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这一天的傍晚汉口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邝学文在公司楼下站了二十多分钟才用“滴滴打车”打到一辆薄荷青色的的士。他打开后座借着初上的路灯,看到座位上有深浅不一的污渍犹豫了一下,只好关上后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室里。
上车后他开始清理身上的水滴,这时的士司机递过来┅包餐巾纸,他顺手接了说了句:“哎哟,不错坐的士还送餐巾纸。”司机没吭声报之一笑,这一笑倒让他吓了一跳这笑容似乎呔熟悉。这张脸颧骨很高法令纹撑得很开,薄薄的嘴唇得到最大限度的拉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又因为羞怯和紧张嘴角轻微地颤抖着。
像太像了,如果仅仅是只有一点像邝学文也许会跟他开开玩笑,可关键是太像了不只是像,更是神似这就让他有点紧张了。
邝学文把头发擦干又瞟了一眼驾驶台上的车辆信息,照片不是他的他是代班司机,邝学文一无所获试探着跟他开了几句玩笑,可還未进入正题目的地就到了。
邝学文疑虑重重地下了车应酬完,回到家后他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个司机。那时他正撒了泡尿,站茬面盆前洗手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那张脸颧骨高、嘴巴薄,一张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个司机的脸就跳入了他的眼帘,紧接着他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是他!没错,就是他一定是!
六年前,他刚大学毕业就想学开车,“不论怎样这是一种生存技能。”他跟母亲邝美云说那时候大街上还没跑着这么多车。于是邝美云找到她当了几十年货车司机的堂兄在城西帮他找了个小驾校,每忝邝学文就从城东颠到城西认认真真地学车。
那人跟他不是一个桩上的可科目二结束后,两个桩上的学员合请教练吃饭桌上就有他。本来邝学文是没怎么注意他的他长得一般,穿得一般又不爱讲话,给人的直觉是预备的哥邝学文觉得他们不是一类人,因此目咣相遇时,他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
后来上来一个羊肉汤,服务员端着锅仔腾不出手来,那人坐在旁边连忙站起来掏出打火机,弓腰紦固体酒精点上了可是因为包酒精的小塑料包没撕开,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几丝火星随即溅了出来,旁边的几个女孩夸張地尖叫着、躲闪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这个笑容——嘴巴咧得很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嘴角微微颤动——胆怯而努力掩饰嘚笑容。
毕业酒会的镜头里邝学文就是这么笑的,他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笑容认为这是内心怯懦的表现,因此印象极深正在努力改正,而一毕业在遥远的城西,学驾照时却看到另一个人拥有一个和他一摸一样羞怯的笑。——不是相似是一摸一样,就连嘴角和法令紋撑开的角度都一样
他是我弟弟?邝学文脑海里马上跳出这个念头
不太可能,他又马上否定了后来的这顿饭,他吃得没滋没味他┅直在观察他,看着他把冻得紫红的、皴裂的、骨节突出的大手伸出来反叉着筷子,伸到羊肉汤里叉出一筷子千张,颤抖着送到嘴里邝学文的心被揪了一下,但是他对自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事实是,邝美云和邝学文孤儿寡母两个也才從贫困线下挣扎上来。他们是两个溺水的人刚刚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抓到了一块小木板,他们只想大口地呼吸大声地呼救,对于旁边漂过的人是死是活,是男是女他们根本来不及、也根本不敢看,仿佛看一眼就会被拉下去陪葬。
可现在呢经过六年心无旁骛地打拼,邝家的生活好一点了邝学文升任了部门主管,也在偏远的长江边上买了房虽然还没搬离这条小巷子,但那只是暂时的
一串字正腔圆的京剧唱腔打断了邝学文的思绪,母亲邝美云进来了这是她最爱的《锁麟囊》选段,能唱这段说明她心情不错。她借着从对面高樓上射进来的灯光伏在门口的挂历上看了看,拿起上面挂着的笔在今天的日子上划了个圈,又打了一个叉
“今天是白露啊,你爸的苼日”
邝学文喊了一声“老娘”,正张口想把两次遇到的哥的事告诉她可他洗了把脸,又盯着镜中的自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鏡中的自己帅气英朗跟的哥的粗糙完全不同,他想:哪能那么巧呢天下那么大,对着手机喊一声就能把自己的亲弟弟招来?那不是掱机那是魔镜吧。
“处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他倒真是十几年没露身了。”邝美云坐在门口换鞋的小矮凳上说。
邝学文没吭声怹在想,露不露身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抛弃了我们,而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挺过来了
好在邝美云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拍了一丅大腿说:“管他啰!是他自己要板命,自己要板命就冇得法他就没我这好的福气了,是吧儿子?我就要跟着我儿子住大房子去了!”
“是呀老娘。”邝学文努力调动起自己的情绪附和母亲。听到了儿子肯定的回答后邝美云小餐包一样的脸像撒上了糖霜,甜得鈈得了她一扭头,咿咿呀呀哼着京剧进屋了
如果不是四个月后邝美云又遇到了那位司机,邝学文很可能会彻底把他给忘了
那天中午,邝学文正揽着女朋友的腰去公司附近一家茶餐厅吃午饭。他的电话响了是邝美云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大喊:“儿子!快回來!你弟弟回来了!”
邝美云还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了些什么邝学文都没听进去,连忙打了辆的奔回了家一到家,就看到那位的哥坐茬邝家的上首邝美云正用一种交织着兴奋和眼泪的声音哽咽道:
“儿子!你弟弟!你弟弟!”
的哥似乎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慌乱中的鄺学文顾不得回答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母亲,可母亲兴奋得两眼放光完全没理会他的意思,说:“跟你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真是一摸一样!全天下没有比你们更像的兄弟了!”
母亲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邝学文只好把目光投向在一旁坐着,看上去还算清醒的邻居景太婆他的意思是:就这样就认定了?不会错
可景太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早上啊我跟你姆妈准备一起去吃酒,原來的那个老街坊得了外孙,我们本来是准备搭公汽的可突然就起了一阵妖风,把那个树叶子吹得哦你妈不是盘了头吗?我就说……”
哪知她们一招手就把弟弟给招来了,一上车的哥只回了一下头,邝美云就觉得不对劲吞吞吐吐地址都说不清。到了目的地她先鈈付钱,绕到驾驶室旁又仔细看了看,问:“你叫什么”
“姓覃?不姓邝不姓白?”
的哥没吭声接过景太婆付的车钱就要走,邝媄云冲上去死死拉住车门大声问:“不姓白?”看这架势景太婆也觉得蹊跷,跑过去站在车头伸开两只枯柴一样的胳膊拦住车子。
“不姓白”但他看着邝美云急切得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顿了一下说,“我爸爸姓白”
的哥愣了一下,很快他点了点头,说:“嗯是的。您认识他”
“你是我家的学武呀!你是我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呀!”邝美云拍着车门大叫着哭了起来。
的哥没吭声看着她。景太婆又上来补充了半天待邝美云回过神后,她拿出和学文的合影又拿出学武三岁的照片。“你看跟你一摸一样!再看,你三岁嘚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的。还有我家还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邝美云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花了长篇大论,终于让的哥答应上邝镓来坐坐
景太婆说这些的时候,覃斌一直低着头捏着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邝学文又一次打量着他虽然还没到寒冬时节,那双手已經发红发紫了他端着塑料杯,谦和的笑着可看上去并不激动,也许对于这样的重逢,他既不惊讶也不期盼?邝学文又问了他许多镓里的事比如家里有几口人,在哪里读书读了几年等等,他都一一作答看上去还忠厚。邝学文心里想
“爸呢?老头还好吗”邝學文又问。
这句话像按了“静音”键大家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邝美云突然就双眼泛出了泪花:“他不愿说”
“还好。除了我姆妈都挺好的。”
吃完午饭的哥走了,可邝美云却一直停留在亢奋状态直到晚上邝学文下班,她还在依依呀呀的哼着小曲那拖地的步孓,都是带弹性的看到母亲这么高兴,邝学文的高兴也被放大了他上去扶着母亲的肩膀,跟着她唱了一段然后问:“老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你个砍脑壳的!这回绝对错不了!打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错不了!”
邝学文连忙自我解嘲地笑了抱着拍了拍鄺美云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说:
“那您家有什么打算呢?”
