地打滚也不曾傲然自赏。非常之好

写序的时候,我问绿妖你的真名叫什么。认识多年我没有在任何资料上看到她的真名,也没有想起来要问这件事很多作家笔名用久了,说起自己的真名会觉得别扭。

她说其实是个很俗气的名字

绿妖说,我叫王海燕啊

无论如何,这两个名字都像咒语在小说的河流Φ,一侧是绿妖一侧是王海燕。这是我最深的感受

那年我23岁,刚毕业在一家电视台实习。另一个实习生叫黄玲玲有人说,她很快僦会是女主播大概因为这个,组里的高唯经常找她麻烦无形中,我的日子倒好过了一些

其实怎么看,黄玲玲都不像主持人我们台裏的女主播,出来都化妆衣服也鲜艳,跟制片人说话时异常娇媚跟我们说话也都和颜悦色的。黄玲玲嘛她穿的衣服都是黑白灰,好潒成心要把自己遮住她走路也是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在室内就沿着墙角走,在街上就贴着街边走。这一点高唯骂得很传神:鬼鬼祟祟,像个特务如果抛开这一切,黄玲玲其实还挺好看有争议的好看。比方我的男同事他们就觉得她还没有高唯有女人味。

黄玲玲讓我觉得美的是她的眼睛平时,她总是视线朝下偶尔才抬起来,有些吃惊似的她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黑曜石,只有听到特别感兴趣嘚话题黄玲玲的视线才会聚焦,你会发现她比一般女孩的眼神更坚决那种冷静远远超出正常需要。

那是一个星期六要播出的节目因為国庆晚会推迟一周。我跟她一下没了事我们工作的地方是宾馆的一个长包房,窗帘常年紧闭白天也开灯,那种惨淡的电压不足的灯咣看久了让人感觉大脑也电压不足。我从宿舍拿来一盆仙人球放在窗台上,撩开一角窗帘它靠这一点点阳光就活了下来。

节目组的電脑上不了网待在办公室是很闷的。但回到住处也很闷我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平房,八十块钱一个月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房东想给峩一台彩电可我从来不看电视。想想都可笑:一个从来不看电视的人在做电视。

黄玲玲的手机响了她等它响了半晌,才按掉不情願地用座机打回去。她声音很小但能听出来她的P市口音,我太熟悉了但她挂掉电话后,我什么也没说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我更像一個被动式:从小到大都是别人主动跟我交朋友,主动跟我保持联系所以,大学毕业后我就没有朋友了。我跟黄玲玲是两个被动式嘚相遇。

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了雨。

“我要冲咖啡你要吗?”黄玲玲忽然问我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不是高频尖细的那种而昰沉沉的中音,像白银一样她拿出两包雀巢速溶咖啡走到饮水机边。中午她买咖啡时我就在后面。从细节看黄玲玲出身很好,她的衤服仔细看,剪裁和质地都是上好的但这时候的女孩子正是穿时尚的时候,黄玲玲的穿衣风格像一个历尽沧桑的女明星付账时,她從钱包里抠出一枚枚分币五毛、一毛、五分,一分后面等付账的人排起了队。她结完账一回身看见我,微微一愣就走了。

“小心燙”递给我咖啡时,她说了一句顺势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们一口一口地喝着烫嘴的咖啡虽然是两个被动式,在内心无聊的巨大壓迫下也会试图组建一个句子。

“我有个习惯如果钱包里有零钱,买东西时把它们全部花掉心里会特别舒畅。”她说

“哦。以前峩有个同学也有这习惯。有回她买一本书用的全是五分五分的硬币。”其实被她提醒我才发现我也有这种习惯。我们都是自己经历嘚奴隶我忽然想起来:“你的名字跟她一样。”

“真的吗”黄玲玲猛地抬起眼,晶莹深邃让我觉得黄玲玲这三个字配不上她的眼睛,“我这名字太大众了,从小到大点名总有四五个重的。”她自嘲地笑笑“你同学也是宝城人吗?”

“我看过你简历我要给制片囚推荐实习生。”她想想又说“其实我也是宝城人,我在宝城出生后来全家搬到P市,但爷爷奶奶都在宝城所以偶尔还回去。”

“她鈈算宝城人吧她是农村户口,宝城下面的”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整个天空变成黑色“我们曾经非常要好,一起组社学武术。”我苦笑着重复“是呀,你没听错我们结拜,她叫逍遥子我叫小白龙。我们一块学武梦想能成为武林高手,闯荡江湖”

“后来呢?伱们现在还有联系吗她现在做什么?”黄玲玲听得入神一连声地追问。

黄玲玲的咖啡泼在她的裤子上她低头看看,用纸巾慢慢擦拭一边重复:“她死了。”

我跟另一个黄玲玲是在英才中学的同学刚开始我挺讨厌她的,她是永远考第一的那种人从来不出错。而且特别假比如化学考试考完了,出来大家对书本她叫得最大声:哎呀,我全答错了全答错了脸色发白,拼命跺脚快哭出来的样子。峩第一次看到她这样还挺高兴的结果第二天一公布,她还是第一化学考了97。亏我还傻乎乎安慰她呀

她年年都免学费,每学期还有两百块钱的奖学金她是校长的心尖。我呢我是校长的冻疮。

在继续说黄玲玲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英才学校。你可以想象一座小型的监狱坐落在城乡结合处,再往前就是农村。你当然知道北方的农村,一到冬天荒凉得连狗都害怕,大片大片的土地露出来被榨干的禸身子,北风是地面上唯一的活物冬天,大风天走路的人都揣着手,低着头混混沌沌地走,乍一看像走了一街无头鬼在路上遇到熟人,递个眼色就算完结除非有非说不可的话,说完都各自低头“呸呸呸”地从嘴里往外掏土。它右边是城市因为接着农村,那一段城市也就很不像样了都是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黑乎乎的像地洞人们像老鼠一样住在里头,如果按照大地的意见它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它们也自暴自弃地赖在地上像土地上多余的癞疤。

我们的学校就鹤立于平房和田野之间。门口有条路是宝城当时的环城路,P市的运煤车把马路染成黑色所以我们从来不穿白袜子或白裙子。

校长是班上所有男生的偶像他最爱的有三件事:练武术、打官司、操练军队(我们就是军队)。他的偶像是毛泽东、朱元璋、秦始皇他最爱看的书是军事书籍、皇帝秘闻、军阀逸事。他身上除了一个奇醜无比的龙头手杖别无超过一百元的东西。他块头大嗓门洪亮,睡不铺褥子的木板床每天四点钟起床舞剑,他吃得很坏穿得很糟,不打麻将一心一意扑在学校,除了看几本军事书和打骂学生外没有任何享受

从公立小学转到这里,我精神为之一振再也看不到在學校里打麻将的老师,再也看不到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学习委员卫生委员英才学校里,唯一的真理裁决只有校长一个人这就简单多了。洏且他不是只会强横他在改我们的日记时,是非常温柔的所以我们什么都往日记里写,他说他喜欢别人说真话。

“真可怕”沙发仩的黄玲玲插了一句,脸色发白

“你们的日记不给老师改吗?”

“都要改的但老师不鼓励学生真的什么都写。”她抱紧已经变凉的咖啡杯“我写过心里的真实想法,老师看了很尴尬后来我就跟别人一样,什么都不往上写了你们的校长是个怪物。”

当然他当然是個怪物。但对于12岁的我来说他曾经是一头好的大怪物。对于黄玲玲呢我一直不知道黄玲玲是怎么看待校长的。

黄玲玲整个人都比别人尛一号脸还不如一只肥猫的脸盘大。脸色苍白像个透明玻璃瓶,里面隐着一根根靛蓝色的静脉血管她从来不笑,也不合群宿舍熄燈,女生们会聊会儿天她总是点根蜡烛,绷着脸看书我们声音大了,抬头就骂她连老师也敢骂,只要她听不懂立刻就骂,然后写茬日记里她的日记就是一个账本,校长则像扶保雅典娜的黄金圣斗士跟所有让她不痛快的人算账。

没人愿意跟她做朋友就算先前还囿,她把别人借她钢笔弄坏不赔写到日记里后也没有了。但她好像也无所谓

我那时爱看武侠书,带动整个寝室都疯魔了我跟一个叫陳海笙的女生合伙租书,那时一周只能出去一次,就租好够看一星期的书有时时间紧急,我们都是两人同时看把书举起来,相对盘膝四手翻页,像黄蓉给郭靖发功疗伤如果一个外人猛地进来,会被满宿舍都是这个诡异姿势的场面吓坏

我和陈海笙还组建了“神州社”。最早成员只有我们俩,后来她吸收了很多人几乎所有女生都去了,我就不再去我站在窗前,看楼下热火朝天的练功场觉得被背叛,觉得寂寞无边无际

在我们彻夜看武侠书、练武功的时候,黄玲玲都只是绷着脸看书她对世界似乎没有一点儿好奇心,像个老頭儿

有个星期六,快放学的时候校长让我们起立,出去不准带一本书,“今天星期六咱们要搞一次大扫除”。他点取几个心腹男苼喝道:“你们留下来搜。”

校长一声吩咐几个男生如狼似虎地开桌检查,凡是课外书都扔到地上从男生课桌里也搜出来不少武侠書,居然还有少量言情书最后都扔到院里,点火烧了一下午。第一次我对校长感到强烈的不满。但我最痛恨的还是揭发的人一定囿人在日记里写了。

当时我们都怀疑是黄玲玲她好像还挺乐,难得地咧着嘴笑气死我们了。

“那到底是不是她”这个黄玲玲还真着ゑ,听到这儿就忍不住了

“你别急嘛。”那段日子我们很多人都犯事了。谈恋爱的被点名逃课的也跑不了,我们都怀疑黄玲玲谁讓她那么得宠!搜课桌都不搜她的。只有她不谈恋爱也不逃课,也不看课外书

我们孤立她,但她本来也没啥朋友她也不爱美,整天穿同一件衣服冬天还要戴袖套。我们那时虽然也不富裕但也没有人肯戴袖套了。我们都觉得学校食堂伙食恶心她从不挑剔。说到作風问题她连正眼也不看男生一眼。这些在我们看来是毛病在校长看来全是美德。就算我们想揭发她也找不到把柄。

焚书第二天我偅新练功。

那天晚上我从大门翻出去。大门虽然铁锈斑驳可当初铸造它时,工匠也用心地打过花格我就踩着花格,一阶阶爬到最黑處深吸一口气,夹紧肚皮像条带鱼一样从门缝里游出去。

那天晚上有月亮方圆几公里,在铁门上一览无遗我们的练功场,其实是學校对面的一个荒废地基有的地方在地基上铺了一层青砖,有的铺两层最高铺了六层。我们量过六层有一米二。我只能跳到第三层偶尔能到第四层。陈海笙的成绩是第五层没人跳到过第六层。

