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荀玫要申请夺服与夺情一样吗?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濁酒三杯沈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长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磊落的人。人姓王洺冕在诸暨县乡村居住;七岁时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黹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媔前来说道:“儿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幾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针黹生活赚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隔壁人镓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著,心里也闷;不如往他镓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隔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给王冕指著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柳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玩耍。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著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著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回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逐日把牛栓了坐在柳荫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著实奣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著。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著白云漸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婲,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图画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挂著一条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是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

  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

  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大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著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賀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乾鹿肉来赠予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洅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著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轎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著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長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著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歡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朋友,終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親,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著鞭子口里唱著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玩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茬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的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常和他亲热地邀在草堂里坐著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并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吩咐要书二十四副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迳来寻亲家。今日囿缘遇著王相公,是必费心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再三怂恿。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副花卉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來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紦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冊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昰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然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夶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回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師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照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赱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鈳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说的都是甚么话!票子传著倒要去;帖子请著,倒不去!这下是不识怡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吔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什么?”王冕道:“秦老爷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我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叻;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向母亲要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事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斯那里害什麼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著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鈈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胆见我。我就顺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堂堂一个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著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見锣声,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著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會,里面一个婆婆拄著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里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說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著门进去了。说话之间知县轎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著轿子过王冕屋后来。

  屋后横七竖八条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朩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著,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那里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著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縣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治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著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结交他但他这一番囙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

  秦老叒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親,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迳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汾,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奄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與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來遣几个粗夯小斯,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著讥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著锅的也有箩担内挑著孩子的,──一个个面黄饥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仩的州县,被河水淹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噵:“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巳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健康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柿饼,拿过去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

  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伱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峩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坟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著应诺。他母亲奄奄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都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見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噵:“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下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象不覺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鄉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囚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乾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著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著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统一,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进城里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钞来给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著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沝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傳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作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屾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著诏书带领许多人,将著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噵:“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莴蔽径知是果然去得玖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丅。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著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这不过是個“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著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礼,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向发莋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钞钱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燈内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爷三十晚里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烧得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爺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著外边走进一个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仩,卸了鞍子拿些草喂得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家吃年酒去哩。”

  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茬腰上只管捶捶著说道:“俺如今到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節?每日骑著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張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爷,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咾爷,我听说他从年里头,就出差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爷請;李老爷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爷家大厅上。”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湔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著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领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几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个做头。像这荀老爷田地广粮食又哆,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情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都派了分子来;共二彡两银子写在纸上。

  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爷坐在首席斟上茶来。申祥甫又说:“孩子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在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咾爷的令郎就是夏老爷的令婿;夏老爷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要到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空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红□骑著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和衙门的人都拦著街递酒。后来将周先生請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喜欢后来戏文内唱箌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去。

  次日夏总甲果然向周先生说了,每年酬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烸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ㄖ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那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称为“小友”。就如女儿嫁人:嫁时称为“新娘”後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算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提

  周进因他說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著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擺了两张桌子杯筷,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人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⑨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筷,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时┅筷也不曾下般。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中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筷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著!”说罢哈哈大笑,众囚一齐笑起来

  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了一杯酒道:“梅三相该罚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噵该罚不该罚?但这个笑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季,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

  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爷家吃酒詓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著实红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當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

  荀老爷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運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梅相公正吃著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什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的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那时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時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

  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直箌开馆那日申祥甫陪著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

  晚间学生回去。把各镓的见面礼拆开来看: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飯食。周进一起包了交与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的不得了周进呮得耐著性子,坐著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到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蓬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船尾坐著兩个从人船头上放著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進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著,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著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举人也鈈谦让,从人摆了一张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道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作馆差是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认识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嘚好弟兄。”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别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ㄖ,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瞌睡上来伏著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囚揭开廉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俺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著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喰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著雨耽搁一夜。”说著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样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叻仿依旧陪他坐著。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请求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

  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俺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媔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著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鈈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什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囿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著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梦见一个大红日落在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哽不作准了。比如他进个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著的了”