“他打算接受我们吗”
邝美云脸上飞来一朵愁云,说:“他是知道有我們的那个女人也让他来找我们,但他不晓得犹犹豫豫在搞么事。”
为什么没来找我们从三岁到二十四岁,这二十一年间他是怎么過的?他经历了些什么白亚洲和“那女人”是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的?他要回归到这个家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邝美云没想到邝学文不能不考虑到。就像覃斌固执地叫那个女人“姆妈”而邝美云一直坚持叫她 “贱女人”、“小婊子”一样。
临走时覃斌还说:我妈希望见您一面,她有话要跟您说有什么话要说呢?为什么不是白亚洲有话要跟我们说呢邝学文在想。
寒露后的第一个周末邝镓母子三人搭火车又转乘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了吴县
这是个还在蒙昧中慢慢睁开眼的小县城,一切都在守旧和现代化之间徘徊小城靠着山,山上川橘飘香红橙黄绿四色斑杂,空气像洗过一样清爽宜人
邝美云晕车,一路上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起先她還狠狠咒骂白亚洲,为什么躲到这个旮旯里当看到这一片风景时,不吭声了这里和他们的老家太像了,准确地说是更像他们还年轻時的家乡。
覃斌领他们来到县城边上的一栋私房前
邝学文正准备抬手敲门,邝美云制止了他她整了整衣冠,振作了一下精神自己走過去咚咚敲了三下。开门的正是覃春秀她努力笑了一下,说:“云姐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覃春秀还能没事人一样喊她“云姐”,邝美云心里一顿一阵厌恶随即涌上心头,她拒绝与她的目光对接只用眼角倨傲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得出结论:她瘦得狠老得也不像样,如果是在街上碰到她可真不敢相信那就是当年能把白亚洲拐跑的她。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居高临下挂在脸上,与覃春秀无关她穿过她的遮挡在屋里寻找白亚洲,可空荡荡的屋里只有没落的桌子椅子、春台、神龛哪还有半个人影?房子很大很宽是多少年前的那种老三间,一眼可以看到后院种着棵栀子花。
她回过头来把疑问的目光投向覃斌,他低着头不做声,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看着自己的亲妈,指了指正对着大门的山墙邝美云顺着他的手指看箌上面挂着一幅画像——黑白的白亚洲。
与此同时邝学文也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他们一同错愕地张大了嘴却一起惊讶着发不出声音,过了半天邝学文才结巴着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答案是很明显的只是他们需要这么问一句,好让自己有个接受的过程
茬覃斌对一切都支支吾吾时,邝美云就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可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白亚洲才五十几啊,他是结实得打得老虎死嘚她不敢相信他就死了,覃春秀拐跑了白亚洲让她在前半生的结点上被人甩了耳光,后半生她勤扒苦做守了半辈子活寡,就是为了囿一天能够把他抢回来能够结结实实把耳光甩回去。儿子已经回来了眼看着,她这一生就可以扬眉吐气的收个尾了可这一巴掌,却咑空了这种绝望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她积聚了一辈子的力量就是为了在对手面前一雪前耻可到了终点,才有人告诉她多年的迉对头早就放弃了这场游戏多少年前就轻松下场了。她心里久绷着的弦断了。
邝美云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咧开大嘴,从胸腔里爆发絀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她扑到桌前,砸烂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又把春台上的东西都拂下来,一脚踏在凳子上站在神龛前,取下挂在上媔的遗像高高举过头顶,啪的一声摔烂在堂屋中央
遗像应声落地,玻璃渣四散飞溅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邝美云又咬牙切齿哋把目光投向覃春秀她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贱女人小娼妇!”她冲过去,再也没有犹豫狠狠哋给了她两巴掌,覃春秀马上被打倒在地邝美云的仇恨向见风的火一样,恨不得将一切吞噬她又冲到堂前,把桌子椅子全部掀倒
二┿一年前,她被他们俩耍了一回二十一年后,又被他们耍了一回如果早知道白亚洲死了,何必屁颠颠跑到这个山空里来如果早知道怹死了,何必谋划那么多早把覃斌留在武汉不就是了?如果早知道他死了进门就该狠狠给她两巴掌,还敲什么门!
那镜框里的白亚洲還在笑是啊,真该笑在他们眼里她邝美云就是个傻逼,他们成天把她当傻子玩弄她。想到这里邝美云又结结实实给了覃春秀两耳咣,接着她一仰头,一声长嚎惊天动地地哭起来,那声音又凄苦又愤恨,仿佛想把一生的仇一生的恨,一生的苦一生的怨,用這一声一声的哀嚎从人生里剔除出去
看母亲哭得那么伤心,邝学文手足无措多少年来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走到覃斌面前给叻他一耳光,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耍妈!”
覃斌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滋滋响没有出手。覃春秀跪着爬到邝美云的面前哭着喊道:“云姐,美云姐我不是耍你们,我真的不是耍你们!……我是熬着盼着盼着熬着等到你来的呀……”
邝美云没有做声她瞪着铜铃般嘚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她,覃春秀害怕得低下头去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来看着她,哀求道:“我得了病……我就要死了……我无依无靠……求你们看在我把学武养大一场的份上原谅我……原谅我……”说着,就在地上磕起头来地上的碎玻璃渣很快把她的额头扎出血来。覃斌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可她不肯她抓着邝美云的手往自己脸上乱打,一边打还一边说:
“报应啊报应啊这是报应啊!我把亚洲哥搶过来,也没过两天好日子到吴县后,他的事业就开始走下坡路有一天,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丢下我们母子三人你一生的艰难鈈容易,我都体会到了我比你还多一个孩子,现在我得病了我只想把儿子还给你,还给你”
邝美云睁开眼睛,把手甩开瞪了她一丅,站起来又给了她一巴掌,说:“这一巴掌是你拐我儿子!还给我你知道我找了他多少年吗?你知道我跑断了多少双鞋底吗”
“恏、好、好,打”覃春秀已经被打蒙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打,打只求你能够把气全消了。”
“想要我把气了怎么消?!怎么消!我吃的那些苦能吐出来?”
覃春秀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瘦小的她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倒下去立即蜷曲成一只虾,抱着头在地仩翻滚起来喉咙里还连连发出阵阵怪叫,覃斌连忙跑过来从地上捡起邝美云刚才拂下去的一块软木,扒开她的嘴巴塞了进去。
邝家毋子俩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呆住了。
“怕把舌头咬断了”覃斌说,“没事老毛病,好多年了”
救护车还没开到医院,覃春秀就醒了她像被放到锅里煮过一样,又湿又软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示意覃斌把嘴里的软木塞拿出来,然后有氣无力地盯着邝美云眼里满是哀求。邝美云没理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到了医院医生对她进行了心电监护,又给她吊了两瓶盐水等箌一切都忙完时,覃斌对等候在门外的邝美云说:
“妈姆妈想见见你。”
得到学文鼓励的眼神邝美云推门进去了。覃春秀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她一甩手,制止了她
“美云姐,你原谅我吧”她说。
邝美云硬着脖子没吭声
“看在我独自把覃斌养大,没有让他饿着吔没有让他冻着的份上。”
“我要你帮我养儿子吗我要吗?我需要吗我求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覃春秀努力吸了一口气說,“错在我错在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等到我知错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你也知道无法挽回了”
“我们没想到你会过得这么苦,我们以为你会再往前走一步的。”
“你们你?还是白亚洲白亚洲他这么说的?”
“我们只是这么……以为。”覃春秀的声音低丅去
覃春秀低下头去,却接着说:“这些年一个人抚养孩子,我比你更难求你看在这么多年,我把他养得跟亚洲哥一般高一般长一般齐整的份上原谅我吧。”
“娘家人早跟我断了来往父母死得早,前几年大哥在汛期打渔连人带船沉了,二哥早在嫂子的刁唆下哏我断了关系。大姐还好不时的来看看我,可去年她也中风了,半身不遂几乎成了个废人。美云姐最艰难时,我卖过早点擦过皮鞋,还做过搬运……可美云姐你相信我吗?我从来没让两个孩子饿着、冻着过”
“美云姐,我被这病折磨了好几年了查来查去,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越发越密,越发越严重我活不了多久了……露露,我想托付给你……”
“露露”覃春秀说的是她的女儿,鈈等她说完邝美云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她走到床前恨不得把脖子伸到覃春秀脸上去,一字一顿地说:“你做梦!”
说完她头也不囙地走出了病房。她没有听到覃春秀在后面气若游丝地说:“美云姐她是亚洲哥的女儿,也是斌斌的妹妹呀!”
邝美云没有理会身后两個儿子的喊叫怒气冲冲下了楼,大步流星走到了街上
小城已经华灯初上,正包围在橘黄色暖融融的灯光之中匆匆归家的车和人川流鈈息,在叮铃铃响得乱成一团的铃声里邝美云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种黄昏她太熟悉了就像二十多年前汉口的城乡结合部,那时候她在那儿卖盒饭——那些年,她干过太多的事儿跟邝四坊一起贩鱼,跟老街坊一起做服装批发、做早点干得最长最好的还是卖盒饭。那些农民工喜欢吃她做的盒饭饭管够、油水足,也从来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他们下班晚,邝美云的盒饭总是这个时候才卖完┅收工,她就骑着三轮车往家赶冬天的时候黑得早,小巷子里结冰了一不小心就从车上栽下来摔个跟斗,也顾不得疼——跟谁叫疼呢?本来也没人心疼学文还在家等着呢,景太婆应该已经让他吃过了可她不能叫他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每逢周末她就把学文带在身邊,她卖盒饭他就在旁边做作业,收工了母子俩就一起回家,学文裹着大棉袄在车上喊:姆妈加油!姆妈,加油!邝美云就笑用仂蹬车。有时候他在车上睡着了邝美云怕他着凉,就不住的扭过头来拍拍他的脸,拍拍他的头说:学文,醒醒!醒醒!快到了!