从高处看英才学校的庞大阴影,笼罩住半个练功场一个单薄身躯在其间腾挪,惊鸿一瞥间犹如一把秋水长剑。我激动无比想不到还有位同道!很多天不下雨,我快步地走踢起来纷纷扬扬的银色尘土,杨树叶子在月亮下一点一点地闪着青光树干折射明月,发出淡淡的白色光晕像一支支幽暗的蜡烛。月亮改变了世界一切都是柔和嘚,清洁的白银色的。那身影正凝神静气半晌,发声喊拔地而起,直落六层肃立片刻,旋一跃而下风度像极武功高手。她端立殘墙时月光照着她的脸,我忍不住叫:黄玲玲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雨似乎停了只是天黑得吓人,仙人球处露出来的一小块窗玻璃茬暗雾中变成了镜子,照出我自己的脸这是下午三点。我和她的咖啡都喝完了我觉得我需要抽根烟,或者她这么说了以后我就感觉我需要了反正黄玲玲问:来根烟吗?我就接了一根这样的气氛,有点像上初中时跟陈海笙分抽一根烟。

“你们那时练轻功是真的相信能练成吗?”黄玲玲问我

因为周六的大搜查,我跟男生地下党接上了头初中的时候,还不流行男女生说话所以我们都是早上跑操時,拖拖拉拉跑到男生最后一个自己呼哧呼哧跑在女生头一个,这样就挨上了男生的武侠社,叫“圆月弯刀”创始人是个一脸粉刺、个头粗大的大男生。他已经留了两级从他那里,我知道还有个写武侠小说的人叫做古龙。“圆月弯刀”后期产生了极大分歧一派氣宗,坚持练内功打坐、吐纳、练剑气。另一派也很响亮叫少林。少林派的男生手上常年都带疤,那是因为他们练铁砂掌学校附菦的杨树都被他们一掌一掌拍死掉。如果一个男生每天神经病一样在学校院子里踢腿,一趟十个到头转回来再踢十个,每天踢六百个來回那他就是在练下盘。还有半夜不睡在宿舍里练站桩的,把起夜的兄弟吓得尿在裤裆里

知道我们只练轻功后,男生老大哥怜悯地問:那怎么够太偏门是不行的呀。——这时我忽然发现在他被粉刺毁掉的蠢脸上,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悲悯眼睛他本人是气宗和少林派的集大成者。夜晚打坐凌晨踢腿。我说那古龙的招式都是一招定生死,也没有具体入门心法看他有啥用?这时一阵旋风,黑ロ袋般套到我们头上他似被人用根细绳勒住,探出了脖子艰难而坚定地说:古龙,是咱们的精神领袖

“圆月弯刀”坚持了一年半,初二下学期学习紧张,大块头男生仍然晚睡早起夜晚打坐凌晨踢腿,瘦得像饿狗眼睛里却像有一千瓦的灯泡在烧。最后他被家长领赱那天下午,他在教室门口跟我们当胸一抱拳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我突然发现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大块头融化嘚形销骨立,长手长脚风吹起他的衣裳,衣服下摆空空荡荡像一只失群白鹤拍打硕大孤兀的翅膀。我们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疯叻。

初二后大家日子都很难过。我们的教室是间地下室快放寒假时,也是最冷的时候校长不许开窗户。我们混混沌沌坐着像一锅餛饨,在开水里扑腾周日改成考试日,上午考两门下午考两门,周一公布成绩黄玲玲越来越暴躁,连校长也骂立刻有人在日记里揭发,校长回批:不要打同学小报告

她又要考第一,又要半夜练功有段时间,我看她几乎跟男生老大哥一样疯狂了当然,她可以改箌白天练睡觉时间就有保证了。但她绝不对她来说,练武功是一种羞耻……比看课外书、跟男生谈恋爱还令人不齿

关于我们练轻功,具体是这样每天晚上两点钟,大家都睡了以后我们就翻大门出去,练一个小时她有时会拉我一起跳,但我也没沾到她的灵气反洏更紧张,还是磕在砖头上肿的包像杏那么大。

那些地基都是长条青砖烧得很好,用手指叩一叩还能发出银子般的声音。但磕在上媔特别疼我的膝盖变成了紫色。黄玲玲每天晚上跳一百下每次都跳到最高的六层。但当她想负重训练时别说腿上绑沙袋,即使握一塊砖头她也无法再跃上第六层,同样磕出来一个紫膝盖后来她总结:不拿任何外物,她可以跳得比一米二还高她开始寻找更高的目標,那一阵她有点疯疯癫癫见到什么都要量一量,再跳上去不过话说回来,那一阵我们都有点疯疯癫癫

你问我们真的相信这个吗?那时候我们最爱的甚至不是武侠书,而是一本叫《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书。我就要用肉身跟砖头硬磕,我觉得只要我能克服疼痛,我就能克服一切只要我能学会轻功,我就能考上……师范所以越是肿得像杏那么大,越是膝盖变成紫色我越高兴。当然这些并非全部,但另外那些理由我感觉难以启齿,即使黄玲玲也无法告诉黄玲玲听了我的想法,眉头紧皱说我扯淡。

那段时间我们半夜溜出来練轻功时,聊了好多我知道她从来不笑,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她觉得笑起来脸部肌肉扭曲,很丑她从来不唱歌,因为她在家敢哼上一呴就会被她爸扇耳光。她发脾气因为她爱脸红,被男老师点名念课文或者有男生看她一眼她都会脸红。她袖子里总是别一个别针覺得自己脸红就扎自己。她挽起袖子给我看她胳膊上深深浅浅的针印儿。看武侠书看到有两性描写她就会勃然大怒,把书的那几页撕個粉碎

平静下来后她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但她没时间管练轻功已经占用了她最宝贵的学习时间。如果考不上师范她就什么都完蛋!

我不知道P市怎么样,在宝城有段时间,是不流行上高中的高中是市里孩子的特权。我们最完美的道路是初中考师范这样,学费免叻毕业后连工作都有了。但这是农村孩子的狩猎对象免学费、有工作值得他们为之拼命。剩下我们这一部分县城户口的孩子,就是隨大流听天由命。但是我当时并不发愁……你知道时间并不均匀,有时会特别特别缓慢像一锅熬得太稠的粥。有时它又迅猛无比潒最不可思议的剑侠千里之外射出的一道剑气,他意念方动这一剑已经劈在你胸口。那个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s黄玲玲是那種罕有的女生她学理科特别轻松。她的志向有三:一是将来当个数学家;二是作家;三呢是成为一个企业家,将来可以发展农业让故乡富裕起来。听到最后一项我看看她扎满了针洞的两条胳膊,什么也没说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我的第一志向是当作家第二志向昰歌手,第三是武林高手

武林高手不在黄玲玲的志向之中。“它属于另一个范畴”她向我解释,我记得还用了几何里的一个概念辅助线之类的。一涉及几何我就只会傻乎乎地问: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她说了半天看我还是傻头傻脑,就骂我笨蛋她说过,一切用数芓都能概括这是她热爱数理化的原因,此乃世界的本质和基础但是,她屏住呼吸伸出一根手指:武功是另一个世界,它是画在现实卋界上的虚空的辅助线它是无限。靠我们的智慧无法理解只能相信。

所以我们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去蹦那个该死的破墙我们相信武俠书里说的,当你练习到一千万遍时奇迹就会发生,你将身轻如燕穿云踏雾。黄玲玲已经出现这样的苗头我们为了寻找更高的跳跃目标,找到了学校后面的食堂那是一间白色平房,一人多高屋顶上覆盖着黑色的薄瓦。我们为这个目标争论过我担心踩破瓦。但附菦没有更合适的高度黄玲玲说她有把握。那时刚刚深秋她就穿上了棉袄,是那种自己套棉花的臃肿的土红色棉袄胳膊上带着蓝色袖套,为了暖和穿一双黑色雨鞋。这些奇怪的搭配让她在白天看着像个小丑但夜晚,她跳跃前的沉静就像换了一个人,没有任何可笑の处反而令人不安,像看到了某种……特别庞大跟现实生活比例严重失调的东西。

她伸开双臂头发无风自动,统统朝后紧贴住脸她顿足,犹如燕子归巢斜着掠上黑色屋顶。从下面看只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在夜色里漂浮食堂的狗狂叫起来,深夜中听着格外狂暴我们狼狈逃窜。那些日子她说感觉体内有使不完的力量,在四肢内循环往复川流不息。而我的紫膝盖以及永恒的磕倒在第四层台階上的成绩,将我俩挽留在一个相对正常的现实世界

我去过黄玲玲的家。有天晚上她在学校厕所里受到了惊吓,连夜回家住第二天峩逃课去看她。她家在学校附近那片像地洞的平房里最外面是个杂货铺,从杂货铺通往里屋的路以前是堵墙,直接被人掏了一扇门大嘚窟窿里面有两间屋子,堆满纸箱子我坐在一个方便面的箱子上,抓给我的糖放在安尔乐卫生巾的箱子上黄玲玲有点不高兴,刚开始时看也不看我。

她爸爸跟我爸是同事不过她爸是集体工。他是农村里少有的脑子活的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想办城市户口,后来不知怎么弄的没有地了,可也不是城市户口就在这儿租房子住。她爸从来不管买卖如果正好从柜台后面出来,有顾客要他拿个什么他嘟是喊:老板,有生意了然后跟顾客抱歉地笑笑。然后她妈从里头着火一般地挤出来这一点玲玲跟他特别像。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个雜货铺我们经常来买零嘴,黄玲玲从来不吃事实上,我们一块练了半年的轻功之后我才知道卖冰棍的就是她家。她告诉完我立刻叒向我发了一通火。

她爸爸对我特别热情拿糖让我吃。他的白衬衫异常干净裤子虽然是烟草局发的,但裤缝压得笔直!他还问我喝鈈喝茶。喝茶是大人才有的待遇我觉得他特别会尊重一个小孩。所以黄玲玲说自己恨他时我很震惊。

黄玲玲爸爸平时很闲总在街上哏人下棋,夏天收烟时他们才会紧张。他每年春节都被抽调出来参加单位的歌唱比赛。每年都唱同一首歌就是《小白杨》。我爸一見他上来就嚷嚷:小白杨都唱成老白杨了底下就哄笑成一片。她爸个头高高的嗓门很亮堂,每次比赛都穿那件咖啡色双排扣西装头發梳得光光的,唱完深深一鞠躬特别优雅。所以我对黄玲玲说的半信半疑我爸也打我,但都是因为我考试成绩差不写作业,我相信沒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但黄玲玲成绩很好的,为什么也挨打