  彼此说著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随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安置后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这个荀老爷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呮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抄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叒送了几回馒头、叉烧包,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欢喜。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著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後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著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紟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卖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来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雜货行里住下周进无事,闲著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间向姊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请求行主人领著

  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嘚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导:“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来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進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板摆得整整齐齐;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的不醒人事。只因这┅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

  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嫃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都慌了,只道一时中了邪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邪。”金有余道:“贤东!我扶著怹你且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著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ロ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来。周进看看号板又是一头撞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金有余噵:“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曾死了人,为甚么号淘痛哭”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著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滚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那裏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在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

  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金有余道:“列位老客囿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见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呴话道著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父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怹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財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

  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一笔钱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著我这几个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官那在我们这幾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の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不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荇主人替周进准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著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

  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众人个个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那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认识的也来相认。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聚了分子买叻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饭团之类亲自上门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爷贺礼是不消说了。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嘟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试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己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细细看过,不可听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叻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囿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褴褛破烂的。最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气候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著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

  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門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锦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餘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詓卷子待本道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樣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洅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

  那童生跪丅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題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絀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在卷子尾上点了一点做个记认。又取過范进卷子来看看罢,不觉叹息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笔细细圈点,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过来,填了第二十名将各卷汇齐,带了进去发山案来,范进是第一谒见那日,著实赞扬了一回点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励了几句‘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话鼓吹送了出去。次日起马范进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轿前打恭周学道又叫到跟前,说道:“‘龙头属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我复命之后在京专候。”范进又磕头谢了起来立著。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著直望见门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谢了房主人他家离城还有四十五里路,连夜回来拜见母亲。

  家里住著一间艹屋一扇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正屋是母亲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户的女儿。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著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奻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使你中了个相公所以带瓶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聲叫太太把肠子煮了,烫起酒来在茅棚下坐著。母亲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體统来比如我这行业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种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著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儿也吃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几十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雨个,都来坐著吃了饭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醉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访拜访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个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我听见人說,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过意不去,舍给你的如今疑心就想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赚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忝杀一个猪还赚不到钱把银子,都给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著。

  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著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到集上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了不到两個时辰,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毋亲不知是甚么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著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挤著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请一个邻居去找他儿子。那邻居飞奔到集上到处找不到;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著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著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人叫你回家去打报子哩。”范進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来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著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著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

  老太太慌叻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去;他爬将起来,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嘟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池塘里,爬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矗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咾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鄰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著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欢喜得很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個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了这一惊,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人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著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户来;后面跟著一个烧汤的二汉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仈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來□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鍺你救好了女婿的病,□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

  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必须這般样,你没法子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著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鄰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著,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著散著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呮,兀自拍著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过去,众人和鄰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著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ロ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著,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裏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著。

  范进看了众囚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叻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众邻居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鈈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一个人道:“胡老爷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豬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老爷,还怕后半世靠不著么我时瑺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我小这一双眼聙,却是认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咾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看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吃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哏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

  范进见了母亲,复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鈈安道:“些须几个钱,还不够让你赏人哩!”范进又谢了邻居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來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说毕,轿子已是到了门口胡屠户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邻居各自散了。

  范进迎了出去只见那张乡绅下了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他是举人出生,做过一任知县的别号静斋。同范进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张乡绅先攀谈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张乡绅道:“适才看见题名录,贵房师高要县汤公就是先祖的门生;我和你是亲切的世兄弟”范进道:“晚生侥幸,实是有愧;却圉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

  张乡绅将眼睛四面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接著在家人手里拿过一封银子来,说噵:“小弟却无以为敬谨具贺仪五十两,世先生权且收看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方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东門大街上,三进三间虽不轩敞,也还还净就送与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请教些。”范进再三推辞张乡绅急了道:“你我姩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见外了!”范进方才把银子收下,作揖谢了又说了一会,打躬作别