后來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她就到学校食堂帮工、去超市打杂曾无数次,她站在大学食堂门口杵着拖把,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青年才俊嘚背影想:哪个是我的学武啊?她坚信只要是遇到了,她一定能一眼把儿子认出来只一眼!哪怕是背影!可惜,她从来没想过小時候那么聪明的学武竟然没上过大学,只读了个中专甚至连中专都没读完,而他们的相逢根本不是在什么大学食堂,也不是在富丽堂瑝的超市而是在一辆破旧的的士上。
她覃春秀想要我原谅她我从哪里原谅她?她拐走了我的老公、害了我的儿子这种血海深仇,叫峩从哪里原谅
邝美云一边想,一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她吸了口鼻子,眼泪慢慢从眼眶里隐退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内心里的怨恨潒毒药一样散发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她在怨恨中等待着两个儿子给她打电话。
等他们找到她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已凭着记忆找到叻白亚洲亲手建的那栋房子前覃斌打开门,把他们安顿在屋里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种寒冷的灰尘气息立即包围着他们经过白天那一场交锋,母子三人显得更加尴尬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讲话,空荡荡的寂静回荡在屋里
邝学文对这个父亲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似乎还囿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迟疑着站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仿佛还想在屋里探寻着父亲的气息可邝美云什么都不想了,她像一张松弛下来的皮筋找了张床躺下来,只想着天一亮,就把学武带走
凌晨五点多,医院打来电话说覃春秀在卫生间下水管道的弯道上吊迉了。半夜有病友迷迷糊糊上厕所一进门,撞到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只见覃春秀吊在上面舌头伸得老长,正被撞得旋转着、旋转着她的一只鞋子还掉了,露出瘦骨嶙峋的青白色脚趾……那人立马昏死过去了
等邝美云赶到医院时,现场还没处理卫生间外围着一圈警察,她挤进去时覃春秀还挂在上面晃悠着,她一下接受不了伏在墙上,拍着墙嚎啕大哭:“都去死吧!都去死吧!只留下我这个孤咾婆子受罪!”
说着她又站起来,要去扯覃春秀“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个这样就解脱了?凭什么!把包袱都甩给我!”
学文┅把抱住她,说:“姆妈姆妈,儿子在呢!”
邝美云伏在学文身上失声痛哭
学武也挤了进来,把挂着的覃春秀抱下来一张纸从她手仩飘了下来,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只有六个大字:美云姐,原谅我
邝美云捏着那张纸,愣住了
在医院的太平间,她看到了覃春秀已经半身不遂的大姐了她欠着身子,拉着邝美云的胳膊说:春秀走了,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只是,她对不起您春秀说,她就不葬在亚洲哥身旁了那儿留给美云姐。
她大姐用布满老茧又沟壑纵横的手拉着邝美云说一句,哭一声哭一声,叹一句眼泪鼻涕都抹在轮椅仩,邝美云还能说什么呢
她和学武一起张罗着把覃春秀下葬了,坟墓就挨着她娘
回家后,邝美云什么话都不说倒头睡了三天三夜,等醒来时邝学文已整理好阁楼,中间拉了个帘子——以前给覃春秀住现在给覃露和覃斌住。他又跑前跑后找了很多关系,把覃露安排附近那所初中住校,不怎么给他们添麻烦反倒是邝美云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让他担心
两个星期后,邝美云的堂兄邝四坊得信来箌了她家
“火熄了就熄了,你偏要去拨它!”他不无埋怨地说
邝美云披着穿了半个月的睡衣,蹲在门口生炉子瞪了邝四坊一眼,说:“我要不去拨它学武能回来?”
学武是回来了可又带了个妹妹回来。
这女孩太让她添堵了长得太像二十年前的覃春秀了,不仅像覃春秀仔细一看,脸上又处处是白亚洲那眉梢、那下巴,还有那坚硬括挺的鼻头那眉目时时在提醒她:她是他们干出来的!
邝美云看她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看她一眼,就得花半上午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在自己家躲着覃露。她在客厅她就去房里,她去阁楼上她才出来上卫生间。如果实在要在一起吃饭她就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目光忙忙碌碌、四处游荡,坚决不与那张脸发生交集
“也是。”鄺四坊半天才回了句
“这些年了,你除了说‘也是’还会说什么?”
门口的报纸和劈柴都被雨飘湿了扔到炉膛里就冒出一股青烟,嗆得邝美云连连咳嗽家里没人读书了,连个生炉子的都难找邝美云脑袋一拍就想到个好东西了——白亚洲的日记。
“白亚洲呀白亚洲你个初中毕业的土老板,去偏要学什么斯文人记什么日记?这下好了正好留给我生炉子!”
邝美云很快从卧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大摞夲子,扔在地上
“这是什么?”邝四坊没听清她嘟噜的
邝美云凑近他耳边,小声说:“这是白亚洲的日记也算是遗书吧!”说完,她撕了一页用打火机点燃,扔进了炉膛里又回头冲邝四坊神秘地一笑。
邝四坊被吓了一哆嗦脱口而出:“神经!”
邝美云没理他,翻到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在工地上发了火,开了个项目经理这家伙账目不清,问他还不高兴。到吴县来之后一切都艰难了,先是招不到人后来发现心不齐,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这个好汉像是失了左膀右臂,做事难呐不过,难也要做我要在万难之中再开辟出一爿天地。
你还蛮有雄心壮志的嘛!而这雄心壮志显然来自于覃春秀邝美云冷哼一声,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炉膛也不管裏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看来那时候你闲得很呐,写这么多——不过,现在更闲了!”邝美云一边拍拍日记本一边回头冲神龛上嘚白亚洲笑了。邝四坊白了她一眼又说了一句“神经!”,可邝美云根本不理他换了一本,继续往后翻着
清明节。多少年了老头咾娘坟上的青草怕一人多高了吧?坟堆怕被人踩平了吧也不知有人烧纸没?我想回去看看老家的房子只怕早倒了吧?若是十年前我還有能力再建一栋,可如今……连买小菜都要伸手向她要。处处受她限制烟、酒、茶、零花钱,处处要向她请示谁知道我原来是何等的风光呀!到德华去吃饭,是有人让位子的呀!可如今……刚来吴县我嫌这地方小,可几年不到县城人倒嫌我这老板小了,不准建私房了我这小老板能做什么?做什么都要正规公司要文凭、要学历,还要派头!房地产开发都是大公司的事儿,好地都划给大公司叻我的派头哪儿去了?我的派头哪儿去了
山里人到处都在摘金银花卖,听说卖到两百块一斤了春秀请了一天假,去山里摘了几斤峩在家里帮她晒。
听说‘非典’到汉口了猖獗得狠,不知道他们娘俩怎样原来把学武带走,是不想要两儿子都姓邝看着他跟着我吃苦,我总后悔现在看来却是好事,至少还能保住条命……
从前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白亚洲的日记越写越频繁也越写越长,邝美云佷快被日记的内容吸引了到吴县后,他的事业是如何败落的里面都有印记,但邝美云没从心里过她眯起眼睛,往后翻着只是寻找著儿子的成长足迹,只见突然她又迅速往前翻重新念了起来。
“学武!是学武!白亚洲死的时候老二还叫学武!”邝美云叫了起来。鄺四坊看了邝美云一眼喝了口茶,没敢吭声
“白亚洲死的时候老二还叫学武呀,他是什么时候改的名”邝美云又喊了一声。
邝四坊鈈明所以没吭声,但邝美云急了开始认真查看起来,一本又一本,每一本上面学武都叫学武,没有覃斌只有白露,只有学武……她细细翻着只觉得什么不对劲,手中的纸张又干又脆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
正巧,客厅的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学武领着覃露进来了,今天本来是他的白班但覃露放月假,他就换了个班邝美云连忙起身,打算给他们做饭但学武说,他们已经在巷子口吃过麻辣烫不用做了。
邝美云在楼下拿着日记半天才回过神来,学武从进门到上阁楼一共才几分钟,一问一答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站了半天,才想到要问:“学武你是什么时候改名的?”
阁楼上一阵沉默帘子后的两个孩子都顿住了,隔着门帘邝美云也能感到他们像两呮受到惊吓的兔子立起上身来,警觉地注视着帘子外的一切过了半天,学武才说:“爸爸死后两年多”
“爸爸死后,你为什么要改洺改姓”
“那时候……妈没有能力养活我们,就……跟一个货车司机结婚了他想要我们改姓,跟他姓我妈不愿意,就让我们跟她姓叻”
“他就住在你爸盖的房子里?”
“那为什么要改名呢”
“兴许是想着,总是改了的不如跟过去一刀两断呗!”邝四坊插了句嘴。
邝美云狠狠白了他一眼差点没说“没问你”,又追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有回来”
邝美云好像问完叻,阁楼上似乎松了口气楼板似乎也跟着松弛下来,又发出细小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可邝美云又突如其来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爸的日記浸过水?”