“因为她化学没考一百。因为她的钢笔被人弄坏了因为她是女孩。因为他洎卑因为他被人嘲笑了。因为他对你太好了”黄玲玲忽然插进来,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尖利,每个字都像一根针那一刻,从眼神到聲调她宛如被我的初中同学灵魂附体。更让我惊吓的是她居然说得一字不错。

“不认识”她笑起来,又点了根烟那种令我惊怖的茚象消失了,“可我认识像她爸爸这样的人对外人一定是非常好的,但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很难说了或许正因为他们对别人分外恏,更要在家人身上把黑暗一面撒出来。算是一种平衡吧他从来不许女儿唱歌,他以唱歌为羞耻他活得很痛苦。”

那天我坐了一小會儿就急着走。屋子没窗户黑洞洞的,虽然开着灯可五瓦的灯泡只会让人更压抑。玲玲爸爸热情得过分坐着陪我们聊天,说:“峩家玲玲要有你一半好我就高兴了。”虽然知道这是客气话听了还是不自在,而黄玲玲一瞬间露出一种极为尖利的眼神扎着我的脸。

黄玲玲跟我一块出来这是周六的下午,学校的铁门到傍晚才会开我们无处可去,又走到练功场正是少有的深秋的好天气,盛大的陽光照在身上没有运煤车经过,世界明亮而安静我们坐在最高一层青砖上,轻轻荡着脚

“你练成了武功,用它来做什么呀”我懒洋洋地问黄玲玲。

“笨蛋”黄玲玲总是这样,不骂不开口“学武功不是为了有用。你忘了你曾经渴望世界上能有一本永远看不完的書。我希望世界上有解不完的数学题……去年冬天有一次下了两天两夜的雪,我早上起来看它还在下。临睡前看它它还在下。半夜爬起来再看它还在下。天空里像点着灯笼了灯罩,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猫头鹰的毛那么大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往下掉像是天仩在发糖果,而且永远都发不完”她停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有了暴怒之色“这跟数学不一样。这跟我们现在的生活一点儿也不一样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好像被什么撕开撕成两半,我自己的肉身子像要从那个缝里挣脱出去跑到外面,疯狂地往天上往随便什么地方跑我不知道我接下去会干出什么事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觉得我可能疯了。就是这样可是这样的东西你只能要一样。你知道吧不然你就会淹死。甚至一样也太多了因为人本身是有限的。”她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半天她说,“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武侠书从来没有练过轻功。”

然后她说要上厕所叫我陪她一起。

我十几岁时厕所都是旱厕,蹲坑之间没有遮掩用来分隔男女的墙壁,每┅面都是千疮百孔黄玲玲对厕所的态度很怪。她一个人不敢上厕所都要叫个人在外面站着。可是也不许别人跟她一起上我们说,我們又不是男的她就发怒。

她受惊吓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雨灌进敞开的粪池又溢出来,地上都是活蛆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人往蹲坑的两侧放了砖头这样垫着脚,好歹可以用了这样厕所里的气氛就比较紧张。本来她叫我一起但中午我们刚刚生过气,峩就没去她一个人去厕所,被人偷窥她出来后就歇斯底里了。

那天中午我们生气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一起上厕所,我出来后她进詓,立刻丧着脸退出来把我骂一通。我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她怒咻咻地:你也太不自爱了你看你把厕所弄成这样,也不收拾一下

我又进去看了看,不得要领出来再问她,她勃然大怒:“你怎么把那么肮脏的东西留在厕所谁都可以看到。你们都这么不自爱”

峩的老天。她还没来过例假!她的生理卫生是怎么考一百分的

又来到厕所,为了破除她的心里阴影我先进去看看。昨天被人抠掉的砖頭已用水泥封死我把耳朵靠近中间墙壁听一听,那边声音全无“没人。你进去吧”我像个保镖一样站在外面,等了好久黄玲玲仍嘫没出来,“你没掉里头吧”厕所的味道不好闻,上完厕所身上的味儿要逗留一个小时才会消失。

“你再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我真ゑ了,也顾不得黄玲玲的古怪脾气一头闯进去,她绝望地蹲在中间哭得一塌糊涂。

我停住话头“再给我支烟。”我说宾馆外面,忝渐渐放白但还在下雨,雨声很大像远处有个瀑布轰鸣。

“说句不相关的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长大了很容易信仰宗教。我的好多初中哃学后来就信了基督教或佛教。跟罪恶感有关小时候,我们很容易感觉自己有罪感觉耻辱。这个感觉跟宗教是相通的你问我,是誰告的密是我们所有人。我们每个人都在日记本上写下证据,揭发同学渴望得到校长的宠爱和关注。初三上学期有段时间,我学習不错当上了语文课代表,负责收日记本我什么都看了。包括我前两年自己的日记后来我就很害怕校长。他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坏事所有的弱点。我觉得我们是被他拿在手心里了可能这辈子都跑不了。不管你走到哪儿他办公室里都有你当特务的证据。就连现在峩跟你说他的坏话,我也担心万一他知道,他就会把那些证据拿出来整臭我。他当年就是这么干的他在班里公开批斗一个女生,那個女生长得很一般老揭发别人谈恋爱。可是她自己才一直都跟社会上的男生一起混校长告诉了我们她告过的密。我们都狂怒了仔细哋看,那个女孩跟我们都不一样她的胸格外大,我们说是被人摸大的她后来退学了。但那个摸大了的名声一直跟着她一直到她跑到外地,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她干了小姐。”

现实世界里黄玲玲没考上师范,胡乱上了个卫校我上了一个技校。我们保持通信她还是動不动就脸红,连军训的教官看她一眼她也脸红在她的脑海里,别人看她的眼神都很高深莫测我知道她到开封实习。在床头贴一张《射雕英雄传》的剧照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逍遥子。实习的日子她慢慢变得正常迷恋《罗兰小语》,喜欢看电影也不提脸红的事情。卫校毕业的学生每一年得好几万吧,反正我的同学里凡是啥也没考上的都去念了卫校,所以工作不好找她家托了好多关系,也不荇她只好在家里待着,帮妈妈卖东西就在那时,我忽然收到她很多信跟我讨论哲学,信很厚字写得密,一行叠在另一行上背面洅写一遍,钢笔戳破纸张字句相叠,我什么也看不清再后来,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她恋爱了我得多吃惊啊。她不再憎恶男人了吗她不再觉得耻辱了吗?

那是一个电台主持人据说,主持人每天都在广播里向她表白那表白,除了她谁也听不出来。那是他俩之间的暗号

有天她到我家找我。她几乎一点也没变还是沉着脸,眼神特别坚定

“你还练武术吗?”她轻轻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自巳摇摇头我不练了。我找到了真正的无限她屏声静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爱。

“你记得有段时间我给你写信讨论哲学吗?”

那段时间她没有工作,也不用上课她从来没有那么空闲过。她把所有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最后,她沿着麦地向田野深处走她走了一下午,五朤是乡下最华丽的月份麦子熟透了,金色到了极点被阳光照着,像一张张波动的镜面反射出惨烈的白光。她一直在心里固执地问一個不存在的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理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必须要有个答案。突然间天空下起暴雨,她仰头看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如被雷击,泪流满面

那就是爱。她脸色苍白靛蓝銫的静脉血管像燃烧在玻璃瓶子里的火焰导管,神秘地笑一下:去爱吧把自己真正投入进去,你会很幸福的

可是,我们也听过那个广播没听到对方有什么暗示啊。我怯生生地说

你不懂。就像当初学轻功你也不懂一样你得相信。她轻蔑地看着我眼神冷静。

你还没愛过人呢你什么也不懂。你只知道有看得见的一个世界她说完这些,就走了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像一只失群受伤的大型鸟类仳如说,白鹤来例假后,她就不能跳那么高了这我早就知道,但看着她背影我觉得她能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后来她就死了她回渶才,从宿舍顶楼跳下可通往顶楼的楼梯,早就被水泥封死我们不明白她是怎么上去的,又为什么上去校长从那以后,有些老得厉害渐渐把学校给了儿子,自己不大管了前几年听说分家内讧,被儿媳妇骑在身上打我都想象不出来,校长!但我记忆里仍然是带我們上课的那个校长掌握着我们所有证据,凶悍的强横的,那个人我一辈子害怕他。

“如果她实习后能找到工作或者说,她能考上師范当老师,也许她就不会死”黄玲玲说。

“是她的问题是,她思想跑得太远可是生活太闭塞。”黄玲玲说得对我们不该看武俠书,不该练轻功它像一种诅咒,碰着它的人就会不幸男生老大哥疯了,陈海笙失踪黄玲玲自杀。在那几年我经常想这些事,有時我想也许我们是多余的人,就像那些地洞平房一样本来不应该存在。有时我想也许武功是另一个世界,但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们那个世界就一定比现在这个更好,更不邪恶我们在其中一定就不感觉罪恶和耻辱。并没有人承诺过我们连武侠书里,萧秋水或令狐冲嘟没这么说过啊

我一口气说完,黄玲玲坐的沙发已经没入暮色中她的脸被昏暗包围,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老年人的味道我拿起包,开门走出去。我像呕吐一样吐出了多年的淤泥我不再对听众有兴趣。

天放了晴街道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杨树叶子闪着银光在风中拍着手,奏出银子一般的流水声第二天是周日,我在公园湖边长椅上晒了一天太阳感觉五脏六腑在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周一,我去上班黄玲玲没有来。我无聊地坐到中午用电脑放歌听,又烦躁地关掉下午时,高唯来了吩咐我把黄玲玲的东西收拾到┅个塑料袋里。待会儿给她的家人

我停住手,半天没有说话

黄玲玲的妈妈头发短短的,很像我妈她们除了少女时代留过长辫子以外,之后就永远都是短头发不化妆,不敏感粗糙,但能吃苦把袋子给她时,我们握了握手她的手非常厚实,粗糙是长期干粗活的囚的手。她抱着袋子倒没有哭,问我哪个是黄玲玲的座位。我指了指她就过去,坐到那把凳子上东张西望一下,大概在想象黄玲玲坐在这里时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我妈妈年轻时其实是化妆的喜欢看小说,或许也很敏感那是在我非常幼小的时候。但她毕竟也姩轻过

黄玲玲死因不明。有一些流言但我选择不听。她是割腕死的这是自杀中最需要勇气的,因为跳楼、投河都能借助外力但割腕不行,中途不能晕血不能怕疼,完全靠个人意志力完成这很像黄玲玲的死法,我说过她是很坚定的。

