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光明一幅合眼是合眼摸象什么意思思

这件事发地在美洲西岸加利福尼亞州一个名叫三藩市的城市里唐人多唤它做旧金山,又叫大埠是个商业发达的港口,人烟稠密十分繁盛。


不知何年何月就在城西┅个沿海的住宅区里,一条东西街道上一名中国青年常常从那儿走过。我们可以看见他胁下挟着一份当天的报纸从雾较浓天空较低的那个方向走来,每每惊动马路旁边一群觅食的鸽子受惊的鸽子各自在翅膀底下卷起小小的风暴,扑喇喇飞上道左的房檐挺胸迭翼,在洎己的安全里面、冷冷地看着脚下的善男信女清晨白肤肤的雾像一个少女飞散的肤色,使人联想到中国古典传奇或神话中的迷离境界夜间雾浓的时候,也正是神话繁殖的时候现在太阳渐渐升高,雾在转薄神话也即将消失,然而趁它还没有消失青年因为贪看鸽子,眼神也鸽子似的飞上房檐在那里作了片刻停留。收回眼神时他方才注意判那幢房子的二楼窗户出现了—张美好的女脸。那张脸的主人誤以为他在看她便露出友善的笑容。楼前—株小白花尖叶子的树仿佛极欲探看窗内的情形,从地底捅出头来扯直了,脖子直往上伸满头绿叶与她花容月貌盈盈相对。一个是动的一个是静。窗玻璃反映外界的光天化日、便显得屋内黑沉沉仍旧是三更半夜的深夜时汾。青年因为无法解释自己其实是为了鸽子而对于这小小的误会又多少有点怜惜,便随之相以—笑
有轨电车摇着开路铃隆隆开到。那當当的含有警世意味的铃声在迷雾中听来,与教堂召集礼拜日早安弥撒的钟声更增几分相似那两节车厢的电车便是—座小型的流动教堂,上车的乘客都是虔诚的教徒目的地却不是永生,而是学校写字楼,菜市场理发店。
我们的主人翁所信仰的似乎是别的一些东西他漠然地看着电车远去,缓缓往前走那有着轻微坡度的路,在他脚底下成了沿山铺筑的石级一步一级,登高一般因之眼中有一种遠意,随便望望也像在俯瞰全景他看上去是个整洁可喜的青年,衣服上的皱纹比脸上的还至少大概刚从大学出来不久,没有经过多少卋事两眉之间那道浅浅的沟,无非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擅于用皱眉来表现自己忧郁的年轻人然则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忧郁能有多深呢?有他眉间那道浅沟那么深吗还是有桃花潭水三千尺,汪伦在潭边送别李白的情分那么深——这不知名的青年,我们不妨暂且叫他莋汪伦吧……只不知他送别的是一些什么
汪伦是个读书人,虽然十多岁便移到民来美在他父亲的亲炙下,也读了不少的中国经典书籍在耶鲁大学他主修的是西洋文学,大学毕业那一年他父亲去世他自己则应聘到波士顿的一家中学担任教员。这工作持续了两年多第②个学期中,他和一位同事发生过节闹到校长面前,虽经调停因为资历及肤色都输于对方,自觉无法在那里立足年轻人脾气又倔强,终于在学期末递了辞职信返回加州老家另谋发展。在加州求职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容易他把选择的范围扩展再扩展,去过几个地方媔试都觉得不理想所以暂时他是赋闲在家。
汪伦的父亲向来自命出身书香世家“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汪伦自幼耳熟能详的。不过那古时士子的黄金色的美梦对于现代读书人的遥远,等于登陆月球之于古人——长成后的汪伦很轻易的作出这项发现茬一些穷乡僻壤的小庙里挑灯夜读,十年寒窗背负书笈上京赶考,盼望着名题金榜衣锦还乡……那时代毕竟只是个供人凭吊的时代,甚至连最后一批吊客也已经被送走了剩下来的属于士农工商社会结构的遗迹,在这商工农士的新社会里和北京人一样应该被编入人类進化史一类的书籍中去。因此汪伦书虽读了不少,也并没有名成利就的抱负现在他失业了,艳遇的希望似乎又更渺茫
虽然失业了,汪伦到底是个上进的年轻人他准备这段空暇时间把他的大学课程复习一下。他为自己安排了每日作息时间表把时间分配得井井有条,茬一定的钟点内进行一定的活动时间表“上午”的一栏下面有这样的字样:“八时至九时:散步、阅报,吃早餐”于是他每天早上八點至九点,就散步、阅报、吃早餐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忙碌着,尤其最近他与家人南游洛杉矶到圣玛利诺的亨丁顿园游玩,在那里得了┅本小册子那是关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常见的花草的。这引发了他的兴趣他把莎士比亚的著作搜集齐全,逐篇阅读然后把内中出现過各种植物分门别类,详加注释从而研究出一个有意义的系统来。他积极的寻求参考材料把案头堆聚得如同一座书城,人坐在里面吔是一种活埋。眼看着为了兴趣和消闲开始的作业渐渐成为一项严肃的学术工程,汪伦感到无比兴奋找工作的事情暂时缓了下来。他栲虑攻读博士学位即使不为别的,单只为了那些迷人的论文题目也值得:“莎翁花草的神话作用与历史意义”而究竟有没有什么神话莋用或者历史意义,汪伦还没有决定比较文学的题目他也有了:“莎士比亚与屈原:从花草看作者的追求精神”。这些富于学术意味的念起来一连串的,有着深厚复杂的涵义的论文题目听在汪伦耳中充满了曼妙的韵律,如情人的歌声情人在哪里呢?——在一扇黑沉沉永远停留在夜深时分的窗户里
汪伦自从与那窗里的女子有了那一番遇合,便天天期待着相同的遭遇好一阵子过去了—天,他从市中惢坐公车回来经过那幢楼房,但见她坐在窗前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那扇窗户光溜溜的并没有悬挂帘子,日光下明中有暗暗中有奣。那大约是下午三点多光景以后经过数次实验,证明那女子是经常在那个时辰出没的于是,汪伦的时间表有了改动上午的课外活動被取消了,在“下午”的一栏他写上:“三时至四时:散步、阅报、下午茶”由此汪伦得以与那女子建立—分路人之缘,每经过必和她点头微笑隔着那扇秃窗他看见朦胧的她,间接的看见云和天他活在玻璃窗反射中的天空底下,沿着墙根走忽然发现自己忘了李白“美人如花隔云端”的下一句。她总是低着头做着什么事情也许她在缝补衣服,他曾经看见她拈针引线的手势就像古代丈夫远征的深閨妇女,日夕伴着一只针线篮做人——汪伦愿意这样想距离太远了,只能想像她手中的彩线银针又仿佛她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根本針和线都是假想的他的记忆重回到小时候看过的粤剧花旦,在空落落亮堂堂的灯光舞台上锣鼓喧天之中,风情万种摇摇摆摆的下轿,推门跨槛,上闩……一举一动明明是假的却又是真的,只有她缓缓伸出去推门的手是真的同时是美丽的过程与完成。她身处的厅房成为深而又深的殿堂殿堂萧条的烟火中供奉着一尊寂寞的女神。
邮箱上注明那个人家姓卢对那个女子的思念在汪伦的心窝里筑起了┅个小小的巢,待哺的雏儿不时伸出光秃秃的小脑袋吱吱叫两声稚嫩的歌喉把他的心唱得软绵绵的,而柔软的心特别易被感动汪伦正昰被这多雾的城以及自己对一个陌生的女子的恋幕所感动了。走过她窗下他的心是一只家饲的白胖胖的小白鸽,混在野鸽子里面飞希朢飞上去看清她的真面目。悬在他心房中的她的画像还只是印象派的离写实派差得很远。可是他无法接近她
这一天,他如常经过她的镓拾起头来正要跟她打招呼,却见一架飞机在空中飞翔所过之处张挂着带子似的一缕白烟,在那里书写英文字母已经完成了大半个尛草a字。这景象汪伦在大学时代遇见过两次以后便没有再看见过。他不由得站定了脚步观看那天天气良好,天空是童话故事里红顶小皛层瓦面上的天空偶尔飘过两朵羊毛质地的白云。飞机在蓝天白云间穿梭飞行因为背光显得扁扁的有点单薄,仿佛它还很年幼尚未發育完全,就和一只风筝差不多但那嗡嗡的机声又使它只能是昆虫,不是风筝也不是飞禽。机声喷出的一蓬蓬略呈球状的白烟就是它沿路产下的累累的虫卵
那窗里的女子见汪伦立在原地久久不离去,起初还当是为了她的缘故不觉赧然。及至发现不是就几乎脸都红丅。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推开了窗也向空中张汪。汪伦听见声音便侧侧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初次看见她独立的容颜,脱离了一切环境造成嘚条件他在心中微微“哦”了一声,又去看那飞机在完成一个小草i后,正在结束r的最后一段旅程汪伦喜欢r这个像—朵兰花的侧影的渶文字母。
一个牵着一条胖狗的胖妇也在一旁观看她像在参加电视台的游戏节目似的,用一种竟争的口吻说:“air supply”但她猜错了紧接着s嘚是h不是u。陆续也有几个人尝试猜那谜底观众愈聚愈多,都翘着头像一群短脖子的企鹅;飞不起的鸟,就连昆虫的飞翔也觉得是可羡慕的那小型飞机把“air show”完成之后,略作盘旋便飞得不见了表演完了,观众们对那停在空中的“air show”这个字表示了他的意见随即一哄而散。汪伦也随在人群中离开现场待他回头的时候,曾经有那女子出现过的窗户已是关得严严的了
那个星期日午后,汪伦又散步到这个住宅区快到卢家了,他发现那位于二楼的大门敞开着他心目中的女子正陪同一对夫妇模样的客人出来。那男的手里提着一只黑皮箧子隔着那些距离,还是听得见他向卢家的女子说:“叫他多休息别想得太多了,情况有什么转变随时通知我,我不在的话留个口信給约瑟芬就行了。”与他一道的紫衣女郎说:“你自己也顾着身体别太担心了,小心连你也病了”
这吸引了汪伦的注意,使他不能不繼续往前走走经那所房子,他听见那卢家的女说:“真是太麻烦你们了其实启牟的病……”余下的汪伦便听不见了,只在心里暗暗着ゑ他把脚步放得极慢,几乎是量着步伐走的一边跟自己揣度着,根据所听到的那屋里显然住着一个病人,而这个病人与那女子的关系非浅那提着皮箧子的男人,必是卢家的医生兼朋友无疑了到了路口,汪伦停下来佯看街灯柱上一则寻找失踪儿童的启事,以便暗Φ窥察那对夫妇的去向只见他们随后也离开了卢家,朝他这个方向走来这时那对夫妇与他相隔不远了,做妻子的从丈夫那里接过皮箧孓丈夫在口袋里乱掏着什么,想是车钥匙
汪伦刚把脸别开去,便听见那女的说:“前面有个咖啡馆我们先到那里喝杯咖啡再走好不恏?”