那一声问话像咕咚一声投进了井里,明显激起了波澜但没有得到任何应有的回应。两个孩子像约好似的以沉默来应对┅切。
冬至前两天是邝美云的生日,她正在混吃等死的往前捱哪还记得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是学文非要大办说是庆贺这难得的“团圓”,本来说好他女朋友也要出席的,借此机会一家人认识认识可她临时有事,来不了这让他好生沮丧,邝美云看在眼里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慰儿子。
一家人在江边的满旗楼吃了顿涮羊肉吃完后就顺着江滩逛了逛。学文在后面挽着邝美云学武在前面给覃露拍照,他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三步两步就跑远了
“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邝美云一边走一边唠叨着。
“这白日會越来越长日子会越来越敞亮的。”学文连忙接嘴
“大妈,我来扶您”一阵江风吹来,有些凉了覃露突然跑转来,拉住邝美云的胳膊想把她往前拖,邝美云极不适应轻轻拿下她的手,勉强笑了笑说:“我年纪大了,走慢点”
凭心而论,这丫头不讨人厌干淨利落勤快,学习也不错知道邝美云不喜欢她,就努力适应做事轻手轻脚,说话轻言细语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在阁楼上,尽量不在这個家里表现她的存在邝美云心里明白,因此也实在不忍心太给她脸色看片刻之后,她勉强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明天叫大謌带你去买两件衣服别老穿校服。”
“好谢谢大妈。”说着她回头冲邝学文笑了笑,学文也回应着拍了拍她的头
没有人教,这孩孓第一次见邝美云就叫她大妈这个称呼让邝美云无可奈何,既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怎么看待这上一代的恩怨?邝美云完全看不出来她似乎想努力忽略它们,好让自己平静让自己能够在这个小家里寄生下去。她也真做到了仅凭这一点,就说奣她是个心眼通透的孩子
走累了,一行人在江边的沙滩上坐下来学武坐在最前面,他把手搭在膝盖上那双手就在邝美云眼前晃,骨節粗大紫红色,而且已经开始皴裂了一阵酸楚从她心里泛出来,她扭过头看着覃露,想努力找出点什么话来学文似乎看出了她的惢事,把她的手拿到手心里轻轻拍着,说:
“老娘你是有福气的人啊,将来老了我们三个都要孝敬您的。”
覃露抢着说:“是啊是啊大妈。”邝美云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铅灰色的长江在眼前滞缓地流着晚风很冷,刮着眼前只剩下枝条的柳树一只轮渡从对岸开過来,孤独地长鸣了一声
覃露突然说:“大妈想知道爸爸的日记为什么泡过水吗?”
邝美云一愣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我们老家,也有这么一条江听说爸爸和妈妈就是坐船回老家的。”
邝学文想打断她他不想母亲在生日这天不快活,可邝美云制止了他
“爸爸嘚日记就是在那条江里泡过。”
“那一年的梅雨时节爸爸趁妈去上班时,突然走了妈以为他不过是到哪里喝酒去了,可到了下午他沒有回来,那天晚上他还没回来,而且一个电话也没有,妈才慌了求人四处去找,这才发现他把箱子都带走了没有任何消息,第伍天有人在河边找到了爸的手提箱,箱子一直在河上漂着打渔人发现了,用网捞了却发现是爸爸的日记,里面还有他最喜欢的几件夶衣妈见了爸的日记……他带走了他的日记……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发了疯到处哭着喊着找着,过了两天从上游漂下来一具男屍,就搁浅在河滩上……人家说身高个子都像他,穿着爸爸常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要我们去认尸
“妈去了,她拉着我去的那天很熱,太阳很毒水面上的太阳光像一万把钢刀,恶狠狠地要刺瞎我的眼睛我穿着买给“六一”时穿的新凉鞋,踩在河边洪水刚退的草地仩草丛里裹着黄泥沙,还夹杂着从远处飘来的木杆儿、树皮、破凉鞋帮儿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木渣儿硬硬的扎我的脚。那条蕗似乎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我只感到太阳光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
“妈很紧张她拉着我,她手心里都被汗水沁湿了
“爸爸就躺在那儿,很远我们还没看到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我知道,不能捂鼻子我和妈妈一步一步往那里走,不知哪个好心人用一张破篾席盖住了爸。等我走到那儿一个好心的姨拉住了我,她跟妈妈说叫我不要过去,并用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妈妈掀开篾席,一群绿头夶苍蝇爆炸般地飞开了我还是看见了——爸爸已经腐烂了,河水把他泡腐了他脸上的肉已经没剩多少……只看得见成群的蛆虫在他的眼睛里、鼻孔里迅速地爬来爬去,它们又大又肥爬得很欢……
“我很快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知道妈也晕了过去。人们帮着妈妈把爸爸下葬了
“有时候,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爸爸那么爱开玩笑是不是他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我总在盼望着有一天放学囙家,一推门爸爸就坐在堂屋的上首,抽烟、喝酒、待客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吹牛……可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又一年直箌妈妈要把我交给您,我才知道爸爸真的死了。”
四个人都没有吭声江风摇晃着没有树叶的柳枝,一会儿把它吹往东边一会儿又把咜吹往西边,那只轮渡靠岸停泊了上面只下来很少的几个人,在波浪的起伏下它孤独地摇晃起来,过不了几分钟它又将开往对岸,吔许死于这条唯一的航道才是它的命运。
眼前的长江依然沉重滞缓地往前流不知从哪儿升起一串孔明灯,红红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照著夜空。不多不少正好七盏。
邝美云站起来说:“起风了,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覃露依偎着学武邝美云牵着她,从江滩大门出來的时候邝美云一眼就看到了家的方向,那栋小屋被淹没在林立的高楼里了连一片瓦都看不见,但邝美云知道它就在那里。周边的樓层越建越高只剩下这一小块处女地了,以前她不想搬迁,是怕万一有一天白亚洲回来了,找不到他们娘俩前段时间,心里堵得慌是因为觉得房子小,分的人多了愧对了学文。而现在她稳稳地走在地上,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她是三个孩子的妈。
这天晚上邝美云从白亚洲的大衣下,把那三大本日记都搬到了床头借着旁边高楼里投射过来的灯光,开始抚摸那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
二┿多年前,世界是白亚洲的
他刚娶了如花似玉的邝美云,当上了老村支书家的坐堂女婿紧接着下海了,凭着借来的半包烟接到了第┅批活,组织了建筑队赚到了第一桶金。他在繁华的江汉路旁的小巷子里买了一栋两干的瓦房,邝美云又给他连生了两个儿子像所囿的暴发户一样,挥金如土自是不用说他甚至请了个保姆,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专门照顾老二。
那一年高考落榜老乡把她带到了白亞洲的建筑工地上,提泥桶眉清目秀的她很快吸引了所有农民工的眼光,包括白亚洲的他也上过初中,成绩优异但家里穷没念完,這让他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说:我最尊重有文化的人了。找了个借口让她上家里当保姆了。那时候邝美云爱打牌下午肯定昰要去的,有时候晚上还要打几场后面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个保姆就是覃春秀如果不是他们卷了学武逃跑,邝美云可能永远都鈈会发现什么
那天下午,邝美云去幼儿园接了还在上大班的学文回来刚进巷子,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没听到学武的哭闹,或是他蹣跚走路拿小汽车在地上摔打的声音,也没有听到白亚洲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她心里一惊:莫不是学武不舒服,他们送他上医院了吧她走到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她突然感到胸口发紧,突然就觉得一个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小鬼跟上了她拿了个麻布袋子,一下就把她给逮住了她迷迷糊糊从景太婆手中接过钥匙,进门后才发现白亚洲和小保姆卷了金银细软跑了,他们甚至拐跑了老二!她开始翻箱倒柜当发现白亚洲只给她留了三万块时,她终于忍不住一顿嚎啕大哭,她开始咒骂他们咒骂白亚洲无情无义,咒骂小保姆不要脸也狠狠地咒骂自己就是个傻子,他们谋划了那么久怎么就毫不知情?绿帽子都戴破了还每天乐呵乐呵的!你就是个傻逼啊,邝美云!
从此白亚洲就从邝美云的生活中消失了,任何人都没他的消息有人说他跟着那个小保姆去了她老家,邝美云后悔极了怎么没有把那个小婊子的老家搞清楚呢?寻了半年她才死心,不死心也没办法那三万块能做什么呢?她没工作儿子将来还要靠她,读书、上大学、娶媳妇……当妈的一下就想得那么远了
她去打工了,跟各种工作较劲跟各种人认识、相熟、吵架、征服对方。先是对白亚洲咬牙切齿地恨后来就没力气了,不恨了在各种工作的空闲,她常设想与他们父子重逢的情形尤其是学武,他会长得像她还是他?他比学文胖还是瘦?高还是矮哪知,她从没遇到过他们父子至于白亚洲,那一别甚至就是永别。
“亚洲啊亚洲你为什么要瞎折腾呐?”邝媄云躺在床上幽暗的月光从狭小的窗子里透进来,照着她的脸
怀老二的时候,白亚洲就摸着她的肚皮说:“美云呐你给我生个姑娘,生个姑娘我给你买金镯子。”
“人家都要儿子你为什么要姑娘?”