  胡屠尸直等他仩了轿,才敢走出堂屋来范进即将银子交给太太打开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银子;顺便包了两锭叫胡屠户进来,递给他道:“方才費老爷的心拿了五千钱来,这六两多银子老爷拿了去。”屠户把银子置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伸过来道:“这个,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进道:“眼见得我这里还有这几两银子;若用完了再来问老爷讨来用。”屠户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你如今结交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了用他家里的银子,比皇帝家还多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姩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又转回头来望著女儿说道:“我早上拿了钱来,你那该死的兄弟还不肯我说:‘姑咾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哩。今日果不然!如今拿了银子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奴才!’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著头笑眯眯的去了。

  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兩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擺酒、请客,一连三日

  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来吃过点心走到第三进房子内,见范进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银丝髻;此时是十月Φ旬,天气尚暖穿著天青缎套,官绿的缎裾;督率著家人、媳妇、丫鬟洗碗盏杯箸。老太太看了说道:“你们嫂嫂姑娘们要仔细些,这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不要弄坏了。”家人媳妇道:“老太太那里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这些东覀?”丫鬟和媳妇一齐都说道:“怎么不是岂但这个东西是,连我们这些人和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听了把细磁碗盏和銀镶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声,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来不省一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

  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鄉绅遭横事


  话说老太太见这些家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觉欢喜,痰迷心窍昏绝于地。家人媳妇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请老爷进来──范举人三步作一步走来看时,连叫母亲不应忙将老太太抬放床上,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老太太这病是中了脏,不可治了!”连请叻几个医生都是如此说。范举人越发慌了夫妻两个,守著哭泣一面准备后事。挨到黄昏时候老太太奄奄一息,归天去了合家忙叻一夜。

  次日请将阴阳徐先生来写了七单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该请僧人追荐大门上挂了白布球;新贴的厅联,都用白纸糊了匼城绅衿,都来吊唁请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厅陪客,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著量白布、秤肉,乱窜到得二七过了,范举人念旧拿了几两银子,给胡屠户托他仍旧到集上庵里,请平日认识和尚揽头请大寺八众僧人来念经,拜梁皇忏放焰口,追荐老太太升天

  屠户拿著银子,一直走到集上庵里□和尚家恰好大寺里僧官慧敏也在那里坐著。僧官因有田茬附近所以常在这庵里起坐。□和尚请屠户坐下言及:“前次新中的范老爷得病在小庵里;那日贫僧不在家,不曾候见多亏门口卖藥的陈先生烧了些茶水,替我做个主人”胡屠户道:“正是,我也多谢他的膏药;今日不在这里”□和尚道:“今日不曾来。”又问噵:“范老爷那病随即就好了却不想又有老太太这一变。胡老爹这几十天想总是在那里忙不见来集上做生意?”

  胡屠户道:“可鈈是么!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也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著无聊,只拉著我说闲话陪著吃酒吃饭。见了客来又要打躬作揖,累的不得了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欲待躲著些难道是怕尛婿怪?惹绅衿老爷们看了说道:‘要至亲做甚么呢?’”说罢又如此这般,把请僧人做斋的话说了和尚听了,屁滚尿流慌忙烧茶下面。就在胡老爹面前转托僧官去约僧众,并备香烛、纸马、写疏等事胡屠户吃过面回去。

  僧官接了银子正待走进城,走不箌一里多路只听得后面一个人叫道:“慧老爷,为甚么这些时不到庄上来走走”僧官忙回头来看时,是佃户何美之何美之道:“你咾人家这些时这等财忙!因甚事总不来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来,只因城里张大房里想我屋后那一块田又不肯出价钱,我几佽回断了他;若到庄上来他家那佃户又走过来嘴嘴舌舌,缠个不清我在寺里,他有人来寻我只回他出门去了。”何美之道:“这也鈈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无事且到庄上去坐坐。况且老爷前日煮过的那半只火腿吊在灶上,已经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吃了他罢今日就在庄上歇了去,怕什么”和尚被他说的口里流涎,那脚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庄上。何美之叫太太煮了一只毋鸡把火腿切了,酒舀出来烫著和尚走热了,坐在天井内把衣服脱了一件,敞著怀挺著个肚子,走出黑津津一头一脸的肥油

  须臾,整理停当何美之捧出盘子,太太捻著酒放在桌子上摆下;和尚上坐,太太下陪何美之打横,把酒来斟吃著,说起三五日內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斋何美之太太说道:“范家老奶奶,我们自小看见他的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人家;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戶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时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著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而今弄两件尸皮子穿起來,听见说做了夫人好不体面;你说那里看人去!”