男的笑道“要喝咖啡,刚才在细君那儿怎么不说跑到外面来喝。”
“你忘了细君家没有人喝咖啡的。”
“那么回家再喝也是┅样”
做妻子的不肯,使气道:“你这人怎么净做扫兴的事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一个去”
汪伦也觉得好笑。他索性让他们超前看着他们进入意芙咖啡馆。那地方汪伦也是熟悉的他的时间表上下午茶以及阅报这两个项目便总是在那里举行。他故意迟延了片刻方始哏进去那对夫妇隔壁的座头刚好空着。汪伦在那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把带来的报纸翻开
那个时间顾客通常比较少,四四方方嘚咖啡馆里静的更静响的只有更响。那对夫妇的交谈一字一句汪伦都听得个一清二楚仿佛一讲话都是他自己亲口说的。夫妇俩先是枯唑着对喝了几口咖啡过后男的叹了—口气,道:“真可惜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
“还有多长时间了”女的问道。
“这很难说反囸不长了,脑癌病患者能拖这样久的已经不多见了”
“我真是越来越怕上卢家了,”女的说“每次出来心情要低落好半天。”
做丈夫嘚道:“那么下次我—个去吧你别去了。”
妻子忙道:“那怎么行再说,我反正要看细君”
“对了,你们两个人躲在房里叽哩咕噜叻好半天谈些什么呀?”
“细君跟伯母吵架了细君气得半死,一直向我诉苦”
“为什么吵架?”丈夫道
“那个老太婆啰,在启牟媔前讲细君坏话说她在外面同男人约会,正在找对象改嫁给细君听见了,怎么不气马上就吵起来了。还不是那个老太婆想独吞在那里挑拨离间,好叫启牟把钱留给她不留给细君”
吵架的虽不是妻子,做丈夫的却拿出一副排难解纷的态度说:“唉!启牟一个大学教授能有多少钱留下来,也值得这样争法……”
“怎么不多光是房子就值不少钱了。”妻子插嘴道
“……何况,细君年纪还轻将来昰会再结婚的,即使不结婚吧她还有家人呢,生活总不会成问题伯母的情况就不问了,她年纪一大把了老来还要丢这么个宝贝儿子,也就够惨的了我说算做可怜她,让让她算了”
“细君本来也没打算跟她计较,只要把小侯的教育费安排好就行了可是老太婆在启牟面前造谣中伤细君就是不应该,简直是恶毒嘛!”
丈夫半戏谑的笑道:“你看看你你又不是当事人,要你脸红脖子粗的”
“我就是替细君不平:我是站在细君这一边的,年纪大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吗”
“启牟又不是傻子,不会三言两语就信了伯母的让他自己斟酌著办吧,也不用你来多事”
稍歇,妻子道:“一个人为自己办身后事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丈夫笑道:“这已经不算什么了以前的囚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存在家里,连到时候穿的衣服都是自己挑的呢”
笑声中汪伦拿起小银匙搅动杯中的咖啡,搅着搅着杯子里出现了┅个小小的漩涡,他端起杯子一口气把咖啡喝光喝了方才后悔。那半冷不热的加了过多的奶油和糖的液体到了肚子里万分不受用,仿佛那漩涡没来得及解散兀自在那里旋转着。
面街的一排全是整大块的玻璃窗望出去,格外强烈的感到外边的景物近近的就在肩膀隔壁,略探一探手便摸实了就像是身边的一堵墙,那景物连人带楼全是紧绷绷糊在墙上的墙纸从来没有变动过,使他因为熟悉而漠然了没有什么是他不熟悉的。到处是同样的悲剧同样的纷争,同样的生离死别随身携带着的一般。然而当他窃到有关那个叫细君的女孓的一切时,他不相信那是真的她原是不属于这世间的冷冷的悲欢离合的———遗产纠纷,婆媳不和病危的丈夫。汪伦不免若有所失她曾经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她的命运随他主宰现在,她在自己的身世中稳稳地安顿了她的未来也将在她丈夫的遗嘱中获得安顿。
他夨去了她却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午后荒凉的咖啡馆里,平淡的黄阳晒进来学着桌椅的线条格局,在地面上画成参差的几何像一幅砌圖游戏。汪伦把脚伸进光的地带不久便感到那流动的热力,随着血液从身体下游游到上游流遍了全身。一个意念也正在他体内漩涡般嘚生长成型旋转的直径不断扩大。他开始感到美妙的晕眩那广而深的圆的力,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他身处的整个世界腾云驾雾的把怹带到另外一个神秘领域。
第二天早上汪伦也不知道自己是睡醒抑或只是梦醒,人是迷迷糊糊的有那么—刹那,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方睁开眼来,窗外的天是统一的中和的灰,盲目的阴着这一天没有黑白之分的激情,如一种劣质窗帷平正板直的垂、垂、垂到他的臥房窗口,索性挂在那里了间或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底下—小块悦目可口的蓝
汪伦躺在床上想着今天要做的事,越想越慌张又是搔搔的,无缘无故的发笑感觉着被窝里自己暖热的身,碰壁的心跳新出的汗,他的烦恼不是蚊蚋而是翩翩的蝴蝶了光是处理这些纷争嘚情绪,他便在床上躺了一早上这在汪伦是稀有的,以至他母亲好几次进来察看问他是不是得病了。近午时分汪伦总算爬了起床梳洗毕,他从衣柜里取出—套才穿过一次的灰蓝西装换上里面配了白衬衫、红领带。然而几番思索之后,他还是把红领带解了下来代の以较沉静的灰。他母亲诧问道:“到哪里去呀穿得这样齐整。”汪伦淡淡的说:“没有什么上个月写信去应征的那个公司,通知我紟天去面试”做母亲的没有继续追问,反而跑过来挥挥这儿扯扯那儿。
出了家门先去买了一扎花,一包水果他从来没有做过病人嘚访客,这点礼数都是从电影上学来的也不知道学对了没有。买东西找回来的零钱在他的裤口袋里不时丁零当啷颠出声来一种轻松的、纯粹强调物质的音响,却使他得到某种精神上的愉快天晴了,天空出现了一个个蓝池子没多久云散了开来,成为一朵朵的如同一呮只圆鼓鼓的口袋,有的沉甸甸有的轻飘飘,装盛或多或少的金属硬币丁零当啷闹着雨意,临时都会慷慨解囊但是汪伦并不担心,彡藩市这个季节是不会下大雨的
将及卢家,汪伦想到马上就要实行他那不可思议的计划了心情很是紧张。他的心境虽然变了世间的風景却没有变,那块他熟悉的窗仍旧方方正正框着那个他梦想着的人他并没有立刻去揿铃,却在墙根盘桓了一会打算先和她打个招呼。她先是没有看见他及至她抬起头来,她那清淡的容色再—次使汪伦觉得情动他把拿着花的手往正门处挥了挥,示意他是来登门造访嘚但是,几乎是同时他发觉他并没有把自己表达清楚。这从她惑然的脸色可以看得出来他这样拿着一扎花在地面前挥舞,她自然以為他是一个来到她窗下求爱的浪漫青年了这使汪伦窘得很厉害,反而冲淡了紧张的心情凭着一股气,跑上楼梯按了铃
来开门的不是汪伦意料中的人,而是—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约有五六十岁年纪的老太太,和颜悦色之中带几分威严她说:“找谁?”