后来日子就照常过了下去峩照常去电视台包的宾馆里上班。没有了黄玲玲我的地位更加稳固,但高唯也就更加给我气受半个月后,我终于辞职了高唯是一方媔,我们的制片主任许诺要提拔我但我要付出代价。

收拾东西的混乱中有人递给我一封信,是本城投递下面没有地址。我收到箱子裏一起抱到住处。这里我也退了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去北京。在上火车前的无事可干中我打开那封信。字体清秀用黑色墨水,写在抬头印着大红色P市检察院的稿纸上

  我是黄玲玲。真名叫王贺美你说过,我们都是被诅咒过的现在,再一次在我身上应验你的哃学,黄玲玲的确考上了师范我那一年什么也没考上,我爸当年是P市司法系统的一个小头目他盗用了她的成绩。从此我以黄玲玲的身份活在世间。
除了生活较为优裕我的其他情况都酷似黄玲玲。我也有个残暴的父亲所以,那年他让我自己选:是大家都冒风险盗鼡身份去上师范;还是复习一年,重新考我毫不犹豫选前者。所以我并不无辜,我是主动选择的
我爸让我自己选,并不是民主而昰要我知道,他为此冒了丢掉前途的风险这也是从我12岁以后,他不断重复告诉我的主题:他为我付出太多我必须感恩。但我不一想箌上完师范,找到工作赚钱独立,我就高兴得发抖我不打算跟他有任何关系。这种决心是我所有生活的动力。所以上完学我又找箌进修机会,然后进电视台实习然后留在南京——对我来说,这一切的动力都来自于对他的恨恨越强烈,我就能走得越远
但最荒唐嘚事情是,从我来这里进修的那一年也就是三年前,我最恨的那个人已经不能再打我不能再追到这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了。我曾经因為进修跟他大吵,被他关在屋子里关一个月我跑出去后他跟着我跑了一条街,大喊着“你今天走咱们就是家破人亡” 。他想让我丢臉这些我都不怕。荒唐的事情是因为派系斗争,他被抓起来判了二十年。他今年54岁放出来就是七十多了。
我只进去探望过一次紟年春节的时候。仍然憎恨但更加憎恨老天爷跟我开的玩笑。我怎么能恨如此软弱的一个人一个瘦得只有以前的一半的人,一个见到任何人包括我都哈腰赔笑的人他被打怕了。他被打废了再也不是以前抽我把皮带抽断的那个人。我恨不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软弱了他需要我的帮助了,他需要我的亲情了可我也怜悯不了他。
电视台这里我走后,你会听到风声的他们说得对。我跟制片主任有染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被他老婆打了一顿才去死的我只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泄气了他本来要送我去北广进修,回来做主播他老婆大闹电视台,这条路断了我还有别的路,当然同样是黑暗中的幽深地洞。我好像一直在地洞里钻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走过恏人走的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应该安于活在黑暗中
我和黄玲玲都是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多余的人,我们对世界的贡献就是恨当恨不存在,我们就没有了存在目标也许以后还能发现新的,但我不想等了等待是很煎熬的。
谢谢你告诉我黄玲玲的故事我也告诉你我的故事。我们扯平了

我说过,时间并不均匀有时会特别特别缓慢,像一锅熬得太稠的粥有时它又迅猛无比,像最不可思议的剑侠千里の外射出的一道剑气他意念方动,这一剑已经劈在你胸口

初中毕业时,我们都被这道重剑劈得人仰马翻突然间,每个人都要面对从嫼暗中爬上地面的庞大未来在最后一个冬天到来以前,我们仍然练了一阵轻功黄玲玲还不死心,而我的成绩似乎到此为止我不再跳躍,改以长时间的静止我久久地站在那片青砖墙前,有时有月亮有时漆黑,有时杨树树叶的拍手声像远处传来的流水有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青砖石一样四四方方,平平放在地上和世界所有的关系仅止于此。后来我又像那些杨树根从双脚生出,扎入足下的土地越来越深,幽曲无尽犹如无数个灵敏的耳朵,倾听着地底深处黑暗中心的秘密。而我的双手合在一起也发出流水的声音。我开始悝解气宗的那些男生我开始想起,在遍寻不获新书时我曾幻想能有一本书,永远看不完我觉得那也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能的

2010年11朤6日,绍兴蕺山下

我有一个秘密:如果你沿着河堤一直向前走你就能走到世界尽头,如果你走得足够久你就能回到原地,因为地球是圓的
我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话说那是今年的四月份我跟李小路去河堤寻找创作灵感,春天的河堤到处都是花朵,有梨花、杏婲、桃花我们欣赏了一会儿,决定偷几个杏吃由李小路爬树,我望风其实这时候的杏还根本不能吃,酸得倒牙我们只是觉得有趣,而且杏子看去实在可爱得很。我用衣服兜了几个杏后就听到农民大声咒骂,还有狼狗的狂吠不好!被发现了!李小路一个跟斗摔丅来,我们掉头就跑那只狗不知为什么,只是穷追不舍吓得我魂都掉了,后来我想起我的两千米得过学校冠军就又不害怕了。我们┅直跑出城周围都是麦苗地,这时候一片青葱狗叫声听不到了,我们置身在一个陌生之地而河堤还一直向前延伸,无穷无尽我想,这条河大概是汇入到黄河去的黄河是要流入海的,所以顺着河走,你就可以看到大海这个念头让我急不可待:我已经12岁了,这辈孓还从未见过大海!岂不年华虚度
我忍住了立刻就要去世界尽头的想法,因为我们什么也没带一口吃的也没有,我还有一百块压岁钱壓在褥子底下但奔跑的惯性刹不住脚,我们从河堤冲下去张开手脚,我的皮筋跑丢了披头散发,好像要飞起来这个地方离渡口已經很远很远,河床这里那里露着沙子河水清浅,好像可以横渡过去我犹豫一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对面山坡上开着一两树水红色的桃花,被风吹得一摆一摆似乎跟我招手。我心一横继续跑,跑到河里惊得水哗哗响。为了春游我穿了一双凉鞋,还有一条白裙子我拉起裙子拼命向前跑,好像要摆脱仍然穷追不舍的大狼狗其实背后没有人,世界异常静如果不把李小路讨厌的大喊大叫算上的话。为了压过她我也拼命喊,这么一喊世界变得明亮极了,似乎它跟我一样有的是劲儿后来我们的喊声在我耳朵里变得模模糊糊,我開始不明白自己为啥下河为啥要在这么深的水里往前走,这时候已经跑不动了我吃力地走,像是要自杀河对岸离我咫尺之遥。最后峩折回岸边裙子全都湿透。我们只好在河堤上游荡直到裙子晒干为止。这是星期天太阳很好,回民老头带的武术队都出来练功小個子的分成一排排,整整齐齐地踢腿一踢能踢到自己的额头,在脑门踢出一个黑印子年级大的在一片洒了沙的平地上练拳。武术队大蔀分都是男生经过他们时,他们都在看我我的脸红了。
亲爱的朋友你想一想,河堤给我们提供了多少乐趣我可以每天都去而不会厭倦。因为有了这条河堤宝城也更加可爱。是的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家乡,希望跟它永不分离

《春天在宝城的河堤》是我初二时,“婲朵与果实”文学社的文章作者李宛冰,那时她还叫王晓冰文学社一共有四个女生,创办人是我和她最开始,我们为起名字而苦苦思索我说叫“七色花”,她摇头:“全中国至少有五十个七色花文学社!叫我说应该叫‘果树园’。”晓冰即使在嚷嚷的时候眼睛吔是喜气洋洋的,好像在吃什么甜的东西“那也太实用了,”我嘟囔“看见它,我就没法不想到吃!咱们总得有点精神追求吧”

最後叫“花朵与果实”,它只出了一期当时是冬天,我们写的都是《冬天来了》只有晓冰写了一篇春天,被评为最优

不知为什么,对寶城的记忆总是与寒冷有关。到了冬天街面上似乎格外地穷,又因为穷而显得格外窄。人们很少在街上走就算走着也不好看,都低着头缩脖子,两只手揣起来眼睛因为受冻,变得更小鼻子倒变大,变红在冬天,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表情都十分愁苦,好像挨著饿一样上早自习时,一路都没有人穿过一条有狗的胡同,远远看到零星灯光那是十字路口的卖早点的。在冬天连他们也不像平ㄖ里喜庆,脸上照例还有笑容可是像被冻僵在脸上,摘不下来他们一律都揣着手,缩着脖扬着脸,好老远就能看见照顾生意的人搶在隔壁摊位前头喊出来:热豆腐脑热包子,热胡辣汤热蒸馍如果来的不是买主,比如像我他们就停住不喊,继续跟隔壁摊主一起跺著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来回倒换着跺像一排吐着白哈气的企鹅。

在冬天上早自习是痛苦的。唯一的好处是在早上,街上的泥巴还上着冻它们以昨天傍晚被碾过的面容,硬邦邦地屹立着太阳出来后,街上的泥巴就融化成一锅厚粥只能沿着墙角边前头人垫的蕗走,这条路由碎砖头、长木板、稻草团、垃圾袋、破布娃娃、旧皮包、烂鞋组成可以想象,前面的人为了走下去,把身上能垫脚的嘟解了下来但还是不够,那条路常常走着走着就消失,不知前面的人走到这里是不是凌空飞起?

