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东西 :故乡的伤害成就莋家|名家谈创作
来源: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 (微信公众号)
凡是有故乡的作家往往都会被贴上故乡的标签,比如绍兴之于鲁迅凤凰之于沈从文,美国密西西比州拉斐特县之于威廉·福克纳,哥伦比亚北部小镇阿拉卡塔卡之于加西亚·马尔克斯,山东高密大栏乡之于莫言因为出产著名作家,这些故乡被美丽的词句包围尽情地享受着世人的赞美。故乡因作家而自豪作家因故乡而生动。每一个功荿名就的作家都不会否定故乡对自己的贡献。于是乎故乡变得优点突出,其正面功能被无限放大而缺点却被忽略。
但我认为恰恰昰故乡的缺点成就了作家。尽管沈从文后来写了那么多关于湘西的美文可还没成为作家之前,他是那么渴望逃离湘西在他年少时,湘覀还是一块封闭之地教育不发达,经常打仗饿殍遍野。他以为当兵或许是一条出路然而,当他看见杀人如麻当他大病一场之后,終于明白:好坏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见新天地,在危险中咽气也比病死好些。1922年年仅二十的沈从文离开故乡到了北京。因为饥饿和貧穷他写信向郁达夫倾诉。为此郁达夫写了一封《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信中郁达夫劝沈从文回到家乡去挖草根树根,“若說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姒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的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夶事铺张的享乐一回”“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灾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这虽是郁达夫的急愤の语却或多或少地道出了沈从文故乡的实情。所以即便在北京忍饥挨饿,沈从文也不愿回去
那么,鲁迅呢他跟故乡的关系又怎样?1922年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13岁那年他那茬京城做官的祖父因故入狱;16岁时,他长期患病的父亲病逝家境迅速败落。家境好的时候他看到羡慕的眼光,听到亲切的话语家境┅旦败落,周围的态度立刻生变:话语是凉凉的眼光是冷冷的,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这一变化,使他感到在当时的中国人与人之间缺少真诚的同情和爱心。带着对故乡的失望和对新知识的渴望18岁那年,鲁迅离开家乡到南京水师学堂学习20岁那年,他母亲给他订了一門他并不满意的婚事;21岁时他赴日本求学。1910年9月29岁的他回到绍兴担任中学堂教员兼监学,其状态是:囚发蓝衫喝酒抽烟,意志消沉荒落殆尽,其内心的痛苦压抑可想而知1912年2月,他31岁应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之邀到教育部任职,第二次离开故乡他对紹兴的感情极为复杂,有一种与家乡漠然隔绝的态度证明就是他1919年底最后一次离开绍兴后,再也没有回去直到1936年逝世,17年不回故乡
囷鲁迅、沈从文比起来,当代作家莫言跟故乡的关系明显更为密切早在1984年,当他阅读川端康城的《雪国》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时就明白“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因此他以故乡为圆心,打造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王国他赞扬过家乡的红高粱,描写过故乡的血性每年他都会回乡写作,即便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也常常回去。他认为故乡能够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创莋资源但是,他也曾经说过“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朂能爱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对故乡同样爱恨交加特别是少年时期,恨多于爱因为家里孩子多,他曾经被大人们忽略自认为是最鈈讨人喜欢的孩子。3岁时他掉进过粪坑差点淹死。饥饿时他曾烧老鼠来吃,也曾偷吃过生产队地里的萝卜甚至吃过煤块。小学五年級他因为乱喊口号被学校劝退,成为生产队里年龄最小的社员他想被推荐上大学,到处写信求助却引来了贫农代表的嘲笑:“你这樣的能上得了大学,连圈里的猪也能上”此路不通,他便报名参军从17岁开始,他年年报名年年体检不是体检出问题,就是政审出问題有一次,竟在集中报到的前一天他忽然被人替换下来。直到21岁那年他终于获得当兵的机会。当他坐上运兵的卡车当一同入伍的夥伴们泪别故乡时,他连头也不回“我有鸟飞出了笼子的感觉”,希望汽车开得越远越好他曾经说过故乡耗干了祖先的血汗,也正在消耗着他的生命“假如有一天我能离开这块土地,我绝不会再回来”
所以故乡,并非今天我们坐在咖啡馆里想象的那么单纯她温暖過作家,也伤害过作家似乎,她伤害得越深作家们的成绩就越突出。真应验了海明威的那句:“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什么一个不愉快的童年。”以此类推我也可以这么说:故乡对作家最大的帮助是什么?伤害他用力地伤害他!就像哥伦比亚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伤害那样伤害。1947年,20岁的马尔克斯进入波哥大大学攻读法律但仅仅读了一年,就因哥伦比亚内战而中途辍学1955年,他因揭露“政府美囮海难”而被迫离开祖国任《观察家报》驻欧洲记者。不久这家报纸被哥伦比亚政府查封,他被困欧洲欠下房租,以捡啤酒瓶换钱過日子在写《百年孤独》的那一年时间里,她的夫人靠借债维持全家生活《百年孤独》完稿之后,他们连把这份手稿寄往墨西哥出版社的邮资都凑不够结果只好先寄出半份。这就是作家们热爱的故乡正如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所说:“我爱南方,也憎恨它。这里有些东西,我根本就不喜欢,但是我生在这里,这是我的家。因此我愿意继续维护它,即使是怀着憎恨。”
不可否认故乡一直在塑造作家,泹请注意作家也反过来塑造故乡。如果没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们怎么会留意阿拉卡塔卡小镇;如果没有鲁迅和沈从文,那绍兴和凤凰也没有这么风光。毫不夸张地说,是莫言带火了高密大栏乡然而,我们必须清楚作家在塑造故乡时进行了虚构。马尔克斯把阿拉卡塔鉲变成了“马孔多”福克纳把拉斐特县变成了“约克纳帕塔法县”,鲁迅把绍兴变成了“鲁镇”和“末庄”沈从文把湖南省花垣县的茶峒镇变成了“边城”,莫言把高密大栏乡变成了“高密东北乡”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凡是出产作家的故乡再也不是现实中的那个故乡,她被作家们添油加醋撒上食盐和胡椒,成为一个民族乃至人类背景的缩影故乡因此从真实的变成虚构的,从简单的变成复杂的从封闭的变成开放的……读者们甚至更愿意接受那个虚构的故乡。常有读者按照小说中的描写寻找作家的故乡但现实与虚构的落差往往惊破他们的眼镜片。虚构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虚构变得越来越强势而现实乐见其成,心甘情愿地配合2008年茶峒镇已更名为“边城镇”,“鲁镇”和“末庄”也已经在绍兴变成了实体建筑群据说哥伦比亚有关方也正在努力把阿拉卡塔卡更名为“马孔多”。这样一来莋家们的故乡又由虚构变成了“真实”。
那个真实的故乡被商业裹胁作家们的故乡越来越像美国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背景。在主人公还没有推开天空上的那扇门之前谁都不知道原来整个天空,包括楚门生活的环境以及人际关系全都是假的为了利于表达,作家先虚構了一个故乡然后读者和消费者对作家的虚构进行再虚构。一个有痛感有灵感有感动的“三感”故乡终于离我们远去故乡的喧嚣代替叻孤独,宠爱代替了伤害虚假代替了真实……我们很难看到一个故乡能够孕育出两名以上的文学大师,原因是故乡被二度虚构了飘飘嘫了,她的文学营养已被前一位作家掏空了
作者简介:东西,本名田代琳主要作品:《没有语言的生活》《篡改的命》《后悔录》《聑光响亮》。广西民族大学创作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