汪伦心知眼前这個人必是卢老太太无疑了他没有想到第一个面对的就是她,这使他的原定计划受到威胁他认为只要是细君来给他开门,一切便会顺理荿章也无须他作任何解释,因为她一定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他心里虽然忐忑异常,还是不忘假意问一声:“请问这里是姓卢吗”
卢老呔太应了是,汪伦便竭力做出泰然的样子报名姓氏,说他是刚从波士顿来的从前和卢启牟有过一面之缘,前两天听说他生了病特意來问候问候……哦,请问是卢伯母吗
卢老太太冷静的把话听完,眼睛上下打量着汪伦及至听到汪伦的问话,便含笑道:“我就是汪先生请里面坐。”
汪伦进了客厅把花和水果交给卢老太太,“不成敬意”
卢老太太接了过去:“那么客气,我先去找个花瓶把花插起來你随便坐。要喝点什么咖啡、茶、果汁,还是汽水”
“咖啡好了。”汪伦道但他立即想起卢家应该是没有人喝咖啡的。才转念卢老太太已往里面走得不见了。显然昨天那个医生夫人的推理有点问题。卢家没有喝咖啡的人而有咖啡不可混为一谈。
汪伦一个人唑在客厅觉得孤单而不真实。不知哪里来了—股微微呛鼻的香气四处望望,原来壁炉架上置着一座香炉炉中点了两柱香,缕缕青烟囙环上升像古老的大小篆,在壁炉墙上一幅画像周围缓缓写着画像中人想必是卢老先生了。
他左手边的墙壁高高钉着一只鹿头栩栩洳生,仿佛鹿的躯体就在墙壁的另一边只不过伸进头来看看景致。作壁上观客厅的布置以温雅的粉红为主要内容,标点着冷肃的黑茶几上矮矮立着一个葫芦形青瓷花瓶,里而很有风致的插了两枝“天堂之鸟”宛如两段长长的橙黄鸟喙。如果真有这种鸟不消说是捕魚为食的。
不知道细君为什么不出来就好像她不在家似的。刚才在街上的时候明明看见她就在这屋子里。难道她避不见面根据地形嶊测,沙发右边近街的这扇房门应该可以通到她的所在。但是他听不见什么声音足以证明房中有人。他的局促在这屋子里像一只笼中嘚鸟找不到出路
卢老太太出来了,把插好的花安置在壁炉架上虽然汪伦觉得应该放在病人的床头。她又把咖啡送到汪伦面前边道:“启牟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吃药,吃了药就睡觉的……”
汪伦巴不得她有这句话忙接口道: “那就不好叫他了,让他多休息吧我改天来吔是一样。”
卢老太太显然也并没有叫醒儿子的意思只向汪伦道:“你留下个电话号码吧,他醒了我叫他给你打个电话”
“不必了。”汪伦道“我很少在家的,他打电话来也找不到我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汪伦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告辞卢老太太却在他对过打斜身孓坐了下来。她虽然上了年纪还是体态均匀,并没有萎缩或者发福的迹象而且皮肤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一团粉光脂泽瘦也瘦得珠圆玊润,富富泰泰她穿着一件肉红旗袍,上面有些细胞似的图案又像蜂巢,不规则地分散着此外项间围了一圈檀香木雕花念珠,飘着血红丝穗
汪伦惟恐露出马脚,也不敢多说话还是卢老太太先问道:“你说你刚从波士顿来?”
“才两个星期”他不敢把时间说得太短,因为以他和卢启牟“—面之缘”的交情实在没有必要—到三藩市马上就来看他。可是把时间说得太长也不行显得没有诚意。
“你镓在三藩市”卢老太太道。
“是的不过我一向在波士顿那边工作。”
卢老太太问他做的是什么工作汪伦告诉她。“那么你和启牟一樣是搞教育的啰”卢老太太说,又问他这次回三藩市是否重操故业
“现在还不知道,我也许会念博士”光是说念博士的话,汪伦便感到一阵愉快
卢老太太赞许的点了点头:“很好嘛,年轻人多念书是好的”她又道,“要是你还想教书启牟对这区的教育界很熟的,很多人他都有联络你不妨问问他。”
汪伦忽然领悟到卢老太太在做何种想法她判定了他此来的目的是拜托启牟替他找事的。当然在她看来他和启牟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又是刚抵三藩市正在求职阶段,想起启牟也是从事教育工作的便跑过来活动活动,看看有什麼机会没有汪伦爽性将错就错,正好掩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便道:“那就再好没有了。”
卢老太太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和启牟见过面的这是汪伦到最难以回答的问题,虽然预先想好了对策他知道并不是十分保险的,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并且微笑着说:“好像是两年前吧那时候我刚从波士顿回三藩市度假。”
他不知道卢启牟两年前是不是在三藩市但他对卢启牟的过去毫无所知,不知道他到过什么地方而卢家给他的印象是,在三藩市定居起码有两年时间这是最安全的估计,时间再长则不敢保证形势如此,也只好冒险一试了他也不敢说成是最近的事,这却是必须面对卢启牟的时候预留后路的届时对方当然不会认得他,他就可以说贵囚善忘自然记不得了,也难怪才见过一次面,又是在两年前那就比较不那么犯嫌疑。如果说成是最近才见过面的而他硬说是卢启牟忘记了,说不定会启人疑窦这一方面他倒把握着—个有利条件:生病的人记忆力是不可靠的,因此卢启牟不认得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盧老太太听了他们问答,沉吟道:“两年前……那时候启牟老是待在医院里,也很少出去参加什么文化活动了……”
汪伦吃了一惊出為他想起未进门的时候他说:“前两天听说他生了病”,如果两年前卢启牟就已在病中而他们又见过面,那么哪里有前两天才知道的道悝
幸而卢老太太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破绽。她继续说道:“……亏得你们这些朋友常常来看看他我是一直很感激的。”她接着又问是鈈是有人介绍而认识的。
汪伦再度陷入窘境心思疾转之际,只听得右后方有一扇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卢老太太抬起眼来,注视着那个方姠道,“睡了”
“睡了。”汪伦听到后面那个人轻声问答
卢老太太介绍道:“这位是汪先生,这是我媳妇细君”
汪伦不得不站起來,回过身去细君就完完全全地在他的眼前了。经过这许多碍难为的只是见她一面,现在终于见着了他的心情真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顏色。他微微欠了欠身叫了声“卢太太”。
细君展颜笑道:“原来是汪先生”
“你们见过?”卢老太太奇道
“哎。”细君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在卢老太太旁边坐下。
汪伦以为她要把他每天从窗外经过的事说出来只顾发怔,然后使听见细君说:“启牟还住在医院的时候汪先生同葛教授夫妇他们来过,那天刚好我在”
“哦,原来是这样”卢老太太道,“葛教授夫妇那回事真是可惜的,我想起来總要难过好半天现在我自己的儿子又……”说着,眼眶就湿湿的红了
细君忙劝解,又向汪伦道:“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刚好碰上启牟休息叻不方便叫他,改天你再来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的。”
卢老太太也说:“汪先生真该多来坐坐一个人病得久了,朋友也渐渐不来了启牟整天躺在床上,就差个人同他聊聊你们又是同行,可聊的多着呢 ”
“哦,汪先生也是教书的”细君道。
汪伦未作答复卢老呔太便抢着告诉细君汪伦意欲攻读博士的话。
汪伦实在有点气她她那样做,无非是说明他的程度不如她儿子启牟是个大学教授虽然汪倫绝对没有假充的意思。他觉得卢老太太此举很可笑心里觉得不快。
“真的”细君显出了兴趣,“哪一方面的呢”
汪伦微赧道:“哆半是文学方面的吧。”
“那就更好了启牟对文学很有研究的,在学校里他就是教这一门课还写过关于这方面的书。”卢老太太道
“真的,那有机会一定要请教请教”汪伦道。
卢老太太高兴起来向细君说:“你去削两个桃招呼汪先生。”
汪伦忙站起身“不用客氣了,我这就要走了”
卢老太太殷勤留客,“正聊得高兴怎么就说要走了呢,多坐一会儿嘛我们这儿难得有客人来的。”
汪伦还待嶊脱里面的电话铃却响了起来。卢老太太说:“你再坐坐同细君谈谈,我去接电话”
还伦无奈,只得又坐下来卢老太太这一众就汸佛走到好几里地之外似的,这个范围内马上没有了她这个人虽然她只是到客厅拐出去的小走廊听电话,说话的声音在厅里也听到一些更觉得厅里的无人说话。细君去拿了两个桃来慢慢削着。汪伦还是初得着机会细细看她一看他觉得她与他从前看见她的时候,好像囿些不同似的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时也说不上来白净的额下,她的眉目翠黑玲珑紧致致的,给人慧黠聪明的感觉鼻子两旁笁笔点着精细的雀斑,使那里的皮肤看起来略显陈旧却也有它的一种属于缺陷美的、消极的魔力。脸的下半部尖了下去影响了整张脸嘚长度与宽度,变小了小而凄楚。弱者的凄楚
细君削好了桃子,切成一块块连到碟子推到他面前。
汪伦却不动低着声音慢慢说道:“刚才……真是多谢你了。”
细君从茶几下面的承架上拿了—块纸巾揩手一只只手指细心的揩,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汪伦又道
等了一会,没有听见她的答话他以为她是不会回答的了。却在这个时候听见她说:“我也不知道”那语调是略带幽怨的,仿佛她有着某种隐衷
汪伦觉得早就认识她了,在很多年以前后来有许久没有见面。如今久别重逢已经物是人非,大家讲话都是微喟的并且常常沉默。
“我以为……不会见到你了”汪伦带着点自嘲的意味,说
“本来是没打算出来,只是……”
只是在房间里面听見他被卢老太太问住了不愿他过分难堪,所以出来替他解围汪伦禁不住有些憾然。不如此她也不见得会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其实這也很公平。
谈话问汪伦一直没有再看她。细君是从一开始没有抬起头来过两人都看不见对方,倒像是在电话中交谈有一句,没一呴黑暗的甬道里的密语,也许对方在地球的另一边也说不定电话线不知怎么搭到另外一户人家的电话去了,可以听见另外一个人在那裏絮絮地讲话那是卢老太太,在客厅看不见的地方谈电话说两句抽咽一声,是哭了当她向对方诉说着儿子的绝症,长年累月的不死囷最终的死
“葛教授夫妇他们是怎么回事?”汪伦解不开这疑团
“她们后来飞机失事死了。”细君道
死无对证一一细君把他们抬出來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原是细君为了维护他不得已的抉择,却使他对这一双从未谋面的夫妇多少怀着一份歉意了。
微顿之后细君道:“你是怎么知道启牟的事的?”
汪伦随即把昨天的遭遇扼要地说了一遍说毕道:“我还可以来看你吗?”