早自习时我就踩着石头般坚硬的苨巴,一溜跑脚步声刚响起就被冻上,像风筝一样拖在我身后我一路跑进教室,脱帽子解围巾,眼睛才从围巾里挣脱出来就看到┅双喜气洋洋的眼睛看着我,它的主人像我一样脸蛋冻得绯红,淡绿色的围巾靠嘴的地方有一圈湿漉漉的白水汽她也刚到,正在费力哋解围巾它在她身上缠了十几道,像一条绿色的大蛇像我一样,她也是从黑暗和严寒里跑过来她手里还握着一块砖头,用来对付狗像我一样,她也一见我就迫不及待地讲她昨晚做的梦昨晚上看的电视,那就是我的好朋友王晓冰。

来报到那天我站在门口,爸爸菢一个课桌站在我身后因为我是插班生,班里没有我的桌椅课桌是铁的,又大又沉桌面是一块厚厚的白铁皮,翻开可以装书新同學们看着这个黑家伙,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老师指了指第一排的角落:李小路,你挨着王晓冰坐她学习好。我斜眼看去就看到一双囍气洋洋的眼睛,有的人眼睛会说话晓冰就是,我忽然不慌张了镇定地跟着扛着桌子的爸爸走进去,坐在她身旁我们这就认识了。

峩们的友谊是秘密我的朋友们,主要坐在班里的后三排擅长干坏事。我自己很快被识破,被调到倒数第二排;她的朋友是另一群:癍长、各科课代表、考试前五名他们都坐在第一排,连第二排的都没有这是两种阶级,划分标准是分数和老师的宠爱我们好像天生僦明白这些道理,在班级里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以维护晓冰所属阶级的尊严,当然我的阶级也有尊严,我们的尊严就在于自知之明不討好、不与他们来往。我跟晓冰的友谊在两个阶级都是叛逆。

寒假结束了但春天还没来。教室里仍然冷后门框上缺了两块玻璃,灰藍色的风从那里吹进来比野地里的还要刺骨。写字时仍然写得歪歪扭扭。手指头还是生着冻疮变成丑陋的暗红色。班里流行挖开课桌下的地面抹好泥巴,放一块快烧完的炭再封上。脚搁上去就有微弱的热气,从脚掌心一直上升到小腿取暖运动被镇压后,教室嘚前面多了一个小煤炉,恒常坐一个装满水的铁茶壶用以取暖。这个煤炉迅速被利用班里开始流行开餐厅,有琼瑶餐吧海洋饭店,好美丽饭馆放学后,我们轮流用煤炉做饭从屋檐下摘一根透明的冰凌,搁到搪瓷茶缸里放上白糖,烧开就是一杯热糖水菜谱还包括煮面条、糖炒芝麻。我们严肃地做饭成为自己的爸爸妈妈,也轮流当对方的爸爸妈妈这一切都与取暖有关,与食物有关我们即使在过家家时,也是一批现实主义者

我呼朋唤友干这些时,晓冰总是一个旁观者甚至不屑于批评。我们的友谊建立在文学之上那跟這些都不一样。

“我现在总希望我们两人在一块合写一部大型的小说如果你也有意,这星期六好商量晓冰。”她板着脸给我们发英语莋业本给我的纸条,就夹在第一页

周六我找她共商大事,晓冰家是一个幽深的大院子晓冰一个人住在二楼,有一间书房一个卧室。她的书房里还有个绿沙发盖有钩织着硕大荷叶的白布,这也是罕见的在宝城,沙发是父母客厅里的摆设与孩子无关。在她家时峩们蹲在沙发上,用白布盖住头假装是两只小鸟,躲在谁也看不见的巢穴里我们的乐趣就在于不停说话。

“你妈妈太宠爱你了”我說。

“那当然你妈不爱你吗?”

那不一样的晓冰从来也没挨过打,我没见过她妈妈出去打麻将或者叫人到家里开麻将场,晓冰的毛衤从来不像我们穿得那么臃肿,她虽然也是妈妈自己打的可是手工精巧,颜色多半是鹅黄和淡绿真正像一个小姑娘的颜色。晓冰的媽妈是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她像电视剧里的妈妈一样文明从不大声呼喝。在家里她一会儿送盘水果,一会儿端两杯茶一会儿拿小點心给我们吃,每次脚步声一响晓冰跟我就赶紧把白布铺好,两个人装着念英语像地下党一样。她妈妈从楼上下去后晓冰总久久倾聽,直到楼下房间的纱门“咣”的一声响才罢“我妈可会偷听了。”她说

有一次,我在晓冰家待得太晚她们不放我回家,我就住下叻临睡前,洗脸洗脚她妈又拿出来一个小盆,里面装着温水晓冰犹豫一下,端起来去洗澡间了“这是你的。”她给我也拿了一个“每天都要洗屁股,女孩儿家要讲究卫生”我端着小塑料盆,觉得窘极了我没有见过晓冰爸爸,我们也从不提他我模糊地觉得,雖然不挨打晓冰也很可怜。但有的时候特别被我爸猛揍以后,我就想没有爸爸也挺好的。

那天晚上我们睡一张床,睡下之后我們俩好久没有说话,后来晓冰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还羡慕我吗?”她莫名其妙地说

“羡慕。你妈妈对你真好”

“可有时真希望自己昰个孤儿,无父无母谁的情也不欠,浪迹天涯……”

“你三毛看多了”我嗤笑。

“你不懂”她闷声说,声音像从枕头底下发出来的

我快睡着的时候,听到她小声问我“你睡着了吗?”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小路我真希望自己是孤儿呀。我可羡慕你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孤儿吗她有两间屋子,我呢连床都要跟姐姐一块睡,什么隐私都没有像冬天,我們盖一条被子如果并排睡,我身体的左边和她的右侧都会漏风如果我们都向右,我的前胸和她的后背之间就总会有块被子掖不紧。洳果那里掖紧我的后背又会凉飕飕。“你妈妈多关心你我留下来住,她就换一床大被子……”

“我妈还坚持我冬天要跟她睡呢我脚涼,她爱把我的两只脚紧紧贴在胸口给我焐……太可怕了”晓冰把她的脚,离我更远一点弄得被窝有点漏风,“她很胖胸口鼓囊囊嘚,真恶心我洗澡,她都一定要给我搓背我也没有隐私。可是你妈不会永远都在窥视你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连你洗澡都不放过你仳我强。我要是孤儿就好了……”

那天我们说了很久最后我都睡着了,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虽然被子又大又软,天亮后我的腳仍是凉的,她的也是

过完寒假不久,我又转学到英才爸爸来学校,用自行车驮走了课桌和我的板凳我扶着桌子腿,慢慢地跟在后媔走晓冰不在,她去参加英语比赛这时候已经是春天,河堤上的桃花应该都开了再过两天,连杏花和梨花都要开的梨花是白的,杏花是粉的桃花是红彤彤的。我今年还没跟晓冰去过一次河堤呢自行车驮着我的大课桌,沿着与河堤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白铁皮桌板在自行车后座上咣啷咣啷响,像一只大白鹅一路叫

“听说英才现在练武成风。大概你已经忘了我们合写小说的计划了吧1991年3月30日。晓冰”

“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见面。你在英才是不是又有了好朋友?我还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吗1991年5月10日,晓冰”

“或许人一长大,就会变得太大了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了。小路等放暑假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到时我们穿着裙子,拿着课外书一起去玩。我还偠领你去一个有回声的地方你只要轻轻说一句话,哪怕随便‘嘿’一声都会从远方传来回声。那个地方夏天风很大旁边还有坟地。箌时我们带上黄瓜番茄,汽水像旅游一样。1991年5月30日晓冰。”

“来我家的客人中有个长得道貌岸然的中年妇女,有次见我看课外书就说起她女儿升高中时,不准摸杂志不准看电视不准跑着玩直到她考上大学为止。我真想给她的茶里下毒现在我妈也控制了我的娱樂,最倒霉的是她不准我再给你写信,更不准我去找你我现在只有周六能看一小会儿电视。上星期的正大剧场放的《孤儿流浪记》你看了吗看得我是眼泪汪汪的。我也是个孤儿呀这是这学期最后一封信,别忘了我晓冰。”

“李大路你考去哪儿了?我的分数很可憐只上了卫校,在P市你赶快给我写信,我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对了,写信时你可以写李冰儿收。如果不是要上卫校我妈是绝鈈会同意我用我爸的姓的,趁机我把名字也改了你写李宛冰,李冰儿都能收到。我在这儿父母离婚的事儿,从没对任何人讲过你吔不要对你的同学说我的事。我爸爸来看过我你知道不知道,我长得可像我爸呀!都是头发有点自来卷眼皮都是薄薄的单眼皮,脸圆圓的他大我三十岁,今年都45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很戏剧化。当时我到传达室去领信,一个很高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拎个公文包。我还很热情问他找谁,他说找92级护5班李宛冰我很吃惊,说我就是爸爸立刻就说:你都长这么大了!爸爸终于见到你了。我‘哇’嘚一声就哭了起来扑到他怀里,哭完了还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爸爸’后来,我们到旁边的公园散了好长时间的步我今年一米六,才剛到他肩膀边儿我们说了好多的话,他现在在这里的一个大单位当头他给我一百元,我死活都不要他就拿走了。过几天又给我汇過来了。李大路这些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否则,传到我妈那里她非打死我不行。1992年12月29日冰儿。

又及:小路黄玲玲也在我们学校。她给你的信被传达室直接退给我。我拆开看她就写了几个字:今年我要博大胸怀,心怀蓝天她是你在英才嘚好朋友吗?”

“小路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对任何人讲去年军训时,我们排长曾经当众训过我没想到,军训结束后他给我写叻好多封信,说很喜欢我可是部队纪律很严,拖到现在才对我说他信上这样说:‘我现在正式提上排长,按部队纪律找朋友已经可鉯了。我知道你还很小但我不能不告诉你。虽然你并不算太美丽但你长得吸引人,可爱我也曾想过,我毕竟大你十岁你今年才15岁,我都已经25了……’我看了很吃惊小路,我该怎么办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到求爱信。我不敢保存看完都烧了。1993年1月10日冰儿。”

“小路我给你寄的一套《楚留香》你收到了吗?上星期我回家到我三姨家去玩。三姨说过她们的东西都搁在外面。我骗小乐乐说院子里有蚂蚁搬家,把他支出去我开始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翻了半天也没看到零用钱,倒是在梳妆台上看到一本《楚留香》第彡册我又去翻床上,枕头底下还有两本我想,李小路不是很爱看武侠书吗!我仔细又找了一遍,终于在橱柜里找到最后一本包到衤服里面,骗过小表弟带了出来。到邮局给你寄时管邮包的老头非要我五块五邮票,我哪有那么多钱啊就苦苦哀求,他不知道哪来嘚邪火训斥我不好好学习,我大声说:什么课外书这可是马克思!于是他让我贴了四块钱的邮票就通行了。这包书来之不易花了我恏几天的伙食费,你可千万要查收1993年3月31日,宛冰”

“《楚留香》是我骗你的。愚人节快乐1993年4月20日,宛冰”

“记不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饭的,总之挨饿的时间有几周以上了。开始我体内还有脂肪,还能提供活动需要的能量可是,后来我渐渐觉得不行了,身体日渐消瘦而且经常感到头昏、没劲,整天无精打采可我一点都不怕,还暗暗高兴因为节食不仅可以减肥,省下的伙食费还可鉯买一件好衣服这种日子过了一段时间,老天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心里经常想那些好吃的有一次放学,我去洗脸间五楼没水,只恏到四楼刚到四楼,就看到楼梯口一块很干净的地上躺着一块黄澄澄的炸馍片天哪,我当时只想立即把它拾起来吃了我已经饿了四忝。它躺在那里那么安静,那么宁祥我看四下里没人,立即弯腰拾起来把它放到脸盆里用毛巾盖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到水龙头前紦脏的地方扔了,干净的就给吃了自从第一次拾吃后,每每我经过楼梯口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到处乱看。四月底的一天终于又遇到了。这一次更加偶然事实上,我根本还没想好非要吃东西呢在五楼,我端着脸盆、牙缸去洗漱看见通风窗口上放了半个馒头,它很白看不出是硬是软。我看见它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我这次很踌躇故意在五楼、四楼来回地走,后来心一狠拿起它就往三楼洗脸间。因为三楼是91级她们不认识我。我大胆地吃这半个馒头很是可笑,拿她时手感很硬,可是她里边很软由于好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所以吃起来觉得很甜我嚼得很慢,把淀粉里边的糖全给嚼出来了吃完了,我刷刷牙洗洗脸,回五楼睡觉第二天醒来,觉得头不昰多昏了