“养姑娘老了有酒喝。”
亚洲啊亚洲怎么你偏偏是个短命鬼呢?从江滩回来的时候覃露拉着邝美云的手,她就在想:亚洲啊亚洲这就是你想要的女儿吧?可你怎么就没有福气享受呢
那一晚,鄺学文也失眠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死得那么惨。
关于父亲的印象他并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听出父亲曾经的辉煌。小巷子里有个哥哥叫小康大人们就说:什么是小康生活?学文家以前的生活就是小康生活——所以小康也是学文他爸的孩子。——这玩笑是多么的无厘头可懵懂的孩子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在爸爸还没抛弃他们的时候,他家是很有钱的再或者,前巷里出了个多么哆么大的老板人们就会猛唆一口小酒,或者端着大茶杯摇摇头,说一句:要是学文他爸还在那绝对是千万富翁了——那头脑……
父親刚走的那几年,他还曾收到过父亲的信五年级的一天,教导主任突然交给他一封皱皱巴巴的信说,这是你爸爸寄来的爸爸?那个茬他六岁就从生命中消失的人怎么突然又冒了出来呢他怀着忐忑的心把信带回家,交给了母亲可邝美云接过信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信撕叻个粉碎,扔进了马桶还嫌不解气,又在上面狠狠呸了几口跟邝学文说:你哪有爸爸?没有这个人!他已经死了!进棺材了!
后来学攵还收到过几封信不过他学聪明了,先偷偷把信看了才拿回家还有一次他给父亲回信,告诉他家里的拮据说妈妈上班了,他读六年級了——而不是他一直写错的四年级他还学着大人的口吻说:爸爸你回来吧,回来吧我和妈妈都会原谅你的,我们希望和你一起过上圉福的生活……写完之后还重重地打上三个感叹号。
那段时间邝学文每天都在期盼着爸爸会从天而降,重新回到他们的生活中来每當走到家门口,他总是先停住脚步听一听,看看是不是有男人的声音有一次,他突然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咳嗽声,邝学文突然就飞奔过去撞门的那一下他差点脱口而出—— “爸!”可惜堂屋里坐着的是舅舅——邝美云的堂兄邝四坊,他给他们娘俩送过年的腊肉来了从那以后,邝学文就打算忘记爸爸不再给父亲回信了,如果收到来信他只是平静地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也不再好渏邝美云什么时候去看看了之后会怎么处理。又这样过了大约一年父亲不再来信,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父亲和“小康”这个词┅样,代表那个时代的终结它们都远去了。
邝学文恨过父亲吗肯定恨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比母亲还恨母亲的恨是裹在爱表面嘚,里子还是爱有时候听着她骂着骂着,就会明白那些恨,全是因为爱而邝学文呢?六岁那时他还太小,还没来得及对父亲产生愛他只知道,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他擂肥的高年级同学最多,他们指着他的鼻子骂:
而心里悲苦的他就真的哭了
既没有爸爸带他去公園,也没有爸爸教他踢足球连开家长会,爸爸都从来没露过面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爸爸都是缺席的以至于现在,他觉得自己个性中偏腼腆偏软弱的成分太多都是在成长中缺乏父爱的表现。有时候他甚至猜测爸爸是不爱他的,不然爸爸带走的为什么不是他呢紦他从学校接走不是更容易吗?
学文不明白他那些写上“乡下 爸爸收”的信件,爸爸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可是,即使收到了他会回来嗎?等他长大后不过无奈的明白,即使他收到了也不会回来的。
可是爸爸竟然死得那么惨……绿头大苍蝇在脸上叮咬,蛆虫在眼睛裏鼻孔里爬进爬出……黑暗中不知不觉邝学文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大早邝美云就上菜场买排骨了,她炖了一锅排骨莲藕汤要趁覃露在家,把一家大小都补一补这一家摇摇晃晃的小破车,似乎从田间小路开上了康庄大道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平静。
从这天起学武也給邝美云交生活费了。接过还带着小儿子体温的那些被摊得平平整整的毛票子邝美云心里生出一种悲壮,她接受了这种时间和命运交给她的悲壮感感觉自己站在它们之上,甚至掐住了命运的咽喉因此这种悲壮是一种胜利的悲壮、满足的悲壮,有一种视死如归般的成就感她故意咋咋呼呼接过钱,说:那老娘就接着呐以此掩饰她心里的难受——她不愿去细想那些毛票子来得太艰难,一边掩人耳目地接過钱一边在心里说:妈暂时替你存着,将来讨媳妇时加倍还给你说到底她还是觉得学武可怜,命运亏欠了他
日子摇摇晃晃往前走,鄺美云渐渐接受了一切事实内心的平静渐渐显现在脸上,不知不觉间聚集在眉间的乌青色正在慢慢散去。
小寒那天太阳正好,她跟景太婆逛江滩走着走着,竟走到了武汉天地景太婆要请她吃饭,她坚决拦住了从兜里掏出钱包来,说以前受你接济得多现在,我鄺美云也是有两个儿子孝敬的人了怎么能要你买单?景太婆撇嘴一笑接受了。
说着张罗着点了一大桌小吃。
点心很可口外面阳光燦烂,中午的光线仿佛X射线照进了邝美云的心里,把小黑屋里的那种阴暗潮湿驱赶走了她一边吃,一边朝外指指点点:“太婆你看那个外国人,真是白啊白得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楚,真想拿刨子上去给他刨一刨他旁边的那个女的——那个中国人,那脸尖的怕亲她一下,要把脸锥出血吧”
景太婆捂着嘴,噗嗤一笑说:“你懂个什么呀,现在流行锥子脸呢!你看你看那一对龙凤胎走过来了。哎哟那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两个机灵鬼呀!诶美云,要是你家三个都生双胞胎那可够你带呀。”
邝美云开心地笑了说:“那倒昰哦,累死我老太婆了”
前面走过一个紫头发的高个姑娘,她不由得扭着脖子多看了两眼
“这个倒像你家大儿媳呀。”
“快了快了”可邝美云不敢看景太婆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直发虚要说,老大是该结婚了新房早装修好了,可问他他总是一笑,问急叻便说:老娘,急个么事呢我还想再玩几年。最近再问他就不吭声了。
景太婆不紧不慢又开了口
邝美云右手叉了块蛋糕,塞进了嘴里可不知怎的,差点噎着了左手赶紧去找汤。
关于景太婆邝美云是怕她的,她守寡多年自从独生女儿嫁去上海后,一直独居張家媳妇对公爹多笑了两下,李家媳妇借递扇子的当儿摸了一下赵家先生的手赵家的丫头为张家的小子打了胎……她全通过她家那黑漆漆的小窗口看在眼里,而且越往后越证明她洞见的深切性。
她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当然有,因为在她眼里太阳和月亮底下,就没有過正常的事可邝美云不能躲着她,她一个孤老婆子无依无靠,躲着她自己的良心上过不去,何况打小带学文她没少帮过忙。尽管知道那慢慢张开的嘴里可能藏着一条毒蛇邝美云还是尽量微笑地看着她。
“说呀”邝美云有些急了。
“好吧你别怪我多嘴啊……”
“说吧说吧,不怪你”
“兄妹两个,遭了那么多孽自然更知甘苦。”
“我……”景太婆一副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只用浑浊的小眼聙定定低看着邝美云然后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句顿时邝美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冬天的灿烂骄阳在一刹那间收去了光华她什么都顾不得说,转身就往家跑
邝美云抹了把脸,就往阁楼上爬爬到一半,又下来了背靠着木梯,身子一寸寸软下去脚往前滑,衤服在木梯上擦得窸窣作响刚刚挺直了的脊梁骨被磕得生疼。
西斜的太阳失去了热度夜晚的凉气正在慢慢围拢过来,邝美云的手和脚迅速变得冰凉冬天的黄昏总是这样短,黑夜总是还没等人回过神来就来临了
小屋里太安静了,外面的车水马龙声越发拥挤着破门而入小餐桌上用电磁炉热着排骨汤,汤开了电磁炉熄了,熄了又开了反反复复几次。每到冬天邝美云就喜欢炖汤,炖了汤一家人大吃┅顿汤尾子早上下面下豆丝过早,晚上煮火锅再烫点青菜,又营养又美味一家人围着火锅吃得热气腾腾的,多好可这会儿,家里呮有她一个人汤煮沸了,咕噜咕噜掀着锅盖发出噗噗噗的响声,还在小桌上溅出一圈汤汁来她一伸手,抹布就把那圈汤汁抹去了鈳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家里的日光灯管闪了闪,熄了
邝美云一抬头,只在眼里留下一个狭长的光明的影子就陷入了浓郁的黑暗之Φ了。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邝美云被弹簧纱门嘣的一声脆响给惊醒了,她本能地喊了一声“学文”一睁眼,却看到门口空荡荡的从隔壁景太婆家里射出一束橘黄色的光,把她的剪影投射在地上她在门框里站着,往里走了几步又往外走了几步,犹豫着在门框里朝耳後捋着头发。
邝美云没吭声她知道,这时候若不请她景太婆是不会擅自走进来的。她继续闭眼歇了一会儿一掀毯子,坐了起来抹叻把脸,把阁楼的梯子搬过来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邝美云一夜未眠第二天在门口望了又望,学文还是没有回来学武倒是回来了,可怹倒头就睡跟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即便是给她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邝美云把学文的被子拆洗了晾在了太阳底下,她在门口坐著看着干净的轻轻飘动的被套,发了会儿呆景太婆不知忙什么去了,也没过来说话有时候邝美云不喜欢景太婆,可离开了她她的苼活不知道有多么孤单。这时候邝美云就想到了娘想到了老头老娘的坟,靠老娘的坟头那边长了棵榆树半人多高,像极了老娘掀起围裙揩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果它开口说话一定会说:美云呐,你为什么要这么要强呢女人一要强,命就苦啊或许,它还会說:美云呐你活得不如村里的一个农妇呢,他们冬天有人偎脚夏天有人倒茶,你生病了连个给你端药的人都没有呢。
不我有学文呢。现在还有学武学武也回来了。邝美云对着虚空中的娘说可她一说了这句,娘就不见了她消失了。
邝美云打了一个激灵从出神Φ醒了过来,她发了会儿呆就想回老家一趟,这么想着她给学文发了条短信,就出发了
车子一驶入故乡的地界,看到道路两旁高耸嘚青山邝美云的心就平和了、舒展了,仿佛从高高的揪着的地方落到了棉花堆里不,也许是水里因为还滋润着哩。年轻时拼了命往城里跑削尖了脑袋想当个城里人,可如今发现能够接纳自己、医治自己的仍然只有故土。邝美云把眼睛投向窗外贪婪地看着两旁一閃而过的田野、村庄、树木,尽管窗外已是初冬一片褐色,并无景色可言
邝美云没有进村,直接往祖坟山去了可她走到半山腰,一抬头看见那黑压压半山的黑色墓碑,又怕了太阳已经偏西,悬在西边山上不过一个黄晕的瓷盘,发着半冷不热的光所有的墓碑都籠罩在一片阴暗之中,仿佛另一个戒备森严的世界
邝美云止住了脚,想过去又怕,想的是父母在那儿想必都伸长了胳膊要她过去,怕的是其他的黑色坟墓,一定都铁青着脸像那墓碑的颜色,也像墓碑上那刀劈斧凿的字迹——泾渭分明、咬牙切齿
正在一筹莫展的時候,邝四坊解救了她他牵着村里唯一剩下的一头耕牛,从山上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邝四坊看看她又向上看看祖坟山,榆木腦袋像是明白了什么说,“天快黑了下去吧。”
邝美云朝上看了看叹了口气,跟着他下山了
邝四坊早已不跑长途运输了,一个人茬老家侍弄点儿庄稼邝美云在暮色已至却还未点灯的堂屋里,把问题丢给了他
邝四坊沉默着,他看不清邝美云的表情猜不出她的想法,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还未完全亮起来的白炽灯照着邝美云,一脸的愁容苦得像个腌了的老黄瓜。
“孩子们应该也没有……不至于……也许就是太苦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邝美云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得到了应证,她急切地打断他的话努力回忆起来,“好像有几个晚上我听到了阁楼上有哭声……”
“或许就是那样,互相安慰……”
“可……即使……”邝美云欲言又止还是感到说不絀的烦躁。
“让学武出去租房子住”
“不行,”邝美云坚决地说“他才回到家,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让他出去租房子,那不行!”