细君先是不语然后她掩不住匆忙的往房里走去,出来时手握着一张折叠的纸条一给旧给了汪伦、那动作几乎是负气的。汪伦展开纸条——是卢家的电话号码他竝刻他明白了细君的意思,两颊着了火似的热了起来他知道,不瞒着卢老太太他不可能自由的与细君见面,可是一旦真的要背着她與细君约会,又觉得太不光明正大而且卢启牟也是一个难题,他还没有死不能现在就把他当作死人。汪伦次来此之前从没有考虑到倳情应该如何发展下去。根本他从没有把卢老太太和卢启牟包括在他的设想里面。他是抱什么希望而来的他自己也很模糊。细君并不咑算见他现次,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她就改变了主意,愿意与他单独相会等于间接鼓励了他。于惊喜之余汪伦同时也是困惑的。
愙厅里他们两人跟对方生了气似的对坐着,都是一脸春红
汪伦的生活整个被打乱了,他没有再去散步因为没有了散步的需要,也没囿再按照时间表实行一天的计划他耽于思索,尤其关于自己与细君譬喻说,他是不是应该与细君建立更深一层的关系细君那方面是囿可能性的。她不但没有一开始便拒绝他更对他作出暗示性的邀请。他并不是没有考虑细君的环境她是一个将寡的女人。他在这个时候与她交往脱不了乘虚而入的嫌疑,但是反过来说她又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女人。他给她安慰难道错了吗?事情发展下去将是如何┅个了局,很难想保如果说就此算了,他当初又何必劳那番心思去结识她这是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机会,若然轻轻放过总是一件可惜嘚事。
打电话给细君的时候汪伦的态度是尚未完全确定的,他认为最好还是由细君的态度替他决定然而,电话当中细君并没有表示任何程度的热情,她甚至是冷淡的这刺激了汪伦的硬脾气,他坚决的说:“我今天想见你”细君道:“唔……你两点钟来吧,我等你”
挂线后,汪伦被—股不安的感觉困扰者他虽然没有宿过私娼,但是他怀疑打电话到那种地方去谈话的内容,大概就和方才那段对皛差不多他发觉他到底还是误会了细君的意思。他以为她把电话号码给他是让他约她出来会面。不料约会的地点就是卢家卢老太太即使不在,卢启牟呢诚然,不方便的话细君也不会叫他去,他不过是觉得奇怪罢了
午后两点,汪伦带着点后花园私会的心情来到卢镓细君给他开门。他虽然明知卢老太太不会在家还是忍不住问道,“伯母不在家”
细君进去倒茶。汪伦就在客厅踱起步来轻盈小惢,犹如踱在危枝上的一只小鸟经过近街的那扇房门,他略为停留了一下微侧着头。倾听着对面人家的楼顶列队站着—排灰鸽子,鴉雀无声一动也不动,像一排冷静的标本
细君端茶出来,汪伦忙过去接了放在几上,她先坐了下来抬头望望他,汪伦也望着她兩人都不觉笑了。
汪伦坐下喝了——口茶“龙井?”
热茶在他体内造成四季如春的气候他觉得舒服极了,深植在属于自己的温带里外间的天气却是一大片阴冷,满天云霾密布人们已经习惯了,并且承认那就是正宗的天空偶然出点蓝色,还以为是一片罕有的蓝云
“她去打麻将了,一打就是大半天的”细君说。
她今天穿着浅灰的羊毛毛衣使她看起来比平常饱满厚实。那痒痒的一圈圈的鬈毛仿佛还可以剪羊毛似的剪下来,另制一件毛衣
沉寂中,街道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那零星的童音,处在二楼客厅静静听着使人觉得冷清。
“你不是有个孩子吗叫小侯的?”汪伦道
细君微笑道:“他现在住在我小姑家。那边孩子多热闹些,离学校也比较近”
细君鈈说,汪伦也猜到真正的原因是不愿意孩子活在父亲的死亡阴影下,他觉得他也许应该去探望卢启牟他已是第二次到卢家了,以他客囚的身分应该拜望这里的主人。然而看看细君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是很费解的。即使她明知他来此另有用意表面功夫总要做得周全。更使他纳罕的是卢启牟也不出来会客哪有客人来了,主人却躲在房里的反正这一家子人都透着奇怪。
他从茶幾下面拿着一本杂志翻着翻了一会,发现里面夹着一封航空邮简他用手指拈起来看了—看,收信人注明是胡细君
“原来你姓胡。”汪伦笑道
今大的话题就此被决定了。他们交换彼此的家庭环境小半天功夫,也交代得差不多了
坐久了有点寒意。汪伦走出阳台凭著栏杆往外看。花架上种着各种天竺葵正开得灿烂。然而背景却是阴天马路的清洁、坚硬、灰和冷完全属于现代城市的伤感主义。两株问荆树在对街矗立着没有丝毫含意,就像某种建筑物较远处,一个中国太太带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那里扫着尤加利树的落叶那聲音充满清凉的秋意。—只西伯利亚种的大黄狗摇摇晃晃地过了马路女孩叫着“Prince,Prince”蹲下身来拥抱它有人在建楼。两名建筑工人起劲嘚用英语及西班牙话沟通把一叠叠木板堆推到高卡车上。
无缘无故的汪伦忽然有这样一个感想:这一带最多的是天竺葵、问荆树、雾囷中国人。
回过头去却见细君坐在一堆白布的簇拥之中,一手牵针引线手托着个绣花箍儿,像是绣花的样子他十分惊异,因为实在鈈能想像这个时代还有人绣花
细君察觉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带笑解释说:“你别笑,我是自己闹着玩的实在是因为闷得慌,看这窗帘上一点花样都没有我小时候是学过这个的,反正也是闲着索性自己动手弄弄看。”
汪伦走过去拈起窗帘一角端详了半晌,“怪不得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你的房间会没有窗帘。现在的人都那么重视隐私权”
他立在细君背后看着她绣。她低着头头发又厚又多,松松的扎成一股从脑后垂到胸前,沿着柔和的线条向他形容细君的性情
那窗帘非常白,白得纯情帘子的下摆用金丝线一针针绣了幾株大小相若碗口大的花。这两种颜色的配合使汪伦感到喜悦不知为什么。
“这是郁金香吗”汪伦道。
“哎线条比较简单,容易绣”
汪伦笑道:“美国的郁金香真小,前两年我到加拿大旅行见到的郁金香有个南瓜那么大。”
汪伦闲闲的想道不知道郁金香这种花茬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出现过没有。
第一次约会很平淡的过去了但是汪伦并不感到失望。他认为建立—份深厚的感情是不能操之过急的怹每每向细君诉说他的志愿,他理想中的博士论文他研究莎士比亚的心得。细君则一边绣花、一边听着露出同情、谅解的微笑,有时叒像被娱乐着似的他喜欢天热的日子,看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裸着两条白玉光臂,窄条的身子或坐或立都是妩媚的蓬松的头发结成一股子,垂在两肩之间像一条可爱的小动物的尾巴。
有时他未免胆战心惊随时提防着卢老太太会突然出现,虽然至今他与细君的约会还呮限于“清谈”性质多少次了,他向细君进言不如把地点改在外面。细君老是拿卢启牟做藉口说万一有事,总得有个人照顾着也鈈能不承认她言之成理。实际上最使汪伦不能释然的正是卢启牟。他在卢家出出入入从来没见过卢启牟一面,他似乎是不出房门走动嘚和细君在客厅里谈着话,汪伦简直不能相信屋子里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第三者存在着。这的确有点反常无论如何,卢启牟是這个家的主人到现在还未去拜望他,在情在理都说不过去不知道细君为什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有时候汪伦几乎相信卢启牟已经死叻。
终于有一天他问细君为什么卢启牟不留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细君道:“他一发现得病就进了医院治疗了很长时间都不见好,后来夶家都知道没指望了他说死也死在家里,所以才搬回来”
谈论着丈夫的死亡问题,细君就像一般的家庭主妇谈论柴米油盐幽怨而无鈳奈何。
她的淡然使汪伦感到不自在但是,他转念又想以现代进行式的文法形容了两年的死亡,大概是再也不能使任何人激动的
他告诉细君他想看看卢启牟。
细君道:“他不大愿意见人的”
“我也不知道,自从搬回家来住除非是必要,他是不见客的”
“可是我苐一次来的时候,伯母好像很热心要我们见面似的”
“她那是敷衍你的,她根本没想到你还会再来”细君抿着嘴笑了笑,“她以为你昰来打关系的”
汪伦回想那天的情形,一点也不觉得卢老太太是在作伪不过这也许是因为她善于作伪吧!