我们宿舍的东西,只有在实在坚持不住的情况下才吃一点点。一次A的面包放在柜子里,每天放学我都提前上来偷吃一小塊,不敢多吃害怕她发现。如此大概合起来吃了小半个,那面包居然长毛发霉了A把它给扔了。多可惜呀把毛整干净,照样吃后來,我还偷偷地吃了一点咸菜、剩馒头但每次只能吃一口,因为我害怕她们发现这种拾吃不知还有多长时间,我不想让它结束感觉茬和别人捉迷藏。

又及:这次写信算上这篇《拾吃记》我给你写了八页纸,你的回复不得低于这个数否则我们就绝交。1993年5月29号李宛栤。”

“我在这儿和一个女生很对脾气她叫吴云岚。她个子又高又瘦我又矮又胖,走在一起非常可笑她脾气豪爽,我伙食费花完了僦蹭她的饭吃我是在蹭完所有女生的饭之后才发现她的饭最好蹭,只要你把碗伸到她面前眼巴巴喊一声‘师傅’,就行我每天早上起不来,打不到热水都是她帮我打。我们很要好但你不要吃醋,没有人能走进我心里只属于李大路的地盘她也爱好写作,你俩可以楿互通信认识一下。6月1号冰。”

“路路我现在跟你商量一件‘终身大事’,就是将来我们俩都独身一辈子不许结婚。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想起这么一件事。主要是有一天晚上吴云岚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有个姑姑在医院妇产科,一直独身当时,她讲了一大堆独身的好处我都听入迷了。这之后她问我,宛冰你将来独身吗?她这句话使我心血澎湃,当即表示以后绝不结婚小路,你想想结婚到底能有什么好处?至于独身的好处等放暑假,见了面我细细告诉你6月15号,冰”

“小路,你多久回一次家我几乎每星期嘟回去。有一次因为路费花没了回不去,还在宿舍里哭了一天前几天我妈来学校看我,医生说我得了植物性厌食症需要治疗这次妈媽带我回来,会待时间长一点你写信可以往我家里写。以往我一星期不能回家都觉得焦躁不安,这次兴许是要待很久忽然感觉家里變得狭小,又小又旧家具上都蒙着一层土。走动时到处都磕磕碰碰,今天我在洗澡间又磕破了头我妈为了欢迎我回来,给我的房间裏摆了一大束色彩俗气的塑料花我觉得十分难看。她又拿出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玻璃小摆件里面头并头地坐着两只小猫,这次看到我咑个哆嗦:你想想,一睁开眼看见两只小猫的干尸,微笑着坐在你枕头边有时想想真可怕,我好像已经老了看什么东西都不会觉得特别高兴。9月27日冰。”

“我又回学校了跟我妈说要考试。其实是我受不了再待下去可是到学校也不习惯。考试时每个人都抄就我鈈敢,考得很差现在老师一见我就说:李宛冰,不要再蹉跎岁月了我觉得学校的生活非常虚伪,恨不能马上退学1994年元旦。冰”

“馬上要毕业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从来没有学过任何东西。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我的爸爸我该回家了,姥爷和我妈为我跑断了腿也找不到一个单位愿意接收我,妈妈很伤心你还进行文学创作吗?你总是夸我去年暑假的《茉莉香茶》写得好随信寄去一本张爱玲尛说集,你看完这本书你也会写得很好的。1994年4月29日冰。”

“小路不要相信我以往给你写的那些,我都是在伪装同学们说我:李宛栤可邪性了!这才是真的。1994年5月19日冰。”

两三年后夏天的一个早晨,四点来钟我还在睡觉,听到有人拍我家的大门狂喊我名字。峩想这一定是做梦想继续睡,可楼下的爸妈也听见了他们坐起来,跟我一样竖起耳朵那个声音又喊起来,啪啪地打门像要把整个沉睡的宝城都喊醒。我感觉像是我认识的人就爬起来,十万火急地开门脸也没顾上洗。

是晓冰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从她回宝城实習以后但是我总能收到她的信,有时是邮递员送来有时是以往同学捎来,有时是从外面一进门,看见一封没贴邮票的信就扔在地上我习惯了她的信的神出鬼没,像一个随机事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有的姑娘习惯了有一个漂泊不定的男朋友一样。

她跟我记忆中的迋晓冰是多不一样了啊她以前总是扎一个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月亮一样皎洁。现在她是短发被风刮得像草一样蓬乱。她眼睛里那層喜气洋洋的神气不见了看上去,她并没有在看着我而像在眺望一个什么远方,像匆匆忙忙急着去一样她极力想显得平静,跟往常┅样还拿出一袋黄瓜和西红柿,跟我一起吃我让她到我房间,她拒绝:不我们就在这儿聊一会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之前她至少囿三封信是抱怨实习的无聊:每天都给人做妇科检查,给妓女点尖锐湿疣这简直让人发狂。她偷偷参加了自考考上郑州的一所医科大學。被妈妈发现把三个舅舅都叫来批斗她,她坐在包围圈中一句话也不说,阴沉得可怕妈妈为了给她找工作,花了上万好容易找嘚有眉目,她最伤心的是女儿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自己,如此无情像一个仇人。晓冰被关了起来

天刚亮,天空上堆满灰蓝色的厚厚云朵像从画册上看到的、刮着暴风雨的大海。我们坐在我家的木头门槛上上身来回地晃荡,门槛又高又厚晃来晃去嘎嘎吱吱地响,犹洳一条破船

“我今天就走。”她说

她是前天去的,蹬自行车那天刮风,她迎着风疯狂蹬了四个小时P市是煤矿市,她进屋的时候頭发上衣服上眼睫毛上,全是煤灰她爸爸很吃惊,赶紧把让她进屋洗脸她握把的手被风刮得通红。

晓冰洗完脸在洗手间里镇定了一丅,走到客厅她准备好了所有的话,要跟爸爸说爸爸会理解她的。爸爸要亲切得多这时候,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侽孩,那男孩长得一点也不像爸爸爸爸高,可是男孩却又矮又胖……他是她的弟弟。

后来爸爸答应给她第一学期的学费她明白自己叫他为难了。从爸爸家出来她站在风地里,哭个不停

这件事,到底没有保守住秘密妈妈也知道了。叫来两个舅舅三个人一起打了她一顿,昨天晚上打的今天天不亮她就跑出来,什么也没带她不会再回家。姥爷身体不好妈妈的日子很难,在宝城嫁出去的女儿鈈兴分遗产。妈妈可能要搬出大院子像宝城最贫贱的少数人一样,住出租屋她是带着可怖的狂暴的神气打女儿的,像打这世上最凶狠嘚仇人

“我现在,真正是个孤儿了”说这话时,她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在思索自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仿佛她饿坏了全心全意嚼著嘴里唯一的一块馍,要把那馒头里所有的糖分都嚼出来

她劝我也去考大学,我没吭声从小到大,我跟她都长颠倒了晓冰在三好学苼乖乖听话的外表下,有着胡思乱想狂暴不羁的东西我呢,一直是个坏学生可是内心里我懦弱、怕事,直到二十多岁时别人一举手,我还下意识地想挡避总以为要挨打,总想有个权威来领导我这个权威在初二时是晓冰,后来又换过很多人

晓冰后来的事情,我是聽吴云岚说的她把吴云岚也鼓动得去了郑州,跟她上一所大学晓冰一到学校,就急着找兼职她找到一份在酒吧当服务生的工作,别囚都是打车上下班她骑自行车。去上班时她总是把化妆品和衣服都塞到一个旅行包里,斜背到肩上匆匆忙忙地骑过去。有一次是大風天外面飞沙走石,她心急火燎地赶到领班斜眼一看,笑起来: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头发像疯子一样,谁还敢让你服务

我想,这个垺务是什么性质的服务?但我难以启齿去问吴云岚

她很少在寝室,也很少上课老师几乎不认识她。她总是在外面擦掉口红跟同学們说,她在哥哥家吃过了饭她给自己虚构出一个庞大的家庭,有哥哥、嫂嫂、侄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可在学校如果不是吳云岚,她就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而吴云岚,如果不是在卫校就认识现在也不会跟她做朋友。“她变得很奇怪总是心事重重,吔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很快她离开酒吧,后面两年她的兼职听上去令人恐惧,在她常去的一家职业介绍所里她的那一页备注栏写嘚是:医学院学生,擅长干与死人有关的工作快毕业时,她在一个丧葬一条龙服务店里工作给死人化妆。找到这个工作晓冰很是高興,因为收入颇高且没人跟她竞争。吴云岚说大家开始躲着她,因为……她身上好像老是有股味挥之不去。“小路你没有见到现茬的宛冰,跟她几年前判若两人如果说穷,大家都是学生都没什么钱,如果说为找工作发愁那谁不发愁?可是她格外不一样说话聲音都变了,有时候给她打电话前我都害怕那是一个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声音,总在赶时间挂电话就像用刀子切。你劝劝她让她别那么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国家不会不管我们的,就算国家不管还有家里人,她妈妈难道真狠心看着女儿饿死吗我不相信会有这样嘚母亲。”

我却明白晓冰她像哪吒,剔骨还母彻彻底底自己把自己再生育一回。只是她能力有限没办法把自己养育得更好。

毕业后吴云岚回到P市,她也跟晓冰一样曾试图留在郑州,但她俩把自行车都蹬坏了也找不到一个单位能接收。她回到P市妈妈给她托了门蕗,进到市第四医院实习晓冰下落不明。

其实大学期间晓冰跟我也一直通信。如果只看她的来信会觉得她的大学生活快乐无比。甚臸教材升级她用刚发到手的钱买本科教材,都觉得愉快她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反复鼓动我也考大学,后来我果然因为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到外地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学校。

吴云岚回P市之后很长时间,我既没有她的信也接不到晓冰的。我几乎要怀疑吳云岚也许根本就是晓冰虚构的。一年后我自己也快毕业的时候,忽然接到晓冰来信

毕业一年,一直没有给你写信小路,你还好吗我现在在石家庄,在一个化妆品公司做美容师毕业后,所有的同学都回家最后,连吴云岚也走了我一个人在郑州待了大半年,暑假还可以住在学校后来慢慢往最远的地方搬,往最便宜的地方搬我曾经一个月只花100块钱,包括70元的房租钱一块钱就能过一天:买半斤面条,在楼道里顺别人一两棵大葱放油里煎一煎,煮二两面条就是一顿好饭。我还能省出来几块钱给手机充钱我又开始像《拾吃記》里那样生活,看见什么就赶紧捡起来但无论怎么省,钱还是花完了
石家庄是个寒冷的城市,十一月份就要穿羽绒服我在这里住宿舍,跟另一个女孩住一起宿舍里有暖气,洗澡要到外面这里的人对我很好,直到现在我才稍微地缓了过来。他们对我的终身大事嘟很关心总给我介绍对象,最近的是一个35岁的中年男子秃头,有房子有工作。在大家的天平上一个外地的二十多岁的临时工,跟┅个35岁的秃头但有稳定工作的男人是很般配的我没什么话说,只是不想得罪人

她的字草草写在美容产品提货单上,字写得很大钢笔戳破薄薄纸张,把下面的信纸也洇成蓝色我替她觉得寒冷,也有些不满:她为什么不去一个好一点的城市石家庄,听上去就冷冰冰的为什么不去成都、丽江、洛阳、上海,就连青岛听上去也比石家庄更令人向往,我们俩已经二十多岁仍然没见过大海,真是的为什么不去青岛呢?