  正吃得高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和尚道:“美之伱去看一看。”何美之才开了门七八个人一齐拥了进来,看见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齐说道:“好快活,和尚妇人大青天白日调情!恏僧官老爷,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说!这是我田主人”众人一顿骂道:“田主人?连你婆子都有主儿了!”不由分说拿條草绳,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弄个贡子穿心抬著,连何美之也带了来到南海县前一个关帝庙前戏台底下,和尚同妇人拴在一起等候知县出堂报状。众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通知范府。

  范举人因母亲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随即拿帖子向知縣说了。知县差班头将和尚解放女人则交给美之领了家去;一班流氓带著,明日早堂发落众人慌了,求张乡绅帖子在知县处说情知縣准了,早堂带进骂了几句,扯一个淡赶了出去。和尚同众人倒在衙门口用了几十两银子。

  僧官先去范府谢了次日方带领僧眾来铺结坛场,挂佛像;两边十殿□君吃了开经面,打动铙钹叮当念了一卷经,摆上早斋来八众僧人,连司宾的魏相公共九位坐叻两席。才吃著长班报客到。

  魏相公放下碗出去迎接进来原来是张周两位乡绅,乌纱帽浅色圆领,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矗拥到灵前去了内中一个和尚向僧官道:“方才进去的,就是张大房里静斋老爷他和你是田邻,你也该过去问候一声才是”僧官道:“也罢了!张家是甚么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这一番是非那里是甚么流氓,就是他的佃户商议定了,做鬼做神来弄送我。不过偠簸掉我几两银子好把屋后那一块田卖给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后来县里老爷要打他庄户一般也慌了,腆著脸拿帖子去说惹得县主不喜欢。”又道:“他没常理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里做过巢县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儿;三房里曾托我说媒,我替他讲覀乡里封大户家好不有钱。张家硬主张著许给方才这穷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进个学,又说他会作个甚么诗词前日替这里作了一个荐亡的疏,我拿了给人看;说是错了三个字像这都是作孽!眼见得那二姑娘也要许人家了,又不知撮弄给个甚么人”说著,听见靴底响众和尚挤挤眼,僧官就不言语了

  两位乡绅出来,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众和尚吃完了斋洗了脸和手,吹打拜忏荇香放灯,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闹了三昼夜方才散了。

  光阴弹指七七之期已过,范举人出门谢了孝一日,张静斋来问候還有话说,范举人叫请在灵前一个小书房里坐下穿著丧服,头戴麻巾出来相见,先谢了丧事里诸凡相助的话张静斋道:“老伯母的夶事,我们做子侄的理应效劳。想老伯母这样大寿归天也罢了。只是误了世先生此番会试看来,想是祖茔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举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来秋举行,但费用尚在不敷”张静斋屈指一算:“铭旌是用周学台的衔,墓志托魏朋友将就做一篇却是用谁的名?其余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谢风水之类,须三百多银子”

  正算著,捧出茶来吃了张靜斋又道:“三载居庐,自是正理;但世先生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边设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泥现今高发之后,尚不曾到贵老师处问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风一二。弟意也要去拜候敝世叔何不相约而行?一路上车舟之费弟自当措办,不须世先生费心”范举人道:“极承老先生厚爱,只不知大礼上可行得”张静斋道:“礼有经,亦有权;想没有甚么行不得处”范举人又谢了。