下一次见面,细君向汪伦道:“你不是说想见启牟吗他今天精神倒是很好。我陪你进去吧”
汪伦怀着几分好奇心,随细君走进启牟的卧室他的心理准备显然是鈈充分的,因为他还是被病人的外貌吓了一跳卢启牟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躺在那里只是腌在疾病里的一条人肉像一只脱光了毛嘚小兽,头发大半秃掉蜡黄的皮肤又粗又干,像皮革从一种动物身上剥下来,把他裹尸一样裹起因为瘦到极点,他的五官超然地突絀着在他脸上造成暴戾贪婪的神情。眼眶如同两只碗哐啷啷装着两枚鱼眼,整个嘴部斜抄出来使人联想到那些下颚特别发达的食草動物。
汪伦想道他简直是个怪物,怪不得不让小侯住在家里细君这几年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是汪先生吗”卢启牟哇啦一喊。
汪伦没想到他那么中气充沛倒又吓了一跳。
“真是不好意思恕我不起来了,坐坐。”
汪伦客套了几句细君在床边放了张椅子给怹坐。
启牟道:“我这里实在不是待客的地方又脏又乱,拿来待客真是失礼的所以我一直没有请你进来,再就是我的精神很有限说話说不了几句便累了,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谈活对象还不如让你多同细君聊聊。我母亲说你认识葛教授他们的我现在的记性是不行了,峩都不记得我们见过真是不好意思,那时我的眼睛还看得见吗”
他一上来说了这么多话,汪伦只是愣愣的来不及进入情况。还是细君道:“那时候你还看得见汪先生你是见过的,你记不得罢了”
汪伦这时才会过意来,他往启牟脸上再看了看原来他的眼睛已经瞎叻,方才倒没有注意到
启牟翻着眼球,一副吃力的思索的样子然后他很大声的“哦”了一声,用恍然的口气道:“我想起来了对对對,就是葛教授他们最后来的一次见过的我想起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
汪伦暗自好笑,看看细君也在那里忍着笑。
启牟喟叹道:“说到葛教授他们我这个有病的还在这里死不去呢,他们倒先去世上的事情真是说不准的,所以我也看开了说起来,葛教授还是我嘚授业恩师呢……”接着他详细的为汪伦述说他与葛教授的师生关系
启牟虽然说过他说了几句话便会累着的,可是现在他已经说了许多嘚话却比室内的另外两个人更显得精力充沛。倒是汪伦很觉得有点疲倦。
细君忍不住道:“你歇歇吧你不累我可累了。”
启牟自嘲姒的嘿嘿笑了两声果真便沉默了下来。
汪伦倒又过意不去说:“我听伯母说你还出过两本书呢,有机会倒要拜读拜读”
启牟很高兴洎己的成就被人提醒了。但他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兴奋露出来反而摆出—脸孔的严肃道:“很惭愧,我的工作是还没有完成的我很遺憾我没能做得更多,太浪费时间了太耽于梦想了。”他说到这里声音沉了下去有一盏茶的停顿。再开口的别候他改用了他较习惯嘚英语,痛心疾首的说:“汪先生像我,有才气有学问,有理想但那又怎样,我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私生子在现实面前是得不到承认的,甚至于被否认被拒绝,在现实当中我笨手笨脚,等于不存在我只有被放逐到梦想里去,只有梦想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的毋亲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平凡的感情,只有爱纯正无边的爱,只有梦想才是我真实的生活汪先生,你听我说……”
汪伦却越听樾觉得莫名其妙他怀疑卢启牟可能有点神智不清,皱着眉看了细君一眼
细君非常尴尬,红着脸不耐烦的向启牟道:“你省口气吧也鈈怕人家见笑。”说毕赌气走出去了
汪伦心想,不见得是卢启牟不愿见客恐怕是细君不愿外人见到他。他简直就是个老人了说话啰裏啰苏,长篇大论谈吐举止都惹人讨厌,而且不但瞎了还有点神经病,哪里还有半点大学教授的风范
一阵沮丧的寂静充塞了整个房間。这个房间并不如启牟所说的又脏又乱相反的,还收拾得非常干净不知道是不是房中那股异味,给了卢启牟错觉汪伦想。起初他鉯为是坏疽腐化的恶臭后来又觉得不像,倒像是狐臭
启牟连叹了两口气,伤感的说:“汪先生你有空多来坐坐吧,细君实在是很寂寞的她很需要有人安慰她。我呢我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她现在很嫌我的我知道。我给她很多麻烦对她来说,我是个累赘只要我迉了,她就自由了她还年轻,年轻人的自由是可贵的她好像很喜欢你呢,经常和我提起你我不介意的,真的不介意她找个谈得来嘚伴儿,我很为她庆幸汪先生,如果你也喜欢她那么……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汪伦只觉得愕然,他不知道他能够说一些什么
兩个男人都无言了。中午的阳光茫茫入室在这房间里经过无数天的反刍,残了旧了,恶化成为惨黄的颜色晒在床头的镀金相架上,接触得最猛烈的地方惊出一片钻光那是卢启牟和细君的合影。年轻健康的卢启牟从相片望出来看着卧病床榻未来的自己,并不认识洇而做出亲善的笑容。
汪伦望着床上的卢启牟忽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坐在那里,望着这样的—个人一切都荒唐到了极点。
细君端了一盘沝果进来两个男人吃着水果。一边议论着现今的教育制度启牟很鼓励汪伦去做研究生,又说:“你要是想暂时找一份工作这里不远囿个中学,我和那里的校长是熟人我可以给你写封信,让你去见见他”
汪伦本来无可无不可,既然有此机会自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於是由启牟口述细君代笔,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汪伦谢过,把信收入怀中便告辞了。
从卢家出来没料到外面天气那么热,太阳的熱力像理发店里的电发器烘得人面红耳赤。路旁泊着新洗的车辆、车顶上白热的反光完全是高音、歇斯底里的白花花的马路刺激着人嘚眼神经。并列的七彩楼房仿佛是糖做的西饼店玻璃橱里三层的奶油蛋糕上装饰用的糖,就是这种颜色树和电杆发出鸣叫,那是唯一嘚骚动了到处是强烈紧凑的黑白,工整的光与影的组合重复的秩序中隐藏着—种高电压的癫狂。汪伦觉得他正走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噩夢里
来到路口的墨西哥餐厅,他拾头看看屋顶上那座方型的钟塔那是座有趣的钟塔,他记得塔的东南北向各有一面钟,阿拉伯数字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活动,却停留在三个不同的时间向南那一面有半片钟壳破落了,漏出里面的黑窟窿就仿佛时间老掉了牙,鈈过仍可辨别出长短针指向五点四十八分这个时间东向的钟是五点五十七分,北钟一点三十七分也许曾经为三个不同层次的世界纪录時间。然而静止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汪伦的时间正不即不离的依照他腕表上的长短针进行着。他忽然想起英玛褒曼的影片《野草莓》中那个没有指针的钟那曾经给他很深的印象。如同一张没有眼耳口鼻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过了几天汪伦果然拿着履历表和卢启牟的介绍信到那所中学谒见那位中学校长。那位校长听说是卢启牟介绍来的很热情的接待他,详谈后对他的资历十分满意,又问他是鈈是所有教员甄选试都通过了那时学校刚好有个空缺,颇适合汪伦事情纵未成为定局,看情形是不至于落空的
离开学校,看看朋友已经接近和细君约会的时间了,正好直接前去不料半路上遇见两位好友,硬拉他去喝咖啡汪伦只推有事,但大家都知道他现在是无業游民也不信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也不容他分说—边一个把他架着带走了。
从咖啡馆出来已将近晚饭时分自不便再上卢家。一抵家他就拨个电话给细君可是响了许久都没有人接听,看样子卢老太太和细君都出去了卢启牟是不听电话的。晚饭后汪伦如常唑在书桌前,埋首于莎士比亚的成就里面然而他老是定不下心来,烦恼得很好像有什么无处发泄似的。他的整层皮肤紧紧的把他裹住体内的一切又不住往外膨胀,使他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一跳就跳出自己的皮囊,世界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他的肩膀那么宽,他的高度那么长棺材似的把他的昂藏七尺之躯严丝合缝的装了起来,除了自己的呼吸其余的都感觉不到。
夜深了他的家人都睡了,唯他嘚书桌一灯茕然笼罩着莎士比亚的一个戏剧。他的头微伛着像个灯罩,只有他的手在灯光的范围内揭过一页又一页手指的影子清清楚楚的在书页上,那翻书的声音很好听仿佛隐藏著某种知识的奥秘。站起来推开窗,只见漫天浊雾和烟远处—两间住宅的灯光,浮沉在青黄的氤氲中
汪伦静静的立在窗前,忽然对自己的生命充满巨大的欲望他再也忍不住了,披上外套走出门外不期然的便朝卢家嘚方向走去。雾在街上飞湿寒的风蛇似的钻入衣领。他住在卢家北边必须往西绕过金门公园,沿太平洋海堤走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方財到得了卢家。这地方黑夜降临之后总是荒芜的,四处无人更觉得是走在一个文明未启的星球上。太平洋那边天然的水光如一条条銀鱼,浮在水面上集体嬉戏经过金门公园,墨黑的树影构成各类怪诞的形状应该是历险记里的背景,譬喻卧虎藏龙的非洲森林沿路嘚街灯硕大地插在地里,缩小了就可以插在香炉里,为供奉神袛而焚烧香头飘出神圣的烟火,化为宇宙间痴迷的雾汪伦快步走着,絀了一身微汗天地的大沉寂中,唯听见以摩尔斯电码为根据的雾号从北方传来,—声声长了,短了断了,像鬼哭像狼嗥,又像遠龙在神话迷宫中呜咽
此时已过了子夜,卢家的灯光全熄了汪伦在楼前的树下倚立着,额上的汗渐渐冷却他目注卢家的黑暗,心中並不想什么听着那神鬼欲来的雾号声,但觉这一切都是离奇的简直玄之又玄,如同魔术该不该叫细君呢?他想起电影里爱恋中的青姩瞄准窗口丢石子的伎俩以取得情人的注意。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仅仅在树底徘徊着,像个没有勇气踏入家门的回头浪子虽然,囿一点轻微的声息从屋内传来同时,卢宅里的盏灯在他眼前光明地亮了他圈住了嘴轻声叫道:“细君?细君”而他根本忘了考虑开燈的极可能是卢老太太。
幸而是细君她非常惊诧,很快的开了窗探出头来小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但她马上又急促地说“你等一等!”随即转身入门,灭了卧房的灯走出客厅,把那里的一盏高脚灯捻亮了开了阳台的门走出来。
汪伦也移了移站立的方位迁僦她的位置。
“对不起今天我失约。”他解释他为什么失约
汪伦说:“你还没有睡?”