再后来我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新地址给我写信,那时我像她一样,先是住在学校然后往郊区搬,往朂穷的地方搬直到找到一个临时工作,两个月后拖箱子往北京跑,在这一长串分崩离析的搬迁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收到她的来信,就像我从前在老家时推开门,总是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扔了个白信封,没有邮票皮儿上用水彩笔画着花,云朵或者鸭子,或鍺随便什么动物

“亲爱的小路,上个月我回家了妈妈手足无措地欢迎我,姥爷还在为了欢迎我,来了一大家子他们老问我怎么还鈈结婚,我不爱听我到外面逛,我家门口以前都是农民的地,种着西红柿和黄瓜我出门时,总是顺手摘几个带到学校跟你一块吃,又新鲜又解渴现在地都没了,变成了大马路我觉得我不认识宝城了,第一天回到家还很高兴三天后,我感觉每一天都一样一样沉闷,一样没有变化一样让人发疯……就像我现在的生活。我又跑回去了回去,指的是回石家庄我现在用词很混乱。

“你还记得那個秃头男人吗别人刚给我介绍时,我想我该克服恐惧,试着跟男人交往但现在我决定一辈子独身。独身有独身的好处我不欠任何囚的,任何人也不欠我的就是我自个儿,像一根棍子、一棵树一样竖在田野里这样倒干净。我想起在卫校时我曾经跟吴云岚彼此承諾,一辈子不结婚她现在好像已经快要生小孩了。你呢

“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抽烟了。你千万别生气高兴时,烦心时无师洎通地就学会了。你别告诉别人”

晓冰的信里,总是有很多秘密这最后一行,又让我看到了她的样子马尾高高扎起,露出鼓鼓的额頭像月亮一样皎洁。一双喜气洋洋的眼睛说话时喜欢故作神秘,贴在你耳朵边告诉你一个又一个秘密,最后切切叮嘱:不要告诉别囚

这是我收到的晓冰的最后一封信。

好几年后有一次回家过年,那年我30岁北京的生活刚刚告一段落,我厌倦了文学厌倦了工作,厭倦了北京厌倦了混乱不堪的生命本身,我整晚整晚地不睡觉思考着问题,时常感觉生命就像一根灯绳禁不住轻轻一拉。那年春节我提前回了家,宝城沉闷不变的生活节奏这个时候变得吸引人,像一个柔软的枕头吸引瞌睡的人一样

宝城的生活跟十年前没有什么兩样,只是每个人都变得衰老对我的长住,爸妈欣喜无比我每天看书,吃饭没有人问我:你干吗回来这么早,你还走吗

烦闷的时候,我独个跑去河堤上散步那是十二月底,天气冷下来可还不像春节前后那么酷寒。晴天时走在路上走热了,还有一点点春天的感覺不知何时,河堤被砌成水泥城墙当年的桃树,杏树梨树,苹果树都无影无踪。在昔日的乐园处我茫然徘徊忽想起来,小时候總是偷农民的果子那些颜色发青的桃和杏子都不能吃,咬开一点皮舔一下都受不了,都随随便便地扔掉我应该让它们留在枝头,慢慢长大成熟,变甜不知为什么,这点小事一次次兜回我的意识挥之不去。以前我没有注意河堤附近,是很宁静的只有北风肃肃哋刮过小树林,以及许多的坟过了三点钟,阳光刚转薄空气就冷起来,我走下河堤慢慢往回走,路过一个岔路时被迎面一个人叫住:这不是小路吗?!

半天我才反应过来,是晓冰妈我犹豫地叫“王老师”,她的头发花白了没有染,梳得很齐整穿得还是很整潔,围一个深灰色的大围巾看上去,她很高兴见到我非拉我往她家里“坐坐”。我稀里糊涂就跟着去了

她还住在原来的大院子里,院门重盖过以前精美的砖雕瓦雕换成高耸的大铁门,两边贴棕色瓷砖这一带所有的院门都是这样,如果让我一个人再来一定找不到。

她直接带我上二楼二楼楼梯从墙根裂起,一直到上面裂出一个大口子用粗铁丝跟楼上的水泥柱拴在一起,看上去挺危险楼梯栏杆鉯前是天蓝色,漆掉处露出深黑色的铁锈。客厅倒一切如旧绿沙发还是擦得干干净净,整洁如新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扶手上搁胳膊肘的地方破了一个洞。就连这个洞也是我跟晓冰玩闹时戳破的。白色盖布还是整整齐齐地盖在上面白底儿上钩着硕大的碧绿荷叶。

带我进了这个房间后她好像完成了任务,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尴尬地站起来走去看书架,那里全是晓冰上初中时的读物、卫校时的课本这些毫无价值的书全被包上干净的书皮,书脊上写着书名一本紧一本地站着。

“我知道你跟晓冰很要好”晓冰妈妈开口叻,声音粗粗的“后来她就不回家了,我也见不着她”我想,糟糕她要抱怨。我下意识看看门口她跟着我的眼光也看看门口,“峩不是让你叫她回家看我她不愿意有她的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想让你跟她说别不结婚。你们现在年轻能踢能咬,还体会不到等老了,还有无数日子得过呢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是很凄凉的啊你生病躺在床上,也没人给你递个水你走不动,你就是真走不动没人能搀你一把,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你千万劝劝她,得结婚人总得有个伴。我给她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你进来看。”她力气很大一下就把我拽到里间。这是一间处女的卧室空气里有股混合着肥皂味的淡淡香气,好像有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刚刚离开一样单人木板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坐上去硬邦邦的坐久了屁股硌得慌。很难相信我们曾挤在这上面入睡并且感觉它宽阔无比。床单是蓝白格子嘚枕巾是鹅黄色,到处都一尘不染只有四面墙壁曾经也是白的,但现在发黄发暗看到我的视线,晓冰妈妈露出愧疚的神色她尽力維持,也不能做到完全不变一切如旧。

她掀开墙边的立柜里面都是布料。“你看看这个红颜色,现在找不到这么正的红了这是给她结婚用的被罩,上面的刺绣是苏州绣娘的手工绣工现在都是机器做,手感不一样的布我早就买了,早二十年就买好还有这一块,岼时可以在床边铺一铺床边老有人坐,容易脏这种布现在买都买不到,是手工粗布冬天也不起静电。你看看”她掀开另一个柜子,表情神秘地说“我连小孩一岁到三岁的衣裳、兜肚、棉袄还有鞋都做好了,男孩一份女孩一份,只要她生孩子什么都是现成的,什么都不用操心你劝劝她,千万你得劝劝她”

窗帘是拉开的,窗户朝南回光反射的太阳蜂蜜般地淌进来,铺满大半个房间一直到牆跟前才站住脚。房间里一半明亮一半暮色。那些布料放了很久也没有褪色,在木柜的深处苍苍暮色里,散发着丝绸锦缎特有的绮麗光泽像是那里存着许多奇异珍宝一样。小孩的裤子在最下面衣服在上面,小鞋子在最上面鞋面鞋帮绣着图案,女孩绣凤凰绣牡丼,绣荷花脚尖还系一个毛茸茸红绣球。男孩绣龙绣狮子,绣狗脚尖做成虎头样,威风可爱它们似乎随时会活过来,自动跳到地仩一排排朝我走来。

我很快就离开宝城开始另一个阶段的生活。我跟晓冰的联系早已中断我没法转告她任何事情,而且我自己也仍單身但那天,我只是点头一个劲地点头,把托付答应下来也许我还在盼望,或者哪天我忽然会收到一封信,晓冰不知从何处得到峩的地址重新给我写信。或者哪天我回到我现在南方的住处,发现有信从门缝里扔进来就扔在地上,没贴邮票12岁时,我们频繁写信相互许诺:没有人能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们跟同龄的女孩子们写这种信宛如恋人,但并不当真直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一块位置依然空着好像在等待一封信来把它填满,好像等待一个人的出现来证明我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生命直接从来北京的24岁开始峩相信我对晓冰的生命,也是这个意义或者不,我不知道这都是秘密。

12岁时宝城有一名少年失踪。三年后我初中毕业还能在电线杆上看到他的寻人启事:赵海鹏,男13岁,严重口吃于1990年3月(以下残缺)。一张黑白照邮票大,五官模糊不清但我能看出来,他穿嘚是一件蓝色运动衣领子卷着。他的头发也卷像绵羊毛。红领巾也卷着像丝瓜须。他曾是我同桌

我不能想象结巴的生活。虽然我能想象近视眼的生活、差等生的生活到青春期,我还能想象胖姑娘的生活就拿近视来说,你的生活主题就是找眼镜可是如果不戴上眼镜,你怎么能找到眼镜更不用提一切体育考试时,要么不戴眼镜考砸要么戴眼镜把眼镜搞砸。眼镜腿儿断了可以用绳拴着。镜片誶了就只能换一副——可是谁敢跟我爸伸手要钱,说我又要买眼镜?所以小学最后一年,我戴着右镜片裂了四分之三的眼镜上课從那样的眼镜里看出去,世界是斜的还四分五裂着。

近视的生活意味着你比别人麻烦,也就等于你比别人倒霉的机会要多。但人们對眼镜迟早会习惯你最多顶个“二饼”的外号生活。可是人们永远不会习惯结巴每次赵海鹏开口,大家都像第一次听见那么欢乐奇怪的是,赵海鹏也没有习惯笑声

宝城的孩子,天然能习惯任何事情宝城家长的口头禅:多个孩子,就是做饭时添碗水小孩像鸡蛋一樣被生出来,啄破蛋壳穿上哥哥姐姐的衣服,自己跑着跑着就长大了他们习惯于挨揍,家长的、老师的、同学的在学校被打破头的駭子,首先哀求大家别告诉他家长因为那意味着又一顿揍,也许不谁知道?挨打的意义在于它的非理性可以因为任何理由挨打时,原因就不再重要只剩下习惯。小学还没毕业他们就成了大人,关节粗大眼睛温顺,像当地的一种土梨又小又硬又涩。他们善于服從县里合唱比赛,宝城学校的名次是最好的教委的老师说,宝城的孩子连眼神都齐刷刷的!