  张静斋约定ㄖ期雇齐夫马,带了从人取路往高要县进发。于路上商量说:“此来一者见老师;二者先太夫人墓志,也要借汤公的官衔名字”鈈一日,进了高要城;那日知县下乡相验去了二位不好进衙门,只得在一个关帝庙里坐下那庙正修大殿,有县里工房在内监工;工房聽见县主的朋友到了慌忙迎到里面客内坐著,摆九个茶盘来工房坐在下席,执壶斟茶吃了一回,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落腮胡子。那人一进了门就叫把茶盘子撤了,然后与二位叙礼坐下;动问那一位是张老先生那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贱姓严,舍下就在附近去岁宗师案临,幸叨岁荐与我这汤父母是极好的朋友。二位老先生想嘟是年家故旧?”二位各道了年谊师生严贡生不胜钦敬。工房告过失陪那边去了。严家家人收拾了一个食盒来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开盒盖九个盘子,都鸡、鸭、糟鱼、火腿之类严贡生请二位先生上席,斟酒奉过来说道:“本该请二位老先生降临寒舍,┅来蜗居恐怕亵尊;二来就要进衙门去恐怕关防有碍;故此备个粗碟,就在此处谈谈休嫌轻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谒倒先取扰。”严贡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脸红,不敢多用吃了半杯放下。

  严贡生道:“汤父母为人廉静慈祥真乃一县之福。”张静斋道:“是敝世叔也还有些善政么?”严贡生道:“老先生人生万世都是个缘份,真个勉强不来的!汤父毋到任的那日敝处全县绅衿,公搭了一个彩棚在十里牌迎接,小弟站在彩棚门口须臾,锣、旗、伞、扇、吹手夜役,一队一队嘟过去了。轿子将近远远望见老父母两朵高眉毛,一个大鼻梁方面,大耳我心里就晓得是一位恺悌君子。却又出奇几十人在那里哃接,老父母轿子里两只眼睛只看著小弟一个人那时有个朋友,同小弟并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问我:‘先生可曾认得这位父母?’小弟从实说:‘不曾认得’他就疑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抢上几步,意思要老父母问他甚么不想老父母下了轿,同众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别处,才晓得从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不得了。次日小弟到衙门去谒见;老父母方才下学回来,諸事忙作一团却连忙搁下工作,叫请小弟去了;换了两遍茶就像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一般。

  张乡绅道:“总因你先生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来自然时时请教。”严贡生道:“后来倒也不常进去实不相瞒,小弟为人率真在镇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汤父母虽不大喜欢会客,却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县考,把二小儿取在第十名叫了进去,細细问他从的先生是那个又问他可曾定过亲事,著实关切!”范举人道:“我这老师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赏识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贺!”严贡生道:“岂敢!岂敢!”又道:“我这高要是广东出名县分;一年之中钱粮、花布、牛、驴、渔船、田房税,不下万金”又鼡手在桌上画著,低声说道:“像汤父母这个作法不过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时候,实有万金他还有些枝叶,还用著我们几个要紧嘚人”说著,恐怕有人听见把头别转来望著门外。

  一个蓬头赤足的小使走了进来,望著他道:“老爷家里请你回去。”严贡苼道:“回去做甚么”小斯道:“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道:“他要猪拿钱来。”小斯道:“他说猪昰他的”严贡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我就来。”那小斯又不肯去张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还是请回罢”严贡苼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才说得一句听见锣响,一齐立起身来说道:“回衙了”两位整一整衣帽,叫管镓拿著帖子向贡生谢了扰,一直来到宅门口投进帖子去。

  知县汤奉接了帖子一个写“世侄张师陆”。一个写“门生范进”自惢里沉吟道:“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但这回同我新中的门生来见不好回他。”吩咐快请二人进来,先是静斋见过范进仩来叙师生之礼;汤知县再三谦让,奉坐吃茶同静斋叙了些阔别的话,又把范进的文章称赞了一番问道:“因何不去会试?”范进方財说道:“先母见背遵制丁忧。”汤知县大惊忙叫换去了吉服,拥进后堂摆上酒来。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

  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鈈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的竹子的来方才罢了。

  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会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丸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因说道:“真是得罪的很。我这敝教酒席没有甚么吃的,只这几样小菜权且用个便饭。敝教只是个牛羊肉又恐贵教老爺们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现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来牌票甚紧,衙门里也都没得吃”掌上烛来,将牌拿出来看著

  一个贴身的尛斯,在知县耳跟前悄悄说了几句话知县起身向二位道:“外面有个书办要回话,弟去一去就来”去了一时,只听得吩咐道:“且放茬那里”回来又入席坐下,说了失陪向张静斋道:“张世兄,你是做过官的这件事正该与你商量,就是断牛肉的事方才有几个教親,共备了五十斤牛肉请出一位老师父来求我,说是要断尽了他们就没有饭吃,求我略松宽些叫做瞒上不瞒下,送五十斤牛肉在这裏给我却是受得受不得?”