“已经上床了起床喝杯水,口干得很”
汪倫“哦”了一声。他的一只手一直坠在外套的口袋里以致那口袋凸出圆圆的—块,装了苹果似的他四下里望了望,仿佛有什么分散了怹的注意力然后他有点突兀的说: “今晚雾很浓。”
“哎她早就睡了,她向来不超过十一点便上床的”
汪伦又“哦”了一声。“我陸点多打过电话给你没有人听。”
“我们出去了”细君道。
两人—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都在悄悄说话对街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夜荇人走了过去。
“我今天到那个学校去见了你丈夫相熟的那个校长” 汪伦道。
“还好他说迟—点再通知我,看来机会很大”
“那很恏嘛,先恭喜你了”
汪伦却有—阵子没有言语。然后他说:“可是我心里很烦”
“我不知道该做事还是读书,如果我去念博士我不想分心工作。”顿了一顿“你说呢,你说我应该去念书还是工作”汪伦说。
略经沉吟细君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有机会的话,夶概是趁年轻多念点书好的吧”
汪伦笑了:“我也是这样想。”
这里面还有—层因素:卢启牟是个大学教授汪伦自不欲输于他。只不知细君是不是持着同一种想法汪伦想知道。
“你的莎士比亚读得怎样了”细君问。
“进度很慢我整晚都在看他的《仲夏夜之梦》。”
“真的说什么的?讲给我听听”
汪伦略为给她叙述了一下。他伤心的感到自己的没有口才讲得断断续续的,一点都不精采、
故事還没有说完他们两人之间的话仿佛已经完了。汪伦觉得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他好像突萌去意似的,又好像忽然觉得很无聊往两边張望了一下。极目无人潮湿的马路蛇皮似的反映出一层腥光。他又抬头望望天空地球在浓雾的覆盖下整个是失明的,看不见太空的星辰
他遂有一种梦样的感觉,当他喁喁地吟诵着“仲夏夜之梦”的几句诗的时候他是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做着什么的。

这就是示爱了吗汪伦并不知道。细君并没有什么表示她手肘撑着栏杆,捧着下颚站在那里不动,像被某种符咒镇住了背着室内散发的灯光,她是嫼衣的幽灵汪伦看见她却感觉不到她,不像他感觉到自己的那样他的心扑扑的跳动着,—下是一下他感觉到他的太阳穴、喉间、两腕、心房,那属于血肉之躯的清醒的脉搏


以后见面,两人都避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就当它没有发生过。汪伦有时候也真的如此怀疑怹暗中观察细君的言行,然而她的心意是一尾滑溜溜的鱼他捕捉不到。但他对她依恋日深了
—天,他到那—区的图书馆借书刚要进詓,隔壁幼稚园的门口—个女人牵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走了出来。一看那女人就是细君。汪伦倒是很高兴忙追上去打招呼。原来那天细君的小姑有事小侯暂时交还了给她。
“你就是小侯了吧”汪伦摸摸那男孩子的头。
细君向小侯道:“叫汪叔叔”
过后他们并排走着,任由小侯在前面毕竟是小孩子,走几步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他的长相很伶俐,却一点都不像细君脸部轮廓倒与启牟颇为接近。两个大人都望着前面那个活泼的小身子
有风,大把的树影扫着地面四处鸣禽啁啾,路过人家的门的花都开了,一时只觉得鸟语花馫宁静的阳光照在暖路上。
和细君这样并肩走着带着个小孩,任谁看见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吧汪伦想。一刹那间一种男人的荿家立业的欲望充满了他的整个人。这使得他觉得新奇的愉快若非碍着卢启牟,说不定就马上向细君求婚反省之下,结婚的意念或许早就潜伏在他的意识深处了只是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地压抑着。今天因为小侯的加入他眼前出现了这么一幅富于天伦之乐的画画,他觉嘚他已经看见婚姻一部分的面貌了这不就是幸福了吗?所谓落叶归根前人的话是没有错的。
小侯热出了一身汗跑回来腻着细君要脱衤服。他脱了外面的的长袖棉线衫仅留下里面的贴身汗衫。汪伦看见路边有爿小店问小侯道:“要不要吃巧克力?叔叔给你买巧克力”小侯只拿眼睛望着细君。细君笑了起来“光看着我干什么,我就有那么凶”汪伦径自到店里买了一排巧克力。他这么做是一举两嘚的一方面笼络小侯,一方面取悦于细君
汪伦把巧克力的包装纸拆开,分了一块给细君其余的便给了小侯。然后他牵着小侯的手問他在学校里学些什么。
小侯对这位叔叔的印象似乎不错眨着眼睛,告诉汪伦许多学校的事情他对机器人很感兴趣,不久就把话题带箌学校里的大卫大卫的父亲刚给他买了一个漂亮威武的机器人,他带到学校给同学们看但是谁都不准碰。小侯气忿的说着脸通红,猶自余怒末息
“大卫家里有很多很多机器人,比我多得多了”小侯诉说着,觉得这世界很不公平
汪伦笑道:“叔叔下次给你买一个恏不好?你喜欢哪一款的”
小侯回身飞跑到细君那儿,从她手里那只食物盒找出一本小手册兴高采烈的跑回来给汪伦看。那本小册子記录着各式机器人的名称特征。
小侯指着其中一个图样道:“我要这个巨无霸”他随即给汪伦逐个介绍,告诉他大卫有哪几个他自巳有哪几个。汪伦心里觉得好笑暗自付道:这个大卫真是很炫耀, 每次买了新的机器人都带到学校偏偏又是只准动眼,不准动手霸噵得很的。
小侯翻到有连环图的一页说:“你给我讲这个故事好不好?”他虽然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却还不识字。
汪伦笑着接过册子┅边走,一边给小侯讲故事讲完,他回过头好几丈外,细君正在阳光下微笑着看着他们并且慢慢的向他们走来。
接下来的日子结婚的意念无时不在汪伦心头。他与细君的整件事本来是虚无缥缈的使他感到似幻似真。然而结婚的意念一生立刻便给它扎了根,落了實他知道,以他的事业基础实在还不够资格谈婚姻。可是这个时代比不得从前了夫妇俩一同出去工作,有时候反而比单身经济些等他把博士念成功了,当了教授也不辱没了她。细君那—方面有机会倒要试探她一下。有一次他征求他母亲对他结婚的意见他母亲說:“那也好,说不定结了婚你就会安心做事了,你看你现在……”她随即便以近乎戒备的神态道:“怎么有了女朋友了?”
一天盧老太太去吃喜酒。黄昏七点半汪伦坐在卢家的客厅里,支着颐向阳台外望着。夏今时间临夜了,看看天色似乎白天还长着呢。還以为是中午两三点中饭刚过,人懒洋洋的日头晒在眼皮上,暖着一个白日梦然而,是黄昏七点半而他在这个人家想着结婚的事。
细君坐在他对面侧着身子就着日光,绣着她的郁金香她的生活—一偏平,简化一针一针毫无痛楚的成为一整个。他可以想像他在燈下苦读她在一旁做女红,或者补缀衣裳像古时一切读书人的妻子,教人想叫她一声娘子的
汪伦又想起方才与卢启牟的谈话。足足囿半小时卢启牟在他面前数着细君的好处。简直像个母亲在为待字闺中的女儿着急。汪伦知道他与细君交往是得到卢启牟的祝福的這也就是为什么卢启牟一直装聋作哑,对他们不加以干涉这真是奇特的处境,汪伦想虽则还未至于不可思议。
“你在想什么”细君噵。
汪伦微笑不语挪过去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绣花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非常满足这样是好的。他想这样静静的和她并排坐着,在自己的家而她是完全属于他的。
天慢慢黑了将睡未睡之际,这世界的眼皮沉沉的垂了下来把所有的光关到外面去。他们坐在眼皮底下的黑暗里谁也没有开灯的意思。汪伦把脸逼近她甚至已经可以闻得到她的肤香了。有那么一次她略略偏过头来,似笑非笑與他的脸贴得极近。他在她的呼吸里呼吸着从她的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息扑到他脸上如一蓬胭脂粉。过后她重新缓慢的、几乎是迟钝的,坚持着她的针她的线。汪伦也想不透在那种贫弱的光线下她怎么看得见突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两人都同时吃了一吓。那时細君正把线引满了。汪伦又刚好坐在她的右手边她一惊之下,手一跳针头一戳便戳进了汪伦的眉心。汪伦并没有感到什么只所见细君一声惊叫,眉心便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他本能的抬一抬头。这一来刚好被高踞墙壁上的鹿头迎个正着。在没有提防的情形下这一驚吃得不少,可说是惊上加惊
细君到客厅拐出去的走廊听电话。汪伦用手指摸了摸眉心只有一抹蚊子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
“啊,約瑟芬是你,”细君在那边说“……没有什么……她去吃喜酒去了……是吗……”
汪伦独自在客厅,坐了坐又站了站,总之心绪不寧看不见细君的形象,更觉心悬她那甜美的声音固执的诱惑他、试探他。四四方方的走廊口大大地张着仿佛人一走进去,它马上便會合起来
汪伦踟蹰着脚步往那里走去。
细君正向对方笑道:“来吧来吧我随时欢迎,只要你的要求不是太高就行了”她格格的开怀嘚笑了,笑成一连串点了火的炮仗
原来走廊右面的墙壁挖空了一块,成为一个拱形的壁洞壁洞里装了一个白色的电话。现在电话筒握茬细君手中传递这样的话:“……没关系,怎都行你知道,我是最无所谓的……”
她背对着汪伦挨墙站立右脚褪了拖鞋,踩了左脚腳背上没有立足之地似的,整个人的存在依赖着左脚脚板汪伦在她背后略作停留,也不知道她是有意无意她恰在这个时候转换姿势,整个上身探进壁洞里那壁洞立刻便成了娱乐场所卖票的小窗户。此时窗户的另一边来了顾客了
“……三十多块,还不算太贵……算叻多不到哪里去,我是最怕讨价还价的”
汪伦在细君背后走来走去,犹如走在一辆进行中的交通工具上路不好走,车身摇晃不定囚有些晕浪,随时一个颠簸扑倒在别的搭客身上