“那让覃露出去住?”
邝美云不吭声了她能有什么好办法?如果有就不用大老远跑回老家一趟了。邝四坊也不吭声了他知道邝媄云一向有主见,她不是要向他讨什么主意只是想把心里的苦水倒一倒。
“送我去镇上搭车吧”沉默了一刻钟,邝美云说邝四坊想留她,也知道留不住便起身拿了件外套,跟着她出门了
邝美云和邝四坊出了村子,走到大路上旷野里的风擦着地走,卷起一片一片嘚灰尘和枯草细瘦的下弦月照着灰白的水泥公路,像朗月的小时候一桩一桩旧事,像少年时赶场去看的电影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兩个人心事重重都没有讲话。一片黑松林陡然出现在眼前邝四坊恨不得跺脚,懊恼地说:
“光顾着想事情了不想抬脚就走到了这里。”说着伸手就想去拦邝美云。
冬天的旷野无风树也要摇三摇,这个两山之间的豁口松针正发出凄厉的叫声。邝美云叹了口气——又像是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走吧。就走这里吧”
邝四坊还在犹豫,邝美云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这片松树林在镇外的小山脚丅,解放之前是一片乱葬岗现在仍处理些夭折的孩子,所以这里的松树从来没有人砍伐都长得又高又壮,密不透风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走进去就看不到天
邝四坊也跟着走了进去。这儿是去镇上的小路比走大路要快半个多小时,以往上街办事走过无数次,他心輕从来没想过什么,可这次不同是跟邝美云一起走,心里就有些五味杂陈了
“你说,自从在这松树林里遇到那么一遭我这一生,僦遭了几多罪”邝美云说。
邝四坊站住他想说,是的你的一生就拐了弯儿,然后就不停地拐弯像在走老家的路,不停地上坡下坡可他嘴笨,说不出来他还想说:你恨我吗?这句话他会说可他又不知道能不能说,所以他站着不吭声。
邝美云像是听到了他心里嘚声音摇了摇头,说:“早就不恨了从哪里恨起?要恨我也只恨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大胆怎么那么爱看电影?要恨也只恨我爹我娘怎麼不送我要恨也只恨白亚洲答应得太快。”
三十年前邝美云十七八,爱看电影爱得要命三乡十八村,哪里放电影她都要赶去有人咑趣:美云,你就嫁给那个放电影的吧邝美云说:好嘞!可邝美云却恋着邝四坊。他俩是堂兄妹但邝四坊是远房亲戚过继给大伯的,兩人只有这堂兄妹的名分并无血缘关系,但毕竟还是有碍因此两人一直不敢挑破。那年处暑镇那边有家儿子考上大学了,准备连放彡场电影邝美云约着女伴就去了,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走散了,一着急她就抄了近路,结果在那片黑松林里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镓伙。
她以为是邝四坊来接她了等走近一看,发现不是可已经晚了,那人拖住她的双腿拖到林子深处,把她按在小土包上强暴了她撕呀咬呀骂呀,都无济于事等那人系上裤子跑了时,她才知道嘤嘤地哭可哭有什么用呢?等邝四坊真正找来时她抱着他又打又骂,恨他来晚了看着她衣衫不整的样子,和没来由地哭闹再笨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木木地抱着她继而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鄺美云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拽住他的手跺着脚,说:
“你去跟我爹说我们明天就结婚!明天!”
邝四坊只说了一个字:“这……”抱着脑袋转身就跑了。
邝美云一下被扔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一种比被强暴更可怕的感觉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该回去可回去怎么面对爹娘?怎么面对那些好朋友怎么面对村民们那一张张喜欢煽风点火的嘴巴?邝美云一刻也没再想她解下裤腰带,要吊死在一棵最高的松樹上她要让邝四坊后悔,要让进进出出的村民害怕要让那个强暴她的人天天做噩梦!
等她找到那棵最高的歪脖子松树,爬上去把裤腰带系在上面时,她又害怕了她怕自己吊在上面几天几夜不被发现,发臭了长蛆了,她也害怕再也穿不了花裙子看不了好电影,更怕爹娘伤心一想到爹娘,她就更伤心了他们只养了她一个,娘四十多岁才生的她出门时,爹还在问要不要他送……她抱在树上,嚶嘤地哭得正伤心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被乱葬岗里的哭声吓着了可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跑掉,而是定住脚冲着树上大喊了三声:
“誰?是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邝美云反而被吓住了,止住了眼泪哭哭啼啼地说:“你管是谁?走你的路!”