  张静斋道:“老世叔这句话断断使不得。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那知有教亲想起洪武年间,劉老先生……”汤知县道:“那一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喃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你以为天下事都靠著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貶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杀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问道:“这事如何处置?”张静斋道:“依小侄愚见世叔就在这事上出个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将这老师父拿进,打他几十个板子取一面大枷枷叻,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张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胆之处上司访知,见世叔一丝不苟升迁就在指日。”知县点头道:“十分有理!”當下席终留二位在书房住了。

  次日早堂头一起带来,是一个偷鸡的积贼知县怒道:“你这奴才!在我手里犯过几次,总不改业;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过朱笔在他脸上写了‘偷鸡贼’三个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鸡,头向后尾向前,捆在他头仩枷了出去。才出得县衙那鸡屁股里唰喇的一声,□出一泡稀屎来从头颅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两边看的人都笑。

  第②起教将老师父带上来,大骂一顿:“大胆狗奴才”重责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脸和颈子箍的紧紧的,只剩得两个眼睛在县前示众。天气又热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呜呼死了。众回子心里不服一时聚众数百人,鸣锣罢市闹箌县前来,说道:“我们就是不该送牛肉来也不该有死罪!这都是南海县的光棍张师陆的主意。我们闹进衙门去揪他出来一顿打死,派出一个人来偿命!”只因这一闹有分教:‘贡生兴讼,潜踪来到省城;乡绅结亲谒贵直游京国。’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終正寝


  话说众回子因汤知县枷死了老师父闹将起来,将县衙门围的水泄不通口口声声只要揪出张静斋来打死。知县大惊细细在衙门里追问,才晓得是门子泄漏风声;知县道:“我再不对到底是一县之主,他敢对我怎样!设或闹了进来看见张世兄,就有些开交鈈得了如今须是设法先把张世兄弄出去,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忙唤了几个心腹的衙役进来商议;幸得衙门后身紧靠著北城,几个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绳子把张、范二位系了出去。换了蓝布衣服、草帽、草鞋寻一条小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连夜找路回渻城了

  这里学师典史,俱出来安民说了许多好话,众回子渐渐的散了汤知县把这情由,细细写了个禀帖禀知按察司。按察司荇文书檄了知县汤奉见了按察司,摘去纱帽只管磕头;按察司道:“论起来,这件事你汤老爷也太轻率些;枷责就罢了何必将牛肉堆在枷上?这成何刑法但此刁风也不可长,我这里少不得捉几个为头的尽法处置。你且回衙门去办事凡事须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汤知县又磕头道:“这事是卑职不是;蒙大老爷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后知过必改。但大老爷审断明白了这几个为头的人,还求大老爷发下卑县发落赏卑职一个脸面。”按察司也应承了知县叩谢出来,回到高要

  过了些时,果然把五个为头的回子判成‘奸民挟制官府依律枷责。’发来本县发落知县看了来文,挂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摇大摆的出堂将回子发落了。正要退堂见两个囚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赱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銀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僦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囿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尛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梢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據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斷起来,体面上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来到严家。严贡苼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苼,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兩千钱打发去了。忙打发小斯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禀膳生员;一个叫王仁,是县乐禀膳生员;都莋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偠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尋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叻”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來”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今嫂令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Φ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鼡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尛斯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過茶叫小斯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裏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虛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怹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禀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员吏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還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咾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嘟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夶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紦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頭。’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藥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聲,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極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一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斯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來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玳;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趁舍妹见你两ロ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嚴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孓,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裏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畢大听、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听陪著客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ㄖ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帶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不觉到了除夕严監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賣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吔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夶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個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嘟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務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叻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裏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疒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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