他低着头走着,像个忧郁的大孩子走了过去,又走回来这才发现原来洞壁底镶有一媔镜子,此时的暮色如—种浓密的阔叶树只漏下一点薄薄的光。那镜子为重重的黑暗掩饰着产生了一种保护色,与周围的墙壁打成一爿失去了镜子的作用。汪伦贴在细君的背立着只见她那平时翠白的一段粉颈,黯淡中有如奶和蜜的混合汪伦忍不住俯下头去吻
那地方,那有颈骨微凸的地方
细君扭头看了他—眼,没有一丝惊异仿佛已经给他吻过无数次了。只分了分心她便又向电话里继续说话:“够了够了,又不是你的什么人用不着那么重的礼,结婚罢了一生人难免有好几次。”说毕笑了起来
汪伦的心兀自砰砰乱跳。这是怹的初吻他第一次吻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仍旧把对方在电话里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这时细君却递过—张玉面來,悄声嗔道:“偷袭”汪伦笑了,又要吻她细君把脸背着不肯,汪伦一把揽住了她的腰细君翻着白眼瞪了瞪他,—只手印在他的胸口上把他轻轻一推,一个旋身端起电话机径往靠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走去。电话线很长遥遥的拖到房间里面,像导火线汪伦沿著线走到房间门口。这时已经全黑了细君坐在床上,谈谈说说一伸手,捻亮了床头的一盏灯
经过那么久的半黑暗,骤然面对赫赫的燈光简直有点戏剧性。整个房间从它自己的黑暗跳出来就像一个女人从她自己的衣服跳了出来。
“谁说的”细君在电话里说:“我知道还有一家在基利街,那里的清蒸鱼弄得不错”
汪伦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房间,想必是客房布置极其简单,仅仅有限的几件家具酱銫的地毯,葱绿的床
“你以为那么容易,火候要刚刚好差一点点肉就不滑了。”
汪伦在床沿坐下来没提防床那么软,坐了下去简直掙扎不起来反而弄得一抛—抛的。细君直向他瞪眼汪伦还只是嬉皮笑脸的,索性玩起弹簧床来了一味制造波浪。
“没什么我这里恏像地震了。”细君边说边望着汪伦笑
汪伦突然坐起来,把细君一扳细君“哎呀”了一声,笑着睡倒在床上“……没有没有我没有笑……果然是地震了,你那边没有吗……”
汪伦陡然失去自制力似的,吻她的颊她的颈项,她的暖暖的耳根软软的耳垂。
“……不偠紧的那么容易就震得死吗?……”
汪伦突然探过手来把她电话一拿拿走了,往地上一抛还可以听见可怜的约瑟芬惶骇地叫着:“喂,喂细君。你没事吧你可别吓我,喂喂……”
汪伦很得意的把这一夜视作定情之夜。他认为细君满意于他应是毋庸怀疑的虽然洳此,她—天不拿出明确的态度来他一天不能安心。但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的拿话试探她她总是巧妙地回避了,眯着眼看他眼神中隱隐有一种猎者的机智,半好玩半戏谑的说:“你呀你,还是乖乖的去念你的博士吧少在那里胡思乱想了。”汪伦跟自己解释或者洇为卢启牟的缘故,细君不便过于露骨免得被讥为不守妇道。只要户启牟死了……汪伦发现他最近常常这样想只要卢启牟死了……仿佛只有卢启牟死了,他自己的生命才能开始他初次领悟到卢启牟的死与他的生是休戚相关的。有时他简直怀疑他究竟是在等待细君抑戓是等待卢启牟的死亡。
一个下雨天汪伦依约来到卢家,想不到来给他开门的竟是卢老太太汪伦大大的感到意外,立时有点手足无措起来莫非他记错了约会时间?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卢老太太对于他的来访却视作平常,以适度的友善把他迎了进去
“这伞……”汪倫站在客厅中央,像个无助的大孩子蠢蠢的把伞提溜着,有点惶然的看着—滴滴水从伞尖往下滴仿佛他刚用这把伞杀了人,从伞尖滴丅来的是血
“我来。”卢老太太自告奋勇似的说把伞接过来,拿凶器似的拿到阳台上张开,晾着她脸上有一种大无畏的表情,仿佛这么把伞一张整幢房屋都无虞风雨的侵袭了。
没有征求客人的意见她便径自给他冲了一杯咖啡。出来的时候她说:“汪先生,我們到餐厅那边坐我正在剥核桃呢。”
所谓餐厅不过是客厅的延续,餐桌上品字式摆着一筲箕未剥的核桃盛壳的报纸,和一盘子核桃仁
卢老太太把核桃仁往汪伦那边推了推,“汪先生你吃—点,别客气这东西最有营养的。”
汪伦搭讪着坐了下来把手中的小包裹擱在桌上,说:“这是给小侯的玩具”
卢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汪先生你太客气了可别宠坏了他,他的玩具都多得没处放”
汪倫见她如此,就知道事情没有瞒得过她他和细君的关系她起码知道一些端倪。本来即使卢启牟不告诉她,她迟早会知道的瞒着她也沒有用。
他无聊的拣了—枚核桃仁放在嘴里嚼着。
半晌他说:“伯母没出去?”
卢老太太道:“本来是要出去的殊不知下起雨来,┅下子我就腰痠背痛哪里都不想去,还不如在家里弄点什么吃吃……等一下我弄核桃糊你先别走,无论如何吃一碗”
她的牙齿还相當坚固,那核桃用手剥不开的她就放入嘴里,两排牙齿一夹壳就破了。“咔”的一个又“咔”的一个。
卢老太太又是“咔”的一个剔着眉看了看他,仿佛是说:咳口口声声叫起细君来了。但她只笑了一笑道:“到小侯学校去了,学校开个家长会本来是我女儿玳她去的,小侯现在就住在我女儿那边可是刚才来了电话,好像不知有什么需要家长签名细君就跑过去了,去了有好一会儿了应该赽回来了。”
汪伦这才恍然原来细君临时有变。但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卢老太太改变计划不出去呢?也许是打给他了而他不在镓来此之前他开车送他母亲上中国城买东西去了,等一下还得去接她他又看了看表。今天相聚的时间本来就极短促现在又出了这枝節,怎不叫人怅然若失
卢老太太此刻也正是若有所思的。一段颇长沉默之后她极端感慨的叹了一口气,出乎汪伦意料之外的居然向怹诉起苦来。她首先诉说启牟的病一病病了这么些年,也不知还能拖多少日子原指望他养活她到老,给她送终的现在却变成白头人送黑头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接着她告诉汪伦关于她的那个嫁了人的女儿经济环境过得去而己,负担也很大她不想连累她……汪倫愈听愈不解,参不透卢老太太何以要把这些内幕向他这个外人揭露然而,再往下听他便开始有几分明了了。卢老太太终于说到了细君在一一数过细君的优点之后,她说:“汪先生细君是个好媳妇,这些年我待她就像待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就是在这个上头,她一定偠跟我争老实说,汪先生启牟能有多少钱,他一个读书人能有多少钱留下来,要争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争的我年纪这么大了,就指朢这一点点养老金她这么年轻,她是有前途的值得跟我这个老太婆计较吗?汪先生你评评理……”她抽抽咽咽的哭起来,好几次拿掱背去拭泪
汪伦默然地坐在那里,手里拈着一枚核桃把玩着当初他决定闯入卢家的生活圈子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必须在这里媔对这些拐弯抹角的龌龊的心思这位他感到幻灭。
卢老太太又道:“自从启牟得了病对细君是很放纵的,她在外面交多少男朋友他都鈈管其实他哪有不知道的……细君居然还说是我造的谣,咳那一次她可有多凶呀……启牟还鼓励她把朋友带回家来,让他看看免得她上坏人的当……我并不是不体谅她的苦处,我不要求她为启牟守一辈子寡可是人还在着呢,总得检点一些吧……我已经尽量随地去鈈干涉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为什么还要跟我过不去呢?汪先生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细君在她的那些朋友中是挺看重你嘚,你说的话她说不定会听汪先生,你好歹帮我劝劝她……”
汪伦心里空空的并没有什么感觉。事情是简单到了滑稽的地步像一出鬧剧,而在这出闹剧中他扮了小丑的角色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家子人呢?他发觉他从来没有了解过细君她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暧昧不明嘚。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这样承认。
卢老太太对他说这番话或者是出于某种自私的动机,或者不过因为她恨细君妒忌细君。果真如此她的用意就未必是要他对细君加以劝解而已了。也或许她只是一个无知的妇人以为这样就足以解决问题。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楿信她所说的是实话。
“……汪先生你帮我劝劝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
但汪伦对这一切只感到无比厌烦,若非细君恰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他恐怕已经起身告辞了。
细君回来了卢老太太急忙收了调,“咔”、“咔”、“咔”的剥核桃
细君向汪伦笑了笑,道:“咦汪先生、你来了。”
她把湿淋淋的伞到阳台上展开搁好又到里面把自己整理了一下,方才出来在他对面坐了,笑道:“来了很久了嗎
细君把桌上的包裹拿起来看了看。
“给小侯的机器人”汪伦道。
“啊是他那天跟你要的?”细君笑道转向卢老太太说,“那天妹妹有事我到学校接小侯,刚好碰到汪先生”
卢老太太望也不望她,只说:“是吗”
细君皱了皱眉头,看了汪伦一眼
“刚才忘了提醒你了,应该把启牟那一双黑皮鞋顺路拿去补一补鞋掌那里坏了。”卢老太太道
“不是还有一双挺新的吗?咖啡色那一双”
“启牟喜欢黑的那一双嘛!”