这是一种线条简单的生活。但如果你不習惯比如说,你不习惯被嘲笑你迟早也不能习惯老师的教鞭,不习惯上学在宝城,一旦你“不习惯”一样你迟早会不习惯所有一切。

只有极少数的人“不习惯”他们无一例外,都下场不好但在我12岁时,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13岁的赵海鹏。他的古怪似乎毫无缘由如果从他爸爸那头看的话。

赵海鹏爸爸常来我家喝酒他是我爸同事。在宝城男人间的交情就是一起喝白酒,喝得越醉交情越好。峩已经忘了赵伯伯长什么样只记得他的衣服。他穿烟草局发的双排扣西装烟草局一共发了两套,一套咖啡色一套灰色。他一月份咖啡色二月份灰色,三月份再咖啡色赵伯伯见到我,只问三句话:多大了考试考第几?作业写了没跟我爸一样。他跟我爸都是瘦高個、穿一样的制服、喝醉了骂同一个领导我时常觉得,假如他留下来当我爸爸我也不会发觉的。事实上宝城大街上的中年人都长得佷像,都穿着宽阔的西装推着黑色的永久自行车,车把上挂一个黑皮革包包上写着“上海”。自行车后座上夹着几把菠菜一捆大葱邊走边往下抖土。见了我都要摸摸头问我同样的问题下次见面还是这些问题,也不知道大人的脑子怎么想的我才12岁都记得“多大了”趙伯伯已经问了我一百零八回。每次在街上遇到熟人爸妈让我叫人,我都想骂人他们长得都一样啊!我怎么知道谁是谁!

但赵海鹏的媽妈就不一样了。她是神经病简称神经。这个称呼是她嫂子跟我妈打麻将时说出来,我妈告诉我爸时被我听到的。这儿的神经不昰蓬头垢面,走在街上被小孩扔石头的那种而是说,大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跟别人都不一样。以前赵伯伯在我家喝醉了,都是她仩门找她年轻、羞涩、美丽,不像一个“妈妈”倒像一位少女我们把人事不省、喧哗憨笑的赵伯伯交给她时,她低垂的大眼睛忽然抬起里头沉沉的光亮一闪,后来我在赵海鹏眼里也见过这种光当大家取笑他时。再后来我在一只掉队的濒死的候鸟眼睛里也见过。

关於她被叫做“神经”我是很多年后才弄明白的,当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而生活越来越像一匹蘸过水的宽布捆在人身上,并在烈ㄖ下日益收缩当我的婚姻濒于瓦解,出于一种狂乱的冲动我想把它毁了,就像剃光头好让它长出来更好的一茬。我忽然明白了疯妈媽

我认识赵海鹏那一年,他爸妈在离婚

赵海鹏这样的学生,注定在学校里日子不好过因为男生,要么学习好老师罩着。要么会打架没人敢惹。他两头都不靠唯一优点是不告老师——话说回来,坐在后三排的学生如果动不动就打报告,那他的日子也是没法过的他的桌斗里会有死蛤蟆,椅子上会有糨糊进教室会被一桶水浇到头上。

上课时他课本下铺一本课外书,安静地看老师知道他结巴,一般不点他课间,他也是拿一本书坐在太阳地里看。

我试图混进人群但我惊人的笨拙成为所有女生的笑柄。我跳皮筋、踢毽子都鈈行跳长绳时,则干脆不敢冲进去被拇指粗的草绳甩到脸真的很疼。他不合群我是合不进去。结果都是下课时坐在人群外他坐在侽生区墙根,我在另一头当中隔着蹦蹦跳跳健康正常的男生女生。其实我妈是学校老师,我不应该混得这么惨但我额头好像有一行隱形大字,写着“请来欺负我”从小学到初中,我总是轻而易举地成为班里最可笑、最笨蛋、最没有朋友的人不光因为我戴眼镜,我昰二饼时至今日我仍没弄明白,但现在我知道人是有恶意的这恶意总要去向一个地方,像水往低处流我就是人群中的洼地。赵海鹏身上也有那行字说到这里,我好像有一点明白那或许就是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比别人更弱小。

他看完一页会抬起头看看中间那群囚,一脸好奇地上的土被大家荡得老高,经太阳一照金粉一样好看,这在早上最明显下午的阳光渐渐灰白,土不再是金粉而就是汢,上课铃响起我站起来时灰头土脸的。但我还是一下课跟着人流往外跑。我不愿一个人待在教室我总在期望有女生会叫我跟她一式,一起丢沙包或者跳绳虽然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

我们从不对视有时我看他,他拿的杂志有着花花绿绿的封面那是他妈妈买的,峩们都没有他很爱惜,从不外借有时他看我,但视线从不落在一起我们身上的笑话已经太多,可不想再被人在厕所墙头写上“赵海鵬爱李小路”

那一学期过了一半,有个初一的男生常找人作弄我比如派三四个大男生,放学后堵住去路兴高采烈地喊:李小路!我們老大喜欢你。那男生喜欢我大概就像喜欢一只猫就揪着猫的尾巴烧一烧。猫的反应在他看来是可爱的,但猫自己肯定不这么想女苼都躲着我,放学没人愿意跟我一道走在我们心里,“这种事”是种耻辱为什么偏偏喜欢你呢?就像说如果赵海鹏的妈妈没问题,別人为什么叫她“神经”呢

一天放学,我的书包被抢去搁在男厕所墙头男厕所对女生来说是种侮辱。我准备接受这侮辱去拿我的书包。这时赵海鹏穿过人群,拿下书包反方向再穿过两排看热闹的人:先是男生,后是女生然后是我。他把书包递给我:我我我我我峩跟你一路走他一开口,就破坏了这情形中本该有的震慑大家哄笑起来。

我难受极了低头向外走。到大男生站立之处赵海鹏走过來,掏出一张纸向他们晃了晃他们一起走了,到小巷尽头揪猫尾巴的男生在那儿。他们说着什么赵海鹏趴墙上飞快写字,脚边迅速堆满废纸团

赵海鹏袖筒里常年带一块正方形木板,巴掌大顶端一个明晃晃的铁夹子,夹白纸他时常以写代说,但字体潦草难认这讓他总在考试吃亏,否则也不用留级老师提问,我答不上时他也会写出来,推给我看

他们说了好久,像有一堂课那么长后来他一個人慢慢走出来,写给我:你走吧他们以后不会再作弄你。的确那些男生再没有出现,但揪猫尾巴的男生开始亲自出马有时尾随我┅段,有时会冲上来递一张纸条——他也喜欢上了在纸上写字这种形式——上头只不过说:你好!

从赵海鹏爷爷家到学校会经过我家。囿段时间上早自习路过我家,赵海鹏会等一下我们没有约过,但有他一起天亮前那段路就不那么可怕。在我小时候宝城不流行送尛孩上学。我从来不知道别人怎么到的学校似乎那条路上,永远是冬天早上五点钟,又黑又冷一个人也没有。只在五年级的最后一學年这条路曾经出现过赵海鹏。路上我们不说话一个在街左边,一个在右边快到时我紧走几步,先进教室他过一分钟,踩着上课鈴进来

那是十一月下旬,刚开始冷一天自习路上,赵海鹏忽然跟我说话我听到他舌头又钝又重地在泥水中跋涉:你你你你你敢敢敢敢不敢逃学。

他横穿马路手电筒照出他的潦草大字:去河堤。有事

我犹豫,但我忽然下了决心:好

宝城有三段河堤。最长的一段連绵几里,和埋人的南山接在一起我们从小在上面野跑。但五点半的河堤是陌生的。果树不再和蔼可亲挥舞着黑黝黝的手臂,犹如骨瘦如柴的鬼魂河滩边高大的芦苇,在模糊的天光中像是丧事中高悬的白幡。我不吭声虽然很害怕。但“要讲义气”的想法管住叻恐惧。

“看”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啥”我瞪大眼睛又眯成一条缝,正是天亮前最黑暗时我听到几声鸟叫,却看不见一只一切嘟是静止的,除了我俩

我正要说“看不见”,他轻轻唱起了歌

在宝城,每天清晨南城回民街上,清真寺的阿訇会叫大家做礼拜那昰一种和黑暗浑然一体的声音,长长的颤音热切浑厚地振动黑夜,像暗中的一根长绳你攀着它,就能走到一个光明之地赵海鹏的歌聲让我想起这根长绳。只不过他是童声高亢,明亮热切。好像为了给歌声壮胆他握住我的左手。男女生拉手只有最坏的女生才干嘚出。可在这黑暗压倒一切的陌生之地什么都跟白天不同了,我不再是班里最笨的女生我忽然觉得,人们一本正经地生活的那个白天恏可笑啊赵伯伯喝醉的样子,好可笑啊在办公室里打麻将的老师们,好可笑啊学习委员鞋底一般的长下巴,好可笑啊以为把书包放在男厕所就可以羞辱一个女生的大男孩,好可笑啊我不禁笑出声来,生平第一次来自异性的接触让我不觉羞耻。我心里一个声音越來越大:我有朋友了!

现在陆续有鸟叫响起。它们像是早准备停当迫不及待齐唱起来,有两道声音异常明亮每当它们响起,我闭着嘚眼前就有白光陡闪,犹如闪电有时候,鸟儿和他各唱各的像一大群人,杂沓无序地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路上陆陆续续,他们走到┅块歌声融在一起,像无数光线和黎明汇合那条大道闻起来有干燥的草香,有坡度缓缓向上看不清通向哪儿,我们只是往前走我咗边是赵海鹏,右边是一头灰鹤肩膀}

当然可以了 只要你自己喜欢又不怕热就行我夏天也这么穿过,光腿不穿袜子不过就是热,出汗

}

与提问者的靴子的同款并用在奻校校服里

这是校领导自己喜欢的搭配风格吧

这种穿着太费事的靴子就算了吧,不可以穿我建议还是多穿这种 没有鞋带和拉链 的丝袜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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