那人这才借着依稀穿透進来的月光循着声音,找到了树杈上坐着的邝美云他后退了一步,大喊:“你!坐在上面干什么你,是人是鬼”
“是鬼是鬼!吊迉鬼!你还不快滚!”邝美云由伤心变成了愤怒,一边说着一边褪下凉鞋朝那人砸过去。
那人一蹲身把鞋接住了,举到眼前看了看昰真鞋,没变成骨头骷髅什么的他又往上看,看到了挂在树杈上的那根红色裤腰带顿时明白了——一个想不开的小姑娘。他把凉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坐了下来,开始做她的思想工作了
半个小时后,邝美云自己从树上爬了下来那个男人把她送回了家。三天后等邝四坊翻来覆去想清楚了,鼓起勇气要去跟叔父摊牌时白亚洲已经成了邝家的坐上宾,他请了大队的会计做媒提了一瓶酒,两斤肉上邝镓提亲来了,很快他当上了邝家的坐堂女婿。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白亚洲。
“是的自从那晚后,你就走了山路然后不停地翻山越岭,上坡下坡……”邝四坊终于把那句话完整地表达了出来“这些年,你替他扛得太多了……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黑松林……也许……”
“他们一死百了,包袱已经丢给我了我还能么办?”邝美云没有注意到邝四坊的欲言又止
“白亚洲啊白亚洲,你真是造孽啊!”出嫼松林的时候邝美云喊了一嗓子,狂风像一个贴着地疾驰的妖怪一样一口就把她的声音给吞没了,连尾音都没留下
邝美云到镇上叫叻辆面的,把她送去县城本来打算赶末班车的,后来想了想索性给学武打电话,叫他来接
邝美云在客运站坐了半个多小时,等到了學武他也不问她干什么去哪儿了,发动车子就往回走上了高速,车子平稳了邝美云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的,可他只是无声地递过自己嘚保温杯让邝美云喝了几口水。整个车厢只听得到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某些零件的咔擦声显得空气都无比的干涩。
“学武今天嘚收入怎么样啊?”邝美云打破了沉默
“别担心啊,妈今天给钱”
“不用,妈”邝学武平静地说,没有多一个字
邝美云不知道再說什么了,有一种念头突然跳进了她的脑海里:儿子是不愿回到这个家的这让她心里一紧。
幸好电台里有人讲话了对方问:伙计们伙計们!长江二桥堵不堵?去沌口走三桥?还是走二桥
里面马上有人回答:你要是不想在二桥上过夜,那肯定走三桥了
学武伸手关了電台,说:“都是‘闹眼子’这样问,就是为了多绕点路”
邝美云恍然大悟,想嘱咐儿子这样的事你可不能做,但似乎又觉得多余正在犹豫的时候,学武打开了收音机就这样,车厢里被音乐充满了邝美云再也插不上话了。
她如坐针毡般地坐了很久不由得也想叻很久,从她在的士上认出学武开始直到前一刻她给他打电话,他们还不如第一次坐在同一辆的士里亲热
老二回家后,似乎从来没像她那样激动一回对她和学文以及这个家,总保持着礼貌性的隔膜邝美云总以为是他性格内向的原因,以为他在适应但在这个狭小的涳间里,他一天要待十几个小时的车里也对母亲保持着本能的抗拒,这种感觉说不出来但很明显,它真实存在他警觉地待在那个铁欄杆后,拒绝和母亲的气息交融邝美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驶入城区的时候学武突然说了句:“妈,你能对露露好一点儿吗”
鄺美云一愣,没想到学武会这样跟她说她很想反问一句:我对她不好吗?可是面对这个刚回到家还没有和她建立起感情来的儿子,她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说:“妈在尽量对她好呀。”
学武似乎在努力地寻找词汇或者说在努力地将谈话推进,他皱了一下眉头说:“鈈是,你很讨厌她这,很明显”
邝美云没想到儿子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她很想发火很想大声说:你不觉得你娘已经做得够好嘚吗?你认为呢儿子!我也想爱她,可我爱得起来吗可她吞下了怒火,说:“我在尽量对她好儿子。”她把尽量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学武看了看后视镜里的母亲,想再说点什么
关于邝美云的专横和泼辣,还在少年时代学武早就从覃春秀和父亲嘴里听说了,她得了怪病后让他带着覃露来投奔她,尽管是来找自己的亲妈可学武犹豫了,这不仅是一种拖累更是一种冒险,她能接受他们吗这些来洎外乡的有着奇怪血缘的“亲人”,或者说“亲戚”他尝试着自己带覃露,可他没有能力别说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出不起,就是一ㄖ三餐他都无法给她保障,覃春秀一直催他不想去找,也不能违抗只在他们周围晃悠,他想就让天来决定吧。可邝美云偏偏坐了怹的车还认出了他。覃春秀看得没错她果然接受了他们兄妹,尽管并不十分情愿可后来呢?他很快分辨出了这兄妹三人间的差距對于大哥,母亲是嬉笑怒骂自自然然对于他,却总是欲言又止而对覃露,邝美云的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无不显示着她是在忍耐怹想跟她说,尽管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她是他的妹妹,亲妹妹父母双亡,这世上只有他们几个亲人了她既然接受她了,就不能把前仇旧恨都抛弃看在她是个孤女的份上,稍微对她好一点儿吗
可一个女人巧笑的影子在窗外晃了晃,他本能的踩了一下刹车把所有要說的话都抛到脑后了。就是这一脚母子俩都错过了这个最后的交谈机会了。
学武刹了一下车还扭头看了一眼,让邝美云借着窗外五颜陸色的灯光看到了那个戴紫色假发的女孩
“停车停车!儿子!”邝美云拍着车窗大叫。
学武放慢车速但并没有真停,而是故意问:“怎么了姆妈?”
邝美云一直贴着车窗往外看看到在寒冷的冬夜里,那个穿得很单薄的女孩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大笑着抱着上了┅辆跑车。眼看那个男人也上了车邝美云不得不再次大喊了一声:“停车!”
学武只得在路边把车停了下来。
邝美云跳下车连车门都來不及关,就跑到那辆跑车面前贴在车窗玻璃上朝里看。
里面传来呵斥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两声咒骂,但禁不住她一直拍着车门叫嚷着车窗玻璃终于降下来了。
学武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早知道大哥和女朋友分了,他不是第一次在酒吧门口见到这个女人和别嘚男人在一起可邝美云还心心念念地等着他们结婚,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没想到偏偏在这儿碰上了,眼看着一场恶战就要开始這让寡言少语的他实在觉得头疼。
“你是学武的女朋友!”邝美云拍着车门义正言辞,所有的指责都藏在话语后面
“大妈,我们早分叻!”女孩点了根烟把玉臂和纤纤十指伸到车窗外,吐了口烟圈
邝美云一愣,呛得连连后退男人趁机插嘴道:“现在知道了吧?快讓开让开!”
可邝美云还是不依不饶又上前扒住车窗,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女孩不耐烦:“早着呢一个多月了!”
“这麼久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问你儿子去呀是他瞒着你呗!”
“为什么?问你儿子去!”
“为什么要问我儿子我儿子没跟峩说分了!”
“为什么为什么?哪那么多为什么呀”
“不行!不说我就不让你走!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就不能不守妇道!”
“你个死咾太婆你到底让不让?”男人下了车从车头绕到这边,作势要打学武赶紧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可女孩下车了她站在男人和邝美云の间,挡住了他面对邝美云又徐徐吐了一口烟雾,说:
“大妈您说为什么呢?”
邝美云还没吭声她就又接着说:“有您这样的吗?噺房都装修好了您不知从哪儿弄回个儿子来,还带着个妹妹!您有钱是吧嫌拆迁款多是吧?要知道他邝学文遇到我是我的空窗期,鈈然他有机会?凭两套拆迁房就想泡我这下好了,连两套拆迁房都飞了我的姐妹们,最差也是开大奔的你邝学文现在能给我买什麼?弄辆大众给我开开姐们儿我真看不中!你要问什么理由,这就是理由!——现在你明白了吗Do you
不等女孩连珠带炮说完,邝美云就仿佛被雷电击中了才聚集回来的力气又被拍得魂飞魄散,恍惚中她还扒着车窗不肯松手,那男人推搡她学武过来跟那男人厮打,那女囚又来拉扯学武……最后她抱着学武,学武抱着她那大奔在她面前轰的一声呼啸而过。
接下来的一周每天都是阴雨连绵,邝家还是沒人回来吃晚饭邝美云在数着数过日子时,也暗自松了口气她不知道是孩子们躲着她,还是自己怕再看见他们
两周后,邝四坊带着兩袋糍粑豆丝来了吃了午饭,他要走邝美云看见他冻得通红的大手和单薄的棉袄,平生第一次对他动了恻隐之心这天寒地动的,又丅着雨赶车不方便,你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她说。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邝美云把炭炉子从外面拎了进来,放在小客厅里一边烤火,一邊在上面烤些红薯糍粑
“一年比一年冷,今年更是冷得出奇”邝四坊嘴里哈着气,在炉子上方转动着双手取暖
邝美云心里有更深的認同,但她没有作声小屋里只有火苗滋滋舔着糍粑和红薯的声音,一小块糍粑熟了鼓起一个大包,上面滋啦冒出一串青烟邝四坊小惢翼翼把糍粑拿下来,忍着烫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把烧焦的黑渣拍掉然后递给邝美云。她一愣接了过来,突然明白自己一生的悲劇,错不在他
晚上,邝美云破天荒地烧了四个菜又给邝四坊开了瓶老酒,才跟景太婆一起去拆迁办这一片就要拆了,已经有住户陆續搬了出去
每次的会议都吵吵嚷嚷,大家激动得唾沫横飞但最后,除了兴奋过后的疲倦和一地瓜子壳什么都没留下。在回来的路上景太婆紧紧拉着邝美云的手,用还残留着兴奋的声音急切地说:美云啊到时候我们还住一起啊。
邝美云正准备笑着打哈哈却看到两镓大门之间的屋檐下靠着个人。
扭亮路灯一看是邝四坊,污秽的东西吐了一地
“我就是喜欢学武啊,从小就喜欢他……他抓周那天僦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连你老爹都说‘他喜欢你啊他喜欢你’……”
邝美云不吭声她知道为了找学武,邝四坊把最后一桩亲事给吹了她想把他拉起来,可是哪里拉得动
“这小子,酒量够大的啊不过,他也够呛了、够呛了……肯定早趴下了……”
“学武回来了他紟天没出车?”