隔了一会。细君道:“改天吧今天下雨。”
“拿到法兰克那里去那里最便宜。”
汪伦怀疑他们是在谈论着卢啟牟入殓时的服装
后来卢老太太进去倒核桃壳,细君低声向汪伦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汪伦道把一直捏在手里嘚那枚核桃破开了,吃了那颗核桃仁
细君又道:“刚才我打电话给你,想叫你别来你不在家。”
卢老太太出来重新垫上一张报纸,詓掉核桃仁表面的那层皮衣子细君也在一旁帮忙。
“这种时候居然会下大雨真是新闻。”卢老太太道
外面风雨交加。一条条结实的咑在阳台不锈钢的栏杆上反激成一枚枚闪金储银的钱币,跳跃地旋转着旋转着,转动得太快了只剩下—抹圆影儿。
漫天漫地是嘈杂嘚雨钱子
雨声中,屋内的三个人仿佛是有所期待也许他们都在期待着卢启牟的死亡。汪伦想卢启牟的死,对于这两个女人而言是┅种解脱、结束。然则对于他由己却曾经意味着新生、欲望和羞耻。因此他的等待就更为沉重了
不知不觉的,雨停了汪伦坚决辞掉叻吃核桃糊的特权,离开了卢家
走到街上,他方才想起忘了拿伞抬起头。只见卢家的阳台上他和细君的两把伞互相依倚着,伞面向外右边那个是黑的,左边那个是红色的从外面看,就仿佛那幢房屋正挺着两只硕大无朋的鸳鸯色的乳房,向满街的行人招徕
汪伦並没有折回去拿伞,他实在不想马上又回到那地方去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都没有再上卢家,却换了一条路线恢复他例行的散步。踩着為露水所湿的道路树叶在他鞋底下碎裂,声音清脆像单薄的冰块。一路上总有树叶落下来长条的细叶子,轻飘飘羽毛相似,像是剛有一只绿色的大鸟在空中飞过脱落下来的。有时他在路旁掉漆的凳子坐下望着奔驰的车辆以及过往的行人,思想细君在他生命中发苼的意义然后他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一天细君打电话给他,提醒他他有一把伞忘在她家了他故作轻松的笑道:“真的?我都不记嘚了这一阵子天气那么好,用不着就想不起来了。”
再到卢家的时候汪伦发觉那里斜对面本来正在兴建的—幢楼宇,业已竣工正茬公开出售。细君的郁金香窗帘在窗口挂了起来旗子似的迎风招展,一朵朵金黄的郁金香在太阳光中灿烂异常。
正要去揿铃却听见囿人叫他,一看原来是细君卢家的东侧紧贴着一个小院子,汪伦经过无数次却没有进去过。院子门是—扇漆成暗红的及腰小木栅细君正是从那里探出身来叫他的。汪伦微笑着走过去细君把小木栅开了,只见她光着两只脚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两节修长的小腿她嘚手戴着米白粗布工作手套。
“整理整理”细君笑道。
院子往里去将到尽头处有一棵杏树。卢启牟正在杏树下躺在一张尼龙沙滩椅仩晒太阳。
汪伦十分惊讶远远的便笑道:“咦,卢先生今天这么好的兴致!”说着沿着小径走了过去。
卢启牟笑道:“细君说今天太陽好 一定要我出来坐坐。”
汪伦四处看看细君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大概到屋里去了
卢启牟说:“汪先生,你也坐坐蛮舒服的,细君呢细君,给汪先生拿张椅子……”
话犹未了细君已从屋子与院子相连的横门出来了,一手搬着张椅子一手提着汪伦的伞,她把伞┅勾勾在杏树的树枝上把椅子安置在树底下,让汪伦坐
“不必了,我一会儿就走的”汪伦微笑道。
细君便走了开去重新戴上手套,继续她的工作
“听说你好久没来了,最近忙吧”卢启牟道。
汪伦含糊的应了一声 ’
“前几天我和我那朋友通过电话,他告诉我你茬他学校里教文学、英文和历史也够繁重的了。快开学了准备得怎样?”
“差不多了”汪伦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淮备的”
“伱是有经验的,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怎样还打算继续进修吗?”
汪伦笑了一笑道:“再说吧。”
阳光相当明朗淌院子都是浓红快綠。沿着左边墙根长着许多金莲花远远望去,那饱满的鲜橙色不是花而是成熟的果实了细君正在处理着一丛指顶花。手套太太显得囿些笨拙,不像是她的手倒像是脚,仿佛于本来的腿之外她还有一双前腿
风起的时候,杏树的叶子一些些落满院的寂静如一只蜜蜂,把人的耳朵误认作花朵绕着那儿嗡嗡地飞。
两个男人不着边际的谈了些话
“活着的感觉真好。”卢启牟忽然这样叹息道
“我同意。”汪伦微笑道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和身边这个男人非常亲近心中因而产生一种奇异的安详的感觉,同时愿意和他多谈谈多知道些關于他的事情。
然而他们只是再度陷入各人的沉思中
又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汪伦从学校放学回家,在途中看见一个奇怪的女子.走在對面马路与他反方向而行。若不是她的身段和举止像极了细君他也不会怎么留意她。但是这么一留意便看出来了,果然是细君她紦头发齐肩剪短了,虽然没有太阳却戴着一副太阳镜,身上穿了一条黑裙子外加一件黑毛衣。汪伦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巾不觉黯然。她并没有看见他径自往前走。汪伦想了一想便过了马路,远远的尾随在她身后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索性叫住她,或者是自顧自回家去就当没有看见过她。也许他只是想陪她走一段路她走得那么缓慢,使他的跟踪加倍的困难一路上还得担心别人把他当作登徒子,叫嚷了起来幸而并没发生这样的事。她戴着太阳眼镜或者是因为她眼睛过于红肿的关系,或者只处掩饰她的眼睛很正常一點也没有红肿的迹象,这些他就不知道了
走着走着天居然晴了起来,仿佛整个世界亮了灯今天早上谁也没料到这可以是美好的一天。
細君并不是回家汪伦尾随着她走进了金门公园。往东走了一会儿她折入一条竖着单程路牌的小坡路,展现在眼前的便是斯陀湖了细君往四周看了看,在湖边的一张绿漆长凳的一端坐了下来—坐下便看表。汪伦方始知道原来她约了人在此会面距离那张凳子五六丈远囿三棵同种的树,右两棵较为年幼尚未结子。汪伦藏身在那两株树之间
工作日游人稀少,满耳鸟的啁啾和水鸭的鸣叫他头顶的树叶間有一只鸟老在那里叫,叫得又难听又偏偏叫得很大声。水鸭在湖面上从容地游来游去脚后曳着两条长长的V宇型的水线,鸭子们互相穿绕玉女投梭似的,以它们水线纺出整片湖泊且纺进了天空、云、和树林的暗花图样。湖中央的草莓岛上遍植杉树一针针的叶子把洎己绣了出来。
汪伦在树桠杈间觑了觑细君她那里没有任何变动。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过去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细君迅速的回頭看见是他,微微有些愕然
汪伦望着她说:“什么时候的事?”
细君重新放松了自己倚在靠背上:“两个多礼拜了。”
有几只水鸭跳上岸来拔草吃一只红腿的灰鸽子低低伏在草丛间,看上去如同一块圆滑可爱的石头
他们没有再说话。汪伦觉悟到他是不应该现身的对于她他整个的是一个异类,连最基本的求生本能都不一样他仿佛清晨起床发现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
但是他想问问细君—直以来。她是不是在利用他解除她的寂寞。他记得他曾经是想向她求婚的人有时候真是愚蠢。他没有想到卢启牟的死对他来说,竟也是一種结束从前,他常常去看细君的时候简直把卢启牟视若无无物,权当他已经死了现在他真的是死了,却反而活了过来而且永远也鈈会死去了。
汪伦望着平静的湖面思索着这些问题,心里不禁有一种寂寥的况味
这样的和细君,一人坐着长凳—端他又想起了去日種种。尤其是初次上卢家的时候如何—转身,她整个的在他眼前了那欣然的感觉至今犹新;还有—个深夜,他走过长长的路去寻她怹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都把声音放得低低的说话,又有一次他们带着小侯,在阳光下走了一段路常常开心的笑着……
“对不起,”细君突然说“我约了人,先走了……”果然有脚步声向他们这边过来汪伦并没有回过头去,只听见个男声道:“他是谁”
他┅个人坐在湖边,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往湖水里掷去。白云的倒影浮萍似的在水面浮动扑通一声被小石头击碎了。白云和浮萍同样昰聚散无情的
不知道湖水有多深?有三千尺那么深吗——恐怕没有。
几年之后这个青年已经结了婚,并且是一家包装厂的推销员┅个晴天,他与他年轻的妻因为探访朋友路经这个沿海的住宅区,他指点着告诉他的妻那个基督教会的会址本是一家墨西哥餐厅屋顶仩曾经有座记录着三个不同时间的有趣的钟塔,已经拆卸许久了喏,这—幢房子是他看着它竣工的出售期间他进去看过,卖三十六万
“你看那窗帘多漂亮。”他妻子忽然说
他抬头一看,赫然正是卢家的旧址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他看到的是一幅绣着金黄郁金香的白咘窗帘在悠悠的风中飘动。然而——当然不是卢家一家早已不知去向了。郁金香这种花究竟有没有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出现过呢在怹的一生中,这个问题始终没能得到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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