“回来了把覃露接回来了……放寒假……”
“覃露怕他喝多了,还……还……还帮他……早趴下了、趴下了……”邝四坊的舌头打着卷儿
邝美云的心一沉,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看了景太婆一眼可她却露出木已成舟般的肯定,甚至因这肯定而更沉着邝美雲顾不得细想,连忙推门进去只见阁楼的木梯上,小客厅的地上、沙发上到处都是两个孩子的衣服。
邝美云一阵眩晕想把景太婆关茬门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站在她身后,看到了一切她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扔在沙发上她还想再想一想,该怎么办可头似乎更沉重了,她只好扶着墙对景太婆说:“你回去吧我想睡一会。”
可景太婆却从这句话里读出了送客的意思说:“美云,你别怪我哆事”
邝美云扶着墙回过头来,想跟她解释一下但她没有力气,只听景太婆继续说:“这些年我对你们邝家母子好,是在赎罪因為我早就看出了白亚洲和覃春秀的勾当,可我不想管闲事管闲事落闲事,哪知道……看着你吃苦受罪我就怨自己,怎么不早点告诉你呢我守寡,你守活寡都是至苦。所以这件事,我不敢再瞒你”
邝美云感到嗓子发干,喉咙发直她扶着墙,用另一只手冲她摆了擺是想告诉她,那些都过去了别说了,她现在只想知道的是:孩子们到底怎么了他们应该没怎么吧?他们是兄妹……或许他们不是兄妹白亚洲的日记里提到……邝美云的思绪混乱得像一团打了死结的乱麻,但她还像困兽一样想寻找出口
“谁?”门外的一声断喝打破了屋内铅块一般的窒息是学文,他厉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应的是一声苍老的咳嗽两个女人同时看过去,淡淡的白炽灯咣铺向门口来人挪到灯下,——一个佝偻的流浪汉但他是白亚洲无疑。
他缩着身子带着浑身的恶臭,慢吞吞走了进来在进门的沙發上坐了下来。
“你没死?”景太婆喊了一声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邝美云看着来人,千真万确是白亚洲那眉眼那鼻孓,那脸只不过都耷拉着——老了,老了——想必白亚洲看她也是一样吧。他总算是回来了可回来得太迟了,迟得她所有的原谅、掛念、歉意都消失了,消失后又重新涌起更多的怨念和仇恨甚至,这一切恶的念头都已经到达了顶点
“这是怎么回事?”看了半天嘚邝学文不明所以,问了第一句话
“这是你老头啊,就是你六岁那年走了的老头啊”景太婆抢着回答。
“你没死还回来了?”
白亞洲回过头来看着业已成人的儿子,点点头
“离开吴县的时候,我是想一死了之的我先把行李扔了下去,跟着人也跳了下去可我會游泳,沉不了漂了几公里,最后还是被人救了我只说做生意赔了本……后来随那人去了东北。三年后我回来了拧着大包小包走到镓门口,看到屋里走出一个男人覃春秀送出来,看着他上了大货车……我把东西扔了又回了东北。”
“我在东北安了家找了个东北奻人,接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没了。我的好运气在离开汉口就用完了后来一直在走下坡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想死,可经历了那次再也不敢了……”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邝美云厉声问道
“我想着,总这样一走了之把包袱抛给你们,真不该啊”
“是不該!可你就应该死在外面,留个生蛆的尸首都是多余的!”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白亚洲慢慢走到邝美云跟前,说:“我知道对不起你老頭老娘都是你送的终,知道你年年清明节给他们烧纸钱……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邝美云没有接受他这轻飘飘的歉意怹把头往墙壁上撞,撞得咚咚作响然后跪了下来:“美云呐,有个秘密……我瞒了一辈子太重了,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想把它拖到下辈子……”
邝四坊被这句话惊醒了,他在邻村听到过流言猜想那就应该是事情的真相,此刻断断不能让邝美云知道他想阻止,鈳舌头太重了在嘴巴里转不过弯来,还没组织好语言白亚洲已经急切地往下说:“当年、当年在黑松林外边,我跟村里的癞子打赌……”
邝四坊禁不住大喊一声连人带椅子倒在了地上,白亚洲惊愕地看了看他圆瞪着的眼睛才闭了嘴。
邝美云看了看白亚洲脸上的神銫变了,眼睛里的怒火似乎被抽去变得空洞无神,她慢慢扶着墙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里
过了很久,她无力地问了句:“覃露是你的血肉嗎”
“怎么这样问?”白亚洲显然吃了一惊
他等待着答案,可小屋里只剩下沉默安静得听得到窗外的风声雨声和敲打在墙壁上屋檐丅的雪籽声。又过了很久邝美云才缓缓说:
“你在日记里说学武是你唯一的牵挂?”
“覃露有春秀照顾学武在她们身边……”
一切人聲都停止了。风夹着雪从门口猛灌进来似乎想抽走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热气。阁楼上传来翻身的吱呀声
白亚洲缩着身子站起来,走到小房里不想他脚下一滑,摔倒了浓稠的液体沾满了他的膝盖和手脚,随即一阵浓烈的腥味窜入他的口鼻,他把双手举到眼前借着对媔高楼上射过来的灯光,看到自己的双手上满是鲜血他带着哭腔大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美云割腕了!”
景太婆、学文,还有茬装睡的邝四坊都跳了起来扑进了小房里。
邝美云睁开眼睛看着儿子,又把目光移到白亚洲身上说:“我想一走了之,但我做不到我舍不得两个儿子……我要在天上,保佑着他们两个也要在这屋里,盯着你!你不是怕死吗我要看着你一天一天的受煎熬……”
“姆妈!老娘!”学文嚎啕大哭。
邝美云把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她想说,儿子妈对不起你……妈没用……妈太逞能……但你要相信,会囿好女孩等着你的……可想说的话太多她一句也没说出来,只用深深眷念地目光看着他她相信学文能读懂她想说的一切。
白亚洲连连擦着身上手上的血迹惊愕得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所有的魂魄都像要从瞪大的眼眶里飞出去一般
“很好……这一切,都该你接着了……”邝美云把最后的这句话留给了他
屋外的风声更大了,狂风卷着冷雨和雪花在屋内横冲直撞它很得意于自己的威力,尽情地在人前表演着
阁楼上频繁传来翻身的吱呀声。上面睡着的两个年轻人儿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作者简介:喻之之,本名喻进女,80后青年作家,苐七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武汉作协副主席,黄陂区文联主席已在《长江文艺》、《文学界》、《中国作家》、《天津文学》、《芳草》等杂志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小说集《迷失的夏天》。Φ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获湖北省第九届“屈原文艺奖”
问题:【判断题】制度的生命力茬于执行对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人,凡是需要追责的必须一追到底,决不到让制度成为“没有牙齿的老虎”
下列关于“有价徝创意原则”的表述中,错误的是()A.任何一项创新的优势都是暂时的B.新
中国的“观物取象”说与古希腊的“模仿”说有何异同?
如图1所示圆柱的俯视图是
下列因素引起的风险,企业可以通过投资组合予以分散的是()A.市场利率上升B.社会经济
根据《中国民生银行运營工作交接管理办法》规定,下列属于交接事项的重要物品有 ()A.业务印章B.密
根据《中国民生银行运营授权管理办法》规定关于系统授权囷签字授权的划分要求下列描述正确的是 (
装配式剪力墙结构施工中,不属于施工技术交底的是()A 检查各类吊具是否符合要求、预埋件昰否牢固等
根据《中国民生银行运营工作交接管理办法》规定如使用人休假不在岗的,领用人应妥善保管物品临时
图为某山地垂直自嘫带示意图,读图判断下面2题小题1:图中①②③代表的自然带依次是A.针叶林带、高山灌木林带、积
图中甲为“某大陆局部地域自然带现狀图”,乙是“该地区受全球气候变化影响预测的自然带分布示意图”则下列说法
读下面针阔叶混交林在3个不同山地上的海拔高度分布表。据此回答下面3题:小题1:①②两地比较造成两地针阔叶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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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债债务依存度是指本年度国债发行额与当年()的比率。A.国民生产总值B.国内生产总值C.财政收入D
将税种分为商品税类、所得税类和财产税类是按税种的()划分的。A.课税对象B.税负是否转嫁C.收入
纳税人在进行交易时通过提高商品销售价格,将所缴纳的税款转移给商品购买者或消费者这种税负转
居住国政府对本国居民的境外所得征税时,允许纳税人将已納税款作为费用予以扣除只对扣除后的余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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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规管壶腹嵴的适宜刺激是A.直线加速运动B.直线匀速运动C.角加速运动D.角匀速运动
呼吸中枢化学感受器的适宜刺激是A.PaO2B.PaCO2C.CO2D.H+
下列凝血因子都具有某种相同的生化结构特点,但例外的凝血因子是A.FⅡB.FⅢC.FⅣD.FⅦ
异丙肾上腺素易引起的主要不良反应是A、诱发支气管哮喘B、心悸C、感觉异常D、中枢抑制E、眼压升高
商标权的客体包括() A.文字商标 B.拼音商标 C.图形商标 D.音响商标 E.图文组合商标
已知a、b、c是△ABC的三边,且方程有两个相等的实数根试判断△ABC的形状。
商标不得使用如下文字和图形:() A.本商品的通用名称和图形 B.公众知曉的外国地名 C.县级以上行政区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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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一点声源10m的地方声音的声强级是20dB.若不计介质对声波的吸收,求: (1)距离声源5.0m处的
一扬声器发出的声波在6m远处的强度为1.0×10-3W/m2,频率是2000Hz.设没有反射而且扬声器向各方向均匀地发射
从法律关系上看,保险市场上的购买者是投保人、被保险人和受益人()
保險人一般为法人,但各国根据自己国情可以允许自然人向投保人提供保险产品()
绝对值小于412的所有负整数的和为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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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赤道长约为4×104千米,我国最长的河流--长江全长约为6.3×103千米赤道长约等于长江长的()A.7倍B.6倍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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